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丝在帕斯托克车站下了火车。
这与上次来见休贝尔时走的是一样的路线。
克莉丝身裹着深蓝色斗篷,手边没有带外务包,把宽帽缘的帽子压得低低的。
这是一个相当大的车站,克莉丝在三个转乘站间,因为无法确定该从那个出入口离开而于车站之中徘徊。由于上次是由休贝尔带她走的,所以她现在才会搞不清楚应该从哪边走,因而在车站中迷失了方向。
好不容易找到出口,克莉丝打算要从那边走去赛芬·艾姆斯车站,却发现道路禁止通行;因为该条道路变成了工程用马匹的待命场所。
时间已经过了中午,可以听见赛芬·艾姆斯车站传来大大的震动声响。今天的列车是似乎特别加开的列车,克莉丝绕了一大段路,才终于来到了铁轨处。
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好几台蒸汽火车呼啸而过,没有半个乘客。
今天没有起雾,可以看见清朗的天空。阳光缓缓倾斜而下,克莉丝忍耐地等待着。
不晓得过了几十分,还是几小时,她注意到隔着轨道的另一头有辆马车靠近,克莉丝看了不禁吓一跳,因为罩着顶篷的四轮马车上,竟有哈克尼尔家的家纹。
一名男子从马车上下来,克莉丝见状有些畏缩,直到该名男子逐渐接近后才安下心来。穿着一身黑斗篷及戴着帽子的男子,是休贝尔。
「休贝尔……」
克莉丝露出了微笑。休贝尔粗率地说道:
「我现在刚结束工作,我就觉得你会来,是在等我吗?」
「不是……但是我有想过,如果见到你的话我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克莉丝摇摇头否定。
她从斗篷之中拿出了宽面的缎带,翡翠色布料上开着淡色的花朵。带着柔软的刺,那是松叶牡丹的花蕾。
「因为没有时间了,所以我只能缝制这个。可是如果见到伊芙琳小姐的话,我希望你能将这个交给她。围上脖子后再打个结,我想看起来会相当地美丽出众。」
休贝尔似乎有些惊讶的模样。
他不知所措地凝视着缎带,然后断断续续地低语着:
「如果卖掉的话……好像可以赚不少钱……」
「就算要拿去卖掉也无所谓,毕竟钱很重要。麻烦你帮我转达伊芙琳小姐,请她要过得幸福喔。」
「你要上来吗?」
休贝尔收下了缎带,指了指马车。克莉丝再一次地摇了摇头。
「不,我还要继续等。」
于是休贝尔不再问她要不要一起离开,正当他准备要转身走向马车之时,又突然停住,稍微看了下手中的缎带后,他开口表示:
「克莉丝,琳达·巴雷斯不会来喔。」
「为什么?」
「『针』是在测试你,看看你究竟是不是想见琳达。如果你照他所说的做,就正中他的意图了。如果你不打算跟我一起逃走的话,那就回去丽浮山庄,不要在车站里徘徊,马上去搭往伊夫舍姆的车。」
「测试……我……吗?」
「因为你没有帮柯奈莉亚小姐缝制闇之礼服,违背了她的期待。」
「柯奈莉亚小姐……」
克莉丝喃喃念着。她不明白休贝尔在说什么,最近常常看到休贝尔的黑色眼瞳里,露出如迷途黑马般的神色。
「走吧,不走的话我就要强行拉你上车了。在天黑之前离开这里吧,你也有工作要做吧。」
克莉丝看着休贝尔。
克莉丝认为,休贝尔不会勉强自己去做什么,或许是——现在没办法。
克莉丝低头看着下方,稍微想了想之后点点头。
「你也要……过得幸福。」
休贝尔没有回应克莉丝的话语,只是像逼她快走似地说着:
「你可千万别去搭其他路线的火车啊,我就只能说这么多了——快走!」
克莉丝好几次一边回头一边往车站走去。休贝尔等克莉丝一离开,便压低了帽子,穿上斗篷覆盖住身体,随即坐上了驾驶座。他见到克莉丝边走边回头望,于是就以类似叫她快点走!——如此挥着手做出赶马的姿势催促她。然后在最后一个转角转弯之后,克莉丝就再也没有办法回头望了。
她走上来时的路,回到了车站。与麓浮山庄车站相较之下,帕斯托克车站与作为货运车站的赛芬·艾姆斯车站完全不一样。
克莉丝走入了车站中,已经来到下午人潮拥挤的时候,不晓得是不是加开特别列车的关系,人比她走出车站的时候还要多。以餐车载运食物的商人们,拉着庞大的载送车行走,克莉丝屡屡被往来的行人碰撞,开始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走在哪里了。
克莉丝攀上穿越车站的陆桥,有一边轨道开始越来越骚动,往普兹茅斯的误点火车终于到站;而克莉丝也终于找到往丽浮山庄的月台。
接着,正当她要步下陆桥往目标月台前进时,突然有个声音叫住了她。
「克莉丝。」
声音是从后方传来的,克莉丝于是回过头。
是妈妈。
琳达·巴雷斯,亦即柯柏特女士。『蔷薇色』的美丽裁缝师,克莉丝那个会缝制恋之礼服的妈妈,模样与三年前毫无不同——除了瞳孔的颜色更形深浓之外——她带着有些哀伤的微笑,望着克莉丝。
「你变漂亮了呢,克莉丝……毕竟已经十七岁了嘛。」
