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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五章

放学后奈月没有再来纪念公园了。她是为了听DJ SATOSHI的ROCKIN JAM才来的,所以这也是当然的。我一个人抱着只能播放无聊国营广播的收音机和腹中空空如也的照相机,频繁地来到那个世界终点的断崖,眺望着逐渐破裂溶解的冬天。白雪仍蟠踞在各处的景色上,梅花的花苞虽然也很顽强,却觉得鼻尖触碰到的风中含有一丝微甜。一片灰暗死寂的春色。

实际上奈月并没有完全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但她却让我在学校里感到非常不舒服。毕竟我们是同班同学,上课中只要稍微往左手边看,坐在窗边的奈月就会进入我的眼帘。

原本到了三年级的三月,学生们除了补学分之外已经不太会到学校来了。见不到奈月的课也变多了。教室的座位像虫蚀过一样一块块减少,这总是让我感到背脊发凉。同班同学仿佛每天都会消失两个似的。

我到现在才想起来,再两个星期就要毕业了。然而,我却连奈月的连络方式都不知道,也没有问她毕业后打算怎么办。如果她也直升同一所学校的附属高中还好,如果不是的话该怎么办?还没有留下照片我们就再也见不到面了。可是我不知该如何对她开口。

我心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形成了这么大的空洞。那是为奈月创造出来的空间,一个很大的缺口。而我却除了她的名字之外一无所知。就算是在失去记忆之前我们应该也没有深交才对。如果很熟的话,相簿里应该会留下她的照片才对。

午休时间同学们大概都到齐了。这种时候我有些羡慕唯一一个和奈月亲密交谈的莉子。

「呐,毕业典礼你要穿什么衣服?真的都要穿裤裙(注1)吗?」

「穿吧!有大正时期的浪漫呢。我已经买好了。」

「听说二班的女孩子也要穿。」

听见女孩们在窗边讨论的声音,莉子突然问奈月:

「奈月你裤裙要怎么办?用租的吗?」

呆望着窗外的奈月回过头来。

「……我还没决定。一定要穿吗?」

「不穿不行唷。下次我们一起去店里预约吧!」莉子语毕,奈月含混带过似地点了点头。

「对了,毕业旅行也得快点决定才行。」另一个女孩子说。

「因为每个人想去的地方都不一样呢。」

「奈月有想去的地方吗?」

「……海边。」

「咦?为什么是海边?」莉子夸张地举起双手。

「海边全都禁止进入吧?」

「我看到电视上说海水全都干了。」

「那是很诡异的深夜节目吧?」

「但是,有这个传闻吧?说什么去了海边之后看到海水都干掉了,因为太过震撼,所以大家都失去记忆再也回不来了之类的。」

「但是夏天到了还是会想去游泳啊。」

「现在有用水限制,也没游泳池了。」

不可思议的是,除了莉子之外既没有人和奈月攀谈,也没有人往她那里看,但是奈月看起来就像也参与其中一样。太了不起了。我没办法像莉子这样。只要不透过镜头或取景器,我便无法跟任何人接触。

我极度地想回到暗房里。在那个特地为我准备的亲密黑暗中,让身体浸淫在药水的味道里,

一边凝视着红色安全灯照射的光线作业,一边胡思乱想。但是已经没有新的底片了。之前拍的都

注1:裤裙为日本大正时期女学生的服装。

洗好了,到暗房去也无事可做。

还有一件事令我心情低落。告诉我TRI-X三个星期后就会进货的店家,电话已经不通了。是倒闭了吗?还是店里的人已经死了,所以连店也一起消失了?

