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马家的儿子没有回家。
这个消息不用一天就传到了广海家。
从雾蕗的摇滚祭回来,第一次与飞雄碰面的餐桌上,广海能够用连自己都惊讶的自然态度与父亲交谈。
「怎么样?」
一时之间,广海无法在脑中将这句问话与摇滚祭的感想连结在一起,然而嘴巴却先冒出了「很棒啊」的回答。
「压轴之前雨停了,Monkey Business的查德——」
话语就像在口中咀嚼食之无味的料理般机械性地流泄而出。「这样啊。」父亲点点头,广海看他。碰到耳朵的头发已经开始掺杂白发,脸颊虽然消瘦,但皮肤也符合年龄地开始下垂。
他一直认为那是一张温和善良的脸,也觉得是比实际年龄更要年轻许多的外貌。可是他第一次想了:父亲年纪有这么大吗?他以前是这种脸吗?
吃完晚饭,广海就要回房的时候,父亲正经八百地问了,
「你跟人吵架,被打了?」
广海知道父亲一直在慎重地选择开口的时机。广海在古老的铺木板走廊正中央慢慢地回头。
「什么?」
他慢了一拍才反问。
「不是啦。」回答的声音自然地笑了。「谁说我被打了?」
「石川医生好像很担心你。」
那个庸医!
广海想起石川浑圆的眼睛,懊恼极了。他本来以为石川是村外来的,不必担心。他几乎要咂舌头。看这样子,事情应该也已经传进光广耳中了。
不会太快了吗?
父亲跟石川不可能是在村子里巧遇,然后提起吧。一定是石川刻意连络父亲的。
「摇滚祭的时候,因为路很滑,我在类似悬崖的地方滑跤跌倒了。我都已经跟石川医生说过了。」
「原来是这样啊。那就好,我只是觉得居然会跟人打架,不像你会做的事。」
广海没有自信继续跟父亲谈下去,就要把脸转回去的时候,父亲的声音变得更低了。他催促广海到母亲跟祖母所在的起居间完全看不到的地方去。
「最近你有跟达哉碰面吗?」
被问到的时候,广海觉得鼻头飘过生了苔的湖水气味。脚底的感觉麻痹,回望父亲的眼睛动作变得生硬。
「没有。」
情急之下应声之后,他急忙改口。
「……上次在光广表哥的诊疗所有碰到,可是除此之外,我跟达哉也不算频繁连络。」
「这样啊。」
「怎么了吗?」
「英惠打了好几次电话到村公所。达哉好像没有回家。」
肩膀的热度升高,相反地身体内侧越来越冷。内脏好冰。寒气似乎要从喉咙深处升起。
「若是达哉的话,这没什么稀奇的吧?」
这时他也好想诅咒这座村子的狭小。为什么只有这种时候,大家要介意起平常根本不关心的达哉?
可是飞雄的声音打消了他的烦躁。
「达哉的机车停在水根湖旁边。」
咽下口水。广海默默回视,飞雄似乎把他的视线当成了惊讶与担心。他立刻摇摇头说:
「当然,就算机车在那里,也不一定就是他出了什么事。不过发现机车的人来找我,说那条路窄得勉强只能让一辆车子通过,机车停在那里,汽车经过的时候很危险。」
「英惠怎么说?对达哉没有回家这件事。」
广海害怕沉默。飞雄点点头,眼镜底下的眼睛露出关怀般的暗影。
「英惠说,昨天晚上达哉忽然说要出门,然后就没有回家了。」
原来达哉没有说他要去哪里?他没有告诉英惠他看到由贵美和广海的车吗?广海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放心,默默咬住嘴唇内侧。父亲继续说:
「她叫我问问看你知不知道什么。」
「我不晓得。会不会是去找村子外面的朋友了?虽然丢下机车确实让人介意。」
他感觉飞雄的视线像针扎。短暂的沉默后,父亲遗憾地叹息说:「这样啊.」
「或许得考虑一下意外或犯罪的可能性。如果可以平安回来就好了。」
「没事的,达哉的话……」
「我可以再问件事吗?」
「嗯。」
「你说跟你一起去雾蕗摇滚祭的,真的是朋友吗?」
广海抬头,四目相接的瞬间,后颈一阵发麻。痉挛的脸颊无法顺畅活动。飞雄问了之后一直盯着广海,只是在等待儿子回答。
「是朋友啊。」
声音沙哑难听到无法隐藏。
「这样。」
飞雄点点头,视线总算离开广海。
「没有啦,你说朋友,爸还在猜是不是女生呢。」
父亲的嘴巴微微笑开。「怎么可能嘛。」回答的时候,身体内侧一直有股潮湿可厌的风吹过。
不是打手机,而是打到住家。因为广海想要确定她是不是还在那里。
『——喂?』
听到声音的瞬间,广海放下心来,明明还没有解决半点问题,握着手机的手指却脱力了。
「达哉的事开始引起注意了。」
他小心甚至是极力不动嘴唇地悄声说。由贵美并没有惊慌的样子。
『好快……』
声音很虚弱。
水根湖的湖底水草丛生,一旦落水,就游不上来。就和由贵美一样,广海也从小就一直被这么警告。可是那会不会只是大人夸张的说法?就算尸体没有浮上来,如果有人起了疑心,潜到水底,真相立刻就会被揭发吧。停在湖畔的达哉的机车。光是想到今天有人去到附近,窥看湖面,他就浑身瑟缩。
「由贵美。」
广海犹豫着要不要说。可是他很怕。他害怕由贵美当作没有这一切,撒手回去东京。一想到自己必须一个人怀抱着这个秘密,继续在这里生活,那种可能性实在是过于逼真,掐住了广海的咽喉。
「我找到名册了。」
『真的?』
电话另一头的空气动摇了。不能聊太久。或许飞雄也开始察觉了。
「明天我去你家。」
广海只说了这些,便挂了电话。
(二)
被踹伤的身体渐渐复原了。随着原本肿起而麻痹的手臂恢复,脑袋也逐渐变得清醒,这令广海厌烦。他想要受到某种惩罚似地,一直维持着那雾白的朦胧意识,什么都不去想。如果被达哉殴打的痕 迹消失,这回广海真的不得不面对现实了。
不得不承认。
是他们杀害了达哉。
广海假装去上学,离开家里。他打算避开市村和门音等村里的孩子上学的时间,前往织场地区的 由贵美家。
因为不晓得会被谁看到,所以他先前往车站。瞥着村公所大楼,来到大马路的时候,他听到了声音。
「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踩踏板的脚停了下来。广海停下自行车,佯装若无其事,战战兢兢地回头。英惠人在站前派出所
前面,制服员警伤脑筋地看着她。
「平常不是应该要马上去找人吗引他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机车也一直丢在那种地方,他可能掉进湖里了啊!」
嚷嚷着的英惠披头散发,侧脸因为拼命倾诉而扭曲了。本来一直觉得像个机器人或洋娃娃的她,现在表情截然不同。
「拜托你们好好调查!」她不顾一切放声大喊。「拜托帮我找到达哉!」
布满血丝的眼睛落下泪来,敲打员警胸口的手冒出青筋。广海无法开口,甚至不想靠近她。
那个女的——他想起达哉这么称呼女佣的声音。
达哉究竟向自己吐露了几分真心话?被当成烫手山芋丢到睦代来的达哉,还有跟着他过来的英惠,两人从多久以前就像这样在一起了?广海知道自己的脸色逐渐苍白。即使扭曲,达哉与英惠之间是否确实存有某种感情?会不会只是自己小看了他们两个,不愿去注意他们的关系罢了?
