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着由贵美的眼睛,广海感觉到一股要把他吞没的力量。仿佛迎头沐浴到强烈放射的引力,让他动弹不得。白色的耳朵仿若妖精,前端有点尖,耳垂很薄。
不管事后有多后悔都行,即使会搞砸,或是被制止逮捕也行,现在这一刻就是想要触摸她的感情,是从何而来?毫无根据也无前兆,却是坦白到无可救药地席卷心头的冲动。
他回想起与同龄朋友拿艺人或班上女生当话题聊了不晓得多少次的猥亵内容。太漂亮的女人一定没办法勾起性欲,更别说像由贵美那种瘦得好像快折断、不像人类的模特儿女人。
这是天大的谬误。
叽、叽,鸟用一种刺耳的尖锐声音啼叫着。
如果由贵美的下一句话再慢上一拍,或许广海已经朝她伸出手去了。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有过这样的欲望,也一直以为自己跟同龄的朋友比起来,这类欲望要淡薄得多。
「你是村里的人?」
由贵美从唇间吐出的声音,就像透过隐形麦克风从遥远的某处传来似的,听起来很不真确。被那声音催促着,广海的下巴自然下落,点了点头。
「哦?」
她从鼻子哼出声似地点点头。明明没化妆,低垂的眼皮上的睫毛却很修长,给人忧郁的印象,不知是因为泪水,还是慢性地笼罩山地的雾气之故,睫毛看起来湿湿的。
「叫什么名字?」
「涌谷,广海。」
「我叫织场由贵美。」
「我知道。」
由贵美状似不可思议地回看广海。「你知道?」她只说了这句话便噤声不语,视线回到湖上。
只穿一件薄薄的夏季针织衫,无法在山里过夜。太阳出来以后,她是怎么溜出那户受到监视的家的?
「我表哥,」
为了避免沉默,广海串场似地出声。由贵美回头。
「我表哥是你的学长,须和光广。你认识他吗?他现在在村里的诊疗所当医生。」
「哦。」
广海以为会有更大的反应,没想到由贵美只是冷冷地点点头。她兴致索然地再次注视湖面。
真意外。光广应该还去帮忙过她母亲的葬礼,又不是从前分开后就再也没连络过,她怎么能这么没反应?广海也感到一阵失落。对广海来说,在诊疗所当医生的光广,是从以前就让他引以为傲的表訏。
事到如今,也没办法若无其事地坐在她旁边看书,度过假日了。他默默注视由贵美的背,几乎快从狭窄的肩上滑落的针织衫的一边,露出底下皮肤色的带子。
脚僵住了。视线没办法从又白又长的后颈挪开。
「欸。」
她突然回头,不必要地把身子拉得直挺。广海还没来得及应话,由贵美就问了:
「你会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吗?」
「咦,可是……」
倒了嗓的声音变得饶舌。
「你是怎么溜出家里的?我听说你家被左邻右舍的人包围了。」
说完后才发现忘了用敬语。广海手足无措地接着说:
「我觉得很抱歉。这里实在太乡下了,给你添麻烦了。」
「不用介意。我就是知道这里是什么样的地方才回来的。同时我也明白,其实大家对我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八岁。
广海想到她与自己的年龄差距。听说她国中一毕业就离开村子了,所以当时的她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小。她跟自己不一样,是个成熟的大人,他心想。
「意外地没人知道,不过我家院子跟后山的竹林连在一起。从那里的话,可以不被人看见,进去我家。只要送我到附近就行了。」
那双具威压感的眼睛像要看透广海似地注视着他。
「你不想引人注意吧?」
当下他无法回答。这是挑衅吗?
一会儿后,从广海口中冒出来的是:「你要骑自行车回去吗?」由贵美又没什么劲地应着「嗯」,走近她停放一旁的老旧淑女车。
甚至来不及阻止。在广海面前,由贵美牵起自行车,飞快地,助跑似地跑了出去。就仿佛要利用跳远的要领,跨越那不可能飞越的湖面。
就在几乎要栽进湖里的边缘处,由贵美白皙的手使劲将自行车推入了水中。动作之激越,让人怀疑她哪来那么大的力量。一瞬间,自行车完全飘浮在半空中。虽然不远,但飞出再也无法从岸边舍起
的绝妙距离后,自行车撞击出巨大的水花落下湖面,哗然水声响彻四周,水花两旁架起了淡淡的虹桥。
广海愣住,眨着眼睛,由贵美说了:
「这里真的很深。」
迎面淋到水滴的浏海闪着光。她的视线前方,自行车被绿色的湖水吞没了。「啵」的一声冒出一团空气,接着是一声搞笑般的「啵噗」,听起来就像把猎物吃个精光的声音。自行车连踏板以下都看完全看不见了。
脚瑟缩在原地。
水根湖的湖底水草交错,一旦掉下去就爬不上来。他想起小时候父母这么告诫过他。
他不小心想像起自己被吞入理当十分熟悉的这座人工湖的湖底,想像起那种漆黑。他体认到这个地方若是不小心掉下去,不是开玩笑,真的会没命。连她的脚踏在湖面与地面的边界处,差点坠落的千钧一发,都令他吓出一身冷汗。
「让我坐你机车后面。我的自行车没了。」
由贵美若无其事,头发和额头滴着水回来了。做出让人吓破胆的事,却从容地面带微笑,优美至极,令人气愤。
「是小绵羊。而且我没有驾照。」
「没关系。无照双载,要是被抓,或许不只要上家事法庭唷。」
