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豁出去了!)
多柏学院国中部二年二班住校生直会桦苗,踏出第一步的同时在心里如此大喊。
那是能帮他将常识、逻辑、算计等可能会令人犹豫的想法全都抛诸脑后的咒语。这一次,咒语也确实发挥功效,让那细瘦的小个子少年没有踌躇的空间,将所有神经都集中于眼前的行动。
只是为了替一起等红灯的人,拾回掉出口袋、滚到车道上的东西。
便全速冲上了宿舍门前汽车往来的大马路。
就是如此愚蠢的行动。
「桦桦!」
背后,一条摩芙「照惯例」发出细小的尖叫;不过,桦苗并不认为自己莽撞(但有做蠢事的自觉,所以才需要念咒语)。
在他眼中,能看见一条让他顺利穿过汽车之间、拾起那滚落的东西、通往对面步道的「既之道」。其实,那并不是真的映照在视觉上,而是一种明确的感觉,强烈到教导他这种能力的人举的比喻以「道路」让他觉得最接近。
因此,他就这么依照眼中所见──
穿过吓得猛转方向盘的汽车间;
一举拾起那不规则滚动的东西;
几乎要跌倒地冲上对面的步道;
将危险得难以称为「活路」的路线全程度过。
并在那终点,像个断线的人偶垮坐下来。
(呼……太好了。)
在桦苗抓著捡回的东西调整呼吸时──
「你搞什么鬼啊,笨蛋!」
随著怒骂声,一颗拳头「铿!」的一声砸在他脑门上。
「好痛!」
「痛什么痛啊!」
桦苗抬头,只见一名五官端正,身材超群的高个子马尾女孩,背著朝阳气势凌人地挺立在那里。
她是高中部二年一班的学姊山边手梓,从今年春季开始担任女子宿舍的舍长。她不仅才色兼备,行为举止又不会让人觉得是个纤弱的「模范生」;再加上几个英勇传闻,使得她在女性间的人气甚至高于男性,是学院里的风云人物。
这女孩不折不扣,就是刚才桦苗从马路上捡回来的东西的主人;但她脸上却没有任何感谢或喜悦,相反地还一脸的怒气。顺道一提,她灯号一变就冲过行人穿越道来骂人,现在喘得肩膀起伏不已。
(哎呀,那样果然不太好吗?)
这一次,只有怒骂落在那颗想法慢半拍的脑袋上。
「直会,你知不知道这是你第几次乱冲这个路口啦!难道一定要在宿舍前面盖一条你专用的天桥才甘心吗!」
在多柏学院这一带,直会桦苗是个名号比山边手梓更响亮的人物。
但方向与她完全相反……也就是头号危险分子。
不是因为会胡乱施暴。
也不是个性有缺陷。
是因为没人知道,他下一秒会干出什么事。
突然冲到马路上,已经是稀松平常。小的呢,会用女生的铅笔盒打飞企图入侵教室的强字辈昆虫,或是滑垒捞起主妇不小心弄掉的装了鸡蛋的购物袋;大的呢,曾经冲到威胁跳楼自杀者身边,将他的衣襬绑在屋顶栅栏上,甚至把垃圾桶扔进失控砂石车的驾驶座打歪方向盘使其转向等,一天到晚做出种种吓死人的事,谁也挡不住。
明明只要乖乖坐好,看起来就是个稚气未脱的可爱少年,但他连坐好都办不到。来到多柏学院才没几年,现在周遭的人都管他叫「不定时炸弹」。
而且──该说「而且」吗,他做的大多是单纯的善事,又几乎不曾失败;让人夸也不是骂也不是,顶多只能训训他「为什么那么乱来」,例如现在。
每个遇上那些事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才有效,手梓也对大家拿他没辄的这个状况感到十分挫折。然而桦苗却用完全不当一回事的语气,对为他如此头痛的手梓如此回嘴:
「盖了天桥就会清掉行人穿越道,会变成在没行人穿越道的路上冲耶。」
「说得也对──才怪!」
桦苗就像相声搭档,又捱了手梓一拳。
「很痛耶!」
悠哉走过行人穿越道的其他宿舍生见到他们这样──
「谁教你一大早就这么乱来。」
「舍长,每次都辛苦你啰~」
「你自己也很清楚说什么都没用吧?」
都投以带有切身感受的苦笑,纷纷经过。都相处这么久了,他们对这种画面早已习以为常。
人潮最后,有个像是被遗留下来的少女伫立在原地。手梓尽量以不让人会觉得是责骂的口气,对她说:
「一条,你可以想办法劝劝这家伙吗?人家的抱怨都要指名道姓了呢。」
「……」
听她这么说而怯懦地身子一缩的,是小学部五年级生一条摩芙。
这位黑发剪得齐肩、相貌娇弱内向的少女,是桦苗的青梅竹马,总是跟在他身边。她把桦苗冲出去时丢下的侧背书包抱在前方,半张脸躲在那后面,样子可怜到让手梓产生无谓的罪恶感。
不知是不是打算打圆场──多半不是吧──只见惹了事的桦苗头转向其他地方,不以为意地又说:
「哎呦,那部分我有控制分寸啦。」
「分寸……?」
手梓跟著他的视线看去。他所冲过的马路上,没有发生事故,也没有一个驾驶为了这件事开窗骂人,照开他们的车,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对呀。就是说,我的冲法不会引起危险的车祸,大概就是这样。」
「什么『大概就是这样~』咧,少来那一套,『遵、守、交、通、号、志』就对了!别说小学部了,这种事幼年部就学过了吧!」
