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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3 十字与漩涡

春季的早晨天色明亮,但依然寒冷。

多柏学院学生宿舍「黄叶馆」尽管几经改装,整体仍是木造建筑,走廊冰得无法赤脚行走。因此,男生宿舍走廊上凉鞋七零八落,女生宿舍房里都摆著专用拖鞋,形成各自独特的景观。

今早也有两双拖鞋踏得啪哒啪哒地,走向女子宿舍的盥洗室。

穿浅粉红拖鞋的,是强忍呵欠的一条摩芙。

「……嗯~咪呜。」

「摩芙,你昨天很晚睡吗?」

穿亮眼水蓝拖鞋的,是她的室友草刈都。

都比摩芙大一岁,是国小部六年级生。由于刚起床,平时扎成辫子的头发只是简单盘起,手上提著和拖鞋同色的盥洗用具包。她不讨喜的语气,以及一早就直挺挺的背杆,自然散发著循规蹈矩的气质。

摩芙像是有点低血压,显得无精打采。

「一点点而已。」

话虽如此,摩芙的眼晴已经眯得几乎闭上,手上另一种颜色的盥洗用具包摇摇欲坠;还拖著随时会踩到睡衣裙襬似的脚步,有气无力地前进;平时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乱得像鸟巢。

都姿势一样端正地轻声叹息。

「如果全学院都知道你的这个样子,我就不用麻烦了。」

「不用,麻烦?」

脑袋昏沉的摩芙,只模糊听见了最后几个字。

都又叹口气说:

「你昨天很晚回来,所以我忘记说,又有人找我送信给你。」

「喔……」

摩芙的脑袋终于开始运作,理解了那句话。

与其说信,应该说是请求她同意交换信箱地址(偶而会很长)的,所谓的情书,而她已经收过了很多这种东西。直会桦苗不在身边时,摩芙是个凡事胆小怕羞、有点阴郁却又长相令人怜惜的女孩,使得她成为情窦初开的国小部男孩极为关注的对象。

由国中部学生听来,这种行为简直是向天借胆,或者说不知死活,只有对桦苗的认识仅限于传闻的国小部学生才敢做。所以摩芙为他们的安全著想,始终小心谨慎,不让桦苗知道这件事。

知情的国小部住校生,也时常劝那些感情丰富过头但思虑不周的国小部男生,别在那颗「不定时炸弹」上淋汽油;但他们无动于衷,依然尝试接近「乖巧柔弱的美少女」摩芙。

不觉之间,都这个大摩芙一学年的室友,被那些人视为接近摩芙的窗口,让她深感困扰。她很喜欢摩芙这个朋友,但也不想逆来顺受,心里很是揪结。而且──

「你要不要考虑,跟直会学长说有很多男生喜欢你,让国小部直接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呀?……这样,真的不行吗?」

纵然是摩芙这样和桦苗较为亲近的人,要对行为完全无法预测的他隐瞒这种事,压力也颇重的。

都的建议,让摩芙非常伤脑筋。

「我想不要说比较好。」

这件事,摩芙只对桧原里久提过。只要胆敢欺负摩芙,从诱拐未遂犯到在沙坑弄哭她的小孩,都会依情节轻重──一个也躲不过──遭遇各种悲惨的下场。

「只要我继续拒绝他们就好了。」

没什么比事情能在自己这一关结束更好──在学院里,这就是摩芙最安全的处事态度。摩芙以不知不觉完全清醒了的表情,向都道歉。

「对不起喔,小都。」

「这种话,就请你留著说给写信给你的人听吧。」

都三度叹息带过摩芙的道歉后,注意到从前方盥洗室的走廊前走来的人影,便停下脚步恭敬地问好:

「早安,舍长。」

「喔……早。」

「?」

她和平时明快的样子不同,答得迟缓无神,让都不解地抬头查看。

表情也同样迟缓无神的女子宿舍舍长──山边手梓,看也没多看一眼地经过她们身边,就这么踏著不稳的脚步走向走廊另一端的宿舍玄关。

舍长是身体不舒服吗?

可是她穿著制服,提著书包。

连走路都摇摇晃晃了,还要上学吗?

然而手梓离去的背影彷佛罩著一层无法言喻的隔阂,令都有问题也问不出口,便改问摩芙:

「舍长是怎么了呢?」

摩芙没有回答。

只是,目送著手梓的背影。

那苦涩的表情就像是看出了她病根何在似的。

在早得不见学生人影的坡道上,山边手梓脚步沉重地爬著坡。

「呼……」

发烫的气息有如承受不了体内的压力,向下泄出。手梓的头重重低垂,视线也在地上徘徊;但她不仅不觉得自己模样阴郁──

(好久没梦到……那时候、那个人了……)

甚至还没从那令人怀念得胸中发暖的梦境完全清醒,简直像梦游一样──想再见对方一面的宿愿也因此侵占她的心,遭受焦躁和渴望的煎熬。

(直觉和别人不一样的直会,在那段楼梯突然变得很奇怪──)

现在手梓脑里,就连昨晚预定的「在宿舍早餐时要向直会桦苗问问那时候的事」都消失无踪,只管一股脑儿地拖著铁块般的脚往目的地移动。

(到那里去再仔细调查一下,说不定真的找得到……)

要亲眼看见它、用自己的脚接近它的念头,占据了手梓整个脑袋。她一面在口袋里,以指尖确认绝不会再弄掉的「那东西」的存在,一面想──并且被思绪捆绑。

(那扇能让我再一次见到那个人的「门」……)

意识朦胧的手梓张开手,紧抓自己的胸口,想压住不觉间加快的心跳。完全没发现,有个寄宿在那里的纹章,正隐隐闪动。

(说不定真的,有机会找到……!)

散发阴暗预感的纹章从手梓的指缝间,露出它以扁平的钝角等腰倒三角形为主体,中间有几个同心半圆的形状。

学生宿舍「黄叶馆」的餐厅,是从早上七点半开始供应早餐。

菜式是由吃到饱的白饭、汤品,和还不错的三样配菜所组成。今天是煎鲑鱼、煎蛋和蔬菜沙拉,尽管家常,仍使人相当饱足。

直会桦苗每天必定于七点四十五分准时就座,矮小但食量颇大的他,都是添满满一大碗饭;再加上前不久才为了消化累积罚勤而扫过澡堂(当然,只限男子宿舍),食欲特别好,吃得不只嘎滋嘎滋,甚至是咻噜咻噜──