「妈妈……」
克莉丝整个人失去了力量。
琳达包裹在贴身的黑色礼服之下,乌黑发丝高高盘起,简直就像少女一般,纯净无垢的伫立在人潮之中。
就与在莫亚迪耶家见到面的时候一样。
克莉丝周围的人们都是要步下楼梯的,克莉丝却是与人们反方向,走到琳达的面前。
「妈妈……」
「怎么了,克莉丝?」
妈妈笑着,就好像两人之间不存在着那三年的空白一样。妈妈往后退,克莉丝伸出了手,为了怕妈妈消失,她拚命想伸长了手。
然而就差那么一点,却还是没能抓住。
她有好多话想说,得向妈妈道歉才行,她现在可以体会妈妈的心情了。
「这个车站真是大呢,这是我第一次来喔。好久没有一个人到热闹的地方来了,你也是……现在比较能够这么做了吧?那个时候你还小,非常怕生,我一直很担心呢。」
琳达从陆桥上仰望着车站美丽的屋顶,那里与月台的匆忙截然不同,同样的空间却有如此大的不同,真是教人不可思议。
克莉丝没有办法开口说话,然而琳达就站在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
在克莉丝的心里,唯独情绪翻腾汹涌。
妈妈——
不需要再担心我了喔,我已经变得坚强了,也不再害怕人了。
我不要紧了。
我和许多的客人变成了朋友,大家都很温柔,告诉我礼服做得很棒,还送了小礼物说要给我当作谢礼;即便没有订制礼服的时候,如果想和我说话的话就会来到店里看我;就算不会说任何的话语,就算我不是个漂亮的人,也没有人会责骂我,或是讨厌我。如果我昏倒了,马上就会来帮我;会笑笑地对我说,今天天气真好呢。
虽然潘蜜拉说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我真的好高兴,我想要努力地为大家缝制礼服。
我也有喜欢的人了,他是相当强悍又光明磊落的男人。
尽管——尽管偶尔会有心情苦涩、绝望的时候……
人们从克莉丝与琳达身旁闪过,继续往前移动。背上背了某个东西的男子,麻烦似地对她们啐了一声,那行李过去时撞到了两人,琳达的礼服因而摇曳摆动。
「其实原本想再早一点见面的。你继续将『蔷薇色』经营下去了呢,不过我——已经不会再开店经营了吧。」
「妈妈,我们一起努力吧。」
克莉丝冲向了琳达,好不容易——终于能够触碰到妈妈了,这并不是幻影。
克莉丝紧抓住琳达,猛烈地叫喊着:
「不要紧的,没问题的!不管是芙萝蕾丝小姐也好、卡俐娜小姐也好……还有玛格丽特小姐、凡妮小姐、派翠西亚小姐以及伊芙琳小姐……虽然艾琳小姐差点就来不及了……但是,但是我最后还是都救了她们,我救了她们啊!不对,大家是以自己的心去战胜了!女人的心是相当温柔而又强韧的。所以妈妈才没有给艾苹缝制礼服吧?当然不可能缝制的吧?我……我明白的。妈妈其实一点都不想缝制闇之礼服的对吧?」
琳达面对着克莉丝,就好像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克莉丝要说什么一样,表情变得温和而柔软。
「……克莉丝。」
「一起努力吧,妈妈。潘蜜拉她一定可以体谅的,没有问题的,如果不行的话,我们就一起逃走好了。妈妈,不要再经营『夜想』,也不要再用柯柏特女士这个名字了——」
「柯柏特……」
琳达的脸庞顿时蒙上了一层阴霾。
啊!不行——克莉丝死命地紧握住琳达的手,我求求你,不要走——
不要走,妈妈!回到克莉丝的身边来。
「……我没有办法丢下修……」
「这我明白,妈妈,这我都明白,所以……听以……」
所以呢?克莉丝一直想着该说什么,却什么也想不到。不要走,一切都没有问题的,因为不再是一个人了……修——虽然我知道妈妈喜欢修……
啊……好想替妈妈缝制礼服,现在的她做得到。对克莉丝来说,她也只能用这个方法。
「妈妈,很多事情我已经觉得束手无策了,因为这样的想法……」
「可以原谅妈妈吗?」
琳达深深凝视着克莉丝。
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列车从远远的地方疾驶进月台。人们开始加快了脚步,风阵阵地吹动,将克莉丝原本该是紧紧压低的帽子给吹向了天空。
「我……送你……一个礼物了。」
琳达轻盈地动作着,妈妈的声音几乎要因为现场的骚动而变得零散破碎。人们往门口涌去,琳达没有办法抵挡,整个人显得摇摇晃晃地。克莉丝的手放开了,琳达走下了陆桥的阶梯。
「妈妈,你要去哪里?」
克莉丝在后头追着琳达,她伸长了手想要再次抓住妈妈。可是,克莉丝的手不够长,在碰触到妈妈之前,琳达就已经随着人群消失在月台远方。
她看见琳达的背后,有一名高挑的男子——基尔雷。像是要保护琳达先搭上了列车,然后朝琳达伸出手,妈妈握住基尔雷的手之后,整个人便被吸入了车门里头。
「……妈妈……」
我原谅你——不对,希望获得原谅的是我自己。
克莉丝追着琳达,她也坐上了火车。琳达是在哪一节车厢——妈妈在哪里?
