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满晚回来的呢,害我有点担心。」
克莉丝将盘子摆上桌面。
将上午的工作结束之后,两人便开始享用午餐。在没有繁重订单进来之时,因为克莉丝也可以帮忙处理家务,所以潘蜜拉的餐点也多花费了一点心思。潘蜜拉和克莉丝在炉火前,小心翼翼地顾守着大大的肉块。
「这是昨天做的吧。」
「对,因为用了很好的牛肉,所以花了一整天来煮。不过你没有回来吃,我就让夏洛克也尝尝味道,结果他不停地叨叨絮絮地,说什么绅士只能吃用盘子盛装的食物啦,既然你这么说了试试看也好之类的。」
「夏洛克也……吃了吗?」
「我才不会给挑剔别人料理的男人吃呢,而且又只有两人份而已。」
克莉丝的胸口阵阵刺痛。
昨天傍晚她没有搭蒸汽火车,是休贝尔直接送她回到丽浮山庄车站。那时候店已经休戏,潘蜜拉也已经用完自己的晚餐了,所以在确认过是克莉丝回来之后,便马上回到房间了。
而她是在那个时候知道夏洛克有来过。据潘蜜拉表示,他在下午的时候来店里,因为担心与克莉丝错过又出门去,最后确定她不在那里后便失望地回到店里。
连同这件事情在内,导致克莉丝昨晚没能好好地睡一觉。
克莉丝心想,为什么他来的时候,偏偏刚好自己不在呢?
心情苦涩又煎熬,见他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她感到相当过意不去,但又为什么会有开心、松了一口气,甚至胸口灼热的感觉呢?
克莉丝思索着,这样的心情有谁可以理解呢?
加果是妈妈的话……
克莉丝在桌上摆好餐盘,并看着潘蜜拉切下烤牛肉分给两人。她看向烤牛肉的切面,表面经过烘烤,而中间则是相当漂亮的粉红色。潘蜜拉一边擦拭着沾到肉汁的手,一边展开了笑容。
「成功了?」
听克莉丝一这么问,潘蜜拉便满意似地点点头。
「不要烤得太久比较好呢,秘诀就在于一开始要用平底锅煎。玛莉曾经说过,好的肉就算没做什么调味也会流出肉汁,就跟好的女人一样——」
潘蜜拉忽然间打住了话语。
克莉丝的表情也同样一僵,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知道潘蜜拉所说的,那是在她来到丽浮山庄之前,待在一家叫做『玛莉亚』的娼馆时的事,潘蜜拉是在那里学会了处理家务。
对潘蜜拉来说,那个地方的回忆并不好——克莉丝很清楚她与自己一样,非常想逃离那个地方。
「——你有点太敏感了,不需要每件事都那么小心。」
潘蜜拉耸了耸肩,将烤牛肉分到盘子里。浓稠地淋上另一锅煮好的酱汁,再洒上一些切得细碎的红芜菁。
「玛莉是……你以前的朋友?」
克莉丝将一盘烤好的马铃薯放到桌上,同时有些犹豫地问道。
「是啊,不过已经过世了。她是一个人很好的胖大婶,相当疼我喔,我很想在她死前让她穿上你做的礼服呢。」
「我也想为她缝制一件。」
克莉丝如此说道。
如果是在过去的话,如果是十四岁的克莉丝汀小姐,可能就不会有这种想法了,可是现在她会。为了照顾潘蜜拉的那位温柔的女人,克莉丝无论如何都会替她缝制礼服的吧。
潘蜜拉沉静地将盘子摆在克莉丝面前,然后在玻璃杯中倒满水。
潘蜜拉并不为过去悲伤。
「潘蜜拉……你觉得对于夏洛克……应该怎么办才好?」
克莉丝一边吃下了第一块肉,一边吞吞吐吐地问着。
潘蜜拉那拿刀切着马铃薯的手顿时定住。
然后,她又再次继续手上的动作,潘蜜拉以冷静的口吻反问:
「夏洛克……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现在不会跟任何人结婚,虽然有很多事情需要去考虑,但是总有一天会明朗的,他一直为奥克斯那天的失约道歉……然后还问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做裁缝师了……」