英惠双腿一软,员警撑住她的身体。在这座村子里,达哉的风评糟糕到家了。对于本来就是外来者的纯絝子弟的失踪,似乎也没有当成一回事。
「他都已经是高中生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劝导般的声音,英惠似乎听不进去。她昨晚或许无法成眠。眼睛底下是一片黑眼圈。
呼吸哽住了。
无力地摇头的英惠似乎就要转向这里,广海慌忙俯下头去,跨上自行车。他逃也似地离开原地。
穿过屋后的竹林,翻墙而过。他小心留意不被人看到,却也觉得不管被谁看到都没差了。他已经深深感到睦代是个多擅长假装若无其事、又互通声息的村子了。
由贵美就在围墙前面等待广海。在湖畔道别的那天,那么样地苍白、仿佛变了张面貌的那张脸,现在却不可思议地看起来面无表情,就像第一次迎接来到这个家的广海那时候一样。
「广海。」
广海牵过她伸出来的手,她的手指忆起似地开始微微颤抖。她把手放在广海的脸颊上,低喃:「太好了。」眼中浮现泪水。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你没想过要逃去东京吗?」
「我不会走。我不会丢下你走。」
她的颤抖透过指尖传来,即使是这种时候,仍甜蜜地撼动了广海的心胸。
尽管觉得再也没有比因恐惧而结合更愚蠢而不健全的事,然而一想到她也害怕落单,在等待着广海,在这充满恐惧的两天之间,他头一次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穿过后门,进入起居间。从摇滚祭回来后,她几乎什么也没吃吧。「给你。」广海把房间里总会准备的一盒CalorieMate【译注:CalorieMate是日本大塚制药生产的能量补充食品,盒装的为饼干,另有果胶状饮品及饮料。】递给她,由贵美突兀地笑了。一脸憔悴,嘴边挤满皱纹的那个笑法,感觉即使会就这样直接哭出来也不奇怪。
「谢谢你。」
其实他身上有母亲准备的便当。可是广海已经知道由贵美的母亲与自家之间的隐情,他还没有迟钝、没神经到会递出那个便当。就连让人联想到安逸日常的便当,现在光是看到也令人忧郁。
「总不能永远待在这里吧?」
「是啊。」
不能永远住在这个连电和瓦斯都不晓得有没有的屋子。不想让由贵美回东京,可是她一直待在这里,光是这样就会引起注意。
广海不相信一起在东京生活的美梦。达哉下落不明的现在,那更是不可能实现的痴人说梦。如果两个人一起消失,绝对会惹来怀疑。——况且横竖广海是抛弃不下的。不论是父母、祖父母、老旧的家、或是充满地缘关系的村子的生活。即使了解了内情,广海做出来的结论仍是如此。
再过几年,他就可以得到父母的资助,离开村子上大学。这是广海想像力极限的「村外」,也是现实。把达哉淹没到水底的现在,就连原本深信不移能够得到的将来,都变得再也不确实,暧昧到连能否实现都是未知。
「瞒不了的。」
广海预期气氛会变得尴尬,但还是开口说。由贵美也「嗯」地点点头。
「……尸体迟早会浮上来的。日马开发有恩于我们村子,一旦被调查就完了。你最好离开这里。」
脑袋持续被恶质的高热侵蚀着。这样说或许自私,可是广海即使会恨她默默离开村子,但如果是与他商量过才离开,他就无所谓。
由贵美沉默着。
即使她离去,村子、还有广海的生活,都再也无法恢复原本的日常了。可是广海已经想得累了。他抬起头来。
「我在电话里也说过了,我找到你说的名册了。今天我没带来,可是确实有。」
「就跟我说的一样吧?」
「坦白说,超乎我的想像。」
由每一个村人签下的文字与金额的赤裸裸。——找到签名簿后,广海怀着内疚的心情,偷偷调查了发给由贵美家的金额。他不必去思考家长的名字是谁。就像由贵美说的,那是个对政治漠不关心的地区。听说织场是带来纺织产业的古老土地,但她居住的那个地区,金额栏上的数字一律统一,而且就广海看到的,那是等级最低的金额。她的母亲对由贵美说的「可以买车」的金额,即使在其他土地是,但在织场是没办法的。——然而却如此欺骗女儿,想到她母亲的心情,广海难受极了。
为了得到这笔钱,织场的大人们像祭典抬轿那样全数出动,合力抬起摔进侧沟的选举车吗?一想到这里,背部一阵恶寒。
由贵美的家一到白昼,每一处看起来都飘浮着尘埃。广海低下头来。
「我有个请求。」
「什么?」
「如果水根湖被打捞,一定会发现达哉。可是那个时候,不管谁问我什么,我都绝对不会提到你。所以请你也放弃揭露弊案,别再想着要出卖村子了。」
由贵美的眼睛维持着相同的大小,只有黑瞳颤动着。
「你最好就这样回去东京。」
「那你呢?」
语气挑衅。广海差点就要在那强硬的声音前退缩,他克制住继续说:
「你明白吧?我只能在这里活下去。对你来说,这或许是个娇宠而无趣的环境,但我的家就在这里,没办法。」
「我不准……!」
由贵美以意想不到的激越说。脸色变得跟一瞬之前截然不同。她的表情激烈动摇,看起来比那天晚上湖畔的意外发生后,一筹莫展地瘫坐在地时动摇得更加厉害。广海不知所措,她喘息似地说:「不行,绝对不行。」
「打死我都不要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求求你,不要说那种话。要走就一起走。」
「你就那么想报复我父亲吗?」
「不是!」
由贵美把手叠在广海的手上。即使广海甩开,她也立刻用咬上来的狠劲抓回来上,然后终于把广海扯进自己的胸怀里。白色的喉咙散发出怀念的甜蜜气味。
灼热的气息吹在头顶上。声音,开始崩解。
「我——,我会来这里,是因为——」
视野中看见由贵美的喉咙在发抖。由于被强劲的力道按住,广海能够以嘴唇确定它的触感。这时模糊的视野远处,冒出一道影子一晃而过。
老旧的纸门打开,发出巨大的声响。
玄关是什么时候打开的?还是从后门进来的?从什么时候就在看他们了?