然后,她听见某处传来琳达那如风般的声音。
「为了你……我违背了修的意思,虽然修叫我要缝制恋之礼服,就跟艾苹小姐身上那件一样。」
「妈妈——你在哪里?妈妈!」
「可是为了你,我并没有做恋之礼服,而是做了闇之礼服。」
妈妈微弱的声音消失在挤进列车的人群之中,她只看得到『针』的头。克莉丝搭上了火车,却遭到推挤而扑倒在地。人们在克莉丝的头顶上来往交错,『针』那高高突出的脑袋就这样消失在车厢里,接着车后传来火车门关上的声音。
咚咚!列车开始往前行驶。克莉丝站了起来,逆着人行方向往前走。一走进『针』所进去的车厢,只看到那里有长长的走廊往前延伸。
这里是比头等舱更特别的包厢式车厢,里头或许也有贵族吧。
克莉丝已经看不见『针』了,她开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是在走廊上奔走,总感觉好像有种似曾相识的情景。
穿过了包厢,在更前头的是有着大面玻璃的车厢。
这个地方是——餐车车厢。
克莉丝急急奔近门边,用双手紧握住手把正准备要拉开,却顿时杵在原地。
在空旷餐车车厢的深处座位,她看见一对男女就坐在那里。
紧紧相互拥抱在一起的高挑男子及金发女性——是夏洛克和艾蒂儿。
夏洛克走进来时,餐车车厢内一个人都没有。
此时早就过了午餐的用餐时间,平常的话是没有人会使用的时间。这节餐车车厢就穿插在包厢车厢中间,二等舱以下的客人几乎都是不能进入的。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选择这里的。
夏洛克走到最深处的座位坐下。他向拿着咖啡过来的男侍者表示要多一杯红茶,并且给了很多小费。
在等了一阵子之后,嵌着透明玻璃的门扇打开,他看见艾蒂儿走了进来。
夏洛克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艾蒂儿好美。
礼服是蓝色的,颜色深浓而仿佛可以穿透似的绢丝,密密包覆住艾蒂儿纤细的腰际。微敞的胸前与耳朵上,闪耀着真正的钻石,盘起的美丽金发有几撮垂散至肩头。
那是几乎要教人沉溺的蓝色,瞬间不禁觉得恍如坠入地中海一般,受到灼热太阳光的照射,耳边甚至听到海浪拍打的声音。
「午安,夏洛克先生。」
艾蒂儿微笑道。
夏洛克站了起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艾蒂儿。
「……午安。」
「您的眼睛好像作梦一般迷濛呢。」
「那是因为你太美丽了。」
「甚至感觉到了永恒吗?」
艾蒂儿与过去不一样。她是故意不带侍女或任何人,要制造两人独处的时刻吗?
「永恒……说得没错。」
夏洛克蓦地一笑。
「请用红茶,我想应该还没变冷。我有交代不要让任何人进来这里。」
「为什么?」
艾蒂儿没有坐下。她站在稍远处,等着夏洛克伸出手。
夏洛克不禁重新打量,她是这么美的一个千金吗?五官模样固然是美丽,然而那样的高贵、优雅,让她拥有任何人都会回头注视的光芒。那是与自己相同的——唯独天生为贵族的人才拥有的东西。
如果艾蒂儿与自己在一起,我们就可以成为一对无人能比的完美情侣了——夏洛克如此心想。就连两人站在一块儿向女王致意,接受海外的王公贵族赞美的情景,都几乎要于脑海中成形了。
艾蒂儿站在那里,意识到自己正被注视,她的站姿宛如一幅画一般。夏洛克变成唯一的观众,深深凝视着艾蒂儿。
要接受她是很简单的事情,而且往后的一切发展也全部可以想像得到。
艾蒂儿会成为最了解夏洛克的人,也会是他最好的助手。什么都不需要再说,也没有见面的必要,艾蒂儿替夏洛克处理他不喜欢的麻烦事物,而夏洛克就能全神贯注于打拼自己的事业吧。
不久后在适当的时机生下孩子,他将会在双方家族的守护之下幸福地长大,就像自己也是那样长大成人一般。
不管是烦躁、不安,或是想见面与思念的心情,以及就连见到面都会感到焦急的思绪,这些通通都不会有;也不会有像是无法专心工作、被卷入奇怪的事件,或是忤逆双亲、去到污秽的场所这些情况发生;毫不犹豫地地蔑视娼妇和自杀者,以及作伪证的人,相信自己,然后就能只看着自己认为理所当然的现实生存下去。
如果,他握住了这双手的话——
「夏洛克先生,你不牵起我的手吗?」
艾蒂儿微微纳闷地偏着头,然后伸出白色绢丝包裹的右手。这是想要让男人对她产生兴趣的举动,就连像艾蒂儿这样的女性——不,应该要说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令人惊讶她竟然也会有这种举动。
夏洛克突然笑了出来。
「请坐。今天我是因为有事想告诉你,所以才请你过来的。」
夏洛克走到艾蒂儿身后,将椅子拉开,然后再慢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并先替艾蒂儿拿下保温红茶壶的外罩。
艾蒂儿湛蓝的眼瞳微微地眯了起来,长睫毛的暗影落至脸颊上。艾蒂儿拉好裙子,并于椅子上坐下。
她静静地拿起茶壶倒出红茶,身上的钻石在光滑的锁骨间闪动着光芒。
喀隆喀隆——列车不住摇晃,上等甜美的香气暗暗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红茶相当好喝呢。」
艾蒂儿的笑容好像花朵一样。
夏洛克也同样笑颜以对。
艾蒂儿不只是美丽,甚至让人隐约感觉到有着某种痛楚……是因为蓝色衣袖所包覆的手腕太细了吗?
