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眼泪』……」
凡妮的视线在空气中游栘着。
『蔷薇色』的二楼除了克莉丝与潘密拉的寝室,以及一间当作衣柜使用的小间外,尚有一间起居室。平常克莉丝与潘密拉就寝前会在此阅读书籍,一面喝着红茶一面闲聊,有时候潘密拉也会在这里记帐,是一间相当宽敞的房间。
因为无法在用布帘区隔出的窄小丈量室内更换晚礼服,所以平时都会使用这问房间来进行试穿。
对此习以为常的潘密拉,手脚利落地指挥着诺拉移动长椅,再将大镜子和饰品搬到房间内。克莉丝看着诺拉的结实手腕心想,若是点心能够合诺拉的胃口就好了,在诺拉等待主人的这段期间,可以尽情享用潘密拉亲手作的水果塔或司康饼当作是帮忙搬运东西的谢礼。
虽然已经将窗帘拉上,室内依然隐约透入午后的慵懒阳光。克莉丝将尚未完成的礼服套在模特儿衣架上,最后点燃摆放在脚边的煤油灯。
在深奶油色壁纸的前方,逐渐显露出彷佛映照在地中海的天空般优美的曲线,凡妮睁大双眼。
「是蓝色的……」
「您讨厌蓝色吗?」
克莉丝问道,因为凡妮的衣服全都是粉红色的小碎花图样,或者是楚楚可怜的绿色图样礼服。
「我很少穿蓝色的礼服,身材高挑的成熟女士才适合穿这种颜色,我个子矮小,眼睛也不是蓝色的,头发也不是深邃的金色,蓝色无法将肌肤衬托得更美丽!」
「凡妮小姐,您有没有想象过,假如天空是红色的话……」
克莉丝一边调整模特儿衣架上的衣领,一边说道。
「没有。」
「为什么呢?」
「为什么……因为天空本来就是蓝色的呀。」
「那么这道理也是相同的,妳有属于妳自己的颜色,成天去细数无法改变的事物,对妳来说是没有意义的,然而若是礼服或自己穿上礼服后的内心,却是可以加以改变的。」
「没有那回事。因为,我努力用白脱牛奶(注:比起全脂牛奶更为低脂的,称为白脱牛奶buttermilk,可以经过调制或调味,藉由添加乳酸或适当的菌种来制造成有甜味的牛奶。)洗脸,脸上的雀斑的确因此消失了。」
克莉丝将礼服穿在模特儿衣架身上后走到凡妮的面前,定睛细看凡妮的脸庞,她的脸上有淡淡的咖啡色斑点。
「这也是我拼了命美白才有的结果,正如母亲所言,颜色真的变淡了。」
「……真是太好了呢。」
凡妮像是在逃避克莉丝的视线般挪动了身体。
「我一直在努力……所以,找出需要改善的地方,设法加以改善之后,我的评价会跟着变好,一切也会变得更顺利……事实上,我现在过得很好。」
「凡妮小姐,努力是很棒的事情,您现在过得很好更是令人高兴,所以请您继续挑战各式各样的事物,变得更加迷人吧。」
克莉丝凝视着凡妮说道。
想要点头附和的凡妮,双眼逐渐湿润起来。
凡妮的身体忽然开始颤抖,想起什么似地坐立难安,并用双手捣住脸庞。
「不……不对……我才没有过得很好,我过得一点也不好,我根本就不幸福。」
凡妮用像是努力挤出来的声音说道。
「为什么?」
克莉丝的声音犹如轻声细语,沙哑而低沉。
「因为……我没有谈过恋爱。」
克莉丝解开凡妮背后的钮扣,开始将上衣褪去。
脱去上衣的凡妮,里头仅穿着素面蕾丝的女性衬衫。除了上衣可以看到的部分之外,其他部分的蕾丝并未用熨斗烫平,上头有明显的皱折痕迹。
克莉丝微微地摇了摇头,脱下那件衬衫。上次丈量尺寸的时候,克莉丝也曾想过,没想到果真只有在看得见的地方用熨斗烫过,那一开始就选穿没有滚蕾丝的衬衫不就好了。
如同克莉丝所预料,衬衣也已经褪色泛黄,她心想,凡妮的家境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吃紧,目光所能触及的礼服虽然老旧,但是材质高级;然而表面上看不见的物品却全部已经破旧不堪,还有多处补丁。
克莉丝脱下凡妮的裙子,让她仅穿着贴身衣物!而她当一摸到贴身的衬裙后,却陡然停下动作.
