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本相簿里的第一页,贴着我的父亲和母亲微笑着并肩而立的照片。双亲留下的轨迹只有这个。他们两人的事情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记得。
我的爱机Nikon U原本就是身为业余摄影师的父亲拥有的,所以这台Nikon U里几乎没有拍到父亲自己。父亲留下来的照片就只有这一张。这是由我拍摄,而父亲协助我在浴室的暗房里第一次自己亲手冲的照片。由于还是个新手,所以照片上有一些斑点和瑕疵。
父亲在我刚上国中的时候死于交通事故。我还清楚记得车祸发生那天的事。那是个下雨的夜晚,我们一家三口乘坐的车子被卡车从旁撞上,我和母亲只有轻伤,手术结束之后仍意识不清的父亲则留在医院里,我们于深夜回到家中。母亲打开玄关的门说,还好不是什么大伤,笑着问我晚餐该怎么办,又饿又累的,吃冷冻食品可以吗?我看着她,领悟到在医院的父亲已经在刚才死去。当我正打算把冷冻披萨放进微波炉里微波时,又发现父亲的马克杯不见了,筷子也不见了。然而我无法确认除此之外消失的还有些什么。
母亲是在那四天后消失的。就在吃早餐的时候,没有任何预兆,在我面前突然消失。母亲右手拿着正要放进嘴里的火腿蛋三明治掉在餐桌上,蛋黄啪哒一声破掉散开。而她左手拿着的马克杯则跟着她一起消失。
我现在偶尔还会想,如果消失的只有父亲会怎么样。我会对母亲说起关于父亲已不在,却只有我记得的事情,母亲会觉得我很可疑,我将因这种异常的感觉饱受折磨——不但会伤得更深,最后也许会用身体学习如何与外界相处。但是他们俩几乎是同时消失的。
有两件事实,我无法对任何人透露,只能默默往肚里吞。
那就是人一死就会消失,以及即使人没有死有时也会突然消失这两件事。
我的生活以及围绕在我身边的人,并没有因为我隐瞒这些事实,产生任何改变。毕竟一切与那些消失的人有关的事情都被忘得一干二净了。因此我决定假装自己也忘了。假装自己是在空无一人的独栋房子里,突然发现自己是一个人生活的孩子。只是,我仍然持续摄影。
因为我原本就是个孤僻的孩子?还是因为摄影的缘故使我一直都是透过镜头和外界接触长大的?我不得而知。也许理由各占一半吧?莉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曾说过这句话:
「小诚你从小就都关在房间里看书听CD吧?所以就算不接触摄影,我看大概也是……」
「大概也是什么?」
「你十二岁的时候不是说过『要回到妖精的国度去』?」
我不是不懂她想说什么,但我也有生气的权利啊。
莉子是我平常少数会交谈的人之一。因为我们从小就有来往,还住在隔壁。二楼的窗户彼此相对,间隔的距离不到两公尺。我经常利用这条路线向莉子借书或是拿宵夜。距离那么近,事到如今就算要拿着相机和尺筑起城池将她赶出去,也已经赶不走了。
所以,我相簿的前几页几乎都贴满了莉子的照片。因为我好几次要她当我练习拍摄的对象,也许因此让莉子误会自己是摄影社的专属模特儿,才会经常跑来打扰我的社团活动。不过我最近已经不觉得郁闷了。就像跑进眼睛里的灰尘般,就算视线变得模模糊糊的,但是久而久之就不会在意了。
暗房作业几乎都是一个人进行比较轻松,不过有时候偶尔也会需要一个帮手。像是把放大机固定在桌上,或是要水洗相纸时。所以我不能否认有莉子在其实很方便。
「干嘛不用数位相机啊?洗照片不是很麻烦吗?」
有次在暗房作业时,莉子这样问我。
「不懂底片的韵味就给我出去。」
我这么说其实是想把她赶出暗房,并不是因为懂得底片摄影的好,只是数位资料会令我不安。因为,人一死,手机上登录的号码还有电子邮件、来电纪录什么的全部都会消失不见。所以我很害怕,不敢用数位相机。我想可能老天爷的橡皮擦大概也有容易擦掉跟不容易擦掉的东西吧。总觉得数位资料跟人类脑中的记忆,似乎可以很轻易地擦掉。毕竟都是电气讯号。
