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克先生,您的电话。」
在书桌前工作的夏洛克,听见安东尼的呼唤而抬起头。
「——真难得啊。」
当夏洛克决定要入住这间住宅时,安装电话便是他优先考量的几个选项之一。就算英格兰银行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就算母亲唠叨着既然要安装电话,不如就住在同一屋檐下,或是就算亲朋好友中没有人家里有电话,夏洛克还是认为使用机能便利的工具是有其必要性的。
尽管他如此主张,然而这偏偏是一个没有同样拥有电话的对象,就无法使用的工具……
「是谁打来的?」
「呃——『蔷薇色』的……潘蜜拉小姐。」
「你早说嘛。」
夏洛克快步走下楼梯,接起客厅里的壁挂电话,透过交换局接上通话。潘蜜拉与克莉丝不同,对于使用新型的工具似乎没有太大的犹豫。
『是我,能找到你真是太好了。』
潘蜜拉以俐落的声音说着。
夏洛克一边将话筒按在耳朵上,一边靠着墙壁,手则插在口袋里。
「什么事?——克莉丝有话要你转达?」
潘蜜拉的反应像是大叹一口气似地。
『抱歉,不是这样的。我有事情想拜托你,你能不能去一趟维纳斯剧院呢?如果没有去你那里的话,我想克莉丝可能是自己一个人到那边去了。有个很想拿到暗之礼服的女人,把克莉丝找去那里。』
「——你说……什么?」
『详细情形我很难说明——而且这样电话交换局的人也正在听呀——客人叫克莉丝去维纳斯剧院,而那位客人好像想让克莉丝缝制暗之礼服,虽然克莉丝大概也有发现了,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大概是想去跟那个女人谈谈。可是,想到之前又发生过爱丽丝的事情——』
「难道,克莉丝做了暗之礼服?」
「不是的,唯独这种事她不会做的。」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你呢?」
『等一下,不要那么着急,别忘了要考量很多情况和那孩子的想法。』
「这我知道,你有想到对方会是谁吗?就我知道的范围——」
『我不就说了等一下嘛!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我希望你能借我一笔钱。』
「钱?」
夏洛克立刻朝安东尼招手,于是安东尼凑近话筒。
『我现在人在埃莉诺旅馆,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定会还给你的,麻烦你借我打电话的钱。因为我把所有手边的钱都给了客人西蕊尔,只剩下搭火车的钱而已。打这通电话究竟需要多少钱?』
「你跟他们说把请款单寄给我。现在安东尼会过去你那边,克莉丝在维纳斯剧院的哪里?」
『说是四点的时候会在不用讲也知道的地方,不过我并不清楚,你知道吗?』
「——大概知道。针对克莉丝要见的人,接下来我要讲的人名之中,如果有你认为可能是的名字,那就告诉我,可以吗?潘蜜拉。」
『好。』
夏洛克在隔了一小段空白后,缓缓地说道:
「艾拉·柯伯特·华纳,或是单纯叫做柯伯特女士,基尔雷、尼珥、休贝尔·沙利夫、琳达·巴雷斯……」
『除了尼珥和休贝尔之外的所有人都有可能,不过我不清楚对方有多少人。』
「谢谢你,潘蜜拉。」
潘蜜拉的回答简洁而明白,夏洛克这时已经将话筒交给安东尼,细节的部分他打算之后再慢慢询问。
「我开车过去。安东尼,你去接到潘蜜拉之后,就到维纳斯剧院来。」
「是的。请问搭火车还是马车过去?」
「这你自己想吧。」
夏洛克给安东尼下了最明确的命令,然后又转身去准备手枪。像这种时候,肯尼斯不在真是令人烦躁。
幸好下雨了,克莉丝如此心想。
克莉丝缓缓地从伊夫舍姆走到了维纳斯剧院。阔边女帽深深地压低,再加上她披罩着深蓝色的斗篷,不管是面貌或是身影都会隐藏起来,不会让周围的人看见。
这并不是克莉丝第一次到维纳斯剧院,之前接下玛格丽特的委托时,她已经来过好几次了。那时候,她比现在更害怕面对其他人。然而,努力让自己进到里头,甚至于昏倒了,最后却仍是与众人建立起了友谊。
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白费,克莉丝想着。不管过去所做的一切,或是往后所做的一切。
