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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恋之礼服是通往明天的车票 光之列车

光之列车

“派翠西亚小姐刚刚离开宅邸了。”

听到索尔斯巴利宅邸的侍女如此表示,潘蜜拉心想这下糟糕了。

她是中午时离开「蔷薇色」的,如果搭乘火车应该能赶得上,却仍忍不住悠哉地乘坐马车赶来。

“如果是礼服我就先代为收下……”

“可是,这是为了赶上宴会才又特地裁制的配件,与晚礼服是一套的,我们希望能够送到她的手上。”

这名看似经验老道的娇小侍女,看了眼摆放在宽敞走廊上的时钟。

“列车目前还没离开伦敦,准备八点自滑铁轮车站发车,开往南安普顿。”

“八点的话,快马加鞭应该能勉强赶上,幸好是一辆双头马车。”

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伊恩手持怀表说道。他那看起来不像马车夫的外表,让侍女稍微改变了语气。

“因为这班是特别列车,为方便沿途停车而行驶缓慢。列车安排停靠在参加宴会的客人上车之车站,有沃克斯豪尔、旺兹沃斯、赛芬。艾姆斯、帕斯托克以及温切斯特。”

“赛芬。艾姆斯不是货运车站吗?”

“哎呀,是这样子啊。”

侍女不感兴趣地草草响应伊恩的话。

“你晓得派翠西亚小姐的坐位在哪里吗?”

“我不清楚,这辆列车的座位一律都是单人特别包厢。”

潘蜜拉与伊恩面面相觑,并且轻叹了口气。两人亲切地向侍女表达谢意之后,便迅速地坐上马车。

“只好在某个车站搭上火车,从中寻找派翠西亚小姐了。”

“如果你要上车的话,我会在下一站等。”

伊恩一面朝着马匹挥舞细长鞭子,一面回答道。

虽然从派翠西亚住的地方到滑铁卢车站只有数英哩之远,但是必须穿越人潮汹涌的大街,无法加快速度。滑铁卢车站位于泰晤士河南方,附近有公司与银行,是全伦敦最热闹繁华的火车总站。

“我竟然将工作抛在脑后,在来时的路上聊得太起劲了,对派翠西亚小姐真是抱歉。”

潘蜜拉轻轻地用头敲了下礼服的箱子,反省着自己。

伊芙琳在帕斯托克车站下了火车。

车票是艾丽斯给的。

夏洛克阻止自己不要去——当时她也是那么决定的,直到今天看见休贝尔只吃了一块巧克力就离开家后……

早晨时,休贝尔不知从何处驾驶来一辆双头马车,上头镶着从未见过的家族纹章,他声称是要出外工作。

伊芙琳无法阻止他。昨天深夜,她明明看见休贝尔窝在房间角落,用刀子将他极为宝贵的配剑磨利,伊芙琳甚至无法询问他有何意图。

伊芙琳感到鼻酸,光靠自尊是无法填饱肚子的。不管是害休贝尔错失攀升阶级的机会,或是让他从派翠西亚那里骗取支票,还是为了生计而沦落,这些都是因为她,这样的认知让伊芙琳更觉痛苦。

为了忘却痛苦,伊芙琳来到滑铁卢车站搭上火车。那是一张三等舱的车票,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冷硬木头座位。

帕斯托克是一个大型车站,车站上设有陆桥,行人熙来攘往。

三条开通的路线之中,堪称规模最庞大、最为繁盛的就属索尔斯巴利铁路。

甚至有贩卖羊毛织物的商人在车站里。好几辆载着肉类、红酒、刚出炉面包的三轮车旁,有男子以一副等待的表情在守着,那些肯定是要供应餐车车厢的食材。遗有招摇地穿着抢眼的外套,头戴羽毛帽的少女与朋友谈笑风生。

今天派翠西亚特别要求开了一辆特别列车,要前往南安普顿参加新年宴会。

伊芙琳下了车,因难以忍受眼前热闹的景象而步出车站。

她顿时回想起三年前——自己曾经以年轻貌美的伯爵千金之姿,在社交界被众人捧在云端。当时有许多男人向自己求婚,她却从未动心,因为那位默默驾驭着马车,拥有一双蓝色眼眸及法国口音的男性深深吸引着她。

如果她现在要抛弃休贝尔的话,一开始就不会选择他了。

如果我选择结婚——求婚对象中,不乏家产雄厚的财主——伯爵家或许不会衰败没落,父亲说不定仍活在人世。就算是这样……

“父亲……”

伊芙琳轻轻唤着。离开帕斯托克庞大建筑物,她沿着铁道走在一条小径上。茫茫然中,依稀看见道路前方有一个小型车站的灯光,伊芙琳知道那个地方。

赛芬。艾姆斯车站。

那是父亲赌上一切的地方。抢在帕斯托克前启用,父亲投下所有财产开设的车站,现在却被帕斯托克车站的气势盖过,变成只是一个货运车站,车站本身也只使用了一半。那里与帕斯托克车站一样,原先是个荒芜的地方。

气候寒冷得几乎要让人冻僵,伊芙琳身上穿着经过修补的陈年旧外套,领口部位已经严重磨损。只要伊芙琳开口要求,艾丽斯肯定会立刻送上一件新的外套吧。艾丽斯赠送的新礼服,做工极其精致,她从此以后甚至不想再穿上旧礼服;艾丽斯就是以这种方式,等我提出想要新外套的要求吧。

“如果索尔靳巴利没有建造帕斯托克车站的话……”

伊芙琳喃喃自语着,或者是……在黑暗中听见与内心想法一致的声音。

“你的父亲着眼在赛芬。艾姆斯其实没有错,通往南安普顿的路线必定会在此处交会。错的是索尔斯巴利铁路,他们建造了帕斯托克车站,导致这里变成一个小货运车站。”

一个人自黑暗中走了出来,伊芙琳伫立在原地。

一名女性裹着黑色斗篷现身,夜风吹动着她的短发,那是艾丽斯。

“然后你父亲自杀,索尔斯巴利铁路却日益繁荣。你不认为这样很不合理吗?”