现身的光广不发一语。他只是一脸凶恶,默默地踏进房间,广海与他视线交会,瞬间想要叫他的名字。是广海主动离开由贵美,还是被光广扯开的?——广海还来不及弄清,光广就无声无息地移动,掴了由贵美一记耳光。
被打的由贵美也没有出声。她只是被弹飞似地踉呛,放开广海,背贴在老墙上坐倒。
「表哥!」
光广站着俯视由贵美。在墙壁前按着脸颊的由贵美抬头。那双眼睛丑陋地扭曲着。瞧不起地、发泄怒意地、不悦地。
光广咬牙切齿地瞪着由贵美。
「你……」
打了女人的手依旧愤怒地颤抖着。
光广穿着白袍。或许他是在村中巡诊时绕过来的。看到正人君子的表哥激怒的模样,冲击之大,令广海几乎垮下。
「表哥,对不起,我——」
「不必道歉,广海。」
披头散发的由贵美回瞪光广说。
「这家伙呢,一知道你父亲跟我妈的事,就吓得立刻跟我分手,是个没用的懦夫。一边假装厌恶村子的这种作风,现在却又回过头来担任村子的爪牙调查我。」
「对吧?——」由贵美问。
「你是在介意我在调查些什么才过来的吧?——从我妈的葬礼那时候就是了。他啊,是在怕我。」
光广逼近一步。他的手又要举起,被广海制止了。光广注视抓住他的手的表弟。广海明确地看见那双眼中浮现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近似同情或失望的表情。
「……我没想到你会做到这种地步。」
声音不是对广海说的。
光广继续说下去。
「你做的事,是人道所不容许的。」
由贵美坐在榻榻米上仰望他。她的眼睛倏地眯起,花茎般纤细的脖子高仰——,笑了。
光广忽然脱力似地下身颓软,跪在榻榻米上。广海不知该在何时放开他,只是不知所措。
广海混乱了。光广对由贵美的态度已经超越了嫉妒的范围。而且他责备、愤怒的对象,比起由贵美,不更应该是广海才对吗?因为不听忠告,亲近由贵美的是广海。
由贵美噘起嘴唇,然后说了:
「是为了被你们切割抛弃的我妈复仇。」
好半晌之间,光广屏息似地看由贵美。不久后,他慢慢地摇头。他的眼中浮现认命般的阴翳。
「不对吧?」
由贵美默默地看他。
「不是为你母亲,而是为你自己吧?——你出卖村子想要做什么,我们也早就察觉了。我不晓得你是怎么跟广海说的,可是一切都是日马家的儿子向走投无路的你出的主意吧?」
由贵美不答,微笑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她维持着冰冷高傲的表情,把脸撇向一旁。
惊讶的是广海。
日马的儿子。广海已经知道那指的不是达哉。达哉说「我哥」的声音,还有由贵美说是借来的车子。光广接着说:
「工作没着落,跟男人也分手了,走投无路的你,是为了自己而这么做的。连身世跟父母的事都包装成美谈,把村子跟母亲一起出卖。——社会派、文化人士,怎么称呼都无所谓,反正你要透过揭露弊案,提升自己的形象。或许有可能当上新闻主播,还可以出书。可以长长久久站在第一线——他是这么教唆你的吧?然后你二话不说答应了。」
「太荒唐了,不要凭着臆测胡说八道。」
由贵美的眼睛轻蔑地射向光广。可是光广摇头。
「不是臆测。」
他的左右手在白袍上紧紧地握拳。
「达哉他,找我商量。他知道他哥想要教唆你做什么。」
达哉。
广海差点就要喊出来。光广的眼睛转向这里。
「广海。」
脸上渗出浓浓的苦涩。
「我可以问你吗?」他说。「前天晚上开始,达哉就没有回家。他的机车留在水根湖前,人就这么不见了。——这跟你受伤回家有关系吗?」
听到这话的瞬间,广海觉得喉咙一下子全干了。
「那是……」
不是,跟我无关——否定的话涌了上来,实际上却没有化为声音。广海怀着无路可逃的心情,等待有人行动。尤其是等光广问出这句话:
是你杀了达哉吗?
光广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默默等待广海回答。沉默就像拷问。结果声音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
「跟广海没关系。」
由贵美的声音堂而皇之。两人望过去,她坚定地摇头。
「跟广海没关系,他只是在旁边看着,只要打捞湖里就知道了。日马达哉被殴打了,湖里应该有拿来殴打他的铁条。」
广海惊讶地凝视由贵美的脸。她的眼睛注视着光广,然后转向广海。眼皮大大地睁着,视线强烈得就像要把广海拉进瞳孔深处。
「只要调查,就知道跟广海无关了。铁条上面一定还留着握住它的人的指纹。」
「那是你的指纹吗?」
光广问,由贵美不回答。她不打算连关键性的事实都回答出来吧。广海只能像个旁观者,追赶着两人对望的视线。
这时玄关传来开门声。
那道声音突兀地明朗响起,光广第一个有了反应。
「广海。」
光广紧绷的脸再次望向广海。就和刚才一样,浮现同情的表情。接下来的话令广海颤栗。
「我是跟舅舅一起来的。」
看到出现在纸门另一头的飞雄,广海哑然失声。
爸,他想呼唤。可是飞雄的眼睛跳过广海,望向由贵美。
「好久不见了,由贵美。」
由贵美没有立刻回应。
季节还是秋天,却狂暴地涌进一波严冬般的冷冽空气,充斥了这整间废屋。
「你来做什么?」
「来接你。」
不管是见面还是交谈,这都不是第一次吧。由贵美态度冷淡,飞雄对她微笑。
广海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许光广也是。光广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舅舅的脸,作势要站起来。只有飞雄本人是平静的。他就像要拂掉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般,以相同的表情站在那里。
「要留在村子的话,住在这个家实在太不方便了。我来找你,是问你要不要搬来我家里来住。家里的话,广海也在。」
然后父亲看着广海,嘴边依旧泛着淡淡的微笑。
「你们已经很熟了吧?」
广海生平头一次觉得父亲可怕。
昨晚在走廊被叫住时,他疑惑这个人已经这么老了吗?然而此刻却是由于别的印象,再次觉得他就像个初识的陌生人般遥远。这个人一向是这种表情吗?
