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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她与他的思念 第二章 “他”的思念

1.

对上视线的瞬间,她抢先一步问候道:

“早上好。”

在门口遇见的这个人她认识,是隶属总务的职员。两人间虽谈不上平日工作多有往来,但也不至于陌生到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不过仅仅是见了面会打声招呼的关系罢了。见到那既不阴沉也没有显得太活泼,同是又说不上是楚楚动人的,单纯是常规的笑容,对方也跟着微微一笑。

“早上好……啊啊对了,由纪小姐。”

“嗯?”

“由纪”是自己现在的名字。

可她还没来得及问出口“怎么了吗”,对方就从手上抱着的一摞文书里抽出其中的一份,然后递给了由纪。

“有你的信哦。刚好想着给你送过去。”

“劳烦您了。”

由纪接过信,随即一边保持着脸上柔和的笑容,一边集中精神提高注意力。信封上飞舞着见惯了的字迹,邮寄物本身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原以为是对前几天“送过去的东西”的回礼,但当由纪看到两个鲜红的大字——“加急”出现在信封上的时候,她随即意识到这或许并非是那么从容不迫的小事,同时心里也明白了个大概。

“……这次又是什么?”

“嗯?不好意思,是叫我吗?”

“没事,请不必在意。”

真是的,还是老样子净给人添麻烦。由纪用更大的笑声将自己不小心流露出来的本音给糊弄过去,然后再一次道谢,转身离开之际从口袋里拿出切纸机拆开信封,里面有一张便笺,写着寻常的时节性问候语。

以及……

“嗯?”

不小心又暴露本性的由纪轻轻用便笺挡住嘴角。

来信者的名字赫然写在纸上——

2.

“……所以,利亚菲尔特收入来源的三分之一是靠像这样子往别的城镇兜售花卉获得的,明白了吗?”

“明白了!”

精神饱满的完美应答。

听了花卉市场里的负责人的说明,她像是很期待似地将目光转向一边。在看到不远处站着的斯普特尼克后,她连忙跑过去开始报告自己的收获。

“斯普特尼克先生、斯普特尼克先生!”

“我在。”

“利亚菲尔特,诶,大概是……”

然而拼命传达的话语很快便中断了。她睁着一闪一闪的眼睛陷入了沉默,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能想出来。

“那个……”

转过身,跟在后面的负责人遮住嘴,小声地提醒库琉:

“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是花创造出来的哦!”

“…………”

她猛地张开双臂,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

斯普特尼克实在是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一脸复杂地看向负责人,然而对方也只是笑了笑。

他将内心混乱的感情藏在一声叹息里,总算是憋出一句简短的话:

“这样啊……挺厉害的。”

“很厉害是吧。”

这座城镇的经济是怎么构成的,对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即使对方很是自豪地把这些事给说出来,他的内心也不会掀起什么波澜,因此回答也显得十分随意。但纵使是这样的口吻,她也笑得十分开心——

不过她要是觉得好的话那就当是这样吧。斯普特尼克干脆放弃了纠结,和往常一样,对她回以笑容。

前些天因为库琉的离家出走而爆发了一场小小的闹剧。

就结果而言,她的“离家计划”并未得到实行,而是以被监护人发现作结,落下帷幕。菲涅咖啡店的服务员艾露莎将原因总结为:“斯普特尼克先生和自家店员间的沟通不够呢”。

从马车店归来的途中,尚未冷静下来的库琉扭扭捏捏地,一边将离家出走的缘由说出口的同时,一边也把自己为了离家出走而在菲涅咖啡店预定了便当——还不止一份——的事全盘托出。

下次别做这种多余的事了,斯普特尼克重新训了她一句,随后便带着稍微有些气馁的库琉赶去咖啡店取消订单,也就在这时,艾露莎没有向着库琉而是斯普特尼克生气地说道:

“不再好好地多去了解一点小库琉可不行哦,特别是像现在这样子情感纤细的年龄段,身为监护人得要多关注一下!”

“我的身份才不是什么‘监护人’。”

“斯普特尼克先生,我想您该不会每晚喝了酒后都找个女人和您一起去哪里鬼混吧?”

“…………”

“不会这样的对吧?”

“我尽量减少这方面的频率……”

“哼!”

不知为何就连库琉都挺起胸大大地点了点头。

怎么库琉的道歉来访不知不觉变成了对自己的说教会了?一旁的臭小鬼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动到艾露莎身边,正叉着腰满脸得意的样子。明明刚才都还是一副苦瓜脸,嘁,变脸变得真快。

斯普特尼克皱了皱眉。艾露莎误以为这个动作指向的对象是自己,随后用食指一圈圈绕着马尾的发尖,责备道:“请问您有在好好听着吗?”

“对了对了,以防万一先说好,斯普特尼克先生,仅仅是减少夜行次数是不够的哦。”

“还有啊……要我干啥?”

“不是说了嘛,沟通啊沟通。”

“勾痛。”

无视撇脚地发错音附和的库琉。

“我自认为员工福利这一块已经给的够多了。”

“这对雇主而言不是应当的吗?但是只有这些是不够的,因为在作为雇主之前,斯普特尼克先生首先是小库琉的监护人,不是吗?”

怎么,故意找我茬是吧?——如果对面是纳兹的话他一定会这么反驳,但很可惜现在并不是,因此他只能说:

“比如?”

“嗯……我想想啊——要不休息日两个人一起去哪里玩一下如何?”

这番话是为了库琉还是为了打自家便当的广告才说出来的呢?斯普特尼克不清楚。

不管怎样,库琉在听到这句话后的一瞬间便举起双手赞同,高声欢呼,斯普特尼克还没来得及抗议,就被她用那双熠熠生辉,似乎很开心的大眼睛给遏制住了。随后一眨眼的功夫,库琉已经“想去那里、这里、还有那边”地把备选项给罗列了出来。

其实只要对着兴奋地手舞足蹈的库琉说一句“你好吵啊”就能简单地解决问题,毕竟无论是雇主还是监护人,再怎么说也没有义务牺牲自己宝贵的假日去实现对方的要求。

但是。

从库琉以外别的地方传来一股视线,针刺般地扎在他的肩膀上。偷偷瞥了一眼视线的来源,只见艾露莎表情爽朗,笑意盈盈,眼神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样子,像是在说:“你懂接下来该怎么做吧?”

——被那样子盯着看的斯普特尼克显然难以表现出拒绝的意志。

最后他只能接受了定期带库琉去游玩,以促进交流的条件。

这之后的今天,则是斯普特尼克和库琉的第二次定期交流活动。

面对一个劲地列举出动物园、水族馆这些街道上压根没有的东西的库琉,斯普特尼克力劝首先以重新认识自己居住的地方为目标,从脚下开始,随后便将其带到现在的这座花卉市场。虽然他本人苦口婆心地处处诱导,但实际上包括第一次去的果园,无论那个地方是远是近,库琉都会笑嘻嘻地跟着斯普特尼克一起去出门。

此刻两人并排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斯普特尼克将手里拿着的篮子放到二人中间,库琉见状,把篮子拉到自己这边。

“斯普特尼克先生请往这儿坐过来一点,我来准备‘边当’。”

说完,她掀开篮子的盖口。仅仅是将便当拿出来确实算不上是什么重要的准备工作,但如果做这件事能让她心情变好的话倒也不错。筐里装有二个小篮子,旁边还放有水壶和纸杯。

小篮子应该是一人一个。库琉将绑着蓝色丝带的那一只拿出来,满脸微笑地递给斯普特尼克。

“请。”

“啊。”

然后又把绑着粉色丝带的篮子拿出来,捧在自己的膝盖上。

正当两人把手伸向盖子前的金属扣时。

“啊,斯普特尼克先生!”

突然意识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斯普特尼克立刻朝着声源处望去,一位青年见此随即摘下帽子打了声招呼。

是邮局的人。

他将便当放到凳子上,站起来说道:

“你好。”

“有件速寄到了,您打算是存放在哪里好呢?店里没人的话,放到信箱里?还是说……”

看来是一封信。账单?抑或是工作委托?

莫非……

“不用了,我现在就签收吧。”

“好的。”

青年从包里翻出一件信封。斯普特尼克趁机偷偷瞄了一眼他包里的东西估摸了一下,看样子对方还有大量的工作要忙。完成任务后,青年便快步离开了现场。

斯普特尼克手上的信既不是账单,也不是委托。

封面上的笔迹,火漆的印章,都是些熟悉的东西。他一边打量着手里的东西,一边在脑海里浮现出某个女人傲慢的笑脸。也就是说,这里面——可是……

“呜……”

砰。

他刚要拆开封装,后背就被什么东西给打了一下。

“呜……”

砰。第二次了。痛倒没怎么痛,但伴随着谜一般的呻吟声就不太能够忽视了。

他转过身,结果第三发攻击恰好落在了小腹上。低头一看,被击打的地方有块栗色的东西陷了进去,看样子应该是怀抱着午餐篮子的库琉因为腾不出手,而对斯普特尼克使出了头槌。

“你在干嘛啊……”

听闻,库琉松开脑袋,往后退了退,脸颊鼓得圆圆的,似乎也不像是在生气,只是皱了皱眉头,嘴角微微颤动。

“工作是不行的!”

“啊?”

“今天是不工作日!”

如此断言的库琉有些闹别扭地把头拧过一边——说起来当初在艾露莎那儿也答应过这点来着。

因为是必须赶紧回信的东西,所以要能读的话斯普特尼克还是想现在立刻读一下的,但要再这样下去搞不好会被库琉一把抢走然后撕掉扔进垃圾桶,那就得不偿失了。

看着自家店员不满地嘟起嘴,他耸了耸肩。

“我知道啦,工作的事先放一放。”

他随手把信塞进裤子后面的口袋里,然后用视线向库琉示意:“我们还是吃回便当吧。”

库琉点点头,紧紧抱住篮子,随即如斯普特尼克预想般开心地笑道:

“嗯!”

“哇……”

看到午餐的库琉像往常一样不禁发出感叹。平日里吃便当的时候她都会有个标准步骤,首先会充满喜悦地说“放了这道菜”“居然有那个”,接着就会因为看到了不喜欢吃的东西而变得沉默寡言。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在注意到了配菜的胡萝卜后,她的表情一下子蒙上了阴云——这时,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上午好。”

“怎么哪儿都能看到你啊老太婆?你是蟑螂吗?”

“上午好,‘小库琉’。”

先手必胜,如何,这“亲切的”问候——利亚菲尔特支部所属的警官纳兹一眼就看穿了斯普特尼克的心中所想,嘴角抽搐着,只好把已经脱口而出的“早上好”后面加个限定对象再说一遍。

然而迟钝、大大咧咧的库琉完全没有注意到纳兹措辞细微的变化,只见她将视线从便当上挪开,在发现面前站着的熟人后,很高兴地笑着说道:

“你好啊,纳兹小姐!”

“今天带便当来远足吗?看你心情似乎不错呢。”

“没错,是我让斯普特尼克先生带我来玩的……啊、但、但是,我们没有在约会哦!那个、嗯……看成是在约会也不是不行,可我们不是真的在约会……哈、哈呜……”

“是不是见到了许多漂亮的花呀?”

“啊、嗯!”

似乎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难为情的话呢。库琉捂着脸,身子左右晃了晃。

但纳兹对如何看待两人间的关系这件事上毫不在意,自然而然地转变了话题。

于是被打断的库琉一下子跳出了幻想。

她用力点点头,打算宣布刚才学到的新知识。

“嗯、那个、花……”

“嗯。”

“的三分之一。”

“嗯?”

“那个……”

沉默。之后,

“是三分之一哦!”

“嗯??”

看样子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到底是什么?——纳兹不停用眼神询问,不过斯普特尼克本人觉得说明过程太繁琐,于是干脆以耸肩的姿势作为回应:“不用管这么多顺着她去就好”。

库琉是那种无论别人听不听得懂总之先把话说出来的类型。此刻她正手舞足蹈地,拼命将脑海里遗存的见识向纳兹传达出来,而对方“嗯嗯”地点头给予回应想必也会让库琉兴致愈发高涨。

“那个那个、然后呢……”

但是。

就在库琉低头思考的瞬间,喋喋不休的说话声止住了。看来是注意到了视线前方的东西。

“然后……那个……”

似乎是因为和纳兹对话分享的乐趣与“那个东西”间产生了某种不可调节的矛盾,高昂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平静。

库琉欲言又止,视线一直在两者间交替,难以抉择。不一会儿。

——她的嘴角渗出了一丝晶莹的液体。

“纳兹小姐、斯普特尼克先生……”

“嗯?”

“怎么啦?”

“我、我开动了……”

“嗯。”

“快吃吧。”

在获得了两人的许可后,库琉一改犹豫不决的微妙神情,满脸释怀地将手伸向“那个东西”——午餐篮里面。

第一个被抓出来的是角落里的奶油水果馅饼。看见一口塞了差不多一半食物在嘴里,满心欢喜地“呣咕呣咕”地咀嚼着的库琉,纳兹不禁说道:

“原来小库琉喜欢从爱吃的菜开始吃起啊,有点意外呢。”

“这家伙的老习惯了,便当总是先吃甜点后吃主食。”

“这样啊。”

“以前我常常一边对她说‘你不吃给我咯’一边把她碗里特意剩到最后的爱吃的菜抢过来,哎呀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个有关呢?”

“你还好意思说。”

令纳兹意外的是这家伙居然没有反驳。

“那时候还会做出有趣的表情哦,大大地张开嘴一脸呆滞的样子可太有意思了。”

“欺负小孩子很自豪?”

“我可没说过那种话。”

只说了“有趣”而已。

察觉到纳兹冰冷冷的视线还在向自己投来,斯普特尼克顿感麻烦,想要躲开对方似地打开了便当。

便当里头装有三明治、沙拉、鱼料理以及几个水果,以上菜式的分量哪一个都比库琉的要大上不少。确认过自己也有和库琉一样的馅饼,他嘀咕道:

“嘛,托之前的福,身子也长得很结实就是了。”

“结实?”

