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丝围着一条口袋鼓胀的围裙,走进了厨房。
桌面摆着一只大浅盘,克莉丝拿起水壶倒入玻璃杯中,顺手将红白格纹餐巾掀开,眼前出现一大块金黄色的派。
「啊,克莉丝,肚子饿了吗?」
或许是察觉到动静,潘蜜拉从店面里走进来。
「正好告一段落,所以出来喝个水。派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呢。」
「这是『兔亭』送的鸡肉派。我不小心作了太多炖煮春菜而送了一些过去,露易丝就回送我这块派。她还说妳工作归工作,还是要好好进食,才能早日恢复健康。」
克莉丝一时不知道该回些什么才好。
『兔亭』是开在『蔷薇色』斜对面的酒吧,老板露易丝与潘蜜拉交情甚笃,偏偏克莉丝个性怕生,除了打招呼以外,从没有和对方好好交谈过。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会那么关心自己。
不过,她是很高兴的,她认为必须要将这份喜悦表达出来才行。
「我知道了,潘蜜拉。呃……妳能替我向露易丝说声谢谢吗?」
「我会替妳告诉她的。要不要顺便尝尝看?今天也会工作到很晚吧。」
「那就来尝尝看吧。」
「妳要吃的话,我也要吃。一定会非常美味的,等一下喔,我去热炖煮春菜。」
潘蜜拉挽起礼服的袖子,走向装有菜肴的锅子。克莉丝来到走廊,望向店里。为了能够一有声响便立刻察觉,克莉丝将门微微开启,却没有见到任何人.
「——潘蜜拉,今天有客人上门吧。」
克莉丝询问潘蜜拉。潘蜜拉一面舀汤,一面瞄了克莉丝一眼。
「爱德先生有来,想向妳……订制礼服。」
「礼服?不是我现在裁制的这件?」
「他说想要重新裁制现在的礼服,我当然是拒绝他,现在也不可能重新裁制,而且一旦答应他任性的要求,肯定又会没完没了。他还说这次不是替雪伦,而是希望替他裁制礼服。安东尼先生也不去制止他胡闹,我甚至有点生气呢。哎……不过那件事似乎已经没关系了。」
「喔……」
克莉丝再次看向店里。虽然说不上来,但是感觉店内有些混乱,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替我裁制礼服——
爱德诉说着『我不想要一个人独自死去』时的寂寞眼神。
装扮成雪伦时的爱德,虽然不像女性也不像男性,却相当适合质地轻盈的粉红色蝉翼纱礼服,少年竟然可以如此适合穿上礼服。
克莉丝卸下围裙,并将附着在围裙上的水蓝色蕾丝、橘色碎布块捻起。这次的礼服除了雪伦以外谁都不适合。
「吶,克莉丝,这次由我送礼服过去好了。」
潘蜜拉一边将炖煮春菜摆在桌上,一边开口这么表示。
「我今天想一想,觉得妳不要太常和爱德先生说话比较好。礼服送过去之后,工作也算是结束了。」
克莉丝意外地看着潘蜜拉。潘蜜拉的个性虽然倔强,但是应该不会对客人有差别待遇。
自从发生那次事件之后,潘蜜拉似乎对克莉丝各方面都绷紧神经注意。她至今也是会尽量让克莉丝专心裁制礼服,然而这次却与以往有些不同。
像是在害怕克莉丝将会离开到不同的世界去。
「……莫非爱德先生提到暗之礼服的事?」
克莉丝问着。潘蜜拉惊讶地肩膀一震,她看向克莉丝并叹了口气。
「妳为什么会知道?」
「总觉得就是这样。」
克莉丝坐到椅子上,潘蜜拉将派移至盘子上说:
「没错,他想要请妳裁制暗之礼服……还说『蔷薇色』有在裁制暗之礼服吧,四处流传着一些讨人厌的谣言,我当然回答那都是不实的谣传.」