「由贵美,广海很不错吧?」
飞雄那吟唱般的声音,或许是广海的幻想,或是混乱与动摇的衍生物。飞雄的话就是如此大刺刺,而且辛辣。
「广海很年轻,拥有许多你失去的事物和可能性,顺从又体贴。我很清楚你羡慕广海、想要他。可是……」
「我不会给你的——」飞雄说。眼底的温度已经明确地变得冰冷,完全没有笑意。
「我不会把广海给你的。」
由贵美的眼中,凶暴的愤怒像火焰般扩散。即使站在远处,广海也感觉得到她正咬牙切齿。
(三)
由贵美要到家里来——。
广海怀着无法置信的心情看着在眼前上了车的她。他以为她一定会抵抗,然而由贵美却默默地,顺着催促走去。
「由贵美。」
广海忍不住叫她,她回过头来。
你不用去——声音都来到喉咙中间了。他害怕想像她会面临什么样的遭遇。这座村子,是用捺了血指纹的名册束缚彼此的地方。由贵美说了。
「如果继续留在村子,迟早他们都会来抓我。」
「可是如果回去东京——」
「我不回去。」
被近乎顽固地断言,广海无法接腔了,前方的光广默默打开后车座车门。
车子是侧面有睦代村公所名称的公务车。虽然不是村长平时乘坐的黑色高级车,但是看到那年代悠久的老旧车座,广海无法忍受了。
这算是父亲的公务吗?是整座村子的意思吗?
由贵美站在打开的车门前,好半晌没有动弹。她默默地把脸转向飞雄。
「要把我带走是你的自由,可是这样做好吗?」
「什么事好不好?」
「日马京介会来。」
飞雄没有动摇的样子。他平静地微笑,以非常自然的动作推起眼镜。
「我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他说他要来看情况。」
「不能更改吗?」
「没办法吧。」
「这样。」
飞雄微笑着,催促由贵美:「上车吧。」她也没有再说什么,上了车子。最后她看向广海。不是求助也不是怨恨,只是瞳眸深处变得柔和。
广海朝车子踏出一步,飞雄制止他:
「广海,你去上学。你跟由贵美的事,等你回家再说。」
「——我也、送她去。」
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这样说。他跟父亲应该还有别的话要说。面对那张平静的表情,话语似乎就被封住了。
如果要谴责达哉的事,自己也有分。而且听到回家,他想到美津子的脸。虽然不清楚美津子知道多少,但对她而言,由贵美是丈夫的情妇的女儿。父亲打算怎么跟母亲说?如果他打算坚持假装不知
情,他觉得母亲也是个不幸的女人。
广海下定决心,如果父亲吼他或拒绝他,他也要吐露真心话。广海做好准备,然而飞雄却没有给他他所期望的回答。「唔,好吧。」飞雄喃喃道。
「我懂了。可是送到家以后,你要好好去学校唷。」
一股寒意油然而生。他听见甚至决心打破伪装和平的那道高墙也要倾吐的勇气脆弱地应声折断的声音。
「怎么了?快上车。」
广海就像被看不见的力量操控,上了车子。
车子里没有任何人开口。广海好几次想要跟父亲说话,然而真的坐上副驾驶座,看到父亲的侧脸,他就无法吭声了。
涌谷家前面已经停了几辆别的车。广海差点要回望后车座的由贵美。并排在狭窄道路的车辆当中,有一辆是轮流担任村长的御仓建设的卡车。其他车子是哪些人的,想都不必想。
现在是平日的大白天。
下了车,来到干燥的日光从山脉另一头洒下的太阳底下,广海微微地起了鸡皮疙瘩。抛下工作和职务,村中的掌权者在这种时间齐聚一堂。大开的玄关里,摆着擦得光可监人、样式相近的皮鞋。家中传来客人与祖父等人谈话的声音。有股发油和香烟混合的、村中大人的气味。
难以置信的是,话声听起来和乐融融。
气氛不像在商讨什么严重的问题。就好像以人死为名目聚集在一起热闹的法事。茶点的甜味、有人用电热水壶泡茶的声音。——气氛跟由贵美母亲的葬礼很像。
玄关脚踏垫前,美津子正跪坐等待着。
「你回来了。」
招呼的白脸上,浮现用笔勾勒出来般的淡淡笑容。她满不在乎地注视由贵美,说着「欢迎光临,由贵美」时,广海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请进吧。肚子饿了吗?」
微笑的母亲把眼睛眯得更细了。温柔的安抚声,听在广海耳里几乎就像陌生人。
由贵美什么也没有回答。
「亲爱的,由贵美的行李呢?」
「啊,我不小心忘记了。晚点再去拿。」
「哎呀,没有更换衣物怎么行?这么迷糊。」
美津子盯着由贵美,说着:「对吧?」
「我们家里只有男生,你也不想穿阿姨的衣服吧?」
「广海。」
飞雄对广海说不用担心。
「你去上学吧。」
「可是……」
「——我送你去。」
回头一看,光广站在车子前。父亲很快就消失到成了会场的起居间去了。广海怀着一种无路可逃的心情看着由贵美,她正面无表情地脱着鞋。摆好在摇滚祭之夜穿的满是泥巴的白色运动鞋时,她看向广海,微微摇头。
「去吧。」她的嘴唇这么动,然后进去家里了。
广海被抛了下来,美津子看了他的脸。她很快就别开视线,露出先前的笑容,挨在由贵美旁边似地站着。广海垂下头,不去看母亲。
就在这时,不意间他听见美津子对由贵美趁胜追击似地说:
「对不起唷,我家那口子就是那样。」
悄悄吹气般的呢喃后,乍然响起一声冲击。
抬头一看,美津子的身体在走廊墙上崩倒,瞪大眼睛仰望由贵美。站在旁边的由贵美,苍白的手维持甩了美津子耳光的姿势停顿在半空中。那双眼睛清澈透明,读不出任何感情,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跌倒的美津子。然后她在应该是第一次进入的走廊上站好,掉过头去。
「请带路。」由贵美对着美津子,头一次开口了。
(四)
群山的绿意流过车窗外。完全离开室平聚落,穿过村公所前面时,广海总算对光广开口了。
「这是村子的公务车吧?表哥可以开吗?」
「村长都许可了,可以吧。」
「太随便了。」
脸上浮现苦笑。接着脸颊自然地绷紧。他狠下心来问了:
「你什么都不问我吗?」
「要啊。你跟达哉之间出了什么事?那家伙怎么了?」
不客气的声音,比父亲和母亲那种回避核心的声音更要诚实许多,让广海感到救赎。
「达哉被由贵美殴打,然后掉进水根湖了吗?还是你们——」