「……真是个笨蛋。」
潘蜜拉在嘴里嘟囔着,眼睛直盯着桌子的一点思考。克莉丝不清楚潘蜜拉那句话,究竟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夏洛克。
「你呢?你想怎么做?」
克莉丝低下了头。铿——地一道金属声,叉子碰上了盘面,这时听起来分外地响亮。
「……我不知道,可是……我……没有办法不工作……」
「我认为夏洛克喜欢你喔,并不是一时的冲动。」
克莉丝的脸颊蓦地燥热,因为没有想到潘蜜拉会回她这种话,所以一下子无法做任何反应。潘蜜拉灵巧地动着叉子,将肉沾裹上酱汁和红芜菁。
「那个……我并不清楚」
「你不可能不清楚吧。」
「可是……潘蜜拉回绝了艾蒂儿小姐的委托不是吗?」
「……是啊。」
潘蜜拉将肉送进了嘴里。明明是她自己做的,竟还喃喃地说——唉呀,这真是好吃。
「像艾蒂儿小姐那样的人,就算我们两个加起来也比不过她。夏洛克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知道该如何对待女性,虽然我不晓得贵族间如何谈恋爱,但是也有两个当事人都不知情就定下婚事的情况发生。如果到时候真的变成那样,你要怎么办?」
「……」
克莉丝望着潘蜜拉,这种事情她没有想过。突然之间,她感觉自己好像坠入了绝望的深渊。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嘛,这只是假设而已,毕竟我们也无计可施不是吗?」
「……你说得没错。可是……如果事情最后变成那样……不放弃也是不行的……」
不放弃也不行……克莉丝反覆咀嚼着自己说的话。就算下了如此的决心,自己又真的能自己不要去期待、不要再更喜欢对方了,甚至想要离开对方,明明这些都做不到……
「如果哪天得要放弃的话,要不要现在就放弃?你希望我这样告诉你吗?」
「……我不知道。」
「你不要一直说我不知道、我不清楚的,拜托你好好仔细想一想吧,克莉丝。」
潘蜜拉又将肉送至嘴边,并没有不耐之情。
我不知道、我好想逃走……
克莉丝的手停住了,她开始后悔与潘蜜拉谈这件事。
「要不要放弃……这一类的事情我还没有想法,只不过……」
克莉丝凝视着潘蜜拉,心脏发出鼓动的声响,该怎么办——偏偏在这个时候,平常总是会喘不过气来的毛病又不发作。
克莉丝的脑海里浮现出夏洛克的身影,他低沉而稳重的声音,还有那双保护克莉丝的大手。
克莉丝回想起夏洛克从后面抱紧自己的时候,那背后相贴的感觉。他火热又冷静的思绪意念瞬间绷紧,总是严格地规范自己,其实他是一个相当自由的人。
「因为夏洛克太出色了……无论如阿,我都想要结束这份……喜欢他的心情,但是一直做不到……」
克莉丝勉强挤出了话语,满脸通红地低着头。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如果对方不喜欢自己的话,那也只能放弃;可是对方明明也喜欢自己,要谈放弃实在太愚蠢了。」
克莉丝这么努力才能表达出来的,潘蜜拉却一下子简短整理出克莉丝的想法。在肯定自己所说的话同时,又继续吃着餐点。
「其实我也想过很多种方式,比如到底要不要说服你放弃,或是质问那个男的,逼他清楚讲明到底要把你怎么办,还是要匿名打电话到报社讲出这件事等等的。抑或是继续这样下去,哪一天你们就私奔离开了之类的。」
「……不会吧……」
克莉丝错愕地直眨动眼睛。
「那个男人不会做出私奔的行为,这我也很清楚。」
潘蜜拉一边切着马铃薯,一边以公式化的口吻说道,简直就跟在店里讨论工作时一样。