「嗯呃,噗哈~!」

最后喝光整杯茶,又再一次地环视人影稀疏的餐厅。

「……摩芙是怎么啦?真的有哪里不舒服吗?」

原本预定趁早餐问她今天几点放学,好带她去看医生,现在计画全乱了。这让桦苗的担忧死灰复燃,心里焦躁不已。

桌对面的桧原里久静静吃完,放下筷子──

「如果是真的不舒服,她应该会先打电话给你,所以不是吧。」

一句话就打消这名过度保护少年的疑虑。

话虽如此,跟桦苗一起吃早餐对摩芙来说,就像早上拖著低血压的身体起床一样是常态行为(桦苗固定在这时候吃饭,是为了配合摩芙);早餐时间没现身就够难得了,迟到又没打电话更是稀奇。

桦苗一肘撑在桌上,盯著餐厅通往女生宿舍的门口看。

「嗯……否则,就是被『那个』拖到了吧。」

「那就没办法了。」

里久带著难以言喻的微妙表情回答。

「那个」是指摩芙每天都会看的猫咪影片。她每天早上都会在影音网站搜寻可爱的猫咪影片,还会自己小声配上喵喔喵喔或喵呼呼的声音。

桦苗和里久曾撞见那诡异的场面一次,接下来三天,只要遇见她就会被她扔东西赶走,莫名其妙到后来「早上尽量别管摩芙」甚至成了他们的铁则。今天说不定又是被比较长的影片或一连串系列作迷住,要看到几乎迟到才肯罢休……

「我们先准备去学校吧。」

「好。」

两人带著叹息起身,前往餐具回收处。

在那之前,他们发现有个绑辫子的女孩从女生宿舍门口进入餐厅。

那是草刈都,桦苗见过她。她到挂在食堂角落、供学生彼此留言联络或贴布告的白板前,动笔写了起来。

两人将餐具放进回收架后自然地瞥向她的留言,不禁停下脚步。

『我先去学校了。511 一条摩芙。』

桦苗对那稍微犹豫后,在最后补上「同学」的少女问:

「小都,摩芙先走啦?」

「学长早。就跟你看到的一样。」

都先规规矩矩地鞠躬问早后,以不讨喜的语气回答。那不是因为讨厌桦苗或里久,她对任何人大概都是这种感觉。

而他们也不以为意,同时不同声地问候。

「『早』啊。」

桦苗接著问:

「摩芙是有什么事吗?」

「她没说,只是在出门前要我在这里留话而已,人才刚走不久。」

都一样客气又不讨喜地回答。

摩芙会留言的对象,在这宿舍里顶多就两个,只要遇见他们时当面说就好了;可是都还是按照请托写下留言,的确很像她的作风。

「这样啊,谢谢。」

「……不客气。那么,我先失陪了。」

都不知怎地盯住桦苗一下下,接著又敬个礼,领早餐去了。

目送她离开后,里久对桦苗问:

「学姊那边怎么办?」

「对喔,今天也没看到学姊。」

两人环视餐厅,找不到手梓的影子。除幼年部外,所有住校生上学时间都一样,要遇见她的机率应该不低,但今天似乎就是铭谢惠顾那一天。

「算了,没什么好急的。」

自己还需要找出「半闭之眼」,再来的事就顺其自然吧……桦苗非常随性地顺情况改变想法。不过,他没忘记自己这作哥哥的职责。

「医院都挂好号了,中午再传个简讯通知她吧。」

「只要是摩芙的事,你果然都很仔细。」

两人就此离开餐厅,准备上学。

一条摩芙一出宿舍,就以「半闭之眼」的咒力包覆自己。

这么一来,任何人都无法注意到她的存在;唯一的例外,是具有相反的同质力量的少年,而他现在应该正在猛嗑添得尖尖的饭。

(死像就快诞生了。)

摩芙吐出谁也听不见得叹息,灵巧地原地转身。

可爱中带了点锐气,就像舞蹈表演──或武术表演一般。

转完一圏时,她也摇身一变。

书包不翼而飞,手上反而多了把长杖。

还有件有个大兜帽的斗篷披在制服上。

她将长杖在地上重重一抵,深深拉下斗篷,从宿舍正门向坡上望去。

(先成功诱导,然后……我真的可以吗?)

面临第一次行动以及心中的策略,摩芙感到小小的紧张与巨大的恐惧,不禁颤抖;同时又将那些情绪作为动力,在背后放出旋转的游涡纹。

约是三重螺旋、彷佛要将中央的正圆陷入虚空的图案,遮蔽了大地的束缚,使她的身体缓缓浮起;经过一段不稳的浮游后,猛然加速前进。

朝她目标的少女,以及寄宿在她身上的纹章──「海因之手」破空而去。

一小时后的下课时间,直会桦苗和桧原里久被导师橘树逢叫到走廊上。

「什么事啊,老师?」

在学生们换教室或玩耍的喧浪中,桦苗从容地这么说,逢则是带著难得一见的严肃问:

「你们两个,今天都是直接来学校吧?」

这怪异的问题让一旁里久也摸不著头脑,表情疑惑。

「我们今天不是和老师在一起吗?」

逢焦躁地点点头。

「唔,果然是这样,嗯。」

今天早上他们三人在宿舍前的坡道偶遇,便一起进了校门。逢是为了确定这点才这么问,但想当然耳,这也引起了他们的不解。

「可能真的跟昨天没关系吧。」

「到底怎么啦?」

溜出口的呢喃,使桦苗再也忍不住追问。

「这个嘛,呃……」

逢一副被逼到死角的表情。她拿这个有点不守规矩又很明显地难以预测的少年很没辄,没几秒就放弃挣扎说出实情,或者说,找他们求救。

「山边同学她一早来找我,说今天上课要用的东西忘在旧校舍里,我就开门让她去拿了……可是她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

「怎么会这样啊?」

连平时稳重的里久都逼了过来,让逢都快急哭了。

「就是不知道才问你们嘛。第一节课都要开始了,也还没找我锁门──」

而桦苗,起先原来想说些什么──

「!」

却突然朝眼前的逢用力踹下去。

看起来,像是这样。

逢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行吓得手脚无法动弹。

「──」

但实际上,桦苗踹飞的是扑向她的某个人。

某个人飞了出去,滚进走廊上来往的学生之间。

「直会?」

桦苗也没答覆难掩惊讶的里久,只是野兽般的压低姿势,注视那滚向吵闹起来的走廊的某个人

「他、他刚刚突然那样是干么?」

「呃,直会桦苗!」

「这次又干了什么好事啦?」

在鼓噪的学生脚下僵硬地蠢动、挣扎得想站起来的某个人──

「那是,什么啊?」

和桦苗不禁这么说所表示的一样──不是人,而是其他东西。

那绝不是人类。

骯脏黯淡的破布底下,浮现出粗略的人形轮廓;从七零八落的破洞和裂缝间,能看见年代古老但精细地不停转动的齿轮和发条。

唰啦唰啦、喀哩喀哩,精密金属零件彼此摩擦的传动声中,掺杂著吱吱吱的刺耳绞轧声,那堪称破布妖怪的东西,缓缓爬起身来。

(以恶作剧来说,也太精致了点──)

桦苗的半信半疑,在那东西爬起而面对它时立刻烟消云散。

「!」

在无法断定是左眼或右眼的平坦位置上,某个纹章正在闪动。

以扁平的钝角等腰倒三角形为主体,中间有几个同心半圆。

桦苗知道这图案有两种,且形状一模一样。

现在,他就遭遇其中之一,而他绝不会错认。

使阴暗预感窜遍他全身的名词,顿时浮现脑中。

(──「半闭之眼」──!)