简直就像是有人——老天爷吗?——在告诉我,别拍照了,把已经死去的人忘记,普通地笑、普通地生活、变回普通人吧。

*

那一个星期的星期日,我骑着脚踏车前往车站。

虽然现在的温度骑脚踏车还是免不了要戴手套跟围巾,但是天气晴朗舒适,从家中的庭院往外探出头的梅花都只开了五分。一个穿着短外套和及膝短裙的年轻女性被大型犬拖着快步走过。社区入口前聚集着用手机玩游戏的小学生们,他们把夹克脱下来当坐垫。我还看见红着鼻子和手肘穿着短袖短裤在慢跑的老人。春天马上就要来临了。

市立图书馆里依然像冬天一样,地板上充满带着煤气暖炉味的冷空气。来图书馆的人非常少。进入自动门,左手边便是挑高开放空间的报章杂志区,几个老人们聚在一起看早报。他们一起坐在日照良好的沙发上弓着背,看起来仿佛像还没察觉里头的蝉早已飞走的禅壳。

书架之间满布灰尘的通道,豪无人迹。会动的只有天花板上转动的吊扇投射在地面的影子还有我而已。我想,真正的世界终点,不是被地底熔岩煮干的海,也不是烟尘弥漫的荒野,而是这样的光景吧。大多数的事物都停滞了,仅剩一些小小的东西还在循环中持续流动。

我一一翻查摄影杂志和相机的目录,把照相馆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记下来。为了保险起见,也抄写下制造厂商的号码。但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我希望尽快把底片弄到手。我只是想找藉口跟奈月说话吧?我自己发现了这一点。这非常不可思议。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是在找不跟人说话,或是可以不用跟他人接触的藉口。

几乎都抄完了之后,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开始翻找起摄影史的书。

摄影史的书聚集在书架第二层的中间左右,而且几乎都是作品照片的历史。艺术如何、战争又如何,仿佛没有跟这些东西结合的话人类就不会谈论摄影似的。只有一本是纯粹以技术观点来讲述摄影史的旧书,光是把它从书架上抽下来书背就好像快要脱落了。我轻轻把书搬到桌上,它从十八世纪初约翰·亨利其·舒尔兹发现硝酸银的感光性质开始回溯摄影史。期望随即变成失望。摄影史是从这样的开端来到现代,由辉煌的镀银满满覆盖。我擅自想像是否有处于石版印刷照片和银盐照片之间,像是船舶史中占有一席之地的蒸气船这种过渡性技术,但这技术收个存在。一八二四年约瑟夫·尼塞福尔·捏普斯使用沥青板做出朴素的版画,而仅仅在那十五年之后涅普斯的后继者路易·雅克·曼德·达盖尔就确立了银版照片技术。之后的发展都是以达盖尔式为基础的延长。直到二十世纪末,恍如异形入侵一般,电脑技术透过数位相机展开侵略为止,这一百五十年之间,达盖尔建构的银之王朝一直都能保持泰平。

我阖上书,充分吸进古老纸张的味道,再吐了出去,抬头仰望天花板。

重要的是,我以为会有手工制造底片的方法,我想看看有没有用纸张和剪刀还有浆糊就可以轻松做出感光纸的方法。我真是愚蠢到家了。

我想如果是彩色底片应该很快就能到手吧。但是无法自己显影冲印,会令我感到不安。数位相机不知道行不行。像银盐照片一样列印到相纸上,再写上名字收进相簿里的话,是不是也就可以不消失呢?

再不赶快奈月就要消失了。这样的焦躁感,开始在图书馆的静谧中沸腾起来,我没有任何根据。只是,该怎么说,她的存在本身就很飘忽,看起来就算什么时候消失都不奇怪。

但是,我又想。我在吹饱了冷气、冰冷僵硬的沙发上坐下,浑身浸在疲劳之中。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对我而言,奈月都与已经消失无异。因为收音机已经不再唱歌。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反正我不过是已经消灭的某个人的替代品,本来就不可能持续下去。这一点我很清楚,所以才会一直跟她保持两公尺的距离不是吗?对吧?所以我现在应该觉得没什么才对。

我模仿自己阖起相本的动作,双手合十砰的一拍。拍手声清楚且诡谲地响彻了图书馆中的一片静寂。

没成功。

奈月这根锚仍不变矿深深插在我的胸口。喂,别再想了。平常不是都可以成功的吗?为什么只有变不行。我闭上眼,深呼吸,再做一次。尽量不发出声音将双手合十。但是奈月的一言一语却只是更强烈地浮现。

——你总是这样。

——就像这样一直对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

那是什么意思?那口气似乎在责备我。为什么要为这种事情责备我呢?