教唆、引诱的明明是她,她却面露笑容。默默地向两旁扬起的嘴唇,看起来忽然染上了一抹红。
下山的途中,广海在路旁停下小绵羊。
不管由贵美再怎么轻,如果骑得太快,乘载两人重量的小绵羊那小小引擎还是会发出刺耳的声音,抗议操得太凶了。
「可以不要抱得这么紧吗?」
广海像这样载过门音几次,但门音总是客气地抓着广海,所以即使贴在一起,他也毫无感觉。
但由贵美毫不客气,她一跨上后车座,柔软的手就毫不犹豫地搂住广海的腹部。
广海觉得不能呼吸了。他深感到自己是个经验不足的孩子,没有自信可以平静地骑完回到村子的距离。
由贵美干脆地说「好」,顺从地解开缠绕的手。然后不是抱身体,而是像抓衣服那样,手从广海的肚子移动到背部更上方一点的地方。接着她不为所动地问:「这样可以吗?」广海点点头,就这样,他再也无法对她说任何话。
「欸。」
由贵美在她指示的织场地区的竹林附近呢喃说。
「什么?」
「我们在摇滚祭那天见过对吧?」
广海回头,由贵美再次问:「你不记得了?」
「我记得。」
已经进入村子里面了。广海熄掉小绵羊,免得引起注意,车子停下后,由贵美的身体这回便轻盈地完全离开小绵羊,也离开广海。
「你都没说,我以为你没发现。」
「我没想到你记得。」
「好男人我就不会忘记。」
广海错失回话的时机。由贵美的口气不像玩笑也不像认真,自己的喉咙却完全堵住了。由贵美静静地笑。
「谢谢你。托你的福,我玩得很尽兴。我本来以为要是有村人发现,一定会到处向人说。」
然而那一天,她却没有刻意隐藏面貌的样子。
由贵美眯起眼睛。大而有力的眼睛一眯起来,牵动着耳鬓的眼睛就会突然显得又细又长。
「你喜欢音乐?」
「喜欢。」
他想说明其实不只是喜欢,自己跟其他村人不一样,但又不敢如此大言不惭。她紧接着问:「NAGI呢?」
「那个时候,月光舞台是NAGI在表演。」
「我从DOUBLE ONE的时候就在听。」
DOUBLE ONE的两人解散后,NAGI就单飞了。广海回答,一会儿后,由贵美微笑了。
「NAGI是我朋友。」
「好厉害!」
对方是艺人,到处都有认识的机会吧。在摇滚祭看到由贵美后,广海就在猜她回来的理由八成是看朋友,但还是忍不住惊叹。他有数不清的问题想问,但又不想被以为自己是个追星族,正自犹豫,结果她趁着这短暂的空档说了:
「你有笔吗?」
「有原子笔。」
「原子笔可以。」
由贵美默默伸出右手。广海从提着的包包里拿出笔要交给她,结果她摇头说不是。
「写在这里。你有手机吧?」
她把手指朝内弯,轻轻握拳的手用力伸到广海眼前。她出示的是纯白色的手臂侧面。
伸手一摸,她的手冰冷极了,完全不像前一刻还搂在自己的肚子上时那样。广海忍不住抬头一看,她好似洞悉了他的想法,无动于衷地说:「我手脚冰冷。」
广海用左手抓住她的手腕,在她的手臂写下手机号码时,原本渐已平静的胸口悸动又变得剧烈。
数字列扭曲,手指仿佛在凿刻她的手腕似地颤抖着。
写完最后一个数字放手后,由贵美便用自己的左手轻轻按住广海原本抓住的位置。她看看数字,说了声谢。
「我会打给你。我会回家抄在别的地方,把它洗掉。不用担心,我不会给别人看的。」
「又没关系。」
「没关系吗?跟我在一起会引人注意唷。」
由贵美笑也不笑地说。
没关系——他本以为可以当场回答,却好似在耳边听见光广对由贵美的评语:「可怕的女人。」
「你为什么回来?只是回来看摇滚祭?」
或许有点多事,但他纯粹感到好奇。在背地里被批评抛弃了村子的织场由贵美。抛弃的理由广海也多少可以想像得到。因为他从上了国中左右,就一直隐约预感到自己迟早或许也将抛弃这个村子。
广海讨厌这里。大概就和她一样讨厌。
「扫墓,祭祖。还有很多。」
由贵美声音平板地回答。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她回来后的这十天,没有人看到她外出。
「拜拜,广海同学。」
之前都只喊他「欸」,这时却突然被叫了名字。广海本以为她根本不打算记住他的名字,忍不住开心起来,却又为此感到不甘。
一阵风吹过,鼻子想起来似地嗅到竹子的气味。即使是夏季,由于山上吹下来的风,高耸的竹子表面干燥,刮出无数条土黄色的伤痕。这些竹叶在头顶同时哗哗响起来。任意生长的竹子,还有未被翻掘过的地面皆一片杂乱,完全未经整理。
由贵美的背影远去了。约十公尺前方处有道墙,石砖墙的一部分毁坏了。若非动作轻巧的人,实在不会想要去翻越那里。
广海望着白色的背影,回想起摇滚祭之夜。
祭典应该是一晚就燃烧殆尽的巨大火焰。将它视为夏季唯一的享乐之夜,尽情欣赏它的光辉,以为随着早晨来临,光与热都同时消失了;然而仔细回想,自从那一晚以后,火就不断地在闷烧着吧。
闭上眼睛,萤火虫般的幽光在眼底闪烁不止。那大概是织场由贵美的存在使然。
(二)
原本打算在湖边待到傍晚的,计划几乎全乱了套。
也不想现在再回去了。广海怀着一种大梦初醒,两脚还没有完全着地的感觉走向竹林另一头,山地上扩展着森林与田地等一如往常的情景,就像是一场天衣无缝的玩笑。
向光广借的小绵羊,等到诊疗所要关门的傍晚再还也行吧。他牵着小绵羊踏上回家的路时,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
『你现在在哪里?』
美津子打来的电话为什么老是用这句话开头?
