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船,顶著无数涡漩红星的天空,在狂乱的漆黑波涛间沉钝地摇摆其身。
那是唯有堪称是船的粗略形状,没帆也没桨的巨大木船……将世界导向毁灭的「半闭之眼」根据地,愚人船。
联系遍布浪沫的甲板及其下层的宽敞阶梯口,是两名「海因之手」谒见首脑「朋友海因」前,总会窃窃私语、交换资讯的位置。
「──是──也──在──」
在那里,穿著睡衣和拖鞋的一条摩芙,将昨天关于魔术师的后续发展,以及前不久得知的新事实,告诉她的同伴。
「──的样子。」
「喔喔。」
尽管她天生嗓音细小,几乎揉碎在浪声之间,她身旁的骷髅马阿尔贝多仍听得点头摇身,乐在其中。
「这案例,的确很难得呢。」
「嗯,好像很难控制,我再想想看怎么办。」
「嗯……第二个就突然这么急。毁灭的命运来得还真是不等人喔。」
阿尔贝多又愉悦地摇晃起来。
「嗯。」
摩芙也轻点个头。两人虽方向一致,对于结果的期望却正好相反,反应自然不同。
阿尔贝多心血来潮地随口问道:
「后来,桦桦有发现那件事吗?」
「没有。」摩芙重重摇了头。
「桦桦的想法还是很单纯。」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为了小心起见,把魔术师叫来自己房间监视吧。」
掺了些揶揄口吻的话,听得摩芙噘起小嘴。
「因为就算桦桦看不穿,魔术师也可能主动改变状况。那个人的魔术虽然威胁不了我们『半闭之眼』,但还是不认识的流派,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漏洞。」
「原来如此,确实是一点也没错。」
在专门领域上,摩芙和他们口中的「桦桦」不同,洞察力强多了。
阿尔贝多迫不及待似的蹬起蹄子,含著笑意说:
「再说,如果有哪边真的需要处理,只要我亲自走一趟就行了。」
但是──
「不行。」
这话却立刻遭到拒绝。
「嗯?」
「要是阿尔贝多也到外面去,我的力量会变得太强,桦桦可能会被我……」
说著,摩芙用力摇摇头,强烈要求阿尔贝多绝不能那么做。
「你怕杀了他吗?真是的。」
接在那孩子气拒绝动作后的,是骷髅马的无情话语。
「他只是个迟早会被你带上毁灭之路的人,又何必看得那么重呢……不过,这种话无论我说几千几百次,你也听不进去吧。」
阿尔贝多扭过身,蹄子踏上通往甲板的阶梯,表示谒见前的资讯分享时间已经结束。接下来的,就只是向他们的主人禀报现况而已。
在他身旁的摩芙,也同样登上宽敞阶梯,并坚决宣告:
「嗯,绝对不会。」
骷髅马再度叹气,且更深更长。
「告诉你那一点点的机会,原本只是想激励你,想不到你会真的想抓住它……真不晓得是失败还是成功喔。」
「阿尔贝多,你这是不打算阻止我的意思吗?」
「是啊。因为你和看起来不一样,聪明得很呢。」
这话让摩芙稍微嘟起了嘴。
「──你不会做无谓的反抗或干扰,更是我们主人宝贵的『手』;当前来说,只要你继续将世界导向毁灭,我是没什么意见。」
这时,话里的笑意戛然而止。
「而且啊,摩芙。就算时辰到了,我也不会妨碍你的。」
「……」
马蹄穿过哑口的摩芙身旁,一阶又一阶地踏上湿濡的梯级。
「我自始至今都相信,命运的力量,必将导致毁灭。」
犹如朝向避不了的那一天,一刻又一刻地不断前进的秒针。
「世界终要毁灭,毁于我们之手。这是无庸置疑的。」
他的断言,使摩芙感到未来被命运编定的错觉,心生惶恐。
「就算这样,我也绝对不会让桦桦……」
尽管惶恐,她仍更坚定地发誓。
「至少在海因大人毁灭世界之前。」
「无所谓,你尽管试试看吧。」
阿尔贝多以重拾笑意的声音,给予不知是鼓励或挑衅的答覆。
尔后,两人的视线触及甲板,对话也因此中断。
在大幅摇晃、暴露于狂风浪涛的愚人船甲板上,到处堆积著眼睛大小的金砂;远端,还有个冒风顶浪,有如小型剧场的角落。
在遍洒危险红光的星空下、两人前往的舞台上,他,就在那里。
那是,背对以银线绣上「半闭之眼」的黑幕,镇坐于到处镶嵌宝石的黄金座椅,满身壮观羽饰及夸张服装,自身更是以透明水晶组成的,骸骨。
将世界导向毁灭的「半闭之眼」首脑──「朋友海因」。
(嗯……枕头有点硬……)
魔术师的早晨来得并不怎么早。
(啊,对了……我借住在宿舍里……)
魔术的仪式和研究,大多需要在夜间进行──尽管颂扬现代派,但那部分的惯例、习性等仍未改变──因此,起床时间是必然地晚;再加上八十辻夕子个人容易赖床,离早起更是无缘。
(今天,我一定要带直会同学回去……可是要怎么跟他说呢……)
睁眼没多久,难题就浮上尚未清醒的脑袋,令人难以抗拒回笼觉的诱惑。
(……?)
这时,将她地铺里的烦闷一扫而尽的──
「喵咕咕咕咕~」
(……喵咕?)
就是传入耳里的诡异呢喃声。
「呜喵喵喵~」
(……呜喵?)
那不是动物的叫声,无论是喵、咕还是呜,全都是字面上的发音。
从那样的发音,魔术师夕子头一个想到的是──
(她在念咒语?)
