职员采访 第一回
总务科所属 入职第一年
立花秋人(17)
——这是让新鲜血液的新人职员的各位登场,传达“雀跃食品”的职场氛围的栏目。由采访者,我,广告科的社畜见习,游鸟山友都吉带来。会与怎样的工作狂(死语)相遇呢?好戏就在后头。那么,第一回是,总务科最年轻的正式员工,立花秋人登场!
——为什么你会来雀跃食品工作呢?
立花:哎呀,其他的面试全都落第了。没办法啊。
——诶?不是因为社长的经营理念非常感动之类的吗?
立花:不,完全不是。说真的,这种难办的东西怎样都好(笑)。
——“不要追求劳动报酬!”的精神,不觉得很棒吗?
立花:不不不,劳动没有报酬会饿死人的。你说什么呢(笑)。我可不是作为志愿者来工作的。
——“饿了就将梦想当作食粮活下去”,社长不是这么说过嘛。
立花:不不不,人又不能只靠梦想活下去。说这种话的伟人们本人总是吃得很好,所以这话可不能全盘接受啊。
——真拿你没辙啊。最后,请说说你今后的抱负。
立花:抱负什么的无所谓了,请付我加班费吧(笑)——
很好,今天的工作也很完美。
我将手边的文件进行了最后的检查,对花了一整天终于完成的自己的劳动成果表示满意,静静地等待着那个命运的时刻。
还有一分钟。拼死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为了将满是数字的文件收好,从桌上堆满了的文具中抽出文件夹来,开始了整理。也确认已经关掉电脑的电源。然后——
在哪里都见得到的挂钟的秒针指向“12”的时候,办公室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到了今天的命运的5时30分0秒。
“各位辛苦了!先失陪了!”
正好到点。我站了起来,开朗又有气势的声音响彻“雀跃食品”本部大楼七层总务部总务科室。将这里的紧张的电压一口气提了起来。我不过是今年春天才刚刚入职的小年轻而已。面对这样的我的宣战布告,前辈职员和上司们的脸一瞬间就凝固了。
我取下挂在桌边的包。为了能尽早下班,之前就已经从柜子里移动到了这里。可以一瞬间就缩短到窗户边上的打卡机之间的距离。
我的名字是立花秋人。爱好是游戏与漫画。喜欢的食物是烤玉米。喜欢的词汇是“自由奔放”与“勇气凛凛”。比起学习更喜欢运动身体,对于跑步的速度特别有自信,是个很普通的17岁。与其他人不太一样的是,因为某些事情高中退学,从四月开始在这个“雀跃食品股份有限公司”总务部总务科当上了正式职员这一点。
“站住!”
将自己的出勤卡放入打卡机的我的身后,响起一个低沉又充满威严的声音。果然来了啊,我做好了觉悟。
喊住我的是四十岁后半带着黑框眼镜留着条形码发型的大叔,田中股长。爱好是高尔夫与接待麻将。喜欢的食物是敝公司特制拉面“雀跃漆黑中华”。喜欢的词汇是“废私奉公”与“自我牺牲”。无视劳动法,让人白白加班这事儿他比什么都喜欢,已经将二十人以上的新职员逼到了抑郁症和过劳自杀边缘辞职这样的境地。是总务科四天王之一,人送绰号“法令破坏者(Compliance Breaker)”田中。作为辣手社畜而十分有名。(译:接待麻将,为了接待客人而陪打的麻将。一般来说会故意输给被接待者一定的金钱以讨对方欢心。)
社畜。
比起家庭,比起恋爱,比起兴趣爱好来说,总之是工作工作再工作。以劳动作为其绝对价值,加班比什么都喜欢,为了工作可以牺牲一切,是侵蚀着现代日本的怪物(Monster)。
“一直熬通宵搞坏了身体?这是不懂得健康管理的你本人的责任不是吗?”
“黑心企业不遵守法律?墨守成规的话业绩怎么提升?”
“想休息?你在撒什么娇。我们公司可没带薪休假的制度。”
“不愿意的话你就辞职呗。能代替你的人有得是。”
“上司让你往右,你就不能往左。”
“最近的小年轻就是太没毅力了。24小时拼命干活,干到死去吧!”
像这样的语言暴力他能平平常常地播撒出去。比起亲人的葬礼来说商务洽谈更优先。为了业绩可以出卖友情。连过劳死都不怕,是公司养的狗。
“你小子,作为上司的我的工作都没做完,你自己就想下班了?”