“等会就知道了。”

跟着斯普特尼克的指引,纳兹望向一旁。估计肚子早已饿坏了吧,库琉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先前两人的交谈,像只小动物般地奋力“呣咕呣咕”地吃着手里的食物。

“对了对了,我从艾露莎那儿听说你要给小库琉好好犒劳一下,于是每周都带她来玩对吧?你这人偶尔也会做出不错的事嘛,害得我都对你刮目相看了。”

“嚯,那不是。”

尽管对方的语气一点都没有“刮目相看”的感觉。

“所以,您有何贵干?没事的话就快点给我回去。”

“对对,其实是——”

“那个、斯普特尼克先生——”

本应在集中解决便当的库琉抢过刚要开口的纳兹的话头,一看才发现她已经把自己那份馅饼给吃完了。

“怎么了?”

听闻,她有些迟疑地,颤颤巍巍地开口道:

“斯普特尼克先生的馅饼……剩下了……”

“嗯?啊。”

别说剩菜了,自己现在可是连便当都还没吃上一口呢。不过虽说如此,斯普特尼克已经根据以往的经验猜到她想说什么了,但却并未特意指出来。果然,一听到自己含糊的回答,库琉马上一副“正合我意”的表情向前探出半个身子。

“那个,嗯……剩饭是,不对的;不吃完饭的话,艾露莎小姐会伤心的。”

“这样啊——可是我今天不太想吃馅饼呢——哎呀这可烦恼了。”

一旁的纳兹好像注意到了什么,于是朝着斯普特尼克看去。

显然他觉得对于纳兹的每个动作都回应的话也太麻烦了,这里还是装作没看到的样子糊弄一下吧。

“那、那、不介意的话,诶、那份馅饼,就交给我来解决吧?”

“让你来?哎呀再怎么说吃我吃剩的东西还是不太好吧?”

“没、没事的!我会为了斯普特尼克先生努力一把的……啊、但是,这可不是我自己想吃的哦,只是因为看到斯普特尼克先生苦恼的样子,没办法才勉强吃掉的哦?”

尽管说是这么说,库琉的眼神却一直不时偷偷地往斯普特尼克的篮子里望去,手也若无其事地摸到了篮子的边缘。目睹死皮赖脸地不停说着“所以、所以”的库琉,斯普特尼克不禁被她这份莫名的坚持逗乐了,笑出了声。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吃完自己的那份便当就给你。”

“好的!”

“别忘了胡萝卜也要吃完。”

“哈呜(好)……”

看来是尚有纠结,就连回答都略有动摇。一般像这样嘴馋的时候,库琉不会直白地说出“我想要”,因为她知道斯普特尼克不是那种轻易答应的人,所以不知何时起就采取了这种迂回战术——本人似乎并未察觉自己的小心思早就被看得一清二楚了。

不过库琉蹩脚的演技无论过了多久还是那么好懂。

纳兹抱着胳膊,观看着两人间的互动,随后如是评价道:

“你这家伙,意外地还蛮宠溺小库琉的嘛。”

“才没有。话说回来,一会儿又是虐待的一会儿又是宠溺的,要我怎么做你才满意啊?”

“没什么,只是单纯对你这个人做的事感到不爽而已。”

“烦死了老太婆。”

虽然本来就没想过要讨好对方,但对于纳兹在闲聊中展露出来的毒舌,斯普特尼克还是下意识地回击了。

“没事的话就赶紧该巡逻的巡逻,该去哪就去哪,真是的,到底想干嘛啊你?”

“其实还是有事的,来了点麻烦,特意过来告诉你一声而已。”

“麻烦?”

“嗯,其实是——”

然而。

纳兹的话又一次被盖住了。

这次的罪魁祸首是从马路上传来的车轮和马蹄的响声,以及——

“咦?小库琉!”

“诶?”

突然被搭话的库琉满脸惊讶,和纳兹一同往大路上看去。斯普特尼克则是连忙将塞在口袋里的信拿出来——因为他对刚才呼唤库琉名字的声音有印象。

姑且不论纳兹,就连库琉和斯普特尼克都不怎么能常常听得见的,不属于这条街道上任何一个人的声音,可是,斯普特尼克对此却有十足的印象。由这道声音,他不得不开始联想起别的棘手的事来。

斯普特尼克潦草地撕开封装,打开对折成两半的便笺。

偌大的空白。只在正中间写了一句话。

不愧是“速寄”,他看向“姐姐”急促的笔迹:

我会想点办法的,这段时间你先自己做点什么。

“管理局那边的人说,魔法使的人‘快’来了。”

这次谁都没有打断纳兹的话了。

斯普特尼克默不作声,抬头看着马车。银白色的发丝飞舞在车窗外,一名少女探出半个身子,朝着这边挥挥手。呼唤库琉名字的人,正是眼前这位少女。

但来者不止如此,车窗透明的玻璃后还坐着一个身着漆黑长袍的人。

在看到那个身姿后,斯普特尼克露骨地摆出一副厌恶的表情,砸了咂舌。

“这次又想干什么啊,那个死变态……”

而且还少见地用上了“表”身份。

明明是难得的休息日。

斯普特尼克骂骂咧咧地打开店门,将两个魔法使带到接待用的沙发上。

随后便向和自己一样草草解决便当回到店内的库琉发出泡茶的指示。似乎比起因来客的突然到访而不得不中断外出的遗憾,库琉对于能与许久未见的友人再会的喜悦更胜一筹,只见她满是喜悦地跑去做着接客的准备。

四只茶杯很快被摆上桌子,对面两个,这边两个。听到自己旁边库琉轻轻“嘭”地一声坐下来后,斯普特尼克开口道:

“那么……”

他再一次从正面打量来者。其中一人完完全全展露出自己的脸,而另一人尽管戴着宽大的兜帽,但若仔细观察的话,那褐色的头发还有轻薄的笑容都足以让斯普特尼克相信正是那个人,不会有错。

“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

“自那次以后我们才见过两面,见到您身体健康,平安无事比什么都好。”

“原来如此。”

斯普特尼克点点头。既然伊莱莎也在场的话,是打算以“这种方式”来推进交谈的主题吧。

说到伊莱莎的话……此刻她正似乎很开心地小小地挥动着手,而另一边的库琉也用同样的方式予以回应,两人偷偷地相视而笑。

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是对谈话内容一点都不感兴趣呢?

斯普特尼克把嘴边的叹息咽了回去,然后对库琉吩咐道:

“库,暂时把伊莱莎带到房间里去吧。”

“咦?”

但库琉对这番话却并非那么满意,她瞬间皱起眉头。

等会儿我就会安分下来了,我也想听听你们说的事——想必是打算说出这样的话吧。因此斯普特尼克抢在她开嘴之前,如是说道:

“怎么说呢,你不是一直和伊莱莎有互相写信吗?只是这样的话,那么一定也有很多想说的话在信上写不下吧?谈话的内容这之后我会转达给你的,所以你俩就稍微在房间里聊聊天……那边那位,不是也考虑过这点才把伊莱莎带过来的吗?对吧?”

听起来可真像是在找借口的语气呢,斯普特尼克在心里对自己作出评价。再说了,平时的自己本来就不是那种会说出这么照顾人的话的家伙,所以只好把话题抛给对方——

不知道那个披着兜帽的男人有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眼神,但仅仅只是像这样顺着对话的流向,他微微一笑道:

“您所言极是。伊莱莎,如果那位小姐方便的话,不妨两人好好地聊聊天怎么样?……原本今天的访问,大部分内容都是对之前我们冒犯人家的正式道歉,所以也和上次一样,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尽管交谈的对象是伊莱莎,但话的后半部分应该是故意说给库琉听的。只见他丝毫不介意库琉企图看穿自己是否在说谎的目光,保持着淡淡的微笑。

一直用平稳的调子说着话的他悄悄看了库琉一眼,然后发现她明显地表现出了跃跃欲试的样子,接着索亚兰不动声色地,露出更为友好的笑容,朝着库琉的方向问道:

“所以,这位小姐,您意下如何呢?”

“咿呜——”

“作为伊莱莎的上司,我也想请您务必这么做。要知道每当收到您的来信时,我的部下总是满脸欣喜的样子,说什么也想和您会一会面呢。”

胡说八道。

瞥了一眼不知为何会被索亚兰满嘴的谎言给弄得面红心跳,甚至就连回答都咬到舌头的库琉,斯普特尼克暗地里砸了咂舌。然而在场的人能够识破索亚兰的也就只有他一个,虽然编出这套话的本人是心知肚明,但至少两位女性都对索亚兰“体贴关心下属”的样子所打动而对其深信不疑,证据就是伊莱莎正双眼放光地低声说着索亚兰的名字。

“索亚兰大人……”

“当然了,前提是不打扰到你们的话,店长您认为如何?”

像是在窥探般,库琉抬头注视着斯普特尼克,见状,他轻轻挥了挥手以示许可。紧接着库琉说了句“那我们就先走啦……”,随后站起身向伊莱莎伸出手邀请,两人就这样友好地结伴往写着“员工专用”的牌子的门后走去。看样子是打算在自己房间里尽情畅谈吧,嗯,正确的选择。

斯普特尼克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不经意间听到了从背后走过的两人说的悄悄话。

“索亚兰先生真是位温柔的上司呢,好羡慕哦。”

“唉嘿嘿,很棒的人对吧。”

如此只看这个男人的表面而轻易得出的溢美之词,斯普特尼克要说服自己听下去,忍住不做出过激的反应,但是最后面库琉一句“斯普特尼克先生简直没法比”令他一下子头脑过热,不知不觉转过头,然而视野内却看不到两人的身影,犹如算准时机般,另一头“员工专用”的房门“哐啷”地一声合上了。

特意把已经走掉的库琉拉回来说教一番未免也太不像大人样了,斯普特尼克如是想道。于是他默默把悬在半空中的身子坐回去,然后,

“什么感想?”

对面的笨蛋开了口。

先前那副职业表情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稍微有些扭曲的脸,是一副原本打算将自己真实的笑容拼命掩盖住但却失败了的表情。细看的话他的肩膀还在微微颤抖,想必是听到了库琉最后嘀咕的那句话吧。

作为魔女协会克库蒂耶支部副支部长,以及伊莱莎的顶头上司的那张面孔终于是卸下来了。他翘起腿,伸了伸腰,整个人陷入沙发的靠背里。斯普特尼克看着这样的索亚兰,答道:

“我可不记得有教出这么个单纯的傻瓜来。”

“‘单纯点是挺好的,但就是有点担心她在外面会不会被可疑的家伙给拐骗了’,你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不要用这种奇怪的方式解读,你这二面人。”

面对咬牙切齿地反驳的斯普特尼克,索亚兰这回只是稍稍歪歪脑袋,换成语言的话大概就是“哎呀哎呀真是的”的意思。

“所以呢,来这里有何贵干?不会真的只是为了体谅下属而已吧?”

“还有一个理由就是刚刚说的那个,道歉。很抱歉给你们带来了诸多不便和麻烦——”

“套话差不多得了。”

斯普特尼克不耐烦地吐了一句抱怨的话。

“道歉?可能吗?魔法使是那么品德高尚的物种吗?”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这完全是偏见了,即使是我们,要是真犯错了的话也还是会……”

“况且,”

仅凭那样的话是没办法让斯普特尼克听进去的。

因此,他打断了索亚兰的话,盯着那张脸。如果到访的理由真如索亚兰所说,那么他们此次的行动其实还存在一个巨大的漏洞。

“我问问你,在你们的世界观里的“道歉”,难道是二话不说连个预约都没有就突然闯进来是吗?”

“……你还是老样子,对于关键的地方总是能毫无顾虑地一语中的呢。”

“像你这样的家伙用得着顾虑什么?我还没说完呢。你带伊莱莎过来,不正是为了把我家的店员从谈话桌上调走吗?你应该还记得‘之前那次到访’,库也说了想一起听听聊天的内容,那时因为是无关紧要的事,所以让她同席也没关系……但今天不同,看来是有什么麻烦的事情了对吧?啊?”

“这些说到底也只是你的一家之言,证据不充分哦。”

“证据就是……”

这时,斯普特尼克的脑海里回响起一句话,准确地来说并不是以文字方式呈现出来的,而是以那个女人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我会想点办法的,这段时间你先自己做点什么。”

至今为止她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没有一件是毫无意义的。

“是?”

“我没必要说给你听。”

“你我都谁跟谁啊,还计较那么多干嘛。”

“我可不记得有跟你签订过什么友好来往的协议啊?怎么说,要不现在就来比划比划,一决胜负?”

“别了吧。我可不是为了那种事而来的。”

尽管斯普特尼克手心向上,弯曲手指作出招呼打架的动作,但对方似乎并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只见他两手一举,微微一笑,明显是一副“投降”的姿势。

“正如你所说,我有要事找你,一些不太想让你家那可爱的小姐听到的事。趁着两人尽兴下楼之前,我们还是赶紧把该做的做完先吧。”

不难想象到,索亚兰那双被兜帽遮住的眼此刻正冰冷冷地眯成一条缝。

对于他来访的理由,之前的斯普特尼克多多少少能猜到个大概,毕竟前些日子自己才叫着索亚兰帮忙调查某件事,在这层意义上斯普特尼克不可能一无所知。

然而,令他真正不得不在意的点是索亚兰居然连自己的部下都一起带过来了,而且还是如此直接的突击访问。结果自己先前的猜想一下子被全盘否定了。

“你先看看这个。”

索亚兰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取出一张白色的纸。

“信?怎么了吗?”

“别管那么多啦,你先看看就是了。”

折成三等分的纸就连最上面的那部分都与剩下的版面宽度一致,折叠起来严丝合缝,从这一点就能看得出来折的人的性格。对方轻轻一抛,纸张就像是从桌子上滑过来一般,斯普特尼克两指一夹,将其拿了起来。

然后把视线投到里边的内容上,过了几秒。

——下个瞬间,那张纸发出了“哗啦啦”的声音,斯普特尼克这才回过神来。

还想着是不是风把纸吹响了,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似乎只是自己的手在不知不觉间加大了力道而已。

手中握住的纸条仅仅写了一行字,比起自家阿姐寄过来的信还要短的一行字:

“你上当了。”

“想好遗言了吗?”