“是啊……”

伊芙琳答道。她说得没错,身材肥胖的约翰。索尔斯巴利……虽然派翠西亚的父亲雇用自己担任看护人,并提供房间居住,然而他并不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你晓得这是哪里吗?”

“——我晓得。”

伊芙林毫不犹豫地回答。眼前有一座较为高耸的山坡,铁轨设于其上。铁轨分为左右两条通往没落与繁荣,换言之,那铁轨分别联系赛芬。艾姆斯车站与帕斯托克车站;铁轨前方有一道高至伊芙林腰际的栅栏,而栅栏的一部分已经毁坏。

打从一开始她就晓得,所以才会来到这里。

“这里是父亲死去的地方……父亲被金钱蒙蔽了双眼,因而失去了重要的事物。我打从心底发誓,绝对不要变成那样。”

“没错。所以你和你父亲不同,你的死将会代表不同的意义。”

艾丽斯的斗篷逐渐融入黑暗之中,伊芙林的墨绿色礼服也连同内心融入晦暗。

“派翠西亚的特别列车不久将会通过这条铁轨,你就从这里一跃而入。蒸气火车上载满前往宴会的客人们,不计其数的……贵族千金们也在其中。你的父亲死在没有人注意的货运列车旁边实在太愚蠢,但是这次不一样,派翠西亚的蒸气火车将遭受极大的损害,名声一落千丈,索尔斯巴利从此会一蹶不振。你要替父亲报仇,这样一来,一切就能结束。”

心跳声怦怦作响,血液流动的声音也十分清晰。

索尔斯巴利从此会一蹶不振,一切将会结束,休贝尔也无须再做龌龊的事情。

伊芙林在黑暗中凝神细看,那名女性已经不见了,是自己的幻觉吗?

什么都无所谓了,不管艾丽斯的来历为何、不论自己身上穿的礼服是什么……

伊芙林缓缓地跨越毁坏的栅栏。

寒风阵阵吹送,身体也摇晃不已。伊芙林注视着铁轨前方,白色烟雾渗入黑暗中,伴随着震动,轰隆声逐渐逼近。

前往帕斯托克的特别列车正行驶而来,将会通过赛芬。艾姆斯车站。

伊芙林爬上山坡,对着蒸气火车伸长了手。我将会死去,父亲……休贝尔……她似乎可以听见心爱休贝尔的声音。

蒸气火车冒出浓烟,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黑色及白色烟雾如影随形。伊芙林欲往铁轨奔去,步伐却踉舱难行,她从早上到现在只吃了巧克力。盘好的头发散落而下,围绕在脖子上的丝巾随风而飞,伊芙林受到呼啸而来的强风推挤,往后倒去。

伊芙林感觉到特别列车上的派翠西亚,似乎正注视着她。

克莉丝坐在休贝尔旁边,紧紧抱着膝盖。

无篷马车的马匹毛色在黑暗中看来也闪闪发亮,驾驶座上镶着从未见过的家族纹章,这马车是偷来的吗……若非如此,那么是擅自使用主人的马车?无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休贝尔完全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为什么伊芙林要穿上暗之礼服……为什么……”

休贝尔一面挥动鞭子,一面如此低喃。

克莉丝手上拿着那件素面礼服,身体随马车的震动摇晃。

——礼服代表抛去一切投入恋人怀中的少女之色。

不论他是怎样的男性,伊芙林仍然深爱着休贝尔;既然如此,克莉丝也无法憎恨他。至少在这套礼服还在自己手中之前……

“那是……为了你。”

克莉丝小声地回答。

“因为心爱的人身陷黑暗,所以伊芙林小姐也让自己坠入黑暗……”

“为了我?别开玩笑了。”

休贝尔猛力地摇了摇头。

“她不论何时都保持一贯的态度,她的父亲——特里维西克伯爵在赛芬。艾姆斯车站自杀时,她也是一派冷静地俯视死去的父亲。”

在赛芬。艾姆斯车站——自杀而死的伯爵。此时,在克莉丝脑海中浮现出了少女伊芙林面无表情俯视此景的容貌,一定相当凄美悲恸吧。

“如果索尔斯巴利没有让蒸气火车行经帕斯托克,特里维西克伯爵仍会活在世上。如果采用赛芬。艾姆斯车站,如果没有一个接一个地收购铁路公司的话,伊芙林小姐现在一定还是被捧为社交界之花。”

“……可是这么一来,伊芙林小姐或许就不会和你在一起了。”

休贝尔飞快地看了克莉丝一眼又移开视线。

想必他一直不去正视这个事实。

“赛芬。艾姆斯是在帕斯托克的附近吗?”

克莉丝忽然想起这件事便问道。

“没错,两边距离不到一英哩。所以,每一家铁路公司都只使用帕斯托克车站,赛芬。艾姆过没多久就变成货运车站,晚上也没有半个人影。”

“不会吧……伊芙林小姐该不会是和艾丽斯约在……那里吧?”

克莉丝如此说着,不祥的预感几乎就要转为确信。

“就伊芙林告诉我的,碰面地点是在帕斯托克,并不是赛芬。艾姆斯。”

“可是如果伊芙林小姐穿上了暗之礼服……打算步上父亲的后尘的话……不是应该会选赛芬。艾姆斯吗……”

马车来到帕斯托克大车站前方。或许是心理作用,这个时段人潮意外地多,休贝尔沉默片刻后,以漂亮的动作喝马匹停下,马匹跟着发出嘶鸣。他用力拉住疆绳,勉强改变方向。

他挑选了一条沿着铁轨路线的道路驾驶,穿行在无人的石造建筑物之间,蒸气火车的声音从某个方向逐渐接近。

“是特别列车……”

“我知道。”

休贝尔此时从座位上微微起身前倾,呈现半蹲状态驾驶马车,马匹的速度也变得飞快。克莉丝紧紧握住驾驶座的扶手。

蒸气火车的声音逐渐逼近,在左手边一块垄起的地势,该处的最高点正发出亮光。栅栏从赛芬。艾姆斯车站的月台一路笔直延伸,附近没有任何人。

白色与黑色的烟雾绵延不绝,几乎要被呛得喘不过气来。

蒸气火车穿越了赛芬。艾姆斯车站。

“伊芙林小姐——”

克莉丝发出哀号。在铁轨的另一边,她似乎看见了绿色礼服摇曳翻飞的身影。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马匹发出嘶叫声,克莉丝犹如滚落似地跃出驾驶座并以膝盖着地。

不顾身上的衣服被弄脏,她立刻站起身,礼服随风飘扬;休贝尔抛下马车跨越栅栏,朝铁轨的方向跑去,地面的震动使马匹开始骚动。

“伊芙林——我深爱的人——!”