或许——要说她手腕美丽的话,实则太过纤细了。
「坦白说,我没有想到会有机会跟你单独相处。」
「别这么说,我也希望可以跟夏洛克先生谈一谈。」
艾蒂儿说道。夏洛克有些惊讶,因为她居然可以如此坦率地说出来。
「谢谢。的确,如果在有可能会被其他人听到的地方说话,就没有办法将所有的想法都讲出来了,你也是一个警戒心很强的人。」
「因为我成长于如此的环境之下啊。」
夏洛克微微一笑。
艾蒂儿相当坚强。如果是夏洛克的妹妹——芙萝蕾丝遇到这种事早就逃开了,然而她无论如何都不会那么做。过去是如此,往后也会是如此,都会理所当然似地尽到自己的责任义务。
夏洛克觉得选艾蒂儿也不错,不愧是目光锐利的母亲所挑选的千金小姐。
「我也是一样,艾蒂儿小姐。放弃自己拥有的事物以换取尽到义务——我一直以来也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我总觉得只要我能够多加忍耐,神就会赐予我更多。」
阳光从列车的窗户照入,艾蒂儿长而卷翘的睫毛如发光般地闪闪颤动。
夏洛克没有办法将目光离开艾蒂儿,因为实在太过美丽了,教他无法移开视线。
在自己更进一步受到吸引之前,一定要赶快把话说清楚才行。
「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我们两个家族间有在讨论关于我和你的婚事,你晓得吗?」
「……我知道。」
「而我来这里是为了要回绝这桩婚事。」
艾带儿注视着夏洛克,紧紧托起的饱满胸口正微微地上下起伏着。
「……这……」
「请你不要误会,我很清楚你有多么迷人,或许还可以说——甚至此你还要清楚。」
「那么……是为什么?」
艾蒂儿目不转睛看着夏洛克。
她的肩膀摇动,一双大眼睛张得浑圆,蓝色礼服上微微掺入如亮光般的颜色,此时看起来就像金色的泪光一样。至今从为遭受任何人拒绝的艾蒂儿小姐,拚命地想要传达自己的心意。
夏洛克紧紧握住带着手套的双手,他知道自己要有坚定的意志力。
「我希望你不要问我理由,基本上只是因为我还没有结婚的打算,你还有很多杰出的对象,不应该为我浪费无谓的时间。」
「无论什么时候结婚,我都没有关系。」
「对我而言,缔结婚约就等于是结婚了。我和你有着共通点,我想一定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如果可以成为好朋友,那么我想也可以是很好的夫妻。」
艾蒂儿说道。尽管身体微微发抖着,声音却是冷静自持。
夏洛克见状不禁有些退缩。他没有想到自己说得那么明白了,对方还是不接受;他一直以为艾蒂儿小姐是一位自尊心很强的人。
「我并不是像朋友那样渴望拥有一个妻子。在双方家长谈好这件事之前,我们还是先坦白告诉彼此内心的想法,这样比较省事。」
「什么省事,我并没有告诉哥哥自己不想要这桩婚事。」
夏洛克转向一旁,他低着头,手抵在额头上。
当然——夏洛克也是有过恋爱的经验。像夏洛克要提分手,而女方不愿意的情况常常发生。
他总以为,艾蒂儿与过去那些女性不同……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显露出不愿意的模样——并且衷心祝福我能过得幸福——就只有一个人会那么做而已。
「既然这样的话,就由我这边正式提出回绝。可是为了你好,这种事还是不要公开比较好吧。」
夏洛克重振精神,冷静地告诉艾蒂儿。
「所以你的意思是,希望我自己先拒绝吧?」
「没错——其实,我已经告诉过父亲,我没有办法跟你结婚。幸好这件事还没有正式说定,如果你也能向父母亲告知情况的话,一切就可以结束了,就告诉他们,你不想和我这样的男性结婚。」
「真是自作主张的说法呢,为什么这样就是为了我好?」
「因为让你蒙羞并不是我的本意。」
「那么在奥克斯赛马会上为何要牵我的手?」
夏洛克哑口无言。
他注视着艾蒂儿,轻轻地叹了口气后,喝了口已经冷掉的咖啡。
「那个时候,或许我确实让周遭的人……让你……都误会了。这点我向你道歉,但正因为如此,我希望能够在谣言扩大之前平息下来。」
艾蒂儿没有回答,她将手伸向杯子,想要拿起红茶,茶杯却不断发出铿当铿当的声音。
艾蒂儿面无表情,她滑嫩的脸庞绷白泛青,只是因为礼服才看起来如此吗?她的胸口也比方才起伏得更加激烈。
终于喝下了红茶,然而艾蒂儿更钻牛角尖似地说:
「——如果是因为我的身分阶层太高,我向你保证,在成为你的妻子之后,我绝口不提奥尔索普家之名。」
夏洛克闻言不禁叹息。
「不是这个问题。」
「那么你是讨厌金发吗?还是我这双眼瞳?」
「你很完美。我想你也知道,我被人说是像冰一样的男子,没有办法对女性那么温柔体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那么……如果我会缝制礼服的话……就会比较好吗?」
夏洛克看着艾蒂儿的脸。
「或者如果我是黑发的话呢?请告诉我你的喜好吧,我会努力的。如果你对我有任何不满的地方,我会改,我也可以去染头发。」
「艾蒂儿小姐……请你冷静下来,我不是已经说了,你很完美。」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情绪化的艾蒂儿。夏洛克一口喝光咖啡并站起身,他走过艾蒂儿身旁,将手按在椅背上。
艾蒂儿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夏洛克身上,蓝色眼瞳犹如泪湿的猫咪眼睛。
「如果你喜欢会做礼服的女性,那么我去学缝制礼服的方式。我也会缝纫刺绣,如果我的缝纫技术可以变得比克莉丝汀小姐还要好的话,你就会选择我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很清楚!」
夏洛克站在艾蒂儿身旁,专注地看着她的脸庞,想要安抚她的情绪。而艾蒂儿仿佛想要挥开他似地摇着头,随后站了起身。
「不要再假装你不知道。我……什么都看得都很清楚。从以前到现在,其他人没有发现的事情,我总是可以察觉。你……喜欢那个人……那个裁缝师!那才是你拒绝缔结婚约的真正原因吧!」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
夏洛克以平静的声音回答。
艾蒂儿的脸庞绝望地垮了下来,就连那副模样都好美。艾蒂儿浑身失去了力气,整个人几乎就要往前倾倒。
夏洛克一把抱住艾蒂儿,蓝色绢丝仿佛会瓦解般地柔软而光滑,而紧紧束起的马甲则粗硬地刮过了手。
「夏洛克先生……」