只有那一件衬裙的布料是用细腻滑顺的上等丝绸裁制而成,其它的贴身衣物都已经十分老旧,因此格外惹人注意。
克莉丝紧盯着丝绸的缝制手法。
她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
该不会!!
「……您是从哪里得到这件衬裙的呢?凡妮小姐。」
克莉丝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
「是巴鲁特先生赠送的礼物。」
克莉丝抬起头注视着凡妮,凡妮则露出疑惑的神色。
「原本的衬裙破掉了,只剩下这一件,克莉丝小姐……因为我在结婚前穿了未婚夫赠送的衬裙,所以妳才责备我吗……?」
「真的吗?只有这一件衬裙而已吗?没有收到礼服吗?」
「……这么说来的话,我也有收到礼服,可是一次都没有穿过。」
「为什么?」
「为什么啊……」
凡妮稍微思考了一下。
「诺拉好像说过礼服有股奇怪的味道,不太愿意去碰那套礼服,而我也没有想穿的意思,所以就一次都没有穿过。」
「那套礼服放在哪里?」
「我不知道……得问问看诺拉。」
克莉丝望着凡妮那双些许胆怯的眼眸,兀自沉默不语并紧抿住嘴。
冷静下来!克莉丝如此告诉自己,现在是非常重要的时刻,语气不要那么咄咄逼人。
「您没有穿就好,凡妮小姐,我有替您缝制新的衬裙。」
克莉丝恢复平静的声音。凡妮卸下沉重的裙撑后,换上克莉丝特别订购、以轻盈鲸鱼骨所制作的裙撑。
「既然妳这么说,我以后不会再穿这件衬裙了。诺拉也说过这件衬裙给人的感觉不太好。至少在结婚以前……」
凡妮战战兢兢地说着。
「就算是结婚之后也不可以穿。凡妮小姐,不论是在什么样的场合,礼服不是由他人挑选,而是由自己挑选自己所喜欢的礼服才能穿的。」
克莉丝难得语气强硬地打断凡妮的话。
「克莉丝汀小姐,这是妳给我的结婚建言吗?」
「是的,虽然到目前为止您应该从许多人口中,大概从母亲那里得到更多建议,我并不了解何谓结婚,但只有一件事我希望您能听进去……请您吐一口气。」
克莉丝一面重新绑紧马甲的系带,一面说道。凡妮身上的马甲只是一味地束紧腰身,绑束的技术并不高明,诺拉肯定没有学习到正确的穿马甲方式,好好地矫正回来的话,胸部与腰身的线条将会变得更加玲珑有致。
「好的,克莉丝汀小姐,麻烦妳告诉我。」
凡妮吐着气说道。
「纵使是别人所赠送的物品,只要自己有感到任何一丝讨厌的想法,请您都不要穿戴在身上。请正视自己的内心,遵循自己的感受,这样您就能保护自己。」
克莉丝只能这么告诉凡妮。
这一件衬裙是暗之礼服,是会唤醒人心黑暗面的暗之布料。
克莉丝替凡妮穿上蓝色礼服,将背后的钮扣一个个扣上,她的耳朵配戴着向潘密拉借来的黄金水晶耳环。
凡妮身上没有暗之气息,只是内心的不安变得愈来愈强烈而已。
克莉丝认为,凡妮肯定打从内心是一名善良的女孩,而且她将会因为自己的善良而得到救赎。
克莉丝绕到凡妮的身后。
「为了您内心那只总是泪光闪闪的小鸟……」
为了让凡妮能仔细瞧瞧自己的模样,克莉丝边说边安静地往后退。
凡妮就像看不腻似地直注视着那套与地中海的天空有着相同颜色的礼服。内心简直难以置信。
她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礼服,更何况,穿着这件清透水蓝色、并微微泛绿的礼服的那名少女,全身上下沉浸在泪水中的悲伤淑女竟然是自己,若非映照在自己的眼前,凡妮是绝对无法相信的。
她非常美丽,却不停地哭泣。