或许这只是我的被害妄想。自从收音机不再播放摇滚乐,奈月就不再来了,我不过是不想面对这个无奈又理所雾的赛,才胡乱里反省罢了。如果我没说错话或是讲话稍微正经一点,也许我就不会失去那段时间了——我这么猜想。

我陷进沙发里,把破破烂烂的旧书摊在膝盖上,不断重复说着找不答案的理由、道理和逃避的藉口。只有疲惫感在图书馆冰冷的地板上不断堆积了约五公分左右,直到淹没我的脚踝。

讽刺的是,拯救我的是饥饿感。肚子咕咕叫的声音,在一片冰冷静默中,灵来就像是宣告黎明到来的鸡鸣声。

总觉得最近者绕着这些徒劳无功的事情打转,人生浪费掉的时间愈发增加。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往玄关走去。

所有的老人们都维持着和我刚刚进来的时候完全相同的姿势继续读着报。搞不好连他们在读的报导或是正在阅读的文字,都和我来的时候一样也说不定。这让我很奇特地感觉到时间的流动,太阳仍挂在那么高的位置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自动门一打开,外面真实的冷风拂面时,我猛然回头。觉得书架、柜台、沙发、杂志架、还有那些没有生气的老人,一切的一切都是静止不动的,只是好像都缩小了一号。

如果我也那么坐着不动等待夜晚来临的话,也许会被那片风景同化吧。一这么想,就觉得寒气更加逼人了。

由于是晴朗的假日,车站前被巴士停靠站包围的广场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相当多,我得缓缓左右蛇行避开路人才能前进。广场正中央有个巨大又难看的土锅形喷水池,一道道黑色的水苔痕迹从顶端往下延伸。喷水池周边有许多年轻男女,或是吃着炸鸡、或是把玩手机,也有人大声互相呼喊。除了听见卖烤地瓜的悠闲叫卖声外,还混杂着柏青哥店喧闹的背景音乐。看起来这世界似乎还没有要走到终点的样子。这反倒令我情绪低落,我真是没救了。本来就讨厌人多的地方,所以平常我绝对不在周末期间到车站前来。

在车站入口前,我正打算脱离人潮钻进由铁路通过的隧道时,背后有道声音叫住了我。「小诚!」我回头一看,看到好像有个人站在麦当劳前挥舞着手臂。是一个穿着丹宁短夹克和短裤配黑色羊毛袜的女孩,是莉子。而她旁边站着奈月,身上紧紧裹着奶油色的外套。

莉子拉着奈月的手臂,一边推开路人一边往我这里跑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星期天怎么会在这里?」

「呃,啊,没有啦……我来找底片。」

我无论如何都想往奈月那里看去,却很怕视线和她交会,便又往旁边看,就这么重复着这种愚蠢的动作。

「呃,你们两个人来买东西?」

「嗯。奈月说要我陪她,所以我们要去区内。顺便要去预约租衣服。」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奈月会主动约人去买东西?我连她开口约莉子的台词是什么都想像不出来。我瞥了奈月一眼,她低着头拉着莉子夹克的袖子小声说:「快走吧。」

「咦?啊,嗯。」

莉子抬起眼睛看着我,沉默了一会,然后说:

「我说小诚,你要不要一起去?」

「咦?不,为什么?」

「就是就是,让你们和好啦还有帮我们拿东西什么的。」

「我不懂你把这两件事列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不过总之,我不去。」

「如果是区内应该有很多卖底片的地方吧?」

你不知道这种东西有多珍贵吗?如果不先打电话确认再去,不是很有可能会白跑一趟吗?而且,这不会对奈月造成困扰吗?