休贝尔大声呼喊。

嘎——蒸气火车在即将通过赛芬。艾姆斯之前先稍微放慢了速度,蒸气火车冒出大量的浓浓烟雾,宛如向此处的特里维西克伯爵亡魂致意。

接着通过了赛芬。艾姆斯。

铁轨另一端,伊芙林望着蒸气火车转过身,一双平静而空洞的眼睛注意到了他们。

伊芙林穿着暗之礼服,但是她还活着,克莉丝紧绷的全身顿时失去了力量。

休贝尔跨过铁轨,飞奔至伊芙林身旁。

克莉丝慢慢朝铁轨走去,伊芙林整个人瘫在休贝尔的怀中,那一头光泽柔亮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

“……派翠西亚她……”

伊芙林呻吟般地说道。

“派翠西亚?你在说什么。”

“求求你……”

伊芙林看向克莉丝。

“求求你,派翠西亚穿着暗之礼服……我也是。这是一套可怕的礼服,我……必须让她脱下暗之礼服才行……”

逐渐驶向另一端的蒸汽火车声音越来越小,再过不久应该就会抵达帕斯托克。

休贝尔抱起反复喊着派翠西亚的伊芙林,沉默地将她安置于马车上。

克莉丝也拿着素面礼服,登上了无篷马车的座位处。

“伊芙林小姐,恕我失礼了。”

克莉丝手伸向伊芙林的礼服,解开背后的钮扣并为其脱掉。那是一套作工精致的礼服,缝制手艺精湛,运针没有丝毫紊乱。

“休贝尔,请你转过头去。”

克莉丝说道,休贝尔慌忙地将视线从伊芙林身上移开,开始查看马匹。克莉丝在黑暗中替伊芙林换上素面礼服,伊芙林穿着白色礼服的身影在漆黑中显现而出。

“不用担心派翠西亚,她并没有穿上暗之礼服,潘蜜拉已将礼服送过去。”

“不。”

伊芙林意识清楚之后,摇摇晃晃地扶住马车边缘抬起头。

“我在列车通过时看见了派翠西亚,她穿着我送过去的——暗之礼服。”

“……派翠西亚……穿着暗之礼服?”

“都是我的错。她侮辱父亲时,我被愤怒蒙蔽了双眼,所以将暗之礼服送过去给她——”

伊芙林拉住克莉丝的手臂,克莉丝回头望向帕斯托克车站的方向。从此处无法看见车站,只隐约见到闪烁的灯光,四周煤灰飘散。

“伊芙林小姐,艾丽斯在哪里?”

“我不知道……不知为何,我真的记不清楚当时的情况了,那究竟是自己的声音还是爱丽丝的声音……艾丽斯没有在这里,她在我来到这里时和我说话,之后就不见了。我现在只记得派翠西亚的脸。”

伊芙林用手捣住脸庞。

“求求你救派翠西亚,她……她对我说,希望我能够原谅她。她的眼神透露出这样的讯息,我看得出来的,我也……必须求那孩子原谅我才行。”

“我不能丢下你。”

听见休贝尔的话,伊芙林摇了摇头。

“我不会死,有你在我不会死的。我最清楚被遗留下来的痛苦了,但是那孩子死掉的话,我会无法原谅自己的。”

伊芙林坚定地看着休贝尔说:“快去追派翠西亚,让她脱下那身礼服,休贝尔。”

一听见伊芙林的话,休贝尔的身体彷佛涌出无形的力量。他抱住一路奔驰至此的马匹,轻声地说了一、两句。

“克莉丝,快过来。蒸气火车还停在车站,我们到帕斯托克搭上特别列车,去见派翠西亚吧。我也得向她道歉才行……只是,必须在帕斯托克车站找到一个能够让伊芙林等我们的地方——我不想让你搭乘上那辆列车。”

休贝尔断然地紧盯着前方这么说道。伊芙林则在身后回答:“我不论在何处都没关系,我一直都和你在一起。”

伊芙林穿上简单的素面礼服,模样宛如清丽秀雅的少女。

克莉丝攀上驾驶座,蒸气火车停靠在帕斯托克车站,烟雾喷出的声音逐渐变小。

派翠西亚在特别列车的豪华单人包厢中低声啜泣。

透过列车的窗户,她看见了伊芙林。

列车从滑铁卢车站发车,穿越沃克斯豪尔、旺兹沃斯,一路往帕斯托克驶去。

帕斯托克在赛芬。艾姆斯附近。

派翠西亚听父亲说过,曾有人因为经营不善而在这个车站身亡,所以该站至今仍被当成货运车站保留下来;列车通过此地时,为了不忘哀悼之意,都会减慢速度——而伊芙林就站在赛芬。艾姆斯前方的铁轨旁。

裸露的颈项与凌乱的头发奇妙地形成一种美感,伊芙林拖着踉呛不稳的步伐,打算走上铁轨。

伊芙林想要寻死。

派翠西亚奋力地敲打着灰蒙蒙的窗户,不要、不要、不要死——求求你,伊芙林,我最喜欢的人、我最仰慕的人——自己会喜欢上休贝尔,也是在知道伊芙林对休贝尔有好感时开始的。如果伊芙林死掉的话,我也会一起去死。

