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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7.(STRANGE ANIMAL)

我这一生大概是为了和人战斗,并击败他而活。

我现在能办到,十年后也能,这点我有信心。

可是二十年、三十年后呢?大概任何人都会说我没办法了吧。所以我认为只要是格斗家,任谁都经不起岁月摧残。毕竟我也明白,现今有哪种格斗技的冠军会是个年近六十的老人呢?

今非昔比。

不是我在说歪理。举例来说,以前所谓剑豪、高手等都是老人居多。就算或多或少有点夸大,我认为这种事不是没有可能。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剑豪们用刀当作武器。

刀这种武器只要好好保养,即使过了千年都还能用,保有不变的杀伤力。因此问题只在如何驾驭它。

改变战斗方式——我认为这是所有过了巅峰期,遭岁月摧残而衰退的人为求胜利必须做的事。在为数众多的选项中或许是最不起眼,但也是最确实的方法。

然而,格斗技属于一种运动,表示选手必须按照规则来相互竞技。

在这类得照着规则走的竞技当中,年纪增长导致的体能衰退即为致命伤。

不过,如果它们不是运动呢?

我无法照着规则走的主要理由就在于此。一心求胜而不问手段的话,就算体能已经退化,还是有方法能够补救。不过这类补救方法往往是规则不允许的。说穿了,即便是个老人,也有可能击败正值颠峰期的世界冠军格斗家。

只要用刀刺。

用铁锤敲头。

用车碾过去。

用手枪射杀。

再不然下毒。

方法要多少有多少。若规则是「杀了对手就算赢」,那这些做法通通称不上犯规。只想靠自己的体能取胜不过是为了自我满足、尊严和矜持,同时也是人类擅自订定的价值观。

我认识一个男人是实战派的空手道黑带。由于练得相当勤,段位自然也高。那家伙之前在当风化场所的店长,结果却因为金钱纠纷被几个小混混三两下刺死。另外还认识一名日本排行榜前几名的拳击手,他被女朋友甩了之后恼羞成怒想下毒手,结果他不是用拳头,而是想用菜刀刺死对方。

对于他们的行为,我通通持肯定的态度。

我当然清楚自己拥有一身绝佳体格,但是我并不认为这就是成为最强的最好方法。我不过把这身体格当成手段之一,觉得它能稍稍有助于我省去事前准备及寻找伙伴的麻烦罢了。

我曾经这么认为。

直到某一天,我才被迫大大改观。

我这一生大概是为了和人「赤手空拳」战斗,并击败他而活。

若问我改变心态的理由,其实不外乎我对这身体格的自觉。老实讲,在某个时期以前,我依然认为要是能选择,比起运用我的身体,我宁可烙人抄家伙,再不然就是下毒还更实际些。

但我被迫改观了。

我至今交手过,并做好败北甚至死亡觉悟的对手,是个过了八八大寿的老人。

事后我才得知,他当时已快年满九十。

其实即便到了一定岁数,肌肉也能呼应锻炼带来的功效。就算肌肉无法像年轻时那般壮硕,但只要不怠慢平常的锻炼,仍能防止一定程度的衰退。若还是想维持肌肉不萎缩,还有注射药物这个手段。

剩下就是脑部组织和反射神经的问题。这些部分也无法再成长,但只要一路贯彻保养,动作绝不会衰退得太严重。

话虽如此,若想以那把年纪维持住高手层级的实力,当然得好好省思攻击手段与风格。毕竟名为体力的大敌会成为致命弱点,而心肺功能同样再如何锻炼也会持续衰退,无法让死命维持住的体能发挥十全功效。

所以不管是瞄准关节、要害下手,或是借力使力、以守为攻来磨耗敌人的体力等等,总之就是得想方法应对。

这不仅是常识,某种程度也算一种不得不为的自我规范。

人无法胜过岁月,这是不变的真理——我曾如此认为。

但是我错了。

那个对手没有使用关节技或借力使力,而是想凭打击来杀了我。那也是我头一次萌生自己真会被活活打死的念头。

我开始认为格斗技就是拿体重互相冲撞的原因,正是因为经历了那一战。我的体重远比对方重上许多,但却无法对他发挥功效。尽管我全身重将近一百公斤,究竟有多少打到他身上都是未知数。在施加冲击的瞬间,应该连三成都没传达过去吧。相较之下,对手大概只有六十公斤左右,但他却成功将其中八成打在我身上。

