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着脚踏车回家的路上,我右手拿着数位相机,连取景窗也不看只是一直按快门。就像在映入眼帘的景色上,随意贴上便签一样。也许也有拍到人吧。偶尔我会停下脚踏车确认记忆体中的影像。虽然我并不想这么做,却又不得不这么做。
等回过神来,我已经来到车站前。我离开踏板,仰起脸。汽车的排气声和列车轨道发出的声音、平交道的警报声将我团团包围。然后是烧得紫红的黄昏天空下,往来杂沓的人群。
我举起相机。虽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意义,还是数度按下没有手感的快门按钮。镜头面无表情地撷取了渐渐黯淡的天空和往来交错的行人。车站大楼的对面,太阳西沉,就在这无谓的高性能数位相机自顾自开始补光的时候,我才终于把手放了下来。
我到底拍了几张?两百吗?不,更多。我跨上脚踏车,在黑暗中俯视发出朦厅微光的液晶萤幕。拍下来要干嘛?是为了寻找有消失征兆的人吗?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塞进口袋的相机像炮弹一样沉重。
在消失之前知道谁会消失。不过就是这样的事,为什么会觉得如此沉重?但是确实无论我怎么用力踩踏板,脚踏车还是不太往前进。
回到家时已经过了八点钟。隔壁家的玄关灯下,有一道人影蹲在那里。在几声狗叫声中,那道人影站了起来。是恭子阿姨。水蓝色围裙上罩着一件宝蓝色的风衣,手上握着一把大刷子。有几道小小的光线在她的身边舞动着。是狗毛吧?
「你回来啦?最近都很晚呢。莉子已经开始吃了。」
恭子阿姨笑着说,一只只拍打着她身旁野狗们的头。
「你先去吃吧!我还没洗完。」
「好的。那个……」
我拉开门进入邻家的庭院。我一点食欲也没有,可是如果就这样躲进房间,真的会被好几百张影像的确认工作给淹没,所以不管是谁都好,我想听听人类的声音。
「啊,对了。你现在手上有相机吗?你现在都用数位相机吧?可不可以帮我拍拍小狗们的照片?我会忘记我洗过哪一只。」
因为恭子阿姨这么说,于是我停下脚步。相机。在我鼓起来的外套口袋里。满满装着死亡可能性的未爆弹。
「啊,可恶!别逃!」恭子阿姨抓住一只往庭院角落逃走的小白狗的脖子,又朝着我说:「快点!快点!」
「喔,好。」
我拿出相机。不管怎么调,恭子阿姨都会进入镜头内。毕竟她抱着的-条狗就在她的脸旁。我放弃了,于是用广角拍了好几张。
「谢了。我马上去作喔。啊,我得先换衣服呢。身上都是毛。」
我呆呆望着恭子阿姨走进玄关的背影,开始随意操作相机,打算把刚刚拍的影像叫出来。喂!住手!我对自己说,但是眼睛一垂下去,液晶画面已经开始卷动广角的影像了。不久,我就发现了那件事。
白色的小狗浮在玄关前的半空中。乍看之下真的是那样。我用颤抖的手指关掉卷动广角影像的功能。照片里有拍到一个朦胧的、蹲着的人影。就像白天的月亮一样那么不真切又透明的,恭子阿姨的身影。她抱着小狗靠在脸颊旁,笑着、是透明的。
她是透明的。
我关掉数位相机的电源。
「那个,恭子阿姨。」
「嗯?」
恭子阿姨在玄关前的水泥地回头。那是她现实的、真切的身影。我眨了好几次眼睛。恭子阿姨,她在这里。
她还有多久会消失呢?她透明的程度跟班上那个女孩差不多,所以大概只剩下一天了。
「那个,今天的晚餐是什么?」
我成功地说出来了。恭子阿姨笑了笑,回答我说因为很冷所以吃泡菜锅。
已经先回家的莉子看了我的脸歪着头问:「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感冒了吗?脸色好难看。」
莉子的缺点就是有时候非常敏锐。我摇摇头说没什么,挨着餐桌坐下。吃饭的时候我不敢看恭子阿姨的脸。没关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没关系。我忙着在心中反覆说着这句话,连泡菜锅都食不知味。
「我吃饱了。」
我穿上大衣,抱著书包,很快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连电灯也没开,就这样和着大衣蜷曲在床上。
我想我做得很好。我跟莉子还是像平常一样一边斗嘴一边吃晚饭。恭子阿姨也笑了。我成功地佯装若无其事。
佯装若无其事?