她并没有流下眼泪,然而敞开近一半的胸口、从深长泪滴状领口露出的白皙颈项和小巧的脸蛋,全都如蜡般青白。色泽淡透的咖啡色眼瞳,散发着截然不同的水润光彩;母亲总是怨叹要是能再更深浓一点就好的淡金色发丝并没有盘起,然而就是这样的发色,才能让全身上下看来隐约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
黄金水晶耳环在小巧的耳朵上闪闪发亮。
裙子往两侧与身后展开,虽然款式较为传统,然而为了让人看出这套礼服的奢华,克莉丝刻意选用了质地厚实穿起来却相当轻薄的塔夫绸。袖口没有缝上蕾丝,而是恰如其分地衬托出手腕的形状。罩衫从背后开始蔓延伸长,从上衣到腰身以及如同流水般延伸至身后裙襬的细密水蓝色皱褶之间,绣有一整面的蓝色蔷薇。
而因为那缝在袖口上的透明串珠,让这身礼服远看彷佛是即将滴落的水珠,那串珠发挥出能让全身散发出湿透般的水泽感。
「我看起来好悲伤。」
「是啊。」
克莉丝凝视着镜子中的凡妮,一开始克莉丝就是这样看着自己的,凡妮这么想着,就从我无奈地述说着自己的恋爱回忆的那时候开始。
「——对不起,克里斯廷小姐——我说了谎。」
凡妮一股脑儿地说着。
「我说我有喜欢的人——在兰贝斯邂逅了初恋情人的事,其实是谎言,不对,那件事并不是谎言,而是我说我喜欢那个人才是谎言……我并不喜欢那个人……」
「我早就猜到是这样了。」
克莉丝以平静的语气回答。
「妳已经知道了吗?」
「是的……妳虽然憧憬着爱情,却没有陷入情网,我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只是……我没有自信作出定论。」
克莉丝忽然垂下双眼,脸颊上浮现淡淡的红晕,凡妮这才想起克莉丝汀小姐其实也是一位少女。
「那么,妳为什么还要答应替我制作礼服呢?」
「因为妳看起来相当痛苦……我心想,说不定我能让妳脱离痛苦。可是,我只能原原本本地裁制反映出妳内心的礼服,妳的泪水呈现出了悲伤的礼服。」
凡妮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没错,我真的好悲伤好悲伤。我对于任何事情都一无所知,也没有谈过恋爱,还要嫁给最讨厌的未婚夫;可是,假如有人说这就是所谓的幸福,我会觉得或许是吧,毕竟现实并非童话故事。
而自己之所以来到这里,只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谈一场梦想中的恋爱。
可是,现在!!
凡妮静静地往前走,伸手碰触映照在镜子中的自己。
我曾经很不幸,而且自己甚至没有察觉……但是我现在终于发现了。
理由为何,自己是再清楚不过了。
因为我体会到所谓幸福的时光。
与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光,那个人会哈哈大笑,我做了什么愚蠢的事情,像是想要抱起韦修却落空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对我生气,而是很有趣地笑着,他正经八百地叙述着为什么愈是不可爱的猫愈可爱的理由,内容真的很令人摸不着头绪。
那个人总是用大嗓门、单纯的话语,对我说着浅显易懂的话,不会把我当成笨蛋。我一对他做出温柔的举动,他便会满脸高兴地对我说谢谢,所以我想要温柔地对待那个人。
非常非常幸福的时光。
凡妮的双眼不禁有些湿润。
已经无法找回那段时光了,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不幸吗?