「不是!」
一想起暗夜中那一刹那的事,胸口的心跳便猛然加速。瞬间背后淌满了恶心的汗水。光广第一次望向副驾驶座的广海。
「达哉在哪里?」
「达哉去找表哥商量吗?商量由贵美、小姐的事。」
「嗯。」
「商量什么?」
「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由贵美是被日马家的哥哥教唆的。达哉从他哥那里听到这件事,想要阻止。」
「我不懂,日马开发不是这个村子的恩人吗?他哥哥怎么会拜托由贵美做对村子不利的事?」
异于被视为浪荡子的达哉,年纪相差甚远的长兄应该迟早都会接手日马开发的经营。广海无法释然。然而光广摇摇头。
「对村子的开发感兴趣的只到父亲那一代,日马开发现在正为了儿子与父亲的接班问题起争执。」
光广的表情变得苦涩。
「想要赶走父亲的日马京介盯上了睦代。那个公司本来就认为没有必要拘泥于这样一座小村子。就在这个时候,又发现了选举的舞弊情事。日马京介打算告发村子,同时把开发这里的父亲连同村子从公司切割开来。」
光广没有看沉默下去的广海。他淡淡地接着说:
「对睦代而言,这是死活问题。虽然没想到日马京介会甚至来干涉选举和村子的内部问题,但你父亲和我们也早就察觉日马想要从村子抽手的意思。能够撑到现在,全靠现任的日马社长的力量。」
「达哉知道这件事是吗?感觉他跟家人还有东京的家没怎么连络啊。」
「一开始被要求帮忙揭露弊案的就是达哉。——他一直想要见由贵美,我觉得奇怪,所以逼问了他。」
广海感到背后窜过一道冰冷的电流。
原来达哉早就知道了吗?知道广海的父亲他们做的事、知道这座村子阴森诡秘的结构。他一次也 没有问过广海,也没有跟广海提起。
「结果他反问我:『光广你是大人,所以知道村子的事吧?我被我哥拜托了。』被父亲赶到这里之后,他好像还是常和他哥哥连络。他哥哥对他说,等到父亲垮台了,就会让达哉回去东京。」
听到光广模仿达哉倦怠的说话口气,广海的胸口痛到几乎要裂开了。他无法抬头。
「——他问我广海知道吗?我说你应该不知道。然后达哉没有照着他哥哥要求的去做。后来由贵美和日马京介认识了。应该是日马主动去接触村子出身、小有名气的她吧。」
光广深深叹息。
「由贵美把住在村子的时候,从母亲或旁人口中听来的选举舞弊情事告诉日马京介,京介也把来自日马开发的金钱流向告诉由贵美。事业遇上瓶颈的由贵美打算透过出卖村子,东山再起,在他们来说,是利害一致。然后对于完全不肯行动的达哉,京介命令他这次一定要协助由贵美,但达哉这次也回绝了。」
——我就是不爽那女的。
达哉口气玩笑地说想见由贵美的时候,广海目瞪口呆地看他。可是真正无知的人是谁?
什么社会派、文化分子、新闻主播。为了长长久久站在演艺圈第一线而出卖村子。由贵美虽然否定,但是对广海来说,现在光广的话听起来更要充满真实性。什么为母复仇,在这番话的真实感面前,顿时变成一番暗淡无光的暧昧空谈。
「那也是听达哉说的吗?由贵美事业不顺利,为了事业而这样做……」
「听到达哉的话以后,我立刻着手调查了。由贵美她……」
光广支吾了一下。很快地,短暂的沉默之后,他以平淡的声音说:「她生病了。」
「她怀了交往对象的孩子,后来勉强堕胎,结果好像感染了。听说她不得不住院,而且再也无法怀孕了。是她母亲过世前的事。」
广海倒抽了一口气,就这么屏住呼吸。光广注视广海的眼睛。
「或许是出于这些理由,即使现在身为女星的人气走下坡,由贵美还是执著于工作。她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车速放慢,看见车站了。光广没有在圆环停车,而是把车子开进只能停上几辆车子的狭小停车场。
「她以后会怎么样?」
达哉从湖里被打捞上来,也只是时间问题吧。那么村里的大人打算怎么处置由贵美?让她寄住在家里,只是表面说法而已。
「不晓得。」光广回答。表情苦涩地再次正面凝视广海。
「我再问一次。达哉死了吗?」
不是问「被你们杀死了吗」,这让广海好似脖子被一点一滴勒住般痛苦,呼吸困难。在停下来的车中,广海的手掌剧烈地颤抖,就像在摇晃。「表哥。」呼唤的声音沙哑。他害怕听到答案。
「达哉为什么不帮他哥哥?明明那样就可以回去东京了。」
他应该也可以像由贵美那样利用广海的。光广的回答很简短。
「如果日马开发离开村子,当然睦摇祭也会消失——你不是老跟达哉说吗?说你喜欢摇滚祭。」
被踢的地方一阵疼痛。
突然涌起的痛,让他甚至不及防备,煎熬着全身。鼻腔深处和太阳穴痛到仿佛麻痹了,如果不咬紧嘴唇,几乎就要喊出声来。他低头紧握着拳头,拼命压抑呐喊的冲动。
那一晚,达哉会那样激动地踹广海,理由就在这里。自己一定会下地狱。
「达哉,掉进水根湖了。」
尽管克制,声音却在发抖,视野底部漾起一层白雾。光广默默地,咽下口水注视广海。可是广海说不下去了。
我没有杀他,他告诉自己。
我没有杀他,我没有杀他。广海才没有杀达哉。他不想杀他。
达哉想要保护村子,而广海与想要出卖村子的由贵美共谋。然后对达哉而言,「村子」就等于广海。达哉除了广海以外没有任何朋友,广海总是、有时甚至是浸淫在优越感当中,深知这个事实。
「快点,找到他。」
广海屏住呼吸似地喃喃道,一股猛烈的呕吐感冲上喉咙。广海擦拭般地捣住嘴巴,光广把手伸向他。
「再告诉我一件事。你跟由贵美——」
光广说到最后之前,车门打开了。广海呼吸到车外空气的刹那,便低头呕吐出来了。他不晓得该相信谁才好。只有一件事是确实的,那就是广海失去了应该要相信的达哉。再也无可挽回了。
混乱的脑袋中,浮现灰色的粒子迸散的影像。由贵美为什么要说她殴打了达哉?为什么要说出她把沾了自己的指纹的铁条扔进湖里?那是为了不让广海蒙上嫌疑吗?她一再重申不会丢下广海逃走,可是她应该是打算尽情利用广海后,把他抛弃在这座村子离去的。
光广伸手抚摸广海的背。
温暖的重量现在让他痛苦。他好想甩开那只手。他只是哭叫似地,不停地呕光胃里的东西。
「表哥,你回去家里。」
他抬起泪湿的眼睛恳求。
「说出一切,快点打捞湖里。拜托,保护由贵美。」