「家附近。怎么了?」
电话说有人来找他,她让客人在房间等,叫他快点回去。广海受不了地叹息。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不要随便让人家进我房间。」
『妈也这么想,要他再找时间来,可是他就是不听嘛。你快点回来。』
「了解。」
假装不知所措的美津子的声音里,听得出兴奋的语调。
挂断电话以后,他注意到有未接来电。是载由贵美回去的路上打来的吗?确认一看,有两通织场门音打来的电话。广海看了看,阖上手机。
为了不让母亲发现,把小绵羊从后院牵到相连的田地里。——结果一辆黑黝黝的重机已经先停在那里了。广海把小绵羊停在旁边,绕到正门打开玄关门一看,脱鞋处凌乱地扔着一双红褐色的皮鞋。
擦得几乎反光的皮鞋表面没有任何磨损,上头的鞋带也没有半点偏斜,绑得很漂亮。一眼就可以看出是高级皮鞋,但鞋跟部分却邋遢地被踩扁了。
又忍不住叹息。
「你回来了,广海。啊,已经在房间了。」
「嗯,我就去。」
广海垂头回答。上楼梯的时候美津子在后面说:「等下我削桃子端去。」
看见采光窗泄出灯光,里头传来音乐声,广海打从心底目瞪口呆:你就不晓得什么叫客气吗?但
也因为死了心,事到如今也不生气了。
「达哉。」
「哟,广海。打扰啦。」
来客在房间正中央盘腿而坐,笑着的脸上是一整片赤红的痘疤。达哉说那是天生的,但同年级的女生却说坑坑洼洼的很恶心,把他给甩了,然后达哉在东京对人家做了什么?只要是这座村子的人,从老到少都知道这件事。
日马开发的浪荡子,日马达哉。
「不要随便跑来啦,至少也打通电话吧?」
「你不是说你今天放假吗?我猜你反正也很闲。」
达哉呕气地噘起嘴唇说,用指甲留得很长的手指懒洋洋地压压耳朵。久违的褪色褐发,从近处一看,干燥得形同枯草。
达哉阖起正在看的广海的漫画,问着:「最近怎么样?」
「嗳,我是常看到你啦。你还是老样子,老跟那个女的混在一起,连招呼也不肯跟我打一声。」
「你以为是谁害的?」
「我害的。」
达哉灿烂地笑,简短地回答,接着问:「你不上那个女的唷?」广海轻瞪他一眼,他立刻耸耸肩。
「嗳,太麻烦了是吗?可是好厉害唷,广海。我刚才听伯母说,你在那所好学生念的高中是全年级第一名?不愧是广海。」
「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想到母亲趁着自己不在,对着达哉拐弯抹角地炫耀的模样,他就一阵恶心。达哉反瞪广海说:「甭装啦,很酸耶。」就算这话有一半是玩笑,广海也不想跟他对望。冷不防地,达哉眼睛的温度陡然下降,声音和表情也变得凌厉,无法想像上一刻还在笑。「断线」这样的形容,是不是为了这家伙而存在的?广海偶尔会想。
他自认为清楚达哉的来意。不出所料,达哉用毫不客气的口吻突然问了:
「欸,织场由贵美的家在哪儿?」
广海默默看达哉。
「由贵美好像回来了不是吗?」
达哉那双分明的双眼皮眼睛看起来总是佣懒地一片迷蒙。因为这样,总是摸不透他究竟是在看哪里。广海回答:
「好像是。大家都在传,我听说她家前面围了一堆人,去看看就知道了吧?她家的话,每个人都知道。」
「所以我才问你在哪里啊?」
「我不晓得你喜欢织场由贵美。」
广海觉得烦地说。达哉房间的A书和杂志里的写真偶像,几乎都是肉感型的。就连住在他家工作的女佣——广海想起那个人,但没有提起。
「是不喜欢,可是去看一下也不会怎样吧?」
达哉眯起眼睛。
「我又不会干嘛,不用担心啦。」
「她家在哪里,随便找个人问就知道了吧?干嘛特地跑来问我?」
「随便找个人是要找谁?谁都可以问?大家都知道?可是你觉得这座村子里有谁会告诉我这种事?就只有你而已啊。」
眯起的眼睛里,虽然只有一点,但渗透出亲昵的表情。
「我就只有你一个朋友嘛。」
广海不晓得那孩子气的声音是不是刻意装出来的。这几年之间,他总算理解到达哉没那么灵巧,能够出于心机或算计来摆出各种表情。
他不否定、也很清楚达哉俗气、粗鲁且下流,但是对于被达哉称兄道弟,也不感到排斥或疑问。
「过阵子再带你去。」
广海没有说他才去了织场由贵美家,刚见过她。与此同时,他也预感到对等一下要去还小绵羊的诊疗所的光广,大概也会将由贵美的事保密。
「告诉我大概位置就好了啦。你不想跟我走在一起吧?」
达哉用指甲搔着脖子说。眼皮上的血管抽搐弹跳。自虐的发言听起来像是在闹别扭或是责备,但其实并没有太深的含意。达哉只是什么也没想。
「画地图给你可以吗?」
「不晓得耶,我太笨了,看不懂地图。」
达哉不晓得是认真还是打趣地笑了。然后他恢复一本正经,接着说:「要在织场由贵美回都市以前告诉我啊。」语气虽然亲密,却不容许他装糊涂。
「你真的什么都别做唷。」
「知道啦,不会给你添麻烦。」
上了邻市不同高中以后,达哉现在结交了广海以外的朋友。村子以外的、不知道达哉过去的人——或者是尽管了解那些过去,仍与他交朋友?他们像达哉的喽罗似地黏在他身旁。
广海觉得他有了伙伴,而且想要知道织场由贵美的家,这两件事加起来只会带来不好的结果,做了个深呼吸。
达哉看广海。
「欸,光广的诊疗所还没进这期的JUMP吗?」
广海隐藏涌上心头的安心,「那边。」他指着搁在房间角落的包包说。「果然是你A走的。」达哉皱起眉头。
广海读国一的十月,日马达哉以不合时节的转学生身分,转入大他一年级的国二班。