田中股长他涨红了脸瞪着我。但是,我可不能在这里让步。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按时下班。
“我有无论如何都要去干的事情啊。我自己的工作已经好好完成了。”
并不是吹,今天的我可是十分努力了。和以加班为前提晃来晃去悠哉干活的股长不同。应该没人可以挑我的刺。
“确实,你小子今天的工作态度可真是让人瞠目。对于这点是无可挑剔。但是,那个和这个是两回事。”
眼神像是看着脏兮兮的垃圾一样,田中股长这么说道。就像我无法理解股长的活法,他也讨厌我。
“陪加班是日本文化的奇葩!白加班正是大和的美德!哪怕是已经做完了工作也要留下来假装在工作,这才是日本业务员的正确态度!”
领带都卷了起来。以怒发冲冠的气势,股长开始了他那得意的一套论点。
“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入职,但求同日同时同分下班!”
你开哪门子玩笑。我可是火大了。田中股长总是要我陪加班。完全不考虑他人的情况。要是遵守股长的末班车之誓的话,那就毫无疑问不知道何时能下班了。就这么顺便通宵都不奇怪。
话说回来,股长早上不总是仗着自己职位“重要”迟到嘛。结果单单是下班时间要和你一样,凭什么啊。
“你可别以为能逃过我在桌边工作二十年磨练出来的纸之裁决。”
露出无畏的笑容,股长拿起了搁置在桌上的一捆文件来。
他要干什么?在我皱眉的下一刻,股长他手中的文件朝我迸裂而来。
“接招!我的白色秘奥义!纸吹雪盛开(Paper Tornado)!”
边缘锋利的打印纸,化作白色的冰冻激流朝我袭来。
“给我留下来!!!”
“呜啊——”
化作锐利刀锋的纸,将我浑身切裂。激烈疼痛加身,我忍受不住而倒地。
股长这是要杀了我?因为突然的猛烈攻击我差点就遭灾了。然而周围的同僚们谁也没注意到股长做了什么。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继续默默干着自己的活。
没错,在雀跃食品这里,这算是很普通的光景。社畜们因为那长到可怕的劳动时间积累之下,炼出了被称作“社畜技能”的特殊能力。而且,想定时下班的人,毫无例外会受到来自他们的社畜技能的死之洗礼。这是黑心企业的定规。
“哼,区区新人职员。”
小声“呸”了这么一句,股长他瞪着我。虽然痛是痛,但我还是希望你别弄坏我的正装啊。这可是父亲留下来的啊。
“嗯?”
股长捡起了脚边的一张卡片。那是接了一招纸吹雪我的掉下来的出勤卡。
看到这个以后,股长露出了残忍的笑容。
“你昨天的加班时间只有五小时啊。渣渣。”
你……说啥?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熬到那么晚工作,这家伙完全不明白吗?与我同年的朋友们大家都在讴歌青春,拒绝了“去玩‘猛汉’吧!”的诱惑,敲着计算器赶制资料的这份辛酸,你完全都不明白吗?(译:猛汉=MH,Monster Hunter。)
“今天的加班无论如何都需要你小子的力量。要是拒绝的话,我们公司就不需要你了。你现在就辞职,回家当个自宅警备员吧!”
“我……拒绝。”
哪怕浴血浴纸,我也忍耐着激烈的疼痛站了起来。顺便一提,田中股长用来攻击我的纸张,全部都是已经有一面已经打印过使用完的纸,就是所谓“背纸”。不会消费未使用的纸这般浪费,也不会有使用重要文件的失态。作为企业战士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心得。不愧是股长,真是个可怕的上司。
“哦?你还真忍下来了啊。你的这份毅力我就承认了吧。但是,你无论如何都要拒绝我的加班命令的话,我就会杀了你。你根本就不适合过劳死这样的荣耀。你的英灵无法去‘劳动之园(Valhalla)’,不过是在这里丑陋地死去而已。”
死在这里和过劳死我都不要啊!开什么玩笑!
“给你最后一击……好好尝尝我的暗黑秘奥义吧!漆黑的业务命令(Black Code)!”
股长双手高高举起向天,屋子里的电线和网线蛇一般朝我袭来。这是“法令破坏者田中”的第二的秘奥义。
“给我留下来!!!”
不要啊!死也好,辞职也好,留下来也好,我都不要啊!