为什么要装?我应该真的无所谓才对。这种事不是发生很多次了吗?只是刚好这次要消失的是恭子阿姨罢了。是恭子阿姨又怎么样呢?她不过就是住在我家隔壁,做饭给我吃的人吧。她消失或许会对我的生活造成困扰,因为她帮了我很多忙。没有她,我一定会营养失衡。但是也不过就如此吧?为什么我的手会这样不停地颤抖呢?
在一片黑暗中,我再度开启数位相机的电源。在昏暗的庭院中缓缓流动的广角照片。小狗们没有感情的眼睛。
仿佛染上玄关灯光颜色的,恭子阿姨的剪影。
不对。不该是这样。我把相机按在床垫上,好几次在心里重复说着。就在这时候,影像中的恭子阿姨变得越来越淡。
为什么会这样?我一直都做得很好啊。不论谁消失,我都在碰不到飞沫、火光还有哭声的距离默默看着,送走他们不是吗?我不知道曾将多少人的死亡烙印在底片上,然后放入微温的药水中将这观赏用的悲哀定格,再锁进相簿不是吗?为什么我现在这么难受呢?我不是事前就知道她即将消失吗?可以说,我早有心理准备,也有时间把城墙的水泥重新涂一遍。
为什么?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试着想像没有恭子阿姨的生活。那些狗狗还会聚集在庭院里吗?谁来帮我和莉子做饭?我能不动声色更换配给品的铝箔包吗?当我牵着脚踏车回家时,隔壁的玄关是否会是一片漆黑呢?已经没有人会打我的头或是摸摸我的头了。啊,不行了。我陷入手指、脚和腰都逐渐被冷水吞噬的错觉。水从满是坑洞的墙壁灌进来。寒冷且呼吸困难,一蹲下来就止不住颤抖。不行。一想到这些我就完了。好像快要四分五裂了。该怎么撑过去?恭子阿姨还没有消失,还有时间。虽然我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时间,恐怕只剩下一点点了。既然如此,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做的?
我在黑暗中伸出手。摸到一个滑溜柔软的东西。是书包。我把它拉过来,从开口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床垫上。有课本和笔记本,还有几支笔和铅笔以及橡皮擦,和几本厚厚的相簿。
即使在黑暗中,凭着触感我还是知道哪一本相簿是最旧的。因为我曾无数次用这双手触摸、掩埋、归档。莉子的照片就有八页,接着第九页开始,一张令人怀念的,脸对着我微笑。明明十分钟前才见过面,为什么竟会让我如此揪心,我不懂。几乎都是她穿着围裙的模样。和狗和猫、和料理的盘子或是和莉子一起,合拍的照片居多。明明是黑白照片,我却连衣服的颜色都一一清晰记得。留下这么多照片,却眼看就要消失,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不,她也会留在我的记忆里吧。以一道深深剌过的,锚的伤痕留在我的记忆中。
回过神,才发现我已经从相本的袋子中取出一张恭子阿姨的照片。她的笑容在我双手的指间里颤抖着。
我停住呼吸,撕破了它。
我在做什么啊?
相片变成两半之后我又横着叠起来。撕成四片后又摆直。我的手停不下来。接着又拿出一张,用手指捏着。恭子阿姨和蔼的微笑、满脸笑意、害羞的微笑都变成碎纸片散落。是的,留下来就糟了。只会痛苦。我得忘了。奈月不也这么说吗?还不如忘了的好。其实我也明白这一点,不是吗?我也发现忘记是比较轻松的,不是吗?