然而,那诡异的呢喃声的力量,或者说投注其中的精神,似乎完全不足以引发超自然现象。
说白了,就是傻呼呼、软趴趴的感觉。
「呜喵呵呵呵。」
夕子微微撑开眼皮,往不知是笑还是怪叫的声音窥探,然后在一小段距离外发现惊人的……对于曾经目睹各种怪异魔术仪式的夕子来说也相当惊人的画面。
在依然阴暗,没有点灯的房间中。
桌上的平板电脑散发著微弱的光线。
照出傻笑著紧盯萤幕不放的一条摩芙。
她的嘴,正细细地泄出意义不明的呓语。
「不要啊喵~」
「……」
那女孩似乎刚起床,头发乱糟糟地。她沉溺在陶醉和愉悦中的模样,甚至在夕子心里立起一道障壁,不敢对她说话。说白了,她完全进入了旁人无法触及的自我世界。
另外,在夕子看得见的平板萤幕上,播映的并不是会引起中毒症状的迷幻影片,而是虎斑猫叼住黑猫后颈,在同个地方不停打转的影片。
「那是摩芙的兴趣……她很爱看猫咪的实况录影。」
「!」
夕子吓得抽了口气。在她背后的双层床下铺,以睡意尚浓的声音悄声说话的,是大摩芙一学年的室友,国小部六年级生草刈都。
「只要发生不顺心的事,她就会像那样一大早就狂看猫咪的影片散心。」
「那在散心……?」
听都那么说,夕子的眼再次转向正面。
「救命啊喵~」
摩芙还在用软绵绵的声音,替边转边叫的黑猫翻译(似乎)。
都躺著用食指抵著嘴,对夕子说:
「虽然有点恐怖……可以的话,还是请你保密喔。」
「唔、嗯……」
就在夕子点个头,想钻回被窝里时──
「──!」
「……!」
不小心和摩芙对上了眼。
这下糟糕了。
而背后──
「唉……」
传来都唏嘘的叹息,以及躲进棉被的声音。
双方就这么对看了几秒──
「……」
「……」
即使房内光线微薄,也能明显看见摩芙的脸愈来愈红,让夕子非常犹豫该不该顾顾她的面子,躲进棉被里。
「……」
「……」
但是到最后,她的嘴──
「……你喜欢豹的影片吗?」
却自然而然地冒出这句唐突的话。
摩芙更沉默了一会儿,不知心里做了怎样的调适,依然红通通的脸向下一点,小小声地说:
「小豹的话,就可以。」
几十分钟后,都再度睁眼时,影片观众变成了两个。
八十辻家的宅邸是栋左右对称的大洋房,周边人烟稀少,位于多柏学院邻近地区。中午过后不久,夕子终于来到历史与学院相当的老旧铁栅门前。
不知为何,直会桦苗和「星平线之梵」也与她同行。
在餐厅用早餐时,表情隐约在傻笑的夕子,忽然下了重大决心般绷紧面皮──
「直会同学,跟我来我家一趟。」
半请求半强迫地这么说。
「如果要向爸爸证明,外宿只是单纯因为和他吵架,带你和梵小姐一起去解释应该比较好。拜托你!」
想到宝贵的黄金周假期又要耗掉一天,桦苗就一脸不愿。可是──
「连梵小姐也要?话说回来,我干么要陪你解释为什么要离家──」
「那是你昨天看见那个的代价。」
夕子都这么说了,桦苗也不得不从,而且──
「不管怎样,你都要配合我说的话,之后我会自己想办法。」
「……这也是代价?」
「嗯。」
「……」
还被逼著答应这种事。就这样,桦苗一边设法安抚有如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而气嘟嘟的摩芙──
(如果不答应,以后搞不好会被这个不好惹的魔术师瞪死,还是先帮她解开误会好了……就这样吧。)
一边如此说服自己。
至于受托同行的梵,不知是否明白这趟究竟所为何事;即使到了夕子家门口,仍为能够连两天出门压马路,乐得神采飞扬。顺道一提,她还是把制服当外出服穿。
「嗯~好棒的房子喔。好像回到以前一样呢。」
「谢谢。」
夕子轻声回礼后就开了门。
叽叽叽。刺耳的铁锈摩擦声响遍周围。虽没有夸张到飞出满天蝙蝠或乌鸦,疏于整理的庭树在阴天微风中沙沙作响,也够应景了。
然而,在声音渐淡时,树又不自然地摇动起来。
『快进来吧。』
紧接著,耳熟的男声深沉地响起。
「「喔喔!」」
夕子无视于桦苗和梵的惊呼,一听见那声音就拉下脸,并故意说给他们听地抱怨:
「叫人不要随便用魔术,自己却用在对直会同学他们虚张声势这种小事上,这样真的很过分耶!」
想当然耳,那没有得到任何答覆。
「直会同学,拜托啰。」
夕子重整心情似的严声叮嘱,也有种难以拒绝的压迫感。
就桦苗而言,能回答的还是只有──
「好。」
一被带进门厅边的会客室,坐著等待的洋房主人就前来迎接。尽管他展开双手,却令人感不到一丝放松或亲切,反而浑身洋溢某种迂回的警戒或排斥。
「欢迎。两位是同行吗?」
夕子的父亲看来有些年纪,约五十上下;五官端正,但欠缺生命力,高瘦的身躯也少了支柱似的有气无力;请桦苗和梵坐下的动作虽有威严可言,但同样有浓浓的倦怠感……简单来说,他的整体印象就是一个「明明可以很耀眼,却相当黯淡」的人。
「我是八十辻正典,夕子的父亲。」
简短的招呼,也因那平淡声音显得空泛。
「昨晚,抵抗我『探查』的人就是你吧,听说你是夕子的同学……虽然是担心女儿,做出那种事还是过分了点,我向你道歉。」
「喔,没关系……」
桦苗马上就接受了这个眼睛盯得比低头更有力的道歉。看样子,这位重视女儿的父亲并不知道他打道回府(?)后发生了什么事,让桦苗终于放下心中大石。
不知其多余担忧的正典,待三人在桌对面坐下(夕子也坐到桦苗那一边),就当著他们的面伸指点上黑檀桌面──
「──30、31、35F、38V、40──起术──」
以指尖绕转出小型五芒星,发动魔术。
(他从刚才就不当一回事地在外人面前使用魔术耶……真的想对外行人虚张声势吗,应该不会吧?)