如此完全以常识为出发点的主张得到的回答──
「可是──」
却是这么一句话。
「不捡的话,这个会被车子压烂耶……还你。」
桦苗将紧握到现在的手打开,伸到手梓面前。
手梓只是瞪著那个在行人穿越道前掉出口袋、被桦苗捡起的东西,没有收下,且继续质问依然坐在地上的少年。
「说不定根本不会压烂啊,哪需要为了捡这种东西冲到马──」
「不对,一定会压烂。」
桦苗的语气不像抗辩那么强,答得像陈述事实一样平静;接著,将手梓迟迟不收下的那东西再一次紧紧握起,不让它掉落、遗失。
少年的模样,让手梓反而觉得自己才是辩不下去的那一方,同时注意到自己也对那东西平安无事感到放心而说不出话……被逼得哑口无言。
趁这个空档,摩芙彷佛得救了似的小步跑了过来。
「桦桦。」
摩芙小小声地喊他,并用手指揪住他的制服肩部,似乎想拉他起来;尽管拉得很卖力,力气却完全不够,像是攀著他不放似的。
桦苗将手缩回来,轻巧地自力站起说:
「放心,摩芙。这没什么。」
「你膝盖磨到了耶。」
「用水擦一擦就看不出来啦。」
桦苗若无其事地拍拍衣裤。
摩芙将侧背书包还给桦苗,紧接著又说出担心的话。
「桦桦,你不是之前才在这里救过猫吗。」
「是喔?」
「再之前是帮老婆婆捡篮子,很危险耶。」
「对不起啦,忍不住嘛。」
少年一点也没有歉意的答覆,让摩芙更难过地不停说下去。
这名同时也被手梓怒眼瞪著的少年──直会桦苗,之所以一点也没有受打击的样子,是因为他不认为自己做了坏事;就结果而言,还值得庆幸。然而,对于一再亲眼目睹如此突发事态的人来说,实在是笑不出来。不过──
(其实,直会也给人一种他一定办得到的感觉呢……呃,不行不行。)
差点就接受了这种事的手梓摇摇头,把结果论的想法甩掉。
另一方面,摩芙与做事不经大脑的桦苗认识了那么久,也无法──或者说,正因为认识久了,再怎么求也是效果有限。对于明知如此仍苦苦相劝的摩芙,手梓打从心底同情她。
(离他最近的一条,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吧。)
一这么想,手梓也想略尽绵薄之力,便以比较有建设性的方式推他们一把。
「好了啦,快走,要迟到了。」
「好~」
「好……」
在开朗与消沈的声音分别答覆后,三人总算返回前往学校的路;手梓领先,桦苗随后,摩芙抓著他的柚子──桦苗大大跨出第一步,来到手梓身旁递出留在掌中的那东西。
「学姊。这个,你真的──」
「……」
手梓盯著那东西,犹豫全写在脸上。
留著没用,要丢又丢不下手;所以至今都将它放在口袋里,不知不觉养成了没事会用手指翻翻它的习惯──就是那样的东西。
发现它滚到路上的瞬间,自己的情绪还是起了意想不到的剧烈波澜;而直会桦苗彷佛是听到了她的心声,立刻冲出去将它捡回来──他竟然也注意到了。
(他就是这么一个会做些没人会做的事,又好像真的做得到的人吗……)
流过脑海的各种思绪揪结成串,某种感觉在胸口膨胀起来。
道谢的话,犹如先被心中那股力量触动,自然地流露出来。
「……谢谢。」
那是一股在终于收下那东西的手梓胸中,鼓胀的力量。
(如果是他,说不定──)
那是,淡淡的期待。
听课途中,精神微微恍惚的桦苗回想著早上的事。
身边的人因为危险而劝他别乱来,应该是对的吧。
(可是,我是根本没办法忍住不做啊。)
直到睡著之前,桦苗不断用同一个答案回答自己。
恐怕,就算再发生同样的事,他还是会那么做──
多柏学院的前身,是明治初期开设的官制传习所(注:由天皇钦定官员管辖的技职学校),如今是县内首屈一指的名校。学制为一贯升级制,设有相当于高中、国中、小学与幼稚园的高中部、国中部、小学部与幼年部,合称「学院」。
学院位在浅磨钵似的盆地中,与直通底部的坡道相邻;高、中、小、幼各部校门,从上到下在坡边比邻而立。直会桦苗、一条摩芙和山边手梓所住的学生宿舍「黄叶馆」,位在坡道最底下,正对著丁字路口的交叉点。因此,无论哪一部的住校生都是如字面般「上下」学。
桦苗所念的国中部,位在坡道中段。
校舍是经过些许改装的老旧三层木造建筑,从上到下单纯地编成三、二、一年级;夹在中间的二年级,容易听见上下两楼制造的声响,环境实在谈不上好。说起来,国中生大多希望全世界以自己的声音为中心,心思没有细到会处处顾虑他人,一旦放学更是变本加厉。
就拿现在来说,二年二班的学生们都为了享受「放学」这个最棒的娱乐,兴奋地讨论接下来的计画、将课本塞进书包,或是直接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
在如此热烈的骚嚷中──
「今天没有要去哪里吗?」
桦苗邻座的朋友桧原里久,以很早就变声的低沉声音问道。
一手拄著脸的桦苗,头跟著向横一歪。
「这个嘛,差不多该把叉叉清一清了,否则我放假就要打扫宿舍一整天了。」
「你不是让人家说男生宿舍比女生宿舍乾净的大功臣吗,怎么说这种话?」
