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近来数日,他对于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还是有一定的自知之明的。
为工作忙的焦头烂额,为打消协会对宝石店的疑虑而疲于奔命,在此之上还收到了斯普特尼克发过来的调查委托。索亚兰一向不愿意过多深入地探讨自己未婚妻的死,于是一直回避着类似的话题。但现如今因为跟自家店员有关,斯普特尼克变得想要了解这方面的事情,所以即便自己再怎么不愿意面对过往,也没有办法再去回避了。
只不过他的身体也因此而每况愈下。
前不久,他的下属伊莱莎做了一个戒指。
说是作为平日里对她照顾的谢礼,要将它送给自己。能让对方如此感谢,作为上司,索亚兰觉得这是一件很荣幸的事。谢谢,这么说了后,他从伊莱莎手里接过礼物——就在这时。
浮现在脑海中的鲜明的画面,一瞬间夺去了索亚兰的意识。
2.
这是魔法使索亚兰刚过十岁不久的事情。
“我呀,好想要一个戒指呢。”
两人一如既往地在她的房间里喝着茶,聊着天。
面对自己的未婚妻范森不经意间说出口的“愿望”,魔法使索亚兰能做的也就只有:
“……为什么?”
如此发问罢了。
不过对方似乎对他的回应十分不满。只见范森嘟起嘴,盯着索亚兰。
“‘为什么’是什么意思?”
“诶?啊那个,该怎么说才好呢……没想到你也是那种……想要一些正常东西的人,让我有点小意外。”
“你这就像是在说,我想要的全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呢。”
“前几天你生日,问你想要什么,结果你迎面一句‘想要只像是巨大的怪兽那样的礼物呢’。”
“嘿……是这样子的吗。”
“你倒是快给我想起来啊,这边可是苦恼得不得了。你跟我说说看,‘巨大的怪兽’是个什么东西?”
“结果你送了张桌子呢。”
“这不是记得很清楚嘛!”
一番苦思冥想后,索亚兰决定送一张专门用来喝下午茶的高脚桌,附赠一只花瓶。范森看起来倒也挺喜欢这份礼物。
“你看吧,就是像这样子,我才会觉得意外啊。突然说什么戒指,怎么了?”
“订婚戒指啊。我忽然间想起来,你还没送过我订婚戒指呢。”
她从盘子里拿起一块三明治,放入张大的口中,咀嚼过后,又舔了舔留在拇指上的鸡蛋的残渣,继续说道:
“经常能在书里看到说,给自己的恋人戴上婚戒后,那些不怀好意的臭虫子(男人们)就不敢再过来骚扰了。所以,里昂你要是也送一只给我的话对你也是有好处的哦。”
“不怀好意的家伙啊……”
索亚兰一边大口地嚼了嚼嘴里的烤饼,一边轻声嘟囔了一句。虽然他的内心很想吐槽点什么,但此刻还是忍住了。
以他个人而言,比起所谓的“臭虫子”,索亚兰其实更希望范森先想想办法处理一下她眷养的那只“怪虫子”。他把茶杯放回到托盘上,一言不发地看向范森背后的书架。
视野内,一团一抱左右大小的,黏乎乎的黑影沙沙地在架子上移动着粗壮的身躯,刚要往这边爬过来的时候——
“啊,你在干什么!”
顺着索亚兰的视线向后看,范森瞬间呆住了。她连忙从高脚椅上一跃而下,快步走到书架前,然后弯下腰把那团黑影抱了起来
范森将一只巨大的蜘蛛变成了自己的使魔。尽管如此,那与寻常蜘蛛截然不同的大小,油光发亮的漆黑、湿滑的躯体,以及多足并行的沙沙作响,都无一不让索亚兰感到了生理上不可抗拒的恶心。他自与这只使魔初见那天起,就表现出了难以忍耐的心理,以至于向当事人提议道:“要不你再换一只别的怎么样?”
但是他做梦也想不到,居然有一天一只用粉红色彩笔涂满全身的蜘蛛会前来迎接自己。对于仿佛一脸理所当然地说着“你不是建议过我找只可爱的家伙来当使魔吗,这只如何?”的范森,索亚兰至今仍未能理解她独特的脑回路。
那只巨大的蜘蛛身上还裹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与佣人们同一类型的围裙。似乎这也是范森为其精心打扮的一部分。看着对方一本正经地解释:“换言之,这就是裸体围裙哦。”索亚兰一时间竟分不清她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于是只好先扯开话题。
“真是的,为什么擅自溜出来了呢?”