脸上纹章闪动的妖怪,一只脚在破布底下缓慢跪起,准备起身。

(终于找到了。应该说,对方竟然自己来找我了。)

桦苗试图摆脱那不祥的预感,没想到真的如「星平线之梵」所言,他与忽然出现在附近且近到不行的「半闭之眼」正面对峙。

(难道,这是哪个人被「半闭之眼」附身而变成这个样子?看起来不像里面有人啊,到底──)

在思绪漫流的这几秒钟──

「啊。」

桦苗想起一件早该注意到的事。

梵完全没说过找到之后该怎么办。

她的要求只是找出「半闭之眼」。

眼看破布妖怪吱吱吱地逐渐站起。

(可是如果不赶快处理,这个不晓得什么鬼的东西又要乱来了。)

不知所措的桦苗──

(可以打坏它吗。或者说,我打得坏它吗?)

为了徵求意见,接连看了看非常可靠的桧原里久和还算可以的橘树逢;当他们及其背后围观的学生进入视线时,桦苗发现了一件事。

这画面,很不对劲。

(为什么,没引起任何骚动?)

不,是有的。

但那和平常一样,仅限于「直会桦苗又闯祸了」的骚动;没有任何人,因为见到眼前有个蠢动的破布妖怪而仓皇害怕。

里久的反应和平时一样,表情略带困惑,为了解朋友为何突然做那种事而询问;逢也一样,吓得躲到里久背后。

「你这次是在踢什么?」

里久会这么问,是因为桦苗曾经一脚扫到逢的鼻尖前,踢死要攻击她的蜂(当时逢以为被踢的是自己,昏了过去……而桦苗只是认为昏倒总比鼻子被螫肿好)。

「还有什么?」

桦苗不知该如何回答。

里久、围观的学生,甚至被那滚出去的东西撞到脚的学生,看的都不是就在一旁蠢动的破布妖怪,而是「好像踢飞了什么」的桦苗。

(他们看不见这个妖怪吗?)

应该说,只有自己看得见它。这种状况,教人该怎么解释才好。那东西撞上其他学生可不是妄想,而是发生在眼前的现实啊,怎么会没感觉?

如此观察周围情境时──

(对了,梵小姐好像是说只有「半开之眼」所寄宿的人看得见「半闭之眼」……所以不是只有「眼睛」的图案,还包括被它寄宿的对象吗?)

当桦苗做出如此结论,或者说有这种感觉时,破布妖怪脸上的布劈哩哩地裂开一条横线,打开像是嘴巴的部位。其内,黄铜色金属零件排列成的歪斜牙齿后方,传出风吹般的声音。

〈在哪里?〉

「!」

那模糊得很古怪的声音,先是让桦苗吃了一惊,接著周围的人们也惶恐起来。

「哇!……你有没有听到刚刚那个?」

「有人,在说话吗……校内广播?」

「好不舒服的声音,是怎么啦?」

那声音忽然增强,敲打骚嚷张望的学生们的鼓膜。

「嗯呀──!」

然而,这尖叫不是来自恐惧。

〈在哪里?〉

不是因为桦苗踢倒的妖怪。又有另一只、发出另一道声音的破布妖怪掀起逢的裙子,让她羞得大叫。

站在她身旁的里久,只有看见裙襬忽然掀起来。

「……」

里久的反应不知是看傻了还是凝视。

「哇呀?这、这是怎样,拜托!」

逢拚了老命地想将裙襬压回去。

「走开!」

而桦苗的脚又踹过逢的鼻尖前。

第二只妖怪直接飞了出去,也撞上围过来的学生们。

这冲击。

刚才的怪声。

逢身上的怪现象。

又踢了些什么的桦苗。

以及──

〈在哪里?〉

「咦──好痛!」

「呃,鞋子,飘起来了?」

脚被绊倒、鞋被脱下。

〈在哪里?〉

「有、有人……在我的口袋里乱摸!」

上衣被粗鲁地扯来扯去。

〈在哪里?〉

「你有看到刚那个吗?」

「呃……你是说,门自己打开了?」

不同的怪异现象接连发生。

〈在哪里?〉

「该不会,直会桦苗之前就是……」

「是在,打架之类的?」

「哈、哈哈……跟谁打架啊?」

眼前各种异状,使学生们终于以自己的见解说明现在出了什么事。

〈在哪里?〉

「有妖怪!」

「闹鬼?」

〈在哪里?〉

「呀──!」

〈在哪里?〉

混杂著肉眼看不见、不知何时增加了数量的破布妖怪,学生们开始恐慌──为了远离近在咫尺的异状,惊慌失措地东躲西藏。

「唉呀呀呀。」

在这一发不可收拾的骚乱中央,堪称状况起点的桦苗,乍看之下心境没有多大变化……只是他还是不知该如何处理,只能呆看眼前惨况。

(伤脑筋耶,梵小姐怎么不快点出来跟我说清楚该怎么办啊。)

一旁,里久扶起软腿瘫坐的逢。

「老师,都这个年纪了,穿兔子图案的不太好吧?」

「要、要你管──!」

「没有。」

山边手梓独自一人顶著昏沉的头、拖著笨重的脚,在旧校舍游荡。

「在哪里?」

她甚至没先到教室放下书包就找个藉口强要总务处开门,之后在同一个地方反覆来去。到现在,就连书包扔在哪里都忘了,也没注意到课前班会以及第一节课的开始;只是双手在眼前墙上不停摸索,寻找有无变化。