大家的表情为什么可以如此冷静呢?这么多人和物接二连三地相继消失,为什么还可以一如往常地生活谈笑呢?自从父母死后,我一直都有这种虚假心寒的感受。只要这个疑问还缠绕在我心里,我就没有心思去亲近任何人。我甚至觉得自己一个人孤伶伶地生活在一群机器人之间。
但是我也真的知道,这个情形跟没有任何人死去是一样的,因为这个世界完全被改造成当一个人死去,那个人就仿佛从不存在的样子。这让我想起了「世界是猫女王在上星期四创造出来的」这个不负责任的哲学论点。包括所有的虚假记忆和经验以及历史在内,就算这个宇宙的一切都是最近才创造的,生活在其中的人类依旧浑然不知。
因此我有时会感到惶恐。我拥有的这些逝者的记忆和照片,也未必是真的。或许我只是一个带着一张双亲的照片,被灌入父母死亡的记忆,在十二岁那年的六月,突然在这间独栋房屋中出现的人。没有人能够证明不是。
即使如此,我还是把政府支付给我仅有的孤儿补助金全部拿去买底片跟镜头,不断把景色和人物胡乱印在相纸上。没有其他办法。
我之所以没有饿死还能够活得下去,全都是多亏了恭子阿姨。恭子阿姨是莉子的母亲,她负责照顾政府托付的独居老人。白天照顾老公公老婆婆们,早晚则照顾莉子和我,真令人敬佩。
「也没那么辛苦啦。」
一大早,恭子阿姨一边巧手装着两人份的便当,一边唱歌似地说。
「不论做几人份的便当,花的工夫都一样。而且材料也跟狗狗们的饲料一样。」
等一下!正扒着纳豆饭的我不小心咬到了筷子。
「哈哈哈,放心啦。」恭子阿姨笑着挥手。「狗狗们吃的东西我没有放葱和胡椒。」
「谁担心狗啊?」
她是一个让人不知道她玩笑的底线在哪里的人。
不过无论如何她是个喜欢照顾人的人,隔壁院子里每天都聚集了很多来吃饲料的野狗。大多是饲主已经消失的宠物。这附近的社区有很多家庭都有养狗,因此野狗日渐增加。搞不好人类都消失之后狗儿们还会继续活着,吃着干掉的虫骸或是烂掉的树根什么的,不断生出小狗,最后在废墟中建立狗的王国也说不定。这么想着,便觉得那幅光景比一切都变成沙漠更让人感到凄凉。
「妈妈还真是爱狗呢。」
穿着睡衣的莉子和我隔着这张小餐桌面对面坐着,一边夹着酱菜一边嘀咕着。
「我们家又没有养,却要照顾那么多只。」
「以前不是养过吗?」恭子阿姨说。「不知不觉间,它就消失了。虽然不记得那只狗,可是却模模糊糊地只记得以前有喂它吃东西还有训练它上厕所的习惯,所以现在才会对其他小狗乱喂一通吧。」
这种口吻仿佛在说毫不相干的事情。狗原本就跟人不同,就算死了也不会从记忆中消失。这条街上养狗的人家很多,所以很常听到狗儿死掉的消息。
即便知道这是个玩笑,可是这种对已消失的东西只留下一点沉淀后的记忆残渣,无意识中又会想要弥补的想法,不知为何让我觉得不寒而栗。我的脸上也许也露出了嫌恶的表情。恭子阿姨脱下围裙坐在我旁边,凝视着我的脸问:
「小诚你讨厌狗吗?」
「不太喜欢。」
「那下次你的便当我就不要放好了。」
我口中的味噌汤喷了出来。「恭子阿姨!」
「别担心!别担心!」恭子阿姨笑着拍拍我的背。「我都是用配给的肉品做的啦!」
真的是一个不知道她玩笑底线在哪里的人。
「不过,我无法保证那不是狗肉唷。」
「不要再扯这个话题了啦。」
「妈,那你去照顾老人,搞不好也是因为这样?」
莉子突然这么说:
「因为对爷爷还是奶奶的事情只记得一点点,所以说不定是因为这样才会不知不觉想去孝敬老人。」
我把口中那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和着剩下的味噌汤一起吞了下去。
「还不到孝顺的地步啦。」恭子阿姨一边盛自己的饭一边说。「他们都是些没有生活能力的人,如果放着不管,他们会死掉吧?所以我只是没办法放着不管。对了,也许我也是因为这样才会喂狗。」
「因为小狗啊……」莉子说着不知为何看了我一眼。什么意思?