剧院里头冷冷清清地,连招牌也没有。穿过了门口,大厅墙壁的木板裸露在外,螺旋梯的扶手被拆了下来。或许是在改装中,然而却没见到任何一个正在进行工程的人。通往休息室的入口布廉放了下来,垂挂摇动着。
克莉丝走进场中,里头漆黑到不凝神细看便看不清楚,尽管空荡荡的,不过改装的工程并没有进行到这里。原该是红色的地毯起了无数毛球,看起来就像是黑色的草地一样。
克莉丝拿下帽子,自观众席间往前方走去。舞台上一个人都没有,往左右收起的厚重垂幕,上头全覆盖着尘埃。
就在这时——某处传来了声响。
「你终于来了呢,克莉丝……我一直在等你呀。」
克莉丝站住了脚步。
隐约可以看见舞台前方有一道女性的身影。
煤油灯光暗暗地从后方照射而来,那名女性的影子有如妖艳的东洋人偶一般。
然而,克莉丝知道是谁。
就与其他那些已经忘掉名字的客人一样,她并没有要特别记着对方名字的意思,然而面对这明明清瘦却显得丰满的体型,克莉丝有印象。因为妈妈曾缝制过那人的礼服。
在西蕊尔拿给她看之前,克莉丝从来就不知道妈妈在三年前所缝制的礼服,原来竟是卡珊德拉的戏服。
「艾拉·柯伯特·华纳女士……」
克莉丝第一次开口叫出这个记得的名字。
「是的——正确来说,应该要再加上一个姓,克莱因。不过,反正是众多丈夫的其中一位,我并不在乎。我希望你叫我艾拉,就像你母亲那样。将那件戏服取名为『夜想』的,就是琳达喔。其实更早之前就有了——不过自从取了名字之后,那东西就变得好像确实存在了一样。」
艾拉·柯伯特·华纳,克莱因——克莱因爵士夫人。
妈妈的恋人的妻子。
妈妈曾一脸苦恼地说,一定得缝制克莱因夫人的礼服才行。
克莉丝印象中对于所谓的克莱因夫人,纯粹就只有说话阴沉的感觉。
这可是暗之礼服呢,妈妈开心似地说着。穿上这件衣服的话,克莱因夫人就会死。无论多少次,我都要做出一件会杀了她的衣服。
你也愿意帮我一起缝制吗?克莉丝。
「妈妈没有任何错,因为她只是缝制礼服而已。」
克莉丝说着。事情就是这样。
就算以结果来说,造成了多么恐怖的情况发生,妈妈也没有错。
为什么自己三年前没有办法这样说呢——
「是啊,不是琳达的问题,毕竟最先缝制出暗之礼服的人——不是琳达,而是她的女儿——克莉丝汀小姐嘛。」
柯伯特女士说着,声音似乎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克莉丝闭上了眼睛,调整着气息。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感觉几乎就要死去……
「不是的……我也一样不是吗?我只是缝制自己的礼服而已。」
克莉丝如此说着。
克莉丝那时九岁,她缝制的第一件礼服是自己的礼服。因为妈妈去修那里,克莉丝感到极为哀伤,因而替哀伤的自己做了那样的一件礼服。
「那是一开始呀。可是,你应该很清楚自己那件礼服才对喔,恋之礼服和暗之礼服是同样的东西——只不过,方向稍微有些不同罢了。这我很明白,因为我穿过琳达所缝制的暗之礼服,『夜想』。」
「可是,你穿了『夜想』并没有步上死亡。」
「是啊,我是没死。」
柯伯特开心地笑道:
「想死的,是偷穿了那件衣服的蠢女人——就是像西蕊尔那样,带着黑暗的女人才会想死。不过,我没事地活下来了,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每天都得在舞台上死过一回嘛。」
「西蕊尔小姐——穿了『卡珊德拉』的戏服?」
「对,西蕊尔三年前是我的贴身侍女。明明就是什么都不会的女人,却愚蠢到怀有野心!真是可怜的黑暗女人!看她穿了『夜想』,我还以为她会死掉呢,没想到居然没有。这一次,基尔雷发现了那女孩的时候,我好高兴,一直在想如果由你来替她缝制礼服,不晓得会怎么样呢!西蕊尔的衣服在哪里?就算你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缝制得出恋之礼服的。因为那女孩的心里是一片黑暗,从来就没有爱过谁,也从来没有被任何人爱过呀!」
「西蕊尔小姐的礼服不在这里,因为我请潘蜜拉送去旅馆了。」
克莉丝说道。
随着眼睛逐渐适应了昏暗,舞台上那名女人的脸也越来越看得清楚了。对方是一名美丽的女性,看起来十分适合演出卡珊德拉,那个只会预言坏事的美女角色。
而且那张脸——也和她很像。
她……爱丽丝·华纳,一名扮成恶魔的美丽女子。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爱丽丝也是乖乖听从母亲的女儿吗?