「何况啊……」莉子继续说。「奈月也对小诚……」

「莉子!」奈月突然胀红了脸,她抓住莉子的手臂摇晃。「不要乱讲话!」

「可是……」

莉子看看奈月又看看我。奈月的视线也移到我脸上,又立刻弹开。

「……莉子,我先过去了。」

奈月说着放开莉子的手,立刻转身往车站方向跑去。

「奈月等我一下!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呢!」

甩开莉子的声音,奈月跑着穿过自动剪票口。奶油色外套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处。其他的路人和车站工作人员眼睛都朝着我们看,使我当下难堪不已。

「她真是的,像只小兔子一样。」莉子鼓起腮帮子说。然后她重新看着我。「你们到底要吵架到什么时候?」

「没有,我想……我们没有在吵架。」

并没有要好到可以吵架的地步。只不过是碰巧一起听广播罢了。

「如果觉得尴尬,我可以居中同步翻译喔?」

「这样更糟吧?」我强忍着说。「何必为了带我去做到这种地步?」

莉子不高兴地撇过头去。

「不懂就算了。笨——蛋——买了礼物也不送你!」

本来就没有期待你的礼物呀,我想这样回她,却突然想到,礼物?

「对了,莉子!那个……」

说到一半,我还是停了下来。莉子蹙了蹙眉逼近我。

「什么?」

「呃,没有,没事。」

「你这样反而让我难过,说出来呀!」

「嗯……我只是想如果你发现有地方在卖底片,麻烦你买给我。反正我又没钱。」

「我说啊……」莉子向我靠近,用食指戳了戳我的胸口。「我才不管照片什么的,你可以正常说话吗?你有病吗?」

「就说不是那回事——」

莉子根本没有听完我掩饰的话,对我吐了吐舌就通过剪票口了。我甩甩头擦了擦眉间的汗,踩下踏板。

其实什么藉口也不需要,在教室里碰见奈月的话就打个招呼,很自然地讲话就好了。莉子说的话虽然没有错,却是纸上谈兵。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办得到的话,老天爷也不会给我相机这个工具了。

*

周末过后的星期一下了雨。我在黎明前被吵杂的喧闹声惊醒,差点从床上摔下来。我睡眼惺忪地在一片黑暗中四下张望了一会儿,不久便发现是收音机吐出的杂讯。我从床上把手伸到桌上,关掉收音机。时间是早上五点。因为这台烂机器的设计相当原始,不会分辨早上还是下午,到了五点定时器就会自动打开。

然而,黑暗中还是一直传来杂讯。我把收音机拿起来确认了好几次,明明确定关上了。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雨。

我拉开窗帘。窗户的另一边是一片灰暗。玻璃表面生出一滴滴的雨,然后连在一起,再加速坠落。温度降了下来是因为下雨的关系吗?我拉过脚卜的毛毯,屈起膝盖,呆呆看着雨滴掉落。这么一来雪全都会融化,开到一半的花也都会凋落了吧。街上的景致卡在春天和冬天之间,哪里也去不了,只是湿答答的。

雨下得相当大,一个人住在净水场的奈月不要紧吧?我突然这么想。地板会不会都进水了呢?不,我在想什么呀。什么净水场不过是我自己乱叫的罢了。这个时候我无论什么都会往奈月身上想,已经成了习惯。该放弃了。为了不让自已在教室遇到她时太难受,我还是努力把奈月给涂掉吧。

我又倒下去睡觉,把毛毯拉到肩膀上。

为什么奈月会知道我有这样的习惯。我总是一直对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她说这是一件很凄凉的事情。我还是觉得她好像在指责我什么。但是,我只是用自己无聊的志气和气度狭小的矜持坚守自己的风格,没有得遭任何人埋怨的道理。

结果我就这么醒着直到黎明到来。光线透过厚厚的雨云,牢牢黏在湿透的玻璃窗上,我把头埋在枕头上专注地眺望。

你不懂。

奈月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一直萦绕在脑海中。我坚守的风格比一支到处都是破洞的塑胶伞还没用。