吃完早餐,我立刻拿起外套和书包走向玄关。莉子因为还要换衣服,所以回到二楼她自己的房间里。
「不一起去学校吗?你最近是不是对莉子很冷淡啊?」
恭子阿姨送我到玄关,用带着点挑衅味道的口吻说。这种时候的恭子阿姨看起来只是比莉子稍微年长的少女,很难应付。
「我才不要。还要特地等她换好衣服,又不是兄妹。」
重要的是,莉子是搭电车上学,我是骑脚踏车。为了方便放学后到学校周围四处拍照,我从去年开始,便决定只要放晴的日子就骑脚踏车上学。反正学校就在市区内,不是很远。
「这样啊……你不是我们的家人,只是在我家里吃饭而已。但小狗们也是来吃饭的,还会让我摸摸它们,而你却比它们还要冷淡呢……」
恭子阿姨露出真的很寂寞的眼神,因此我丢开才穿到一半的鞋子,慌慌张张地回头说:「等等,为什么话题会变成这个?」
「那你要让我摸一下吗?」
「就说为什么话题会变成这个啊!」
被恭子阿姨摸头的时候,换好制服的莉子也已经走下楼来。
「妈,你在干嘛?」
趁事情还没变得更复杂之前,我拨开恭子阿姨的手走出玄关。
*
我们居住的城镇位于东京都的西南方。
话虽如此,由于人口减少得太多无法成立一个县的地区陆续合并,东京持续扩大,所以或许只是我不知道,搞不好东京的西端已经到达香港一带也说不定。
姑且不论我们这个城镇是紧贴着山麓的小小丘陵地带,周遭还被禁止进入的区域团团包围,连结市外的主要道路除了一条国道之外,其他路都被堆起来的沙包给堵住了。不过,那里也并非铺设了密密麻麻的地雷,或是一旦超过界线走出市外一步就会被枪杀。自卫队跟警察才没那个闲功夫。
所谓禁止进入的区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经常成为话题。毕竟政府没有公布这些地方禁止进入的理由。其中最有力的传闻就是,可能是将人类最容易消失的地区一个个封锁。由于仅仅停留在传闻的阶段,反而更有可信度,成为比沙包更强而有力的栅栏。
我本来就没有因为被限制移动而感到特别不自由。变成配给制的也只有一部分的日用品,车站前的购物中心还有商店街仍持续营业,游乐场的游戏机也每天都喧闹地吐出无价值的硬币,TSUTAYA(注1)里排列着杂志,店里流泻出畅销歌曲,电影院的售票处则只有假日才需要排队。真搞不懂这种世道下,怎么还会有人连番推出新的电影作品,该不会是因为人们的记忆变得不可靠,反而变成他们的优势?说不定其实电影院上映的一直都是同样的电影,只是我们没有发现罢了。搞不好只要卡司中的某个人因为死亡而被消灭,就会连故事大纲都改变,所以永远都可
注1:日本大型连锁商店,可购买或租借书籍、CD、DVD、游戏片。
以用新鲜的心情来看电影吧?这么一想,就觉得连看电影的心情也没了。光是看到在电影院前聚集的人潮,我的心情就整个暗淡下来。
往后究竟该怎么办?我一直想相信,无论哪一个人心里都放着这样的疑问。所谓该怎么办,也就是说这不单是自己一个人的问题,也是涵盖所有一切的整体问题。该怎么办?明知所有的人都正在逐渐消失,以后该怎么办呢?我们几乎都可以用直升的方式上高中。然后又该怎么办呢?我不知道。
尽管如此,我一个月大概也有两、三次会骑着脚踏车往车站飞奔。
在离主要干道三条路之外的地方,有条窄小的拱廊式街道,街道最深处有一家店。那是一条野猫比路人还多的商店街,被置之不理的生锈脚踏车上还有干掉的泥巴、紧黏在柏油路上的塑胶袋、以及被丢在路边只残留伞骨的雨伞,触目皆是诸如此类的惨状。沿着路往前走,人行道边缘有一根仿佛从绘本中剪下来的古老矮街灯孤伶伶地立在一旁,照亮一扇厚重的桃花木门。桃花木门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看板,上头的文字「汤泽照相馆」因为烧焦的斑痕而几乎无法辨识,若是不知情的路人经过,肯定会以为那是一家骨董美术店或是已经倒闭的餐厅。但是一打开门,便会看见狭长昏暗的店里堆满玻璃箱盒,里头密密麻麻排列的镜头和相机整齐划一地注视着自己。靠近天花板处,挂满了裱着框的褐色调怀旧风景照。空气中飘着的甘苦雪茄香味里隐约混杂着一股急制液的酸味。
「又是你啊?」
层层的玻璃箱盒后传来沙哑的声音。