不对,凡妮内心想着并强忍住泪水。
有更加不幸的事,最不幸的!就是因为我害那个人受到伤害,失去名誉或是其它任何事物。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那才是最为可怕。假如会让那个人遭受到那种对待的话,不论是多么难受煎熬的事情我都愿意承受。
「……我现在依然感到悲伤,所以我更不能穿上这套礼服。」
凡妮一面忍住泪水,一面开口说道。
「是的,似乎是如此,不过我发现我误会了一些事。」
克莉丝如此说道,凡妮透过镜面看着克莉丝。
「误会……什么意思?」
「那个时候,妳的双眼中并没有带着恋爱的光芒,可是现在那光芒正闪烁着呢。」
克莉丝如此说道。
「所以,我才会向潘密拉借了耳环,为了让妳的双眼能够绽放出金黄色的光芒,希望能弥补一些美中不足的地方。」
凡妮因为克莉丝的话而微微地低下头。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恋爱。」
一句喃喃自语证明了一切。
「没有啦,其实也不是很严重的事,只是猫咪受伤了。」
「你不要讲一些我听不懂的话,给我从头说清楚。」
夏洛克明明不是客人,却交迭起双脚坐在长椅上,肯尼斯浑身不自在地坐在对面的单人椅上。
「我是为了瞧瞧你喜欢的女人,才跑去伊修丹顿宅邸的,结果却在偶然之下遇见她,当时她抱着一只猫。」
「什么喜欢的女人……」
潘密拉推着餐车走了进来,将红茶杯与小块司康饼、放有浓缩奶油的小碟子,以及装满草莓果酱的瓶子摆在桌上。
「所以那是我误会了,总之我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凡妮。而和你不一样的是,我很喜欢动物,所以就站着和她聊了一下,因为觉得她是很可爱的女孩子,配上巴鲁特实在太可惜,没想到几天后猫就受伤了。」
「而且还是用枪射牠的脚,我也不可能就这样置之不理,因为凡妮小姐十分惊慌失措。」
待在收银台翻阅旧杂志的诺拉开口说道。
「总之,我暂时先将猫带到凡妮小姐的房间,可是血却流个不停,所以我们才想到去找肯尼斯先生帮忙,然后两个人一起前往丽浮山庄。」
「原来那两个人跑到你的事务所啊!难怪最近你身上都有股猫臭味!」
「我也没办法啊!」
肯尼斯似是豁出去了般抬起头说道。
「猫的情况不是很稳定,所以我在事务所替牠安置了新窝,饲养在里头。之后,因为我很在意她们后来的情况,所以时常寄信给诺拉,还偷偷去到后院和她们聊天。我一直以为不会被发现,后来可能是被艾琳看到了吧。」
「……你竟然做出这种事!」
夏洛克双手抱住头,难怪巴鲁特会故意说一些冷嘲热讽的话。
「你到底在想什么!她可是男爵千金,而且还有未婚夫耶!」
「那种事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也没办法啊!你要我对猫见死不救吗?」
「还有其它的处理方式吧,凡妮尔小姐已经十八岁了,那些事要是曝光的话,所有的过错都会怪在你身上,你有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吗?」
夏洛克忍不住大声咆哮,摆在桌上没人取用的红茶逐渐冷却。
「诺拉将被人枪击的韦修带来我房间的时候,我只想到他。」
克莉丝替凡妮梳理头发,凡妮穿着礼服坐在没有椅背的椅子上,娓娓道出深藏在内心、尚未向他人吐露的心事。
「您知道他的住处吗?」
「我去查社交名人录的,我到父亲的书房找出那本满是灰尘的名册才查到的。」
查社交名人录!凡妮居然会去查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子住处。
「然后,我从肯尼斯先生口中得知,肯尼斯先生怀疑巴鲁特先生暗地里从事一些不法勾当,于是为了我四处调查。我觉得怎么会有如此温柔的人,内心非常感激他。之后,因为韦修的情况没有好转,他透过寄信给诺拉告知我们韦修的复原情况,有时也会来我们住家附近。因此,我想了很多之后,决定不向『蔷薇色』订制礼服。」
克莉丝将凡妮的头发拢成一束卷在头上,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漂亮地呈现出后颈的发丝。
「肯尼斯先生若是被巴鲁特先生误会的话,就大事不妙了。」
「是的,妳说得没错……再者,我觉得穿上用巴鲁特先生的钱所订制的礼服出现在肯尼斯先生面前,似乎是不对的行为。而且和巴鲁特先生在一起的话,穿那套礼服并没有意义。」
「妳喜欢肯尼斯先生吧。」
克莉丝一面在凡妮小巧的后脑勺系上蝴蝶结,一面说道。
凡妮悄悄地拾起头,那对眼眸中隐含着光芒,那是带着悲伤、彷佛在酣睡中却仍然幸福的光芒。
听到心理准备这句话,肯尼斯顿时静默不语。夏洛克将刘海往上一拨。
「你要玩恋爱游戏的话,等你在社交界建立起一定的地位以后再说,总是得考虑一下你父亲的立场,这点小事你应该明白的。」
「什么游戏啊……」
肯尼斯脸色骤变,他转向夏洛克正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身后传来另一道声音。
「你说游戏?这是什么意思,夏洛克。」
夏洛克完全不看待在收银台的潘密拉一眼就直接说道:
「闭嘴,潘密拉,这次的事情与妳无关。」
「有关系喔,这里是我们的店。」
「不要迁怒在她身上,夏俐。难道你就没有真心喜欢过任何人吗?或者你敢说以后也都不会吗?」
「真心喜欢过任何人?你在说什么啊……」
肯尼斯站起身,潘密拉从收银台走到桌旁。坐在角落矮凳上的诺拉,因为三个人剑拔弩张的气氛而心惊胆战。夏洛克喝口红茶好稳住情绪,当他欲伸手拿司康饼时,盘子却从旁被人一把夺走。
『蔷薇色』的司康饼不提供给否定恋爱的人。」
「潘密拉,妳这样也算生意人吗?这不是顾客层以贵族为主的店吗?」
叽!