“说不定书架里太小了,塞不下它。”
“哎,要不要去和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说一下,请他们为我单独准备一间房间呢?”
“他们知道你的使魔是个大蜘蛛的话准会昏倒的,还是别了吧。”
“那不然把它放到佣人们的房间里?”
“那你家的仆人可能会一个不留全都辞职不干了。”
眼下最为巧妙的处理方法想必就是扩充书架内部的空间,但索亚兰如果说给对方听的话,最后要出苦力的肯定是他自己,因此他选择了缄口不言。
然而不管颜色变了还是穿上了围裙,蜘蛛还是蜘蛛,而且是巨大的蜘蛛。索亚兰尽量不去注意到被范森抱在怀里的那团多足粉色块状物,抿了口茶。
“嗯……戒指啊,待会儿去和老师商量一下好了。”
“老师”,指的是教授索亚兰作为魔法使应有的知识与礼仪,并负责照顾他日常大小事的另外一位魔法使。
虽然对方不是那种索亚兰想要什么就满足什么的人,但涉及到他与未婚妻之间的关系一事上的话,那么大概也会应允下来的吧,协会那边应该也期望他们两人能够保持良好的婚约交往。
订婚戒指可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光凭索亚兰自己可没这个能力,还得需要外部的援助才有可能实现范森的愿望。所以他才会这么提议。
但是。
“啊,不是不是,不是那种。”
“嗯?”
范森不知为何左右摆摆手。
似乎是打算模仿主人的动作,她怀里的蜘蛛也晃了晃其中一只腿。
“我不是想要那种成品戒指。”
“也就是说?”
“你做一只戒指给我。”
“啥?”
范森一屁股坐到书架前,将手里那只还在胡乱甩着腿的粉红色蜘蛛猛地往里一扔。接着响起了“砰”的一声。尽管看着很暴力,但一想到那只使魔也算是被魔法改造过了的,所以这点程度应该不会受伤。
然后她把脑袋探到书架内,翻找了一会儿后才重新转过身来。像往常一样一身白衣的范森的手中好像拿着什么。是一把雕刻刀以及……一块白灰色的土?
“刚好我从某处得到了这些东西,就请你用它们来帮我做个戒指吧。”
“……粘土?”
范森递过来的正是粘土。比蜡烛还要粗一点的圆柱形中心被人钻了个孔,从外表看简直就像是竹筒一样。白灰色的粘土被装在密封的袋子里,似乎是为了保持内部合适的湿度。
“据说是银粘土,一烧就会变成银子哦。”
“银?”
“没错。烧制过程我会来帮忙的,所以塑形就交给里昂你了。”
“那个,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来做呢?”
“第一次的夫妻合作,仪式感满满,很棒吧?”
“真实原因是?”
“在一旁一边看着你一边插嘴指指点点的感觉很不错。”
“……我就知道是会这样。”
面对轻而易举地就坦白了自己动机的范森,索亚兰叹了一口气。真是的,每次都收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只要是范森打定的主意,无论索亚兰怎么劝阻都不能改变她的想法,所以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迁就对方的任性。索亚兰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对方手中接过粘土袋。
3.
做成矮圆柱形的粘土的中心开了个小洞,里面预设的空间似乎比之范森左手的无名指而言要粗一点。因此即便在经过烧制后多多少少会有些收缩,但以现在的尺寸来说也刚好能够戴上去;同时这也意味着,在这样一个类似甜甜圈一样的模型上面,可以尽情地通过雕刻或是作画来进行表面图案的绘制。
博学多才的范森身为一名魔法使的能力自然也是无可挑剔的,但有趣的是,唯独在画画这一项上她似乎毫无天赋。有关这只戒指的制作也是如此。索亚兰原本让她先在纸上画出自己想要设计的形象,可对方却不知该从何处下笔。不过在听到她说出:“这里是牙齿,这边要画出角和嘴以及七条腿”后,索亚兰瞬间意识到诞生在她脑海中的物种绝对不是个什么正常的东西。
“设计就交给我吧,结果一定能让你满意的。”
于是他殷切地恳请道。
就算是后天还会有另一只正式的订婚戒指送过来,现在索亚兰正在制作的这只戒指也会被看成是礼物的一部分。因此如果真在这上面画出了什么七只脚长着獠牙的东西的话——让老师知道了铁定会遭一顿说教,况且,这种图案本来就不是什么送得出手的货色。
对方是女孩子,应该画一些更可爱的形象。比如说什么鲜花啊,蝴蝶啊之类的。
话又说回来了,自己可几乎从来没做过这种手工活来着。索亚兰握着范森提供的几把刻刀,削去粘土表层。
不管怎样总之先把手中的材料雕成柄状再说。
手艺品的制作与魔法道具的制作不同,前者对于手法的细腻程度要求更高。索亚兰一边觉得自己真不是干这行的料,一边注意到了范森目不转睛的视线。怎么,这样的场景很稀奇吗?