即使正典的态度和夕子抱怨的雷同,桦苗依然礼貌性地低头致意。
「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直会桦苗,这边这位是梵小姐。」
而梵对那些魔术不放在心上,看著五芒星的光芒,模仿身旁的人说:
「你好,我是这边这位梵~」
正典似乎察觉他们的视线,嘴角带点讽意地说:
「如两位所见,我们『无信者魔术结社』的魔术,手法并不独特,完全是沿用老派术式。就算两位利用我女儿摸到这里来,恐怕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原来平淡的语气忽然充满敌意──看来他展示这些魔术,从一开始就是怀著这个心──夕子气得直喊:
「爸!」
正典没为那尖锐叫声退让,反而往女儿瞪回去。
「你说要和我解释清楚,那你带他们来是要做什么?不管他们是哪流哪派,我们结社也没有大到能够提供人力或物力的帮助啊。」
依旧排外的态度,让夕子小嘴一抿──
「……」
然后重整旗鼓准备反击,娓娓道出前言:
「……也没有要做什么。你从以前就啰哩啰嗦地要我带『可以保护我们「无信者魔术结社」永远存续』的人回来,我就照办了啊。」
「什么?」
只见夕子准备大战一场般,将特大号的炸弹砸向疑惑的正典。
「没错,这个直会桦苗……就是有资格和我订婚的人!」
「……」
「……」
「……?」
正典和桦苗,甚至梵,都在沉默中思考那句话的意思。
「啊?」
「啥?」
「订婚……喔喔!」
接著目瞪口呆地看著彼此,只有梵拍了一下手。
正典像是被这一拍打醒,起身就骂:
「你你你没事胡说八道什么!我不准,绝对不准!」
夕子也跳下椅子,正面对呛。
「你自己不是说,要让结社延续下去,就一定要找一个懂魔术又条件好的人才入赘吗!现在我带来了啊,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而且还想趁机一吐为快似的说个不停。
「你自己也知道吧!昨天的『探查』对他没用,还轻轻松松就看破我的『驱人』!这样的人不是正好符合爸爸的条件吗!」
但正典也不是会被女儿压著骂的人。
「管他合不合条件,你现在谈婚事太早了吧!」
当然,夕子绝不会在这时候后退却。
「是你自己要我早点找的耶,想反悔是不是!」
「我是因为魔术师很少,要找很多年才提早提醒你的啊!」
「完全符合爸爸条件的人,和我会选的人怎么可能一样!」
「宁愿放纵你乱来的人吗!」
「比你更懂得变通的人啦!」
桦苗没理会吵到额头都快碰在一起的父女俩,为自己的问题伤脑筋。
(她是要我配合这个啊……)
夕子当然不是认真的,只是拿来对付父亲而已。但尽管明知如此,自己表面上还是被她当成未婚夫,要是被摩芙知道了──
(铁定没命。)
比世界毁灭更实际的恐惧汹涌而上。桦苗虽想劝架,但很不巧,他口才并不好。
(如果只是说「先冷静一点」,矛头搞不好会指到我身上。)
所以,桦苗决定等他们吵累了再说。
一旁,梵的嘴则是不停对吵闹不休的两人发出感叹。
「喔喔~喔喔~」
就这样,过了没几分钟时间。
争吵结束得意外地快。父女俩似乎都不习惯长时间大声争执,没多久就上气不接下气,在椅子瘫坐下来。
打破这找不到时机开口的沉默(虽然八十辻父女都喘个不停),给他们制造另一个冲击的,是突然不安于座,左顾右盼起来的梵。
她短短一句──
「刚才的茶和点心怎么还没来呀?」
「「!」」
就使父女俩大受震撼。
「茶和点心?」
桦苗听不懂梵在说什么,也不知道那两人反应为何如此激烈,傻著一张脸。而正典手拄桌面向前倾来就问:
「你怎么……!」
但喉咙一时哽住。顺过呼吸后,他明显表露戒心,重新与梵面对面地问:
「你从声音和指令字串……就知道我发动的是什么魔术吗?」
桦苗侧眼瞥视,发现夕子的表情和父亲一模一样。听正典提及「魔术」,才终于想起──
(啊,是在说刚才他对桌子用的那个?)
梵毫不装腔作势,一派轻松地回答:
「还好啦~虽然有点歪、有点破碎,看得见缝隙……啊,来了来了!」
这时,门彷佛顺应她的期待般打开了。
奇妙的是,只见到一只托盘浮在空中。梵说得没错,托盘上有几个散发红茶香的杯子,和盛在盘上的饼乾。
唯一状况外的桦苗,对眼前景象感到惊奇之余,发现有些烟雾状的东西,在托盘底下托著。
「喔喔,好像魔法喔。」
并率直地说出对魔术师最失礼的感想,让吵累的父女俩同时揪起了脸。
尽管如此,正典仍故作平静地以手指拨开烟雾,将托盘置于桌面。
「请用。」
「谢谢伯父。」
桦苗伸手就抓起茶杯,一点也不客气。
这模样,全被正典盯在眼里。
(这个男孩看起来……和她不像是同个程度的魔术师。)
只是,他胆敢大大方方地踏进其他流派的魔术师家门,露了两手给他看也泰然自若──具体而言,现在还呼呼地吹著热红茶──给人难以估量的感觉。
(而且,他还躲过了我的「探查」……但光是这样,夕子就要认他作丈夫?)
想到这件事,正典身为父亲的怒火又熊熊燃起。为了让从刚才就一下激动一下错愕一下疑惑的情绪冷静下来,正典也往红茶杯伸手。
「!……」
「啊……」
结果,夕子似乎也有同样想法,并做了同样的事,两人眼睛因此对上。稳下情绪后,正典说道:
「你也喝吧。」
「……」
夕子没回答,点点头就拿起茶杯。
梵对这对父女的一举一动完全不在乎,将饼乾扔进嘴里。
「嗯,好吃好吃。对了──」
并粗鲁地边嚼边问:
「夕子用的是『架空五芒星』,正典用的则是正统的『书式』嘛。『无信者魔术结社』的老派和现代派,该不会就是这样分的吧?」
「!」
又被梵冷不防说中底细,让正典差点就把嘴里红茶喷了出去。他急忙用眼神问夕子是否泄漏结社的秘密,而夕子当然是拚命摇头。
梵仍悠悠哉哉,彷佛只是猜测饼乾品牌似的说:
「我啊,因为知识有一~点点过时,所以不知道灵占‧八十辻的『架空五芒星』现在到底普及到怎样了。」
「八、八十辻灵占是我的曾曾祖父。」
夕子鼓起勇气,替态度轻松得像闲聊的梵作补充。
「『架空五芒星』是他发明的。由于难以驾驭,结社里还一度失传,最后是家母复原的。」
「是喔,你妈妈真厉害。」
「是啊。可惜,她已经去世了……」
骄傲、欢喜和悲伤,三种表情在夕子脸上变换不定。
正典装作没听见,放下茶杯打断对话。
「恕我冒昧。」
是时候导正这场对谈的方向了。于是,正典直捣核心。
「可以透露你们结社或流派的宝号,让我长长见识吗?」
对于如此魔术师都会提防的问题──
「好哇。叫做『半开之眼』。」
梵答得是直截爽快。
那不遮不掩的态度,和言词迂回的正典完全相反,让桦苗又是一阵感佩,或者说讶异。
「八十辻那时候也是这样,人家要你说,你就说啊?」
「因为这没什么好瞒的,卖关子也没意义嘛。」
即使可能惹来正典的不悦,梵仍将她最直接的想法说出口。
桦苗也没多作顾忌,点头说声「原来如此」。
「比起一直注意哪些话不能讲,有问就答的确是轻松多了。」
「没错没错。」梵大方同意桦苗的想法后,往丰满的胸「啪!」地一拍。
「我们『半开之眼』啊,才没有什么好怕的呢!」
见到两人如此乐天的对话,正典又向女儿喑使眼色。
(半开之「眼」?从没听说过。)
夕子也发觉父亲心中的疑问。
「……」
不过她不能说自己不知道,只好别开眼,保持沉默。
(能吸引自以为是现代派的夕子,难道是近年成立的流派?)