拧起面前男人胸口的领子,斯普特尼克以一种意外平静的口吻低声说道。

“哎呀怎么说呢想开点小小的玩笑嘛。”

“你这家伙,是相当地看不起我是吧?”

“哎呀硬要说的话比起你这大男人,我还是更喜欢对着库琉酱从头舔到脚嗝唉——”(日语的“舐める”既有“看不起、轻视人”的意思;也有“舔”的意思)

“哦哟,忘了说了:接招吧死变态。”

“太迟了……”

超近距离的一发拳头漂亮地挥到索亚兰的下颚处,对方吃了这一瞄准痛处的攻击后瞬间瘫软下来,当然,挥拳的一方自是控制好了力道,毕竟人的骨头和牙齿又不能迅速再生恢复。

背对这边痛苦地蹲坐在沙发上的索亚兰,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着“真家伙在这里”,边把手中紧握的和先前一样折成三等分的纸条递过来。斯普特尼克半抢半拿地接过纸条,这次折的明显比前一张要随意得多。

在浏览了一遍内容后,他一时间五味杂陈,脑海里不断闪过诸多思绪,但这些体验与刚刚不同,既非无奈愣神,也非怒火中烧。

书信的中央仍然用着没见过的笔迹写着简短的几行字——

“……发生什么事了?”

“嗯……”

话说出口斯普特尼克才发觉不禁表露出困惑的自己有些失态了,然而这一次对面的回应却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对他刚刚的失态表现出嘲讽的样子,看来索亚兰对他的反应是早有预料。

啧,真让人不爽。

索亚兰端起库琉准备好的杯子,没放糖地抿了口茶水,似乎只是为了润润干渴的唇。片刻后,他继续说道:

“想必你一开始是觉得,我这次是为了谈论我未婚妻的事而来的吧,但是——很抱歉,怕是要让你失望了,那件事我们之后再聊如何?因为在收到你的信的同时,上面的人也给我下达了那样的命令。”

致魔女协会克库蒂耶支部副支部长索亚兰殿下

现命你秘密调查以下人物:

利亚菲尔特市斯普特尼克宝石店店主斯普特尼克

他抱住胳膊,脖子一后仰,那双眼神这才勉强从兜帽下露出来。不知是否是因为疲惫的缘故,他的两只眼球深深地陷入到眼眶里去,连黑眼圈都熬出来了。橄榄绿的眼眸在斯普特尼克面前正向着摊开的纸条上的文字,投以轻蔑的视线。

看样子之所以没能折成整齐的三等分或许不只是因为疲劳,可能单纯只是在对折的时候手过于动摇而已——尽管斯普特尼克满脑子想着这些对于问题的解决无关紧要的事,但很快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毕竟现在可没有余裕去说胡话了。

“为什么要你这么做?怀疑上我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这并不能说明他们对于“库琉”的疑虑就打消了,想必是已经注意到了些什么吧。

听到这句话的下个瞬间,索亚兰没有组织起语言,而是叹了口气。

“你的脑子有时也会不太灵光呢。”

“啥?”

“‘能自然而然地吸附外来的魔力’,之前你在介绍那个东西的时候,我是这么说的吧?”

即便对方完全一副找茬的派头,说话的口吻却异常平静。

“去菲涅齐卡市那会儿,你们有拿上那块石头对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

尽管斯普特尼克觉得自己还没有动摇到脸色骤变的程度,不过要说已经消化完索亚兰那句话所带来的冲击并能忍住保持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的话,也还是太夸张了。

看来他心中冒出的想法应该与实际情况大差不差。但是对方并未就此指责斯普特尼克,而是淡淡地陈述着事实:

“之前袭击你们的那群家伙,整天就只会在审判席上重复那几句令人头疼的发言,比如这次就嚷嚷着什么‘在菲涅齐卡发动魔法有股违和感’。”

“那是……”

原因大概与那个时候,即被魔法使袭击的时候,他将一颗“经过特殊加工”的宝石随身携带着有关。尽管自己尽可能地避免使用那颗宝石——不过照此看来,那群家伙所提到的“违和感”无疑是……

对面的索亚兰明知自己此刻一副轻佻的样子,却还依旧不屑地耸耸肩。

“全是些毫无根据的借口,只能想到她们这么做是为了延长审判的时间——到场的大多数人对此都是这么看的。当时的审判长怒吼一声:‘你们这是在质疑始祖大人提供的加护吗?!’我在底下可是尽量撇开视线然后拼命忍住不笑的呢。”

“…………”

“啊话说,虽然我刚刚努力承受住咬到自己脸颊内侧的肉带来的痛苦,但托你的福现在那里已经发炎了。要看一看吗?”

“…………”

“来来来,看这儿看这儿。”

“谁想看那种东西啊快给我滚回去坐好!”

斯普特尼克往后一靠,躲开用食指扒开嘴角,从沙发上探出半个身子来的索亚兰。见他没有任何想要看的欲望,索亚兰满脸“哎呀哎呀”的表情重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那么我就大致跟你说说看她们当时的回答吧:我们没有怀疑始祖大人的意思,但是确实有股奇怪的感觉,也就是说——‘那个宝石商人肯定做了什么手脚!’”

一拍……两拍,足足停顿了三拍,索亚兰才接着说下去:

“稍微有些离题了……不过,斯普特尼克,那颗宝石对于魔法使而言是极其危险的存在,是能将我们与生俱来的、绝对信奉的一切给全盘否定的武器……是公认的禁忌。如果把那样的东西给公开出去的话,协会那边就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一定要小心行事,不能让她们察觉到这颗宝石的存在——

斯普特尼克依然记得之前的嘱托:

“我也不会说不准你用或者不准你拿着它,只是,某一天真要用到的话,就请做好将对手置于死地的打算。”

“然后呢?你们听到那样的发言之后,怎么处置那帮人?”

“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傻到家的借口’。然而即便如此,也还是有些家伙赞同她们。这群人表面借着证词使用魔女协会的名义,暗地里却企图私自想从商会那儿找出什么弱点或是重要的情报,再以此占据与宝石商会的合作中更高一层的地位。”

“为什么?”

“这话你来问我?明明自己就是个商人?”

斯普特尼克也只是为了确认一下才开口问的。最简单却又高明的交易技巧正是“抓住对方的弱点”——他对此心知肚明。

“调查的结果如何?”

“说实话,我这辈子都没接受过这么一个堪比让我去调查一个混混的家庭背景那样无趣的委托……开个玩笑的啦,所以你能不能别露出那么可怕的眼神了求你了对不起是我不好别不要啊啊啊噗——”

说话都要分好几段的家伙活该。

眼看索亚兰捂住被打的脸颊,哀声叹气地说着“反对暴力”,于是斯普特尼克松了松拳头的关节,露骨地发出喀拉喀拉清脆的声响,然后再看向对方,显然这招效果不错,索亚兰很快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他又重新说道:

“我们在调查你的同时也对你的背景……库伦罗尔宝石商会做了些调查,当然,对于商会那边的行动我们并未得到协会的许可。你这边我之前做过调查,也给上面发过一份一切正常的调查报告,所以这次你就不用担心了,只需要再弄一份一模一样的报告就好。要命的是商会那边还是个未知数,那会儿我整天提心吊胆地,担心会被她们查出什么,不过好在事情都顺利解决了,无论她们怎么找,有关被宝石商会记录在册的你以及你周边的情报一个都捞不着。”

索亚兰耸了耸肩,但显然斯普特尼克暂时还不能松口气,倒不如说这才是正常的反应,毕竟,他背后在商会的内应是“那个女人”。

“我会想点办法的”——之所以速寄过来的是这样欠缺说明,仅仅煽动了不安情绪的信,一定是因为寄信人在忙着戏弄魔女协会派来的爪牙吧;又或者,在思考着该如何报复那群擅自闯入的没礼貌的家伙而自顾自地乐在其中,说不准早就把斯普特尼克这边的事给抛到脑后了。这才是那个女人的一贯作风。

“对了对了,在她们这么做的时候宝石商会官方也注意到了这边的行动,结果魔女协会被迫受到了由警察局和商会联名发起的正式抗议,最后花了好大力气才平息下来。嘛,就调查结果而言,白费功夫,什么有价值的成果都没有,我倒是刚好借此机会能对上面的人抱怨几下。”

“……然后呢?”

若风波仅止于此的话,那还算得上是皆大欢喜的好结局。然而索亚兰意味深长的语气似乎预示着话题还将继续。在斯普特尼克的催促下,他“呼”地一声长长地吐了口气。

“因为这件事,我好像被人给记上了,那之后总能感到有股奇怪的视线。”

视线。

“前不久你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这次是以‘表’身份跟你说的。”

索亚兰肩头一泄力,边说着“我投降啦”边隔着兜帽轻轻挠了挠脸。

“所以我想让你帮我传个话,就说:我还有我们协会对于这次粗暴的打扰感到非常的抱歉,真的很对不住,让您见笑了,‘至少,我个人’并不打算与你们为敌。能麻烦您高抬贵手,放过我一马可以吗?”

原来如此。

作为委托这个男人调查的等价交换,接受这个条件也未尝不可,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姐姐会不会这么轻易地就乖乖放手……在确保了能够说服由纪的可能性后,斯普特尼克略微含糊地答应下来,而索亚兰似乎也很满意地向他笑着说了声“谢谢”。

“然后你今天就是为了这个?”

斯普特尼克问道。

话音刚落,就看到索亚兰咧开嘴,笑容满面。

“刚才也说过了,表面上是来‘道歉’的,是为了安抚盛怒的宝石商会而四处登门谢罪的其中一环。”

“这我知道了。那么,‘里层’的原因是?”

“嗯,确实是先前提到的‘那件事’,以及……”

“以及?”

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就在斯普特尼克刚想开口进一步询问的当儿,他听到了几声“啪嗒啪嗒”心情愉快的脚步声,于是连忙闭上了嘴。接着,从“员工专用”的门后,那阵声响由远及近地传来。

是两种不同的声音,稍后的那个有些重。声音止息不久后,门被人从里头给打开了。

走出来的身影,自然是……

“那个,斯普特尼克先生,我能去一趟艾露莎小姐那边吗?”

库琉和伊莱莎二人组。伊莱莎已经脱掉长袍,换上了便装。现在的她身着高领毛衣,外面披了一件厚夹克,厚料的长裙静静地垂落在脚边。

“没问题,不过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因为伊莱莎小姐说她对小麻十分中意,打算去请教一下缝纫布娃娃的方法。”

“小麻”,指的就是现在被伊莱莎抱在怀里的那只小熊玩偶。是由菲涅咖啡店里的双胞胎兄弟制作而成的,据说什么摸起来非常上手、极其柔软。

之前库琉曾请求过斯普特尼克,让他帮忙给“这孩子取个名字”,但他取了“库”这个名字后库琉反倒是不愿意了,于是只好把后一个字给拿出来用,库琉这才心满意足。还有斯普特尼克利用空闲时间为玩偶制作的风衣,也深得自家店员的喜爱。(这里库琉的爱称是“くー”,后面表示拖长的假名虽然也算作是一个音节,但由于其实际并不发音,所以这里只译出前面一个音节。)

“好耶!那我们走吧,伊莱莎小姐。”

“那个,索亚兰大人……”

“快去吧,记得尽可能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哦。”

“我明白了。”

“伊莱莎小姐,这边这边”……目送完拉着一人一“熊”走出店门的库琉,斯普特尼克重新转过头,“继续刚才的话题吧”地催促道。听闻,索亚兰稍稍抬起头,原以为他在看什么东西,但似乎只是在思考而已。不一会儿,他“啊、嗯”地嚷嚷了几声。

接着又以细微的角度低下头,一边长叹一边缓缓挤出一个笑容,然后嘀咕了一句:“你啊……”对面的斯普特尼克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在说自己,于是接过话头:

“干嘛?”

索亚兰见状,如是问道:

“你,为什么会选择一直守护在她身边呢?”

“她”……

斯普特尼克显然很清楚“她”指代的对象是谁。但由于这个提问实在是太过突然,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所以自然没有立刻回答上来。这时,索亚兰继续道:

“在对你重新调查过一遍后,我得出了这个小小的疑问。是因为她是个会吐出宝石的孩子,然后你答应过要帮她治好这种特殊的体质吗?——然而,‘只是’这样的话,你又为何如此珍视那孩子呢?”

“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我是觉得这些事都在雇主的义务范围里面。”

“说来,刚才看你们的便当,味道应该不错吧。”

简直就像是打算糊弄过去的腔调。

索亚兰清了声嗓子,虽然也是干咳,但没有和库琉一样吐出宝石来。

“通过调查,我发现过去——也即和她相遇之前的你的品行,嘛,算不上好,大部分是与女性关系这方面的问题。可你却在休息日里特意为那孩子操心答应和她亲子出游,甚至会照顾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那孩子的朋友。一个人的变化能有这么大吗?我对此产生了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契机,或者说有什么令你如此珍视她的理由之类的呢?”

“你觉得我是个恋童癖(萝莉控)?”

“我可没说到那儿份上……啊,不过不必担心,即便你真有那种癖好我也不会鄙视你的,毕竟人各有爱嘛。”

“你在说什么胡话?”

斯普特尼克对着他轻轻踢了一脚,那个变态随即“咯叽咯叽”地笑了几声。

不过。

——像这种事他不是向来就没兴趣打听的吗?