她觉得当时曾与伊芙林视线交会,伊芙林也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接着就在一瞬间,列车陡然喷出大量的烟雾,通过了那个地方。

派翠西亚敲打着窗户,眼泪无法克制地滚滚而落。窗户映照出身穿琥珀色礼服的自己,这是离开宅邸之际,雪拉替自己换上的。

虽然穿起来的舒适感不逊于「蔷薇色」的礼服,但是在穿上这套礼服之后,她一直感到悲伤万分。一走进特别列车的车厢,清楚地体认到身为看护人的伊芙林已不在身边,派翠西亚的情绪就此溃堤,甚至没有打开为这一天所订的特制巧克力。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

“——派翠西亚小姐——”

“我、我来开门了。”

派翠西亚从包覆红色天鹅绒的长椅上站起。这个房间是单人特别包厢,因此会于饭店陈设的起居用品,这里也一应俱全;派翠西亚还特地摆上了一面大镜子。

虽然不是侍女的声音,派翠西亚却没有放在心上。受邀的客人在各站搭上列车,差不多快要客满了。派翠西亚慢慢吞吞地一面用手帕擦着眼睛,一面打开门。

车厢旁的走廊上,一位有着一头明亮咖啡色秀发的女孩站在那里,是「蔷薇色」的店员潘蜜拉。

“啊,太好了——我找你好久了——我不晓得原来派翠西亚小姐有这么多节专属车厢。”

“什么啦……为什么你总是会挑这种时候过来……”

派翠西亚啜泣着。

“反正你那么漂亮,像、像我这种人直接死了算了。”

“你又在说那种话了……”

潘蜜拉无奈地走入里头,一只手上还拿着有蔷薇水印的箱子。列车随着声响吐出阵阵浓烟,目前停靠在帕斯托克车站。

“在你说那些话之前请先看看这个,这是一件新的披肩。「蔷薇色」礼服在哪里?”

“记得……雪、雪拉应该放在附近才对……”

“那试穿看看吧。虽然你现在穿的礼服也很迷人,不过总有一股阴沉的感觉。这件披肩与礼服是成套的,在抵达南安普顿之前还有一些时间吧?不过我得在帕斯托克下车……来,请你看看。”

“……哎呀,好、好漂亮呀。”

派翠西亚看见从箱里拿出来的披肩,眼泪顿时止住。

披肩与之前试穿的晚礼服极为相衬,那套礼服在宴会以外的场合穿上的话,胸口会显得过度暴露,不过只要搭配上这件披肩就没有问题了。

“……我想穿看看,潘蜜拉。”

“想穿吧?一定会很漂亮的。礼服是放在那边的箱子里吗?或许应该先换马甲,我去叫侍女过来……”

潘蜜拉转头不经意地望向月台,却忽然没了声音。派翠西亚也跟着看向外头,客人们穿上光彩夺目的礼服,跟着搬运工人搭上列车,厨师正在确认食材。

“潘蜜拉?你不去叫雪拉过来吗?你不是要在帕斯托克下车?”

“不、不用了,列车中很难找人,而且也会给其它客人造成困扰。既然我都过来了,还是由我替你换装吧。”

潘蜜拉说话的声音难得地有些慌张。

派翠西亚的情绪梢梢缓和下来,她觉得有人为了她勉强自己,似乎是一种被爱的证明。

列车正要从帕斯托克出发,潘蜜拉忙不迭地脱下派翠西亚的礼服,并重新束上马甲。

伊恩应该会待在帕斯托克的车站正门才对。在前一个车站旺兹沃斯赶上了特别列车后,他们约好由抱着装披肩箱子的潘蜜拉先上车,伊恩则是到帕斯托克等待。

虽然比预期中花了更多时间才找到派翠西亚,但是这些不是问题。

她在列车出发的前一刻,看见在月台上奔跑并迅速跳进列车里的克莉丝与休贝尔。

“潘蜜拉,很痛耶,不要束得太紧啦。”

“对不起——吸大口气一点,请缩紧腹部。”

潘蜜拉用力束紧派翠西亚的马甲,一定得在见到克莉丝之前先帮她换好礼服。

列车就要出发,克莉丝身后的特别列车最末端处有张熟悉的脸孔一闪而过,看似正与某个人起争执,是自己的错觉吗——夏洛克正在帕斯托克车站。

没想到帕斯托克竟是如此大型的车站。总共有三间铁路公司投入营运,各个列车分别经由普兹茅斯、南安普顿、伊夫舍姆驶往丽浮山庄。索尔斯巴利铁路出借规模如此大的铁路使用权,要他们称为资产家也不为过。

(父亲死在赛芬。艾姆斯车站……)

「自杀」真是个令人憎恶的字眼。虽然可能性不大,然而特里维西克伯爵的自杀说不定与暗之礼服有关。

夏洛克步行在横跨三条铁轨、大到足以让入迷路的车站大厅中。由于驶往郊外的列车会停靠在此,随处可见带着大件行李的人。派翠西亚的特别列车所停靠的月台上,有叫卖的商人及看似要参加宴会的乘客们,因而飘荡着不太一样的气氛。

透过大厅的宽敞窗户可以俯瞰到月台,夏洛克一面紧盯着月台一面步行的同时,背后忽然被一个坚硬的物体抵住。

“好久不见了呢,夏洛克。”

夏洛克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会直接现身于纷乱的人群中。

“不是约在特别列车的月台吗?”

