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蝉鸣声。松树的枝头随着凉风摆动,但是阳光很强,庭院的地面上形成浓烈的阴影。面向檐廊的纸拉门和面向庭院的玻璃拉门都是敞开的,小桃心想,,这样蚊子不会跑进来吗?后来才发现点着蚊香。小猪形状的蚊香盒的圆形开口冒出细细白烟。
面向檐廊的和室里,四个人围着矮方桌而坐。小桃面前摆着婶婆泡的麦茶。也许是婶婆特别顾虑到小桃,她的麦茶里放了冰块,可是大部分的冰块都已经融化了。小桃并没有拿起来喝,还是一样一直低着头。
「刚才看到那还真是惊人啊,盖了好大一座桥呢。」
妈妈这么说着。她说的应该是在渡轮上看见的那座连结岛屿之间的白色桥梁。
「是啊,九月就要开通了。」
「以后会更方便了呢。」
妈妈脸上的表情看来闪闪发亮地说。
「是啊,但也不知道是好是坏……要是大家都只是经过这里,又不会让岛上变荒芜就好了。」
叔公的表情显得有些忧郁,吸着香烟说道。
「是啊,说得也是。」
妈妈点点头,坐在妈妈对面的婶婆一瞬间对叔公做出责备的表情,叔公才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又问妈妈:
「对了,你的身体还好哏?」
「完全不要紧。你不要介意,抽吧。」
妈妈挥挥手笑着说。
「小桃啊,你妈妈小时候,曾经因为气喘在这里疗养一年呢。你有听说过呗?」
小桃默默点点头。体弱多病这句话,让小桃很难跟她认识的妈妈联想在一起。他知道妈妈随身带着携带用的气嘴吸入器(注1),可是从没看她用过。
现在放在屋里的碗柜跟矮桌,是妈妈的祖父母用过的东西,而电视柜跟电视则是在东京时使用的。搬家公司只摆设了这些东西,其他的纸箱则堆满在里面那间和室。尽管如此,这个房子的构造实在很有趣。有四间和室,像「田」字形一样地排列着。和东京那个进了玄关后,长条形走廊的尽头有个客厅的公寓截然不同。
「郁子。」
婶婆重新望向妈妈说:
「虽然你说想马上就去工作,可是你那边的公寓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我卖掉了。租出去的话就会有收入,但我还是觉得算了。」
「这样啊。」
「我看就别再说这些了。」
叔公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有点不好意思地继续说:
「说真的,我们正觉得寂寞呢。变热闹了,真好。」
「邻居们都是老人家,年轻人过来我们最欢迎了!」
婶婆也开心地说。
「哎呀,我也算年轻人吗?」
妈妈用开玩笑的表情这么说。
「呵呵,肯定是罗!」
叔公说完,大家都同时笑了,只有小桃还是面无表情地默不作声。果然,待在这还是让人觉得非常不自在。
这时候突然有一阵躂躂躂的轻快脚步声逐渐靠近。
「有信喔~!」
声音是从背对庭院的小桃身后传来。
「哎呀,这不是小郁吗?」
「哎呀,是阿幸吗?」
妈妈朝着庭院探出身子去,小桃也跟着回头。庭院里站着一位中年男邮差,那是比妈妈小一岁的幸市。他的脸长长的,眼角往下垂,看起来就是一脸好人的样子。
「好久不见了啊。听说你要来,我很期待呢。是今天到的吗?」
幸市把好几封信交给站起身来的婶婆。
「咦?你的上班族生涯怎么了?我怎么听说你在广岛一家大公司上班?」
妈妈向幸市问道。
「那个喔,好久以前就辞掉了。那工作跟我不合啦。我现在一直在做这行。」
幸市似乎带着有点得意的口吻回答,接着他突然把眼光转到小桃身上。
「这是小桃。」
妈妈介绍了小桃,但是本来就背对檐廊坐着的小桃,已经转回头来面对矮桌,觉得又要转过去很麻烦,于是就这么维持着背对的姿势。
「喔……」
幸市发出儍愣愣的声音。
「幸市!」
看着信的叔公突然大喊道:
「又有隔壁的信混在里面了。你要认真一点啊,老是弄错。」
「哎呀~我又搞错啦?」
幸市被退了信,搔了搔头说。
「你还是老样子嘛。」
妈妈噗嗤笑了出来,结果幸市和叔公、婶婆,大家也都笑了。小桃觉得自己又被排除在外。她觉得很尴尬,只好拿起麦茶啜了一口。
「好啦,我还有工作呢,下次再慢慢聊!」
「他真的一点都没变,好好笑!」
原以为边聼着摩托车远去声的妈妈还会继续笑个不停,可是突然间,她「咦?」了一声,惊讶地抬起头来。
「停了……」
顺着妈妈的视线看去,门的横梁上挂了个时钟。那是个钟摆式的古老时钟,指针停在快要到六点的地方。
「是初春的时候突然停了的,找了钟表师傅修理也没用。可是摆在那里看习惯了,没挂着的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所以就这么挂着了。」
叔公也抬起头看着时钟说。
「是吗?是初春的时候……」
妈妈小声低语的这句话,小桃都听到了。初春的时候。那句话也让小桃的肩膀轻轻地抽搐了一下。从春天一开始,时间就停住了,就和小桃一样。而且,那通电话打到家里来时,每一台电视频道都在播新闻,小桃那时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遥控器乱转,所以时间应该是傍晚六点左右……
「如果觉得占空间,拆下来也没关系。」
虽然叔公这么说,妈妈却摇摇头说:「就这么摆着吧。」
「小桃啊,我要把行李搬到『天空』上去,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下?」
小桃突然发现婶婆已经站起身,站在自己背后。
「……『天空』?」
小桃虽然觉得疑惑,仍半推半就地被婶婆拉起来。婶婆一面避开纸箱,一面踩着碎步穿过里面那间和室走进厨房。从榻榻米走到地板上时,脚底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厨房里有个又窄又陡的楼梯,那上面似乎是阁楼。
「上来哏。」
婶婆一边用手攀着爬上楼梯,打开矮矮的拉门,然后弯下腰钻了进去。小桃跟在她后面,发现这楼梯的确相当不好爬,若不用手攀着就完全爬不上去。但从门口钻进去后,开阔的空间展现在眼前。一进去之后,因为天花板非常高,整个身子都可以完全伸直了。二楼似乎全部用来当储藏室,面积足足有一楼的四个房间加起来那么大,所以非常宽阔。虽然有好几个窗户,但屋里面却十分阴暗而且到处积满灰尘。有一股很久没开过的仓库的味道。
「这里很乱糟呗,老人家就是不爱丢东西啊。」
乱糟?这时候小桃还不懂这句方言的意思,后来问妈妈才知道好像是指乱七八糟的意思。小桃心想,要是有广岛方言辞典就好了。与其一一地反问婶婆,还不如自己查辞典比较方便。
架子上排列着一些旧箱子还有书,地上则杂七杂八放了许多家电制品的纸箱或是旧衣服的箱子。让小桃震撼的是屋顶上粗大的屋梁。一想到这根粗大的屋梁可能用来支撑整个屋顶,小桃就不由得张大着嘴仰望。
「嘿咻。」
婶婆搬起靠近入口处的纸箱朝里面走。
「小桃,你把那个拿来给我好吗?」
听婶婆这么吩咐,小桃拿起纸袋交给她。
「好,辛苦罗。」
婶婆探头看了看堆在附近架子上的箱子里装的东西,开始整理起来。小桃的工作似乎已经结束了。纸袋并不重,婶婆一定是看小桃一副很无聊的样子,才带她上「天空」来吧。小桃四下逛了一圈,马上就发现身旁的长衣箱——一种放衣服和日常用具的有盖大箱子——上面放了一个漂亮的盒子。摆在这里的东西色调都像被熏过一般暗暗的,只有这个盒子是在黑色底色上画了黄色及橙黄色的花样,相当漂亮。
「哎呀,你真有眼光。」
婶婆告诉她那盒子叫做信匣,是存放信件用的。婶婆很自豪地说这是漆器,应该是很有价值的东西吧?