那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在意的样子呢?应该是真正想问的东西问不出来,抑或是“现在”无法询问,所以才向自己抛出了别的问题。既然如此的话……

“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嗯嗯。”

虽然本意上是为了再次确认,但斯普特尼克早就猜到对方会是这么个反应了。丝毫没有迟疑的样子就点头同意,仿佛他手里就拿着剧本,为他规划着要做的动作。斯普特尼克见状,不禁皱紧了眉头。

索亚兰对此则是摆出一副奇怪的表情。

似乎是在笑,不过他的眼睛被兜帽挡住了所以斯普特尼克也不太清楚,想必是“苦笑”吧。

“哎呀怎么说呢,请不要一脸怀疑的样子。只是最近这段时间比较忙,没怎么睡,但是脑子还在满功率输出,结果就多想了点其他的事情。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相信我。”

像是为了强调般,他说了两遍“真的”。

不过这种混淆视听的方法可真是蹩脚啊——斯普特尼克打算弄清楚这个男人到底想问什么。

索亚兰这之后便一声不吭,也看不出来要应答的样子。

斯普特尼克又向他搭了一次话,结果对方仅仅留下那个疑问,独自陷入沉默,整个人一副“除了我先前提的问题的回答外,其他的我一概不听”的样子。

——算了,我放弃了。斯普特尼克只好老老实实开始思考。

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决定将她“雇佣”的那天。

“呐。”

向双手环抱在怀里的“包袱”看去,同时轻声呼唤道。算上先前的镇子没有遇上合适的马车店,以及在徒步前行中遭受到山贼袭击这两点,还有顺手把山贼一锅端了却没能搜刮到什么值钱的东西,一共三点原因,斯普特尼克的心情“直到不久前”都还是糟糕透顶的状态。但在被山贼头领带到他们的据点之后,他的心情顿时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听到他的话,那件“行李”扭了扭身子。在黑色的布料——斯普特尼克穿的外套——中缓缓动着,大大的茶褐色瞳孔倒映出他的身影。

“小姐……不对,库琉。”

他想起之前打听到的名字,改口说道。

以被山贼袭击,承受了“精神上的苦痛”为由,他从山贼那里作为赔偿费收下的除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金钱外,还有一位会吐出宝石的少女。

怀中的少女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呼唤,没有说话,而是“啪嗒”一下眨了眨眼以示回应。看样子还能听得懂话——关于这位少女,他又多明白了一点。

“你从哪儿来的?自己的家在哪里?”

孩子——而且还是异常轻的孩子,用那只伤痕累累的小手死死抓住他的衬衫。从脚到手指再到全身都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细小,想必是因为那群家伙没有给她提供过正常的饭菜吧。

面对着被“饲养”在贼窝的少女,他如是宣言道:“我要雇佣你。”不过要想让她就职往往并非这么容易的事,首先得签订许多工作方面的契约。

其实本来以少女现在的年纪来看的话,应该先把她送还到她的监护人身边,然后按顺序一步步来以避免契约产生的纠纷才对。送回去之后再利用自己巧妙的话术来哄骗……说服监护人把这孩子让渡给自己,或者对方不同意的话就以当作把她从贼窝里救出来的谢礼为由……斯普特尼克边想着对策边问道。

“我的家……”

然而少女给出的却是这么一句像是在梦游般的,含糊不清的回应。片刻,那微弱的声音接着说道:“不懂……”不知是没有记忆还是太过幼小无知,但现在——

该怎么办才好呢?最简单快捷的方法就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自己在库伦罗尔宝石商会的“负责人”说清楚,然后拜托她帮忙办好手续,也就说把一切都交给别人来办。这是最轻松的选择。只不过走这条路就得看准“那位”心情好的时候了……话说回来之前,好像似乎仿佛,因为自己向她提交的文书缺这儿缺那儿的,被对方说了句“下次见面我要好好跟你算算这笔账”——

…………

“嘛算啦,先吃饭吧。”

麻烦事先放到一边。也可以说是逃避问题,但不是有句古话说得好:“肚子饿可打不了仗啊”,所以遵循老前辈的宝贵教导才是上策。

虽然平时的自己没做过半点尊老的行为。

决定下一步的行动后,他重新看向少女的脸。一听到“吃饭”两个字,尽管嘴上没说什么,但库琉的一双大眼睛顿时闪烁出微光。对了,斯普特尼克想起先前就跟少女说过“给你吃点什么东西吧”,结果到现在都还没让人家吃上一口饭。

背包里面应该还有早上在镇子里拿到的便当。

其实在吃饭之前应该先让医生检查一下身体,然后再洗个澡冲掉污渍,无奈现在的他们距离城镇还有段距离。清洗的话在那边随便找条河流就能完事,但把浑身伤痕的小孩子浸泡在没消过毒的水里面真的没问题吗?斯普特尼克并不具备这方面的知识。

“等等啊。”

他在路边弯下腰,将用外套包裹成一团的库琉放在一旁,然后开始翻找起了自己的行囊。少女有些好奇地往这边看了一会儿,当她的目光聚焦到斯普特尼克拿出来的饭篮子以及水壶上的时候——

“饭……”

“都说了等一下嘛。”

他注意到了少女那不安分的举动,于是连忙把篮子从已经探出半个身子的库琉面前给拿开。摆在地上的水壶有两瓶,一瓶是饮用水,一瓶是汤。斯普特尼克迟疑了一下,随即掏出手帕沾了点饮用水,然后拉过库琉的手臂。少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给吓了一跳,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没有管这么多,直接将手帕往脸的方向贴过去,在保证不影响伤口的情况下擦了擦眼角和脸颊。

“姆噗、姆噗……”

“手也要。”

五根手指头完好无缺,只是有几道大大小小的伤;指甲还在,只是一边长一边短,像被啃过似的参差不齐。

他给毛巾补了补水,又擦了擦库琉的小手。“好凉——”少女皱了皱眉头,小声说道,脸上隐隐约约露出了些许笑意。

原来如此,这孩子笑起来是这样的啊。斯普特尼克在脑海里想着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我可没有想入非非——他把这句明显像是借口般的话挂在心里反复强调,同时开口问道:

“痛吗?”

“饭……”

“得让沟通成立才行啊……”

看来饥饿的欲望此刻更胜一筹。

真令人头大。话虽如此,还是要像先前说的那样,首先得把少女的肚子给填饱再说。尽管喂那么一两餐饭显然不足以让库琉的体型简简单单地恢复正常,但至少不会再是现在这样伤痕累累的可怜样了。要想把体力和身材给长回来,还是要从饮食上下手。

他拧开水壶,往盖子里倒了点利用高汤熬成的蔬菜鸡肉汤,试着喝了一口。嗯,还有点温。

“啊……”

“很快就轮到你啦。”

自己只是先尝尝味道,不要发出那么悲伤的声音嘛。

即使是医学知识匮乏的斯普特尼克也知道“病人餐”这个说法。那么,作为给从未正常进食过的人吃的东西,到底该选择什么好呢?容易消化的吗……

苦恼了一番的结果,是把面包对半分,再沾点汤汁递给库琉。

“不用啃面包也行,至少得吸点汤水——”

“啊呜。”

“明明都叫你不要硬吃了。”

话音未落,手上的面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后无论是面包还是汤——带有骨头的鸡肉因为“会造成消化不良”而没有被放到面包上——都让少女给吃的一干二净。尽管比较担心她的胃会不会因此受到刺激,但看样子气色还行,大概也没什么问题。比起这个,少女似乎觉得还不够饱,眼神一直盯着篮子里的东西。

还有没有其他能够喂给她吃的东西呢?海鲜串烧、油炸食品……斯普特尼克刚想着白肉鱼的话应该能吃,结果试了一口,就被浓烈的香辛料给劝退了。他一边拼命挡住被自己勾起食欲而垂涎三尺的库琉,一边四处翻找篮子里面的东西。

……这个总能吃了吧?他拿出馅饼,用勺子把顶上橘皮果酱的部分刮去,然后递给库琉。只见一道影子闪过,馅饼已经进到了少女张得大大的嘴巴里面去了。

似乎比起刚才的面包,库琉对于馅饼的反应更明显一些。她撑着脸,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好吃。”

“非常的、好吃。”

“这样啊。”

“非常的、非常的……”

突然,对话中断了。

库琉眨眨眼,肩膀一下子僵住了。

“怎么了?”

她开始微微颤抖,接着又开始咳嗽起来。斯普特尼克见状,用手轻拍少女的背部,过了一会儿,一颗晶莹的红色宝石滚落到草地上。

捡起来一看,有点像是红玉或者石榴石,但具体是哪一个斯普特尼克也说不清,唯一能肯定的是它的品色十分优良。

因吐出了异物而放松下来的库琉,再次嘴馋地看着斯普特尼克,这次他递出去的是刚才勺有果酱的汤匙。库琉的两颊动了一下,随即露出有些笨拙的笑容,接过汤匙,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一口一口地舔着。似乎是混入了蜂蜜,橘皮果酱散发出了琥珀色的光耀。

斯普特尼克一边用眼角看着进食的库琉,一边思考着今后行动的对策。首先得回去镇子一趟,找个医生,然后还要解决自己吃饭的问题。不对,在这之前应该先要与对方“取得联络”,虽然 “那位”的气说不定还没消完,但情况紧急的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此想到的他从包里取出凸印工具。(间接凸印:经中间载体将凸印版上图文部分的油墨转移到承印物表面的印刷方式——来源:百度百科)

“会吐出宝石的、小孩子。”

收件人地址的话就填……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客栈的女掌柜满脸震惊,想必不是因为眼前这位今早刚走过了中午就又折返回来了的商人,而是看到了商人手里怀抱着的孩子。她捂住嘴,问道:

“怎么了这位客人?那孩子是……”

“途中遇到她倒在城镇外的路边,为了安全起见就顺手带了回来。不是这里的人吗?”

他并不想过多解释事情的缘由,只好撒了个谎。

“我没听说过有谁家的孩子走丢了……哎哟,太可怜了,没有受伤吧?”

就在两人谈话的期间,库琉一直蜷缩在斯普特尼克的外套里,蒙住自己的头,身子微微颤抖。看样子应该很怕生。当掌柜把脸凑近过去的时候,她便“咿——”地发出了像是小动物那样的声音,然后又缩得更紧了。

“我打算先和商会的人取得联系,为这孩子请求庇护。现在的话能麻烦您帮我们准备个房间吗?双人房,住一晚……可能不太够,视情况而定,预计直到取得联络之前都要叨扰一下了。”

“没问题,暂时还有多余的房间。然后的话……对了,还要找个医生吧?”

“嗯,拜托了。”

斯普特尼克先将怀里的库琉抱到地板上,随后拿出两人份的租金以及小费放到柜台上。掌柜边说着“放心交给我好了”,边递给他一把钥匙。房间号恰巧就在斯普特尼克今早上退的房的隔壁。

突然。

——一股未知的违和感涌上了心头。

像是有人轻轻用拇指和食指提了提自己的脑子那般不快。但仔细端详了一下手中的钥匙和面前的女掌柜,似乎又看不出什么奇怪的或是可疑的地方。

“请慢走。”

“谢谢。”

尽管感觉上有些怪异,但由于没能找到原因,斯普特尼克只好作罢。

他一手拎着包,一手抱起库琉。意识到脚跟正离开地面的少女不禁转头看向这边,想必是在确认抱住自己的人是不是斯普特尼克吧。库琉从披在身上的外套中伸出小手,再次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服。

爬上二楼之后,向着走廊深处的一个角落里的房间走去。插入钥匙,转动锁孔,推开门,里面的空间比斯普特尼克之前住的那个房间还要宽敞一些。一进门,右手边就摆有一张写字桌,一旁是餐桌和沙发。床在左边,一共有两张。浴室和厕所的位置倒没有变。斯普特尼克定了定神,将库琉抱到沙发上。

而他自己则卸下行李,鞋都不脱地就在床上躺了下来。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路上写好的信刚才已经送到邮局了。记得“她”说过现在人在商会总部参加着研修,所以收信地址应该不会有问题,如果自己没有放错信箱,大概明天那边就能受到信件。回信的话最快也要到后天早上,当然,若是对方的行程有什么问题耽搁了,又或者送信的路上发生什么意外,花费的时间可能就更久一些。

“恐怕还要带你去一趟警察局,不过不用太害怕。”斯普特尼克对少女说道。

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沙发上的那团球状物扭了扭,随即从里面露出一个脑袋。可能是让她好好地吃了顿饭,少女的脸色比起在“那里”的时候已经明显好了很多。

“人多是多了点,但警察局里没有坏蛋,放心吧。”

所谓警察局,就是这片大陆上的治安维护组织。专门负责打击犯罪、调查事件、追捕恶人,以及对像库琉那样迷路的孩子进行搜救、实施保护。因此,警察局肯定能帮助自己解决眼下的麻烦。然而库琉面对斯普特尼克的说明显得心不在焉的,只顾着在沙发上蠕动身躯,不一会儿就“咚”地一声掉了下来。斯普特尼克刚要站起身,她就立马爬了起来,然后拖着身上长长的外套走到床边,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抬头目不转睛盯着一旁的斯普特尼克。

“干嘛啊,怎么了吗?”

见状,他问道。库琉听到后沉默着低下脑袋,接着又死死地盯住床脚……是对什么东西感到在意吗,还是说仅仅只是做个动作而已呢?就在这时,斯普特尼克注意到少女的头发里夹着几片残缺的树叶。

伸出手将其拨掉。

于是他忽然想起,现在少女的身体依然满是尘土。

“……要去洗个澡吗?”

今后的事今后再想办法,重要的是当下。虽说待会儿要让医生来检查一下,但首先还是得给伤口消个毒。饭也吃了,用干净的热水稍微清洗一下应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库琉眨巴眨巴眼睛,重复了一遍斯普特尼克说的话:

“洗澡……”

“先等等,我去帮你放热水。”

他翻身下床,正打算走进浴室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叮嘱道:

“先说好,你自己来洗。”

自己只不过是帮助她恢复健康,并作为雇主雇佣她的存在,没必要连洗漱这些生活上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亲手替她操劳。

库琉听闻,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见她还是不太明白,斯普特尼克又补充了一句:

“我可不会来帮你洗澡的。”

少女睁着大大的眼睛望向这边,几秒后,她还是一副困惑的样子慢慢歪了歪脑袋。

但即便对方做出这样的表情来也是白费力气,自己可是没有半点这方面的义务,更没有理应背负的责任。即便自己为她又是垫付住宿费又是准备热水,说到底也没理由会勤快到就连洗澡都手把手地帮忙。没错,退一万步说,即使她不懂得水龙头的使用方法也好,泡澡的时候摔了一跤在浴缸边上撞到了头也好,或是脚底一滑溺水了也好,通通不关我事——

…………

斯普特尼克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为什么我非得做这种事不可呢?”