“那件事已经处理完了。”

“伊芙林不会来的。”

“她已经来过了,后来自行走到父亲死去的地方,希望她能轰轰烈烈地去跳轨。待会儿特别列车抵达后,就可以知道事情的结果了。”

夏洛克脸上顿时失去血色,脑中浮现出伊芙林饱经风霜的侧脸。

“贵族千金那种人太好对付了,每个人都是骗子,内心拥有黑暗的一面。索尔斯巴利家将邀请函发给所有可以邀请的家族,其中也包括贵族千金。这就是警告,每个人都将搭上一步步堕入黑暗的列车……之后我也会慢慢地去杀死所有人,最后是宫廷舞会。”

“这算什么警告,别笑死人了。”

夏洛克缓缓地说着。一把手枪抵在背后,他的嘴角却不知为何上扬。

“内心的黑暗面?你真以为有人死了就足以撼动整个贵族社会?你所憎恨的全都是你自己所想象的事物。”

“是不是想象,问问你的内心就知道。你是最为丑恶、满嘴谎言的贵族,你爱克莉丝——不论几次我都可以讲给你听。就让我来告诉你克莉丝母亲的事情吧,看知道真相后,你究竟还能不能爱克莉丝。”

“——你想试就尽管试,我不会让任何人窥探自己的内心。”

夏洛克将手伸进大衣中,摸索到手抢。

只要艾丽斯一打算扣下板机,他会立即转身回击。然而,艾丽斯也不会贸然开枪吧。川流不息的人群仿佛将夏洛克与艾丽斯团团包围住,若开了枪将无处可逃。

夏洛克的话被轰隆声响与烟雾打断。

艾丽斯的动作霍地一僵。

蒸汽火车到站了。

前头车厢在列车编号旁边,设置刻有「索尔靳巴利铁路公司往南安普顿之特别列车」的板子,夏洛克的唇边此时浮现出真正的笑容。

“艾丽斯,特别列车似乎没有遇到什么状况呢。”

“真蠢……”

艾丽斯喃喃道,夏洛克慢条斯理地走向月台,他已经胜券在握,肯尼斯现在应该在车站的出口等候时机;在此之前,他必须先问清楚几件事。

“裁制暗之礼服的人是琳达。巴雷斯吗?琳达还活在世上吗?”

“没错。”

“琳达在哪里?”

“去问克莉丝。”

“克莉丝怎么可能会知道。”

“是吗?别想去出口,定去月台,放开你的双手向前走。”

两人来到月台,夏洛克的背后此刻已渗出冷汗。特别列车抵达的月台上有架设阶梯,客人们将行李托给搬运工人再从容不迫地上车。站务员在客人们上车前告知他们包厢号码,全都是特别车厢,没有三等车厢,难怪劳动者阶级寥寥无几。厨师从看似餐车车厢的窗户探出头,正在检查搬运过来的肉类。

所有人上车后,站务员环视着周遭。

「喀擦」一声,艾丽斯扳下击锤,夏洛克立刻将手伸进怀里,艾丽斯于是奋力地推开了夏洛克!

夏洛克摔倒在地上,同一时间他掏出手枪并高高举起。

然而,却没有听见枪声。

艾丽斯早就不在推开夏洛克的地方,她身手轻快地令人战栗。

“你以为我会开枪射击贵族吗,夏洛克——”

艾丽斯宛如嘲笑人的声音从天而降,音量没有特意提高却十分清晰。

“艾丽斯——你在哪里——”

“不论是你、琳达,还是克莉丝,都无法战胜内心深处的黑暗。”

“你在哪里,艾丽斯——”

夏洛克站起身环视着月台,列车已经关闭车厢门,准备要出发了。在列车即将发动的中央车厢位置,有两名男女将车门推开,急忙地奔上车。

——是克莉丝,还有休贝尔……

在艾丽斯跳进即将发车的蒸气火车最后一节车厢之前,夏洛克因一时分心而错失了揪住她黑色斗篷的机会。

艾丽斯站在车厢外缘看着夏洛克,眼见夏洛克举起手枪,她不禁笑了出来。

“艾丽斯——”

夏洛克追赶着列车。

将庞大行李放在月台上并开心谈笑的乘客们,看见任由高级长礼服翻飞披散、一径向前奔跑的夏洛克,全都露出相当讶异的表情。

驶离车站的列车发出咆哮般的轰然巨响,阵阵浓烟也随之冒出。夏洛克用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为什么克莉丝……会和休贝尔——“喔,这不是夏俐吗?”

耳边传来一道声音。

夏洛克回头一看,哈克尼尔家的主治医师伊恩,脸上正挂着与现场格格不入的笑容看着夏洛克,夏洛克不禁睁大了眼睛。

“伊恩——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没有啊,因为潘蜜拉小姐要送礼服给客人,我在等她下车。她没有出来呢,这样的话我只能赶去下一站了。”

“下一站……是哪里?”

夏洛克将手枪收进胸前暗袋,抬头望向月台上的一座大时钟。

“大约二十分钟后会抵达温切斯特车站,要追上列车大概不太可能了吧,不知道潘蜜拉小姐会不会在月台等我。”

“我想追上列车——克莉丝和艾丽斯都在车上——追到之后,我也要搭上车……二十分钟?开什么玩笑,如果不开车根本就赶不上——”

“艾丽斯……是真的吗?”

笑容倏地从伊恩嘴边消失,伊恩也知道艾丽斯的事情。

伊恩掏出怀表思考了数秒,接着忽然转过身,快步朝车站的出口走去。

“——我们走吧。这辆列车的行驶速度缓慢,如果全速奔至温切斯特车站的话,说不定还赶得上。”

“拜托你了,伊恩。我们是要驾马车去吗?”

“不,所幸今天的马车是由优秀的黑马拉曳,我们卸下马车直接骑过去吧。马匹的体型壮硕,就算同时搭载两个人也追得上喔。”

帕斯托克站出口拴着一辆有两匹黑黝马匹的马车,夏洛克脸上顿时浮现僵硬的笑容。

“是克莉丝汀小姐吗?”

马车在帕斯托克车站停住的同时,一道声音传来,克莉丝不禁眨了眨双眼。那是曾经来过「蔷薇色」的肯尼斯?史东纳律师,他一看见克莉丝便立刻走了过来。

“是的,我就是。肯尼斯?史东纳先生,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说不定和你的事有关。”

“你认识的人吗?”