克莉丝闭上双眼,然后睁开。她的呼吸这时已经平顺了下来。
「——旅馆?」
柯伯特诧异似地回问。
「对,因为我觉得西蕊尔小姐不可以来到这里,西蕊尔小姐只是在生存方式上,出了点差错而已。所以我带着这样的意念,为她缝制了礼服。」
如果你觉得西蕊尔小姐心中是一片黑暗的话,那是因为你自己身处黑暗的关系。克莉丝想要这么说,却说不出口。
克莉丝走近舞台前,舞台前方有段坏掉的阶梯。
「所以你背弃了约定?你也会做这种事?」
笑容从柯伯特的脸上消失,她站在舞台中央往下看着克莉丝。
克莉丝并没有受到挑衅,她亦回望着柯伯特。
「妈妈——在哪里?柯伯特女士。」
克莉丝问。
这个名字是属于这个女人的,并不是妈妈的。
与妈妈再次相见时,妈妈以柯伯特女士自称。舍弃了琳达·巴雷斯的身分——难道妈妈在持续缝制这名女人的礼服的这段期间,最终变成了她吗?妈妈是这么希望的吗?怎么会!妈妈看着克莉丝说,你变漂亮了呢。那是克莉丝最喜欢的,妈妈的声音。
「——妈妈在哪里?我要带妈妈回去。」
「你要带琳达回去做什么?」
克莉丝心想,妈妈说不定就在这舞台的某处。克莉丝的嘴巴里处于干渴的状态,脑中浮现出某个人的身影。拜托,给我力量,听我说,妈妈。克莉丝握紧了双手。
「要一起经营裁缝屋,不再缝制暗之礼服,努力重新打造起『蔷薇色』。不管妈妈遭遇什么困难,我都会帮助她的。潘蜜拉也一定可以谅解,我有客人、有朋友,一定可以重新再站起来的。」
「那么,琳达曾经缝制暗之礼服的过去呢?」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样就没有人会知道的。」
柯伯特女士沉默了数秒钟。
「真是糟糕的孩子!克莉丝汀小姐果然是个坏心肠的人呀,从以前就是如此,跟琳达完全不一样呢,所以才能缝制出暗之礼服呀。我说呀,把枪对准了爱丽丝的人是你吧?」
克莉丝惊讶得身体一震。这件事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才对。
「你还真的是很厉害呢。虽说如果开了枪会更好,不过好像受到阻挠了是吧。克莉丝我问你,如果你开了枪,夏洛克的事你要怎么办?」
克莉丝凝视着柯伯特女士,突然间心里的某个部分几乎要崩裂。
「——夏洛克?」
「是啊,我很有兴趣想知道呢,夏洛克是一位相当优秀的人,为人直率而端正,你觉得他能接受暗之礼服的事情吗?说得也是——如果你可以告诉我你的想法,那我也不是不能告诉你琳达的所在位置,她就在这个剧院里喔。」
克莉丝反射性地转头环顾四周。没错,果然跟她猜想得一样。
二楼——还是三楼,或者在舞台深处。因为克莉丝感觉到了母亲似乎正在看着。然而,从克莉丝的地方所望去的观众席是一片漆黑。
克莉丝仔细地看着观众席,她希望至少琳达可以看向自己这边。
「没用的,琳达不会出现。她很单纯,将所有的爱都献给了修。你呢?夏洛克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做?不想拥有他吗?」
「拥有——?」
「就算装做没看见,心里也明白吧?克莉丝。你总有一天会被夏洛克·哈克尼尔侯爵抛弃的。就算今天没有问题也还有明天,然后就算明天也仍相爱着,还是得面对后天,现在越觉得幸福,就越会带来如切割身体般的痛楚、难过。要用什么方式得到夏洛克先生的爱,这我们都很清楚喔。比起抛弃女儿的琳达,其实你更想知道这个对吧?」
克莉丝望着柯伯特女士,不行——不可以中了她的挑衅。
忽然之间,克莉丝的脑海里,浮现出奥克斯赛马那天的情形。
她看见夏洛克与相当美丽的艾蒂儿·奥尔索普。
夏洛克那望着我的榛木色眼瞳,倘若哪一天我失去它时,我一定会死去的。
说什么维持像现在这样就好,根本是骗人的。其实想要拥有他的心情有如烈火一般——这种强烈的心情更胜于追寻妈妈?