不久,手上只剩下一片片的雪片。我打开窗户,在晚风中悄悄伸出手。这些小小纸片烙印着我的记忆,在黑暗中一片片飘散而去。
直到手掌上没有任何羁绊,我关上窗,躺在床上。不管我如何扎实地用毛毯或棉被把身体包起来,寒意仍未消退。过了一会儿,我连睡觉必须闭上眼睛都忘了。早晨快点来临也好,这么一来我便可以忘却一切,若无其事地展开新的一天。我祈祷着。很快的,无梦的一眠来临。
*
某种声音使我醒了过来。
我在毛毯中冷得发抖。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剌痛了我的眼皮。当我想动动脑袋,却觉得脖子上的皮虏喀啦喀啦地像要剥落似的。
但是当我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墙壁、书架和书桌。我脸颊碰到的粗糙触感是双排扣大衣的领子。原来我穿着大衣就睡着了。
早上了吗?
我起身,棉被和毛毯从肩上滑落,冷冽的空气剌着我的皮肤。从刚刚开始我便觉得头痛欲裂。是不是感冒了呢?
我发现打开的相簿和数位相机就落在枕头边。我看看自己的手掌心,回想起昨天的事情,手指上搔痒的感觉又回来了。
我记得。那感觉确实还留着。若是我再闭上眼睛,那张笑脸又会浮现眼前。那,该不会,她还没——
锵。锵。又是一阵头痛。不,这不是真的头痛。事实上是听得见的声音。我四下张望搜索声音的来源。是窗户,有个东西从外面戳着窗户。
「我说你快点起床啊!」
女孩的声音震着玻璃。我慢吞吞地伸手打开窗户。
「真是的!你以为现在几点啦?」莉子从两公尺外的隔壁窗口对我咆哮。她好像是用手上的扫帚戳窗户的。我直盯着她的胸口看得入神。喉头就像铁制的水管一样僵硬,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莉子会穿着那件水蓝色的围裙?
「便当已经做好了,我丢过去啰!」
我在千钧一发的情况下接住从窗户飞进来的便当盒。还是热的。盖子有点歪,差点就要打开了。里面是形状歪斜的可乐饼,还有黏糊糊的烫青菜跟饭挤成一团。
「今天虽然也彻底失败了,但别抱怨喔!」莉子说。「话说回来,有时候也换你做做看吧。为什么每天早上都要我做啊?我明明就很不会做菜。我们都是一个人生活偶尔也要轮班吧——」
莉子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我咬住嘴唇的表情,话说到一半就没再说下去了。原来如此。每天早上都是莉子做的便当吗?围上那件围裙。我们从以前就都是一个人住了。事情被改写成这样,于是又一个若无其事的早晨到来。还真是一个刚刚好的世界呢。今天美得让我想哭。天空明亮得剌痛我的双眼,分不清是晴天是阴天。我把还留着热度的便当放在膝上,再也无法承受地关上窗户。莉子隔着窗户好像说了什么,但我没办法听懂。把脸埋在枕头里,眼泪也没有流出来。因为我是一直这样训练自己走过来的。眼泪已经深深浸入我身体里干涸了。
不知不觉间,我在狗叫声中悠悠忽忽地醒来。我把手机拉过来看了一下时间。快要十一点了。我得去学校。得出席第四堂的班会才行。我记得今天应该是为了明天毕业典礼的最后会议。
因为我把大衣直接套在制服外面,于是我拿起书包,爬也似地下了楼梯走出家门。原来天气这么晴朗。狗儿也在隔壁的院子里充满朝气地成群吠着。那,一切应该都是梦吧。我就这样走过庭院正要出大门时,隔壁玄关的门开了,一个穿着水蓝色围裙的身影——
但是,打开门的其实是对面那户人家的玄关。披着和式棉袄的老奶奶无精打采地走到路边,用厌烦的眼神看着聚集在庭院里的野拘们。接着她把眼光移到我身上说:
「喂!你可不可以帮我洒点水赶走它们?」
「……咦?」
「这些狗吵得我烦死了。也不知道是谁在喂它们,让它们老是聚在这里。不会是莉子吧?」我扣起大衣前胸的扣子,摇摇头。止不住的寒意。
「你让莉子注意-下,院子都荒废了。」
老奶奶这么说着便回到家里去了。
我动弹不得的双脚,被一股温暖的感觉缠绕。往下一看,是狗儿们。有几只穿过栅栏跑到这边的院子里来了。它们记得我吗?我弯下腰,狗儿们把湿润的鼻子往我的额头或手背上靠。