——正当他往粘土表面雕刻图案底稿刻到一半的时候,范森突然开口道:
“还不赖嘛。”
“或许吧。”
因为十分清楚自己身上完全没有一点绘画和艺术的才能,所以他不好直接肯定对方的话,而是以一种较为暧昧的方式回应了范森对自己的称赞;不过没有明确表示否定也是他心知肚明与范森相比自己要熟练不少的缘故。索亚兰稍稍抬起头,范森趁机凑近粘土打量起来。只见她眉头紧皱,喃喃自语。
“要吃什么才能像你一样把粘土做得这么漂亮呢?”
“我认为原因不在食物上面。”
应该说是性格还有品味上的问题吧?如果要靠这个挣口饭吃的话或许还得投入大量磨练技艺的时间,然后就是得拜师学艺之类的?
还要有一本好的教科书?
某些时候可能还要依靠一位值得信赖的赞助商,还有资助人,但想必范森想听到的回答肯定不是这些东西吧。
“补充一句,我其实对这种手工活并不是很擅长。”
“呐,这朵花是什么?”
……这家伙,不会听人说话是吧。
她指了指雕刻在戒指上的花朵,看向索亚兰。
“长得有些奇怪的花罢了。”
在对方眼中一定是这么想的吧。当初决定把图案定为花的时候,索亚兰觉得只是雕一朵简化后的花朵实在是有点不解风情,但自己又不太了解植物方面的知识……所以思来想去的索亚兰选择了他最熟悉的品种。
被四片花瓣托住,自中心探出长长的雌雄蕊的花的名字叫——
“白蝶草。”
如果是这种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花,那么即便是不娴熟的索亚兰也能够画得出来。
然而对方却仿佛一副第一次知道的表情。对于索亚兰而言司空见惯的植物,对于范森来说竟然见都没见过,他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白蝶’?”
“没错。有白色的也有粉色的,轻飘飘的一种花,根茎和叶子都很细,长长的……我倒觉得哪儿都长有白蝶草,你真没见过?”
“没见过。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范森从摊在桌子上的一堆草稿里拿过一张来看。上面用笔画着某样东西,大概率是花吧,不过就凭那拙劣而富有个性的画技还不足以让她明白白蝶草是个什么。
不过,白蝶草啊……被范森这么一说索亚兰也注意到了,近来就连自己也不常见到这种花了,最后一次看到是在什么时候来着……正当他沉浸在回忆时,范森已经离开座位,向着书架走去。索亚兰一边好奇这次她又会从书架的夹层里取出来什么东西,一边观察着范森的举动。
但这次她没有打开夹层,而是直接用手指轻轻滑过书架上摆得整整齐齐的书脊,一本一本地确认着自己要找的书。不一会儿,那只手停住了。
范森抽出一本厚重的书,看样子是辞典类的。她两手抱着书回到位子前,将其封面朝上地放到桌子上。
是《植物辞典》。
翻开目录一看,里面确实有关于白蝶草的部分。
两人打开书一看,索亚兰顿时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啊。这下他知道为什么对于他而言见惯了的花对于范森却不然,以及自己为何最近都没怎么能看得见白蝶草的缘故。
真相就在辞典里那幅远比索亚兰画的要精美得多的插图旁边的描述。
白蝶草
夏天到秋天盛开的一种小小的四瓣花朵。
因其形似蝴蝶,故得其名。多生长于大陆的西南部……
以前——自己与双亲一同生活在和这里的语言完全不相通的地方,原来就是在那时留下的关于白蝶草的印象啊。
“嗯……”
这时范森露出了饶有趣味的,充满恶作剧的笑容。
对于那引起她兴趣的东西,以及她要嘲笑自己的地方,索亚兰早已明了。只见范森的手指在辞典上缓缓移动,随即映入索亚兰眼帘的是——
出人意料,被指出来的居然不是“大陆的西南部”这几个字。对方在意的点不是这里啊。
可当看到让范森的指尖停下来的地方的时候,索亚兰甚至都察觉到了自己不禁显得有些失态。
说明的文字紧接着“大陆的西南部”介绍了……花语。白蝶草的话语是“纤细”、“不服输”,以及——
“‘见异思迁’。”
“……把这个刻在订婚戒指上是不是有点不妙啊。”
从书上抬起头来的索亚兰满心愧疚,自己怎么做了一件这么蠢的事呢?