日马这个姓氏带给众人极强烈的印象。每个人都想:是那个日马开发家的儿子。
刚搬来没多久,达哉就被父亲日马荣介带着,第一次拜访广海家。他的父亲说明达哉本来和父母住在东京的家,但因为生病,需要调养身体,所以搬到空气清新的乡下这里。现在想想,那简直就是笑话一桩,难以置信;但一脸无趣地低着头的达哉,四年前个子比现在还矮,女生般俊秀的脸庞也是,只要闭嘴不吭声,看起来也有那么几分楚楚可怜。更重要的是,看看那粗糙的皮肤,说他身体不好,也令人信服。
「——他跟广海同学年纪也近,达哉就麻烦你多照顾了。」
日马荣介挤出笑容说,旁边的达哉微微抬眼,只是瞧不起人地瞥了广海一眼,一声也没吭。当时的达哉理了颗大平头。
虽说住在同一个地区,但达哉生活的日马家别墅与广海家距离颇远。日马荣介是带着儿子一户户拜访这中间的人家吗?未免太郑重其事了,广海感到讶异。
第一天不好的态度令人介意,但达哉表面上很快就融入学校了。在每个学年只有一班的国中,日马达哉的存在确实引人注目,但也不全是负面的招摇。他从当时就很没口德,在人前突然大小声的行径也和现在一样,但大家都只觉得他是个被宠坏了的可爱坏小子。
可能是记得来家里打过招呼,达哉只要碰到广海,就会「哟」地打招呼。有时上下学碰到,藉这类机会聊着聊着,彼此的语气渐渐变得亲密。在全是熟面孔的小学校里,几乎没有人去意识到学长学弟的上下关系。即使就像跟同年级的朋友说话那样亲昵地攀谈,达哉也没有介意的样子。
广海不经意地提到他喜欢音乐,结果达哉把满山满谷的CD装在纸袋里,拜访广海家。这是广海第一次让达哉进房间。
达哉从车上搬下大堆东西时,广海和驾驶座的女性对望了。她朝广海若有似无地轻点了一下头。
身上的针织衫是鲜艳的红,相对照地,略施淡妆的脸却很苍白,头发也只是随手束在后脑而已。
「你姐姐?」
「帮佣的。」
达哉回答的口气听起来像揶揄,让广海介意,但回答的内容更让人惊讶。她怎么看都才二十出头,跟广海心目中的女佣形象相差甚远。
「很不错的女人吧?」
达哉没品地笑,推推广海的背。据说达哉家里,只有他跟女人两个人住。他说是把在东京的家雇用的女佣,就这样一起带了过来。
这时广海第一次得知她的名字叫英惠。英惠现在也住在达哉家,但不知道她姓什么。
达哉给他的CD种类形形色色。滚石和披头四父亲也有,不过广海还是收下来做为自己的房间收藏。途中他问了好几次:「真的可以吗?」这实在是慷慨过头了。达哉只是无甚兴趣地应了声「我不要了」。「倒是借我漫画吧。」然后他擅自翻看起别人房间的书。
虽然也有不感兴趣的,或自己已经有的CD,但收获极大。也有很多歌手是在达哉给他的CD里第一次听到,现在仍然喜欢。
广海很快就发现很多CD甚至没有拆封。底下有几张仍附有防盗塑胶锁,让他总算下定决心询问。防盗锁上印着广海没听过的店名,或许是东京的店。
「这是偷来的?」
广海刻意装出不在乎的声音。与其说他想要这些CD,到了不惜伪装自己的地步,倒不如说他介意看在来自都会的达哉眼里,自己会不会像个一板一眼的乡下土包子。
对于广海的虚张声势,达哉不知是否觉得没那个必要,也没有责怪,只是满不在乎地答了声「对」。甚至没有从读到一半的漫画抬头。
「都偷来了,却连一次也没听吗?」
「只是偷来换钱而已。我叫他们随便偷一些来,可是他们说日本音乐区在柜台前面,不好下手,结果就全是西洋音乐了。其实日本的价钱比较好。送你吧。反正这一带又没有中古店,而且就算卖了钱,也没地方花。」
达哉坦承说还来不及脱手就搬家了。
「东西部塞在我行李里,意思是麻烦的东西也跟我一起送走吧。」
「你搬家搬得很仓促?」
「被赶出来的。」
不知为何,广海忽然想到他第一天来打招呼时的大平头。头发在搬来的这三个月之间长得满长了。原本广海模糊地以为是先前的学校如此规定,但这时他才发现,当时的平头短到近乎异常。
「被赶出来?」
「嗯。」
达哉没有再说什么。
关于偷窃,他说「叫他们去偷」。广海强硬地不去正视隐约可以想像的事实。在这座勉强只有几家小商店和便利商店的村子,要是有人敢做那种事,别说名字了,连家人和住处都会变得人尽皆知。
他忽然感到达哉是一种陌生的、异于自己的人种。
那天以后,达哉开始到家里来玩,广海的父母也都欢迎他。
但是广海把从达哉那里听到的事,几乎原原本本地向飞雄吐露了。对于才念国一、只知道教科书上写的清高道德观的广海来说,达哉的存在是个威胁。他非常震惊,实在无法藏在自己一个人的心里面。
听到广海的话,飞雄露出严肃的神情沉默了半晌。「唔……」他夸张地呻吟,「得找个机会和达哉好好谈谈呐。」然后喃喃说。
「CD唷,真伤脑筋呢。其实最好是能还给店家啦。」
听到那与达哉散发出来的毒气太过不同的悠闲语调,广海放下心来。自己确实是个一板一眼的乡下土包子,但他觉得在父亲面前,自己这样就行了。
「他说他是从东京被赶出来的。」
「那是达哉心情上这么感觉吧?他爸爸妈妈不晓得是不是很忙,后来连一次也没有来过睦代呢。」
与亲人分开,和女佣两个人住在一起,确实或许很寂寞。
早晚都得和达哉好好谈谈,这一点广海也是一样的吧。几天后,众人一口气得知了达哉会从东京来到睦代村的理由。
门音与达哉,是哪一边先挑衅的,广海并不清楚详细情况。
在那之前还成天黏在广海身后的门音,怎么会变成那样?