店里最深处放着只剩下骨董价值的马鞍棕色铁制收银机,有个小小的人影仿佛躲在那儿。那是个连头顶都已秃光的老人家,在圆形的眼镜后,一双眼睛深深埋在布满皱纹的眼皮下。他正在摊开的纸巾上用美工刀细细地切割雪茄。可能是要放在烟斗里用的吧。生着锈的电热水壶在老人脚下劈啪作响,亮着红灯。
「TRI-X还没进货唷。ILFORD的话就有,但是只有一百尺的盘片。」
「那么长的盘片……我钱有点不够。」
我把手伸向裤子口袋里的钱包说。一百尺的长底片必须自己分切后装进底片壳里使用。以单张底片的平均价格来说,大概是一般底片的半价,但是总价接近六千圆。我身上没那么多钱。「不能切开来卖吗?」我双手合十试着拜托老板。
「你是白痴吗?」
老板连看也不看我一眼,用美工刀的刀刃指着我说:
「一百尺的切开来卖?意思是要我切下四尺卖你两百圆吗?那剩下的我该怎么办?」
「可是,反正你这家店也只有我这个客人不是吗?」
「烦死了!你这个臭小子!」
老板把切下来的雪茄碎屑朝我扔过来,泛起一阵雪茄的味道。不过之后他就进去里面,马上拿出ILFORD一百尺的底片来。虽然他讲话粗鲁,却出乎意料是个温柔的人。也多亏了他,我才有办法继续拍照。
「只要钱进来我就会来买剩下的。」
「那还用说吗?笨蛋!」老人一边讲出狠毒的话,一边收走我手上的一千圆钞票,把找的零钱扔在柜台上。
因为有了买卖契约,我一定会再度光临这家店。所以老爷爷你不要觉得寂寞——我很想这样对他说,不过还是放弃了。因为我也没有把握,或许他根本就不觉得寂寞。一般正常讨厌孤独的人,可不会在乌云满天的星期六下午切雪茄。
但是我并不讨厌这个人。每次来到这家照相馆,就会跟老人的毒舌纠缠一小时。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不打算跟他亲近,也许正因为如此才能够轻松地说话。
「要切要卷你自己动手。」
他这么对我说,我绕过柜台走进商店后头。这家相馆的暗房位于玄关阶梯右手边的小房间。从配在分装器上的长底片切下三十六张份再卷入底片壳中,这是个很悠闲的工作。黑暗中传来他的声音:
「如果分期付款还没结束你就死了或是消失了怎么办?」
我数了数卷片器卷了三圈的微弱声音之后才回答:
「要是这样,你就会忘记买卖契约,不是很好吗?」
「臭小子,我的损失可不会消失啊!」那倒是。
结束卷片作业走出暗房之后,我突然想开个玩笑。
「我想至少会留下相机,请你把它卖了抵帐吧,我会先写好遗嘱。」
「你说什么傻话?你的照相机能值几个钱?不过是初学者的便宜货吧?」
我有点受伤,手伸向腰间的Nikon U。
「它很轻、很好用,我觉得它是很好的相机……」
老板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把美工刀插在柜台上,拿出他卖的各种相机。莱卡R8、PENTAX 67、Nikon F2、连双眼的Rolleiflex都拿出来硬逼我试拍。坦白说,里面有很多相机我连用法都不清楚,也没有余力去品尝拍摄的滋味或注意镜头内的影像。最后还是拿起自己的Nikon U拍了几张店里的模样,紧绷的肩膀才终于放松下来歇了一口气。
「怎么样?完全不一样吧?」被他这么一问,我便回答:「这让我更加深对Nikon U的感情。」结果遭到一顿海扁,他甚至骂道:「烦死人了,臭小子!我看你也别玩相机了!」
「连冲照片都不会的你懂什么?把你冲好的照片拿来给我看。要是洗得好,我免费送你一卷底片!」
虽然觉得为什么非得挨老板骂不可,但仔细一想,这对我并没有什么损失。这个人果然很寂寞吧,我这么想着,把一堆底片装进书包,老板咬着烟斗一脸不高兴。
「你为什么拍照?」
我反覆看了看老人的脸又看看手上的底片反问他:
「那你为什么开照相馆?」
「是我在问你。」
「因为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所以想模仿你的答案。」
老人哼了一声,从鼻孔喷出烟来。
「我以前有老婆的。应该有。不过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消失了。」
「你记得吗?」
「不记得了,可是我有女儿。」
我费了一番工夫才想起自己父母的脸。然后想起恭子阿姨和莉子,以及已经消失没有人记得的莉子父亲。在这个连人的记忆都可以被窜改的世界里,几乎可以说是人类记忆丧失的唯一证据,就是每个人一定还是有父母。