休贝尔边扶着伊芙林走下马车边问道。肯尼斯看见休贝尔的打扮,随即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就在他迟疑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时,休贝尔走近了肯尼斯。

“是的,那个……以前客人……”

“那么正好,我是休贝尔。沙利夫,基于一些理由必须搭上列车不可,虽然十分冒昧,不过能不能请你找个地方让她休息?”

“这位女士是?”

肯尼斯看了眼从马车下来的伊芙林,似乎犹豫着该不该相信休贝尔,因而谨慎地先询问克莉丝。

“呃……是客人……不,是客人的看护人——”

“她是伊芙林。特里维西克女伯爵。”

休贝尔简洁地说道。

伊芙林以手边的布绳将头发绑起,待行过礼后,肯尼斯表情于是一转。

“当然……不,我很荣幸。那么克莉丝汀小姐你没问题吗?我从夏洛克那里听说了很多事情……”

“是的……呃……”

克莉丝点点头,肯尼斯看似对休贝尔有所犹豫,她得说些什么才行。

“这个人……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啊?然而克莉丝一时只想得出这句话,她真想拍打自己的脑袋;「噗咻」一声,蒸气火车发车前的声音此时响起。

“没有时间了——快走,克莉丝。”

“麻烦你了,史东纳先生。”

克莉丝在月台上奔跑,与休贝尔一起冲至列车旁。阶梯已拆除,列车正准备要启动,所幸抓住的车厢门并没有锁上,休贝尔粗鲁地一把拉开移动中的车厢门,以单手的力量一撑便跳了上去,接着他将手伸向克莉丝,在见到克莉丝露出犹豫之色后,生气地一把抓住克莉丝的手腕,硬是将人拉了上来。此时,列车已加速向前行驶。

蒸汽火车行驶的震动差点让她跌倒,克莉丝靠着冰冷的铁板喘气。休贝尔明明也一起奔跑,却丝毫不见他呼吸急促。

休贝尔没有戴上手套的手十分温热,是属于劳动者的手。

“潘蜜拉已将披肩送去给派翠西亚小姐,如果有赶上的话,现在应该拿到了。”

克莉丝调整着呼吸说道。她告诉自己——要保持意识清楚。

“如果找到她,就算只有披肩也要让她披上。即使没有这么做,总之只要脱掉暗之礼服,我想她就不会有自杀的念头。”

“我也不清楚她穿的是不是暗之礼服,如果她打算寻死的话,我会尽全力阻止她。”

“那……也只能拜托你了。”

克莉丝小声地说道。虽然粗鲁,却也是不得已的。

竟然会信任体格壮硕、脾气暴躁,曾经用短剑指着自己的休贝尔,克莉丝感到不可思议。身形高大,情绪又容易激动的男性,总是令自己感到害怕;但是,有时候体内也会流动着温柔的血液。

“嗯。”

休贝尔点点头后,忽然冒出一句话。

“——抱歉。”

“!咦?”

“我找左边,你找右边。”

“我明白了。”

克莉丝点点头,在呼吸恢复平稳后进入右边的车厢。

车厢全为单人包厢,走廊右手边的墙壁上一道道门扇并排。一节车厢总共有十二间包厢,一想到必须一间间查看,克莉丝顿时有些恍神,但是她非做不可。

敲敲包厢房门再*翠西亚的名字,如果不是的话则马上道歉。

一位多疑的长者从其中一间包厢走出来质问,克莉丝为了编借口搞得精疲力尽。如果是潘蜜拉,一定会不以为意地敲门,找出派翠西亚小姐吧——终于查完一节车厢,当克莉丝打开沉重车门要走到隔壁车厢时,发现到那节车厢与其它车厢不一样,是以镶着小巧玻璃窗的门做为区隔。

墙壁上的昏暗灯光摇曳,待眼睛适应光线之后,桌子渐渐浮现眼前。

这里是餐车车厢吧,用餐时间已经结束了吗?或是还在准备餐点?两排交替摆放的桌子应该为四人座,墙壁与地面统一采用红色与金色布置,金色烛台放在白色桌布上,窗户也加宽左右两侧,月光从敞开的红色窗帘间洒落。

空无一人的餐车车厢,宽阔得救人咋舌。克莉丝双手用力打开车门,踏进车厢。

“克莉丝——”

此时,车厢前方传来一道声音。

熟悉的身影从另一头开门进来,克莉丝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当她确定是本人之后,忍不住想要哭泣。潘蜜拉仍是离开店里时的模样,她拉起裙身快步定过来。

“潘蜜拉!啊,太好了——我、我遇到不得了的事……”

“克莉丝,你的头发乱七八糟耶,在外面必须保持整齐的仪态才行啊。

开口第一句话也像极了潘蜜拉的作风,克莉丝与潘蜜拉在餐车车厢的正中央拥抱对方。克莉丝拉着潘蜜拉的手腕,语气急促地说道:“伊芙林小姐穿上了暗之礼服,所以我才要赶着把礼服送过去。接下来必须让派翠西亚小姐换上礼服才行……”

“我刚刚已经替派翠西亚小姐换上礼服了哟,明明有「蔷薇色」的礼服,就不需要穿其它礼服的。其实我原本想帮她换好衣服就下车的,是因为看到你才留下来。克莉丝,你……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来到这里?”

“咦?”

“夏洛克和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在月台上起争执,情况怪怪的。”

“黑衣服……人?夏洛克……”

“……那是在说我吗?克莉丝、潘蜜拉。”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克莉丝猛然回过头。

艾丽斯从背后打开镶有玻璃窗的车门走了进来,并反手将门锁上。

艾丽斯让休贝尔走在自己前方,并以手枪抵住比自己高半个头的休贝尔的脑门。

“……艾丽斯?”