「恩——」
克莉丝将派送入嘴里。酥脆的派皮,加上香气四溢的烤鸡肉,这块派能感受到擅长做菜的『兔亭』老板娘之用心。
「礼服要由我送过去吗?」
潘蜜拉同样吃着派,如此询问。克莉丝回想起爱德偶尔浮现的激动表情,他一定是近乎绝望地在寻求某些事物。
还有,爱着达维特又担心爱德的雪伦,一筹莫展的表情。
克莉丝摇了摇头。
「不要紧的。爱德是在听到传言之后,一时兴起才提出来的吧,我想看看雪伦小姐穿上礼服时的模样。」
「——也对。若一听到流言就害怕的话,根本无法好好地作生意,更何况我们只有两个人。」
克莉丝点点头。
一直以来都是两个人努力,没有借助他人的力量,共同跨越了许许多多的考验。暗之礼服的谣传又将是两个人必须要跨越的新考验吧。
没错,只要把事情想开一点就好……
克莉丝和潘蜜拉合吃着一块鸡肉派,同时如此说服自己。
克莉丝发觉现在的雪伦,似乎与初见面时的少女有所不同了。
当然,打从一开始她就相当地美丽。单纯、清新,彷佛用手碰触不到般地美丽,雪伦是身处于洋娃娃家中的一名美丽少女。
现在的雪伦,从洋娃娃屋里走出来了。她已不再是洋娃娃,而是散发出活泼有生气的美丽少女。
以一位有着一头金发、泛蓝灰色双眸的女性之姿,站在克莉丝的面前。
克莉丝待在雪伦的房间里。
雪伦穿着一套彷佛水色天光交相辉映的礼服,站在挂有纱帐的床铺前方。
犹如阳光自缭绕雾气中透出的淡橙色礼服,色泽比雪伦的发色略深。从手肘往下延展的袖子上,有数层宽度不一的水蓝色蕾丝层层相迭。前襟部分采用如同将鸟羽切断般设计的布质领口,以大量不规则的同色淡布料,轻柔包裹住白皙的颈项。因为瞩于纵长型的领口,从丰满的柔软胸部至细瘦的躯干,整体所呈现出的线条看来极为服贴。顺着腰身而下,橙色逐渐转浓,最后变成缀有黑色的夕阳色调。
裙内没有加入臀垫或是撑裙架,以夕阳色雪纺纱做出抓皱,仅于腰际柔和蓬展开来。同为橙色的裙身上缝有平缓的黑色直线,越是接近裙襬,黑色就越是浓烈。黑色直线,彷佛是沿着腿部线条滴落的水影,使雪伦的身形更显窈窕。
雪伦站在镜子前面,她垂下双眼,脸颊上隐约浮现一丝绋红。双脚与胸部曲线毕露的羞怯,以及自己看起来分外美丽的事实,似乎令雪伦感到迷惘,教她顿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我从来没有穿过这样的礼服,穿上这套礼服要去哪里才好呢?」
「请去见见达维特先生。」
克莉丝从箱里拿出质感柔细的夕阳色斗篷,披在雪伦的肩上。
斗篷的边缘滚有水蓝色蕾丝,宽缎带配合帽子同作为黑色。帽子上也自然地加上轻柔飘逸的橙色花朵作为装饰。
现在还没有戴帽子,不过盘起头发再戴上帽子的话,想必就更能凸显出沙伦小巧精致的脸庞。
「帽子的装饰可以拆卸,而且上头附有花朵的插孔,若是有喜爱的季节花朵绽放,请装饰上去。」
藏在蓬松的衣领之后,浓厚饱实的颜色一旦变得强烈,原先仅给人纤细印象的后背或是手腕便切实地增加了存在感,甚至身形也显得更为修长。
「礼服的名字为『戏水之鸟』,雪伦小姐。」
「水鸟?」
「是的。意指非常美丽的鸟儿,注视自己映照在水面上的身影,直到——展翅高飞的日子来临。」
雪伦看着克莉丝,克莉丝却讶异地看见她眼里蒙上了一层从未有过的阴霾。
雪伦伸出手碰触镜子。站在斜侧面的克莉丝,同时看见了两个雪伦。
「有……有件事让我十分迷惘,是关于达维特与爱德。」
克莉丝心想,雪伦所散发出的成熟感觉,是因为陷入至今从未有过的迷惘吗?