广海和门音家之间,本来两边的母亲感情就很好。两人尚未出生的时候,一知道肚子里的宝宝性别,母亲之间就指腹为婚,说长大以后要让两人结婚。被视为令人莞尔的茶余饭后话题动辄提起的这件事,让广海烦透了;而喜孜孜地谈论又是自己的母亲美津子,他真想叫她饶了他。但门音或许因为从小就有点早熟之处,对于其他女生,她总有些志得意满地主动提起这件事。
上了国中以后,门音确实不再像小学那样正大光明地表示好感了,然而旁人依旧都把门音和广海视为一对看待。
——日马学长有点帅呢。
门音开始会故意像这样说给广海听。然后听到这话的瞬间,广海在认清他过去好歹对门音还有超出单纯青梅竹马的感情的同时,他的心也完全离开了门音。
他没有告诉门音,他跟达哉好到会去彼此家玩。
广海很快就从传闻中听到门音与达哉不知道是哪一方先告白而开始约会,并失败告终。门音宛如悲剧女主角般在教室哭泣,女生们团团围住她安慰。「是学长太坏了,他怎么可以这么没神经?」「就算门音再怎么可爱,他也不能那样啊。」
每当女生们与门音的前男友在狭小的校内擦身而过,便会指桑骂槐地窸窣低语,这样的情景也不稀奇了。
门音在达哉的教室前做出一样的事时,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走吧。」
女生们说着,返回隔壁教室。门音也回去自己的座位。
就在这个时候,达哉默默地走进一年级的教室里。他走近那群女生。
达哉俯视门音,逼近过去说了声「欸」。其他女生吓得闭嘴,但门音很强悍。她应着:「干嘛?」
果敢地回瞪达哉。
「上次的话,你再说一遍看看?」
广海不懂那是在说什么,但门音似乎心里有数。她哼笑一声,毋宁是要堂堂昭告众人似地说了:
「典型的纯絝子弟——」
话没有说完。
说到一半,达哉扎在门音手背上的雕刻刀前端已经抵达了桌面。
不可思议的是,门音本人还没吭声,周围的女生们已经尖叫起来。或许疼痛不会那么快感受到吧。
广海目击到门音的视线移向被钉在桌上的手,就宛如被大头针钉住的蝴蝶标本。他从没看过如此残酷的视线移动。门音迅速交互望着自己的手背,以及做出这种事的达哉。视线像眨眼那样快速地,来回了两趟。或许她想要相信这都是假的。
哭喊般的尖叫响起。
广海赶上前去,途中发现她是在喊「好痛」。「门音!」他忍不住出声。他看见达哉的脸松垮下来。状似满足地,甚至是畅快的。
门音惨叫,左手按在被刺穿的右手上,挣扎着想要甩掉刀子,同时达哉的手再一使劲,把雕刻刀更深地按进手背里。比起刺穿手掌这件事,广海每一想起那一按,就禁不住颤栗。这段期间,达哉完全面无表情。
「门音。」
广海喊她的名字,手放在她的肩上。脚尖整个紧绷、痛苦不堪的门音口中已经传出了几十声的「对不起」。脚尖在桌底下痉挛似地绷得直挺挺的,僵直地颤抖着。
「对不起、对不起,把刀子拿掉,我不会、我不会再说了。放开我、放开我。」
贯穿手掌的刀刃,还有被钉住的手掌底下汩汩涌出的鲜血沾污了桌面和地板,门音拼命忍痛按住伤口的左手也一片鲜红。女生们尖叫着远离。
达哉看着搂住门音肩膀的广海,眼中浮现甚至可形容为爽朗的表情。
广海会瞪他,是因为不晓得其他还能怎么做。在失败的约会中,达哉告诉门音我们的亲密交情了吗?一想到这里,心脏便窝囊地剧烈跳动,他干焦急起来。
达哉放开了握雕刻刀的手。即使如此仍维持着相同的垂直形状刺在上头的那把刀,究竟是便了多大的劲刺下去的?面容扭曲的门音大声呻吟着,自己拔掉了那把刀。拔掉之后她又哭了。按住手掌道歉的恳求声,这回开始倾诉起痛楚,净是哭喊「怎么办」。
「万一手废了、万一手废了怎么办……」
她大声地呼喊广海的名字。「广海、广海、广海。」
广海忘了羞耻与厌烦,抱紧了门音,没有余裕去感觉她的体温。他对眼前的达哉害怕得不得了,与其说是为了让门音闭嘴,更像是为了承受恐惧而紧抱住她。
达哉的右手沾上了门音的血。达哉已经不看门音,而是只看着广海。那双眼睛移动到自己手掌上的血。
「脏死了。」
他低喃,手插进口袋,离开教室了。在他行经的走廊和二年级的教室里,又传出新的惨叫,迎接衬衫染血的达哉。
丢在门音桌上的雕刻刀上贴着姓名标签。全新的刀柄上贴着「日马」两个字。娟秀的女性字迹与达哉完全不搭调。上面也沾了血。这字是他家的那个女佣写的吗?一旦做出突兀的想像,广海就再也无法正视了。
事情闹开来了。
达哉搬来第一天以后,他的父亲第一次来到村子。
日马社长、当时的御仓村长还有门音的父母当天就坐下来谈,门音的伤被当成美术课的意外处理。明明那天根本就没有美术课。
广海虽然介意背后有着什么样的内情、有什么在策动,但看到不甘心地咬唇低头的门音视线前方,紧握着缠上白色绷带的拳头,他就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一天之内,整座村子恍然大悟,原来达哉会来到村子里,根本就不是为了调养身体。