一边用干毛巾给端坐在自己大腿间的少女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唉声叹气。明明自己还没到和“育儿”、“家庭”这些词沾上边的年纪——同时因为他本人不想承担责任,所以自然也没有组建家庭的打算——为什么非得帮小孩子洗澡呢?

因为要是一个不小心照顾不当的话,虚弱的少女很可能就会死在自己的房间里,到了那时就头大了,不知道自己的负责人会怎么看待自己……一番考量过后,斯普特尼克不得不进去浴室帮库琉洗澡,结果没想到居然这么辛苦,例如热水泡到伤口的时候,库琉的悲鸣有好几次都吓了斯普特尼克一跳。

原本全身到处都是脏兮兮的少女,在经过他用热水不懈地努力擦拭下,终于变得像个正常人一样干干净净的。沾在头发上的污渍一次洗不掉那就洗多几次,等到洗干净之后,一头长发又重新恢复成蓬松柔软手感好的样子了。

脱下衣服后,小小的身躯上遍布伤痕,并且不出意料,腹部的伤最为严重。肩膀、手臂、腿脚哪里都是一副骨瘦如柴的样子,令人心酸。即便如此,光凭外表还是看不出来例如骨折或者别的危及生命的伤,自己也不懂内科,所以这方面只好交给医生来判断了——以上就是斯普特尼克在给库琉洗澡的时候观察得出的结论。

顺便一提由于实在没有合尺寸的衣服,因此作为替代品,现在库琉身上穿着的其实是斯普特尼克的衬衫。刚好从脖子覆盖到大腿的尺寸,也算是对得起衣服“隐藏自己”“挡住身体”的本来用途了。

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他再次叹了一口气,看向眼前的孩子。这时,少女不知为何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沉默不语,是在思考着什么吗?

“怎么了?”

斯普特尼克拿着毛巾轻抚的手停了下来,开口问道。

是不是又吐出宝石了?他将目光放到库琉身上,随即便发现她移开了凑到脸上的手,并朝自己的方向转过身子。

然后,少女便在他的面前高举展开的双手。正当斯普特尼克想着“这什么啊?”的时候,“噗”地一声,那双小手轻轻地贴到了他的鼻尖上。

片刻后,库琉收回手,说道:

“好香……”

貌似确实闻到了肥皂的香味。

——斯普特尼克用便宜货的梳子理顺少女头发上已经干了的部位,那些还杂糅在一起的地方多梳了几遍后也跟着被捋直了。尽管还是会有几缕发丝显得稍微散乱,但整体而言少女的发质十分柔顺,如果能够理好的话想必戴上任何的发饰品都不成问题。

先前递过来的小手也如同她的身体般布满了细小的伤,总有一天这些苦痛也会痊愈,到了那时候,何种饰品才能配得上这孩子呢?

“我啊……”

斯普特尼克明白,如今在这里对少女说出这些话来也没有什么实质上的作用,可仅仅只是多看了一眼那头长长的秀发,嘴巴就不知不觉动了起来。

库琉回头望向这边,他手中的那抹栗色随即像流沙般渗入指间。

“现在虽然只是个旅行商人,但总有一天会找个地方定居下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店面。到那时,我打算选一个自带有加工设备的店。”

若是能在一个安稳平静的小镇上做点贩卖、加工宝石之类的小本经营的话……可是在到达那一步之前,还需要多少的启动资金才足以实现这个梦想呢?

库琉的眼睛久久地盯着斯普特尼克的脸。在意识到他似乎已经不打算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少女又再次无言地把手凑到自己的鼻子前,看来她本人对这气味很是中意。可即便是那样低廉的日用品,今后也会慢慢变得熟悉起来。

过了一会儿,库琉的脑袋开始缓缓地前后摇动,重复了几次这个动作后,上半身倾斜的幅度越来越大,突然,她的肩膀一颤,连忙转过身,确认过斯普特尼克就在身旁后,改变坐姿,像是要靠在他身上似地抓住他胸前的衣服。

就这样反复在睡梦和现实中来回切换,很快,斯普特尼克便察觉到胸口有股重量感压了过来。见状,他放下手中的梳子,把已熟睡的少女安置到床上。

“哎……”

医生摘下听诊器,有些愕然地叹了口气。

库琉睡下后,斯普特尼克便趁机出去采购食物,回来的时候刚好撞见了来望诊的医生。

“我是托这间旅舍的掌柜之请过来的。”对方如是说道。

斯普特尼克先是给了他点钱,然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明了一下,接着就招他进屋。但床上的库琉应该是太过疲惫了——经历了那么多也是正常——丝毫没有半点要醒过来的迹象。正当斯普特尼克烦恼着要不要强行叫她起床的时候,所幸医生说了句“没事的,睡着觉也能看病,就让她睡着吧。”

尽管已经有好好地盖上了被子,可不知为何库琉还是紧紧地攥住斯普特尼克的外套不松手。只要试图抢走她手里的衣服,库琉就会加大力道,像是要护住般地将其抱在怀里。见此,斯普特尼克只好放弃拿回自己外套的这个念头。

“下手可真重啊……才这么小的孩子,真可怜。”

医生混杂着叹气声的话里不乏对未曾谋面的犯人的指责。不过那副生气的样子很快就消失了,随即脸上又恢复成先前平静的表情。

“和我刚才说的一样,这孩子没有受到任何的致命伤,骨头和内脏都完好无损,只不过……”

“只不过?”

“肚子上的那几道伤疤,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后可能挺挑对象的。”

会出现这种情况倒也在斯普特尼克的预测之内。

“往后的几年里需要注意的就是这些问题了。”

“这有什么,我又不是没钱养好这孩子。”

话音刚落斯普特尼克就暗自责备自己说了些多余的话,好在医生全然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慢悠悠地继续说道:

“记忆方面的问题就等孩子的身体状况稳定下来以后,再去找这方面的医生来治疗。吃饭方面没什么问题,不过要注意避免一些刺激性的或是重口的东西,因为她的肠胃功能还不是很强。”

“嗯,知道了。”

“然后就是——”

这时。

库琉突然一声比一声大地,止不住地咳起嗽来。斯普特尼克正打算弯下腰,一旁的医生连忙制止了他,随即亲自把仰睡的库琉的身子翻了九十度,然后用手轻轻搓揉她的背部。

不愧是医生,动作十分娴熟。

片刻后,库琉从嘴里吐出了那个“罪魁祸首”。虽然斯普特尼克事先已经说明过了,但估计当时的医生也只是半信半疑,而现在的他正瞪大眼睛,端详着那颗绿色的宝石。

“又来了吗……”

“呜……”

貌似是受到了咳嗽的影响,库琉缓缓撑开沉重的双眼,有些睡迷糊了地擦了擦眼睛,随后挺起半个脑袋。看样子似乎是还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医生。刚醒不久的她立马看向自己的脸边,然后将掉在嘴角的宝石捡起来递给斯普特尼克。

整套动作的流畅程度,简直就像是有谁曾如此命令过面前这位少女一样。

见对方迟迟没有反应,库琉似乎是打算硬塞也要把宝石给塞过去般地,在床上坐起身来,但随即又被斯普特尼克给按了回去。

“不必勉强,乖乖躺着就好。”

“给你宝石……请不要打我了……”

“好好好我知道啦快睡吧,看,你不是想抱着这个吗?”

从半梦半醒的库琉手中接过宝石,作为替代品,斯普特尼克将床边的外套放回到少女的怀里。折腾了一番后,库琉总算是愿意老老实实地躺下来,没过多久,她便抱着外套重新入睡。听着少女平稳的呼吸声,斯普特尼克忽然间注意到少女露出了一副痛苦的表情,脸颊上轻轻划过几道泪水。他并不清楚这到底是因为库琉做了个令人害怕的噩梦,抑或是身处在安心的氛围中感受到了与以往不同的反差,只是默默地用自己被少女抱在怀里的外套的一角,替她擦了擦眼泪。

望着已经重新睡着了的库琉,医生再次叹了口气。

“没想到居然能吐出来宝石,真是不可思议啊。”

“所以我不是说了嘛?”

“还以为你得了妄想症,抱歉了。”

斯普特尼克忍住了几乎脱口而出的怨骂。

“看样子与结石症有点相似,但至今为止,我还从未遇到过像是这种会吐出矿石来的病例。所以,今后你打算怎么解决这孩子身上的麻烦?”

“我已经联系自己所属的宝石商会了,首先得和那边商量一下。我个人是打算直接雇佣这孩子的,但无奈这种特殊情况下还是得听听商会的意见。”

“明智之举。”

说完,医生打开挎包,开始收拾医疗器具,准备结束这次的出诊任务。见状,斯普特尼克连忙在说好的治疗费用中又多加了点小费,并反复叮嘱医生“今天的内容请一定要保密”,对方回了句“我知道了”后便收下了。

整理完工具和报酬后,医生缓缓回望着斯普特尼克说道:

“还有一件事。作为忠告,我劝你还是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为妙,不止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那孩子。”

什么意思?——面对斯普特尼克的追问,他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回答,只是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抛下一句话:

“这座城镇,有它见不得人的一面。”

目送医生离开后,斯普特尼克坐到沙发上,打开先前买回来的食物的包装袋。

在桌子上的煤油灯摇曳的火光的照耀下,他将纸袋里头的东西取出来。虽说原本只是打算补一下还没吃的午餐,但既然外头的天边早已染上了朱红色的光晕,因此当成晚饭的话好像也没什么问题。斯普特尼克把一瓶便宜的葡萄酒加上几块面包摆在桌面上,随后撬开瓶盖,闷了一口酒,喉咙的灼烧感让他一下子对酒精度产生了质疑。

他看了看瓶子的标签,但那上面并没有记录着酒的度数,反正这玩意儿估计也不会低到哪儿去。倒不是说斯普特尼克容易醉——他可是有着凭借满嘴的花言巧语让女人醉倒在自己面前然后趁乱上垒的自信的——但依旧不及自己那位在家中常备斯皮亚图斯(酒精度:96%)的姐姐。对了,说到她,那封信送到哪儿了?应该已经从这里出发了吧——他一边整理着思绪,一边啃着面包,细细品味手中的酒。想不到当地的蜜瓜包味道还不错……

正当斯普特尼克忙里偷闲,自己和自己交杯换盏逐渐上头的时候。

“呣……”

突然一声呻吟传入耳中。

他往床的方向望去。只见坐起上半身的库琉正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手心看,那副表情仿佛在说:“这是哪里?”接着她“噗”地叫了一声,不安的情绪随即涌上眉头。斯普特尼克见状,向她搭话道:

“醒了吗?”

库琉猛地看了过来,结合着手里握住的男装外套,似乎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重新辨别出眼前坐着的人是谁,然后终于想起了自己身处的现状。不一会儿,她和之前一样,拖着外套从床上下来朝沙发走去,然后又一次令人不解地坐在了旁边的地板上,久久盯着斯普特尼克看。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坐在地板上呢?——不过无论有何种理由,一边“观赏着”坐在地板上的孩子一边吃饭总感觉不太好,于是他把库琉抱到沙发上,少女对此则是一脸不可思议地歪了歪脑袋。

库琉开始东张西望,很快便发现了桌子上的那瓶酒,她小声说道:

“喝的……”

“那玩意儿不行。”

医生才嘱咐过要对刺激性食物忌口,不过即便没说,眼前这孩子显然也还没到能够喝酒的年龄。斯普特尼克拿过酒瓶,放在库琉的手碰不到的地方。

取而代之的,他打开提前买好的葡萄味果汁的盖子,递给满脸悲伤的库琉。少女的脸一下子变得开朗起来,兴奋地接过果汁。看样子是渴坏了吧。

然而。

“呜呣。”

由于库琉倾倒瓶口的幅度太大了,导致有些果汁渗到了鼻子里面。看到她连忙拿开瓶子,“啊啾”“啊啾”地像是在打喷嚏似的样子,斯普特尼克不小心笑出了声。真是的,这孩子总是让人不省心。

“要吃吗?”

他将蜜瓜包分成两半,把其中的一半递给库琉。少女随即像只松鼠般一口咬下整块面包,然后拼命动着被塞得慢慢的嘴咀嚼着。片刻后,她满是感慨地低声说了一句:

“好吃……”

“啊,这味道难得我也觉得它好吃。”

斯普特尼克对着乖巧地吃着面包的库琉讲述起了有关自己的一些事:比如喜欢蜜瓜包的哪一点,比如以前吃到过的一个难吃的蜜瓜包;又比如现在的目标是在有好几家美味的蜜瓜包店的街道上开店。而一旁的库琉则是“嗯嗯”地点点头附和,认真地倾听着斯普特尼克的话。明明是些无聊的东西,但看到库琉那么起劲,他也不知不觉地继续讲了下去。

突然间,库琉进食的动作停止了。然后又是一阵干咳——吐出来的果不其然是璀璨的宝石。斯普特尼克觉得自己也差不多该习惯了,但在场的另一人却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是咳嗽的时候弄疼喉咙了吗?