「我该——怎么做?」
克莉丝退缩了。
柯伯特纵声笑道:
「把我们当成你的同伴呀!克莉丝——我们就和你一样呀,在知道有暗之礼服之后,许多关于恋爱的烦恼都逐渐解决了。虽然也曾经比你更不顾一切,但所谓的爱情本身就是一种不顾一切的行为,这些只要你愿意成为我们的同伴就行了。『蔷薇色』的礼服,比任何阶级、所有金钱都具有更强大的力量,比起向任何医师谘询都更值得信赖,这点是你所明白的吧?」
柯伯特迅速安静地昂扬起头,那姿态毫无疑问是属于女演员的。
『背叛者、背叛者!
是的,即便确切如此,
你耳里所听得的,那新娘初上褥垫的哭泣声,
那绽裂的幽暗,两者都不见光明,
然期望至少能安稳睡去……』
柯伯特身体倾斜,视线转而落向下方。那声音里头已完全不复先前的傲慢。这就是因悲恋而哭泣的邪恶占卜师啊!
克莉丝畏缩地往后退。
卡珊德拉——她正在预言的,是谁的未来?
接着——就在这时,舞台上顿时乍现光亮。
人在舞台上的柯伯特遮住眼睛,脚步踉跄,克莉丝因刺眼的灯光而后退了几步,然后她看见了舞台上,还有另一名黑色女性身影。
纤细宛如少女的身材,还有那对绿色双瞳——那是她所熟悉的脸孔。
「——妈妈。」
克莉丝低声念出。
同时她冲了出去,飞快奔上楼梯。
琳达来到舞台中央,怜恤似地拉起脚步不稳的柯伯特的手。克莉丝绊到了脚,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两名穿着黑色礼服的女性——黑发、绿眼——如此相似却又不相同的两名女性脚下,地板咿轧地微微摇颤。地板如截断般开始移动。
那地板有着什么样的机关,克莉丝很清楚。
她曾经见过有名女性,在戏剧终曲时从该处消失。
是通往底层的升降机关!柯伯特和妈妈就要消失在如深渊般的地面下。
「——不要,不要走!妈妈!」
克莉丝大叫着,琳达看着克莉丝,手从柯伯特身上放开。
这时,一名男子如风般从后头出现,介入两人之间,然后将一个长黑色物体抵在柯伯特腹部。
是夏洛克!
夏洛克一进到维纳斯剧院后,马上就绕到休息室去,
柯伯特所谓的不用说也知道的地方,夏洛克一直认为大概就是在舞台上。
那里是爱丽丝曾接近玛格丽特·贝尔,并试图杀掉她的地方。
柯伯特的眼睛不好,而在剧场里面,最能够操控照明灯光的地方——就是在舞台上。
幸好维纳斯剧院里的电灯还会亮,夏洛克只要柯伯特动弹不得就好了。眼睛因为灯光而昏眩的柯伯特,脚步跟着踉呛不稳,而舞台后方接着又出现了另一名女子,早在她要拉住柯伯特的手之前,夏洛克就已经往舞台冲过去了,并且看见另一头的克莉丝攀过残坏的阶梯而来。
夏洛克拿着枪,里头已经装好子弹,但尽管就在极近的距离,他仍是不打算开枪。柯伯特和另一名女子似乎正争执拉扯着,而舞台的另一端则有克莉丝在,夏洛克一心只想着要抓住柯伯特而已。
现场没有看到基尔雷,大概是——为了再要其他的小手段,正在另外一个地方准备着吧。夏洛克以枪托深深抵住柯伯特的腹部。
「艾拉·柯伯特·华纳,你是爱丽丝的母亲吧!」
柯伯特微微抬起头,眯细了眼睛。在那眼瞳中,隐约可见妖媚般的神色。这个可恶的娼妇!夏洛克一面将柯伯特的手扭向后方,一面看向另一名女子。
(琳达·巴雷斯!)