然而,曾曾祖父八十辻灵占尽管技艺精湛,却也只是个知者自知的人物;讲难听点,就是并不出名。但他们(桦苗当然也被正典当成同一派人物)却想也没想就提起了他。眼前两人的存在,开始使正典感到莫名的怪异。
「可是,梵小姐。」
这时,虽然夕子完全没有帮父亲说话的意思,也为过去只稍微提过的不平衡之处提出疑问。
「你都知道我的曾曾祖父,却对魔术结社的常识知道得不多,这是为什么?」
「一言难尽啦~今天陪你来这里,就是想多了解这方面的事啰。」
为了摸清这名悠然答话的可疑少女,正典从浅层中的浅层开始问起。
「那么,你们『半开之眼』是老派还是现代派?」
「?」
「?」
梵和桦苗都只是愣愣地看著他。
「……」
「……」
魔术师父女也疑惑到不禁对看。
于是正典再一次以他们的常识发问,只是声音有点抖。
「……那、那么,你们对『业(karma)』是怎样的看法?」
「?」
「?」
梵和桦苗还是愣愣地看著他。
这让正典忍不住对女儿问出并非指责的真心疑问。
「你到底带了什么人回来啊?」
「……」
夕子也哑口无言,连混都混不过去。
正典两掌叠在桌上,满面疑惑地开始解释。
「你们的想法可能和我们类似,不过……如你们所知,所谓的魔术,是藉由模仿万物机理或应对个人本质,发显一定超自然力量的东西。」
桦苗一句也听不懂,没有反应。
梵不知明白多少,头「嗯嗯嗯」地点得很随便。
正典为双方的态度恼怒至极,但仍强忍著继续说下去。
「而我们魔术师,就是依循那种看不见的定则,跳脱一般物理方式,以超乎常理的神秘术法,使用各种魔术的人。」
正典先忽略没反应的桦苗,对梵更进一步地说明。
「但是,在这一两百年间,那些术法开始出现反常现象。」
「嗯嗯嗯,什么现象?」
这回,梵出声发问。
桦苗还是一样没反应。
正典咬牙忍耐,继续说:
「我们自古流传的术法发显的程度,开始显著下降;下降到无论是久远的大魔术,还是各式各样的小把戏……不是效果微弱,就是根本无法发动。这种事,在长达数千年的魔术史上从没发生过类似案例,简直是天大的异常事态。」
「嗯……?」
梵的声音开始有些认真的味道。
桦苗还是一样。
正典似乎是愈说愈激动,语气节节加重。
「经过几番争执,魔术师们终于打破结社和流派的藩篱,合作进行各种议论、研究和验证实验;花了数十年,他们总算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
「──『业』?」
梵接话,正典点头(桦苗以下省略)。
「没错。由于人类占了这个世界太大一部分,万物的规律开始紊乱,以原有规律为基准的术法自然发挥不了力量。这是当时最有力的假设。」
「……嗯。」
梵稍歪起头。
桦苗粗略地整理结论,问:
「所以,原因出在环境的破坏?」
「破坏环境的行为,产生了与自然相反的力量,且逐渐淹没了这个世界。人类侵犯自然,最后自食恶果……『业』这个名称,便是由此而来。」
桦苗敏锐的归纳,让正典意外地再做了些解释,并且──
「可是。」
将话题拉回原点。
「你们的结社真的不知道这种常识吗?无论是明暗教会、黑白各派还是流浪的隐士,只要和魔术相关且有人知道其存在的,都应该有收到关于这些研究和结果的布告啊?」
「反正我是新人,对不起。」
桦苗不知为何道歉。
「嗯嗯……?」
这次换夕子对头歪得更厉害的梵说:
「简单来说,老派系统用的是后人提倡『业』这个论点前的术法,而现代派指的就是之后创立的所有新型方式。」
以现代派自居的夕子,有些骄傲地按著胸口说:
「因此,同个结社或流派中,出现老派和现代派并存的状况也不奇怪。不过呢,死守古法的老顽固还不少就是了……」
「既然你们连这都不知道,应该可以归为现代派吧。」
相反地,正典则是明摆出瞧不起现代派的姿态,冷冷说道。
事到如今还如此露骨地挑衅,夕子又气得脸红脖子粗。
「~!」
对于这对在说明时也针锋相对的父女,桦苗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才好,只是马虎地想:
(如果说哪边都无所谓,两个都会生气吧。)
因为对他而言,还有更重要的事。
(话说回来,八十辻这家伙只是为了呛她爸就说要和我订婚,那她有仔细想过以后要怎么收拾残局吗?)
桦苗一点也不想再卷入这对父女的战争,也不愿冒著这场婚约闹剧误入摩芙之耳的危险。眼前实存的恶梦,让桦苗开始打算趁对话戳破夕子编的谎──然而,他不是个会将忧虑和疑念放在心上的人。
(算了,反正她爸好像也开始起疑了,不用想太多吧。)
到头来、辽是做出了如此乐观的结论。
这时。
他身旁。
「嗯。」
梵短而有力地点个头。
(她嗯什么?)
想这么问时,只见她对直视而来的老派魔术师八十辻正典,同样短而有力地说:
「你说的『业』,完全不是那样喔?」
梵居然彻底推翻了正典的话。
魔术师父女起初还没能听懂,皱眉看著她;但随著反覆咀嚼并确定她的意思,表情也从怀疑渐染愤怒。
「……你那是,什么意思?」
正典压低音量反问,反而显露他怒气多么地重。
至少,交互查看梵与正典的桦苗,有这种感觉。
(奇怪,情况怎么突然不太对……?)
魔术师是一种将探求与传承视为生命意义的生物。对他们而言,先人投注庞大血汗与时间才建构出的理论遭人轻言推翻,简直是最大的侮辱。
就连邀她上门的夕子也是如此。
「请问,你这样说有根据吗?」
尽管用词客气,实际上却是质问。
但是,即使面对如此无形的压力,梵仍是若无其事;并和抛出问题发言时一样,笑呵呵地在桦苗肩上一拍。
「麻烦啦。」
「咦?」
话锋急转过来,吓得桦苗发出滑稽的问声。在魔术师父女尖锐注视下,桦苗不禁张手挡在身前。
「麻烦我什么,我连你们在讲什么都听不懂耶,要怎么解释──」
「不用解释呀。」
梵轻松地说:
「拿证据给他们看就好了嘛。」
并以食指指著桦苗鼻尖。
「只要是够水准的魔术师,应该看一眼就多少有点感觉,知道我在说什么了吧?要是完全看不懂,跟他们讲再多也没用。」
(怎么没事又说这种刺激人家神经的话啊!)