「既然这样的话,我还有更具体一点的想法,就是扩大我们这间店的规模,让我们也能踏入社交界的话也不错;或者是签下保证书,保证与你在一起的时间绝不会与其他女人有所牵扯等等。你想想看,夏洛克不就是个很坚持遵守约定,或是决定之类的人吗?」
「……保证书……」
克莉丝满脸错愕,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我没有办法做会让夏洛克困扰的事情。」
「这才不会让男人觉得困扰呢。比较重要的是,如果真的那么做,就会那个……这实在很难说出口……」
「没关系,潘蜜拉……你说吧。」
克莉丝已经做好了觉悟,朝潘蜜拉点点头。潘蜜拉都已经把事情讲到这么明白了,尽管惊讶倒也不觉得尴尬了。
「就是……那个啊。你没有打算要……要和夏洛克定下那种约定吧?」
克莉丝一时之间搞不清楚潘蜜拉的意思。
不过随后她就明白了,克莉丝放下拿着叉子的手,垂着脸。
「……嗯……」
「不要沮丧了,所以我才不想说的,我知道你因为琳达——你妈妈的事情觉得很受伤……夏洛克也是一样,我觉得他没有想到那边去。」
潘蜜拉伸长了手,啪啪啪地拍了拍克莉丝的手。
克莉丝依旧低着头。自己所害怕的东西、那个看不见的东西,突然间急遽转化成形。
(你跟那家伙之间的一切,对你来说全都是没用的呀。)
她想起了休贝尔的话。休贝尔把克莉丝和夏洛克的情况——就当作是妈妈和她的爱人修的翻版。
妈妈是修的情妇——是他的第二个女人。所以妈妈一直很心酸、很煎熬,无计可施之下,最后走向毁灭。妈妈因为修的爱,任何事都愿意做,甚至是缝制闇之礼服。
可是,妈妈却没有把艾苹的礼服缝制成闇之礼服……
告诉我,妈妈,你已经回来了吧?离开修,并原谅了克莉丝——因为也希望克莉丝原谅她,所以才毫不隐藏地出现在克莉丝面前吧?
可是,如果妈妈和修分开,曾经缝制过闇之礼服的事情会被原谅吗?
夏洛克会原谅吗?他是那样一丝不苟的人……
或者夏洛克能够谅解呢……难道他也会将克莉丝当成自己的情妇,而克莉丝总有一天也会变得像妈妈一样,为了夏洛克什么都愿意去做呢……
「一想到琳达的事情,就觉得悲伤吗?」
听到潘蜜拉的声音,克莉丝才回过神来。
潘蜜拉放下刀叉,带着有些痛苦却不悲伤的眼神看着克莉丝。
克莉丝低着头,脑袋里一片混乱。
我不知道……可是潘蜜拉不会接受这样的回答的。
「我觉得……那实在是太过悲伤……让我没有办法去想。一想起妈妈的事情,就觉得自己不晓得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要变得像妈妈那样的话……」
「就忘掉夏洛克?」
克莉丝一时之间想要点头,可是又想起自己根本做不到,于是她摇了摇头。
「我不晓得……只不过,一想到要让夏洛克死心、或许哪天就会被他讨厌这些事情,就相当地难过。如果要走到那个地步,我想或许趁现在分开会比较好吧……如果最终那个人的一切……都将变得毫无意义的话……」
「不要再见面吗?那如果他来的话要赶他回去?甚至你要祈祷他过得幸福?」
快要昏倒了,头好痛……不,头不痛,那只是假装的,克莉丝努力思索回应的话语。
「那些我也做不到,如果做出那样的事情反而变得更奇怪。所以如果我打算要离开的话,我就会去到更远的地方……我就只能逃开了,就像那个时候离开伦敦一样。」
「那个时候……噢,我们两个那时都是小孩子呢。」
潘蜜拉忽地一笑。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呢?」
克莉丝再次询问她的好友。
「……这并不是由我或是琳达来决定你要怎么做的。」
回答得很有潘蜜拉的风格,于是克莉丝咬牙一问:
「那如果我害怕的话,也可以逃离吗?」