根本无需再确认,琳达与克莉丝模样相似——还有着一对稍稍比克莉丝深暗的美丽绿色双瞳。那女子并没有抵抗,甚至让人以为要同时抓住两名女子是很容易的事情。
这时,现场响起了喀哒一声,脚下的地板开始倾斜。
而这他也预期到了。
如果使用这里作为见面地点的话,大概就是打算用这底层的机关吧,真像女演员的手法呀,这亦是爱丽丝逃走时用过的方式。而负责操作的男子,人应该不是在这里。
琳达夹在机关与地板间的狭小间隙中,发出了轻声的哀叫。柯伯特滑开脚步,打算就这样落至下方。夏洛克却没有松开手,想要将她拉回舞台上。
「——妈……」
「克莉丝,不要过来!」
夏洛克吼出声的同时,枪声响起。
子弹穿过夏洛克与琳达之间。
「夏洛克·哈克尼尔,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还没看到人影,声音就已经先传了过来。夏洛克咬住嘴唇。
—他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这么快就带着枪现身。
一身黑漆漆的长大衣,双脚修长而细瘦,左手持着黑色长枪的基尔雷,从舞台深处缓缓地走来。他从夏洛克的反方向出现——也就是克莉丝那一边!
「那才是我想问的,基尔雷——为什么……」
基尔雷没有让夏洛克把话说完,便又再次开了一枪。夏洛克弹开似地从升降机关跃上舞台,他退到柯伯特后方,重新拿好枪。
「射偏了。」
基尔雷说道。脸上表情毫无一丝变化。
一阵战栗蓦然窜过夏洛克的背脊。
这是他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杀意。
这家伙,打算杀了我——打算杀了夏洛克·哈克尼尔。
没有理由,甚至连仇敌、憎恨都不是,就单纯只是对猎物——对于目标的杀意。
基尔雷逐步走向夏洛克,接着突然——就真的是仿佛现在才注意到一般,他的视线落向了舞台一角。
而该处,克莉丝正惊愕地瞪大着眼睛。
「等等!基尔雷!看这边!」
夏洛克吼叫着,他在蹲下的同时揪住柯伯特的脖子,将枪口从后方抵住。琳达像是蹲在升降机关中,望着克莉丝。
基尔雷看向夏洛克,左手往夏洛克直直伸去,夏洛克没有退缩,强行将颓软无力的柯伯特转向面对基尔雷。
「快点放开柯伯特小姐。」
基尔雷说着。
柯伯特透过长长的睫毛望着夏洛克,那抹妖艳甚至要教人感到恐惧。朱红的唇瓣,嘴角处微微勾起。
「……开枪,我无所谓。」
「克莉丝,走开——拜托你快走。」
无视柯伯特的话语,夏洛克如此呐喊着。克莉丝则瞪大着双眼,凝视舞台的中央处。
基尔雷再次将目光移向克莉丝,左手的枪犹豫着要对准夏洛克,还是克莉丝。
拜托你克莉丝,快点离开吧,拜托你离开这里——夏洛克在心里祈求着。他的枪法,并没有好到能在这种情况下一枪击中基尔雷,而且还是得单手扣发。
夏洛克忘了自己也正受到生命的威胁,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迫切地祈求过任何一件事物。如果克莉丝被杀害的话,我会杀掉在场的所有人。
喀嚏!一道声音传来,就像某个卡住的东西被拿走似地,升降机关又再次启动。
基尔雷跑了起来,当夏洛克意识到时,他的手部已经被基尔雷的长脚往上用力一踢。
夏洛克整个人往后摔,肩膀以莫名缓慢的速度撞上了舞台,同时听见枪枝掉落地板的声音。
然后,机关往下降。
「——妈妈!」
克莉丝出声喊着。
夏洛克马上就站了起来,并看见基尔雷纵身跃进机关底部。夏洛克的身体像滑行般地捡起了枪枝,并冲回升降机关那里。他持着枪,上半身探入了机关之中,舞台下方却超乎他想像地深。舞台装置降落到一半,可以看见舞台下方有许多交错的木头相互组织撑起。基尔雷、柯伯特——还有最后面的琳达·巴雷斯,正穿过间隙匆匆离开。
夏洛克打算追过去,然而他看见了克莉丝在一旁拉动着裙身,准备要跳入机关里。
「克莉丝,不可以过去!」