克莉丝的上半身忽然一晃,刹那间,熊熊烈火般的憎恨情绪被唤醒了。

“克莉丝,我和你好像很有缘呢。”

艾丽斯把前方的休贝尔当作自己的盾牌。

忽然间,头被枪指着的休贝尔倏地闪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取出怀里的小刀,他试着想捉住艾丽斯的手腕,然而艾丽斯翻动黑色斗篷闪躲,将休贝尔推向克莉丝。小刀掉落在地面,彷佛被地毯吸入般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艾丽斯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遭小刀划过,鲜血滴落下来,她将对准休贝尔的枪口移向克莉丝。

“看来这个男人会用刀呢,虽然我拿走了剑,却还是大意不得……特里维西克伯爵以及修伯特。克莱因会如此重用他也不是没有道理。克莉丝,你还记得吗?那就是你母亲爱人的名字。”

“……不要说了。”

“琳达很想见见这个男人喔……如果今天伊芙林能够更果断地带休贝尔一起过来的话,不管这个男人想要多少钱,我都会给的。”

“伊芙林……没有叫我一起去……”

休贝尔让克莉丝与潘蜜拉站在身后,摆出保护两个人的姿势。

“她说绝不能让派翠西亚死掉,她说有我在她不会死的……伊芙林不论穿什么、过何种生活,她绝不会失去自已高贵的人格,我……想要守护那样的伊芙林……”

“就是因为要守护她,所以才想让派翠西亚穿上暗之礼服吧——”

艾丽斯笑了出来。

“就是那么一回事,最强烈的憎恨是从最纯粹的爱衍生而出。克莉丝,你也了解吧,你不也是——”

“……不要说了。”

克莉丝将手伸进口袋。

当她的手抽出口袋时,手中多了一把枪。

克莉丝的双手剧烈地颤抖,列车也不住地摇晃,她的膝盖几乎要瘫软。回过头看的休贝尔顿时睁大了双眼。

克莉丝双手紧握着枪枝,缓缓地将枪口对准艾丽斯。

“收手吧,快结……快结束这一切,求求你,艾丽斯。”

“……哦……”

另一方面,休贝尔则低声阻止着克莉丝,而克莉丝也没有开枪。

“克莉丝,你恨我吗?”

“……我恨你。”

“那你就开枪吧。”

艾丽斯双手垂了下来。

她轻轻褪下肩膀上的黑色斗篷,任其掉落于脚边。黑色眼睛、黑色短发,还有削瘦的身形,身穿全身漆黑男装的艾丽斯,唇边勾起一抹笑意。

鲜红色的水滴,从左手一滴一滴不停地落下。

“克莉丝……把枪……放下,我会想办法的……”

“你给我闭上嘴,休贝尔——克莉丝来吧,你明白我说的话吧;心脏就在这里。”

克莉丝使劲稳住颤抖不已的双脚,她扳下击锤,解开安全装置。喀咚喀咚——列车摇晃个不停,逐渐减速即将驶入下一站。

列车平缓地进入温切斯特站的月台,然后又蓦地激烈震动起来克莉丝险些因为手枪的重量而松手,枪口不停地颤抖,艾丽斯不耐烦地大喊:“克莉丝——为什么还不开枪——你这个胆小鬼——难道不恨我吗?你不开枪的话,我之后会继续杀人的!我会杀掉很多人、很多人、很多人——”

克莉丝的视线顿时暗了下来,她只看得见艾丽斯一个人。

克莉丝手指紧紧贴于板机上,潘蜜拉与休贝尔似乎在说些什么,她却完全听不懂。艾丽斯——她是憎恨,她的确是恨艾丽斯,希望艾丽斯死掉算了。至今有多少人因暗之礼服而牺牲,一定也有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因此而死去吧。克莉丝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看不见任何事物,她的手指准备要扣下板机,同时也闭上了眼睛。

枪声响起。

“——克莉丝!”

紧接着又响起一声。

烟硝味弥漫四起——休贝尔冲向艾丽斯——接着,一个穿着笔挺长礼服的身影,从后方逐渐走近。

——是夏洛克——克莉丝愣在原地,不知道过了多久,列车「喀咚」一声再度驶动。克莉丝整个人瘫软无力,接着就往后倒了下去。

特别列车驶进温切斯特车站月台,在停车之前,夏洛克从看来像是餐车车厢的列车窗户中看见了克莉丝。

夏洛克打开距离最近的门,走进餐车车厢。只见到克莉丝高举着手枪,艾丽斯则垂下双手。夏洛克迅速以双手拿好手枪,一开始先朝胸口,接着朝脚部开枪,他没有一丝犹豫。

艾丽斯仿佛弹飞出去般倒在地上。

她右脚膝盖下方染成一片鲜红。休贝尔冲向艾丽斯,夺走了手枪,夏洛克穿过克莉丝身旁,一把揪住艾丽斯前襟。

“——你果然有先穿上护甲。”

“不是,是暗……”

艾丽斯断断续续地说着,最后颓然垂首。纵使前胸有穿护甲,距离仍然太近了,剧烈的冲击让她失去意识。

休贝尔面无表情地将艾丽斯的双手反制在后,他出乎意料地镇定。

“夏洛克……艾丽斯她……死了吗?”

从未听过潘蜜拉发出如此虚弱的声音。

夏洛克回过头。潘蜜拉以肩膀支撑着精疲力尽的克莉丝,自己的脸色却也十分苍白。

艾丽斯的背后传来阵阵敲门声,透过四方形玻璃可以看见伊恩的脸庞,伊恩是从其它车厢进入列车的。

“她没有死。到下一站还要几分钟……这次可能会引发骚动吧。潘蜜拉,把克莉丝带去其他车厢。”

潘蜜拉呆楞地看着夏洛克。

夏洛克大步走向潘蜜拉,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振作一点,潘蜜拉。奥斯汀。现在得靠你了,这件事与克莉丝无关,知道吗?”