夏洛克扶着艾蒂儿垂落的手,并轻轻地低语:
「艾蒂儿小姐,对于伤了你我感到很抱歉,而这本来就不是该被原谅的事情。」
「不……」
艾蒂儿啜泣着,她将脸庞抵在夏洛克的肩膀上,如呻吟般地说道:
「既然这样的话……至少现在……请紧紧地抱着我……」
夏洛克的手伸向了艾蒂儿背后,而艾蒂儿原本颓软无力环在他肩头上的手,则探进了夏洛克的长礼服里。
里头有一把闪着银色光芒的手枪,夏洛克将手枪收在皮套里,一直随身携带着。
这时,艾蒂儿把将手枪抽了出来。
文蒂儿似乎早就感觉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了。
柯柏特说得没错,夏洛克就只有在她出现时的那么一瞬间,为她所着迷。打从心里觉得艾蒂儿好美丽,甚至几乎要向她求婚了。夏洛克被艾蒂儿吸引,原本该能接受艾蒂儿的心意才对,就如同奥克斯赛马会那天一样。
但是,他没有那么做。接着一直到最后,他仿佛都能看穿艾蒂儿的心思一般,只是不停说着令人心碎的话语。
艾蒂儿悲伤得无法自已,其实原本还有更多、更多想要告诉他的话,但因为太过难捱、悲伤,激动的情绪涨满了整个思绪,让她没能将话说出口。
艾蒂儿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然后就在夏洛克替艾蒂儿拉开椅子时,她看见了。她看见在长礼服内侧的手枪皮套,一把没有任何装饰的银色手枪,就这样随意插在那里。当夏洛克说着她不想听的话时,艾蒂儿的注意力始终只放在那把枪上,她甚至觉得那把枪在呼唤自己。
如果得不到夏洛克的爱,那么她还不如死了更好。如果最后能够与夏洛克紧紧相拥,那么她也死而无憾。
她曾经想过,如果哪天要面临死亡,自己应该是会沉没于地中海才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死在没有任何人的车厢里,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艾蒂儿从夏洛克的长礼服内袋里拔出了枪枝。
「艾蒂儿小姐——」
枪竟然是这么重的东西吗?她光是要拿起,手便不停地颤抖着。
夏洛克就在艾蒂儿眼前,她想要举起手枪,脚步却跟着踉跄。列车摇动着,她实在没有办法对抗这样的震动,艾蒂儿于是往后退去。
「……拜托你把枪放下,你完全不需要用到那把枪,你该是一位比任何人都还要幸福的女性才对。」
「那种话我不想听!」
艾蒂儿像个孩子般顽固抗拒着。
「……艾蒂儿小姐,请你好好听我说。我绝对不是要冷落疏远你……」
「那为什么要拒绝我呢?你也说我很完美——但是却说没有办法和我结婚,你觉得我怎么可能有办法接受这种说法?」
「没有办法接受也没关系,如果有我能做的事情,我都愿意去做。」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爱我呢?」
艾蒂儿看见夏洛克瞬闻皱了下眉头,于是她绝望了。尽管她对于没有希望的求婚者也曾做出这种表情,她却没有想过这一辈子她自己会有见到那模样的一天。
泪水浮上了眼眶,夏洛克步步走近艾蒂儿身边。
「把枪给我。」
「不要!」
夏洛克凝视着艾蒂儿,并朝她伸出了右手。
艾蒂儿举起枪,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头侧压紧。夏洛克见状大吃一惊,身体不禁往后一缩。
没问题——不会错的。幸好过去汉诺瓦有教过自己防身用手枪的使用方法。无论任何事情,只要教过我一次,我就会记得的。
「……艾蒂儿小姐。」
夏洛克小心翼翼地想说服艾蒂儿,他榛木色的眼瞳里,首次浮现出类似焦虑的神色。
「艾蒂儿小姐,不可以说这么孩子气的话,请你好好想想自己说过的事、你喜欢我的理由、为什么会是你想寻死的原因?」
「你真是个残酷又自负的人啊。」
你真是个残酷又自负的人啊……艾蒂儿回想起来,好像曾经有一名男子说过这样的话,我和夏洛克先生一定是很相似的两个人吧。
艾蒂儿逐渐用力要扣住扳机。
我如果在这里死于这个人的枪下,那么这个人将会名声扫地。纵使哈克尼尔家再怎么能够呼风唤雨,想要隐瞒这件事,父亲和母亲也不会允许的,那许许多多向我要求缔结婚约的外国贵族们,也同样不会容许的。
一这么想,就觉得自己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
夏洛克宛如探查似地直注视着艾蒂儿的眼睛,同时步步逼近她身旁。艾蒂儿也跟着往后退,绢质的礼服包覆着她的身体,列车砰咚地一阵晃动,窗外开始出现了人影,汽笛也鸣起高分贝的嚎啸,列车滑行进入车站。
得趁着还没有人来的时候扣下扳机才行,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如此丑陋难堪的姿态。
夏洛克屏住了气息,朝艾蒂儿伸出了手,然而艾蒂儿则早他一步。
就在夏洛克接近艾蒂儿准备要攫住她的手之际,艾蒂儿闭上了眼睛,手指头用力地扣下了扳机。
枪枝击发了。
喀恰!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
夏洛克已经抓住了艾蒂儿的手腕,艾蒂儿错愕地睁大了双眼。
列车缓缓地减慢速度,地板在一阵喀隆喀隆地摇动之后便停了下来。艾蒂儿右手无力地垂落,枪枝叩隆一声掉到了地板上,那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怎么会……」
「我已经先将子弹取出了,这是与女士同桌的礼貌。」
一边按着艾蒂儿的手,夏洛克一边解释。
血液从艾蒂儿全身迅速退去。
艾蒂儿注视着夏洛克,在四目交接后,力量开始从脚部逐渐消失。
夏洛克还是一如往常,冷静、优雅而毫不形露情感于外,并且有那么一点替艾蒂儿感到哀伤。他依旧紧抓住艾蒂儿的手腕,捡起掉落的手枪,将枪技深深收进皮套内。
夏洛克撑着艾蒂儿的身体,像是紧抱住般地将她压在墙上,就好像决意不让她再获得任何寻死的手段一样。
于是,艾蒂儿看清楚了一切。
夏洛克打从一开始就猜测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
而且还让我说了那些话!
艾蒂儿生气地瞪视着夏洛克。
然后,她在餐车车厢的另一头玻璃窗上看见了一道人影,接着门缓缓地开启。
是克莉丝汀小姐!
克莉丝——那个裁缝师正看着他们。我输给了那个穷酸的女孩……
或者这一切都是幻影吗?是幻影吗?恋之礼服甚至会让我看见如此残酷的梦境吗?