「没有。」

每多踏出徒劳无功的一步,焦躁和渴望就加重一分,徒增寻无所求的痛苦。她那目光如炬地四处扫射,踏著颠簸脚步四处摸索墙面的模样,散发鬼怪般诡异的气息。

「在哪里?」

应该、不会错、绝对在这里,手梓一路踏过如此偏执的片段。那里就是直会桦苗昨天跌下的短阶梯,他的样子完全是出了某些事的感觉,应该、不会错、绝对在这里。可是──

「没有。」

完全找不到。

尽管如此,手梓仍以短阶梯边的墙为中心,在楼梯间到另一头校舍的门之间来回找了又找。

若没找到使那个直会桦苗跌倒的东西──「传言妖精之门」的线索,绝不善罢甘休。

「在哪里?」

有些东西,从她贴在墙上的手指、摇晃的发梢、裙襬边缘,咖啦、叩啰地掉了出来,彷佛是淤积体内的无力、满溢心中的悲叹泪水凝成了实际形体。

它们,都是些螺丝、齿轮等黯淡无光的黄铜色零件。

它们,无所依归地在地上滚动,且逐渐变暗、膨胀。

「没有。」

那些零件一一成形,立起,在骯脏的破布下浮现出粗略的人形轮廓;从七零八落的破洞和裂缝间,能看见年代古老但精细地不停转动的齿轮和发条……彷佛是某种妖怪。

〈没有。〉

不下数十、甚至上百的那些东西唰啦唰啦、喀哩喀哩地在精密金属零件彼此摩擦的传动声中,掺杂著吱吱吱的刺耳绞轧声,像个梦游的人,踏著缓慢脚步顺零件滚动的方向走去。

〈在哪里?〉

「没有。」

手梓完全没察觉,仍不断从自己身上散落的那些东西。

〈在哪里?〉

以及在破布妖怪头部与自己胸口,不祥地闪烁的纹章。

「没有。」

「当然没有。」

这时,出现一道年幼少女的声音。

「……!」

「再怎么找,也找不到的。」

手梓抬起头,看见有人在楼梯顶上俯视著她。

那是个兜帽罩住大半个头的斗篷少女。应该是少女。暗色斗篷上,到处是散发薄光的漩涡纹样;最引人注意的,是兜帽正面那不祥地闪烁的纹章。以扁平的钝角等腰倒三角形为主体,中间有几个同心半圆──

也就是,「半闭之眼」。

为那闪光眯起眼的手梓,带著满心焦躁与渴望问道:

「找、不到?」

「对,再怎么找也找不到。」

她傲然宣告的表情藏在纹章闪光及兜帽底下,不得而见。

但是,手梓根本不在意这种事。

「再怎么找,也找不到?」

现在的她唯一想要的,就只是「传言妖精之门」。

这个宿愿,却被少女无情地打碎了。

「那个传说,是骗人的。全都是,假的。」

少女的话语具有「半闭之眼」的咒力,能将人心的均衡强行偏向否定、退化、消极的颓废状态;再藉由让对方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使其思想产生定向的力量,如曲柄般发动引擎。

遭到诱导的手梓不禁踉跄,喃喃呓语。

「骗人的、假的……可是,我真的……」

深埋在怀中的感情开始动摇,产生了某种力量。

她持续散落的各种零件的原动力──命运的动力。

斗篷少女亮出掩藏在闪光后的长杖,缓缓指向手梓。

「来,动起来吧。」

那顶端盘结齿轮与发条、混同机械与魔法的长杖,一在手梓胸口聚焦就发出强烈闪光,释放「半闭之眼」的咒力。

磅!

落雷,或爆炸般的震耳破裂声轰然迸响。

随后,或者说逐渐地,出现沉钝的移动。

伴随巨大且厚重的金属彼此摩擦的声音。

那是,将命运的齿轮硬生生错开的声音。

来自手梓身上的零件已不是洒出,而是喷涌。

「啊、啊……?」

她胸口的纹章光芒不再阴暗,而是如炽如焰地闪动。少女经过几秒钟的犹豫后,以最后的一句话启动它。

「你的愿望是不会实现的。」

「……──!」

手梓放出不成声的叫喊。

将世界导向毁灭的命运之兽「死像」,于此诞生。

这时。

「!」

在如此极为戏剧化的狂乱情境中。

响起一道活泼的来电铃声。

来自少女斗篷底下。

走廊因恐慌而闹得鸡飞狗跳,尖叫声此起彼落。

「摩芙,你在哪里!」

吵闹之中,直会桦苗对著手机大喊。

「现在学院里有很多看不见的怪东西,你先待在那边不要乱跑喔!」

看来不只是自己附近,整个学院都为这毫无预警的怪异现象陷入大混乱。这么判断时,桦苗最优先做的就是联络一条摩芙。

「我想它们应该不会追著人跑,可是你千万不要做刺激它们的事喔!」

刚出现时,那些看不见的妖怪还反覆说著「在哪里」,人物不分地就近到处搜寻著些什么;而现在,它们的言行有所变化。

〈没有。〉

全都深深地叹著气,杂乱无章地四处游走。

大呼小叫得不输妖怪的学生们东窜西逃,但就是找不到一条安全的路;毕竟对手是看不见的移动障碍,根本不晓得该从何躲起。

〈没有。〉

只能每当在听见这叹息时尽量死命跑远,并在听到下一次叹息时换个方向,一次又一次重复这毫无帮助的行为。

「总之我会想办法处理这些东西,马上到你那边去!」

或许是因为「半开之眼」的力量吧,唯一看见真正景象的桦苗,为了救助没那种力量而应该看不见的摩芙,转向国小部方向跑去;可是──

『我不要紧啦。』

他却意外遭到那少女的拒绝,不知该说什么。

「什么不要紧啊,摩芙?」

『桦桦。』

摩芙带著隔著手机都感受得到的平静,说出不可思议的话。

『可以,都不要吗……可以吗?』

「咦?」

『不要处理,也不要过来。』

桦苗听不明白,答不出话。

摩芙似乎是感到他的疑惑,稍等了一会儿──

『我真的,不要紧。』

才安抚似的这么说,随后结束通话。

「……?」

在闹得这么大的怪异现象中,桦苗实在不懂摩芙为何要拒绝帮助,只能对被挂断的手机歪著头,手足无措地伫立。

钟声从他头上阵阵降下,忠实地宣告课堂开始。看来恐慌发生到现在,似乎只有十分钟不到,只是没人还有心在这状况下注意这种事。叠合在异常光景中的日常声响,反而变成更加突显这无厘头状况的音效。

只有里久像是受到这新声响的刺激,问:

「直会,你……知道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吗?」

他看来较为冷静,是因为情绪起伏本来就小,况且还目睹桦苗踹开也许是妖怪的东西。然而他的手紧紧地握著,颊上也有冷汗──

「妖怪、妖怪好可怕……」

只比起一旁他所搀扶、青著一张脸念念有词的橘树逢好上几分而已。

而桦苗,还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是看得到像是妖怪的东西,可是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了。」