「你父母都在吗?」
「都不在了。」
我很想知道他接受这种答案的理由在哪,但是话题一旦岔开故事就说不完了,我不想那样,所以保持缄默。老板把烟斗中的烟灰弹进杯子里。
「你把孤儿补助金全都花在照片上要怎么生活?有互助会吗?还是有其他的亲戚?」
「住在我家隔壁从以前就认识的邻居,会让我去她家吃饭。」
「原来如此。就像家人一样啊。」
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人朝着一直被放在收银台上的Rolleiflex2.8F上下并排的两个镜头说话。
「你……有没有曾想过要杀了家人?」
相机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于是我代替它,用几近呼吸的声音说:
「为什么要杀?」
「就算没有理由也不会想吗?我经常这么想。」
我凝视着那台破旧的收银机。铁制的机体正面刻着几条长长的投币口,投币口上端有圆形凸出的按键,按到底的话,里面的齿轮还是曲轴就会转动,小窗口就会吐数字来。仔细一看,很无聊地发现这东西是英国制的。单位似乎除了磅与便士之外还有先令,不过就算把它反过来或是打它踹它,都得不到在这个地方有用的答案吧。
老人咳出像是齿轮生锈似的声音之后,继续说:
「我每天看到送饭来的女儿都会想:要是今天把她杀了会怎么样?人在脑子里要怎么想都是自由的,对吧?我小时候就这样了。谁在我的眼前,我在脑子里就会想杀他。大概都是用美工刀。我的美工刀在脑子里是坚硬到可以折断肋骨轻轻松松直取心脏的刀子。血不知为何是冷的,对方也不会立刻死去。他们的眼睛像要爆出来似地直瞪着我、责问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因为想到会被警察、法官责备就觉得很讨厌,所以最后还是下不了手。」
讲到一半,老人的声音夹杂着咬烟嘴的声音。那种混合了唾液和尼古丁令人不快的味道仿佛都流到我的嘴里来了,我清了清喉咙。这个人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呢?
「但是,变了。一切都变了。」老人继续说着。「杀人也变成好事了。你懂我的意思吧?因为会消失。死了之后没人会记得。你自己也一样。电视新闻已经看不到杀人的新闻。因为人死了之后就没戏唱了,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你看,你想想看。说不定我有做过呢。」
老店主把美工刀的刀刃剌向相机,刀刃微微颤抖着。
「也许我杀了我老婆。我突然想到的,就这样。」
刀刃就这么又往剩下约一半长的雪茄削下去。好一段时间里,只听见蚯蚓咳嗽似的削雪茄声。我喉头的僵硬感,和着有怪味的唾液一起往胃部流下,逐渐消失。我猜也许是因为一直都在积累吧?世界变成这种莫名奇妙的状态,没有道理大家还可以若无其事地生活着。
但是我看着老人的脸,发现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见疯狂的样子。虽然他的脸一如往常像干掉的黏土,但是那扭曲的表情看来似乎因自己说的话而感到羞耻。
他只是突然想到这些。我明白。
「你觉得没关系吗?」过了许久之后他说。
「咦?」
「我可是拿着美工刀跟你讲这些话。只要手稍微伸长一点,就直达你的胸口或眼珠了。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我「唉」的叹了口气。不如说他这么担心我反而让我觉得可笑。那支满是干燥烟草屑的美工刀,像跟着老人生活了几十年似的又脏又钝,恐怕连一条虫也杀不了吧。他只是突然想到罢了。在街上和美女擦身而过时会突然忍不住想像她衣服下的裸体,就像那样。就像他自己说的。我只是正好打开了那个汽锅的栓而已。
既然如此,我想我也得说些什么。安慰他?让他安心?鼓励他?好像都不对,可是我还是开口了:
「呃……那个……」我的眼光落在手边的Nikon U,沉吟了半晌。「其实,我记得。我记得那些死者的事情。」
老人连眼角的皱纹都文风不动。我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讶异。我明明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但是我还是勉强自己继续说下去:
「只要拍到照片里,不知道为什么就会留下记忆。所以如果你杀了你女儿,我一定会去报警的。请你放心。」
不小心说了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无聊。这种天马行空的故事你不如投稿到报纸上去吧。」他吐出这句话。我缩了缩脖子。这种百分之百的真相,肯定不会为任何人带来快乐。
「这种话一点也不能让人安心啊,你这臭小子。已经回不去了呀。杀人也无所谓,我想过这件事情的事实不会消失。你懂吗?事到如今讲这些话又有什么屁用?」
我默默点头。心想,这个人跟我一样啊。
我也知道。我也知道相框之外一点一滴不留痕迹地逐渐在溶化。即使我把Nikon U敲坏,把负片跟照片都投入火中焚毁,只有那份记忆是不会消失的。所以我才会继续拍照。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其他和死者接触的方法。
「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突然想到,于是问他。
「开始什么?」
老人干枯的声音夹着痰声。
「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你还记得人们仍会真正死去时的事嗯?」
刚才老人说过。他确实说过,如今变成杀人也无所谓了。如果是这样,这个人应该知道这个世界还很正常的时候的事。
他把烟斗的烟嘴塞进干燥的双唇之间,眼光从我身上移开。
「我不清楚。我父亲跟母亲都是真正的死亡,也办了葬礼。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我没办法记得那么清楚。」
过去确实曾经有死亡这件事,书籍或报纸上都写过。已经去世的音乐家录音,某种程度还保留着。从某个时间点才开始有那个玫瑰病或某种病。这个病从人类身上夺走死亡,将他们细细撕碎成看不见的尘埃,散播到全世界。然而在那之前,人们应该曾经是将遗体慎重地放在纯白的玫瑰之间送走亡者的。
这是我第一次跟实际出席过葬礼的人说话。于是我很想这么问——人的死亡究竟是什么样?
当亡者就在你面前时,活着的人会有怎样的表情?会勉强自己笑?还是理所当然地笑?不过我没问出口。老人别过脸继续吞云吐雾,无法出口的答案附着在山根和指节上岁月刻划的皱纹之间。
「然后……」
过了许久,我说。也该是回到现实的时候了。
「这些事情跟你为什么要开照相馆,有什么关系啊?」
老人从口中取出烟斗,就这么侧着脸瞪大了双眼。白色的烟雾从他裂开的唇间滑出,在虚空中飘散。
「什么跟什么?我说你这小子真的是,什么跟什么?」老人说。「你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啊?干嘛又扯回那个正经的问题去?」
不如不觉间我紧绷的肩头放松了下来,叹了口气。我认真说出口的话却被说头脑有问题,还真是无地自容。正打算回话,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爸!你真是的,我不是要你把要洗的衣服放在外面吗?我实在不想进去店里,又臭又暗的……」
年轻女子一面回避那些玻璃箱一面走进来,一和我视线相对,就闭上嘴愣住了。她手上提着一个小布袋。我对她点头致意,然后尴尬地将眼光避开。我见过她好几次,她是老板的女儿。年约三十,狂野的卷发已经快要失去卷度,也没有想化妆打扮的意思,身上老是穿着到处沾满油渍的围裙,油渍的形状简直就像马尔地夫群岛一般。
「有客人?讨厌,真不好意思。」
女人耸耸肩,从布袋里拿出便当盒放在收银台上。便当盒上印着米老鼠的图案,跟这家昏暗的店不相衬到令人绝望的地步。老板只是瞄了一眼,从鼻子里冒出白烟。
「谢谢你常来光顾。托你的福,这家店才一直没有倒。」他女儿这么说,好像也认得我的样子。可能我真的是唯一的常客吧。
「啊,那,我走了。」
我分别对他们两人点了点头,走向大门。一走到外面,突然觉得周遭的空气变得很稀薄。明明是阴天,却觉得光线亮到剌眼的程度。真是不可思议。比起手握美工刀的老人,带着强烈现实味道半路杀进来的老板女儿更令我害怕。