“难受的话,喝点水吧。”

“我也——”

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正当斯普特尼克把果汁递过去的时候,库琉小声说了什么。她低着头,有些恍惚地看着自己吐出来的宝石,用一种虚无缥缈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也想要、每天都能吃到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但是……”

或许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库琉说出口的话逐渐变得凌乱起来。但即便如此,斯普特尼克也不难理解她想要表达什么——是对被那双纤细的手臂背负至今的苦难的宣泄。因此,尽管少女时不时会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他也还是一边耐心地听完了那些细碎的倾诉,一边轻抚她的背。

“就是、就是因为这个,有了这个……大家、大家才会害怕我……明明这种东西、我才不要……”

“……原来你,那么讨厌这个体质吗……”

她深深地低着头,无言地哭泣着。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哭累了的库琉又开始迷迷糊糊地晃着脑袋。斯普特尼克见状,忽然发觉自己的眼皮也变得沉重起来。想必是不小心喝醉了吧,但自己却不记得有喝那么多。回头一看,酒瓶内装着的液体不知不觉间只剩下了不到一半的量。

窗边镀了层蓝色的月光,煤油灯的火苗照亮了整个房间。

那颗小小的宝石静静地躺在沙发上。斯普特尼克将其拾起置于灯前,随后转动开关熄灭了火焰,屋内一下子回归黑暗,宝石也跟着失去了光泽,只剩窗外的月影淡淡地透出微芒。

为贴着自己安然入睡的库琉披上了她中意的那件外套后,斯普特尼克也放松下来,悄悄抽出搭在少女后背的手臂,靠在沙发上仰起头,一边看着漆黑的天花板,一边慢慢闭上眼。

——下一次唤醒他的,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咚咚咚。

斯普特尼克在沙发上睁开双眼,余光反射的窗外已经变得明亮起来。胸口,好像有点难受?我可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心脏病啊——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动了动脖子,一旁的库琉似乎比自己先一步醒了过来,但看样子好像有些不太对劲,一双小手正用力地抓住斯普特尼克胸前的衣服。

少女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嘶、嘶”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微弱的呻吟。看来多半不是因为感冒而喉咙发炎,更像是感到了恐惧而说不出话来。尽管她的嘴巴像呼吸的鱼类般不停地一张一合,但很可惜,能听到的只有类似嘶哑声的音节。库琉没有哭泣,可那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仿佛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满脸悲痛的神情。

不过很快,通过“咚咚咚”的敲门声,斯普特尼克知道了原因。他挠了挠头,“这个时间点搞什么……”。刚想说出“大半夜”的斯普特尼克想起窗外已经太阳高照了的事实,随即改口道:

“一大清早的。”

然而这期间那阵敲门声仍然没有止息,看样子装作人不在应该是不行了。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外套,从头到脚盖住了瑟瑟发抖的库琉。过了一会,少女才似乎有些冷静下来。

不知是不是奇怪的就寝姿势导致的,现在自己的右肩和脖子都莫名其妙的一阵酸痛。他边揉着肩膀,边走到被人急促敲击的房门前。

“来了来了。”

“快开门!”

回应他的是一句语气粗鲁的话。

“是哪位——”

“警察。”

警察局的人吗?速度真快啊。斯普特尼克想。不过再怎么说就算是给商会那边的信送到了,也不至于来得这么快吧?

要不然的话就是掌柜一番好心,跟正在巡逻的警官告知了事情的经过。既然如此,那这里就得老老实实让对方进屋,赶紧向其说明眼下急需帮助的请求。

“……说明你的来意,并证明你的身份。”

然而。

真正说出口的话却与心中所想的方向大相径庭。斯普特尼克有些顾及就这样把手伸向门把,于是摆出了一副警惕的架势,并加重了困惑的语调,向对方发问。

“我待会儿会出示警员证的。”

对方丝毫没有迟疑地回答道。

那么,就以门后是一位“真警官”为前提来推进话题吧。

“来这里做什么?”

“保护幼女。”

对方看来是知道房间里还有一个孩子这件事。

莫非是库琉的监护人报的案?

又或者说……斯普特尼克的脑海里快速闪过几个可能。

“我们接到报案,说有个孩子走丢了。”

“谁报的案?”

“我没义务告知你,你只需要知道报案人是那孩子的监护人。”

果真如此吗?还是说……

到了这里,斯普特尼克心中还剩下一个疑问:隔着门站在对面的人,了解库琉的体质吗——又或着者对此一无所知?

略加思索后,他开口道:

“我一个旅行商人,可是在路边救了这个女孩子一命哦。那么监护人那边打算给我多少谢礼呢?——毕竟这孩子,十分‘珍贵’不是吗?”

别有深意的一番话语。

话音刚落,斯普特尼克就听到门后传来一阵交头接耳的声音。虽然被门挡着听不太清,但想必是在商量吧。从声音的数量上看,他推断出对方有两人。很快,那边便以一种压抑住感情的口吻回答道:

“会给你准备好‘相应’的东西的。”

不过斯普特尼克立马就发现对方拼命隐藏起来的感情是什么了——是轻蔑的笑意。

——敌人。

准确的来说,并不是“斯普特尼克的”敌人。

应该是——正当他脑海里浮现出答案的时候,他感到有谁在扯着自己的衣角。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只深黑色团状物——被斯普特尼克的外套盖得严严实实的库琉站在身后。尽管不是那种非要找个东西抓着才会安分的孩子,但此刻的她还是左手握住披在身上的外套,右手扯着斯普特尼克腰间的皮带。

回望少女眼巴巴地往这边投来的视线,斯普特尼克的心中升起一道天秤。那么,自己是否已经做好了会为了这位摇钱树少女,而与仅有一扇门之隔的男人为敌的觉悟?是否已经做好了只要是这孩子的敌人,那就统统看作是自己的敌人的觉悟?

这些问题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就能得到解答,他还需要点思考的时间。所以——

“先回沙发上呆着,很快就忙完了。”

开始还担心库琉会不会闹别扭,现在看来完全是瞎操心。少女仅仅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但很快她便抿着嘴,换上了一副决绝的样子——虽然看上去似乎只是在用力憋了一口劲。

“好……”紧接着传来一声伴随着鼻息的微弱的回答。

尽管身体在止不住地颤抖,但这声音确实是坚定而又清晰。

“因为我、被雇佣了嘛……”她补充道。

——听到那样的回应,斯普特尼克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人给揪住了。

所以才会去乖乖听从命令吗——就因为库琉认为自己不是“别人的”,而是“他”的员工。

库琉松开纤细的小手,转而在胸前两手紧握,用力点了点头,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朝着房间深处走去。很快,在入口处看不到的地方传来“嘭”的一声,一定是缩回到沙发上了吧。

——“因为我、被雇佣了嘛……”

那句话语再度回响在尚且不成熟的斯普特尼克的脑海里。库琉是这么说的。明明是比自己还要幼小的那孩子,却把他看作是“雇主”,而尽力去完成身为“员工”的本分——既然如此,我对于那孩子而言,又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把这个想通了后,就没有任何迷茫的地方了——脑中的一个声音如是呼唤着斯普特尼克。不知不觉间,他已重新抬起头来,然后向着少女消失的方向追到房间里。

库琉正乖乖地端坐在沙发上。

斯普特尼克为了给自己打气,拿过摆放在桌子上的酒瓶闷了一口。

随后他走近库琉,慢慢跪在地板上,在比沙发更低一些的高度抬起头。

“库琉……”

斯普特尼克轻轻念着少女的名字——但想必一定满是酒臭味吧。只见对方“姆噗”地短短嘀咕了一声,然后皱起眉头,两只小手挡在面前大大地晃了晃。干嘛啊这孩子,怎么做出这种奇怪的动作。

他忍住涌上心头的纯粹的笑意,如是说道:

“我啊,一直想要一间属于自己的店。”

“店……”

“嗯,没错。如果能实现的话,我想最好能开在有很多美味的蜜瓜包的镇子上”

兴许是回忆起了昨晚的事,库琉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喃喃自语地说道:“面包,很好吃。”

看来兴致不错。斯普特尼克没有站起身,而是一边跪着,一边望向少女的瞳孔。

“库琉,利用你的‘体质’来帮我实现梦想吧。如果最后成功了的话……到那时候,即便要赌上我这条命,我也会治好你的病。”

话音刚落。

饱受“体质”之苦的少女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眼眶也逐渐变得湿润起来。紧接着,像是要应和这样的库琉似的,一滴、两滴……泪水渗过脸颊,少女一遍又一遍地抽泣着,然后又一遍又一遍地点点头。

——是吗,她是如此来回应我的内心的啊。那么……

但现在还不是感伤的时候。咚咚咚地,急促的敲门声又再次响起。不过这一次,少女已经不会再颤抖了。

斯普特尼克抱起库琉,库琉的怀里抱着行李。

他低头问了一句:“重吗?”

库琉紧紧地绷住脸,回答道:“有一点……”唔,暂时就先这样子凑合一下。

缓步走到吵嚷的房门前,斯普特尼克对着怀中的少女说道:

“好了,我的店员,出发吧。”

“去哪儿?”

这问题可就有点犯难了。

不过外头倒是艳阳高照,风光正好,给人一种心情不错的感觉。这么说来,那群家伙兜里本来就没剩几个子儿,从他们身上抢来的那点儿皮毛压根谈不上有多少;再仔细一想,就连这孩子都算不上什么“赔偿费”,人家只是从山贼洞里“跳槽”到自己店里当员工罢了。

于是斯普特尼克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笑意。

换句话说,少女已经成为了自己的员工,而自己也已经成为了她的雇主。

正因如此,自己才必须要回应这孩子的期待。既然想到了这一点,那么针对自家店员刚才问题的回答,也就变得呼之欲出了。

尽管听起来不是那么的威风,但作为自己的行动理由来说肯定已经足够充分了。

“去向他们索要更多的赔偿金。”

斯普特尼克推开门走了出去。等在外边的男人们见状吓了一跳,是因为他手里抱着那个目标人物,抑或是那孩子一副斗志昂扬的表情——这么说有点夸张了,实际上库琉现在正喘着粗气,怒目而视地盯着面前的不速之客——斯普特尼克不得而知。

两人一头黑发,其中一个还戴着眼镜,看上去不管哪一边都比斯普特尼克的年龄要大一点。

他对着那样的两个人稍稍收起下巴,露出一脸得意的笑容说道:

“看样子这孩子在遇见我之前‘曾遭受了十分可怕的虐待’,无论到哪儿都要和我一起去,还老是抓住我的衣服不松手,刚好我们也要聊一聊报酬的事,不如也让我一起陪她去警察局怎样啊?嗯?没问题的吧?”

“没问题。”

怀中的库琉代替男人们作出了回答。少女又看了一眼门边的两人,但不知道是不是内心里还是会觉得恐惧,很快又“呜”地一声把脑袋埋到斯普特尼克的肩膀前。

见此,男人们有一瞬间交换了视线。

然后又以相似的动作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取出警察证,展示给斯普特尼克看,接着说道:

“……你也一起过来。”

戴眼镜的男人负责领头,朝着楼下的方向迈步走去;另一人则是等在原地,命令斯普特尼克先走,形成前后包夹的队列。

在出门之前斯普特尼克就跟库琉说好了:“如果你对待会要看见的男人的脸有印象的话,你就想办法悄悄地告诉我一声。”于是从刚才开始,对上了过去记忆的库琉才会一直紧紧靠在斯普特尼克的胸前。因为眼下没法进行对话,所以就连库琉和这两人是在何时何地遇见的都不得而知——只是从胸前这股力度的大小来推测,恐怕不只是某个眼熟的路人那样的程度而已。

似乎是以为斯普特尼克还没注意到自己传递的信息,库琉渐渐增大了手中的力度。如果放着不管的话说不准下次就开始动拳头了,因此斯普特尼克轻轻摇了摇库琉,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

前有狼,后有虎。虽然不太了解这两人的实力如何,但看得出来他们至少不是外行。

那么,如此险境该如何化解呢?

——然而,现在的斯普特尼克连思考都顾不上。下个瞬间,背后便传来空气被切割的声音。这种行为应该属于正当防卫吗?他不合时宜地笑了笑。

斯普特尼克随即往地板一蹬。

怀里察觉到背后异常状况的库琉才刚刚睁开眼,他就已经跳到右边了,紧接着一根警棍朝着原先站着的位置直直劈了下来。对比起昨天在城镇外遇见的那个边说“看招”边做出同样动作的家伙来说,这一位显得要精明一点,不过对于斯普特尼克来说,无论哪一个都一样弱就是了。

在背后发起偷袭的男人扑了个空。

看来是没想到自己本应得手的攻击居然被对方给躲开了,男人一下子打了个踉跄。斯普特尼克趁机轻轻朝他的后背踹了一脚。

力度刚刚好。走在前面的男人听到动静回过头的同时,后边的男人因为止不住的惯性而直奔前方,在距离斯普特尼克几步之遥的楼梯上一脚踩空,哀嚎着向下坠落。

男人就这样一路滚到楼下的舞台区域,一动不动了。

“傻狗。”

“Sha gou。”

自家店员也鹦鹉学舌地附和着。

真是滑稽的一幕,斯普特尼克一边这样想到,一边看向另一个人。对方正站在从上往下数的第二层楼梯上,也掏出了武器。即便是在这种狭窄的立足处,斯普特尼克依旧轻轻松松地躲开了朝着自己下巴挥舞过来的警棍。

他顺势往下走了一步,边拉开距离边说道:

“你们,不是什么正经的警察吧?”

就在这时,少女“咳”地咳了一声。

虽然有那么一瞬间,斯普特尼克的注意力被库琉吸引过去了,但在发现不是要吐出宝石之后,他又继续集中起注意力来。

“警察的警棍,一般而言是不能瞄着别人的脑袋上打的,因为要避免事后被追责成防卫过度。可是你们看上去完完全全没有这方面的担忧呢。”

“给我闭嘴!”

“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

他当然没有乖乖住口。怀里的库琉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一对眼珠子骨碌碌地盯着斯普特尼克的脸上看,看样子很在意自己雇主那比昨晚更显得肿胀了几分的眼袋。

“其中一个可能便是——你们是冒牌货!那两本警察证确实是真东西,可那也是你们从真正的警察那儿偷来的吧?如果只是这样的话还好——不对,其实也说不上情况有多好,但眼下最麻烦的还是……”

“我要以妨碍公务的名义逮捕你!”

“另一个可能。”斯普特尼克刚要说出口就被对方给硬生生地打断了。这样看来,多半就是如此了。

这下可有点难办了。斯普特尼克内心哀叹连连。随后他朝楼下望去,当视线扫过先前摔下去的男人的时候,他瞪大了眼睛。

“——你不应该已经晕过去了才对吗!”

“!”