「我认为那两个人都深爱着雪伦小姐。」
「……是的,所以我才会感到迷惘。达维特向我求婚了。」
于是,克莉丝明白了。这份美丽、这份从雪伦体内所散发出的柔软气息,正是来自于这个原因。
「恭喜,雪伦小姐。」
「我不晓得这值不值得祝贺……因为达维特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前来拜访了。」
「一定是在忙着准备各种事宜吧。」
雪伦摇了摇头。
「不,是有原因的。我也知道,大概是对爱德的事情耿耿于怀吧。」
「可是……达维特先生不是说过他能够和爱德先生相处融洽吗?不是在了解了雪伦小姐对爱德先生的感情,才开口求婚的吗?」
「不是只有这样……」
雪伦话还没说完,她面向着镜子摇摇头,仿佛是在对自己说话。
「听我说,克莉丝。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向别人提过……愿意听我说吗?是七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十岁,爱德八岁。」
「——恩。」
克莉丝回应道。
伴随着细微的布料摩擦声,雪伦走到房间角落。该处放置着一张长椅,克莉丝与雪伦双双落坐于长椅上。
「我……我们当时住在伦敦,爱德饱受父亲折磨,令我无法忍受。我们最期待当父亲不在时被带到这里来,只有待在这里,我们才能够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有一次我们在玩耍的时候,父亲突然带了安东尼回来,当时我们正好在玩女孩子玩的游戏。父亲生气地殴打了爱德,爱德因太过惊吓而病倒,我便一直照顾着爱德。我还记得当时爱德所说的话,他是这么说的——我的身体不好并不是我的错,约翰没有资格说我没用。只要约翰消失的话,我就能和雪伦永远在一起,约翰那种人死掉最好。然后,接下来——我们在隔天回到伦敦,当晚父亲便喝下毒药倒地不起。」
「毒药……」
克莉丝低喃着。
……她不想听。克莉丝转而望向雪伦的礼服裙襬,以繁细布料密密缝合的浓重黑色,这会儿仿佛急遽变化成了强烈的色彩。
「可是……麦道斯将军现在不是在外工作吗……?」
「因为当时立刻请了医师来看,身体便回复健康,也因此我才一直没有想起这件事。但是最近,达维特再次提起……我竟然不小心说出口了,我说那件事可能是爱德下的手。」
雪伦用双手捣住脸庞。
「我不知道,那孩子虽然容易让人误会,却是非常好的孩子,所以我才会一直保护他到现在,但……我或许不应该对达维特吐露,就这样当作是一场意外会比较好吧。」
「保护到现在……你们是在对抗谁?对方是哪种敌人?谁是你们的敌人?」
雪伦沉默不语,她低下头,双手捣住脸庞。
「很可怕、很可怕的人。我一直认为世上所有的事物,每样都很可怕、都是敌人,只有爱德是我的同伴。」
克莉丝不知所措地看着雪伦。雪伦与爱德一样,剧烈起伏的情绪与缥缈虚幻的容貌相反,所以自己才会想试试看淡橙色与黑色的搭配!原先以为达维特的出现能平稳雪伦的心,结果反而变得更加混乱不堪。
「现在没有敌人了吧?雪伦小姐。达维特先生是雪伦小姐的同伴,你们两个人不论身处何处都能好好走下去的。」
「我不知道,因为达维特都不过来……」
「他还会再前来拜访的,男士总是很忙碌。」
「不……达维特不在身边几乎要教人难以忍受了,我好痛苦。」
克莉丝一筹莫展地看着沙伦。
述说着因达维特没出现而感觉痛苦的雪伦,与在表示与爱德分开会感到痛苦的时候,不是相同的吗?雪伦只是渴求达维特成为爱德的替代品吗……
「可是,之前就算没有达维特先生,妳不是也能过得好好的?」
「是呀……若是没有认识达维特就好了。」
雪伦虚弱地摇了摇头,宛如呻吟般地说道。
「是妳不好,克莉丝,因为妳选择了达维特。」
真的是那样吗?克莉丝在内心思考着。纵使不是选择达维特,哪一天说不定又会发生同样的情形。
「雪伦小姐,请打起精神来。这是迟早必须跨越的事情,有谁能叫鸟儿不要展翅高飞呢?」
「我们可以,我们已经将鸟儿的羽毛剪掉了。」
克莉丝瞬间背脊发冷,将鸟儿的羽毛剪掉了?