掺在话里的叹息,就像是遭摩芙拒绝的渣滓。

「谁教梵小姐根本没告诉我找到以后要怎么办。」

「就算我全都说清楚,那时候的你也不会认真听吧?」

「是没错──」

桦苗话回到一半看了看里久,确定他和刚才没有两样;再说,刚说话的也不是里久的声音。记得是──

「如果没实际遇到这种状况,你根本不会听我说话。这么想以后,我就乾脆不多说了。」

「梵小姐!」

桦苗转向近在耳畔的声音,里久则是被他忽然大叫吓了一跳,从另一侧转过来。

「呀呵~」

「……」

桦苗在自己肩上发现一个奇怪的东西。那是个有著拳头大的圆圆脸,张著大嘴巴的矮扁小玩偶──不知是手偶还是布偶、山羊还是绵羊,总之那有如儿童布偶剧角色的东西,嘴巴一张一阖地以傻呼呼的模样打起招呼:

「我就是梵小姐没错~」

「……梵、小姐?」

对这疑问,小羊手偶又嘴巴一张一阖地回话:

「就是我喔~」

「你在,搞什么啊?」

「就跟你看到的一样呀,看不懂吗?」

「嗯。」

桦苗直率地点头。

梵小羊灵巧地在桦苗肩上滑了一跤。

「就是你叫我,我才来的啊!我不太方便直接到这边来,所以用这个可爱的梵小姐娃娃代替我,送到你这边来啦~」

「什么嘛,原来可以叫你过来喔?」

一面说话一面动来动去的梵小羊底下的肩膀稍稍放松。

见到他不怎么紧张的样子,梵小羊遗憾地摇摇头说:

「唔,你还是跟之前一样,反应很薄弱耶。我这边啊,可是因为上百年的封禁被你的觉醒解开,终于能够堂堂影响外面的世界而高兴得不得了呢……你看!」

梵小羊张大嘴巴展开双手,做出多半是表示自由的姿势。

「我还做出了绝对能缓和气氛的二十一世纪超级法宝『小羊娃娃』啰?看到这种东西,每个人都有用笑容和欢呼声援我的义务喔!」

桦苗的反应却完全相反。

「哪来那种乱七八糟的规矩啊。再说,现在闹成这样,你怎么还有心情说这种话?」

投向梵小羊的微暖视线,转向了周围尚未平息的恐慌。

盲目奔逃的学生和仿徨游荡的妖怪群所造成的骚动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更狂乱。也许是错觉……并不是,妖怪的数量明显增加了很多。

这时,眉心紧蹙的里久插入他们的对话。

「直会,那边,也有吗?」

「嗯,你真的看不到啊?」

桦苗如此回答后──

「不只是看不到,还听不到我的声音喔。不只是造型可爱,还具备了完全的隐匿性!从里到外都和那些粗糙的『库伦布』完全不一样!」

这次换梵小羊插话了。

从她的说明,桦苗发现了新事物。

「难道说,那个库什么的就是那些东西?」

不用说,他视线所指的当然是走廊上四处蠢动的破布妖怪。

「对,库伦布,能说是歪曲命运的碎片吧。它们说话和动作都很笨拙,是因为本体还没成熟就分开了的缘故。看来『海因之手』是第一次执行任务,不太熟练的样子。」

「喔……」

有听没有懂的桦苗姑且虚应一声,接著丢出真正想知道的问题。

「梵小姐,你不能用你的力量消灭这些库什么的吗?」

「嗯。」

「这样啊……呃,什么!」

忍不住凑过去的鼻尖,被软绵绵的布手直直一指。

「要做这件事的人,是你。」

「咦,我可以吗?」

不只是指,还顶在他鼻尖上。

「很简单啦。应该说,你好歹也是拥有『半开之眼』力量的人,办不到就伤脑筋了。」

「那实际上要怎么做?」

其实,桦苗除了能看见破布妖怪……库伦布以外,丝毫感觉不到自己有任何力量。

「你已经看过啦。就是我在那个星球上用的刻印,你只要回想那个就好。」

「刻印……喔,那个叉叉──」

回想的瞬间。

铿!

那巴掌大的图形便闪现在眼前空中,吓得桦苗向后退开。

「哇!」

当心念遭惊愕打断,叉叉图案也当场消失。

梵小羊得意洋洋地直盯他那张脸说:

「是吧?那个十字印啊,象徵著焦点稳定的秩序;是我们『半开之眼』所掌控的力量,只有它能够驱逐象徵混沌、扰乱人心的游涡纹。」

「吓、吓我一跳……刚才那个,是从哪冒出来的啊?」

梵小羊说得天花乱坠,桦苗却只是普普通通地如此回答,并看看自己的手和一旁的朋友。

「怎么了?」

里久的反应和刚才无异。会在见到桦苗的视线才这么问,表示他什么都看不见。

「没事,嗯。」

桦苗随口敷衍过去,转而注视在几步远处背对著他的库伦布。

「嗯……所以说……」

就观察至今的感觉而言,它们不会突然改变方向,应该吧。

「这样子,可以解决它们,吗……?」

「你要做什么啊?」

「安静安静……我先……」

桦苗小声阻止讶异的梵小羊,蹑手蹑脚地接近那库伦布背后,心想著叉叉刻印用指尖碰它。

剎那间──

铿!

巴掌大的刻印再度登场,这次出现在库伦布背上,将它打翻过去。

它背上彷佛被看不见的子弹以刻印为中心轰出了一个洞,黄铜色的齿轮和轮轴等零件从裂开的破布下散落一地,随即锈朽而逝;身体开了大洞的库伦布趴在地上,手脚依然动来动去。

「喔喔!」

初试身手就这么见效,令桦苗乐得叫了一声,但随即就被梵小羊泼了冷水。

「喔什么喔。不过是库伦布,没有一下就把它轰得稀巴烂怎么行啊?要想得更清楚,拿出魄力把它们杀得片甲不留!」

「你说得还真简单。」

总之为了收拾残局,桦苗依然战战兢兢地对脚下挣扎的库伦布──贴上手掌,集中心念。

铿!

刻印第三度闪现。这次依梵小羊的要求确实打下十字印,将其全身打散、消灭。

「呼。既然它们不会打过来,是比较有时间试招啦,可是──」

「──如果会打过来感觉比较好的话,现在就有啰?」

「咦?」

桦苗带著问号扫动的视野中,库伦布一齐将脸上闪动的「半闭之眼」转向了他;但没有特别被激怒的样子,只是漫步走来。

〈没有。〉

这么说,且最接近桦苗的一具库伦布──

铿!