我从床上下来,在壁橱中翻箱倒柜找出我的数位单眼相机。已经很久没用了。我打开电源,确定相机可以运作。打开窗户,让湿空气进来,然后对着黎明中湿意盎然的庭院按下快门。

因为下雨不能骑脚踏车,我很早就出门了。连早餐都没吃。因为觉得没心情跟莉子或恭子阿姨说话。从车站走到学校的路上,雨点打在伞上的声音,在脑中奇妙地形成空洞的回响。

走进无人的教室,我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数桌子。不要紧,有二十九张。我在自己的座位上放下书包,浅浅地坐在椅子上,明明不会被任何人听见我却还是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轻轻叹了口气。结果耳边只听得见雨声。

怎么了?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最近的我很奇怪。一直以来,我尽量不要把各种事情想得太深入,不让自己动摇,尽量不跌倒也不消沉,把摄影机和沉默放在生活的中心,我明明一直都遵守着这样的生活风格呀。

是因为奈月?

当然是。我不得不承认,也没有其他的理由了。我甚至感到生气。这样擅自闯进我的生活,把我的水桶盆栽水瓮一个个翻过来在找什么,而当我想抱怨的时候,却发现和对方隔了两公尺之远连声音都传不过去。

铃声终于响了。同学们纷纷走进教室,人家都在抱怨这场雨。莉子也湿着裙角跑进来,粗鲁地把书包往我前面的座位一放,好像有话想说似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加入女孩们的谈话。路上都是水、袜子好冰、书包都湿了,有够惨……

预备铃声响了,开始上课的钟声响了,级任老师也进来了,奈月仍然没有现身。我几次往窗边最尾端的空座位看去。想问莉子却问不出口。想问她奈月怎么了。可是我很怕她回我一句「奈月?那是谁?」所以实在说不出口。搞不好……不,奈月不可能已经消失,因为我还这样记得奈月不是吗?又还没有拍到她的照片,却还留着记忆不是吗?

正在点名的老师喊了「水岛」,我好不容易听到这个点名声,抬起脸来。好一会儿只听到四周的雨声。

「水岛缺席吗?有没有人知道她怎么了?」

听到导师的声音我放心地把额头贴在桌上。奈月还没有消失。她还好好地在某个地方。可是她怎么没来呢?

第一堂课结束,老师一走出去,教室里就被椅子吵杂的声响包围。莉子回头对我说:

「奈月怎么了?你有没有听说?」

我摇摇头。

「我连她的电话都不晓得呀。」

「败给你了。你还没跟她交换电话?」

「又不是很要好。几乎跟没说过话差不多。」

「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可是昨天奈月还……」

莉子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撇开脸,小声嘟囔着说:

「没什么。」

「什么?昨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啦。你那么在意的话,昨天跟我们一起去不就得了?」

就是因为很在意才没办法一起去啊。这不是当然的吗?但我到底还是没说出。

结果那天所有的课都上完之后,仍不见奈月的人影。我在放学钟声响完之后,还是静静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教室里的人一个个离开。最后剩下我一个仍在侧耳倾听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注

视着奈月的桌子。

她是否不再到学校来了?我没来由地这么想。因为她本来就是突然出现在教室里的女孩。纵然某天突然发现她已经不在了也不奇怪。若真如此,我会怎么样呢?可能会忘了她吧。她明明没有消灭却不在这里?会是什么感觉呢?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到头来这十几年里,我全都以照片和死亡为中心打转。那就是个坚固又明快的回转轴,无论发生什么事几乎都不需要思考,经常性地和死亡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咕噜咕噜转个不停。我尽可能收集了许多死亡放进相簿里。对每一个人表达五毫克的哀伤,是身为人类理所当然的权利,这些甚至几乎成为机械式的作业了。所以,对明明还活着却离开此地的人,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发现自己正在烦恼某种非常愚蠢的事情,便趴在桌上,用额头咚咚地敲着桌面。

从教室剩下我一个人后,不知经过了多久。吊在书桌旁的书包里,传来某个被闷住的声音:

接着是关东地区的天气……气象台的……先生。是的,这种不稳定的天气型态将会持续一阵子。

接下来是各地今天和明天的……

原来是收音机。已经四点五十五分了吗?我连关掉收音机的力气都拿不出来,暂时趴在桌上听天气预报和道路交通资讯。不久,午后五点的报时声响起,新闻开始了。又忍耐了五分钟左右,仍然只有播音员郁闷的声音持续播送。我觉得很空虚,把手伸到书包里关掉收音机。我一直觉得或许哪一天DJ SATOSHI说不定又会回来,所以一直无法动手解除掉收音机的定时设定。

手就这么在书包里探寻着,我取出数位相机。

这是我第一次拍空无一人的教室。以前甚至没想过要拍。数位单眼相机什么反应都很快,把光线也调整得很好,将因为天空密布的乌云而变得阴暗的教室,从液晶蛋幕里吐出来。我开始怀念起那台像火枪般的骨董Nikon U。

以后就只拍风景照吧,我想。这么一来就可以心如止水。

但是,我却把数位相机挂在脖子上走出了教室。穿过学校后门,往树林那头走去。吸饱了雨水的腐叶土变得一片泥泞,鞋子踩上去啪啪作响。硕大的雨滴从茂密的紫杉叶缝隙间落下,在伞上发出不规则的节奏。我想就这么一直往高处攀登,攀登到突破云雨的高度,直到能眺望地球另一侧的高度。从那里拍一张照片,然后埋在某片沙滩上,还有就是想好好生活,不用再介意死者的记忆是否消失。

被树木覆盖的斜坡快到尽头了。湿漉漉的灰色草地在眼前展开,石碑、凉亭都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黑影。湿透的长裤和外套袖口传来一股寒气。

在无色的景致里,有一条细长的白线,是白桦木栏杆扶手。

扶手旁开了一朵红色的花。

发现那是一把伞之后,我下意识加快了脚步。即使踏着草的鞋子和长裤都浸水了也不停下。被风灌饱的伞差点要被吹跑,没有了遮蔽物,雨滴湿透了我的脸和穿着衬衫的胸口。

红色雨伞摇晃着。坐在扶手上的奈月发现了我而抬起脸来。这个距离我还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是我看见她把手中不知道是纸袋还是什么的东西紧紧按在胸口上。

我在她面前两公尺的地方停了下来。分不清是汗还是雨的水滴,从我的发梢和指尖落下。奈泪救下左耳的耳机,眼光落在膝上。那里放着现在几乎已经看不到的CD随身听。

一时无法言语。如果是像平常那样的晴天,或许就能听见耳机里传来的音乐,但那时淅沥哗啦的雨声将我们完全包围。不久,我便注意到奈月抱着的大袋子,上面印着一家我印象中曾看过的店名。那是区内一家大型唱片行,我搭着电车前往都心时,也曾好几次去那里购物。

「……那是……什么?昨天买回来的吗?」

开口的第一句话,也未免太没大脑。奈月垂下的眼帘突然扬起,轻轻地点了点头。

「……广播。不听之后,变得很无聊。所以我买了很多CD。」

奈月用几乎要被雨声掩盖的微弱声音说。我叹了一大口气。

「可是到处都没有人卖随身听,我只好在社区里到处找。」

「跷课去找?找一整天?」

「不行吗?」

奈月抬起眼睛瞪着我,然后视线又移往斜下方。

「反正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想听才买的。」

「啊,嗯,嗯……」

我无法把眼光从脚下泥泞的草堆中抬起。但是在视线边缘我能看见奈月的脚尖像任性的孩子般交互上下摆动。

「如果你无论如何也想听的话……」

奈月的声音听起来稍稍提高了音调。

「那就分一边给你听。」

我睁开眼睛抬起头。奈月的脸还是朝着另一方,手则是往我这里伸出来。她握着的白色耳机左耳末端已经开始被雨淋湿了。我不敢置信地看了一会儿。奈月好像很不高兴,然后有些不安地斜睨着我。

这是补偿行为。我这么想。

我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她的手指,轻轻拿下耳机,就这么撑着伞坐在她旁边,把耳机塞进耳朵里。