“好、好的……”

潘蜜拉深吸了口气并点点头。

“我会请派翠西亚小姐让我们进去她的包厢,不用担心。”

夏洛克抚上克莉丝的手,她虽然已经失去了意识,右手却仍然紧握着手枪,彷佛牢牢黏在手中一样。

克莉丝当然没有开枪,即使对方是艾丽斯,克莉丝也无法伤害人。夏洛克从克莉丝的手中强行拿走手枪,并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

潘蜜拉环抱住克莉丝的肩膀转了个方向,她望着夏洛克。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潘蜜拉以非说不可的语气说道。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夏洛克回答道。潘蜜拉揽住克莉丝的肩膀离去,待两位女性一消失在隔壁节车厢,夏洛克随即在休贝尔身旁蹲下。

“我得麻烦你配合我,就说是她手上拿着手枪,我是为了要保护自己,除此之外不要多说什么。”

“如果你能保障伊芙林的安全……”

“我会竭尽我所能。”

夏洛克飞快说道,两人就这么说定。夏洛克走近车门,他一将锁打开,刚刚猛敲着门的伊恩,宛如跌倒般飞奔至艾丽斯身旁,首先测量她的脉搏。伊恩拾起头的那一刹那,以责备的眼神注视着夏洛克。

夏洛克回望伊恩。的确,即使是一名罪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对女性开枪。即使是喜欢枪械,但是讨厌对生物开枪,甚至还因此不去狩猎。

列车逐渐接近下一站,肯尼斯在哪里等待呢?

身体任由列车摇晃,夏洛克忽然有股想笑的冲动。特别列车搭载着满身是血的女性,开枪的人竟然是哈克尼尔公爵家的独生子——这下子,我真的从母亲引以为傲的儿子宝座上退位了,不仅仅如此,说不定还会因此欠父亲一些人情。

然而,夏洛克没有笑,也不打算逃避。他第一次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寻找艾丽斯,如果无法守护重要的人,就没有身为贵族的意义了。

“嗯……”

克莉丝在一间明亮的房间清醒过来。

这里并不是「蔷薇色」的卧房,床上挂着白色纱帐并铺着高级羽毛被,身上穿着同色系的轻柔蕾丝丝绸睡衣,乌黑的长发被解了下来,披垂在胸前。

“哎呀,你起来啦?”

克莉丝听见声音吓了一跳,身体顿时一僵。

派翠西亚从床铺另一边靠过来,凑近看着克莉丝;她身上穿着花色明亮的礼服。

“对不起,我……”

派翠西亚脸上露出了浅笑。与之前在店里见面的时候相比,她现在的表情给人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没关系啦,居然有奇怪的女人混进列车,我完全没有察觉到呢。父亲拼命想将事情压下来,因为开枪的人好像是一位贵族的儿子,最后总算没有被公开。克莉丝也真是倒霉,只是送礼服过来,居然就因此被卷入这件事。”

克莉丝扶着床沿。

所以,那并不是梦——艾丽斯倒地之后,克莉丝因为昏厥而几乎没有记忆,一切全交由潘蜜拉来应对。

“我真的很感谢「蔷薇色」哟。穿上那套礼服之后,让我忽然觉得好像能找到新的恋情呢。你可以一直待在这问饭店里,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谢谢……”

“你好像没什么精神呢?我明明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你。”

派翠西亚皱起鼻子,似乎回想起事情才刚过不久而已,于是心情立刻又平复。

“我去叫人送点心过来,只要吃了甜食……呃,该怎么说,就会有好事降临对吧。如果不会发胖就更好了。啊,对了、对了,我也找到伊芙林了喔,原先我还想为此大肆庆祝一番,不过休贝尔目前的状况——”

“——什么意思……?”

克莉丝声音有些发颤。

“休贝尔以证人的身分跟着那位贵族……好像是夏洛克。哈克尼尔侯爵吧,一同到了警局去。他当然是没有做任何坏事,我想马上就会出来了;而且是那个奇怪的女人跟侯爵发生争执、打算以手枪杀人的呀。真讨厌呢,那个人说自己对有钱贵族怀恨在心,不过其实是喜欢的吧。”

“那艾丽斯……那名女性也被警方……抓住了吗……?”

“当然啊,马上就会开庭审判了。”

派翠西亚不知为何一脸骄傲的笑容。

“不过,真不愧是休贝尔。听说他是因为想向我道歉才搭上列车,结果上来后看见那个女人立刻就发觉不对劲。如果对索尔斯巴利的客人造成困扰,事情就糟糕了,所以他鼓起勇气,主动将对方引诱到餐车车厢;这样做说不定会危及自己性命耶——对方明明持有手枪,休贝尔竟然想以刀子和对方搏斗。我打算将这件事告诉父亲,父亲也会以休贝尔为荣吧。据说,休贝尔作证那个女人用枪指着侯爵,而且考虑到有其它女性客人在场,侯爵不得已也只能先开枪。说的没错,如果侯爵没有开枪,说不定连我都会有危险。穷人的怨恨真是可怕,一定是嫉妒心作祟,那个女人的来历应该马上就会查清楚了!”

“感谢你帮了这么多忙。请问……潘蜜拉在哪里呢?”

克莉丝不禁问道。脑中一片混乱,现在她难以忍受洪水般的喋喋不休。

“我立刻去叫她,你也真是辛苦了。”

派翠西亚难得地抛下体恤的话语,走出房间。

终于安静下来了。克莉丝一边摸着疼痛的脑袋一边撑起身子,她好想快点脱下身上的白色睡衣。

克莉丝双脚踏在柔软蓬松的地毯上站起身,生活用品通通采用白色,这无庸置疑是高级饭店的头等房。

想要向前迈步,脚步却有些不稳,她于是将手撑在一旁的边桌上。潘蜜拉一定会把白兰地端来,这样她就能更平静地去思考;克莉丝如此鼓舞着自己,手离开了边桌并抬起头。

在她前方有一面镜子。

或许是派翠西亚的嗜好吧,这面镶有金色缀饰的大镜子,足以映照出全身还绰绰有余。

克莉丝于镜子正前方站定,她看着自己的身影,无从闪躲也无法将视线移开。

漆黑发丝自肩膀垂散而下,眼眸透着墨绿色光彩,肌肤也晶莹剔透,白色衣物裹着姣好的身形,她曾经看过这名女性。

这名女性,与妈妈——琳达。巴雷斯极为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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