「逃开并不是件坏事喔,只要照你想做的去做就好了,但唯独有一点我希望你记得,无论你发生什么事情,都有我在旁边陪着你。」
潘蜜拉褐色的眼瞳充满坚定的光芒,好漂亮——男性顾客们总是为此深深着迷,漂亮的贝齿自光泽美丽的红唇中展露而出。
「如果有什么事情想告诉夏洛克却又难以启齿的话,我可以帮你说喔。如果受伤了,我会安慰你,而且不只有夏洛克,我也可以顺便去揍艾蒂儿小姐喔,我才不怕贵族那些人呢。如果真的很想逃走,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陪你一起走。」
潘蜜拉目不转睛地望着克莉丝说道。
克莉丝则莫名地感到狼狈。
她的视线落向格纹的桌巾。这个房间里的桌椅是当初她们找到这间店时,就已经存在于里面的了。好不容易才将毁坏的桌脚、椅脚全都修好,让她们可以使用。
表面虽然伤痕累累,但是一铺上漂亮的桌巾,看起来就还满有模有样的。终于不需要在地上用餐,这全是两人连手打造起来的。
「……潘蜜拉……不是喜欢这个城镇吗?」
克莉丝吞吞吐吐地问着。
「虽然喜欢,不过下个城镇我一定也会喜欢的。而且我已经比之前更加能干,第二次总是会比第一次更轻松熟悉嘛。」
潘蜜拉用稀松平常的语气回答。
克莉丝无力地报以微笑。明明潘蜜拉说的是与休贝尔同样的事情,然而听起来却完全像是不同的意思。
「潘蜜拉真的很坚强呢。」
「你也没有那么软弱喔。」
潘蜜拉毫不犹豫地说着。
克莉丝听了只好苦笑,用叉子叉起一块肉送入嘴里。
「全变凉了呢,这可是难得的好肉呀。」
「马上可以再加热的,不过冷冷的也是满好吃的。你喜欢吃热腾腾又有点焦的烤牛肉,还是冷一点稍微过个火的烤牛肉?」
「如果可以再买新的肉品就好了呢。」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食物也是要努力节省才行。」
潘蜜拉拿着盘子站起身,克莉丝也一同站了起来。
冷掉的烤牛肉要恰到好处地过个火加热要怎么做呢?潘蜜拉一边握着平底锅一面思考着。克莉丝不禁失笑,而潘蜜拉也连带地笑了出来。
克莉丝笑了,然而一切都感觉好奇怪,眼泪仿佛就要流下来了。
夏洛克与休贝尔两人面对面看着彼此。
他们现在并不是在奥佛西地昂斯宅邸,而是伦敦的住处。自家所在的梅菲尔区机动性不高,所以夏洛克通常都是将泰晤士河东边的兰贝斯宅邸,当成是自己的住处来使用。目前只是暂住阶段,也还没有决定好佣人过来,唯独书房的部分已经整理好了。
「我希望能辞掉这份工作。」
夏洛克坐在书桌内的椅子,休贝尔则站在桌前。
蓝色眼瞳如玻璃珠一般,脸庞五官深邃,长发拢成一束绑起松松地垂在背后,壮硕的肩膀下斜,如果单就容貌而论,在意大利或是西班牙的社交圈里似乎也还算吃香。
简单而言,以一名佣人的身份来说,他太倨傲了。
「我就知道你有这样的想法。」
夏洛克缓缓地离开椅背,单手搁在桌上。
休贝尔闪避夏洛克的事情……也就是他恐怕与闇之礼服有牵连的事情,夏洛克心想大概是真的了。肯尼斯也正在调查休贝尔身边的情况。
夏洛克欠休贝尔一份恩情。夏洛克在蒸汽火车内开枪击中爱丽丝——也就是那名居中牵线闇之礼服的女人时,是休贝尔提出了对夏洛克有利的证词。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雇用休贝尔在奥佛西地昂斯宅邸工作。
休贝尔从来就没有因为那件事而向夏洛克要求什么,或是要他感激之类的。不过话虽然这么说,他当然也不会对夏洛克抱持着身为一名佣人该有的忠诚。他纯粹只是做他所想的、求他所要的而已。
夏洛克始终没有办法作出判断,究竟是要对休贝尔抱持感谢?还是无论理由为何,反正他就是作伪证的男子,进而轻视低蔑?还是应该要对他怀着敬意呢?