她已经不在了,我这么想。喂我跟你们吃饭的人已经不在了。老奶奶也已经忘了她。而且,好像没有人代替她喂这些狗。也就是说,现实并没有改写得那么刚好喔。或许因为你们是狗的缘故。如果用橡皮擦在这个世界上到处擦掉记忆的,是猫女王的话,她当然不会对狗儿太体贴。
总而言之,她已经不在了。
狗儿一只又一只地离去,独留我一个人,我仍静静蹲在庭院的草地上。直到我终于站起身来,阳光已变得十分剌眼。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学校看那么多在动着、说着话的人。
我在冷冷的床上坐下。
奈月若是看到现在的我,会怎么说呢?会笑我活该吧?的确,我什么都不明白。我根本从来不知道有这种宛如洪水般袭来,又让人无能为力的巨大悲哀。我只能塞住耳朵蹲在那里等洪水退去。我又钻进毛毯,把膝盖蜷到胸前缩成一团。我能做的只有再睡一觉。
等到下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把一切都忘了就好,我这么祈祷着。
但是,这个愿望没有达成。当我张开眼睛时,射进房间里的太阳已经开始染成红色。感觉就像是从耳洞里流进冰冷的油,盘据在脑袋中央。当我想要起身时,相簿从毛毯上滑落掉在地板上,几张照片从相片袋里吐出来散了一地。我没有力气捡起来。那本相簿已经无所谓了。
我看着张开的双手,然后闭上眼仔细回想昨晚的事情。
没有消失。我没有忘记她。我明明已经把恭子阿姨的照片撕破撒出去了。没有烧成灰就不行吗?啊,还是因为负片还留着的缘故?我收在哪里了?一切都变得好麻烦。一瞬间甚至想干脆连这个家都一把火烧掉好了。
我在床上抱着膝盖,凝视着窗外鲜艳的夕照。领会到原来夕照的橙色会逐渐染上紫色。
突然我听见铃声。是对讲机。连续响了好几次,响到令人觉得痛。我没有想要从床上起身的意思,所以不予理会。「是我!我进去了唷!」一道声音这么说,然后是打开玄关的声音,接着连上楼的脚步声都听得到。我裹着毛毯僵直了身子。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穿着制服的莉子。她左手拿著书包、右手提着超市的袋子。鲜绿色的长葱从袋口伸了出来。
「你感冒了吗?总之我买了葱姜、酸梅跟草莓,还有运动饮料过来。」
我连说「你出去」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点点头。
「真是的。怎么了?喉咙痛?不能说话吗?你不说的话我就把这些买来的东西全部丢进锅子里煮啰?」
「没有,我能说话。」
我总算发出声音了。像是湿掉的枯枝互相摩擦的声音。
「不要紧。我没什么。」
「哪里不要紧了?还有,为什么穿着制服睡觉?」
「就说我没什么啊。我很困,你可以不要管我吗?」
莉子露出不悦的神情,嘟起嘴唇。
「你那是什么口气。笨——蛋——你肺炎死掉算了。」
然而,莉子往后退到走廊上,正要关门时却停下来,就这么抓着门把,在我面前距离约五十公分的地方盯着我瞧。
「……干嘛?」
「嗯……」
她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把书包跟超市的袋子放在地上,然后才抬起眼睛说:
「那个……是不是有谁死了?」
我屏住呼吸,凝视着莉子的脸。我一时之间不懂她是什么意思。我和现实之间隔着一个透明的厚膜,挡住了莉子说的话。可是,那句话的重量,缓缓地、确实地穿过那道膜,终于传到我的耳中。
「你……你说什么呀?」
对于只能回她这句话的自己,我感到一阵谎言的恶寒。莉子勉强一笑。
「没什么。我只是刚好想到而已。」
莉子的话,就像用手指一一指着随风吹散的碎片。
「其实我从以前就觉得,小诚你是不是都记得消失的人呢。」
「为什么?」
「哈哈。所以我说我只是刚好想到而已。开玩笑的。」
「我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像跳针的CD重复问道。莉子脸上闪过一阵阴霾。
「因为你有时候会露出非常哀伤的表情。」
就像现在的莉子一样吗?