里久不仅和桦苗同班,在宿舍也是室友。他和矮小的桦苗相反,比同年平均身高高出不少;不过感觉不算修长,透露著有如老杉般的巍然气息,容貌也像个粗雕的木像,在在都与桦苗成明显对比。
桦苗搬来宿舍这几年,里久是少数几个能毫不忌讳地与他融洽相处的朋友。听了他的话,横倒著脸的桦苗轻声叹气。
「我又不是喜欢扫才做的。」
桦苗每次惹出问题,就会被罚打扫宿舍──而且是一边哼歌,一边卖力地扫──一想起他那个样子,这次换里久稍稍侧首。
「真的吗?」
「真的啊。」
慵懒地这么回答后,桦苗终于开始收拾书包。
这时──
「直会。」
一名才刚离开教室的同学神色略微紧张地回来,脚步还乱得踢翻了前面的椅子,被桦苗若无其事地摊掌扶住。
「怎么啦?」
「外、外面……」
同学的答覆令人摸不著头绪。
「外面?」
桦苗往窗外看去。
「不对不对,是走廊那边。」
不知怎地,他还红著脸。
这期间,又有两个同学折回教室。
「好羡慕你们两个喔。」
「你们都住宿舍,天天都在一起吧?」
桦苗和里久面面相觑,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接著先来的同学彷佛是不想被后来的两人先抢一步般,呼吸急促地说:
「是学姊啦,山边学姊──」
「我进去啰。」
话还没说完,山边手梓就进了教室。
「什么嘛,他明明在这里。」
「「「对不起!」」」
三名同学齐声回答。
高中部学生出现在国中部教室里的错置感,使常见面的她看起来比平时更为成熟。见到只能在全校集会上远远看著的风云人物、令人憧憬的学姊踏著发光的脚步来到这里,连女学生也忍不住尖叫起来。
桦苗没有理会周遭反应,转向手梓问道:
「请问有什么事吗?」
「嗯,这个嘛……」
见到那少年似乎已将早上的事全忘了的模样,手梓感到迟来的大惊讶与小犹豫;不过她很快就重整情绪,尽量简洁地说出自己为何而来。
「我需要你。」
这话带来了几秒的寂静。
「咦咦~!」
「需需需需要他、也也也、也就就就是说──」
「山边学姊怎么会看上这种人啊。」
「直会,你怎么……我宰了你──」
由深切的嫉妒所构成的男性惊愕──
「呀──!」
「天啊!好大胆喔!」
「咦~原来他们是这种关系啊!」
「在这种地方说得这么白,学姊好强喔!」
以及由不负责的好奇心构成的女性尖叫,同时爆发出来。
「不、不是啦,我不是那个意思。」
手梓连忙举起手制止旁人的鼓噪,话题男主角桦苗跟著没什么反应地问:
「那个,所以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总之,就是──」
桦苗彷佛置身事外的回答,让手梓一时口拙。接著,她为了在众人的注视下守住自己的颜面,并尽量节省时间,将省略过的目的──或者是藉口,说了出来。
「放学后,你跟我去检查旧校舍。」
原本,只是想在放学后找直会桦苗谈谈而已。
结果,为什么会惹来那么多人关注和起哄呢?
(算了,如果在国中部校门口等他,事情一定会弄得更麻烦。)
手梓藉由这样的想法,将自己的选择拖往可以接受的方向。
那些人为什么每次都要这么吵呢,这种事根本就……
多柏学院其中一大特徵,就是有一大群校舍。它们错落于占了盆地北坡绝大部分的广大(学生们还会加上『得莫名其妙的』)校地上,在被坡道切成两半的蓊郁森林间,那一座座古老的木造屋顶有如浮在树海上的岛屿。
从前,校方为了应付快速增加的学生与学科,乱无章法地不断扩建校舍;其间到处是不规则弯曲的联络走廊或如今作用不明的警卫室,简直是一座大迷宫。其中还有些被指定为文化财也不奇怪的洋房,它们早先受到了适切的管理,当作对校内外展现学院权威的舞台道具;然而随著学生减少,洋房从深处一间间地封锁了大半。用比较直白的方式来说,就是几乎遭到弃置。
这些建筑统称为「旧校舍」,不是遭到封锁就是弃置,下至学生上至资深教职员都没有一个能够完全掌握。除了近年经过简易改装的现用校舍周边区域外,旧校舍龙蛇般的身躯都潜藏在新绿底下,成为杳无人迹的近代遗迹。
现在。
相当于现用校舍与旧校舍边界的联络走廊,有四道人影漫步其上。即使是在明朗的春天而与黄昏有段小小距离的悠闲课后时间,置身于此也蒙上了一抹不安;陈旧的木造通道景观,更以莫名的寂寥与阴森色调透露著这种感觉。
「哼~要帮山边同学啊?」
走在最前头这么说的,是年约二十五岁的美女,橘树逢。
她是国中部的社会科老师,也是直会桦苗的班导师;少数住校教职员之一,身兼宿舍舍监。与桦苗有这么多交集并非巧合,由于她住在宿舍,所以被校方私底下托付了监督危险人物的任务……现在只要提到她,每个人都是这么认为;向她询问是否真是如此,她也只会乾笑著蒙混过去。不过就算那是事实,她到底有没有克尽职守也颇令人质疑。
「人那么多,怎么会挑直会同学来检查啊?」
逢看了看背后三名熟悉的住校生说。