但就连这种错误,自己的未婚妻对此也仅仅是愣了一下后便一笑了之。
“不是挺好的嘛?至少,我们又不是因为爱上对方才结婚的,所以没有谁会来责备你的啦。而且……”
而且?
这回对方的手指才放到索亚兰先前预想的位置上,不过范森脸上浮现出的表情还有特意指出来的原因,却都与他所想的不同——
“既然这种花,是你,里昂,故乡里的花的话,那么我倒是觉得很合适哦。”
面对因为自己说出口的意想不到的话而呆住了的索亚兰,范森拿起尚未完成的粘土模型,可爱地笑了笑。
“白蝶草啊……嗯,我记住了。”
她一边如是笑着,一边说道。
然后看向索亚兰。
“我会好好珍惜它的。”
*
这之后,借着索亚兰一众导师们的筹备和安排,他向范森送了一只正式的订婚戒指。是由协会所打造的,顶上镶嵌有一颗巨大钻石,底下是白金指环的显贵礼物。不仅能作为婚约的戒指,即便当成是魔法道具来使用其品质也极高——索亚兰是这么听老师说的。
但是范森每次要与索亚兰见面时,戴在手指上的,一直是那只拙劣的白蝶草银戒指。
4.
“——喂!”
听到耳边的呼喊,索亚兰突然回过神来。
他注意到自己正被人抓住肩膀使劲前后摇晃,自己的脑袋也跟着像是无力地左摆右摆。明明头脑快要沸腾般的滚烫,但体内却怪异地感到一阵恶寒。
有谁在吵吵嚷嚷地说着话,是个男性的声音。
这里是哪儿?记得自己应该是像往常一样被范森叫到府邸里去——不对。
“喂,还活着吗?”
“活倒是还活着……但能不能先请你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可以吗?”
似乎是不知不觉间从沙发上倒了下去。他站起身,坐了回去。
确实不对,这里是大陆东部的某个小镇上的宝石店。因为有事要向这里的店主交代和商量,所以自己今天才会和部下一起来到访。
“你忽然失去意识了,叫了你好多声都没反应。给我听好了,不要随随便便就死在别人家里面啊。”
“死在别人家里面”——真是难听的说法。
索亚兰还有想要说的话,因此他张了张嘴:
“你……”
然而。
只要一吸气,他就发现喉咙被痰给堵住了。
随后不禁咳嗽不止,整个身体都能感受咳嗽带来的颤动。肺在悲鸣,头痛欲裂。
“索亚兰大人!”
虽然呼喊着自己名字的某位女性的声音带着哭腔,是如此悲痛欲绝,但此刻在索亚兰听起来却仿佛远在天边。他的手断线般脱了力,被紧紧握在手中的某样东西掉了下来,他现在全然没注意到那是一只戒指。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正好对上一双灰色的瞳孔。那双眼睛里罕见地充满了诧异,并这么说道:
“看来是得叫医生过来了。”
但就连那些抱怨都变得如此细微,索亚兰笑了笑。
自己想问的、想要说的可不是这些。没错,自己真正想要问的是……
“你说过——因为雇佣关系,你才会为了那孩子做到这种地步……”
“啥?”
眼前的男人眉头一皱,看样子是觉得自己情况不太妙,于是赶紧向着店员抛出命令。
“喂,库,快去叫医生!”
“你先听我说!”
索亚兰向着准备走开的灰色男人追问道。
头疼开始加剧,视野变得模糊,但还是想要问清楚。
“你说是‘因为雇佣了’,所以才会守护那孩子。而你也确确实实击退了魔法使,一直将她保护到了现在。但是……”
他一边说,一边在脑海中回想——那枚银戒指到底去了哪儿呢?
范森的遗体上找不到那枚戒指。
“但是,那样的话,我……”
最近这几天,在文书上见到的确实是曾经在自己身边欢声笑语的人的名字。
即便是那样胡闹的婚约,她也是自己的未婚妻。同时也确实是自己的对手、狐朋狗友,以至于在某种角度上还是自己的师傅。
可是。
记忆开始变得浑浊。
口吐宝石的少女。
能够把“仅仅只是”店员的她一直守护至今的那个男人……那样的话。
为何自己却……
甚至还是自己未婚妻的她。
“那位向我笑着并收下我的戒指的未婚妻,为什么,我却没能把她守护住呢?”
话说出口的瞬间——
——索亚兰彻底失去了意识。
*
里昂——
*
深爱宝石的“她”的故事篇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