脑袋理解自己不可能原谅她。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不能让由贵美遭到肃清似地被抓来血祭。就和不晓得该相信谁一样,广海也已经不知道该保护谁才好了。
光广慢慢地吸气。一会儿后,简短地说:「好。」
(五)
看到光广驾驶的睦代公务车完全远去后,广海走路到织场地区。今早骑来的自行车,还悄悄地停在现在已经无人的由贵美家的竹林里。
前往水根湖的途中,随着时间冷静下来的脑袋里,再次疑惑起为什么父亲他们没有把他拘束起来。他们没有想过广海可能就这样逃走吗?还是他们打算拿由贵美当人质?——广海觉得自己被当成只有父母可以投靠的小孩子,而这也是事实,因此更令他难受。
爬上山路的途中,广海喘不过气来了。他激烈地喘息,想像警察或消防很快就会过来,然而水根湖畔一片寂静。湖面波纹不起,遍布其上的翡翠色倒映出山景。达哉的机车也依旧停伫在狭窄的路边,倒映在湖中。
一道白影掠过湖畔。确认那宛如幽灵般飘渺的形姿后,广海「啊」了一声。是英惠。
她身上穿着今早的衬衫,已经变得皱巴巴了。她是走路过来的吗?日马家距离这里很远。或许她是在山里到处行走,寻找达哉的身影。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广海,空洞的眼睛紧盯着湖面。嘴唇轻轻地动了。确认到那动作是在说什么,胸口深处紧紧地痛了起来。
「达哉——」她这么呼唤。
广海觉得逃不掉了。
即使这座村子有人把达哉的事封印起来,想要大事化小,但只有英惠,她绝对不会原谅广海。在感到害怕的同时:心中却也涌出一抹安心。一定只有她,和广海一样没有忘记活生生的达哉。他想要被制裁。
他现在没有勇气面对面告诉她事实,但事后不管被如何唾骂都无所谓。广海走下湖面,英惠听到脚步声,这才回过头来。
「广海。」
「——我听说达哉不见了。」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眼神疲惫。看来那天夜晚,达哉真的没有告诉她要去哪里。
「村里的人都说达哉外宿没什么好稀奇的,可是达哉从来没有不说一声就在外头过夜。」
「嗯。」
广海只能点头。
他已经告诉光广了。很快地,村人就会来打捞湖底了吧。广海和由贵美的罪行,到时候应该就会被一起揭发。
英惠注视广海,然后又摇摇晃晃地开始走过湖边。广海在全是砂砾与石块的地面坐下,看着她,还有湖水。
太阳渐渐西倾,夕阳融入混浊的湖面。一直到了这个时候,广海才站了起来。
为什么没有人来找达哉?
「英惠。」
广海来到近处叫她。她茫茫然地把头转过来。
「我去叫我父亲打捞湖里。」
他不等英惠回答就跳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骑下山。室平的涌谷家依然停了许多车,也有光广开的那辆公务车。广海打开玄关门,突然听到一句「我反对」的怒吼。
是光广的声音。
「反正日马京介一来,达哉不见的事就会曝光。而且英惠应该也连络了,既然机车就在湖边,马上就会知道他掉进湖里了吧。那么最好趁现在打点好警察还有日马家。」
尘埃反光的白色走廊上,透出以雾面玻璃隔间的起居间灯光。广海脱下鞋子。好半晌没有人回答光广的话。一会儿后,有声音窸窸窣窣地说了什么,但无法听清楚内容。
广海打开通往起居间的拉门,里面的大人全都停止动作,望向广海。
十几个大人围在桧木桌旁,挤得水泄不通。——有的认识,也有只看脸不晓得是谁的人,也有些人是现在才知道原来跟父亲他们有交情。
坐在中央的飞雄一脸惊讶地看广海。飞雄旁边坐着祖父,对面是左东前村长。也有御仓前村长,甚至有光广家的须和家祖父。可是没看到由贵美的人影。
「广海。」
「意思是不要找达哉?我应该都跟光广表哥说了,达哉掉进湖里了。」
喉咙热了起来。不是要把由贵美跟他交给警察吗?他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他咬紧牙关。
「达哉掉进湖里,死——」
「广海。」
飞雄的声音盖过广海的话。起身的父亲眼神严肃,但眼底阴沉,里面没有表情。他走到广海旁边。
「达哉有可能掉进湖里的事,我们都听说了。大家都在担心。」
「不是可能!我——」
「我们当然会打捞。不用担心。」
飞雄用正经到就像开玩笑的表情严肃地点头,瞬间广海一阵鸡皮疙瘩。其他大人,包括祖父在内,都只是暧昧地垂下视线,彼此意有所指地使眼色,没有行动。
无法理解。这些人虽然不是积极地要做什么,却打算以不明说来佯装不知情,什么都不做。过去一定也都是这样的。
「你们要包庇由贵美?」
他们想要做什么,广海渐渐看出来了。如果把由贵美交给警方,她一定会说出村子的贿选行为。因为彼此握有对方的把柄,所以让她留在这个家,是一种交易。不揭发她杀害达哉的事,但由贵美也得放弃出卖村子。他们打算把她拉拢到村子这边,让她闭嘴。
「日马家是这里的恩人耶?达哉应该是村里的客人,然而你们却要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把准备出卖村子的由贵美放回东京吗?」
在丝毫面不改色的大人面前发言让他害怕。声音微微颤抖的时候,他听见一道泄出鼻腔般的轻哼。——广海发现自己受到嘲笑,把脸转过去。那个年纪跟祖父一样大、或是比祖父更年长的老人,是自幼就坐在室平入口,笑咪咪地看着广海上学的老人家。
「那姑娘是织场家的吧?是咱们村子里的人。那姑娘的事,咱们得好好照应。日马是外人。」
听到沙哑的声音如此宣告,广海说不出话来。
老人毫不犹豫地这么说,其他几个人也看广海。他们的眼中浮现不可思议的神色,就仿佛在这里做出古怪发言的不是他们,而是广海。
外人。
迟了一拍,这两个字传进身体底部。
由贵美厌恶当地的人际关系,离开这里,她憎恨织场家与睦代,想要出卖村子。然而无论本人期望与否,村子都不会抛弃那样的她是吗?贿选的金额中,织场是等级最低的一块土地。然而只因为她是同一座村子的人,就把她看得如此重要吗?