施加的体重还要乘上加速度。

施加在手肘上、膝盖上、手指上指尖上的重量,最后乘上拳速打到我身上。

我骨头断了三根,左臂遭废无法动弹,连喉咙都被打到无法好好呼吸。没有连脚一起被废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动作进退让我连想到中国拳法。

他侧身蹲低,手掌大张却不成定型,甚至不断摆动着。话虽如此,倒也不属于发劲那种「零距离打击」,因为他的动作仍算在加速,而不算瞬间移动劲道来造成最大冲击力的类型。他施加的打击更为强烈。

明明像回旋踢或俄罗斯勾拳,都理所当然是利用惯性造成的打击,可是我仍然搞不懂他是怎么办到的。真的硬要说的话,大概只能说他有办法将体重任意加诸在体内任何关节身上吧。

不管是手肘还是膝盖,他挥出的每一击都像是用肩膀对撞,或是舍身扑过来般的强劲力道。

道理很简单。

没有哪个蠢蛋会去挡高速飞来的炮弹,肯定会躲,假设它慢速飞来也一样,因为知道只要碰到就一定会受伤。不过在理解这一点之前,我全身上下已废了一条左臂,外加呼吸系统受损。

喉咙算是被偷袭的,我勉强躲开一点,才没被彻底弄伤。

左臂倒是满惨的,不过我当时也因牺牲了这条左臂,才能确信眼前的对手太过异常。用着我所不知道的战斗技巧,完全无视高龄和体格差距造成的缺点,杀气腾腾冲着我来。

对方穿着松垮垮的黑上衣及像合气道服的裤裙。由于那件黑上衣的关系,让我看不清楚他到底做了什么动作和姿势,才有办法击出如此强劲的冲击。

地点是在一处小道场内。

这个道场乍看之下面积甚至不到一坪,完全没考虑到供多人练习用的可能,只能让少数几人自由练习。而真要说的话,两人其实才刚刚好。感觉就像是一时兴起,直接把车库改造成道场的感觉。

站在我眼前的怎么看都是个老人。

身材矮小,路上随处可见,就只有意外直挺的姿势值得一提的老人。记得他满头白发,红通通的双眼布满血丝。

回到现在,我人在巷子内的一处停车场。那种想不到多余的土地怎么用,干脆设计成能用来停几台车的小停车场。

出现在我眼前的不是老人,是穿着兔女郎衣的女人。

位于小巷子内的停车场不只没有人经过,也因为位置的关系让租金贵得半死,没有半台车停在这。反正地主根本没打算赚钱吧。所以这里等同成了为我设置的擂台。

女人戴着亮红镜片的太阳眼镜。

我不知道她名字,也没跟她说过话。

我只是晃着晃着走到这里站了一会,本来正打算离去的时候,这个兔女郎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原来如此,的确是我听说的兔女郎。不免俗的兔耳头饰,兔女郎衣配上裤袜、高跟鞋。最重要的当然是白发加红色太阳眼镜。

第六感告诉我,这个女人和我过去杀掉的那个老人是同类。不是因为这女人也很老,只是他们都同样顶着一头白发。亮红太阳眼镜下的双眼肯定也布满了血丝吧,不会错的。

这女人和老人是同类。

老年都具备那种实力的怪物如今变年轻了。如此理解的不是我的大脑,而是我的脊髓、我的肉体。

不过她毕竟年轻,经验或许也较少,让我不禁兴奋地算起自己能因此多出多少胜算。接下来的几秒间我和兔女郎不发一语,在寂静中互相对峙。

我开始让力量循环全身。

不是蓄力,而是依序确认关节与肌肉的动作反应,一瞬间就结束了。

吸入体内的空气很冰,是个好现象,表示我的体温高过周遭的气温。不过,这股冰冷同样让我舒服到不禁松懈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兔女郎侧身拉近距离便是一发前手刺拳招呼过来,完全没有施加重量,目的只在以最短距离击中我。面对这代替问候的一拳,我轻松将它往旁弹开,偏离我身驱周围。