「我……不想失去达维特,好不容易才遇见这个温柔的人……」
克莉丝犹豫地抱住雪伦低垂的肩膀。
雪伦的个子比克莉丝高,她那小小的头埋在克莉丝的肩膀上静静地哭泣,柔顺的金色发丝自克莉丝的手边滑落。
「克莉丝汀小姐回去了,爱德先生。」
当爱德步行在庭园时,安东尼突然开口这么告诉他。
爱德疑惑地想着,为什么他会知道自己在等克莉丝汀小姐。克莉丝仅简单地向爱德打招乎,便随即与雪伦一同进入房间。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安东尼?」
「因为克莉丝汀小姐是送礼服过来给雪伦小姐。」
爱德忍不住想斥责安东尼。既然有事情找雪伦,我同样也有见她的权利。安东尼有时候就是不懂爱德的心情。
「是怎么样的礼服?」
「实在是让人惊叹并带有光辉色泽的礼服,雪伦小姐亮丽的发色与黑色相互衬托,等等请亲自前去欣赏。」
有着光辉色泽的礼服::阵阵寒风吹过爱德的内心。雪伦一定更想穿上那套礼服给达维持看胜过我。
——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是暗之礼服就好了。」
爱德如此说道。安东尼有些犹豫,停顿了一会儿才开口。
「为什么?」
爱德目光锐利地看着安东尼,安东尼则尴尬地栘开视线。
「你是想说暗之礼服是不对的吗?安东尼不是说过,穿上暗之礼服的人会死是因为本人自己的心意。既然如此,根本就没有对错啊。生命不过就是如此,父亲还不是杀了不少人,却可以被誉为英雄。」
「——是啊。」
爱德回望着安东尼。安东尼还是一样没有任何表情,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安东尼,你是真的那么认为吗?」
爱德不耐烦地询问着安东尼。
安东尼吓了一跳,他向爱德一个鞠躬后说起其它事。
「对了!我是要来告诉你约翰先生的事情。」
「约翰的事情?」
「今天接到通知了。约翰先生似乎将休假提前,这几天内,船会抵达南安普顿的港口。」
爱德的心跳急促了起来,没有见到克莉丝的失望立刻烟消云散。
约翰——唯一能够支配爱德的男人。拆散爱德与雪伦,恐怖、强壮、庞大、令人难以忍受的男人。
在此同时,爱德也察觉到自己怀抱着焦躁的仰慕与寂寞,等待父亲的归来。
夏洛克一个人待在『普里阿摩斯』喝酒。
他身处于非会员制的楼层,为了尽可能不碰见认识的人,于是刻意躲在红色布帘暗处。
倘若斐莉儿没有向夏洛克报告的话,自己肯定不会想做这种事。
「爱德先生很想要暗之礼服喔,而且安东尼先生也没有阻止。」
斐莉儿一冲进房间时说的话,令夏洛克顿时脸色大变。
「为什么他会去『蔷薇色』订制暗之礼服?」
「好像是听到谣传的吧。真的很奇怪,莉儿原先觉得爱德先生很古怪,但是其实他至(是)很普通的一位男性。拿到暗之礼服后想要做什么呢?」
「克莉丝怎么说?」
「她那时候正在工作,所以不在场。甚至连莉儿也见不到她,负责招待爱德先生和安东尼先生的人是潘蜜拉。」
有潘蜜拉在应该就没问题,夏洛克姑且放下心来。
他已经打算不再直接问克莉丝关于暗之礼服的事,况且克莉丝也不会说,执意逼问的话,她不是会昏倒就是频频闪避,还没有完全信任我。
若可以渐渐对我敞开心防……只要相信不论任何事,我都会支持克莉丝、不去伤害克莉丝……
不对,既然如此为什么我想要调查琳达·巴雷斯和暗之礼服?甚至瞒着克莉丝?倘若克莉丝的母亲尚活在人世,并且裁制暗之礼服的话,我打算怎么办?