彷佛要打断两人幼稚的对话般,通往走廊的门打开了。
原本隔着司康饼互相瞪视的夏洛克与潘密拉,不约而同地望向打开的门。
打开门的是克莉丝,接着从她身后出现一个蓝色的身影,犹如滑步般地定了出来。
「……凡妮小姐。」
出声的人是诺拉。
肯尼斯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凡妮的脸颊逐渐染上蔷薇色,两人的视线胶着,彷佛完全无视于横阻在中间的夏洛克和潘密拉。
「凡妮……」
「肯尼斯先生。」
夏洛克茫然地看着凡妮。他好似听见了流水声,狭小的店内,蓝色礼服如同夏日荡漾的海浪,宛若天空般的蔚蓝;咖啡色的眼眸中,满溢着静谧的水光。
站在一旁的克莉丝,迅速地整理好凡妮礼服的袖子,接着便消失在视线中。
「非常适合妳……凡妮。」
「谢谢您。」
凡妮小声地回答肯尼斯。
「不过,我今天是来取消这套礼服的。」
「取消?为什么……这……今天的妳看起来非常漂亮。」
「谢谢您,能在取消之前让您看见这套礼服真是太好了。」
肯尼斯一反常态,说话不甚流利。
「不需要取消啊,妳现在的模样不论走到哪里都很完美,不论是哪一场宴会,每个男上都会为妳如痴如醉的。」
「不、我并不期待这样的事情。」
凡妮平静地回答,她注视着肯尼斯。
「是因为妳马上要结婚的关系吗?」
凡妮低下头,又似乎轻轻地摇了摇。
「不只如此,我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宴会的邀请函应该已经寄到妳家了,巴鲁特爵士没有权力阻挡妳去参加,妳还不是巴鲁特夫人,我想邀请妳跳舞,这样也不行吗?」
「那会给您添麻烦的,而且我家没有多余的钱可以支付礼服的费用。」
凡妮满脸通红地一口气将话说完。
「费用的话,我这边会替妳想办法,凡妮小姐。」
夏洛克开口说道。看见现在这两个人一来一往,继续阻止下去未免太不近人情。
凡妮终于发现店内除了自己与肯尼斯之外,还有其它人在场,当下不禁羞红了双颊;肯尼斯则露出一副不要多事的表情。
「这怎么!!」
「不要误会,并不是由我替妳支付,会这样说是因为我有个办法。身为宴会的主办人,希望尽量能邀请美丽的淑女们前来共襄盛举,相信会有许多人乐意支付礼服的费用。」
凡妮满脸娇羞,色泽浅淡的脸颊上微微泛起潮红。原来她是如此美丽的女孩。
此时,肯尼斯冷不防地开口说道。
「……我认为,妳或许早点与巴鲁特爵士结婚比较好。」
夏洛克错愕地看着肯尼斯,这与他之前所说的话完全不同,语气中甚至包含着决心。
凡妮的面容顿时苍白如纸。
「我先去换衣服。」
凡妮转过身往回走。
「啊,不。」肯尼斯支支吾吾地说着。
夏洛克来回看着肯尼斯的脸孔和凡妮美丽的背影,却霎时想起凡妮浑然不记得她小时候和自己碰过面的事情,那明明就是凡妮自己先说出来的,夏洛克因此而感到些许的不悦。
「我送凡妮和诺拉回去,天色逐渐转暗,只有她们两人搭马车回去太危险了。」
肯尼斯拿起帽子,一面走出去店外,一面简洁地说道。
「假如被伊修丹顿男爵发现了怎么办?」
「我会对他说,只让两个人搭马车回去才是违反了绅士的礼仪。」
「那么你刚刚说凡妮和巴鲁特爵士赶快结婚比较奸,是什么意思?」
夏洛克开口问出令他相当在意的问题。