我重新背好因为放了大量底片而变重的书包,正要往脚踏车停车场走去,就听到背后的开门声和脚步声。
「喂!小子!」
老人从店里跑出来把我吓了一跳。他右手握着的却不是美工刀而是一张皱巴巴的便条纸。上面列了几个看起来像是店名的字样还有住址跟电话号码。
「这些是我往来的一些底片啦什么的供应商。他们也收中古相机。」
「……啊?」
「下个月你要是没办法筹到钱,就把你的Nikon卖了。」
我眨了眨眼,有点不明白老人的意思。他焦躁地把纸片塞进我手里。
「说要卖相机来付帐的不是你自己吗?」
没想到他竟然当真,我当场傻眼。
「那当然是开玩笑的吧?为了买底片卖掉相机是怎样?又不是在演《圣诞礼物》(注2)。」
「谁管你。」
老人吐了口唾沫在柏油路上,然后回到店里。那道背影,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身影。他关起桃花木门后,「汤泽照相馆」的招牌开始摇晃起来。
*
隔周,我来到商店街时,汤泽照相馆消失了。真的,连建筑物也一起消失了。商店街角落空荡荡的空地前,只有一盏古老的欧风街灯傻呼呼地矗立着。
我在街灯旁呆立了一会。一开始想到的是我可能走错路了,但是那不可能。这是已经来过几十次的地方,这种破旧的拱廊街道还有看起来像摆错位置的骨董风街灯我不可能看错。
抬头仰望可以看到拱门之间露出的阴沉天空。接下来脑海里浮现的就是老板已经消失的可能性。可是我还记得他。毕竟今天就是拿上星期拍的照片来给他看的,为了向他自夸果然还是我的Nikon U拍出来的照片最棒。如果连老人和店都消失了,我却仍留着记忆就太奇怪了。我不记得有拍过他的照片。还是说那时候在店里乱拍一阵的照片里,有哪一张拍到了老人吗?
在一个露出土壤的正方形角落里,或褐色或黑或白的小小绒毛团一团团聚集在一起。原来是猫。我愣愣地,脚步不由自主地往猫的力向慢忪前进。猫儿们背部不停地颤抖着,像是专心一意地吃着东西。一走近,才发现它们围着一个小小的便当盒。塑胶便当盒的侧面印着的米老鼠图案仿佛畏惧猫儿们的食欲似地,喀答喀答地摇晃着。一只虎斑猫回头看我,嘴上的饭粒掉了下来。
哎呀!我无声地喊着。那个便当盒是老爷爷的呀。老爷爷他怎么了?难道是你们的女王一时高兴就用橡皮擦连这家店一起擦掉了吗?猫儿们一句话也没回答。于是我蹲下来,取出书包中的Nikon U。
每按一次快门,猫儿就一只接着一只逃走。常有的那股异样感涌了上来。我根本就不想拍这种东西。我可不是为了拍这么虚无的东西才拿这台Nikon U的。
那,究竟是为什么?
我是为谁而拍?
猫儿们都走光了之后,我还一个人蹲在那个黏答答又脏兮兮的便当盒前。我数着自己吐出的白色烟块,心想总不能一直这样,站起身来。一回头,才发现有个人影走进了空地。那是个穿着
注2:描述一对恩爱的贫穷夫妻为了送对方圣诞礼物,太太卖掉一头长发买了丈夫家傅怀表需要的链子;而先生却为了买太太喜欢的梳子而卖掉怀表。
厚羊毛外套围着围巾的年轻女子。分不清一头完全失去弹性的卷发颜色是染的还是日晒造成的,两只手拿着装了水的小碗。她的眼光和我相对,停了下来。
是那个老板的女儿。她用可疑的眼神瞪着我手上的相机。
「啊,对不起,我只是拍猫的照片而已。」
我走到马路上去,他女儿便在便当盒旁蹲下把小碗放下。可能是给猫喝的水。
我不由得叫住了从空地走出来的她。
「请问!」
「什么事?」她停了下来,用戒备的眼光回看我。
「那是……给猫吃的饲料?」
「是啊。因为它们都是野猫,如果你要拍照,它们会逃走喔。它们对我也完全不亲。」
这点我明白,我也不是要问这个。
「你每天都来这里吗?」
她皱起眉头。
「你怎么知道?」
「啊,不是不是,因为我每天都会看见那个便当盒。」我连忙慌张地掩饰。她果然不认得我了。因为对她来说,我只是曾经是她「父亲的顾客」而已。如今这个连系已经消失了,只剩我还记得她。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喂猫的?」
「不知道。从很久以前开始的吧。」
她这么回答我,耸了耸肩,加快脚步离去。
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是吗?变成这样了吗?