为梵的旁若无人捏把冷汗时,桦苗终于反应过来。
「……你是说,给他看那个?」
「嗯。」
梵大大点个头。
「只要你想让他们看见,他们就一定看得见喔。」
和名字一样,梵依旧没有隐瞒的意思,不过──
「这样好吗?」
桦苗还是有所踌躇。
其一是由于,在这里那么做的感觉和「星球」上不同,就像新手将作品摆上展览会一样提心吊胆;其二是因为,这说不定会让魔术师和订婚那些事牵扯得更加复杂。
说穿了──
「别管啦,快点。」
就是被梵这么一催,就算不情愿也会照办的小烦恼。
「那我开始啰。」
预告之后,桦苗将食指伸到眼前,自己与紧瞪而来的正典中间的位置;夕子从旁投来的强烈目光,也刺在脸颊上。
「嘿呀!」
桦苗轻声一喊,同时──
铿!
他们「半开之眼」所掌控的力量,象徵焦点稳定的秩序的「十字印」,现于空中。
「「!」」
以桦苗而言有点小,只有巴掌大的十字印,让魔术师父女几乎看穿了眼。
正典有如见到可怕的力量,面容战栗。
夕子彷佛见到未知的力量,神色惊叹。
一会儿后,正典总算张开颤抖的嘴问:
「那是、什么?」
相对于那勉强挤出的问题,梵十分明确地回答:
「十字印。」
「十字、印。」
支吾复诵的,是夕子。
「居然有……这种事。」
震愕呢喃的,是正典。
十字印在两人视线中不摇不晃,稳稳地定在空中。
见识十字印,给魔术师这类人的刺激似乎太强了点。
那「力量的呈现」瞬时夺去八十辻父女的心。两人原先的激烈争执,和夕子作为武器的婚约话题,全都被虚脱感放逐到最无谓的角落去。
(那也是……魔术吗?)
正典简单几句话送走桦苗和梵,独自留在会客室里深坐椅中。夕子送他们出门后似乎是直接回到自己房间,没进过会客室。
(这也难怪。)
作父亲的难免挂意女儿,但身为魔术师的他,心思还是放在十字印的模样上。
正典的「书式」是以手指动作,夕子的「架空」则是在五指尖之间,构成各自所认为最合适、最完美的五芒星。
然而「业」造成的杂讯或误差遍及世间万物,五芒星一旦发显,也必定会受到影响,产生歪曲──他们,是这么认为的。或者说,曾经是这么认为的。
这现象极为普遍,并不限于「无信者魔术结社」的魔术师,无论能力多么高强的魔术师、规模多么大的魔术也无法避免。
(明明是这样的……可是那怎么……「十字印」……居然有那么美的东西。)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图案极其单纯,只是两条线交叉成的十字;但别说看不出半点歪曲,还相反地充满著压倒性的方正之美。
那是无数魔术师自古梦寐以求,近来更因为「业」的影响而加深渴望,象徵自身魔术的「完全调和的图形」。
(他们还那么小,怎么……?)
正典祈祷似的交扣十指,抵住额头。
不知是焦虑或嫉妒的火热情绪,从他以为早已乾涸的心底滚滚涌上。当时过于震撼,很快就打发桦苗和梵回去,让正典现在有些后悔,甚至打算请回他们问个明白。可是──
「我哪能那么做啊!」
正典低声怒骂。不过,假如真的促成夕子和桦苗的婚事──尽管在对话中,也曾怀疑那只是夕子编的谎──不就有机会研究他们了?在如此诱惑煽动下──
「怎么可以!」
为了女儿,正典又破口大骂。传承历代知识的魔术师,和扶养独生女的父亲两种身分,使他天人交战,僵著动也不动。理智虽告诉他,矜持愚昧可笑、私情不值一提,但他现在没有心力决定自己该往哪条路走下去。
所以,他只能乾坐在椅子上,感受自己对那曾经如此接近、众人无不渴望的美丽图形,投注遥不可及、不断膨胀的幻想。
不过,僵著不动让他想到──
(先别管我自己,夕子她怎么想?)
更甚于那些想法的巨大感情,如乌云般在他心中扩散开来。
那阴喑沉重的情绪,名叫──惶恐。
乌云没有因为扩散而稀薄,将他的心逐渐抹黑。
(如果夕子被那种美诱惑,和她当未婚夫带回来的那个男孩子……)
正典有预感,经过数百年光阴传承至今的「无信者魔术结社」……如今世上仅剩两人的魔术结社,即将面临决定性的一刻。
咕噜。
正典不自觉地缓缓咽动乾渴的喉咙。
祖先苦心构筑的成就,就要毁在自己这一代。
不仅如此,那和他妻子的死不同,并非因意外而丧失。
那是,将使他从探求与传承等魔术师的存在意义上消灭的东西。
名叫梵的少女,在言行间表现的确信。
名叫桦苗的少年,所创造的美丽图形。
在这两者柔声呼唤下,目光很容易遭到吸引的──致命的东西。
也就是,会将自己传承之物变得毫无价值的──真相。
现在开门追上他们,便能够得到的──知识。
更加卓越、深入、强大的魔术体系。
当他拚命压抑如此不断膨胀的苦恼时──
「就要毁了。」
从远处窥得他们所有谈话的年幼少女,刺出这样的话。
「!」
「你长久保护的结社,就要毁了。」
彷佛搓合他所有不安、能将其内心染黑的声音,传进耳里。
正典猛一站起,环顾四周。
「谁!」
声音没有回答。
只是,彷佛要折磨、诅咒他一般继续响起。
「八十辻夕子的心,已经被不偏不斜的真相牵走了。」
「住口!」
即使梧住双耳,也阻止不了那声音。
「拜托,别再说了!」
痛苦得几乎涨破的心,逐渐在胸口形成某种形体。隐隐闪动著逐渐浮现的,是个散发阴暗预感的,纹章。
「躲也没用的。」
「唔、唔唔……」
正典踉跄地抓住闪动纹章的胸口,撞上窗边的墙。
「夕子,是我们的……」
呻吟之余,正典发现可窥见阳台的大窗外,站了一个人。
不,是飘在空中。
一名整个头罩在兜帽底下,身披斗篷的少女。
包覆其娇小身躯的暗色斗篷上,到处是散发薄光的漩涡纹样;兜帽正面的单一纹章,闪动著特别不祥的光芒。
痛苦挣扎的正典胸口,也明确地浮出同样的纹章。以扁平的钝角等腰倒三角形为主体,中间有几个同心半圆──
也就是,「半闭之眼」。
无情至极的宣告,从那光芒底下飘降而来。
「在那瞬间,八十辻夕子就对只有历史可取的魔术幻灭了。」
「啊啊、啊……」
正典已经没有力气或精神反驳她。
少女的话语具有「半闭之眼」的咒力,能将人心的均衡强行偏向否定、退化、消极的颓废状态。接著,要将偏斜推至倾倒,顺势再扭成涡漩的最后一把,来了。
「八十辻夕子,正要离开房间。」
「夕、子……」
「离开以后,她再也不会回到你身边。」
「啊、啊……」
正典无力地跪下。
破碎的心,产生了力量。
足以牵动世界的,命运的动力。
少女手上那顶端盘结齿轮与发条、混同机械与魔法的长杖,慢慢伸向垂头跪地的正典、在他胸口闪动的纹章。
「来……『半闭之眼』所注视的人啊……动起来吧。」
咒力顿时伴随强烈闪光爆发。
磅!