被伴随锐利拳击的第四次刻印击中面部,整个头飞出去撞上了墙,并连同四散的零件一起消失无踪。

「啊~吓我一跳。」

「可是你反应还是挺快的嘛。」

梵小羊对松了口气的桦苗稍稍感叹地说。

强力拳击的余韵,使脚下那崩散的躯体也逐渐消灭。

低头看著它消失后,桦苗再注视自己一点也不痛的拳,点点头说:

「这样啊。」

再以如此自信的语气告诉朋友:

「桧原,我好像可以打倒那些妖怪,你先稍微蹲低一点。」

「知道了。来,老师。」

「咦?」

确定爽快听从的里久让老师也蹲下后,桦苗大致扫视左右两侧。

库伦布察觉了明确敌人的存在,甚至离开教室聚到走廊上,与逃窜的学生碰碰撞撞地逼近。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桦苗无惧于那念念有词的诡异阵容,好整以待。他动作敏捷顺畅地躲过一只只伸来的手,以伴随十字印的拳──

「嘿──呀!」

殴打。

「哈!」

殴打。

「啊!」

再殴打。

「呀呀呀呀!」

再殴打。

捱了拳击与刻印的库伦布,就这么被桦苗轰掉头、打穿肚子、上半身从肩膀整个扫平、从头顶裂成左右两半。虽说拥有相反的力量,但它们真的非常脆弱。

「很~好很好,做得不错嘛。」

不知梵小羊里头有什么构造,还灵活地抱起胸点点头。

「看来你差不多已经习惯了,接下来要进入应用篇啰?」

「才五分钟不到耶?好吧,没差。」

能够实际运用力量,让桦苗的态度变得配合许多。梵小羊对这样的他再次深深点头,说道:

「不管是头上还是胸口都可以,只要想像『半开之眼』浮现在身上并使用咒力,力量就会泉涌而出,效果也会增强好几倍喔。赶快趁这段时间尽量用习惯吧。」

「这段时间?」

即使反问,桦苗还是照她所说,在心中描绘在那星球见到的纹章。也就是与库伦布头上的纹章外型相同,印象却明显相异的──「半开之眼」。

轰。彷佛点了火似的,那图案显现在桦苗心脏正上方,发出光芒。

「啊,真的有力量涌上来的感觉耶。」

「怀疑啊?」

梵小羊像是瞪了过来。

「对不起啦。」

桦苗笑著道歉,接著仔细观察不知不觉聚成可观数量、从左右推挤而来的库伦布。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一确定自己所在位置与它们的距离,就任由力量泉涌的感觉──

(好像可以这样耶。)

如双枪侠般平展双手,将食指指向左右两侧。

「嘿!」

铿铿!

十字印仅只相隔暗想刻印的时间,没透过拳的直接接触就击穿两侧远处各一具库伦布。刻印的破坏力与之前完全不同层级,从小小的一点扩散出遍布全身的龟裂,使它们几乎在一瞬间就粉碎、消灭。

「喔喔,自己发现怎么射出去啊,不错嘛。」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使库伦布们前仆后继地加速攻来。

桦苗左右看了看,问:

「梵小姐。」

「什么事?」

「那些库什么的,会和我们一样用远距离的武器吗?」

「库、伦、布!这个嘛……看起来结构很简单,应该不会吧。」

桦苗一接到梵小羊的答覆就朝其中一侧冲了出去。

留在原地的里久已经惯于他的唐突行动,尽管讶异,却也在这非比寻常的气氛中不慌不乱,紧紧按住抖个不停的逢的头。

「老师,不要乱动喔。」

「咿咿……」

桦苗留下两人后,立刻踏上并非肉眼所能见的既之道。会选择这一侧,是因为距离他们──里久和逢比较近的缘故。先压制近处攻势再击溃另一方,便是桦苗判断的活路。

〈没有。〉〈没有。〉〈没有。〉

〈没有。〉〈没有。〉

桦苗狠狠打烂逼至面前的一具库伦布,作为第一手攻击。

「喝啊!」

铿!

大大的十字印浮现在打击点上,盖过遭殴击的库伦布体廓;龟裂扩散至周围空间,网一般地逮中了挤上来的其余几具,使它们当场接连粉碎。

桦苗没多理会面前七零八落地散了满地的零件,迅速掉头。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张开双手指头,指向另一侧尚未抵达里久他们的那一群。

「咻!」

铿铿铿铿!

在多重连奏的打击声中,十个十字印霰弹似的轰穿了整群库伦布。威力增强的刻印,几乎一击就使它们全部炸散,幸免的也手脚断折而倒下。

〈没有。〉〈没有。〉

「再来是……」

两侧剩余的几具库伦布也一下子就被桦苗收拾乾净,整段时间只有短短几分钟。

就近目睹这一切的里久和逢,以及躲进教室里的学生们,也感到怪异现象似乎已经驱除,不是放心瘫坐下来就是怯怯地探出头来。

而这成功「消灭妖怪」的少年──

「这样子就行了吗?」

依然持续著旁人无法理解的行为,与看不见的某个人物说话。那人物……唯一胜利能和桦苗共享胜利喜悦的梵小羊,也拍动软绵绵的双手说:

「厉害厉害。原来你不单纯只是个做事很突然的怪人呀?」

「谢谢喔。」

这称赞尽管非常微妙,桦苗也认为「既然看法改变了就好」而妥协。

接著从过度保护的哥哥角度,说出他自己的正题。

「不管这个了,我可以去摩芙那边了吧。」

结果──

「不行,你根本什么都没处理好喔?」

梵小羊像是非常意外地两手一摊。

「咦?」

「咦什么咦呀,真是的。拜托你,把人家的话听仔细好不好?」

大感头痛的梵,径自将该解决的正题推到桦苗前。

「我不是说过,库伦布是歪曲命运的碎片吗?你真正的工作,是找出毁灭的元凶、命运的核心……被『半闭之眼』寄宿的人啊!」

「对喔,好像有说过这件事……嗯?」

傻愣愣地回答的桦苗,表情忽然僵硬起来。

「怎么了?」

「嗯,没什么。那么,我要怎么找那个元凶?」

闪躲梵的问题之余,桦苗心想:

(那些库什么的,好像在找东西的样子。)

「你要利用『半开之眼』,顺库伦布过来的路找回去。这是应用能力,可能比较难──」

「路是说这个吗?」

急切的情绪,使桦苗插话问道。

「咦?」

在错愕得张大嘴巴的梵小羊身旁,桦苗已经看见了那条路。

以超乎视觉的感觉,明确地看见库伦布踏出的命运的足迹。

梵说不容易──虽然经过胸口闪亮的「半开之眼」纹章的大幅强化──却被他信手拈来,轻松看出那道路的能力,让桦苗感到,那与他平时用的某种能力是同一种东西。但现在更令人在意的是──

(它们一直在说「在哪里」、「没有」。)