「纯粹是法律上的问题,看过艾琳和巴鲁特就可以知道,那两个人其实是夫妻。」
「——夫妻?不是情妇吗?你是说他们已经结婚了吗?」
肯尼斯没有答腔,但是一脸自信满满,大概是调查到一些惊人的内幕吧。
夏洛克心想,原来如此,假如艾琳和巴鲁特早已在外国结过婚,而又和凡妮结婚的话,就会变成重婚罪。到时候,婚姻会被视为无效,纵使两人打算先离婚,男爵家愿不愿意将女儿嫁给离婚过的男人也是个问题,这样正好可以拖延一些时间。
夏洛克决定,也邀请肯尼斯来参加宴会好了,巴鲁特也是。夏洛克打算要让失礼地将邀请函标上价钱的巴鲁特,从口袋中掏出一百英镑当作礼服的费用。
诺拉追着凡妮走上二楼,潘密拉正收拾着茶具,夏洛克的视线停留在克莉丝身上。
克莉丝站在大门旁陷入沉思。在展示出惊艳全场的礼服之后,脸上却没有丝毫得意的神情,而当肯尼斯走出店门口之后,克莉丝又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走出大门。
「——克莉丝。」
夏洛克从后头追了上去。
四周薄暮暝暝,克莉丝走下『蔷薇色』的石版阶梯,快步定进建筑物问的小巷。
「怎么了?克莉丝。」
克莉丝似乎在思索些什么事情,猛然回神转过头。在阴暗的小巷中,克莉丝的绿色眸子看起来惘若深蓄着一潭湖水。
「夏洛克先生。」
「叫我夏洛克就好了。那是一套非常美丽的礼服,妳不满意吗?」
「是的……不过我有些地方弄错了,若是凡妮小姐允许的话,我想要重新修改。」
「若是在一百英镑以内的话,费用我这边会想办法。对我而言,肯尼斯接下来采取的行动才是最重要的,妳觉得他们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肯尼斯与凡妮小姐接下来会如何发展,我只会裁制礼服而已,只是……」
「只是?」
克莉丝迟疑着该不该告诉夏洛克。
狭小的巷弄里,夏洛克单脚撑在身后的墙壁,手抵住墙犹如将克莉丝锁在自己的双臂之中;他有一股不好的预感,之前克莉丝也曾经像这样一个人陷入沉思。
「暗之礼服?」
克莉丝听见夏洛克的话,于是抬起头来;看来是说中了。
「不会吧,艾丽斯又在哪里现身了吗?」
「不是……」
克莉丝清楚地否定。
「我只感觉到些微的异样而已,不过我想已经没问题了,凡妮小姐没有穿上合之礼服,真是太幸运了。」
「些微而已?」
「没问题的。」
克莉丝紧握住胸前的小手,单薄的肩膀显得弱不禁风。
「我可以邀请妳来参加宴会吗?虽然无法参加晚餐的宴会,不过妳只要出席舞会就好了。母亲也表示很感谢妳之前替芙萝蕾丝裁制礼服,我今天就是来告诉妳这件事的。」
克莉丝抬起头,此时突然刮起一阵风。
「啊!」
克莉丝用双手捣住脸庞,夏洛克则像庇护克莉丝似地挡住袭来的风。
克莉丝小巧的脸蛋贴上夏洛克的胸膛,克莉丝拾起头,那对绿色眼眸上,细长又漆黑的睫毛正一眨一眨地,直勾勾地凝视着夏洛克。
夏洛克一时之间看着克莉丝的脸庞看得出神。
可爱的眼睛,可爱的鼻子,可爱的嘴唇,平缓优雅的眉毛,小巧的耳朵!!从来不曾见过如此娇小、可爱又美丽的女性脸庞。截至目前为止,曾经穿上她所裁制的礼服客人中,究竟有多少人发现克莉丝汀小姐竟是如此美丽。
——难道你没有真心喜欢过任何人吗?