落雷或爆炸般的震耳破裂声轰然迸响。
正典全身溅出火花,残渣般的固态物体在地上弹跳、滚动。它们,都是些螺丝、齿轮等黯淡无光的黄铜色零件。
前一些还没停下,地上又多了几个新的。
下一次,它们增为十个,散落一地。
随后又增为百个,掩盖了房间。
「唔唔、唔……」
金属的漩涡,以双手捂脸的正典为中心快速涡漩,逐渐遮蔽他的身影。
不久,房中响起巨大沉重、金属与金属的摩擦声。
命运的齿轮强行错开的声音。
「唔、啊啊、喔喔喔……」
金属漩涡的中心,如今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其内闪动的纹章,照亮构成漩涡的金属零件。
少女朝它们投出最后一句话,使其启动。
「你长久守护的东西,已经毁了。」
「────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正典的答覆,是竭力的咆哮。
将世界导向毁灭的命运之兽「死像」,于此诞生。
背后漩涡纹不断旋转的「海因之手」一条摩芙,从空中居高临下地看著八十辻正典在尘烟中改变形体,呼吸有些急促。
「呼……呼……」
她紧抱长杖,缩起藏在飘逸斗篷下的肩,娇小的身子在风中显得更为脆弱。对于以绝望污染人心的避讳,以及咒力解放后的放松──
(这真的……)
摩芙拚命压下「很讨厌」的想法。心里一旦产生这样的缝隙,就不能再当引导世界随命运毁灭的「海因之手」,届时连那渺茫的机会也永远不会到来。绝绝对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于是,摩芙调整紊乱的气息,静静深呼吸。
「哈啊──、──!」
将不知是第几千次的吐息收紧,刻于胸中。
(我非得这么做不可。)
无论身心遭受多大的煎熬,无论实际上多么抗拒,小小的「海因之手」一条摩芙,说什么也不会向他人求救。
因为能够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桦苗和梵,慢条斯理地走在返回宿舍的路上。
对于那场谈话的结果,桦苗仍是摸不著头脑。
「能把婚约的事搓掉是很好啦……」
于是,以暂且解除了的危机提词后──
「可是梵小姐,你个性是不是很糟啊?」
问了这种问题。虽然完全不懂问题出在哪里,至少从魔术师父女的脸色,看得出自己似乎做了很残酷的事。
「哪有人问本人这种事啊。」
梵先这么提醒,接著大言不惭地说:
「这个嘛,我应该是真的抱著刺激可疑人物的心态吧。像你也说啦,你觉得某人身上可能有『半闭之眼』,可是在他能变成死像前又看不出来,那么……」
「那么?」
「就乾脆挑衅他,让『半闭之眼』活性化到看得见的程度嘛。」
「你个性真的很糟。」
桦苗双肩一垂。假放完以后又得在班上和夕子碰面,不晓得会多尴尬。
梵大不相同,毫不在意地手指点著下巴说:
「可是,到最后还是没看见耶。班上有个魔术师这种事,巧得实在很可疑。真的是想太多了吗?」
「是的话,那当然最好。再说,八十辻是魔术师也无所谓吧,对我们又没有什么问题。」
「这样想不太好吧。」
对于桦苗,梵开玩笑地提醒:
「而且有没有问题还很难说喔。夕子见到魔术师都会流口水的十字印以后,应该会很积极地接近你吧。结婚的事说不定会成真喔?」
「那真的很伤──」
由衷叹息的桦苗──
「──呃!」
忽然有种脚底触电的感觉,急忙踩住脚。
「怎么啦?」
当梵觉得奇怪而这么问时,他已经一八〇度迅速转身。
(我记得这种感觉。)
与自己常踏循的「既之道」相当类似,又有所不同的感觉。
在不久之前的某事件中,似乎也「见过」同样的事。
「梵小姐!」
叫喊的同时,桦苗点起胸前的「半开之眼」。
视野豁然开朗,感官也更加敏锐。
「咦,该不会真的来了吧?」
梵惊讶地转身,望向某洋房的位置。
桦苗也顺著在同样方向感到的路线,抬头看去。
那东西,正在两人视线所指之处的低矮街坊中挺起身躯。
「出来啦!」梵忍不住叫出声。
高扬的蒙蒙尘烟中,听不出是机械运转或重物摩擦的尖锐声响骤然迸发。
片刻,挟带强烈寒意的冲击波,如狂风般四面八方地扫过周边一带。
行道树上的鸟群一哄而散,车辆在车流稀少的马路上左右飘晃。
那巨大的物体,无视于骚嚷渐增的人们与街坊,开始移动。
它是歪曲的命运、连锁的起点,引导毁灭的命运之兽。
桦苗将那再次见到的怪物之名,沉重地低喊而出。
「……『死像』!」
「怎么现在才来?」
桦苗早已丢下纳闷的梵,拔腿狂奔。
「走啰!」
「哇,等一下!」
梵急忙环顾四周。
「呃……有了!」
接著跑向在一旁找到的大楼高墙,将手掌贴上冷冰冰的混凝土。掌下的部分随著推回的动作隆起,化为门把;转眼间,墙上已浮出一扇白门。
正好从前面不远处路过的老人目睹这魔法般的景象,呆若木鸡。
「请当作没看到喔,喔呵呵。」
梵笑嘻嘻地这么说,开门跳了进去。
门一关就消失无踪,紧接著──
「我来啰~」
不知是山羊还是绵羊,长相正好在可爱与不可爱交界上的手偶,从桦苗肩上探出头来。
桦苗点个头,拋开前次事件以来的踌躇,让「半开之眼」的力量流注全身。
「好!」
并往引领疾奔的脚下打出十字印,剎那间就被抛上高空,周遭景物以惊人速度向下流逝。在抛物线顶点,睽违一阵子的,就要坠落的漂浮感中──
「对了,这个出来以后,别人真的看不见吧?」
桦苗指著在胸口发光的「半开之眼」问。
正从他肩上冒出来的梵小羊,灵巧地摔了一跤。
「这种事在行动前就要问清楚了吧?算了,果然很像你。」
「还有那个,其他人是真的看不见吗?」
桦苗向下扫动视线,城镇中央开始飘起蒙蒙薄烟。即使位在高空,也能听见到处传来人们的叫嚷,看见他们东奔西跑的样子。
「实在不太像耶。」
「你放心,他们看不见死像本身。刚刚你也感觉到命运的余震了嘛,他们只是反应比较大,吓得惊慌失措而已。」
「『而已』啊……嗯?」
那摇晃的巨大物体,从尘烟中露出一小部分。
「就是它吧!」
桦苗朝脚下打出十字印,在空中静止,并扫视上下左右,搜寻「海因之手」的身影。视线所及范围内,找不到那名可能会随时攻来的少女。
(漩涡妹妹会躲在那附近吗?)