(我也尚未完全信任克莉丝吗……)
夏洛克希望自己不是这样。
他丝毫不后悔对艾丽斯开枪。
两个人面对面互相凝视对方的那瞬间——当时,我忘记了围绕在彼此周遭的事物,甚至也听不见『冷静下来』这句总是理所当然在脑中响起的话语;心跳以教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剧烈跳动。
(——有些奇怪……)
夏洛克粗鲁地拨开浏海,大口地喝着酒。
「哈克尼尔先生,史卓特先生到了。」
听见声音,夏洛克抬起头。在穿着制服的男侍身后有一名黑发的男子。即便长礼服已显得老旧,却仍正式地穿上前来赴约,从这点来看也算是注重服仪吧。夏洛克站起身,轻握了握安东尼的手。
「不好意思让你跑这一趟,史卓特先生。这是一家轻松的俱乐部,所以不需要感到拘束。要来点威士忌吗?」
「那我就不客气了。」
安东尼讲话有些结巴。吩咐男侍餐点藉以支开他后,长椅上的夏洛克看向安东尼。
是酒量不错的关系吗?不知怎么的,似乎比在波顿庄园见面时还要落落大方。如同休贝尔一般,就算是为人奴仆,原本的个性说不定还更刚强。
「今天是怎么向家里说明的?」
「我有事先告知侍女,不过少爷和小姐的情况不太稳定,我必须尽量早点赶回去。」
安东尼瞄了夏洛克一眼。装有威士忌的玻璃杯已经送达。
「有什么事情想要问我?哈克尼尔先生。」
「首先,我想知道你究竟会不会来这家属于绅士的俱乐部!换句话说,在你的意识里,究竟认为自己是仆人,还是麦道斯家的一员?」
「我是麦道斯家孩子们的监护人。」
「说得也是。」
夏洛克谨慎地斟酌字句。
「可是,已经不能称作孩子们了吧。爱德华多·麦道斯先生正值到学校念书的年纪,雪伦小姐也已经在社交界露脸。」
「年龄上或许是如此,实际情况却不然,哈克尼尔先生。他们完全不了解世俗局势。麦道斯将军年轻的时候去了外国,与外国人——我表姊结婚。当我从学校毕业后,就将孩子们留在波顿庄园,再度外出打仗——到传说中的苏伊士……」
「我发自内心对麦道斯将军的辉煌战绩感到敬佩,他是这个国家不可或缺的人材。」
夏洛克微微举起玻璃杯,安东尼连忙举杯回敬。
「麦道斯将军最后一次归国是在什么时候?」
「去年春天。他表示必须替雪伦寻找结婚对象,我想今年也快回来了,不过说不定只有待上几天。」
「雪伦小姐的婚事?为什么?还没到要为婚事着急的年龄吧。」
安东尼轻叹了口气。
「大概……约翰先生是在考虑自己去世之后的事吧。」
「不是考虑爱德华多先生,而是雪伦小姐?」
安东尼拿起玻璃杯,喝下威士忌。正如同自己所猜测的,他的酒量似乎相当好。
「约翰先生非常严格地对待年幼的爱德少爷,不允许因为体弱多病而对他过度溺爱,加上雪伦小姐的身体也渐渐好转,约翰先生因此要求他必须成为可称得上是军人之子的男性。」
夏洛克意外地瞇细眼睛。
「我实在不认为他可以,虽然这么说……对爱德华多先生非常失礼。」
「我了解你想表达的意思。」
安东尼静静地点了点头。
「爱德少爷在这样的情况下度过了少年时代,同时也逐渐躲进雪伦小姐的影子下,这反而更令约翰先生看不过去。八岁——大约在七年前,终于知道他的病无法治愈——当时,约翰先生叫来刚从学校毕业的我,表示在爱德少爷还活着的期间,就任由他随心所欲。于是,约翰先生开始转而要求雪伦小姐为了麦道斯家尽早嫁人。或许是长年不停被责骂的反作用,导致爱德少爷变成现在如此任性。」
「爱德华多先生没有定期看诊吗?在伦敦也有专门的医师吧。」
「你连这种事都知道啊!因为爱德华多少爷不愿意去,所以回绝了。我认为若因为那样对他造成负担,情况反而会更糟,而且将军要我顺着他们两人的意思。」
「原来如此……」
夏洛克将酒往嘴里送。
本人说不想去,便乖乖地听命行事,这是典型的仆人对应方式。久久回来一次的麦道斯将军,说不定完全不晓得有专门的医师。
「麦道斯将军不信任你吧?」