就在克莉丝准备纵身朝机关里跳下之际,夏洛克一把抱住了克莉丝。
「不要!放开我!」
「不行!」
夏洛克使尽全力将克莉丝拉回舞台上,就像是扑倒一般,夏洛克紧紧地抱住克莉丝,让她动弹不得。
垂挂在半途中的装置,又再次喀哒一声地停住。寂静无声的剧场内,回绕着咿轧、咿轧的声响。
克莉丝在夏洛克的怀抱里,力气缓缓地自克莉丝饱受折腾的身体中消失。
潘蜜拉步下安东尼的马车,快步穿过了维纳斯剧院大门口,就在这时她看见水蓝色的汽车——夏洛克和克莉丝正走向那台小梅费尔号。
「……发生什么事了吗?」
潘蜜拉问着夏洛克。
克莉丝整个人无力地靠在夏洛克身旁,帽子由夏洛克拿着。克莉丝的脸色惨白,眼神没有对向任何一个人,一副就是无法交谈的状态。
「对,之后再说。」
夏洛克回答。尽管一如往常地冷静,然而衣服上满是灰尘,表情也相当严厉。不晓得是不是多心了,总觉得还有闻到火药味。
「……我知道了。没有受伤吧?不好意思,可以麻烦先直接送我们回店里吗?」
「不,我们要过去伦敦的住处。」
潘蜜拉伸出手,准备从夏洛克那里接过克莉丝,夏洛克却制止了她。
「你的意思是要带克莉丝过去吗?」
「如果你担心的话也可以一起来,不过,我今天就是要陪在克莉丝身边。」
夏洛克以不容反驳的口气如此表示。
潘蜜拉仔细望着克莉丝的眼睛。
「克莉丝,要不要紧?今天你打算怎么样?」
不在乎夏洛克露出厌烦的嘴脸,潘蜜拉问着克莉丝。
这时克莉丝终于看向潘蜜拉了。
「……潘蜜拉……」
「要回店里吗?还是觉得去夏洛克那边比较好?」
「——我刚不是有说不回去裁缝屋了吗!」
「这样好吗?」
克莉丝先看向潘蜜拉,接着又转向夏洛克,眼神终于慢慢地开始聚焦并恢复明亮。夏洛克的手从背后紧紧地环住她,仿佛是不想让她逃开似地。
克莉丝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接着,静静地主动靠上夏洛克的身体。
在门的另一头,终于找到这三人的安东尼,慌忙地赶了过来。
「……我知道了,那我回店里去,因为我相信你。」
「那是当然的。你就让安东尼送你回『蔷薇色』吧,今天真的幸亏有你帮忙。」
「要道谢的人是我才对,不过送我回去就不用,这些路我都已经很熟了。」
潘蜜拉明确果断地说道。
如果克莉丝要在夏洛克的住处过夜,那么至少安东尼也要在同一个屋檐下,不然可会令人担心的。
在从伊夫舍姆到伦敦的这段路途中,克莉丝似乎有稍稍平静下来了。
夏洛克犹豫着不知该带克莉丝到宅邸里的哪间房间,后来决定走到位在最深处的客房。
床铺原本就都已经是备好的了。安东尼在检查的时候,才刚顺便打扫完宅邸的每一处而已。
「我去拿酒过来,你放轻松一点,不用担心我。」
夏洛克像是保护似地带克莉丝进了房间,并同时如此说着。
尽管对潘蜜拉说了那样的话,然而像这种时候,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珊卓拉已经回家了,而如果伊恩在的话,现在也该是叫他过来的时候,但伊恩今天并没有来这附近出诊。
夏洛克也因为被基尔雷踢了一脚,手部正疼痛着。不过克莉丝希望的话,这种程度的疼痛倒是还可以抱她到床上。
总面言之,夏洛克先在水壶里倒满水并拿至房间里,克莉丝这时站在窗边。
克莉丝回过头,看着夏洛克并伸出手。
先前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夏洛克心想。他明白克莉丝内心渴求着某种事物,更胜于水。夏洛克将托盘放在桌上,将手套拿下后丢到长椅上,然后握住克莉丝的手。
就这么维持如此状态一会儿后,夏洛克感觉克莉丝的脸色渐渐地好转了。
夏洛克心想,克莉丝的心情毫无保留地传达给我,克莉丝人在这里的事实温暖了我,混乱或是失去的自信、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全都转化成了其他的东西。