「打开来看看呗。」
婶婆一边这么说,手上的作业也没停下来,小桃于是解开了箱子上的紫色系带。并不是特别好奇什么,只是婶婆要她打开来看,所以她就打开来看看。
轻轻打开盖子后,出现一本黄色封面的书本。书用细绳固定住,一看就知道是本古书。上面画着拿了根铁棒的长脖子男妖怪,书名写着《小心妖怪》,还写了「上」,所以应该是上集。
这是什么呀……?
小桃就这么把盒盖握在手中盯着书,婶婆便说:「你把书打开来瞧瞧哏。」
「不是什么勾怪的东西啦。」
勾怪的东西?
小桃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却没开口问。事后偷偷问妈妈,妈妈说勾怪是指诡异、奇怪的东西的意思。
小桃把盖子放在盒子旁,轻轻地拿起那本古书。她很怕碰到的时候书就会破破烂烂地从手上散落下来,所以很紧张,但似乎不要紧。轻轻翻开薄薄的、很难翻页的和纸后,怪物们四处作乱的图案跃入眼中。
一间像刚才的房间一样有檐廊的和室,怪物们破坏了和室拉门,一涌而入。一只脸孔有人那么高的巨颜女怪从庭院里窥探,灯笼怪在檐廊上跑,庭院里还有鬼火飞舞。在和室里吃饭的男人吓得丢下碗,显得惊慌失措。图画旁还写着字,但那些毛笔字歪七扭八的,好像蚯蚓在爬一样,小桃完全看不懂。
她翻到其他页面。
这页里的妖怪们穿着和服一个接一个并排走着,他们有的用头巾、有的用斗笠遮住脸,但是一看到那鼻尖长着野兽般浓密的毛以及长长的脖子,就知道他们是妖怪。
再往下翻,是一副画着三只怪物沿着海边跑的图。有一只脸大大的、像个欧吉桑的妖怪、一只长得像河童的妖怪,还有一只像小孩子一样矮小,口中吐出长长舌头的妖怪。和他们擦身而过的一个鱼贩子,看到那三只妖怪一脸讶异。这图画并不可怕,反而感觉很滑稽。虽然诡异,但是三只妖怪的脸都长得很好笑。
小桃看书看得直眨眼,婶婆于是解释给她听。
「这是叔公他老爹的收藏,还有很多呢。这好像就是江户时代的黄皮书(注7),当中也有些可以算是奇珍异品喔。」
黄皮书。因为书皮是黄色的,所以叫黄皮书,小桃花了点时间脑子才转过来。六年级之后学校开始教日本史,小桃虽然知道江户时代是由德川家康开殷的幕府时代,但是还没学到什么叫做黄皮书。
小桃阖上书,小心地盖上盖子。
「你喜欢的话随时都可以过来看喔。来、来,别急,下来时要小心。」
婶婆说着便先下去了。小桃不想一个人留在这儿,便加快脚步追上去。下楼梯之前,她又回头看了一次阁楼。她忘记系上信匣的带子了……算了,就这样吧。于是小桃咚咚咚地跑下楼梯。
快点、快点。
快进去、快进去。
三滴小水滴爬上了长衣箱。水滴们从渡轮上一路跟着小桃到家里来。
首先是最大滴的水滴,硬是从信匣的缝隙挤了进去。
接着是中滴的水滴。
最后是最小的水滴,咻噜地想挤进去,却失败了。
快点、快点。
再一次!
嘿咻!
最小的水滴总算也挤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