战斗开始。

我本想揪住她的手腕,不过事情并没那么顺利,反倒还挨了她两发刺拳。痛是一点都不痛,但这样遭她玩弄实在很烦。

我们间的距离完全在她掌控之中。每当我想拉开距离,不管远近都往我身上招呼的刺拳突然变得又沉又强。而在这个距离下,我无法发挥全力。

像在点水轻碰的牵制刺拳是随后连击的起手式。换句话说,只要把这些牵制刺拳变成有效打击,就能让整个起手式乱掉。

所谓有效打击,是指透过体重、距离和速度造成的打击,也是足以解决对手的一击。不过若当出拳者在毫无预警的状况下侥幸造成有效打击,反倒会导致她的困惑。

我就是要让她困惑,让她在我身上造成有效打击。

做法很简单,只要我主动再缩短距离,就能让她的牵制刺拳变成直拳。

一阵疼痛袭来,代表我多少受到伤害,同时也换回了自己的距离。不过由于挨了正中红心的一拳,我不小心往后退开。兔女郎似乎不太喜欢这个距离,再度往我踏出一步并挥出猛烈右勾拳,意图深深打进我的左侧腹让我晕过去。

回旋式的攻击。

我会察觉不过是出于第六感,大胆预测对手的下一招。毕竟我目前可是处于挨打的一方,当然不是时时刻刻都有办法思考。是过去那一次又一次的实战经验,才让我得以靠着本能做出预测。

勾拳被我闪过了。目前距离对她而言多了半步,却正是身型较高的我最擅长的范围。

然而,她似乎早算到我会躲过,真正的杀着是后回旋踢,更正确来说是她的拳背——一记转身鞭拳。虽然我不禁佩服这套美得像艺术的组合技,但我也没打算让她如此为所欲为下去。

我在她后回旋踢时伸手抓她的腿。尽管她出招的武器是一双经过锻炼的腿,充其量还是普通的后回旋踢。若换作那个老人,我的手臂早在伸手抓的瞬间就会受伤。

只要命还在,胜负根本无所谓。

就算输给对手,只要人还活着,对我而言就是一次宝贵的经验。我可以借此思考对策,以求下次能用更聪明、更有效率、更适合我的作风取胜。

结果,兔女郎还是把腿抽离我手中了。她穿着的裤袜远比我想象的滑,简直像腿上抹了油一样。突如其来的意外害我的步调被打乱,瞬间露出了破绽。

不过我可没天真到就这样被她击出安打。

我立即朝右转身挥出鞭拳,不过其实这只是假动作,毕竟距离实在太近,很难期待这种大动作能顺利打中。我真正的目标是轻轻的膝击,真的只要轻轻的就行,前提是要命中,才能让我拉开距离。

在我用膝盖朝她腹部顶去的瞬间,感觉到不对劲的触感。是一股从未体验过,软硬兼具的矛盾触感。不过我不管它,继续挥出左勾拳,这击可就用了十足的力道。然而,左拳也明显不对劲,一种简直像在揍沙包,把我的打击力道分散开的感觉。

但我的攻势还没结束,不如说从现在才要开始。

格斗技的关键在于想好接下来十招、二十招的套路,因此相当害怕怪动作或突来的奇招,得准备多种套路来应对。不过这样实在太费工夫,既然我有这副优秀的体格,干脆凭直觉行动才不会绑手绑脚。

套路是建立在规则之上的产物,所以我注定和它不熟。

老实讲,以我和这女人间的体格差距,什么套路和规则都没鸟用,只要去想如何一鼓作气压倒她就好。话虽如此,我已经遇过行不通的对手,也明白这个女人和他是同样类型。

我放低重心的同时垂下肩膀,猛烈用身体朝她撞去。兔女郎因此被我撞飞到后方,不过我又感受到一种东西碎裂成砂状的触感。与其说是砂,更比较像是擦到玻璃棉般发出细微金属磨擦声。距离拉开了。

我重新摆出架势。

我摆出了双手一前一后半举的打击姿势。

兔女郎则是侧身,不过似乎没打算保护脸部,只把双手手臂低低举起贴紧身体,手掌也没握成拳头。

中国拳法。

虽然日本拳法举拳的位置也很低,不过看她调整重心成能随时灵活改变架势的模样,正是中国拳法那种与其讲求一击必杀,更重视使用招式的风格。

她终于摆架势,终于愿意摆架势了。懂格斗技或类似技巧的人若非正式比赛根本不会摆出架势,更别提打架。虽然也能解释成「用不着摆什么架势」,不过其实架势一摆出来的当下,同时也成了套路的第一步。

既然现在我和兔女郎都摆架势,代表我们都有各自的出招风格,也同样必须背负判断对手出招失误带来致命危机的风险。

总算有了个起头。我的强袭姿势是那种外行人依样画葫芦所模仿出来的虚张声势,因此她应该没看出我要「怎么出招」才对。毕竟就连我自己都还在犹豫要用哪一招。

……要用哪一招?