「因为我是法国人,与约翰先生也没有血缘关系,纯粹是靠着约翰先生的一片好心过活的。」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没有领薪俸。」
「随你怎么想……」
安东尼再次喝了一口酒,闪避夏洛克的视线。还在想这眼神曾经在哪里看过,原来就是和休贝尔反抗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你知道暗之礼服吧。」
安东尼的玻璃杯已经空了,夏洛克吩咐男侍拿一整瓶酒过来。喝多少是无所谓,但可不想因此出现丑态。
「我知道,不过只有听过谣传。」
男侍将酒瓶拿了过来,并往两个人的玻璃杯中斟酒。
「那么,你知道爱德华多想要暗之礼服的事情吗?」
「我知道。」
「有什么理由?」
「我不懂你的意思。」
「爱德华多是不是想要杀害谁、想要杀害某位女性?」
「我不知道。」
安东尼看着夏洛克。安东尼的黑色眼眸诉说着,不管知不知情那又代表什么?夏洛克觉得扫兴。
「你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装成忠心耿耿的仆人啊,安东尼·史卓特先生。爱德华多认识的女性只有一个,雪伦小姐与爱德华多之间的感情如何?」
「两人是感情非常要好的姊弟,而且我的工作就是服从那两个人,无论是怎么样的命令。有错吗?」
安东尼彷佛说给自己听一样,并将玻璃杯栘往嘴边。夏洛克蓦地伸出手按住玻璃杯,强行压在桌上,注视着安东尼。
「暂且不论你的想法,这是非常理想的回答呢,佣人本该服从主人,即使主人要求拿毒药过来。假若你不是第三顺位的遗产继承人,我同样也会抱持相同看法。」
「你在说什么——」
「爱德华多先生来日无多了吧,只要雪伦小姐结婚,即使麦道斯将军送命,财产也会落在雪伦小姐的家族手上。在雪伦小姐结婚之前,若是有其它人下手——而且还是自杀的话,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吧。」
「请不要再说了。你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
安东尼伸出自己的手按住夏洛克的手。
「暗之礼服的使用方式。而且你明明知道暗之礼服的谣传,为什么还敢去『蔷薇色』,史卓特先生?不,将『蔷薇色』的事情告诉那两个人的应该就是你吧。」
「打听到『蔷薇色』、开口说要去的,是爱德少爷和雪伦小姐。我……将暗之礼服的事情当作是传言。」
「就算是这样,熟知内情的你起码可以制止他们吧。」
「请你别说了。不要问我,也不要告诉我,我只是服从爱德少爷与雪伦小姐的命令而已,就只有这样。毕竟丽浮山庄的『蔷薇色』所裁制的是恋之礼服。」
安东尼痛苦地打断夏洛克的话,夏洛克松手放开玻璃杯,安东尼则将玻璃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知道会比较好吧,而且只要想想遗产的事就会知道。既然如此,你能发誓从来没有希望那两个人死去吗?」
「我无法发誓,所以请不要告诉我那些事情。」
安东尼抬起头。
「我一直在思考……我没有任何去处。等那两个人长大之后——结婚之后——我究竟该何去何从。虽然我刻意不去思考,那个时刻却逐渐逼近。想要将那座祥和的波顿庄园占为已有是不应该的吗?每当一想起便立刻打消念头,认为自己不应该这样,所以我一直尽量不去思考暗之礼服。因为,我若是得知了取得暗之礼服的方法,似乎真的会付诸行动。委托『蔷薇色』的事情,我虽然也想要阻止,偏偏却说不出口。是的,正如你所想,我的确如此希望。让雪伦小姐穿上暗之礼服,杀了雪伦小姐……」
「你果然有这种想法。」
「是的,但是请你明白。正因如此,我对『蔷薇色』没有裁制暗之礼服的事情,由衷地感到喜悦。我是发自内心期待雪伦小姐的婚事,我已经不需要再去思考那些事情,终于能够从中逃离了。」
夏洛克看着安东尼,他的头发凌乱,醉意让眼睛变得混浊。可以相信他吗?或是不应该相信他吗?