「虽然有山边同学在管,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可是感觉还是有点恐怖哇!」
「小心!」
在逢的室内鞋被失修翘起的木板地钩住而绊倒之际,桦苗迅速抓住了她的手。
「啊,谢谢。」
「不用谢啦。」
像这样监督者反而被桦苗帮了一把的场面时常发生,让身边的人都认为无论事实如何,总之逢就是专门事前找事给他做、事后替他擦屁股的人。
「桦桦。」
在桦苗拉手帮逢起身、将停止与她直接接触时,跟来的摩芙不知为何轻轻地揪住桦苗的袖子,往自己的方向拉。
「好啦好啦。」
桦苗对撒娇的少女笑著这么说就放开手,从逢的肩往远处看去,说:
「摩芙,你要不要先回去?国小部也听过『走廊另一边的传说』吧?」
「嗯……」
摩芙轻轻点了头,更用力地紧抓桦苗的袖子。
接在联络走廊另一边的大片旧校舍,全是鲜少有人接近的木造建筑。这样绝佳的条件被学生们编织成了各式各样的故事,灵异、玄奇、悬疑,甚至历史科幻等应有尽有;有的逼真得任谁都会听得屏气凝神,有的老套到让人不禁发笑,五花八门。当然,整体气氛是倾向于恐怖故事。
让摩芙这样胆小的女生跟来这种地方,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所以桦苗事先用手机联络过一如往常在国小部校门等人的摩芙,要她先自己回去,结果却变成了现在这样。
「……可是我还是要去。」
「如果只是检查漏水和窗户有没有破,一条应该没问题吧。」
相较于摩芙怕得要死的样子,理所当然地跟来的里久以一贯的沉著口吻帮腔,接著再补上问题:
「话说回来,学姊人呢?」
「她去总务处拿检查要用的文件,叫我们先把门打开等她一下。」
桦苗小心注意著不甩开抓著他袖子的摩芙回答。
逢则是一面注意著地板,一面称赞那位模范生舍长。
「山边同学她很厉害喔,从去年就自愿帮我们检查旧校舍,还有画简单的平面图呢。这次要去的地方之前没去过,整体面积应该还满大的;如果请师傅来做要花很多钱,而且老师其实比你们想像的忙很多,所以她真的是帮了很大的忙呢。」
「是喔,其实她只是废墟迷吧?」
桦苗不当一回事的回答使导师不禁叹息时,一行人已来到联络走廊的终点。
上了厚实南京锁的拉门挡在他们面前,那便是这栋连穿堂也没有的三层楼木造建筑的出入口;在地面蜿蜒的联络走廊,就刺在它的腹侧。外墙斑驳的校舍整体装潢质朴简练,古风盎然,没有多余的装饰。
「嗯……9之125之……2。」
逢从担任舍监后习惯用钩环挂在腰间的钥匙串中,照刻在锁上的号码取出钥匙开了锁。
「可以的话,真希望什么都没有。」
「少乌鸦嘴,搞不好没有都被你讲成有了。」
逢没理会悠悠哉哉的桦苗和劝阻的里久,一口气拉开拉门,将头探进没起尘烟的走廊(入口很单纯地直接设在走廊墙上)左右看了看。
「好,没问题。锁门的时候,我也要来检查有没有锁好,要回去的时候记得用手机跟我说一声喔。不过呢,既然有山边同学在,应该不需要我多说吧。」
「收到~」
「随时注意四周,不要做危险的事喔。」
逢也没对桦苗的散漫回答生气,叮咛小学生似的这么说完就沿联络走廊回去了。
「那我们进去吧。」
「嗯。」
短暂目送其背影离开后,桦苗轻轻扯动摩芙所拉的袖子。
三人就此大步跨进老旧建筑特有的,能使人放松心神的木香之中。
左右两端都被下午米白阳光照亮的走廊,整条尽是古老的简素装潢,看不见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顶多就是些字体繁杂得不是英文也看不懂的门牌状木牌,钉得到处都是。对不感兴趣的人而言,那只是营造「老旧校舍」气氛的道具。
当大家为这毫不怵目惊心的景象感到些许失望,或者说安心时──
「咦?桦苗你还找了其他人啊?」
背后,姗姗来迟的手梓在门口问道。
桦苗和里久跟著稍稍点头致意。
「学姊好。」
「我想人多好办事嘛。」
摩芙也在桦苗背后鞠躬敬礼。
「这……是没错啦……」
手梓别有他意似的回答,指尖枢弄著卷起的文件。
「只有我们两个比较好吗?」
桦苗问得直截了当,让手梓尴尬地蹙起眉,脸也红了。
摩芙见到手梓就像变了个人,更用力地揪起桦苗的袖子。
「唔~」
而且还小猫似的低吼威吓起来。
手梓很快就发现她是怎么想的,摇手解释:
「不、不是啦。不对,其实桦苗说的没错,但不是那个意思。如果只有我们两个,就是,比较不会害羞……」
「唔唔~」
摩芙吼得都快哭了。
「就跟你说不是那个意思嘛!」
「不要急啦,一条。」
里久看不下去,替不知所措的学姊说话。
「学姊可能只是拿检查校舍当藉口,要跟直会谈一些不太好意思在我们面前说的事啊。」
「对,就是那样!」
手梓不禁用力指著手上卷起的文件。
然而即使答案揭晓,桦苗还是傻傻地问:
「那你在教室说不就好了?」
「就跟你说不方便在那种时候讲了嘛。那我们回去啰?」
「嗯──」
手梓原想答应里久的提议──
(如果他们两个先回去,会不会让橘树老师有那种误会呀?)