飞扑之后用寝技决胜负吗?还是用关节技、反击技?

错了、大错特错。我从那个老人身上赌命学来的东西不是这些,而是只要一心思考能将全身体重的多少比例乘上加速度打到对手身上。简单明了的技巧,不带任何迷惘。

如果我真有迷惘,也是针对打到兔女郎腹部时那股不寻常的触感。感觉根本没对她造成多大伤害,或许她身上那套诡异的兔女郎装多少有铠甲的功用吧。裤袜也一样,异常的滑。

既然如此,目标就剩头部了。顶着一头白发的头上看不出有任何陷阱,所以得打中她的天灵盖。我自豪的第六感,为了打倒交战对手磨练出来的第六感告诉我只打身体是行不通的。

兔女郎此时简直像缩时摄影一样瞬间逼近,并高高抬脚交互踢来,一阵有如龙卷风般的旋风腿,甚至同时加上拳头的全力攻击。

睪丸、眼、喉咙、肾脏,她净是瞄准这些要害打来。

不管怎么出招都一定是二连击,我的攻势也因此被迫中断。话虽如此,一昧防守终究会落得被击败的下场。中国拳法不会用擒抱,而会用攻下盘这种更加艺术的方法撂倒对手,再跨坐到对手身上追击。

所以我用轻拨来化解。

不是接招,而是反推回去。

正因为重视连击,每次出手的力道都很轻,也才会招招瞄准要害。预测攻击加以反推,这样不只能对用来攻击的部位造成伤害,也能让命中的位置偏离。明明是拳来腿往的打击战,到头来又好像变成柔道见招拆招,缓慢又一步步让对手丧失平衡。

我依然有办法出手,但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得。兔女郎在封住我动作的同时,也在寻找我露出破绽的瞬间,这就是所谓「拳脚缠斗」,让对手出招来自取灭亡。然后这些不过是前菜,主菜还在后头。

那个老人就是如此。

不只是扎好马步出招这三两字就能形容,而是彷佛把全身体重凝聚在打击点上般给予沉重一击。只要能顺利命中,无疑会成为最简洁也最强烈的一击,宛如把整个身体扑出去的杀着。

像现在这样用连打牵制我,不过是为了达到那一步的暖身加速罢了。

当然,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真的出手。都做成这样了,总不会不秀一下吧——我抱着如此期待独自兴奋起来。

转、转、转转转不停地转,简直就是用锁链投掷镰刀或分铜锁前,将质量汇集至一点,再释放出去。

我就在等这一招。

经过不停回转后释放出来,等同彻底呈现「离心力」这三个字的惊天一击,将成为足以毁灭我一切的一击。我全身活像水受震般剧烈颤抖,满心期待着这个瞬间。

跳吧跳吧,继续高兴地跳你的陀螺舞吧,给我继续跳吧。

反正等会儿你的必杀技就会为我所用。自从杀死那老人之后,我想的一直都是这件事。

我管你身上包着什么,就算是铁铠我都会贯穿给你看,对你使出全力的必杀一击加以反击。身为一名打击技使用者,没有比这更令我高兴的事了。

但是,我不得不放弃如此诱惑。

虽然觉得遗憾也没办法。

真的太可惜、太遗憾了。

我可不能为了她这一击而丧命。我一边抵挡她这次的发劲,一边假装承受不住她的攻击往一旁倒去。尽管看到这女人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我还是得放弃现在就还手击垮她的欲望。我得先澄清,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有机会使出那招的机会。

我往旁一倒,而其实我背后一直都有阵凉意。

枪声炸裂。

我只好看着确信自己已经获胜的兔女郎那讶异扭曲的表情来获得满足了。

腹部遭410号口径的霰弹块直接命中的兔女郎整个人往后方弹飞。倒在地上的我则往后看去。

看到的是拿着自豪的「法官」站在原地的磷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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