我过去都做了些什么呢?在我所出生的世界上认真地活着,为了一生中那短暂的数年拚命地努力,努力像个淑女一样,努力尽到所有该尽的义务,我明明都这么做了——
感觉时间好像停止了,不管是什么全都变得缓慢,艾蒂儿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胸口灼烧着,在自己身体里所汹涌翻搅的是悲伤?还是愤怒?亦或是受到伤害的痛楚?艾蒂儿也毫不清楚。
身体摇摇晃晃地,突然向前一弯失去了力气。她知道夏洛克将手伸往膝盖下,将她轻轻地抱了起来。在克莉丝出现的对面车门这时打开,另一名男子走入了她视野的一角。
「睡着了比较幸福呢。叫侍女过来,肯尼斯,得找个地方让她脱掉闇之礼服才行。」
艾蒂儿可以听得见夏洛克沉着地指挥着。艾蒂儿不想失去意识,她要亲眼看见所有情况,她不能忘记。
然后,过去从未有的激越情感以及系得比平常更细、更紧的马甲,却没有办法让她那么做。艾蒂儿就在夏洛克怀中失去了意识。
当肯尼斯在排着空椅子的时候,察觉到身后的门打开了。夏洛克若无其事地望了那边一眼,整个人顿时僵住。
「克莉丝汀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肯尼斯问道。
克莉丝脸上毫无表情,她裹着深蓝色斗篷的模样,看起来像个孩子一般。
克莉丝望向了夏洛克,接着视线又移向躺在椅子上的艾蒂儿。她的脸色惨白,无法平静。
「艾蒂儿小姐……怎么了?」
「有一些状况。」
夏洛克迅速地打断克莉丝的询问,终于让艾蒂儿安稳地躺好在椅子上后,这才将手从艾蒂儿的背上拿开。
「你不要在这里比较好,克莉丝。你去另外一节车厢,在下一站下车吧。」
克莉丝走上前,跪在艾蒂儿身旁。她迅速地将裙摆拉至脚边,遮盖住显露于艾蒂儿鞋外的纤细足踝。
当克莉丝触摸着礼服时,一道微小的声音扬起。
「是——」
「——闇之礼服吗?」
肯尼斯穷追不舍地问着,而夏洛克则假装没听到肯尼斯的话语,只是一迳地翻寻着口袋,他就是为了这种时候才带着银币的。
「你不需要担心艾蒂儿小姐,回去丽浮山庄吧。你什么都没看见,打从一开始你就没有出现在这里,也不晓得礼服的事情,你就照这样做就对了。」
艾蒂儿发出难受似的呻吟,似乎是因为马甲绑太紧,让她的腰间相当不舒服。
克莉丝很快地看了看夏洛克和肯尼斯,之后她垂下了眼睛,替艾蒂儿整理好她脸上凌乱的发丝。接着,克莉丝从椅子中所间隔出来的空间摸着艾蒂儿的背部,双手在礼服上动作着,似乎是终于解开了什么似地,礼服的上身处稍稍变宽松了一点,而艾蒂儿的气息仿佛也比较舒畅了。
克莉丝的手转而伸向了首饰。她很快地将气派华丽的钻石项链摘下,放到了桌面。接着,当她准备要拿下耳环时,夏洛克一把抓住克莉丝的手,强行拉她站起身。
克莉丝只得摇摇晃晃地站好。
「克莉丝,在被其他人看见之前,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艾蒂儿小姐她……」
夏洛克硬是将银币塞进了克莉丝的手中。
「我会叫侍女过来的,你不用担心。肯尼斯,拜托你了。」
「——好。」
肯尼斯按住克莉丝的肩膀,强行将她推向门扇,克莉丝则无力地抵抗着,她凝视着夏洛克,好几次要开口却又犹豫,最后终于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我们……还会见面吗……?」
克莉丝以颤抖的声音问,夏洛克于是看向了克莉丝。
然后,夏洛克一切都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克莉丝是如何苦苦地等待着自己。
要说出那么一句话,她得鼓起多大的勇气啊!并且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有多么不安,始终是那么地相信夏洛克——
「我会过去,一定。」
夏洛克答道。
克莉丝静静地垂下了眼,转身离开。深蓝色斗篷所包裹的身躯,就好像是毫无依靠的小孩一样。
肯尼斯快步带着克莉丝,消失在车厢的另一端。
夏洛克在艾蒂儿身旁蹲下,想要替克莉丝将她没拿下来的耳环摘下,但是他没有办法。他担心要是方式稍微有些不对,就会弄伤艾蒂儿如象牙般的耳朵。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门打开的声音,一脸毫不知情的男侍者,看了看情况之后惊慌地往外冲。
片刻之后,布里姬终于拿着水壶奔进了餐车车厢。
「弄错了。」
不知道谁这么说。
艾蒂儿闭着眼睛,背后传来列车规律的震动。
这里是——床上,而且是火车里的包厢。
艾蒂儿正躺着。
她没有穿——马甲。大概是布里姬替她换下来了吧,包厢里头也没有照明,还没到普兹茅斯吗?说不定已经要黄昏了呢。
「琳达弄错了,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明明应该是恋之礼服才对啊……」
四周围一片昏暗,应该是因为窗帘拉上的关系。声音夹杂着焦虑,是个从没听过的女性声音。
「现在才说这些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柯柏特女士。」
她听过这个声音,是柯柏特的仆人基尔雷。
柯柏特……艾蒂儿以昏胀的脑袋思考着。不会吧,这个声音并不是艾蒂儿要缝制礼服时,为她丈量尺寸的那位柯柏特小姐的声音。她有着像少女般楚楚可怜的声音啊。