却又立刻顾虑到自己的面子。对自己这种个性的厌恶、现在才慢吞吞地想掩饰的反弹,让她摇摇头说:
「──不用了。不管检不检查,人多都比较方便。既然你们都来了,我就请你们一起帮忙啰。」
不过里久猜得没错,正题是件难以启齿的事。
「然后,关于我要请他做的事……你们认真听,不要笑喔。」
手梓的脸之所以比刚才更红,是因为害羞没错;但并不是摩芙所警戒的那样,对桦苗有特别的情愫。
「就是,我想请你们帮我找一个东西。」
「找东西?」
她甚至羞得不敢看桦苗。
因为,那的的确确、完完全全,不像她会做的事。
「对啊,就是传说中在旧校舍某个地方的……『传言妖精之门』。」
手梓说出口的话是那么地深具童话气息,让其余三人听得目瞪口呆,连她自己也羞得耳朵都红了。
拄脸而坐的少女,从昏睡中清醒过来。
将睡傻的脸,缓缓转向正前方的虚空。
「咦,难道说……」
这里感觉不到时间,不知那是早是慢。
但仍对该来的人总算到来,感到喜悦。
「传言妖精之门」──是学院中流传的神秘故事之一。
「啊……我听过这个故事。」
桦苗这么说,接过检查作业需要的文件。
里久同样拿了一份,并收下巴似的微微点头。
「我记得那是说……旧校舍某个地方,有一扇会到处徘徊的门。只要向门后的妖精许愿,就能对再也见不到的朋友说出以前没机会说的话……的样子。」
他们两人都对这故事太过虚幻,表现出不知该怎么应对的反应。
手梓依然红著一张脸,发出最后一张文件之余别扭地回答:
「就是那样。」
接下文件的摩芙则是表情认真地说:
「还有,如果妖精心情好,还能和那个朋友见面……」
由于版本众多,大家没有多问前因后果,只是将它当成普通的传说──因为有这么一群老校舍而诞生的无数无稽之谈之一。但尽管这没有鬼故事吓人,也没有天大秘密或谜题的吸引力,顶多只有类似恋爱咒语的程度;手梓还是认真地希望,大家能陪她一起找这扇门。
手梓发完文件就转过身去,只从发间露出她发红的耳背。
「冬天快结束的时候,我有一个朋友转学了;而且有一些苦衷,不能说出她搬去哪里……我真的想再见她一面,和她说说话。」
桦苗从她明知希望渺茫却仍认真看待这故事的语气中发现一件事,便问:
「你一直在帮忙检查旧校舍,该不会就是……」
「嗯,就是那样。」
手梓稍微含糊其词,并遮羞似的摇摇手。
「不要跟别人说这件事喔。我也知道这种事就像作白日梦一样,而且因为朋友转学了就意志消沉,传出去大概也不太好听……」
接著下意识地站在旁人角度审视「受周遭仰赖的自己」,然后才徵求他们的同意。
「你们愿意帮我吗?」
「就是想和分开的朋友再说说话嘛?可以呀。」
不知是感受到了手梓的心意,还是无论如何都会这么回答,桦苗率先轻易地答应了。态度乾脆得连手梓都大感意外,又像在说「随时欢迎」一样地可靠。
其他两人也都点头同意。
「嗯。」
「好吧,我们和一条也常烦劳学姊『关心』嘛。」
桦苗无视于朋友意有所指的发言,再一次问:
「对了,学姊。」
「嗯?」
「那扇『门』有什么特徵吗?我对这种事不太清楚。」
手梓转过身来,盯著桦苗的脸打量了一会儿。
「……」
「怎么了?」
「……没事。」
自己所要找的「门」是个正常人都不会信的传说、区区的无稽之谈,甚至不必补上「一般而言」,所以才会想找桦苗这个常有不正常举动的人帮忙。既然都做好被耻笑的准备说出实情,请他们姑且帮忙检查了,希望可以找到一点点能将她导向目标的线索──手梓只是这么想的。
(但是,想不到他们会配合到这种地步。)
对这三位奇人,手梓不由自主地感到更强过不知所措的愧疚。
(话说回来。)
手梓继续注视著直会桦苗这名最为奇特的少年。
他看起来不像是因为无法拒绝而只好答应(跟他来的其他两人即是如此),也感觉不到不经大脑就随口答应的轻佻;反而像是有种「别人看不出根据的确信」,才会平静地一口答应。
说不定,这种想法才是无根无据的错觉呢。
尽管如此,手梓还是改变了心意,「具体地」描述门的外观。
「它会出现在楼梯边的墙上,是一扇歪斜的、纯白的木门──」
只是──
「──听说是这样。」
最后找藉口似的作了个暧昧的补述,彷佛自己才是最不相信的人。
桦苗对她心中的动摇不以为意,依然平静地回答:
「我知道了。」
里久接著若无其事地确认现实的检查事项。
「请问,我们要怎么检查校舍?」
「嗯,这个嘛……」
对这实际的问题,手梓也给出实际的答覆,并自问这是否也是爱面子的个性使然。
「我没找过这么多人,让我想一下……」
同时,慢慢让自己静下心来。
「我们先分头检查一楼部分,要上楼的时候再一起把楼梯附近仔细找一遍,就这样吧。」
「知道了。要检查的东西,是没做过的人也看得出来的吗?」
里久点点头,再对作业要项进一步询问。在他眼中,这件事似乎完全仅止于检查旧校舍而已(这也是当然的反应就是了)。