我挤出全身的力量拼命跑起来。
想回去!我想回去啊!希望有私人时间!想像个人一样劳动!我的希望,仅仅就是这样而已!
屈服于上司那无理的命令?想得美!
化作一颗流星,我跑了起来。然而——
“天真!”
化作毒蛇的漆黑电线露出獠牙,咬向我的脚。
我再次跌倒。这时,那群不吉利的大蛇朝我逼了过来。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我上下左右都被捆了起来,身体被死死绑住。
这下子动都动不了了!
不愧是暗黑秘奥义,太不讲道理了,这力量。当了二十年社畜,就会领悟这么可怕的社畜技能吗?像我这样的新人职员,连他的脚都摸不到啊。
果然不是股长的对手吗!
就在我要被败北感压倒的时候——
“在这里放弃的话,加班就确定了啊,立花君。”
余音绕梁的美声。出现在那里的是,高高个子,眼角细长,与那充满知性的眼镜很相符的酷酷女性。半长的金发,不像日本人的高高鼻梁,充满自信与确信的嘴唇,给人一种中性的印象。白色的衬衫打着领带,再加上黑色的裤裙,一副飒爽的女商人的形象。与我这样和松垮垮的老式正装完全不合身的人相比,更有着职场气息。
“田中股长。您就这么擅自拔掉了插头,让大家都很困扰啊。”
我环顾四周。大家都满脸愤怒瞪着股长。
“呜哇,数据还没保存!”
“股长……我在发加急传真,真心请你别这么做行吗?”
“田中,你这混蛋……想打扰我工作吗!”
职场里一片恐慌。
因为预料以外的失态,股长害怕了。
“啊,抱歉,一不小心……”
“漆黑的业务命令”的威力变小了。没有放过这一瞬的空隙,我一口气挣脱了束缚我的蛇群。
那酷酷的美女露出洁白的牙齿,冲我举起拇指,微微一笑。
“这里交给咱了。你先回去!”
“多谢,酷姐!这份人情我一定会还!”
“没什么。你今天该干的已经漂亮地干完了。挺起胸膛回去吧。”
她名叫神乐蕾拉。清凉的美貌,加上沉着冷静的性格,所以通称“酷姐”。兴趣是撩拨女同事以及最快到点下班。喜欢的食物是帕马森干酪与黑巧克力。喜欢的词汇是“花鸟风月”与“才色兼备”。是入职第二年的19岁,总是会帮助干什么都失败的我,是总务部的“反社畜派”的王牌一般的存在。是持有“光速”的异名,能自在活用带薪休假的高贵到点下班人士。(译:帕马森干酪是产自意大利的帕尔马地方的奶酪。很多奶酪爱好者将其称作奶酪之王。)
“呀!酷姐太酷了!来抱抱!”
立刻就从女性职员嘴里飞出了黄色的声音。中性的美貌加上男性一般的说话方式,她在同性当中很受欢迎。
田中股长死死咬着牙,用相当阴沉的眼神瞪着我和酷姐。
“不会放你回去!我不会放你回去啊!”
累积了大量社畜的经验,一眼看过去不过是个小矮挫的捞不到钱的中年男性的田中股长,有着远超本来身体能力的力量。高跳起来,轻易越过两张办公桌,朝着酷姐迎面就是一记正拳。要是完整吃这么一拳,怕是能在心脏上打个洞出来这样的一击,酷姐她简单一拨,华丽地避开了。
“这个跳跃力,应当在工作进入修罗场的状况下,或者是无论如何都会开会迟到的时候用才对。不应该在殴打部下时使用啊,股长。”
“该死……”
面对已经被愤怒冲昏脑子,连续放杀招的田中股长的攻击,酷姐要么拨开,要么踢腿拦下,又或者是用放在办公桌上的打孔器防御。她那对社畜战斗技能真是了不得。
“好了,你还在干什么,立花君!不用管咱,你先走!那个非常重要的人不是还在等你吗!”