安东尼忽然头一低,未经同意便直接拿起酒瓶倒酒。
「我想你是不会明白的吧。」
夏洛克直盯着安东尼。
大口大口地喝完了酒,安东尼默默地往空玻璃杯里斟酒。
到底,听过多少次同样的话呢。
我并不是像你一样凡事一帆风顺的人,你是无法明白我的心情的,或许你不明白:最好不要认为每个人都和自己一样。
身为伯爵的伊夫林·特里维西克曾经说过,双方相互了解根本是不可能的。
在夏洛克打算理解对方之前,对方就先拒绝了夏洛克。
明明每个人都相信克莉丝,明明每个人都会对克莉丝坦承心意、寻求救助的。
「为什么?」
「咦?」
「不,没什么。」
夏洛克摇了摇头,话锋倏地一转。
「最后有一件事,我想请教你。到目前为止,你有触碰过被认为是暗之礼服的东西吗?即使当作是谣传看待,至少也会心存怀疑吧,不论是你也好,或是孩子们也好。」
安东尼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或许是喝醉的关系,头发变得散乱不堪,黑色眼睛下方落下一道阴影,如雕刻般深邃的五宫变得格外分明。
「你是贵族吧,为什么会对暗之礼服如此感兴趣?」
「基于很多因素,我现在正着手调查,我想知道。」
夏洛克掏了掏口袋,拿出一枚沙弗林金币轻置于桌面。安东尼眼睛顿时一亮,他的内心正在交战。于是,夏洛克再拿出一枚置于其上。
「能否请你忘记话是我说的呢?」
「当然,你全部说出来后,我会加倍酬谢你。」
「也不会做出伤害爱德少爷与雪伦小姐的行为?」
「这是当然的,我会保护自己的名誉和自己的一切。」
安东尼拿起玻璃杯,『咕嘟』一声暍了口酒。
「我不知道能不能响应你的期待,但有一件事情我始终怀疑。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七年前!夏洛克飞快地思考了一下,『蔷薇色』当时在伦敦,是由琳达裁制礼服。
「你怀疑什么事?」
「现在回想起来,穿上那套礼服的人,行动明显十分奇怪,或许可以说是想要寻短。经常变得悲观、具攻击性,最后开始诅咒起自己,也许会……杀害自己憎恨的人也说不定。」
「那套礼服是从何处得手的?」
夏洛克很快地开口问道,安东尼却摇摇头。
「某次在伦敦拜访某栋宅邸时的事情。因为礼服弄脏了!换句话说,就是出现女性象征的意思……」
「所以是雪伦·麦道斯小姐的?」
安东尼没有回答,然而沉默已经代替了答案。
「七年前的话,大概十岁左右吧。」夏洛克答道。小孩穿的礼服中也有暗之礼服吗?
「当时同样受招待的一位客人!记得好像是叫做克莱因爵士。他说如果需要,刚好马车里有一套朋友女儿的礼服,于是好心地拿给我们替换。因为我和麦道斯将军完全不了解礼服,也只能心怀感激地收下。虽然表示日后会归还,但他十分豪爽地表示不用还也没关系,所以就这样留下来了。」
克莱因爵士,夏洛克在嘴里低喃着。名字从未听过,已经退休了吗?
「你有那套礼服吗?」
「有。目前交由『蔷薇色』保管,我想请克莉丝汀小姐确认看看究竟是不是暗之礼服。」
夏洛克下意识地看向安东尼,勉强压抑住自己对他怒目相视。竟然将暗之礼服交给克莉丝啊!
「我能说的只有这些。你满意了吗?我必须尽快赶回去才行。」
安东尼随即自椅子起身。
夏洛克不经意地再迭上两枚金币,安东尼流露出一丝凄然的表情拿起金币。
「史卓特先生,你最好留意爱德华多先生。爱德华多说不定会对雪伦小姐抱有敌意,可以的话,将两个人分开会比较好。」
夏洛克以不带感情的口吻说道。
「我无法拆散爱德少爷与雪伦小姐。」
「那也是你期盼的事情之一吗?」
「我有义务亲眼看见他们获得幸福。」
夏洛克默默地看着安东尼离去。他是一位容貌端正的男士,应该去订制一套上好的长礼服才对。
七年前——穿上暗之礼服的雪伦做了什么事?
如果那套礼服是暗之礼服的话,克莉丝会怎么样?
喝完第三杯威士忌,夏洛克思索着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够见到克莉丝。真是奇怪,明明为了克莉丝的事情烦恼不已,却只有与克莉丝见面时才得以安心。
好想见她,并不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只是想见她、待在她的身旁。这么一来,至少能够在她快撑不住时给予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