原来这些人一点都不感谢日马开发吗?只有日马家不是盖在桥的另一端,而是坐落于室平,原来并不是把他当成「自己人」吗?达哉生前还想要保护这座村子。
忘了由贵美什么时候说过,不管是遭到村子肃清还是被杀,她都不打算放弃对村子复仇。如果她听到这话,会作何感想?村子非但不排除她,反而试图保护她,这样的讽刺,她会怎么去看待?
由贵美不被允许逃离地缘。而日马家没有这样的地缘。选举名册里面,也没有日马家的名字。
明明是恩人。即使是恩人。
这村子腐烂到底了。
「如果达哉的哥哥来了,你们要怎么说明?而且英惠小姐也——」
广海在几乎眩晕的徒劳与无力中说,飞雄慢慢地摇头。
「我们会好好向达哉的父亲说明跟他连络不上的事。你不必担心。」
不论选举是否舞弊,日马开发都会跟这座村子断绝关系吧。用不着等到下一代接棒。无论由贵美殴打达哉的事是否曝光,现任社长应该都不可能在儿子丧命的地方继续开发下去。
然后广海也是,再也不会想继续参加睦摇祭了。
就在近处的下首,光广担忧地看着广海。广海无法承受他的视线,从起居间的大人们背开脸去。
「你回房间去吧。没事的。——喂,美津子!」
父亲扬声叫来母亲,似乎一直在偷偷观察动静的母亲从背后现身,瞬间广海再也控制不了情绪了。
「放开我!」他甩开父亲的手。
广海挣扎,在场的大人们惯练地押住他。动作被封住,身体崩倒在榻榻米上,渐渐地无法呼吸了。
他听见左东前村长对祖父说:「真可靠呐,涌谷。」
「等到广海当村长时,他四十了吗?还是五十了?真令人期待。虽然不晓得你能不能活到那时候。你没法当到村长,似乎觉得很遗憾,不过你培养出一个很出色的继承人啊。」
「要说的话,先死的会是你吧。你绝对没法善终的。」
凶猛的怒意冲上胸口,广海握拳,就要再次挥起。他吼出声来。有人捣住了他的嘴。
「别干了——」广海叫着。
如果父亲保护村子,是为了把村长职位留给将来的自己,那再也没有比这更残酷的背叛了。他不是要让自己离开村子吗?这些人是完全瞧扁了他,觉得他迟早总是会回来的吗?
飞雄的人影不知不觉间从视野消失了。
被拖进房间的时候,他听见背后的细微话声:「用我们的立牌堵起来吗?」他隔着押住他的手臂回头,看见御仓建设的社长正在和飞雄说话,全身一寒。
堵起来。藏起来。
透过隐而不宣,不再计较,隐蔽的浓度逐渐升高。
广海的房间没有门锁,但关在被禁锢的房间里,可以感觉到那种被监视的讨厌气息。
什么照顾,听了教人笑掉大牙。这种情况,不管是广海还是由贵美,都一样是软禁。
他想到英惠。她还在湖边吗?相信着广海说要去叫父亲的话。
快六点的时候,他听到停在屋外的车子驶离的引擎声。「走了。」「噢。」「再会。」声音豪迈地彼此道别,车灯与车尾灯的红色渗晕在窗上。
楼下的动静完全止息后,光广过来房间。广海躺在床上看天花板,进来的光广问:「你还好吗?」广海没有应话。
「由贵美在楼下的客房,我刚才去看她了。」
广海想起由贵美注视光广时的冰冷视线。广海默默起身,只喃喃了一句:「我不想变成跟那些人一样。」
「如果待在这里,迟早也会变成那副德行,光广表哥不觉得吗?」
明知道这样说很幼稚,但广海还是怕得无法不说出口。不论是耝父还是父亲,广海应该认识的家人,现在都已经消失无踪了。
光广呢?他住在村子里,有自己渐渐变成他们一分子的自觉吗?光广叹了一口气说:
「就算你上了年纪,变成跟他们一样的大人,那个时候的你,应该也不会有所犹豫吧。」
「什么意思?」
「看在现在的你眼中,他们或许是你轻蔑的对象。可是如果几十年以后,你变得跟他们一样,代表那个时候你已经自然而然地放弃了现在的想法。对于轻蔑你的小孩子,你会嘲笑他们不成熟,而你现在感觉到的踌躇,那时都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价值观就是这么一回事。」
「——表哥也是这样吗?」
「我……」
光广短促地吸气,住口了。一会儿后他摇摇头回答:
「理解到村子需要医生,还有等到父母年迈,这一带应该会相当萧条的时候,我就决定回村子了。我决定在这里活下去。」
「我不想听那种冠冕堂皇的话。」
结果光广就像棵墙头草,哪边都不是。
即使被村里大人薰染了,他却也害怕着被广海轻蔑。无力地笑着的表情,再也不是那个广海尊敬的可靠表哥了。
「如果你不愿意,下一次轮到涌谷时,村长由我来当。不过我也是须和家的人,到时候肯定会为了顺序不对而争吵不休吧。」
光广有些自嘲地说。他正色说了:
「舅舅他们也不是把自己的希望强加在你身上,只是想要把那种可能性留给几十年后的你罢了。」
那种可能性会让广海有多痛苦,他们不可能不明白。
光广留下闷声不答的广海,离开房间,临走时再一次回头。
「广海。」
一阵犹豫般的沉默后,他注视着广海,说了句「还是算了」,关上了门。
送晚餐来的美津子板着脸,抿着嘴,露骨地不悦。广海没有动筷,快一个小时母亲来收拾的时候,按捺不住似地俯视着仰躺在床上的广海问:「门音就不行吗?」
脑袋深处沸滚般地一阵动荡。广海在怒意驱使下回瞪过去,美津子立刻垂下头。
「我放在厨房,饿了自己热了吃。」
明明身在同一个家里,在这个房间,甚至感觉不到由贵美的气息。