桦苗也不懂自己为何会那么关注那名少女,还与日倶增。
在他肩上,梵小羊伸出没有手指的手说:
「啊!出来了。」
见到那爬出尘烟的巨大物体,以及它伸出的手──
「长得跟上次完全不一样耶?」
让桦苗纳闷地问。
现在,位于他们眼下的死像,与先前称不上人形的破布妖怪一点也不像。形状更为具体,甚至有些滑稽;构成身体的部位,还是桦苗眼熟的东西。
整体形状,简直像只背了龟壳的章鱼。
相当于龟甲的疑似本体部位,是他们才刚待过的八十辻家的洋房;挤出墙缝或地板裂孔的黑色肉块,形成一条条粗大的触手。
从它身上,见不到破布妖怪那样的不稳定、不成熟的感觉。它拥有呼应其巨大体积的厚重感,且卖力地伸出触手,一点一点确实爬出自己原处的建地。
「八十辻的家变成死像了?」
「嗯……被『半闭之眼』寄宿的人不只变成死像,还和他认为的毁灭象徵──或者说,在他心中等同整个世界的东西同化了……是因为『海因之手』更懂得怎么习惯制造死像,还是说,那才是死像该有的面貌呢……?」
「没时间慢慢分析了啦。」
桦苗对叉著手念念有词的梵小羊这么说,并消除脚下的十字印,下降一段距离再往背后打印,加速、降落。
「我问一下喔,那是八十辻吗?」
「嗯~从夕子和正典看到十字印的反应来说,各有一半可能吧。」
「我就知道。」
吐出无奈接受的叹息后,桦苗瞪著肩上的手偶问:
「梵小姐……你说那些话该不会只是让事情变得更麻烦而已吧?」
「有什么办法!那时候就只能那样嘛!」
大为恼羞的梵小羊气得直跳脚。
如此两人的目的地不是死像,而是洋房化为死像后八十辻家的残迹。那里没有任何建筑物崩塌而造成的残砖破瓦,地面以上部分拔除得乾乾净净,能直接看见整个失去天花板的地下室,蔚为奇观。
桦苗轻巧地跳过一个个房间,到处检视是否有「其中之一」留在里头;然而摆满奇怪器具的实验室、杂乱地堆满旧书的书房、地板画了魔方阵的圆形大厅──至于空荡荡的地牢,就装作没看见──等等,全都一个人也没有。
最后,桦苗和梵在平得像压路机辗过的原正门位置,望向死像的背影。
「好像没有人被那个压扁。所以说,他们都在那里面?」
「可能是两个一起变成死像,或是一个变成死像,把另一个关起来了。嗯……」
突然间,一起歪著头的两人──
〈──〉
感到背后有某物站起。
桦苗在那东西出声前就转过身──
铿!
像个快枪手一样,朝那蠢动的物体击出十字印。
〈──!〉
还没完全站起的黑色肉块顿时炸碎,包在里头的零件也散得七零八落。具黏性的肉块在地上滚动弹跳之际就蒸发而逝,黄铜色的齿轮与轮轴等零件也立即锈化、消失。
「啊~烦耶,没看见我在忙啊!」
桦苗不禁怒骂。
转过头,眼前又有五、六具人形怪物纷纷站起。湿亮的半透明黑色肉块底下,看得见正在运转的零件。
尽管外观有异,桦苗仍从其氛围察觉它们是什么东西。
「这就是,魔术师特制的库伦布吗?」
库伦布,是在死像诞生的同时溅洒的,歪曲命运的碎片。
上次事件中,他们像个身披破布、步履蹒跚的妖怪;但现在包在黑呼呼的肉块里,体格与动作都接近人类不少。两者的共通点,只有在无脸小妖般的面部闪动的「半闭之眼」,以及其散发的阴暗预感──
又因此打个哆嗦的桦苗,视线在库伦布和慢慢爬远的死像间反覆扫动。
「现在没什么时间料理他们,可是让他们在街上闹起来,像上次在学校那样引起恐慌也不好──」
「先等一下,它们手上有东西。」
「咦?」
仔细一看,每具库伦布右手上都抓著似乎同样以黑色肉块制成的棒状物。再观察几秒,发现它们不是拿那个当武器攻击路人,只是拄在地上。
「应该不是拐杖……那会是什么?」
梵替摸不著头脑的桦苗解答道:
「应该是旗子吧。」
「旗子?」
那旗子与这少年的狭隘知识中的不同,是旗杆头横挂一根轴,旗面吊在轴上的挂旗。五角形的旗面上,画有已经看熟的歪斜五芒星,细细闪烁著与「半闭之眼」相同频率的光芒。
「它们在做什么?」
桦苗的疑问马上就揭晓了。
库伦布们,正将死像出现与洋房消失等骚乱引来的群众赶走──正确而言,是使用「驱人」魔术,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建地周围彷佛筑起了一道禁止进入的墙,强迫聚集到其周边的人,对八十辻家所发生、正持续扩大的破坏痕迹视而不见。
见状,梵小羊不禁两手一拍。
「魔术师还真体贴。别人虽然会因为『半闭之眼』的咒力而看不见死像,但还是看得见留下来的痕迹嘛。反正,很快就不会有人再靠过来了,无所谓。」
「就算这样,骚动当然是愈少愈、好……?」
表示同意之余,桦苗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望向逐渐远去的死像。
「怎么啦?」
桦苗没回答歪起头的梵,两眼与胸口的「半开之眼」都凝神注视。
死像的行进路线和八十辻家一样,也涌出大批库伦布。它们有如国王出巡时挟道戒护的卫兵,向外站成两排,立起「驱人」的旗帜。
「我去看一下。」
铿!