听到斯普特尼克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喊,眼镜男连忙转过头,也跟着看向楼下。

但很可惜,掉下去的男人依旧躺在那里没有半点动静。趁着眼镜男呆住的一瞬间,斯普特尼克把库琉放下来并拿过她手中的行李包,压低身子对露出破绽的男人使出一招横劈。行李包的硬角顿时砸到男人的侧腹上,当场传来一声沉闷的呻吟。

斯普特尼克一把从对方弯下腰挡住腹部的手里夺过警棍,给了他当头一棒。眼镜男硬扛下这一击后也摇摇晃晃地步入了先前那个男人的后尘。

看着被自己击落掉在地板上的男人,斯普特尼克哼了一句:

“上当了吧,傻狗。”

“Gou……”

他蹲下身子,再次向库琉张开双臂,少女也没有丝毫顾虑地直直冲进斯普特尼克的怀里,他把库琉抱起来,感受着脸颊上贴过来的温暖。

斯普特尼克右手持着警棍,左手扶住库琉的大腿走下楼梯。在经过一楼的舞台区域时还顺便朝勉强保有些微意识,幽幽地发出呻吟声的警察的侧腹来了一脚,说了句“借一下你的警棍”,不过对方没能回应就是了。不说话就当默认了。他心怀感激地跨过男人的躯体。

来到一楼大厅,视野内出现了一个人影。

柜台里面的女掌柜脸色铁青。见状,他说道:

“……那个,没受伤吧?非常抱——”

“不不不,我都懂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是动静闹得有点大了。”

现在斯普特尼克才察觉到,当初带着库琉回到这间旅馆时所感到的违和感的来源是什么。那时的掌柜一眼就发现了少女身上明显带有某些隐情,于是便问斯普特尼克要不要找医生,而完全没有提及“警察”二字。因为她深知肚明,即便把警察叫过来了也无济于事。

在这个大陆上,各地的治安情况各有不同。有的地方不归属于警察局的管理范围,而有的地方的警察局则是根据金钱贿赂的多寡来决定其职能的优劣。当初乍一看以为这里的治安没有想象中那么混乱,所以没有注意到,后面斯普特尼克才发觉这座城镇应该是属于刚刚列举出来的后一种类型。他想起昨晚听到的忠告:“这座城镇,有它见不得人的一面。”

如此看来,在这里做小本经营的掌柜就不可能违背那群家伙的命令,想必是被他们盘问“你这里有没有私藏着什么可疑的小孩子啊?”后说出了关于库琉的事吧。

不过,掌柜再怎么说也罪不至此,要受到惩罚的应该是那群家伙……

现在看来,这里的警察大概是收了之前那帮土匪不少好处,这样的话他们可能也已经知道了土匪的“资金来源”是自己怀里的少女,甚至连库琉的“体质”都有一定了解。

然而这方面的对策还是先放一放,眼下要紧的是——

“……嘁。”

斯普特尼克侧身靠上墙壁,在不被人发现的前提下从窗口处向外望去。映入眼帘的是数个似乎正在作出什么指示的男人。如果从这里直接出去的话,那么自己无疑会陷入绝境。

那么后门或是小门如何?他朝四周巡视一圈,刚才还不见人影的掌柜此刻又出现在眼前。

“抱歉,不行啊,后院也有他们的人手盯着。”

“没想到一群杂鱼做事还挺利索的。”

看到斯普特尼克露出一副犯难的表情,库琉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手臂稍稍变得有些僵硬。见状,斯普特尼克轻抚她的后背安慰道:“没事的哦”,但仍然止不住库琉的颤抖。

该如何才能从这里逃走呢?斯普特尼克一边感受着脸颊上少女发丝的轻柔,一边拼命思考破解之道——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耳边传来的吐息莫名开始紊乱起来。刚才的颤抖难道不是因为恐惧吗?

“……喂,库琉?”

斯普特尼克的怀中没有传来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少女从喉咙里艰难地发出的“呜……”的一声悲鸣。他轻轻推开无力靠在自己身上的库琉,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发现脸颊格外的鲜红。是因为周遭环境的变化导致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了吗?明显地看得出来库琉的样子有些不太对劲。

“我去拿点降温的东西来。”斯普特尼克一边目送着满脸惊讶地向着房间内走去的掌柜,一边用手心擦了擦库琉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

现在的自己还是否具有保护身体不适的库琉,并平安无事地穿过外头重重包围的能力吗?

形式越发严峻。

斯普特尼克不太喜欢类似“破釜沉舟”这样的话。但现实是己方的武器确实不算多,拎着的包里面也只装有几叠文书和几件商品而已。凭借现有的刀具和刚才抢到手的警棍,他有自信能够保自己全身而退。但是,外头的警察即便再怎么腐败,也还是受到过比那群土匪更加专业的训练的,再加上对方有可能会为了库琉而呼叫增援——不对,又或者现场已经布满了城镇的所有警力了?

他无法准确地估计敌人的数量。

斯普特尼克抱紧了死死抓住自己胸口,气息失调的库琉。如果再磨蹭下去的话,之前打倒的那两个人都要醒过来了。当下还有谁能够帮到自己?没人伸出援手的话整些工具之类的也好啊——他扫了一眼四周,然后又想了想手头上现有的东西——但都无法满足他的需求——正当斯普特尼克为自己的不成熟而咬牙切齿之时,突然,他注意到了某件事。

外头一下子变得吵闹起来。

斯普特尼克往窗口张望,发现外面原本集结在一起的警察们脸上忽然个个一副惊恐的神色,开始向后退去,不一会儿整齐的队列便乱成一锅粥。

怎么了这是?

斯普特尼克心中萌生出疑问的同时,窗对面逐渐显现出一个非人的影子。

定睛一瞧,是一匹马——不过却不是马车,而是一头铁青色的、健硕高大的年轻骏马。此刻的它一骑绝尘,男人们见状,连滚带爬地四处逃窜。

马鞍上的人手持缰绳,脚踩马镫,威风凛凛。

“……真是够拖沓的。”

事实上这已经是算到得挺快了的,只是按照斯普特尼克的性格而言很难诚实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看到远超预想的“工具”的降临,他的嘴角不经意间上扬起来。

斯普特尼克把库琉扶正,一边听着马儿的高声鸣叫,一边打开大门走了出去。仅凭一人之力横扫整个警察局,挥舞着缰绳英姿飒爽的那个人,在认出了斯普特尼克之后,拉住了桀骜不驯的马头。

“库伦罗尔宝石商会让我转告你们当地的警察局,没有本部的正式许可令,你们无权对他们进行搜查!”

那人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展开后对着男人们高举过头顶——没错,那个人正是应该受到斯普特尼克敬爱的“万能”锦囊,他那在商会工作的姐姐。

她无畏地大声宣言道:

“我乃库伦罗尔宝石商会业务部第一业务管理部门所属的职员,由纪。受库伦罗尔宝石商会所属斯普特尼克宝石店店主斯普特尼克所托,现前来保护店主斯普特尼克及随行的一名店员,共两人的生命财产安全!”

*

“很有可能是发烧了。”

库琉的脖子上围了条用来降温的毛巾,此刻的她正安详地打起了呼噜。一旁的由纪在少女的额头上也敷了块毛巾的同时,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赶走了层层包围的警察,由纪便让她从临镇上带过来的商会的人充当护卫,守在旅舍外面。现在,当一切总算是尘埃落定之后,库琉也慢慢地进入梦乡。尽管一开始少女还对面前这位陌生的面孔——由纪——感到害怕,但似乎还是抵不住因发烧而昏胀的头脑以及身上被褥的温暖,在被轻轻抚摸了几遍脸颊后也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双眼。

“她是不是太勉强自己了?你不会告诉我昨晚上人家睡得正香,结果你一个激灵把人家给弄醒了之类的事情吧?”

“怎么可能,我有好好地给她吃饱东西睡足觉的。”

“那有没有在睡觉的时候抢过人家身上的被子,弄得人家着凉了呢?”

“那自然是……”

斯普特尼克刚想辩解,随即发现自己好像真没注意过这方面的事,于是说话声渐渐小了起来。毕竟昨晚他和库琉可是挤在沙发上直接就睡着了,哪谈得上盖什么被子。就连披在库琉身上的那件外套——现在也依旧被她紧紧地抓住不放——都不清楚是否有盖好。

由纪瞪了一眼哑口无言的斯普特尼克,但似乎没有破口大骂,只是无奈地耸了耸肩,说道:“以后可要注意点。”

这个话题已经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旧事重提只会让自己更加窘迫。斯普特尼克打算先说点慰问由纪前来救场的套话,然后顺利的话再趁对方没那么生气的时候转移话题。

“话说回来,你的速度可真快啊。”

“当时去到马车店被人告知说马车全都让人租完了,没办法,我只好亲自骑马赶过来。不过单从结果上看来这个选择可能才是最优解,要是慢悠悠地搭乘马车的话或许就晚了。”

“我想那马大概率已经累瘫了,说不定还口吐白沫了呢。”

“是这样的哦,之前那匹青色的马没力气了,所以我骑过来的那匹是我在路上又重新买的。”

“…………”

斯普特尼克的脑海中浮现出被自家阿姐不停地鞭策,榨干了价值的马的惨状,觉得这副情形和自己有点类似,随后便默默地在心里替那匹素未谋面却同病相怜的马祈祷了一下。

“呼呣……”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原来是库琉一边在喃喃自语说梦话,一边翻了个身。刚才还对着天花板的脑袋,一眨眼朝这边歪了过来。

然后库琉将手里攥紧的外套拉上来,抱在怀里。没想到光是拿自己的脸去蹭还不够,她甚至张开嘴巴,露出小小的门牙——随即一口咬住外套的袖子。看到这里,即便是那位见多识广的斯普特尼克都有些震惊了。

“喂喂喂,很脏的,别放进嘴里啊。”

这么不卫生,万一加重病情怎么办?斯普特尼克连忙将外套从库琉嘴里拉出来,但少女的力道却意外的大。她就这样死死咬住外套不松口,满脸不情愿,一个劲地摇头。

斯普特尼克见状只好放弃,库琉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不过她的嘴巴还是紧紧地含着外套。明明那种东西无论舔多少次都不会有多好吃的,哎,真是个令人放心不下的孩子啊。

“真的是……”

“嘿……”

由纪一边重新铺好因为翻身的缘故而掉下来的毛巾,一边低语道。脸上一副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般的表情。

“干嘛啊?”

“嗯,没什么——只是想着,你刚刚说的居然不是‘你在对我的外套做什么啊’之类的话呢。”

…………

经由纪这么一提醒,斯普特尼克才发觉自己居然比起衣服,更关心库琉。

“你在对我的外套做什么啊!”

“不用特意再说一遍也没关系哦。”

可惜事到如今狡辩已经没有意义了。由纪小声地笑了起来。

对明显不合自己性格的发言后知后觉,斯普特尼克不禁面露苦色。然而一旁的由纪可不会管他是怎么想的,仍然一副兴趣满满的样子,露出令他感到厌烦的笑容打趣道:“你现在的表情和刚刚的库琉简直像极了”——然后话锋一转,突然神情严肃起来。

“姑且先问一句,你能做到的吧?”

“做到”什么?关于这点无需多言,斯普特尼克早已知晓。

他低下头望着由纪,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如果回答说“我做不到”的话,由纪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来呢?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斯普特尼克一点也不想知道,同时他自己也没打算如此回答。倒不是说他本人相信什么“言灵”的说法,只是既然说了也没什么用的话那还不如不说。

“我不懂什么育儿之类的事,只是单纯想要雇佣这孩子而已——但既然我已经作出了这一决定,我自然会把该做的做好。”

“……嗯。”

像是要把无依无靠的少女一直守护到她出嫁的那天啊,或者是要好好地把她教育成一位懂礼仪的淑女啊——这种话,让自己都缺乏人生经验的斯普特尼克来作为回答是无法随意说出口的,更别提他本人都没有说出口的自信。但是,即便自己再怎么烂,也还是库琉的雇主,这一点的职责还是要担起来的。

“然后就是……嘛,也和她约好了。”

“约好了?”

“治好这孩子的‘体质’。”

话毕,由纪仅仅有那么一瞬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接着又好像被闪到一样眯了起来。

“……你长大了呢,小普。”

“别用那种称呼叫我。”

从斯普特尼克的爱称变化而来的“小普”。

如今再次听到小时候的某段时期里经常被人挂在嘴边的诨名,令斯普特尼克面露不快。甚至就连睡迷糊了的库琉都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他们间的对话,也学着叫了声“小普”。见状,斯普特尼克显得更加窘迫,相反,由纪倒是十分开心。

“那我就放心了。如此一来,这孩子就交给你抚养了哦。祝你们两人的宝石店前程似锦。”

“那啥,谢谢……”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到,要是没能给出获得由纪信任的回答的话,那是不是就不会允许自己雇佣库琉了?也就是说……

“这孩子的正式员工登记还没弄好吗?”

“不啊,早办好了。要不我怎么敢以商会的名义过来帮你们。我还想着,要是你到时候还是和以前一样玩世不恭、冥顽不固的话,那我可得好好地、使劲地敲打你一番,纠正这样的性格才行。”

“幸好……”

这个女人说的话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敲打”这一词在她嘴里不是比喻义,而真的是“一边敲一边打”。正因为斯普特尼克很早便对这一点心知肚明,所以对于受到提问时自己没有说错话这件事,更加松了一口气。

“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也只是杞人忧天罢了,我算是放心了。身为一个独立的社会人士,接下来也请继续加油哦。”

“我明白了。话说回来,这是你身为我们店‘负责人’给我的忠告吗?”

“有一半是一半不是——好,既然如此那么我就以负责人的身份,来给你这位初次雇佣员工的店主一点小小的业务建议好了。就从为这孩子买个玩偶作为她的工资这一步开始吧。要那种结实的、可爱的、抱起来很舒服的。”

“玩偶?”

“没错。一个人睡觉的时候是会感到不安,但也不能总是让她抱着你的衣服吧?”

接着由纪转过视线,斯普特尼克也跟着看了过去,熟睡的库琉随即映入眼帘。

因为之前翻身的缘故,少女的肩膀从被子里露了出来,可她的手还是紧紧地握住那件外套——原来如此。抱着他的衣服能令库琉感到安心,正是她对自己十足的信任的证明。斯普特尼克事到如今再次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

由纪伸出手把滑下来的被子盖回去,同时将库琉手里的外套轻轻向外拉了拉。少女嘴巴的力气似乎已经没那么大了,所以衣服很轻松地便从她的口中拿了出来。被咬住的地方已经有了一滩口水和一排牙齿印。

对于那件刚刚才拿开的外套,库琉像是很不舍地,又像是很中意地再次将它抱入怀中。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后,由纪率先打破平静。那是一句富有力量的,不可思议地一直回响在斯普特尼克心中的话语。

“要好好地守护在她的身边哦,斯普特尼克宝石店的‘店主’。”

“……就这?”