克莉丝的耳畔突然响起肯尼斯的声音。
「夏洛克……我……得回店里了。」
克莉丝用着细柔的声音说道,她的双颊显得赤红。
「嗯。」
克莉丝从夏洛克的手臂下钻过,跑回店里。肯尼斯在石版路上安抚着马匹,夕阳余晖洒落在一旁的小梅费尔号上。
真是愚蠢!夏洛克如此想着,还有更多事情比恋爱重要,更何况克莉丝只是一名裁缝师而已。
夏洛克掏出丝绸手帕,刻意粗鲁地拍着上衣的灰尘!!为了彻底消去那娇小的身躯残留在自己胸膛上的触感,以及心脏不由自主的激烈狂跳声。
心脏扑通扑通地遽跳不停。
不可以,不可以!克莉丝头发散乱地回到『蔷薇色』的门口。夏洛克与自己眼神交会时的脸庞,此刻鲜明地烙印在脑海中。一双令人发颤、不可思议的眼眸,而平常脸上总是伪装着贵族一贯的嘲讽神色,当时却完全不复见。
与自然地说着『虽然无法参加晚宴……』的夏洛克判若两人。
克莉丝没有任何值得被介绍的头衔,内心自然明白自己不可能出席晚餐宴会,然而比起那番话,夏洛克将之视为理所当然的态度,才真正刺伤了克莉丝。
有时候,那个人非常的冷漠。
克莉丝朝马车前的肯尼斯轻轻行礼致意后,便走进了『蔷薇色』。潘密拉待在里头,桌面堆着旧杂志。
「凡妮小姐是不是还在换衣服啊……」
「是啊,虽然诺拉小姐的技术不够熟练,不过她一个人肯定也没问题的。」
潘密拉一面挑选着杂志一面说道。
「我去二楼拿回耳环时,凡妮有话要我转告给妳,她虽然将礼服暂时放在店里,可是她会先借走衬裙。真是太好了呢。」
「是呀。」
「还有另外一件巴鲁特爵士送的礼服放在哪里的事!我不懂她的意思是什么,总之就是转述给妳知道。她说猫受伤的时候,因为没有东西可以垫在箱子底层,所以她拿那件礼服垫在底下,就这样交给肯尼斯先生;缎带则拿去当作止血用的绷带。据说装礼服的是个灰色的箱子。两个人一回想起这件事,脸色立刻苍白起来,要是被巴鲁特爵士发现的话,下场会很恐怖,希望我们绝对不要说出去。」
「猫……被当成猫的床铺是吗?」
克莉丝忍不住喊叫出声。
她说拿暗之礼服垫在箱底?
潘密拉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点点头,并拿起了一捆杂志。
「对了,克莉丝,有没有什么旧缎带或是碎布块之类的东西?诺拉小姐的东西很多,我想将那些全部掴在一起。」
「那全是要给诺拉小姐带定的吗?」
潘密拉手上拿的是一年前的『英国女性时尚』,是一本要价一先令的杂志,以侍女的薪俸来说实在是买不起。
「工作室里应该有,我去拿。」
克莉丝扯动礼服的裙襬,离开店内。
她走进工作室。
背抵着房门,伫立在原地。
嘴角扬起难丛百喻的微笑。
虽然猫的情况恶化应该不是受到暗之礼服的影响,但是没有猫的话,两个人是不可能坠人情网的。没想到,暗之礼服会在这种情形下凑合了肯尼斯与凡妮!
礼服终究是无法战胜人心的。
内心感到喜悦的同时也感到无力。
急违跳动的心脏渐趋平缓,全身瘫软了好一阵之后,克莉丝才将乱七八糟的桌子抽屉大大地打开,开始东翻西找。
对于那位以纯朴的内心守护主人的侍女,克莉丝想要送一条特别的缎带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