据说达哉在东京和同伙一起对同年级的女生施暴。不合时节的搬家第一天,来打招呼的达哉在父亲身后呕气地默不吭声、他的大平头、送给自己的还附有防盗锁的CD——广海依序想起了这些。还有达哉意味深长的那句「被赶出来」。
「施暴」这个词是不是太好用了?班上的男生偷偷摸摸,议论对女生施暴的细节究竟包括了什么。其中一个就像在炫耀刚学会的早熟,低喃「当然包括强奸吧」,兴奋不已;听到这些,尽管身在谈话圈子,广海却几乎快昏厥了。自己与达哉之间,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正以惊人的速度高高筑起,变得越来越厚。至少如果达哉有什么辩解就好了,然而他却什么也没说。
「——门音,你还好吗?」
漫长的讨论之后,从国中校长室走出来的御仓村长,在广海等人面前露骨地对门音说。嘴上说得担心,脸上却挂着笑。接着是格格不入的一句:「讨厌的事最好快点忘掉。」
门音默默垂着头,另一只手掩住包绷带的手,像要把它藏起来。看到村长的态度,广海了解到:
啊,这个人早就知道了。知道达哉做了些什么、他有多危险。瞒着他们的,就是这个人。
想到这里,一股强烈的怒意涌上心头。比起达哉,他对村长的愤怒更要强烈,到了连他都感到惊讶的地步。他几乎快吐了。
达哉请了几天假后,又满不在乎地继续来上学了。可是周围的反应已经截然不同。以门音为中心的女生们防备似地,在达哉面前屏声敛息,再也没有人称赞他帅气了。男生也是一样,如果达哉问话,他们会回答,但没有人会主动去跟达哉扯上关系。虽然是乡下国中,但也有被称为不良少年的学生,不过与达哉相比,顶多只能算是些吊儿郎当的家伙,就连制服穿得邋里邋遢的他们,似乎也失去要拉拢达哉加入、或向他谄媚的意思了。
这样的他怎么会中意自己,广海实在不明白。达哉一脸若无其事,继续跑到广海家玩。
「哟,借我漫画。」
一样住在室平,年纪相近,这或许是理由之一,但广海父母的态度也是原因之一吧。
几乎全村每一户都在议论日马开发的浪荡子,广海家也不可能不谈到达哉惹出来的问题。
住在一起的严厉的祖父母当然大声抨击。其中曾经担任过村议会议长的祖父更是怒不可遏,把御仓村长和日马荣介批评得一无是处。「我本来就对现任村长的做法看不顺眼!」——对行政的不满、还有自己担任议长的时代是如何与他周旋的。唯独此时,广海才能用一种大快人心的心情听着祖父这些话。祖父说这要是以前的左东村长,态度应该可以更强硬,祖母也大表赞同。但与门音的母亲要好的美津子助阵似地在一旁附和时,却被飞雄制止了。
「做坏事固然不对,但达哉是广海的朋友,最好不要说达哉的坏话。」
飞雄的语气顾虑到广海,同时也是真心在为达哉担忧。
「达哉现在在学校也只有一个人吧?」
「嗯。」
「真伤脑筋。如果没有谈话对象,有可能反而被逼到走投无路啊。」
晚饭后,与广海两个人独处后,飞雄悄悄对广海开口了。
「如果达哉又来家里玩,爸妈不会有意见,所以你不用在意我们。」
广海惊讶地看父亲,父亲微笑了。
「那孩子抽烟对吧?」
「……嗯。」
广海也看过几次达哉在校舍后面或是放学路上和同年级男生一起抽烟的场面。他应该也被老师警告过。不过自从发生门音的事以后,就连像那样混在一起的朋友都不敢靠近他了。
「我想那孩子也是把我们和你放在心上的。就算在我们家待很久的时候,他也从来不在这里抽烟。」
当时虽然甚至感觉不到那类征兆,但现在广海觉得御仓村长的位置由飞雄来继承,确实是个正确的选择。飞维的眼界之广,甚至让广海觉得有他这个父亲,令人骄傲。
如同父亲的预言,达哉再次来找广海玩了。祖父和母亲表面上没有反对,这全靠父亲的说服吧。
广海的心情很复杂。
事发以后,虽然手不至于残废,但门音泪流满面地向广海倾诉「医生说疤会留一辈子」,再次以超过孩提时代的积极开始纠缠他,但他实在没有力气去坦率地接纳。暴力是不对的——自己信守的道德观遭到他人破坏的恐惧,也依然残留在心里。
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想拒绝达哉。比起在这个村子里自幼相识的门音,可以纯粹乐在其中的谈话对象,毫无疑问的是达哉。
「不好意思啊,广海。给你添麻烦了。」
本以为达哉会闪躲那件事,没想到他笑着主动提起了。广海没吭声,他便说:「我不晓得她是你马子。」
「她不是我女朋友。」广海说,达哉微微抬起视线,喃喃:「这样啊?」
「啊—啊,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乐子?」
从那阵子开始,这话就成了达哉的口头禅。
广海很快就发现乍看之下粗鲁而漫不经心的达哉,其实并不是个蠢人。这也就像飞雄所说的。
达哉在外头完全不找广海说话。他们并没有说好,达哉却甚至不表现出他们认识的样子。广海什么也没有失去,可以像过往那样,继续和其他同学一样保护着一看到达哉就整个人动弹不得的门音。