桦苗往地面打出十字印。
「看什么……哇!」
拖著梵的叫喊,桦苗又跃上空中,高高俯视从八十辻家建地拉出一长条瓦砾尾波的巨大死像,以及立于其行进路线边的库伦布,不久就掌握了整体概况。
「它们要把路往那边拉过去。」
「啊?」
梵小羊不解地怪叫一声后,先看看死像,再将视线拉往它的去向。从映在手偶大眼睛上的街道,以及死像尚未到达的位置,都能明确感到库伦布排出的道路──宽广的两列纵队,直往遥远处延伸而去。
「真的耶。所以说,这条路的另一头……」
「……」
桦苗没应声,往胸口闪耀的「半开之眼」汇集力量。
感受库伦布列出的道路,是否真的通往他想的地点。
近似于平时所感到的既之道,恐将成真的预感彼端。
必将为世界带来毁灭的,死像的目标、绝望的终点。
桦苗以他的「眼」,远远地、隐约地,看见了那伴随压迫感的命运聚焦点。
「……嗯,路一直连到『崩溃点』,还有点距离吧。」
「是喔,就算不在视野里也看得见啊。你该不会是比上次更敏感了吧?」
听梵这么说,桦苗才发现真是如此。
的确,即使这次离崩溃点远多了,却仍感应得到。
「它可能是想事先在路上『驱人』?降低前往崩溃点这一路上的抵抗吧。该说是用心,还是有洁癖呢……是受到谁的人格影响啊?」
「不知道。」
桦苗随口应个声,再次远望。
下意识地,寻求通道另一端,崩溃点的正确位置。
(是这个吗?)
感官真的变得十分敏锐。在那颗「星球」上,梵曾让桦苗看见「手梓事件」时倘若世界毁灭的过程,让他知道事情会如何演变。
因此,他的「眼」霎时间就看透了那遥远、隐约的感觉。
不仅如此,甚至还感受到命运的引力,往同一方向流去。
同时,他也一并受到那洪流的牵引。
(这是……)
梵说,死像一抵达崩溃点,就会使得世界毁灭。
自己迟迟提不起劲深入了解如此重要的关键事项,是因为死像移动速度很慢,再加上他直觉性地认为崩溃点相当远,引不起危机意识所导致。
至今,桦苗都是这么认为。
(糟糕。)
但陷入这个状况后,他才总算发现。
其实是因为,梵让他看见,「手梓事件」的另一个结局,使他害怕、避讳预视从崩溃点发生的终结……并且,形成了心理上的自我防卫机制。
然而现在,力量不慎集中过剩的「半开之眼」,全都看见了。
(不能……)
那并不是梵所展现的,过去或许会发生的灾变景象。
而是死像一抵达就在这条路彼端的崩溃点就会引发的,绝望的震荡;种种彼此串连的细微小事,往庞大奔流的尽头不停串流而去的实感。
(不能看!)
是在所有命运的连锁引导下发生的──世界末日。
八十辻正典,站在不知名的河流边。
一群男孩踢著的足球向他滚来。正典将球踢回,男孩们向他道谢。描绘这光景的画家不慎碰掉了颜料,发现钱包也掉在脚边。傍晚回家路上,顺道去超市逛逛。将最后一盒熟食放进购物篮
油看来不太够,便四处绕绕转转,终于找到加油站。并趁加油空档到一旁的便利商店买电池。电
赫然发现他还有一口气,立刻手忙脚乱叫了救护车。一见救护车的闪光就靠边停车时,想不到这
一页,并得到了对方的同意。抱著雀跃不已的心,打开电脑上网搜罗资料,著手安排明天的行程
一次又一次地刺,刺到那男子再也没有动作,丢下他拔腿就跑。没几步,自己胸口也中了
也不能用。再这样下去,只能申请调阅废弃的文件了。开始出烟,愈飘愈高。听说
天明明放假。算了。效率为重。我们之中有人告密。只看见咖啡罐。有案子
找游戏的途中。为什么打人?我先让他顶罪了。他老实得很,不用怕
谁稀罕什么第三调查室
那
回过头看看。还没发芽
就是了。你是开玩笑的吧。这个弯道啊。按钮也太多了。你太依赖
好高兴喔。哈哈哈哈哈哈!文明的事。我就帮帮你。是海耶。这种事就是
银员的孩子?我就乾脆替他保管吧。空洞。都到了这步田地。有空气。她讨厌我
瓷釉。变异。不会不会。最好是会懂。有个例子。还不错。有感染力。刚那是谁。慢著慢著,那是──
(一种,病菌。)
它抵达时泄漏的东西霎时扩散,谁也来不及阻止,转眼间就尽覆地表、入侵人体。别说来不及逃,就连感到危机的人都瞬时毁灭殆尽。
所有人,都不在了。
遭到弃置的一一损毁,无人管理的纷纷破散,留在风中的也渐渐腐朽。每天经过的坡道,被废车漏出的油污染得黑斑点点;大家爱逛的购物中心,天花板崩的崩塌的塌,成了野草漫生的废墟;学院也被森林淹没,连屋顶也看不见;大家所住的学生宿舍里,一个人也没有。无论任何人,一个都不在了。
(大家都死了。)
自己死了。
摩芙也死了。
若丢下死像不管,命运必然会向毁灭汇集。届时的光景过于震撼,烧断了桦苗精神的保险丝;使他在空中忽然全身失去力气,手脚随风摆荡。
梵小羊吓了一跳,往桦苗的脸瞧。
「呃,喂!是怎样!」
才一个不注意,桦苗就全身冒冷汗、脸色发白。
往下方远处、地面,无力地直线坠落。
就连感觉坠落的意识也没有了。
干涉「天乃行永」
见到那少年如纸屑般无力坠落,男子不禁咒骂。
「蠢蛋,竟然直视毁灭?集积体跟著他都跟好玩的吗!」
视线跟著转向宽阔帽檐下远处,仍蹲成一团、没有动作的少女。
「每一个都这副德性──!」
男子从愤怒的低喃深处,唤出巨大的震荡。
普通人看不见、感不到,唯有超常的眼能看见、受寄宿的心能感到的,命运的震荡,以男子为震源,散布强得与少女唤醒死像时完全比不上的力量。
在其影响范围内,所有人莫名地一阵毛骨悚然。
不仅是人,受到命运支配的一切,都为之战栗。
「还要我浪费力气。」
男子咂嘴,以并非肉眼的眼扫视少年与少女。
少年全身一颤,清醒过来。
少女在恐惧驱使之下站起。
在男子眼中,他们都只是看不上眼、差强人意的齿轮。
「但就算再差,也非用不可。」
给自己找藉口似的这么说之后,男子回到原来的作业上。继续处理陷入沉睡的另一名少女。
「你们必须明白──」
作业中,另一名少女逐渐变样。
成为能够破壳而出的,命运之兽。
「自己掌握的,是多么强大的力量。」
仓皇地重整姿势的少年。
仍犹豫是否出击的少女。
两人都相当脆弱,不像能肩负重责大任。
「自己拥有的,是多么危险的力量。」
男子对他们露出阴森的笑容。
「为了那『星球』,你们的眼睛可得擦得更亮一点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