「可是……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呀。」
「嘘……会把她吵醒的。」
仿佛被基尔雷的话语所影响,艾蒂儿微微睁开了眼睛。
床边有两个人——一名中年妇女和——基尔雷。
基尔雷细瘦的手脚像累赘似地搁在艾蒂儿脚旁。
而在她头侧的椅子上,一位没见过的女性交叠着双脚坐在该处。黑发一丝不苟地束起,虽然感觉她的背影和柯柏持女士颇为相似,但是其实整个人完全不同。对方不像少女,也不像是一位裁缝师。甚至隐约散发着一种妖艳的气息,是一位姿态成熟艳丽的女性。
「……布里姬呢?」
艾蒂儿问道。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虚弱,连自己都不曾听过。
「她在自己的位置上,艾蒂儿小姐。艾蒂儿小姐只是受了点惊吓,昏了过去而已,看您休息的模样,似乎是已经恢复平静了。」
基尔雷以温柔的口吻说道。
「这里……不是我的包厢吧……」
艾蒂儿转动着视线问道。
「是的,这里不是您的包厢。我们正在考虑可以为您做什么。」
那名女性回答。她这样的说话方式也与柯柏特女士完全不一样,虽然想要温和地对待,却总觉得话语隐约带着刺。
「我穿的那件……是一件不好的礼服吧……」
艾蒂儿断断续续地说着。柯柏特和基尔雷迅速地交换了个视线。
「——您知道?」
「我有从柯奈莉亚那里听说过,夏洛克先生也……感觉不太对劲,跟平常不一样,那个人好像知道一些关于礼服的事情,因而测试了我……」
艾蒂儿想要撑起上半身,整个人却摇摇晃晃地。基尔雷熟稔地伸出了手,扶住艾蒂儿。松散的金色卷发垂落至胸前,高高盘起的头发已经解开,而身上的礼服也换成了家居服。
「是啊,夏洛克先生是不能容许事情暧昧不明的人嘛。」
女子冷冷地回答。
「……我穿的那件礼服有魔力吧。」
艾蒂儿喃喃地念着。
除了身边的人之外,她从来没有让其他人看过自己这副模样,但是也没有难为情的感觉。反正就只是裁缝师,还有她的佣人罢了。
「我现在知道夏洛克先生担心我的原因了,因为那件礼服是有魔力的,那个人当然不会喜欢上我。就算是在奥克斯那天……还有今天,以及其他的任何时间都一样;就算是我多强烈地想表达我对那个人的心意,然而那个人喜欢的,终究只是我穿的礼服……」
艾蒂儿喃喃出声,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像这样在人前哭泣。包厢内,夹杂着列车的震动声响,还可以听到她静静啜泣的声音。
不管是那名女性或是基尔雷都没有说话,仿佛震慑于艾蒂儿的泪水,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艾蒂儿。
然后,艾蒂儿慢慢地止住了泪水。
「你们……也会缝制恋之礼服吗?」
艾蒂儿吞吞吐吐地问着。
「我们会。」
基尔雷回答。艾蒂儿用手背抹去泪水,勉强自己抬起头。
她仔细看向基尔雷,然后再看着女子。被称呼柯柏特的女子也凝视着艾蒂儿,真是一个美人呢。基尔雷弯起了嘴唇,似乎透露出笑意。
「我不喜欢事情只努力一半。」
艾蒂儿低低地呢喃着,然后朝向两人露出浅浅的笑容。
在伊夫舍姆月台看着列车进站,夏洛克扬起了头。
夏洛克与肯尼斯并肩走在月台上。
这是在前往普兹茅斯的隔天,夏洛克要出席南安普顿的宴会,而除此之外的邀请全都回绝。在宴会主办人的家里住了一晚之后,他跟着肯尼斯一同搭上了火车。由于肯尼斯接着要出一躺远门,手边因而带着庞大的行李。
「艾蒂儿小姐到最后还是没有承认呢。」
「——是啊。」
夏洛克以沉重的声音回答。
艾蒂儿目前继续待在南安普顿,即便得知夏洛克将在隔天回去,仍是只形式化地回以问候而已。
就连像艾蒂儿这样的千金小姐,也会突然这么想寻死。对于这件事,夏洛克认为她当时一定是穿着闇之礼服没错。然而那一天艾蒂儿自己清楚地说了,那件并不是柯柏特女士做的礼服。
为了保险起见,他也去问了布里姬,然而布里姬却也斩钉截铁地一口否认。
肯尼斯是从埃莉诺旅馆的客人口中听到了传言,他自己本身倒是没有见到艾蒂儿。他们并没有艾蒂儿去找柯柏特女士订制礼服的证据。
「那么是哪一家的礼服?」
艾蒂儿理所当然地没有让夏洛克踏进自己的列车包厢。当夏洛克终于能够和艾蒂儿说话的时候,普兹茅斯港边已经聚满了人潮,艾蒂儿也向注视着自己的每一个人,露出如花般的微笑。
「夏洛克先生,请不要向女性询问她们礼服的事情。」
艾蒂儿似乎绝口不提在列车上所发生的事情,夏洛克尽管感到钦佩,但他当然不可能不提这件事。
夏洛克一边提防着周遭的人们,一边悄声说道:
「我是有原因的。『夜想』有传出很不好的传闻,如果我袖手旁观的话,很有可能会让你暴露于危险之下。」
「我知道那个传闻,相当恐怖……光是想到若换成自己穿上那种礼服,就觉得快要昏倒了。替我缝制礼服的裁缝屋并不是那样的店,让我真的是松了一口气。」
艾蒂儿以坚定的口吻说道。
「你最近有没有去过埃莉诺旅馆?」
「没有,因为我总是照着安排好的行程去做。」
身边的人们不晓得是不是回避艾蒂儿与夏洛克的谈话,都没有人向他们攀谈,而艾蒂儿也已经回复成原本完美的仕女姿态。
夏洛克陷入了沉默,艾蒂儿则仿佛试探夏洛克似地笑了笑。
「请放心,夏洛克先生。我不可能被礼服影响的,我所说的话、去的地方,全都是依照我自己的意志而行。」
「——在那辆列车里所发生的事情,全都是我的责任,艾蒂儿小姐。」
「你太自负了,我并不是那种没有规矩教养的千金小姐,才不会忘记要感谢对方曾救过自己呢。」
艾蒂儿微微地笑道,那是至今所未有过的粲然笑容。