也就是说那个老板的女儿每天都作了便当拿到这里来,这个习惯至今仍持续着。只是意义被改写了。我望着那个沾满猫儿们唾液的米老鼠便当盒。莫非那个老爷爷一直都被迫吃着有如喂猫般这种随便做出来的便当?因为这样比较容易改写。
我打开书包,取出那叠照片。那是上星期在店里老板要我大量试拍店内的照片。我摊开来看,叹了口气。相纸光滑的表面,每一张都是全黑的。
我用这双手握着夹子从显像液中夹出照片时,汤泽照相馆的玻璃盒和沉默无语的相机都确确实实地映出来,定像应该也都做得很好才对。
这个也消失了吗?
我不觉手一松。一张、又一张的照片落在地上。
为什么一样不剩地全部一起消失了呢?变成一间空房子不就好了吗?何必连那么多高价的相机和镜头都一起消失呢?为什么?
我甩甩头。无论如何,这一切都是无法得知解答的谜题了。
突然,我发现了照片里的最后一张。
它没有消失。照片里映着骨董收银机、已经发黑浮出木头纹理的柜台、以及升起白烟的烟斗前端。照片的右边朦朦胧胧浮现的,大概是老人的手臂。果然是失败才把他拍进来的。渗入的灰色阴影,我应该不会看错。这是我的Nikon U拍下来的照片。
原来如此。原来留下了这些。我想。我从盒子中拿出我钟爱的相机,和照片比对起来。
我仍然不太明白究竟是什么发生了作用,固定了我的记忆。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么多相机试拍。果然还是Nikon U比较特别。但是明明同一个角度拍了好几张照片,却只有这一张没有消失,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我把照片翻到背面,发现我在背后用油性笔写着「汤泽照相馆」。对了,是我为了整理而写下来的。这也是原因之一吗?老人可能姓汤泽吧?我一直都在归档的照片上写上大家的名字。
无论如何——这是第一次偶然间留下照片。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我不要紧吧?
闭上眼,我最先想起的是雪茄难闻的味道而不是老人的脸。接着是他关节隆起的指头、有许多焦痕的烟斗,然后才是他的侧脸。
不要紧,这样的光景并没有任何热气和湿度。好好地水洗然后干燥是很重要的,无论对照片还是记忆来说都一样。不这么做的话,就无法永远收在相簿里。因为总有一天它们会腐烂膨胀然后溶解。
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我跨上脚踏车,一面慢慢地踩着脚踏板同时这么想,我当然明白只要我不再拍照,事情就会变得轻松很多。但我不能因此放弃。那个老人这么说。一旦知道了就完了,永远不会消失。曾经听过的歌永远会在耳中回响直到死去,死了之后仍会持续在天空中回响。就是这么回事。
仰望天空,一片如尘埃的东西轻轻柔柔地飘下,落在我的鼻尖,留下些许寒意然后消失。是雪。我拉紧了外套,加强力道踩下踏板。
*
到家的时候,柏油道路已经被一层薄薄的雪覆盖,天空整个暗了下来。我把脚踏车停在院子角落正要往玄关走去,隔壁的门已经打开,恭子阿姨露出脸来。
「欢迎回家。哇!下了这么多呀?难怪觉得冷。」
白色的烟雾在恭子阿姨的嘴角边快乐地舞动着。她接着对我招招手。
「饭已经煮好了,快来快来,莉子快要连桌子都吃下去了。」
「喔,好。」
我把因为下雪而湿答答的书包丢进玄关,跳过矮墙。在玄关近距离看着恭子阿姨的脸时,她穿着围裙的模样与汤泽老人女儿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还有那些围着米老鼠便当盒的猫儿们。
补偿行为。
今天的菜是炖番茄浓汤跟闷烧茄子。恭子阿姨像唱歌似地说着,一面在背后推着我往走廊上走去。
「恭子阿姨。」
「嗯?」
「你从以前就一直像这样做三人份的饭菜吗?」
「是啊,因为莉子完全不会做饭。」恭子阿姨笑着说。
这个不自然的答案,使我完全无法笑着带过。我想,以前那些饭多半是为了其他人而做-而我不过是用来填补那个位置,以便改写现实的吧。恐怕那个人便是恭子阿姨的先生。所以恭子阿姨才会对我这个一点都不可爱的小孩莫名的温柔。
补偿行为。
若是如此,一切都蕴藏着这样的可能。我们的一个眨眼、一个呼吸、乃至心脏的跳动,都可能是为了代替过去曾经存在的某些东西。
我伸手摸了摸口袋。照片硬梆梆的触感仍残留在那里。
莫非,这也是一种补偿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