「你不用担心任何事,只要将一切都交给我就好。」
夏洛克说道。
克莉丝抬头望着夏洛克,绿色的眼瞳蒙上阴影,犹如深不见底的湖水一般。
夏洛克抱住克莉丝,并覆上她的唇瓣。
克莉丝一瞬之间有些抗拒,然而随即就顺从了下来。
「夏洛克先生!不、不好了!」
就在这时,门猛然地被开启,安东尼冲了进来。
安东尼撞见两人的模样,顿时愣在原地。
「……抱抱抱……抱歉……」
「——没关系,什么事?」
夏洛克转向安东尼。
「那个……在这里——有点不方便……」
安东尼碍于克莉丝而不好开口。夏洛克的手依旧环在克莉丝背后,以平静的口气告诉安东尼:
「我知道了,去书房吧。」
「是。」
安东尼行过礼后,慌慌张张地离开了房间。
「在这里等我一下,克莉丝,我马上就回来。」
夏洛克执起克莉丝的右手,在指根处轻轻印下一吻,往房间门走去。在离开之前他还回头看看,就见到克莉丝微微低着头,露出害羞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带着微笑一样,夏洛克于是安下心来。
「呃,就是这个,这消息刊在傍晚的报纸上。」
正当夏洛克还在书房门口要进去不进去的时候,安东尼就已经递来了报纸。该篇是刊载着贵族消息的相关社交栏位。
上头出现一段文字,以比报导八卦还要稍微正式一点的方式写道,哈克尼尔公爵家的长男夏洛克·哈克尼尔侯爵,已与艾蒂儿·奥尔琐普小姐缔结婚约。
「还真慢啊。」
夏洛克不禁失笑。
几个礼拜前,两方的双亲或许的确是有谈及这样的事情没错,但是现在报导也太迟了一点。对夏洛克来说,艾蒂儿的事情早就已经结束了。
一想到是被这种事情干扰了与克莉丝的相处时光,夏洛克不禁感到恼怒。
「……所以——这难道是真的?」
「当然不可能是真的。」
听夏洛克这么一说,安东尼的表情随即像松了口气般和缓下来。
夏洛克翻过报纸看看报社的社名,如果和该报社老板是朋友的话就好了,不过不巧的是,这一家是敌对关系的报社。
夏洛克一面走向书桌,同时忽然笑了出来。
只要想到克莉丝的事情,自己就会激动起来。绝不能伤害她,为了坚持自己的立场和信念而压抑情绪的时期,都已经结束了。
比起为了不要失去而战斗,看来我比较擅长为了获得而战斗啊……
「安东尼,让我告诉你像这种时候你该做什么工作。」
夏洛克一边折起报纸,一边以冷静沉稳的口气向他的仆人说道。
夏洛克先生
真的很抱歉,造成您的麻烦。
我先回『蔷薇色』去了。
克莉丝汀·巴雷斯
将写有留言的信笺放在桌上,克莉丝披上已拍掉尘埃的斗篷。
屋内的走廊上寂静无声,没有任何人在。克莉丝独自走出了房屋的大门。
爱情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克莉丝如此心想。
自己简直都快要变得不像自己了。
一切都变得暧昧含糊,从唇边消融而去。
两人再这样相处下去,自己最终似乎就会忘了一切,甚至于把心献给夏洛克。无论是工作的事情,或者是妈妈的事情全都抛在脑后,什么都不求,只单单仰赖着他而活,只单单因为他而感到满足……感觉自己最终似乎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夏俐……」
在出来到大马路之前,克莉丝如此喃喃念着。
斗篷中,她将右手按在心脏上。
夏季晚昼开始渐入昏暗。马路上,蒙蒙细雨被瓦斯灯照耀着,夏洛克所居住的房子已经看不见了。泰晤士河那宽阔和缓的涌动,宛如一洼无尽的泥沼。
得赶上最后一班蒸汽火车才行,克莉丝想着。
今天,就在我自己那简陋却温暖的屋檐下入眠吧。
那是自己和潘蜜拉两个人一同打造起来的,就算我将心全献给了那个人,唯独那间裁缝屋不是属于那个人的。
这么一想,克莉丝便多少感觉轻松一点了。
克莉丝重新将帽子深深地戴好,并努力让自己的脚步不被人潮影响,开始往车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