「因为那种哀伤总让我觉得不应该有那么悲伤的事情才对。你说,如果不是有人死掉,有必要那么哀伤吗?没有人会这样吧?」
这点我明白。那么,你现在又为什么是这种表情呢?有什么事情能让你露出这种表情呢?不要这样。你不要当我的镜子。我摇摇头,避开莉子的目光。我还能笑得出来吗?我最后一次笑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的玩笑一点都不有趣。」
「也是。对不起,这笑话不好笑。可是……」
莉子的声音不知不觉开始颤抖。
「那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会这么……」
我惊讶地抬起头。莉子的双眼沉到海底。我看见她脸颊上,落下了饱满晶莹的泪珠。
「为什么?我……我从来没哭过的,为什么呢?」
莉子颤抖着转过身背对我。我实在不想认为这是她在代替我哭。泪珠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在我空旷干涸的心里响起。但是我却无法为莉子做些什么。不要哭唷。我只能在心里反覆说着。莉子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因为她没有家人,所以她没有理由哭泣。可是这是谎言。无论神如何小心翼翼地用橡皮擦擦拭,恭子阿姨生活过的家、庭院,都还留着。更重要的是,她深爱过的莉子,仍像这样存在着。不可能一切都消失。思念会留在空气里、泥土里、落下的雨里,就算只是为了这些,我们也可以流泪。
只要我们的心还没有干涸。
我不知道莉子是什么时候走出房间的。我坐在床上把膝盖抱在胸前,让这份苦闷排解开来,一面静静等待时间的经过。窗户外照进来的夕阳火红得像在燃烧,空气却冷得仿佛要冻结一般。
莉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的?她从多久以前开始发现我的脆弱?原来我在自己周遭围起的城墙根本不算什么。只不过是一层黑色窗帘,连寒冷也无法抵挡。只要站在近一点的地方就会感觉到我在里面冻得发抖。到头来我其实是因为从来都没有真的受过伤,才不晓得真正的痛楚——原来只是这样而已。
我想忘了一切。把相簿都烧了吧。我这么想着。也许根本没用,我也明白。就如同无法夺走一个人心里的音乐一样,或许也无法夺走一个人失去的痛楚。但是,我真的不想再这样了。我不想再品尝这种滋味。把负片烧了吧!把Nikon U敲坏吧!把数位相机里的照片都删掉吧!
我把塞在枕头下的数位相机抽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一口气全部删除,所以就从最新的影像开始一张张叫出来删。即便我对自己说尽量不要去看它,但还是忍不住去确认照片中的人物是否透明。莉子看来还不要紧。每一张照片里她都清清楚楚地笑着。但是,有一天她也会消失。到时候,就没有人能代替我哭泣了。这实在让我无法承受。
不久,我终于找到那张照片了。
白桦木扶手,和草地上伸长的影子。背景是染上紫色的黄昏天空,一个长发随风飘动的少女。什么时候拍下的我也不记得了。由于逆着光,连奈月脸上是什么表情,眼睛有没有看着镜头都无法分辨。
但是,在奈月的膝盖附近,却隐约可以看见白色扶手的木头。木头应该被脚遮住看不见才对,但这里却透明可见,这一点非常清楚。背景天空中被烧成橙色的云朵,也应该被奈月的人影遮住才对,但却可以看得出轮廓。
强烈的无力感将我全身紧紧包住。我把数位相机丢进床脚下散漫地张着嘴的包包里。相机好像和包包里的收音机还是什么的撞在一起,发出剌耳的声响。为什么?为什么连奈月也要消失?难道还要从-滴也不剩的我身上再夺走什么吗?随便你吧。反正我没有奈月的银盐照片。如果她现在消失了,我的记忆也会被清得干干净净。随你高兴吧。
我趴在床上闭上眼睛。
我想睡一觉,可是奈月的表情、她说过的话、我们一起听过的歌,一一在黑暗中浮现,不断敲打我的意识。因为,将近一个月以来,她一直在我身边。我们只是共享了同一片风景和同样的音乐,我们甚至吵过架。我从来没有因为惹谁生气而感到沮丧。对了,恭子阿姨还为此感到欣慰呢。为了我的心也会真实的震动、哭泣而欣慰。无论奈月存在与否,都动摇了我的心。明明我本来只记得她的名字而已。
我从床上爬起来。房间还浸在血色般的夕阳里。总觉得我只要动一根手指,空气就会从我身体里跑出去一样。但我还是伸长双脚,从床上下来,确认了地板的触感。
她并不是个我只记得名字的女孩。