我事后想了想,觉得当时流泻出的那首歌真是写得太好了,是披头四的<Rain>。

并排坐在扶手上的我和奈月之间,大概是两把伞挤在一起的距离。耳机的两条线拉到紧绷,几乎成T字型。

但是,距离确定少于两公尺。

最后,和强烈的节奏明显不相衬的懒洋洋低音贝斯逐渐淡出。这场雨若和曲子一起结束就好了,我心里虽然这么祈祷,但这无谓的奇迹却一点要出现的样子也没有。灰色的雨仍毫无变化地淋湿了公园的石碑和榆树,以及公园下的一片紫杉木林与座落在远方的校舍。静静等待了一会儿,耳机中开始流出费兹多明诺风格的纵向钢琴节奏。接着是保罗麦卡尼装模作样的声音和奢华的萨克斯风四重奏。是〈Lady Madonna〉。

闭上眼,我几乎忘了此时正在下雨。这是补偿行为,我不知在心里反覆这么告诉自己几次。我只是代替了某个已经消失的人坐在这里而已。否则,奈月不可能在这样的雨里等我。

这样就好。这样我心里比较轻松。

我等了许久,就是听不见鼓声。对了,这首曲子的节奏部分只录进了右声道。明明应该是很热闹的歌曲,却因此听起来相当寂寥。我心想,雨至少也停一停吧。这样我或许还可以听见由奈月耳边传来的节奏声。

在整张专辑都听完的时候,雨停了。我放下伞,抖落雨滴,然后收起来,拔下耳机递给奈月。奈月把她的红伞就这么开着往草丛里放下,把CD随身听收进唱片行的袋子里。我的耳边还残留着〈You Know My Name〉中那段热闹大合唱的余韵。裂开的雨云层中,渗着太阳下沉时的淡淡血痕。

奈月像孩子似地把两脚一伸。

「三件事。」

「咦?」

「你听我讲三件事。」

奈月的视线落在膝上。我凝视了她一会儿。

「可以啊。该不会『第三件事就是要再听我一百件事』之类的……」

「神经,又不是阿拉丁的神灯精灵。你静静听我说。」

我点点头。

那,第一件事……

「可以叫我奈月就好。」奈月害羞地说道。

「……奈月,同学?」

「这样太啰心了,不用加同学。」

「为什么?啊,呃,我不是不愿意啦。」

奈月垂下眼帘摇摇头。

「因为以前就是这样叫我的。」

「……你是说,消失的那个人?」

那个在我们之间,对奈月而言应该曾经是唯一的朋友的某个人。

奈月咬着下唇沉默了一会,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我还想再问,我想她总算要告诉我其他的事情了吧。但我仍然没有问出口。因为第二件事,她是这么说的:

「不要对我问东问西。」

我呼了一口气。

「反正你又想不起来,我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我只能点头。确实如此。

第三件事。

「你有数位相机吧?」

我眨了眨眼睛。奈月的眼神只有一次扫过我的脸庞.

「我现在带在身上。」

「给我看。」

奈月接过数位相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液晶荧幕。

「我可以看里面的照片吗?」

我想了一下。她为什么想看里面的照片?我几乎没怎么使用,应该也没有不可告人的照片才对。「可以啊,你按右下方的红色按键。」

我正要说明使用方法时,奈月已经在液晶荧幕上叫出画面看得入神。一时之间只听得见她一张接着一张看,喀嚓喀嚓操作按键的声音。我的心情就像是自己一个人被丢在冰冷的雨中似的。奈月是在确认什么吗?

确认里面拍到了什么,或者是——没拍到什么?

等我回过神来,相机已经回到我手上。

「如果是数位相机的话,你要拍也可以。」

奈月那迫不及待的眼神一刹那触碰到我的心。

我站起身来,拍拍被扶手上的水滴弄湿的裤子,伸手拿起胸前的相机,然后又坐回去,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四次左右。

「你不想吗?」

奈月的脸颊和耳根都红了,我拚命摇头。不是不想。只是,我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在我心中,那些逐渐溶解的和那些逐渐冻结的东西开始产生奇妙的倾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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