其他佣人们也感觉到休贝尔孑然一身的气息,就算是待在奥佛西地昂斯宅邸,直到最后仍是没有融入大伙儿之中。
「理由呢?」
「我不想听命你差遗。」
「如果是这种理由,我没有办法帮你写下个工作的介绍函。」
「不用写没关系,我也是这么告诉克劳德的,然后……克劳德就说他会来跟你说一声。」
夏洛克听了面露苦笑。面对年纪比自己小,叫他还不用敬称的男子,克劳德依旧是相当照顾。
「如果只是过来通知,那你也还算是个规矩正直的家伙。我以为你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就只有这件事而已。」
「克莉丝有缝制闇之礼服吗?」
「没有。」
夏洛克突然间出口问道,并不打算放过休贝尔的任何反应,然而休贝尔却是一派自然地予以否定。
他想相信,不对——能够在法庭上堂然骗过法官的男子,当然是不能相信的。
夏洛克直盯着休贝尔,知道他不会开口说任何一句话之后,拉开了抽屉。他拿出支票薄,将笔沾上墨水。
「既然这样的话,最后我还有件工作想拜托你,我希望你送我到滑铁卢车站。」
「滑铁卢?」
「我星期天要搭蒸汽火车去普兹茅斯,会在火车上与艾蒂儿小姐见面,我有些事想私底下跟她谈,但是因为对方应该没有办法直接这样谈话,所以我就跟她搭同一班列车。」
「你要搭……火车吗?你和那个贵族千金吗?要在无敌舰队击沉纪念日见面?」
「我没有想到你对英国的历史也有兴趣。」
休贝尔凝视着夏洛克,无法解读他脸上的表情。
「关于艾蒂儿·奥尔索普小姐,你知道些什么吗?」
仿佛要打断冗长的沉默,夏洛克开口问道。休贝尔则用力地摇头表示:
「……没有,我不晓得,我当然不会知道啊。」
「说的也是。愿意接下这个工作吗?」
夏洛克等着他作出回应。休贝尔有些犹豫地望向了支票,最后终于像是下定决心般,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所以这就是我最后的工作了吧。好,夏洛克,我就送你进蒸汽火车里……之后,就看你自己啊。」
休贝尔粗暴地说完,然后望着夏洛克冷冷一笑。那表情真是莫名地可怕。
夏洛克转向桌子,飞快地在支票上写下金额。看到数字的休贝尔,脸颊顿时惊讶地一抽。夏洛克伸出左手将支票递至休贝尔面前,休贝尔则如条件反射(注:所谓的『条件反射』是一种高级的神经活动,是高级神经活动的基本方式。条件反射在生活过程中通过训练逐渐形成,提高了人和动物对环境的适应能力)般地伸出手,接过支票。
「休贝尔,你知道伊芙琳·特里维西克小姐住在哪里是吗?」
夏洛克一面看着休贝尔将支票塞进口袋里,一边如此说道。
休贝尔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眼神在空气中游移:
「——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克伦威尔爵士四处都拥有领地,现在则是在这里。」
夏洛克从书桌深处拿出一张信纸,再次提笔书写着。
呼呼地吹干后,就像给支票那样用左手指夹着,递到了休贝尔面前。
休贝尔一直注视着夏洛克,接着来回望向夏洛克指尖的信纸,最后终于移开了目光,仿佛作出某种决定似地以右手抓住信纸,而夏洛克则放开了手。休贝尔立刻拿到自己眼前,看清楚夏洛克所写的地址。
「哈克尼尔家会替你准备最旧的马车,你就照那样去吧。」
夏洛克如此表示。休贝尔扬起视线,然后又好像是被看到了不愿示众的东西一般,闪开了目光。他静静地将纸折好,暗藏在大大的手中。
「时间呢?」
「发车是在正午时刻,你来这间屋子载我。」
休贝尔没有回答。他低着头,就这样准备走向门口——忽然他看着夏洛克的脸说:
「夏洛克,为了能够好好地爱一个女人,就由我来告诉你实在而必要的事情吧,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休贝尔凝视着夏洛克说道。夏洛克点点头等他开口。
「——是什么?」
「就是只考虑当下的事。」
休贝尔说话的时候,没有卑屈,也不带倨傲之情。他抛下这句话后,随即转身离开。
夏洛克望着打开门离开的休贝尔那壮硕强健的背影,同时不禁心想,休贝尔是为了说刚刚那句话才来这里的吗?