手梓也像是切换模式般恢复平时的学姊姿态,一一下达明确的指示。
「这是很老旧的木造建筑,漏水或严重的腐朽一看就知道了;玻璃窗如果只是有裂缝没有破洞,就不用报告;除了出入口以外,全部的锁都是打开的才对,如果发现锁起来的就在报告纸上注记起来。注记的时候,记得写门牌上的班号喔。」
「收到~」
桦苗应声之后,一行四人终于开始了先检查后搜索的工作。
这栋木造校舍构造十分简单,教室全部连成一排,门外是一整条笔直的走廊,楼梯在最左端(从前好像都是在校舍外另建厕所)。即使从天花板垂挂下来的黑色灯罩里没有灯泡,没装窗帘的窗户透来的午后阳光,也提供了足以作目视检查的照明。
大家一人一间教室地检查,进行得相当顺利。
「没发现什么好玩的耶。想不到,连黑板都拆掉了。」
「出问题是算在学姊头上,不可以随便喔。」
当里久提醒像是来观光的桦苗时──
「这里也什么都没有喔。」
「别看这里是木头盖的,其实很坚固喔。」
认真地仔细检查的摩芙和驾轻就熟的手梓,都拿著空白的文件出了教室。
就一栋弃置了数十年的木造建筑而言,校舍内的损伤真的非常轻微。一般校园生活所看不见的空荡教室,使他们感到意外的开放与畅快。
一直检查到走廊另一端后,手梓久候了似的催促另外三人。
「那我们开始调查楼梯吧。」
四人就这么为了手梓的真正目的,一面合力在楼梯间从地到墙、从前到后地仔细搜索,一面上到二楼……然而,这里同样是什么也没有。没有人期待一开始就能有所斩获──甚至「门」本身以外的蛛丝马迹──而且才刚开始,大家耐心都十分充足,对这结果并没有任何不满。
但事情在他们于二楼完成相同作业后来到三楼时,忽然出现转变。
「奇怪?」
桦苗发出问声,怀有同样感觉的里久回到二楼看了看,比较两者的差异。
「三楼变宽了耶。」
「……?」
摩芙一时弄不懂眼前所见代表什么,疑惑地稍稍歪头。
三楼楼梯间深了很多,明显超乎错觉或误差的范围;且不只是比二楼深,另一头还有条拐了弯的通道。其他景物都是一个样,使这差异更为显著。
该不会是真的找到了传说的踪迹吧?三人立刻怀起这样的期待看向委托人,可是手梓不为所动,苦笑著耸耸肩。
「很可惜,这种构造在学院还挺常见的。」
手梓指著向远处延伸的楼梯间彼端,对不明就里的三人解释道:
「校舍后面是一片陡坡,三楼就是直接扩建到了坡面上。我想,这条路应该是通到另一栋校舍。」
手梓猜得没错。校舍是背靠浅崖搭建,延伸出走廊的楼梯间后段是后来加盖,堪称是学院当年盲目扩建校舍的典型产物。手梓经过这几个月的检查与探索,在校舍各个角落都见过不少类似的地方。
「呼……」
里久对于自己在发现变化的剎那兴奋得出乎意料,自嘲性地吁口气。
「什么嘛,我还以为发现了一点点线索咧。」
桦苗则是由衷地大表遗憾,摩芙跟著努力送来拙稚的安慰。
「桦桦,你一定会找到的,加油!」
「嗯,谢谢。」
在她肩上轻拍一下后,桦苗有如不舍于疑似发现怪现象的气氛,走向楼梯间深处。
事实确如手梓所言,楼梯间直接延伸成一条长长的走廊;扩建的感觉相当浓厚,新增的地板和墙的岁月痕迹都和原来的校舍不同。
留在楼梯边的里久向一旁问:
「学姊,那边过去也要检查吗?」
「这个嘛,如果另一边门没锁,能找的地方就更多了……」
手梓考虑到自己本来就是希望桦苗能代为找出线索,做出了合情合理的判断。
「我跟桦苗到那边去看看,三楼教室就拜托你和一条检查啰。」
「知道了。」
「啊……」
然后留下这句话就这么走了,将能够容许如此顺当判断的里久和无法接受的摩芙搁在原地。
「他们又没有什么,不会怎样啦。走吧。」
「唔唔~」
两人一个悠然催促、一个不甘懊恼地开始检查时,桦苗和手梓也背著他们在走廊角落转弯。
「这里还要下楼啊?」
「要配合斜坡的高度吧。」
并带著平淡的对话,向深处前进。从联络走廊的窗上,能看见另一栋建在更高一层崖上的两层楼校舍,应验了手梓的话。走没十公尺,两人就来到走廊尽头,眼前出现另一扇门。这次是西式的单开门。
桦苗试著扭动暗沉的黄铜门把看看。
「啊,没锁耶。」
「这边我也没来过……今天应该是找不完吧。太阳快下山了,检查完原来那边的三楼就回去吧。」
窥视著门后这么说的手梓注意到桦苗的疑惑表情,笑著解释:
「哎哟,这里没有灯嘛。」
「这样啊。」
桦苗这才想起有这回事,抬头看著上方没装灯泡的灯罩。
手梓的笑不是嘲笑桦苗「天黑了开灯就好」的想法,而是想起自己也曾经和他一样。
「我也有一次没注意到没有灯泡,最后只能靠手机的光摸黑回去的惨痛经验喔。当时要是电用完就死定了,害我怕得不得了。」
至于原本出入旧校舍规定很松,是因为这件事才开始需要教师到场开锁、上锁的部分,就先不提了。笑容里,还掺了点「自己真的没什么立场批评别人」的苦涩。
桦苗则是将门关上,不以为意地笑著回答:
「如果天气很糟,就真的是遇难了呢。」