繁杂散布的足迹,有如搓丝般逐渐集中,使人意识到必须说是来源的地点。从方向和距离大致算来──

「果然是,旧校舍吗。」

感觉,使心里发现的答案更为确实。

假如库伦布是元凶散落的碎片,或许也会带有主体的零碎思想。也就是说,「在哪里」地到处寻觅并声声悲叹著「没有」的「那个人」,就在旧校舍。

看样子,整件事的大致轮廓已经清晰可见了。

梵回过神,以一时整理不来的话,对遗憾地发现事实的桦苗问:

「喂,那个、你……为什么?」

答出的,是她从未听说的,奇妙名称。

「──『既之道』──」

「既什么?」

「可以帮助我突破危险的路线……名称和做法,都是某个人教我的。现在,应该不太适合聊这个,要赶快才行。」

「这个嘛,也对啦……嗯~所以说,你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被选中的嘛。」

桦苗搁下反过来开始喃喃解说的神秘人物──

「老师?」

「啥?」

到满面茫然的逢身边,为起先被她叫到走廊上的那件事做出答覆。

「我去找一下学姊。」

「直会。」

并对起身打算跟上的里久──

「不能丢下老师一个人啦。」

留下这句话,就循库伦布的足迹奔去。

跑得心急脚重,更抱著对真相的恐惧。

而他这方面的直觉,仍旧是相当准确。

路上遭遇的库伦布,桦苗全都不当一回事地一脚踢开,只管向前跑。为了尽快解决问题,他对于运用自己的力量,已没有任何犹豫。

目的地和昨天一样,是旧校舍。

梵小羊似乎是认为桦苗目前不需要建言,从肩上消失了。对了,她好像说过「到这边来不太方便」之类的。

这对桦苗而言是件好事。让人近距离盯著看现在这张为不祥预感而焦急的脸,感觉不太好。桦苗就这么抱著希望能早点摆脱的坏预感,奔过联络走廊。

平时第二节课的爽朗朝阳如今不知在刺眼什么,使人更为烦躁。在眼前事实的催化下,坏预感愈来愈浓。

「走开。」

那事实,便是库伦布的数量。在他们教室前遇到的完全不能比,这里简直是满坑满谷,甚至将整条老旧的联络走廊压得轧轧作响。

「走开!」

桦苗毫不拿捏或节制地发挥胸口闪耀的「半开之眼」的力量,以十字印冲开库伦布的浪潮不断前进。

「走开──!」

一次又一次地惊险甩开抓向他的手后,桦苗终于抵达昨天检查的旧校舍;接著气喘吁吁地踢开四周丛集徘徊的库伦布往三楼冲,一鼓作气地从楼梯间奔向后侧走廊──却在这里停了下来。

「!」

这层楼看不见任何一具库伦布。这里彷佛是圣域或禁地,充满禁止进入的气息,安静无声。

剎那间,桦苗有种回到昨天的错觉,愣在原地。心中的坏预感已不只是浓,还能感到它正不断地融入现实。

不久,那一刻终于到来。

以细小脚步声的形式。

慢慢地,愈来愈近。

桦苗没有任何动作,静静等待。由于他早已正确地察知现在这状况意味著些什么,怎么也无法主动揭晓真相:心中还有个角落,希望不是这么一回事。

然而,他的预感,还是成真了。

「……!」

从眼前走廊拐弯处现身的,就是山边手梓。

失焦的恍惚眼眸,在半空中游移不定;但脚步却不摇晃也不迟疑,一步一步著实踏稳双脚,向这里逼近。

那不是平常的她。

从氛围感觉得到?

不是那样的问题。

她的后半身拖拉著一整团异常大量的零件,有如膨胀起来的影子,形成极为怪异的景象。

桦苗一眼就能看出,那些看起来并没有拖慢她脚步的零件,和库伦布是一样的东西;而这样的认知,更使他无法不问:

「学姊……那是……?」

那未经思考的疑问,使手梓终于将仿徨的视线转了过来。她依然两眼无神,彷佛不见底的泥淖般淤塞;小小的嘴,抖落著颤动的声音。

〈没有。〉

那无疑是她的声音,但音调却和库伦布一样。

她的嘴,仍继续对大受震撼的桦苗吐出并非答案的字词。

〈骗人的,假的。〉

超乎悲叹的绝望之声,就这么从空壳般的身躯一点一点地滚落。

〈我的愿望,不会实现。〉

桦苗注意到。

拖在她背后的零件,体积正不断增加。

所有零件的表面,都彷佛随时会爆炸般鼓胀。

还有早该察觉的──在她胸口闪动的「半闭之眼」。

「唔!」

桦苗寄上一丝希望,并相信自己是为了这一刻才获得这个力量,朝她的「半闭之眼」伸出手臂,放出行使「半开之眼」之力的十字印。

但是──

「?」

那个「铿」的打击声没有出现。

十字印,甚至没有触及手梓。

在她前方不远,停了下来。

不。

是遭到阻挡。

止于突然出现在手梓身前,具有漩涡形象的力量。

两样力量互相打消,光芒随即淡去、消散。

「可恶!」

即使感到有些吃力,桦苗还是接连从指尖放出了数十发十字印。

但它们也尽数遭到忽然出现的力量阻挡而消散。

「学姊──?」

桦苗以为那是手梓所为而想喊住她,声音却在中途停下。

因为走廊深处,还有一个人。

身披斗篷、手持长杖的某个人。

兜帽盖过双眼,像是少女;明明看得见约略半张脸,却认不出她的长相。桦苗不觉得奇怪,不等任何人解释,就认为原因是出自她兜帽正面闪动的纹章、与自己相反的力量。

也就是「半闭之眼」。

桦苗单刀直入(但印象模糊)地向少女质问:

「你就是那个『什么之手』吗?」

「……」

少女没有回答。

只是,稍微点头。

「把学姊还来。」

对于桦苗接下来的要求,她则是摇摇头说:

「已经太迟了。」

声音和她的模样一样,即使听得见,却分不出是怎样的声音。称为「海因之手」的少女,就这么以那奇异的声音,冷酷地宣告:

「死像已经觉醒了。」

接著,将手上长杖倾向一旁的零件堆。

桦苗不禁大喊:

「住──」

同时感觉、明白到。

那小小的一戳,将会刺破有如爆炸边缘的气球的山边手梓;而那与梵所说的世界毁灭,有直接关连。

(对了。)

桦苗急忙喊出紧张的脑袋所遗落的名字。

「梵小姐!」

但为时已晚。

长杖一接触手梓身后涌出的零件──

〈全部,都给我毁灭吧。〉

在她胸口闪现的「半闭之眼」便缓缓闭上,并在化为一直线的瞬间涡漩起来。

零件堆也发出引擎运转的虫隆巨响,迸然炸裂。

「什么事~……哇!」

随呼唤悠哉现身的梵小羊大叫时,早已来不及了。

四处飞散的无数零件在两人眼前重重涡漩,将手梓掩藏在其中。猛烈的金属风暴,将联络走廊的墙壁、地板和天花板由内搅碎且不断扩张,一层层地刨削接连走廊的旧校舍和一边的浅崖。