因为,我心中有一块地方是为奈月空出来的。那个面积跟我自己一样大,是空荡荡的。奈月对我来说应该曾经是非常非常特别的。
我拿起书包,开始找起相簿,集合了风景的那一本。从我家屋顶拍的远景。有了。就是这张。堆着沙包的墙壁后面,那个被一片杂乱无章的绿色掩埋的废墟,一半藏在山麓后的鼠灰色「净水场」。那是奈月的家。地点我也知道,那是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只是我的眼睛一直在逃避退缩罢了。
我越过禁止进入的栅栏,再跨过平交道,坡度突然变陡了。我推着脚踏车,爬上满是污泥的柏油路。可能是因为山上的树木开始发芽了,景色跟我冬天时拍的照片很不一样,好几次以为自己走错路而感到不安。
我还一度在坡道途中回头确认来时的路。
宛如沐浴在压扁的果实下的夕照,将一切都染上了色彩。我和脚踏车的影子沿着下坡路自然地伸长。遍地石块的道路左右,是长满了低矮树丛的荒地。破破烂烂的蓝色网子像蜘蛛的巢穴般布满了枝桠。这里以前大概是果园吧。下坡的尽头可以看到平交道和铁轨。再顺着视线寻找道路,不久会碰到黄色和黑色的禁止通行栅栏,还有支撑栅栏的沙包墙。
那道墙的后面,就是我住的世界。
我重新面对坡道往上的方向,再度推着脚踏车走。
坡道在变得平缓的地方和一条四线道的车道相交。大条十字道路前方右侧的广场铺着几何图案的磁砖,广场上有个干涸脏污的的喷水池和一幢小建筑,状似开着上盖的平台钢琴。房子入口的上方有盏破掉的红色电灯,这里大概曾经是派出所吧。道路的左手边是一片树林,蔓延溢出的矮藤蔓缠绕着道路护栏。
广场的斜对面并排着几栋灰色的高层建筑。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净水场」,会恍然大悟它完全就是一个社区。在被夕阳染成鲜红色的壁面上,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扶手阳台等距离地排列着。墙壁左上角用油漆写着206的数字。
我走进206号栋的入口。以几列几段为区隔的大型信箱区只排列着房间号码,信箱生锈的程度似乎只要开了某个盖子就会全部崩溃瓦解。
奈月家是哪一间呢?我在信箱前一时没了头绪。
但是,一脚踏进冷冷的楼梯间,碰到因为油漆不均匀而出现颗粒的扶手时,某种东西敲醒了我的意识。
我知道。
我知道这里,我来过好几次。
一阶一阶踩着狭窄阶梯的触感,还有这个楼梯转角墙上的斑点,我都知道。每爬上一层楼,从转角的栅栏看过去的风景也都知道。我也知道从八楼的外廊正好可以远远看到我家的屋顶。
我按下812号房的对讲机。正如奈月所说,这里还有电。我还听得见屋里响起的门铃声。但是,里面没有任何反应。我敲了敲门。粗糙建好的门只是拚命咳嗽着。我试着转动门把,门是锁上的。
我心想:她正迈向死亡。这扇门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开关了。但是我很确定是这一间。与其说是确定,不如说我知道奈月就是住在这间房子里。因为,我来过很多次。
请你什么都不要想起来。奈月那时候是这么说的。请你不要想起更多关于我的事情,什么都不要。
记忆,正在取得连结。
我从口袋里拿出钱包。里面有我家的钥匙、脚踏车钥匙、已经变成我私人物品的化学教室钥匙。还有一支钥匙,我一直拿着。我一直都放在口袋里,却从来没有注意到的钥匙。
我把那支钥匙插进了812号房的门锁。圆柱体旋转的声音,直接响彻我的心脏。
这间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就如同字面上的意义,什么都没有。连窗帘也没有。夕阳直接把地板烧出一块菱形的橘色。地板上连家具的痕迹都没有。也没有任何味道。这间两房两厅的房子里,找不到任何生命迹象。
就如同奈月自己说的,她正在消失。
只有一样东西留了下来。厨房的水槽排水口塞满了某样东西焚烧后的残渣。我从余灰中把那个东西拉出来看。那是一片因高温而卷曲的褐色切片,上面贴着一张烧剩的黄色便条纸。
是负片。
那些像纸灰的东西恐怕就是照片的残渣。
我往堆满灰尘的厨房地板蹲了下去,把头靠在瓦斯炉上深深叹了口气。
原来我是因为这样才会忘了奈月。因为连负片都被她烧掉了。奈月为什么能从我房间里拿走负片呢?不用想也知道,奈月当然有我家的备份钥匙。奈月对我来说真的是非常特别的人,然而我却忘了她。
为什么连底片都烧掉?她就那么想斩断我们之间的连系吗?我曾经伤害奈月到那种程度吗?既然如此,她为何还是每天都到我身边一起听收音机呢?