哎呀,不好。酷姐她实在是太有型,看忘记了差点。
股长在和酷姐对决,无法抽身。其他人也因为电脑的电源断了正在混乱。要回去的话就得趁现在。
我活用灵敏的步伐在室内以最高速度奔跑。“你想得美!”一般来说拍股长马屁的一群普通职员社畜会这样堵住我的出路,但是在对方完全围拢之前我跳了起来。越过社畜们,没发出一点声音落地。接着在走廊上全速冲刺。差一点没赶上正在关门的电梯。
“呼,好险好险。”
在电梯里做清洁的奶奶被吓了一跳,我瞥了她一眼,擦擦汗自言自语道。酷姐她,应该没事吧。不,毕竟是她啊。撑过股长的猛攻,她也应该很快能逃出这个魔窟吧。现在是好好回味自己胜利的时间。
电梯到达一楼,我悠悠地通过了正大门的自动门。
到点下班成功(Mission Complete)。
*
好容易从田中股长的魔掌中逃出来,将公司大楼抛在身后的我,跑向最近的车站。回收了放在投币式储物柜里的运动包(我上学时用过的那个),在车站的卫生间里换上了直到三月我还在上课的高中的校服。从一副童颜与正装完全不搭的新入职员,摇身一变成为随处可见的健康又咋呼的男子高中生。
在电车上摇摇晃晃到第五站下车。在那里换乘后又是两站。在学生很多两旁植树的大路上再走那么一阵子,就是我的目的地。
翔凤大学附属医院。房屋比较老旧,不过有着齐全的最新设备,有过不少疑难病症治疗成功的实例,是都内有名的医疗设施。
在正门玄关换上室内鞋,冲接待的护士轻轻点点头,进入里面。
虽然想赶快过去,但是在医院里面跑来跑去实在是不妥。抑制住激动的心情,我爬上医院的六楼。
目的地的病房是在最里面,可以看到美丽夕阳的场所。入口的板子上写着四个名字。其中一个,是“立花美咲女士”。
“打扰了。”
我礼貌地问了一声,进入里面。朝着窗边的病床走去。
“哎呀,欢迎。”
躺在床上的是长发飘飘,略为显瘦的年轻女性。因为夕阳的照耀,原本乌黑的头发闪着小麦色。她那苍白的脸色,看上去像是十分疲劳一样。即使这样,在看到我以后也勉强自己露出笑容,撑着上半身坐起来。
美丽善良又坚强,总是在照顾我……我自豪的姐姐。
是父母双亡的我,唯一的血亲。
仅仅是看到她的这个样子我就……我就非常悲痛,眼泪都要掉下来。
但是我装作没有看到姐姐那苦痛的样子,发出快活的朗朗之声。因为这正是姐姐所期望的。
“检查结果怎样?”
“嗯……还行吧。不算好,可也不算糟。”
“是……这样啊。”
虽然是预料之内的回答,我心里却很失望。上周开始就投入新的药物了。期待着它能奏效,奇迹一般让病情好起来。新药没有作用,可能会让病情更加恶化,应当维持现状,也有这样的顾虑,不过……
“不过,不用太在意。姐姐可不会输给病痛不是?”
“啊哈哈,真要是这样就好了。话说回来,你今天可真早啊。”
“抱歉。本来应该更早,以最快的速度过来的。但是社团活动有点忙,难得脱身啊。你看,我不是田径部的王牌嘛。”
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在途中就变得走味了。
“今天也是新纪录连发,老师都吓了一跳。保持下去的话我搞不好能上奥运会呢。”
我对姐姐……说谎了。
我实际根本就没参加什么社团。
别说是社团了,连学校都不去了。
但是——
“上学很开心吗?”
怎么可能说真话。
为了给姐姐凑医疗费,所以辍学了什么的。
“当然开心了。超开心的。果然和朋友们一起犯傻最棒了。”
不可能说出口。
每天被屎一般的上司犯人一般监管着什么的。
“所以说姐姐赶紧好起来,接着回大学上课去吧。”
说着世上没有什么神明,虽然也有这样的人,但那是骗人的。
神明当然有。而且,肯定会让姐姐幸福。
最后肯定是大团圆。
如果不是这样,那岂不是太悲伤了。
“你在大学还有很多想干的事不是?学自己想学的课程,组个小圈子,交个男朋友之类的。”
“哎——姐姐可以交男朋友吗?”
“当然了。”
这也是骗人的。实际上,我希望姐姐永远将我放在心里的第一位。我希望一直对姐姐撒娇。姐姐的男朋友什么的,绝对不要。姐姐要是带男友回来,我肯定会揍他个生活不能自理。
但是,但是——
我死死压抑住眼泪笑了出来。我希望,姐姐看到我总是在笑。
我啊,希望姐姐,只是希望姐姐她,能有一般人的幸福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