「学姊!」

勉强还能叫喊的桦苗,连同各式各样的碎片被轰上了高空。

肩上的梵小羊没好气地噘嘴抱怨。

「你有没有搞错,怎么在这时候把我叫出来啊!」

「别管这个了啦,梵小姐。」

桦苗感到暴风造成的滞空即将结束而心急如焚,梵却只是自顾自地说:

「再说你这个人啊,做事都没有什么前兆或脉络可循,真的是让人很──」

「要掉下去了啦!」

「嗯?喔,话说我好像没教过你攻击以外的用法嘛。」

话还没说完,桦苗就摔了一大截距离。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往下打十字印,『让自己停下来』。」

「──啊啊,吼哟!」

桦苗不知对谁抱怨地吼了一声,紧接著照梵的指示向下放出十字印;刻印随即击穿看来有点距离、约莫数十公尺远的地面。

但不见效果。

「不对不对。」

「呃,拜托!」

坠落依然持续。

「印要打在身体前面,大概就跟你第一次被刻印打上天那次差不多吧?」

「啊──!」

桦苗半自弃地大叫,在坠地前一刻向空中打出新的刻印。

霎时间──

「!」

他的身体,就连惯性的余韵也不剩地,停止了。

彷佛刚那段坠落全是幻觉的结果,让桦苗感觉很不真实;只能保持坠地前的横卧姿势,隔著十字印注视近在眼前的地面。

接著,尝试消除十字印。

从几公分的高度再次坠落。

几乎不会痛地,趴到了地上。

姿势就像只被汽车压扁的青蛙。

肩上同样摔在地上的梵小羊不太耐烦地问:

「……这样你知道怎么用了吗?」

「嗯,大概知道了。」

率直地回答后,尚未从坠落等冲击中平复的直会桦苗,瘫在地上趴了一会儿。

「──学姊?」

不久又突然回神,迅速起身。

接著,凝视前方。

山边手梓变化到最后的模样。

半毁的旧校舍边,那东西缓缓站了起来,胸口还带著闪烁回旋的漩涡纹。分不清是机械运作还是金属受重量压迫所发出的尖锐声响,遍及四周。

那是个以破布为皮肤、以机械为骨架的巨大人形物体。

远远高过三层楼校舍的头上,有个看似口部的洞,且不停吸收著不知从何而来的各种零件。原本看来不过是细瘦骨架包上坑巴皮囊的巨躯,吸收了那些零件后……以齿轮与弹簧为肌肉、以擒纵轮与棘爪为神经、以螺丝与轮轴为血管,逐渐增加体积与密度。

桦苗看得目瞪口呆,仰望那骇人的物体问:

「那是、什么……」

「那就是我们的敌人──『朋友海因』所创造的『死像』。它聚合了种种歪曲的命运,是一切连锁的起点,也是将世界导向毁灭的怪兽。」

在桦苗肩上说明的梵小羊,语气似乎有些严肃。

过去打倒的小喽啰根本望尘莫及,死像是那么地巨大、骇人。梵小羊的用句尽管夸张至极,但见到如此可怕的东西高耸在眼前,也不得不相信。

不到数十秒就变得分量十足的巨躯稍一动身,就将林立在校舍旁的阔叶路树扯开、从根抝断。听了就觉得痛的声音,更在其威胁感上增添现实的危机感。

桦苗皱起眉,仔细注视。

「嗯?」

巨躯的脚得到足以支撑步行的强度后,开始缓慢移动。会需要一点时间才看出它在移动,是因为过于庞大,只凭视觉难以察觉其位置变化的缘故。

「它在……动吗?我要怎么阻止那么大的──!」

说到一半,桦苗忽然发现某件事而脸色发白。

「马路边的校舍就在那个方向上啊!那边是有人用的耶!」

扫倒无数树木前进的巨型重物一步步地调整重心,愈走愈快。再这么下去,它一转眼就会跑出校外。

桦苗急忙追上去时,肩上的梵小羊说:

「虽然……这完全不是能让人放心的状况,可是死像对命运的干涉力比库伦布强多了,大概不会闹大。」

「大概?再说,这又不是会不会闹大的问题!」

在桦苗对一点也不可靠的保证抗议时,大步前行的死像已经跨越树林,抵达位在学校外缘的校舍。由压倒性体积与重量构成的巨躯,从校舍顶上露出头来逐渐逼近。不知是出于该称之不幸中的大幸的偶然,还是它体内核心的手梓意识使然,死像的路线没有经过校舍,而是穿过了校舍间的宽广铺石步道。

梵小羊说得没错,那巨大重量造成的地鸣、踏碎的铺石及铁栏杆、停在门内的车辆的哀号,奇妙地──或者说不自然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连旁人都能一目了然地看出的那场妖怪风波,仍在校园内留下不小震撼,但现在却没人关心窗外发生的更大的新问题,更别说是指著它问那是什么东西。

学院之外,也是同样状况。不如说,毫无反应的状态,更是强烈突显了这光景的怪异。在缓坡大道上来来去去的人车,都无视于开始在路中央行走的巨大怪物……不仅如此,他们还事先经过排练似的知道要避开它,彷佛是场荒诞异常的日常景象。

死像就这么确切地挤开人车,又不为人知地步步前进。

背后漩涡纹不断旋转的「海因之手」,远远地在死像上空引导它──前往终末之地。

桦苗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追,并转头问:

「梵小姐,这个力量,可以让我跑更快,或是飞起来吗?」

「可以呀。」

梵小羊回答得快到差点让桦苗摔了一跤。

「你不会早说喔!」

「哎哟,因为我不敢把这种能力随随便便告诉你这样的人啊。」

「现在不是……计较那种事……的时候吧……」

桦苗突然浑身没劲,快跑变成了无力的牛步。

「是没错啦。」梵小羊叉起手点点头说:

「方法跟之前停止坠落相反。只要在你现在的位置,用它『不要让你继续站在那里』就好了。和停止坠落的那个合起来用,就能在空中──」

铿!

没等人说完,十字印已经打穿了桦苗脚下。

「我就知道──!」

桦苗就这么拖著大叫的梵小羊,一飞冲天。

为了拯救困在巨躯内的少女──山边手梓。

画出粗暴得无法以「飞舞」形容的直线轨迹。

他凝视著前方,能帮他将常识、逻辑、算计等可能会令人犹豫的想法全都抛诸脑后的咒语──也彷佛找到绝佳时机般冲出了口。

「欸!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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