学院校舍是建在铺满一整片斜坡的茂密森林中,发生这种事可是不是闹著玩的……但手梓没有想像这种事,而是因为他一贯的悠哉样,不经意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
「怎么了?」
「……没事。总之,这边下次再来。」
是希望他能有其他反应吗?手梓转过身,将自己的意外行为,以及胸中涌出些许遗憾而产生的焦虑藏起来。
两人就这么顺著联络走廊回到原来的校舍。
「你或桧原遇到这种事,大概不会怎样,只有一条比较危险吧。」
「到时候我一定会把她救回来的啦。」
桦苗说得云淡风轻却仍颇有那么一回事的样子,令人有点不是滋味。
「记得先通报学院再去救喔。」
于是手梓忍不住酸了一下──但即使这么做,桦苗脸上还是没有一点反应──她跟著想到桦苗和摩芙总是理所当然地同进同出的光景。现在身边没有其他人,让她自然地说出心里刚浮现的疑问。
「对了,你跟一条好像总是在一起嘛,有什么原因吗?」
「这个,很多很多啦。她是我妹妹嘛。」
连「就像」也没加。
比起追问「很多很多」包含什么,那部分更引起手梓的注意。
(如果对象是他,恐怕连有没有感觉到都很难说吧。)
并对那努力跟著他的柔弱少女,感到些许同情。
深坐在座椅上的那东西,感到一股脉动。
那是十分细微,却能确实感到的,初动。
「……」
那东西稍微抬起头,示意奴仆来到座前。
并向自己伸向外界的「手」,传递这份感觉。
另一方面,里久检查完第二间三楼教室,到走廊上。
(除了直会之外,没人能这么简单就找到怪东西吧。)
这么想的他,往走廊彼端楼梯间的方向微微一瞥。
(他们还没回来啊。)
从这一刻起,里久的思绪流向了最初的问题。
(学姊的话实在很奇怪。)
以一般常识而论,里久并不认为那扇「门」实际存在,所以那问题不是对「门」的疑惑;而是源自于平日对山边手梓的信任的,怀疑。
(那个学姊会因为那种简直是校园不可思议的故事,就在旧校舍找上好几个月吗?)
她虽将「门」的特徵说得像传闻,言行却没有「在寻找存在成疑的东西」的茫然,彷佛认为消息完全正确……甚至能说,她那样子就像实际见过那扇「门」似的。什么跟什么,真是荒唐的推测。
再说,要和转学了的朋友联系,方法应该多得很,根本没必要依靠这种无稽之谈。她说朋友有苦衷不能透露,真的会查不到吗……
(直会那家伙到底是看穿了多少,才陪她做这种事的呢。)
即使是里久这样认识了直会桦苗几年的朋友,也猜不透这少年的心思。他看起来吊儿郎当,有时却特别敏锐;认为他应该懂的事,反而常不在他的脑子里。而且无论是前者后者,都要等到他有所行动后才会揭晓。
(「不定时炸弹」说得真是一点也没错。)
里久以浅浅的苦笑结束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继续检查。
「嗯……?」
但在踏出第一步时发现的异状,使他停了下来。
都想了那么久,摩芙怎么还没出来?检查教室损坏状况根本用不了多少时间,就算真的很认真也早该结束了。
(不太对劲。)
一这么想──
(不对,应该是出事了。)
不祥的预感就在胸中大幅膨胀,催促他冲进隔壁教室。
「一条!」
并在敞开的门后,发现了摩芙的身影。
趴在地上,动也不动。
里久跑到她身边想抱起她,却临时打消了念头。
那幼嫩白皙的可爱脸庞上的生气,彷佛随时会消逝一样。
不同于一发不可收拾的桦苗,里久尽可能地使自己镇定下来,慢慢将趴倒的少女翻成躺姿,没有摇晃她,只是出声喊了喊。
「一条,听得见吗?」
没有反应。她的脸色,糟得很不寻常。
(她应该只有一点低血压,没有特殊疾病才对啊。)
里久是第一次见到摩芙这么虚弱。为「该怎么办」思考片刻后,他终于想到最普通又最合适的方法──通知比谁都更照顾摩芙的直会桦苗──并从口袋取出手机。
到这个时候──
「我、我没事啦,里久。」
摩芙的唇总算微微张合,话里混著断断续续的喘息。
「可是──」
「不是那样。」
且以细小但尖锐的声音打断了里久。
「这不是因为,生病。」
她甚至挤出微笑,要里久别担心。的确,她虽出了点汗,但脸色已经比刚发现时红润多了。
「我只是,吓了一大跳而已。」
摩芙对依然不知所措的里久这么说,在胸前握起小小的手。
以一名少女全部的力气,紧紧地握。
少女藉由紧紧握住她的手,竭尽全力地,试图驱赶。
驱赶突来的呼唤,以及她得知的事实所带来的余震。
(啊啊──居然是今天、在这个地方啊。)
对于终究来到这一刻的事态,感到几近死心的伤悲。
对于终于走到这地步的结果,感到犹如欣喜的无奈。
那东西,忽然闯进桦苗眼里。
他只是随意看看,就发现那近在身边。
之前从未见过的东西,忽然出现了。
(──)
与手梓并肩循联络走廊返回的,途中。
来时走下的短阶梯一旁。
木板墙上。
(──奇怪?)