可是每次那样做,他就会有一股强烈的内疚,还有一种想要尽量远离达哉和门音那些同学的冲动,有时他觉得连这些都被达哉给看透了。他总是提心吊胆,担心何时达哉会靠上来亲昵地喊他的名字:「哟,广海。」
开始出入广海家的几年之间,达哉开始向广海的祖父学将棋,吃过美津子煮的晚饭再回家。广海有时也去他家吃英惠煮的饭,在达哉的房间聊过头,就这样留下来过夜。——虽然事后美津子训他训到几乎快哭出来。「我本来想要晚上过去接你的。」听着她责备的声音,广海厌烦透顶了。
广海认为关于达哉,家中的反应最简单明了的就是美津子。一开始明明拒绝,但是达哉在家里不会动粗,还开心地吃她煮的饭,喊她「阿姨」,她一下子就得意忘形了。就仿佛村里其他人都害怕躲避的外头世界的猛兽,却只有自己驯服得了。「我跟织场家不是也很好吗?所以其实我的立场很微妙,不过达哉跟我那么亲,我也实在没法拒绝啊。」看到美津子对祖母或飞雄微笑述说的那张脸,她那种近似伪善、毫不遮掩的优越感,令广海感到羞耻。
尽管欢迎达哉来家里,其实美津子没必要地担心他会不会被附近的邻居看到—和门音的母亲在一起时,她依然高声痛骂日马开发。
「妈怎么会那样?」——广海向飞雄埋怨过。广海已经发现,与深思熟虑的飞维比起来,母亲是个简单明了的俗物。飞雄笑着回答:「妈就是那样,才会两三下就接受我们的意见啊,不是吗?」父
亲说,「这样不就好了?」
广海不得不认清,这就是自己居住的村子。只要待在这里,就无法逃离。
与达哉的往来,从他上高中后以就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了。即使如此,他们仍旧维持着可以不说一声就突然来访的关系。
尽管幅员广大,但大部分都是山地的睦代,生活圈的住宅区其实很小。而甚至连其中的主要地区织场在哪里都不晓得,达哉对这里的地理就是如此生疏,就这样直到今天。
这样就好了——广海告诉自己。即使可以拜访的朋友家只有广海的涌谷家一户,反正达哉是迟早都要离开这里的人。即使他不熟悉村中的地理也无所谓。
达哉回去以后,手机又接到门音的来电。广海这次总算接了电话,被责备为什么不回电。广海简短地问她有什么事,门音闹别扭地说:「太迟了。」她说数学有不懂的问题,想要去找他问,但已经 晚上了,不能去了,太迟了。
「这样啊——」广海喃喃,挂了电话。
(三)
不是通讯录上的名字,也不是〇九〇开始的手机号码,从睦代的四位数市外区号开始的号码,广海只想得到一个。
他没想到她真的会打来。与她道别三天后的晚上,由贵美打电话连络他。
『我是织场。』
她说。
月亮出来了。
对路灯稀少的睦代来说,这是相当罕见的明亮夜晚。时间超过十一点,晚上家人都很早睡的广海家,感觉不到任何人的气息。广海小心不吵醒睡着的家人,小声应着「嗯」,声音都沙哑了。
电话另一头传来她笑的气息。
『现在可以碰面吗?如果可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厨房电灯泡坏了,我不能去买,这一带商店也很远,我不晓得该怎么办。是一百型的白热灯炮,一百V九十WL。』
WL,她发音道。是在念手中电灯泡表面上的文字吧。
『你家有备用灯泡吗?』
「应该有。」
备用的应该收在楼梯底下的储藏室才对。——如果没有,得设法弄到才行——明明不晓得该上哪儿找,广海却这么决定。
『你到竹林上次道别的地方来。我去接你。』
「好。」
在遭到左邻右舍监视的家,甚至无法取得必要物品的她的境遇,唯有现在令广海打从心底感谢。
离开房间,蹑手蹑脚拿出灯泡,静静关上家门的时候,身体奇妙地火热,连脚都快抖起来了。
跨上自行车,仰望夜空。窗户漆黑的家家户户,即使在清明的月光下,轮廓仍消失不见,仿若一幢巨大的建筑物般连成一团,没有远近感。广海在视野左右捕捉着这些宛如无止境地追赶上来的长影般的影子,专心致志地骑着自行车。
他担心叽叽叫的车灯声和灯光会被发现,骑到一半就关掉了。曾被照亮过的路途,即使有月光,也一口气变得阴暗,黑暗变得浓重。
抵达后,广海把自行车拖入竹林,靠放在织场家的围墙上,免得被人从外面的马路看到。
「广海?」
围墙里传来叫声。广海压抑兴奋的心情,「嗯」了一声,翻过墙壁。
由贵美背对月光而立。屋子仿佛处在比周围其他人家更深沉的睡眠中,阒寂而寒怆。反射着月光的二楼窗户,窗帘没有拉上。
「谢谢。」
对她的声音点头时,喉咙紧张作响。
广海留意不弄出声响,跟在她后头走着。被高墙围绕的庭院,即使在黑暗之中,也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出有多么地荒废。这原本是一座颇为美观的庭院吧。庭石倒塌翻覆,高矮不一的杂草拂过广海的脚。
他被带到厨房后门,进入屋中关上门,她回头的时候,广海总算能够呼吸了。投射着由贵美与自己的影子的墙壁上,有一部非常老旧的冰箱和微波炉。一股酱油与味噌混合般的味道传入鼻腔。
是葬礼那天由贵美坐着的厨房。她再次说了:
「谢谢你来。」
广海递出装了灯泡的袋子,由贵美笑道:「得救了。」厨房很亮,抬头一看,天花板上的照明不是灯泡型的。由贵美问广海:「你要喝什么?」
虽然由贵美回来有一阵子了,这里仍明确地残留着她母亲居住的气味。即使在高龄化持续进行的村子里,这栋屋子也算是相当老旧的。
「你吃东西都怎么办?」
「随便吃。我平常就吃得不多。」
看看她清瘦的身子,感觉确实如此。「喝可乐行吗?」她又问。
她把流理台中注满了水的两只杯子冲干净,从冰箱取出瓶装可乐倒进去。广海拿着其中一只,凝视手中的玻璃杯。廉价的苹果图案,还有酿酒公司的名称。由贵美手中的是无尾熊的图案,以及其他酿酒公司的名字。是祖父常喝的、容量可以一次喝完的日本酒厂商。
「杯子是干净的。」
由贵美指着看起来用了很久的杯子说。
「我们家都用这种杯子。一般玻璃杯很容易破,但这种杯子很坚固,告诉你用了多久,你都不会
相信。虽然很旧了,可是仔细清洗过很多次,很干净的。把蛋壳丢进里面摇一摇之类的。」
「蛋壳?」
「那样杯子就会很干净了。」
她倾斜装了可乐、表面图案变得更清楚的玻璃杯喝着。
「以前我觉得很丢脸。同学来我们家玩,喝饮料的时候,我妈还是祖母都会拿这种杯子装。明明也不是没有像样点的杯子,却被发现我们家爱用这种杯子,被笑成是乡下人,很土。」
「什么乡下,不都一样住在睦代吗?」
广海忍不住笑了,但由贵美没有笑。
「意思是在睦代里面也特别乡下、特别土。」
半年以上无人居住的家,即使是夏天,也十分寒冷。不论遗留的生活气味有多浓,还是感觉得出来。这个家已经被抛弃,不再被使用了。
由贵美带广海上二楼。即使隔着袜子,楼梯每一阶的冰凉仍渗进脚底。每踩一阶,木头就吱嘎作响。二楼感觉比一楼更要荒废,一片灰蒙蒙。广海嗅到桑叶般的气味,鼻腔深处敏感地作痛。
来到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底下,由贵美在唇前竖起食指说「嘘」。她悄声问「看得到吗?」然后离开窗户背贴墙上。广海默默地站在她旁边。
窗户另一头,手电筒的光就像灯塔照亮海面那样伸进室内来。
「喏,就说今天不在嘛。」
虽然小,但有人声。由贵美朝着广海好笑地呶呶嘴。就像在呢喃:看吧。
「真不走运,白跑一趟。」
「会不会回去了?」
「咦?太可惜了。由贵美~!」
最后的声音听起来像小学生年纪的女生。广海屏气敛声地看由贵美,她总算开口了。
「或许被当成小孩子的试胆地点什么的了。那些孩子最好不要被爸妈逮到挨骂。」
「每天晚上都有?」
「也不到每天晚上啦。」
由贵美轻笑。外头的声音继续着。
「你来的时候没被人看到吧?」
「应该。」
「真幸运。大概跟他们错过了。」
由贵美喝了一口碳酸跑光、几乎没气的可乐,「下次你可以买莱姆过来吗?」她问广海。
「我想喝自由古巴。广海,你喝过酒吗?」
「喝过一点。」
「下次我调给你喝。」
外头的话声远去,不久后完全听不见了。由贵美走近窗边一步。她看着应该是刚才他们站立、照亮这里的屋前石子路说:
「你把号码输入通讯录了吗?刚才打去的是我家的号码。」
「不是手机,我吓一跳。」
这么老旧的家,电话居然还能使用,也令人吃惊。「嗯。」由贵美点点头,月亮苍白地照亮她嘴唇的轮廓。
「我也有手机,可是一直关机。」
就在这时,仿佛算准了时机,一道「嘟」的声音响起。两人对望。好似以此为信号,铃声开始作响。嘟噜噜噜、嘟噜噜噜。声音不大,但足以更加突显出寂静。由贵美叹了一口气。
「不用管它。大概是东京那边打来的。」
「你要在这里待上多久?」
东京打来的电话,是不是在催促她快回去?所以她才会连手机都关掉了。
「说真的,你是回来做什么的?」
虽然登上媒体的频率比以前少了,但广海不认为她完全没有工作。即使不是每天上电视的当红炸子鸡,应该也不能长期滞留在故乡才对。
由贵美微笑不答。广海换了个问题:
「为什么叫我来?电灯泡根本没坏吧?」
由贵美收起了笑。她抿着嘴,盯着广海,慢慢地眨眼。仿佛之前的对话全是演的,她下一句话,声色严峻到家。
「——涌谷广海,你是现任村长的儿子对吧?」
「是啊。」
「你可以帮我吗?」
「帮你什么?」
「出卖村子。」
在楼下执拗地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声突然中断了。空气短促地溜出喉咙深处。
由贵美再次微笑了。困窘似的,不是为了掩饰而露出的笑,而是仿佛连自己都无可奈何地。然后她继续对广海说了:
「我是回来向村子复仇的。」
嘟,再一次,与刚才相同的声音传来。电话铃声又开始作响。
由贵美笔直注视着广海,没有移开视线。
视野角落瞥见离阶梯最近的房间门开着。房间里,有一架罩了薄薄一层灰的大型织布机。摇滚祭那天她披在身上的睦织布,被撕成两半扔在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