「艾蒂儿小姐,柯柏特女士到了。」
听见布里姬的声音,艾蒂儿才回过神。
她讶异地往外一看,发现已经是黄昏了,从更衣室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淡橘色的光芒。而布里姬则一脸什么都不知情的模样,拉上了窗帘。
艾蒂儿手中有一封信。
印有哈克尼尔家家纹的白色信纸上,写着大又端整且容易阅读的文字;连署名也没有多使用赘饰的文字,就如同夏洛克本人那样。
信上的内容亦同样是简单易懂。
谢谢你的邀请——我当然会去普兹茅斯。我们可以在南安普顿的宴会上见面,只不过隔天就得离开,所以没有办法一起共进晚餐。但是,我想或许去程是跟你搭同一班火车吧,因为就如同你所知道的,我并不喜欢搭乘马车。期待与你见面的那天……
她不晓得这封信算是好还是坏,但至少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夏洛克并没有对艾蒂儿抱持着热切的情感。最起码,如果是过去的求婚者的话,只要艾蒂儿有任何邀约,都会放下一切前来赴约,若有事情无法外出的话,也会拚命地解释并为无法前去道歉,然后想再定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应该都是这样的才对。
当然,恋爱这种东西对结婚来说不是必要的,艾蒂儿是这么认为,夏洛克并不需要向艾蒂儿求爱。而且就算他不那么做也没关系,只要让事情顺势发展下去,结局就已经是决定好的了……
而现在,夏洛克说要与她搭乘同一列车。
艾蒂儿紧握着双手甚至到要泛白的地步。没错——不需要什么热切的情感。
在一大堆人群中说话时,不管是他或是艾蒂儿也好,都不会说出真心话。就如同柯柏待女士所说的,只有在两个人独处的时候才能知道他的心情……
两个人独处的时候……艾蒂儿一边看着布里姬拉上窗帘,并重新更换花瓶里的花朵,一边感觉到身体的颤抖。要跟夏洛克两个人独处!她根本想都没想过可以做到这样的事情。他们两个是没有缔结婚约的男女——是奥尔索普家和哈克尼尔家各自的嫡出子嗣啊。
夏洛克站在艾蒂儿面前,只对着艾蒂儿说话、对她笑;夏洛克平常明明是很冷漠的,却唯独在笑的时候会突然没了平时的冷峻模样。
艾蒂儿感觉到没来由地激昂,从窗上收回了视线,她现在不想看到自己的脸庞。
我也是一样,明明绝对不会输给夏洛克的。是的——我本身应该也是相当美丽的,是整个英国社交界最美的人,能够和我单独相处,该感到高兴的人应该是夏洛克先生才是!
只要一时就好,只要短暂的时光就好,如果能够吸引住他的心的话……只要那么一次,若能够让他说出爱的话语……
「艾蒂儿小姐,礼服为您送过来了喔。」
打开更衣室的门,柯柏特出现了,她拿着一个灰色大箱盒,放到桌上后她来到艾蒂儿面前。因为柯柏特个子娇小的缘故,使得箱子看起来比较大。
柯柏特今天穿着贴身的黑色礼服;在旅馆中由于灯光昏暗,因而看不太清楚的绿色眼瞳,比想像中还要来得深邃,并绽放着水润光泽。
「你还是一样一个人前来呢,柯柏特女士。」
「是的——我知道您也希望我这么做。」
「退下吧,布里姬。」
布里姬来回看着艾蒂儿和柯柏特,不情愿地照艾蒂儿的话去做,啪哒一声关上了化妆间的门。
窗帘曳动着,艾蒂儿就这样穿着华丽的家居服,转而与柯柏特面对面。
柯柏特弯身探向桌上,从箱盒中拿出一件怎么看都像是深水一般的礼服。
「礼服的名字是『永远的梦』,艾蒂儿小姐。」
柯柏特以宁静而低沉的声音如此说道。
脸上仿佛带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