隔天早上,门音到家里来接他。没有带市村,只有她一个人。
门音家比广海家离车站更近。广海看到门音,沉默下去,母亲催促:「喏,快点。」
「又没什么事,居然请了两天假,今天一定要去上学唷。啊,来不及吃早餐了吧?除了便当,吐司也带着,到学校再吃。」
看看玄关,由贵美穿来的满是泥泞的运动鞋不见了。从起居间探头出来的祖父仿若昨天什么事也没发生,只说了句:「路上小心。」——那张表情广海看过。从以前开始,只要广海跟父母任何一方吵架,祖父就会故意露出这种皱巴巴的笑,企图缓和尴尬。
广海逃也似地离开家门。他问走在旁边的门音:
「你来干嘛?」
「什么干嘛,被拜托的啊。」
「我妈拜托你的?」
「嗯。」
广海吃不消地转动脖子,钻进制服里的风逐渐染上了秋意。门音跨上平常不骑的自行车,轻快地踹开地面。
「欸,你请假的时候,织场由贵美好像离开村子了。她的车不见了。」
「咦?」
「你很寂寞?」
门音的嘴唇恶意地噘尖起来,语气挑衅。不直截了当地问明白,是因为她也承袭了村子的作风,或者那是女人的特质?广海不明白。
「没有啊。」
广海答着,一股不祥的预感抚过背后。把由贵美带来家里时,她的车子应该还停在织场家才对。
抵达车站后,坐在长椅上的市村看到两人一起过来,赫然坐直身体。广海明知道会尴尬,仍主动说「嗨」,一会儿后,抬头的市村悄然回了声招呼。
被赶回房间后,不晓得飞雄他们说了什么。
可是从学校回去睦代后,广海立刻骑自行车到天色昏暗的水根湖,然后「啊」的一声,仰头望天。
达哉的机车不见了。
滑过湖面吹来的风裹住脸颊,耳底响起一道细微的声音。广海在没有留下半点痕迹的水根湖前,兀自伫立。
达哉的机车,由贵美的车,都被移走了。
他们是怎么笼络英惠的?是告诉她机车堵住道路很危险吗?达哉的事,飞雄他们打算澈底坚称是失踪吗?
可是这显然是全村联手的犯罪。
身体逐渐脱力。报警——脑中浮现这个念头,但一想到被软禁在家的由贵美,决心一下子又动摇了。就连英惠在派出所大吵大闹,也没有受到理会。更重要的是这里是睦代。是医生会特地打电话向村长禀报儿子伤势的村子。
靠在路旁的护栏上,制服被泥沙弄脏了。头晕目眩。
(六)
日马京介来到村子的当晚,拜访了广海家。
老旧的拉门打开,「有人在吗」的声音响起瞬间,广海便有了是他的预感。飞雄说会连络达哉的父亲,但是就像由贵美说的,来的果然是他。他和飞雄似乎也已经认识的样子。
广海听见美津子出去应门,还有飞雄晚了一点前往玄关的声音。广海悄悄来到走廊,留神观察楼下的情况。
话声在铺木板的走廊回响。
「这次给大家添麻烦了。我是替家父来访的。抱歉深夜打扰了。」
「不不不,哪里的话,我们也很担心达哉……」
他们的声音勉强传进广海耳中。由贵美所在的客房听得到吗?传入耳中的日马京介的声音很低,语气很恭敬,与达哉大相径庭。
「达哉住的地方……」
「我刚才去看过了。就像家父在电话中说的,英惠相当慌乱的样子。她说达哉的机车停在水坝湖旁边。」
「为了慎重起见,这两天村子的消防团在湖里找过了。」
父亲的口中满不在乎地吐出谎言,广海哑然了。
「所以把机车也挪开了。我们花了两天,在湖里仔细打捞过了,可是没有发现疑似达哉的人影。虽然觉得他应该不会掉进湖里,可是也是为了预防万一,慎重起见。」
「真是抱歉。达哉从以前就老是任性妄为,我也觉得他一定会哪天自己跑回来,让涌谷先生这么担心,真是抱歉。」
「打过他的手机了吗?」「嗯,打过了,可是不通,电源没开——。」
广海听着这假惺惺的对话,闭上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他走下楼梯,来到玄关。
「——你是达哉的哥哥?」
穿着西装的日马京介只有一个人。
个子比达哉更矮。声音虽然不像,但长相和弟弟神似。不过异于达哉那种融合了危险与讨喜的脸孔,哥哥的相貌十分精明。与弟弟糟糕的肤况不同,日马京介白皙的脸上看不到半点痘疤。和达哉比起来,说好听是沉稳,说难听是给人的印象相当沧桑。
三人同时看这里。即使看到广海突然现身,父亲也没有慌乱。他向日马京介介绍:「哦,是我儿子。」
「他跟达哉年纪相近,他们是朋友。」
「这样啊,抱歉让你担心了。」
日马京介随意瞥了广海一眼,隔了一拍呼吸问:
「织场由贵美小姐有回来村子吗?」
他这么问时,广海的心跳一口气加速了。
「你说织场由贵美吗?」
飞雄用一种谈论自小熟识的邻居小孩的口气应道。
「不晓得呢,我是听说她偶尔会回来,不过不清楚。」
「这样啊。」
「原来你认识他?」
「在东京有些往来。我听说她要回来这里长住,所以刚才去她家看了一下,但她不在。」
日马京介把手放在下巴,微微垂下目光。看到他那个动作,广海脑袋深处一阵颤抖。京介的眼睛同时罩上一层提到弟弟失踪时没有的另一种光与阴霾。
「关于达哉,一有什么消息,我们会立刻连络。」飞雄说,日马京介行礼说:「麻烦了。」他说他在睦代只待到明天或后天。
「英惠会留在村子,如果有什么消息,请随时连络她。」
日马京介留下一张疑似公司的名片,很快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