「只不过,这件事我不想让家里知道,尤其是汉诺瓦。你可以理解吧?」
「当然,我是真的不想做出伤害你名誉的事情,在这里有人作为你的男伴吗?」
「谢谢你的关心,不过现在这样就好,我会一个人前往。其实……我真的有点为自己感到羞愧,我再也不会去做不适合自己的事了。下次再见到面的时候,我想我可以更加温柔喔。你也忘掉今天的事情,下次见到我的时候要对我温柔一点。这样可以吧?夏洛克先生。」
「我明白了,艾蒂儿小姐。」
「那么我们约好了喔。」
艾蒂儿极为沉稳而有礼,却也显得孤单无依。从旁人的眼中看来,或许会觉得是想要一求芳心的夏洛克被艾蒂儿拒绝吧。
不过这样正好,夏洛克心想。很快地,艾蒂儿有可能就在今天向父亲和兄长回绝婚约的事情,没有任何问题。这件事终将落幕。
「那我走了。你要去伦敦吗?还是丽浮山庄?」
肯尼斯一面确认着列车编号,一面向夏洛克问道。
「都已经来到这里了,我就回奥佛西地昂斯宅邸吧。」
「帮我向克莉丝汀小姐打声招呼。希望不要下太大的雨啊……」
肯尼斯手提行李,带着温和的笑容坐上列车。
原本夏洛克是想要回嘴的,然而还是算了。反正对方已经看穿一切了。
就算突然要去造访『蔷薇色』,也不晓得克莉丝在不在。去之前应该要先写封信通知吗?拍电报虽然比较快声可是他不想做不解风情的事。
驶进站的列车被雨所沾湿,夏洛克走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并望向车站外。明明天空如此晴朗,却下起了像雾一般的雨。
到达丽浮山庄已经要接近黄昏了吧。
被雨水淋湿,感觉就可以变得自由自在一点;而如果时近黄昏,又更是如此。
如果克莉丝也这么想就好了……
天空开始降下了小雨。
克莉丝独自走在毫无人烟的阿文河畔,她没有戴上帽子,任由风侵袭自己的脸庞。
她并没有告诉潘蜜拉与妈妈见面的事情,另外,夏洛克的事情也没有说。
夏洛克在火车上与相当漂亮的女性——艾蒂儿小姐紧紧相拥的事,她也没有说。
尽管是很不想看、很难受,甚至是不愿去想的事,然而克莉丝还是看了,也没有昏倒,还可以自己一个人回到『蔷薇色』。
总有一天,她什么都能够告诉潘蜜拉吧。可是她不想给潘蜜拉带来额外的麻烦;而就算她想,潘蜜拉也会坚定清楚地告诉她,那是你的功课。
克莉丝总有一天可以更加好好地与妈妈说话吗……
这样的小雨即使淋湿了也没关系。克莉丝一边寻找着避雨处,一边缓缓地走着。徐徐缓动的河川广阔延伸,形成了一池湖水;周遭染上了夕阳之色,教堂的屋檐尖角清晰倒映在湖面上。沿路的枫树笼罩着水气,雨水自枝桠前瑞落下。
而在那枫树的另一侧,夏洛克就在那里。
夏洛克背靠着树干,与克莉丝同样凝视着湖面。
克莉丝停下了脚步。
她想那是幻影吧,克莉丝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但那的确是夏洛克没错,而且毫无一丝贵族的模样。看来是刚下车吧,帽子和手套都没有戴,也不在意长礼服邋遢凌乱,只是靠着树干远望。
夏洛克见到克莉丝的出现,身体顿时离开树木,并在瞬间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然后,以不符合他作风的匆忙模样走出树下。
他拨起濡湿的浏海,迅速穿过沿岸草地往克莉丝走去,简直就好像不快一点的话,克莉丝就会消失不见一般。
克莉丝与夏洛克在湖畔终于是见到了彼此。
克莉丝杵立于原地。
想要问为什么,却说不出口。
夏洛克来到克莉丝的面前,克莉丝则仰头望着夏洛克。
「我好想见你,一直都在想着你的事情。」
夏洛克率先开了口。
克莉丝的内心澎湃激动,什么都回答不出来。
夏洛克的榛木色眼瞳里映着克莉丝,映出她凌乱的浏海和绿色的双瞳。映出了那位除了缝制礼服以外其他什么都不会,弱小而乏味的克莉丝汀小姐。
夏洛克伸出了右手,轻轻地抚开克莉丝的浏海,将嘴唇贴上了她的额头,汲取那小小的水珠。
接着唇瓣移至脸顿,然俊吻上鼻尖。
克莉丝闭着眼睛,他的唇轻柔地印上克莉丝的唇。
这是她与最爱的人初次的吻,冰冷而柔软,相当地温柔。
「……好喜欢你。」
夏洛克凝视着克莉丝,缓缓地说道。
克莉丝几乎要掉下泪来。
「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呢?」
终于开口说出的话语,宛如向恋人撒娇的女孩子一样,克莉丝不禁觉得难为情。
「——因为我会害怕。我知道如果说出口,就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不想在那么近的距离下被注视着脸庞,然而夏洛克却没办法逃开。夏洛克紧紧抱住克莉丝,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回答。
克莉丝以泫然欲泣的脸庞微笑着。
如果那理由是真的,那么紧紧抱着颤抖的克莉丝,甚至连动都没动的这片胸膛的主人,就比至今来到『蔷薇色』的任何一位畏缩的淑女都还要胆小。
「……傻瓜……」
「……我的确是这么觉得。」
「我也喜欢你。」
「我知道。」
夏洛克微微一笑,他已经回到往常的模样了。
接着夏洛克再次弯身,仿佛在确认最重要的事物般亲吻克莉丝。这个略带湿润的吻比刚才更和缓,并且更加地温柔。
湖面映着两人的长影,雨不知何时已见停歇,微带水气的金黄色光芒,如梦境般将两人包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