与被阳光晒白的外墙相反,在阴影下发黑乾燥的内壁中央。
原本以为是一扇大窗,但桦苗不记得路上有这种东西。
再说,校舍并不会有这种稍稍倾斜的长方形大窗。
(不是窗户。)
是一片白得出奇的木板。
就这么,出现在桦苗身旁。
仔细一看,上头还有个门把。
(这是门吧。)
桦苗终于对那唐突的东西,感到理解。
理解之后,便要将视线转回前方。
转回前方之前,忽然愣了一下,回头再看。
(门?)
手梓的话鲜明地重返脑海。
(──「它会出现在楼梯边的墙上,是一扇歪斜的,纯白的木门」──)
桦苗一一确认。
的确是楼梯边的墙。
的确是歪斜的。
的确是纯白的木门。
(我找到了。)
先是机械式的认知。
(我找到了!)
情绪再晚一拍跟上。
(这个,就是──「传言妖精之门」!)
桦苗浑身激动起来。
一如往常地,踏上既之道。
指著他的发现,要喊住手梓。
「学──」
但他失败了。
应该说,遭到了阻碍。
制服袖子,被某种东西钩住了。
(钉子?)
桦苗被空前的体验吓了一跳,直盯手边的那东西。
那是一根普普通通,稍微凸出一点点的钉子。
正好就是从「传言妖精之门」凸出来的。
(唔、哇!)
桦苗的身体立即以钉子为支点,意外地向旁一晃。
为拉住手梓而使出的力量,就这么被导向另一个方向。
身体以猛力冲撞的速度扑上去的方向不是往手梓,而是那扇门。
(──)
接著又是一个突然,桦苗看见了那图案。
纯白门板上半部的猫眼位置,有个闪亮的纹章。
以扁平的钝角等腰倒三角形为主体,中间有几个同心半圆。
(────)
对于那个纹章,桦苗有这样的感觉。
(──半睁的,眼睛──?)
在这同时,他狠狠撞上了门。
但没有冲击,也没有疼痛……有如此意识时──
眼前所有东西忽然消失不见,整个人开始高速下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不禁滚滚涌出桦苗吓得张大的嘴,而从未体验过的猛然坠落与加速度的感觉,以及拍击全身的强烈空气阻力,甚至连惨叫都要阻绝。尽管如此,桦苗还是将「惨叫」这个自己唯一能做的行为,持续到了气息耗尽为止。
在这数十秒,或者只有几秒的坠落中──
「啊。」
终点带著刺眼光芒,毫无曲折地到来了。
「澎~」的滑稽感触,将持续到仅仅半秒前的坠落完全打消。
并使得桦苗低角度稍稍弹了起来,呈大字形摔在地上。散去的力量,化为以其身体为中心的涟漪,在这地方的表面上无边无际、无止境地扩散出去。
桦苗依然开著持续惨叫而张大的嘴,注视填满他视野的颜色。事实上,他并没有一个可以注视的点;不久之前那片日暮前的天空变成一整片清澄的蔚蓝,延伸到无穷远处。若没有听见自己喘得厉害,一定会觉得这里是一片死寂。
花了一段时间调整呼吸后,桦苗总算在脑中整理出思考的空间。
「现在是,怎么回事?」
这吐气般泄出口的模糊问题──
「你掉到这个星球上来啰。」
得到了语气俏皮的模糊答覆。
「!」
桦苗骤然回魂,快速坐起上身,并保持这姿势僵在原地。好不容易抓回来的思考能力,又不由自主地几乎离他而去。
桦苗眼前,是一整片的星球。
不是在夜空中闪燥的星星。构成脚下大地的星球表面向四面八方无限延伸,在触目所及之处画出微微弯曲的地平线。构成这一切的不是土,而是一个巨大的完整团块;以纯净玉露般的浅白与清澄湖泊般的淡绿,将底下的未知深藏在神秘之中。
在这天空、星球。
如此难以置信的光景中。
有个形体勉强能够理解的东西。
那是一个人。一手托腮,坐在半空中。
是个身穿轻薄的连身裙,年纪比桦苗稍大的长发少女;楚楚可爱的脸庞上,以不可分割的力量带著戏谑的微笑。
「你终~于找到我了。」
那笑容彷佛到处挥洒著喜悦的碎片,带著明亮声音吐出话语。
接著,少女简单扼要地──
「你好,我叫做『星平线之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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