——你,为什么会选择一直守护在她身边呢。

在经过漫长的思考过后,斯普特尼克给出了他的答案。

然而向他抛出问题的那个人似乎不太能接受这样的说法,有些傻眼地回应道。声音听起来迷迷糊糊的,像是才睡醒,难道说这家伙趁着刚才自己认真思考回答的期间一直在打瞌睡吗?

“你几个意思?我对这个问题还蛮上心的,看不起我是吧?”

“没有啦。但是这么轻易地就得出那样的结论真的好吗?那样的结论哦?”

“那样的”是哪样啊。

“就算你这么说我又能怎么办呢?我

选择陪伴在那孩子身边的理由,除了她是我的“员工”以外没有其他原因了。硬要说的话,这也算是‘福利优厚的一部分内容’吧。难道你觉得我还有别的理由?”

尽管过程比较复杂,但最后令自己作出决定的,无非就是两人间的“雇佣关系”罢了。

所以斯普特尼克就实话实说了——只不过对方看样子仍然无法接受,极力向下追问未果后深深地低下了自己的头。藏在兜帽阴影里的那张脸庞,此刻已没有了之前绰绰有余的笑容。

紧接着索亚兰咳了一声。是肺部或者支气管有什么毛病吗,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感冒?”

“大概吧……不对,比起这个,你——”

对方还没有放弃。但就在他打算进一步追问下去的时候。

“我回来啦——”

最不该听到这些话的人回来了。

像是紧跟在声音后头的门铃也响了起来。走进店内的正是库琉。

“欢迎回来……哟,变多了?”

“嗯!”

“多了一只哦。”

多的当然不是指在场的人数,而是与库琉面对面会心一笑的伊莱莎怀里抱着的,和库琉手中一模一样的小熊玩偶。虽然有一只没有穿上衣服,不过就脸部表情的神似度也能够看得出来这两者是出自同二人之手。

与索亚兰间的交谈就到此为止了吧。斯普特尼克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向柜台处,伊莱莎则是坐到了他刚才坐着的地方。心情大好的库琉紧跟在斯普特尼克身后,一边走一边开始讲述起了另一只小熊玩偶的故事。

“我们到了艾露莎小姐那边后,碰巧得知艾露莎小姐的双胞胎弟弟又完成了一件新作品,她跟我们说:‘所以,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请收下它吧。’”

“软软的,真的好可爱”

各自抱着怀里的玩偶,库琉和伊莱莎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

正当两人的感想交流告一段落的时候。

“那、那个,然、然后啊……”

库琉突然激动地大声说道。

她的脸颊莫名染上一抹红潮。在斯普特尼克的目光注视下,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团彩纸块。一眼看上去还有几根丝带缠绕在彩纸的外层,尽管手法有些笨拙。里面貌似还有什么东西——看来是下了很大功夫啊。不过,拿出这个是要干嘛?是想让自己帮她包得漂亮一点吗?话说回来,那里面装着的又会是什么呢?

“怎么了?”

斯普特尼克一问,库琉就把脑袋转过沙发那边。伊莱莎两手作喇叭状向她声援道:“加油!小库琉!”见状,库琉“嗯!”地大大点了点头。

到底是什么事?在他露出困惑的样子之前,库琉率先深吸了一口气。

紧接着她将手里的那团彩纸递给了斯普特尼克。

“这、这个……是给斯普特尼克先生的!”

“给我的?”

是零食吗?还是说……

“那个、那个,我们刚刚从菲涅咖啡厅回来!”

“我知道哦。”

“然后呢,那个,从双胞胎那里收下了小熊玩偶之后……然后,我夸了句‘玩偶做得真棒’,于是他们就教了我一点小手工。于是我学会了如何用绳子做出戒指!就是这个!”

“嗯。”

“所以呢,这个,我是打算当作礼物来送给斯普特尼克先生的……是根据前不久你给我的戒指的样子做的。虽然要弄得好看非常难,不过,我还是有好好地努力过了!”

斯普特尼克甚至不用特意去回想那所谓的“前不久给的戒指”的样子,因为本体现在正乖乖地被库琉戴在手上呢。

而那只戴着戒指的小手除了拿有彩纸外,还夹着别的东西。

“我、我还写了一封信!”

说罢,库琉举起斯普特尼克前不久也见到过的,画满小鸡图案的信封。

她先将礼物放到柜台上,随后从信封里取出同样布满了小鸡图案的信笺。果然和自己印象中那张写有“遗书”的信笺是一套的。

“我要开始读了!”

库琉有些走调地如是宣言道。

斯普特尼克翘起腿,把手肘抵在柜台上,一边用握拳的手撑住脸,一边作出倾听的姿势。

“今日艳阳高照,嗯……敬启……”

是不是哪里弄错了,怎么有些不对劲呢?库琉没有发觉斯普特尼克的困惑,自顾自地读了下去。不过很快,从中途起信的内容就又变回了库琉平常的风格。

脱口而出的全是最近的一些回忆。比如什么针对斯普特尼克的“pin xin diao cha”——大概她想表达的是“品行调查”吧——并借此为由偷偷跟在后边的事情;又比如擅自离家出走结果惹祸了而感到抱歉的事;还有因为最近经常带自己出去玩而很开心的事……毫无顺序地,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利亚菲尔特呢、那个、有三分之一是鲜花。正因为有三分之一是鲜花,所以这个城镇也很有花的感觉。但是呢,我呀,在遇到斯普特尼克先生之前,内心一直是空空的,因此从那以后,总是在斯普特尼克先生身边的我眼中的世界,就全都是斯普特尼克先生了哦。比起鲜花,对我而言,利亚菲尔特里真正让我充满回忆的,是完全占据了我内心的斯普特尼克先生。那个,如果要画成图的话,大概是这个样子的。”

然后库琉就将一枚便笺递了过来。上面画着一幅莫名奇妙的柱状图,下方的图例标着“库”、“斯普特尼克先生”、“利亚菲尔特”以及“鲜花”。

“看懂了吧?”

“嗯,看懂了。”

其实一点也不懂。只不过要真这么回答话题就推进不下去了。见斯普特尼克点了点头,库琉一脸满足的样子挺了挺胸,接着又继续读了下去。

“虽然至今为止可怕的经历也有很多,但我时常会想道,正因为发生那样的事,我才得以与斯普特尼克先生相遇,所以这样看来,以前发生过的那些事或许也不算很糟糕;有时我会认为丧失了记忆这件事有点可惜,但因为往后的记忆全都是斯普特尼克先生的身影,所以我又会想到,嗯,这样或许也不错嘛。因此……”

读到这儿,库琉抬起头,看向斯普特尼克,露出灿烂的笑容。

“库能够成为斯普特尼克先生的店员,真的,太好了。”

——“因为我,被雇佣了嘛……”

不经意间,斯普特尼克的脑海里浮现出当初那位浑身伤痕的少女对自己说的一句话。那是一位一无所有的少女,向着明明自己一点也不了解的青年,信任地回以应答的一句话。所谓的起点,一定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是对于谁而言什么的起点呢?——天知道。

库琉貌似并未察觉到自家雇主纷乱的思绪,继续往下读信。

“因此、因此、库、库、库……”

可是。

似乎发生了什么小意外,库琉的声音中断了。她从脸一路红到耳根,鼻子也一阵一阵地抽动,额头上貌似也挤出了几滴汗珠,视线离开了手上的信,眼神到处乱瞟,显得有些迷茫。就连一直声援“库琉加油!”的伊莱莎也一脸困惑。到底怎么一回事?——随即。

“请、请等一下!”

看样子再也忍不住了的库琉干脆拿着信就回到了写有“员工专用”的门后。啪嗒啪嗒……脚步声渐渐远去,很快,又啪嗒啪嗒地,有些吵闹地回来了。

“久等了!”

以去上厕所而言,这个用时也未免太短了点。

是做了什么别的事吗?回到原位的库琉的右手大拇指不知为何沾满了黑色的墨水,然而她并未告知缘由,而是快速地将剩下的内容一口气给读完了。

“那个,非常感谢您长久以来的陪伴。今后我也会加紧学习,作为一名合格的店员努力工作,所以也请您再多教我一些各种各样的知识吧。好,结束了!”

“啪啪啪……”伊莱莎鼓掌的声音回响在整间屋子里。

读完信的库琉把信笺原封不动地放回到信封内,连同着礼物一起递了过来。

斯普特尼克一边说着“谢啦”一边接过这两样东西。他先是取出信笺大致浏览了一遍。信上用充满孩子气的字体写着和库琉刚才朗读的内容完全一致的文章,但是后半段她卡住了的部分却被墨水给涂黑,已经不可能认得出来上面的字迹了。看来原本确实是写了什么的,可是,到底是什么内容呢?即便将被抹成纯黑色的部分放到灯光下,也还是无法阅读。

但想必这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吧。他得出这一结论后便把信笺塞回信封里,放到柜台上。

随后他将礼物的包装拆开,取出库琉先前提到过的戒指。手工做得实在是不太好看啊。

据库琉所言,这是依照斯普特尼克制作的戒指的样式用绳子编出来的。不过因为技术以及材料本就和正规的宝石戒指不同,设计图也不一样,所以导致了制作者在试图利用不熟悉的编织物还原参照戒指上,斯普特尼克精心设计的宛如藤曼般缠绕的图案时,变成了到处都是丝线的小洞口这样的状况。

可是当他拿起这枚戒指和库琉手上戴着的戒指一对比,他立刻就明白了,自己手中的作品正是库琉尽力仿照原来戒指样子而做出来的努力的结晶。

——因此,斯普特尼克不禁苦笑起来,倒不是这份礼物完成得有多好,而是……

“……啊。”

就在他把戒指托在手心里的时候,他一个不小心发出了像是有些无奈的声音。

看到斯普特尼克的反应,库琉大受打击,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

“果、果然是嫌它不够好看,不想收下是吗?”

“谁说不想要?”

但是斯普特尼克却作出了否定,并在手掌上掂量了一下戒指。

其实不是说他愿不愿意收下或是礼物好不好看之类的问题,而只是因为——

“这个,是戒指没错吧?”

“没错。”

“这个尺寸,我戴不上啊。”

“唉?”

他在库琉面前试着将戒指套进自己最细的小指上,结果显而易见,比起库琉要粗大得多的斯普特尼克的手指完全戴不上,仅仅到关节处就卡住了。怎么、怎么会这样。库琉满脸错愕的样子一把抓过斯普特尼克的左手,近距离观察起来,似乎是认为对方在说谎。如果强硬往下用力的话,绳子肯定会断掉的吧。

说起来,自己给库琉的那个戒指的尺寸好像也是错的——真是的,两人净在这种无聊的事上面那么相像。

库琉的肩膀一下子软了下来,不过斯普特尼克可没打算让她露出那样的表情然后指责她的失误。

哎,真是个表情变化丰富且容易大起大落的家伙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么一个只会撅着嘴的人。

是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的呢?斯普特尼克边思考这个问题,边将礼物包装纸上缠绕的丝带拆出来,用它代替自己的手指穿过戒指,然后利用丝带两头打了个结,再将带子挂在食指上,望着吊在下面轻轻摇晃的戒指。

“这样做的话就能挂在加工室的墙上了。当个室内装饰品不也挺好的嘛?”

尽管不清楚如此被悬挂起来的戒指,作为一件内饰品而言算不算得上很搭配。

但作为库琉的成长记录而言,或许正合适。

“请一定要好好珍惜它哦。”

“我尽力吧。”

听到斯普特尼克的回答后,库琉开心地笑了起来。然后——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做出一只比这个还要好看的,更加适合斯普特尼克先生的戒指!”她双手紧紧握拳如是宣言道。见状,斯普特尼克想起了索亚兰的话。

“你,为什么会选择一直守护在她身边呢?”——接着,不禁露出微笑。

“因为我、被雇佣了嘛……”。

既然这就是她的行动原理,那么自己也一定是这样的吧。

因为我,是她的雇主啊。

正因为自己将她作为店员签订了雇佣合同,所以她才会作为一名店员为自己工作。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理由了——就算有也不用特意去用言语来组织,两人间的关系,一定,是这样的。

“这样啊。”

“嗯!”

斯普特尼克精神饱满地予以回应,并摸了摸库琉那会烦恼,会笑,也正在发育生长的脑袋。

尽管面前的少女也终有一天,会想着为了斯普特尼克以外的某人制作出漂亮的、合适的戒指,但是——

这样也没问题。斯普特尼克笑道:

“我会满怀期待地等着你的戒指哦。”

到了那时,就该把库琉当作一位顾客来看待了。

对于自己亲手制作的礼物,对方能够欣喜地收下这件事,库琉感到非常开心的同时也有点小小的羞耻。

她一边窃窃地笑着,一边害羞地拉了拉挂在斯普特尼克手指上的丝带,自己那吊在下面的戒指随即摇了摇。戒指轻摇的可爱样子十分合库琉心意,她又重复了几遍这个动作,就在这时,斯普特尼克说道:

“在菲涅咖啡厅玩得开心吗?”

“嗯!啊对了,刚好安娜和卢安也来一起做戒指了哦。安娜,很不擅长裁缝活呢,缠线之类的做得不是很好,在一旁看不下去的卢安就过来帮忙了。然后,大家都成功地做出了戒指,玩得很开心!”

“这样啊。”

“啊,还有呢,那个,诶,伊莱莎小姐也——”

她一说出友人的名字就忽然想起来了。对啊,伊莱莎小姐也……

库琉注意到了什么,连忙抬起头。斯普特尼克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望去——是接待用的沙发。

而伊莱莎正拿着礼物,站在那张沙发上坐着的索亚兰的面前。

“……不介意的话,请收下这个……”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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