我不懂。
我把脸压在环抱的两只手臂上。
如果奈月希望我忘了她,这样就够了。我现在也够痛苦了。在我心里曾经属于恭子阿姨的角落,也被挖个精光,变成一个无法填补的空虚洞穴。更何况,奈月不在。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好想见她一面却见不到。如果这个空洞的思念就这么硬化,那我宁可现在就用洪水冲走一切,把它全部遗忘。因为如果只要这么抱着膝盖等待,奈月就会消失,我也会忘了她的一切。在我灵魂深处不断翻搅的痛楚,只会属于现在。我只要闭上眼,抱住膝盖,静静地等待就好。
但是这时候,我听到了音乐声。干涸的钢琴和背景吉他拨弦的节奏。然后是一阵像沙漠里两百年一度的甘霖般温柔清冷的歌声。
我抬起头,四下环视开始变得昏暗的房间,又伸手到双排扣大衣里四处寻找歌声的源头。然后,我从大衣口袋里抓出震动的手机,是手机在唱歌。是卡洛金。发出微弱光芒的液晶荧幕上,显示出「奈月」的名字和手机号码。
我正想按下通话钮时,歌声停了。掌心的手机陷入沉寂。填满这间房间的夕阳余晖正快速地失去色泽。
我究竟是笨到什么地步啊?原来我是用她姓名后面两个字登录号码的,这就是我用ㄕ开头去找她的电话却找不到的缘故。而我是因为不想听到这段手机铃声,才不听卡洛金。我下意识地把她从心里的点唱机删除了。就只是这样而已啊。
奈月从一开始在我心里就有一个特别的位置。
我真的很笨。
我把手机放回口袋,缓缓站起身来。为什么奈月还要找我这个笨蛋呢?我们之间曾有的东西已经崩坏了呀。应该是奈月自己烧掉的。她还希望我怎么做呢?
当我穿越那片紫杉木林锯齿状的树影,爬上横卧的圆木阶梯时,太阳已经有一半以上从山的正面没入,还有一半躲在黑色石碑的剪影身后。染上紫红色的天空蕴含着最后的火光。我把脚踏车丢在公园入口,踏着草地往平缓的斜坡前进。我听见歌声,那和刚才我口袋里响着的是同一首歌。是卡洛金的〈Home Again〉。
坐在扶手上的奈月,背对着石碑,面对着悬崖很危险地悬着两只脚。水手服的衣领和一头黑发,一齐被风吹动。我不知道她回头是因为曲子结束,还是发现我来了。我在石碑旁停下脚步,一时不敢相信奈月人在那里。
奈月把两脚移向扶手的这一边,站了起来。成堆的CD盒子和随身听,还有我带来的喇叭都埋在她脚下的草堆里。
一步、又一步,我努力往前走,离奈月越来越近。我发现那一大堆CD的包装都拆开了。是不是即使我没有来,她仍然是一天拆开一张呢?果真如此,奈月应该是持续每天都来吧。
我的视线回到奈月逆着光的脸庞。随着距离缩短,我终于可以分辨她脸上的表情了。她僵硬紧闭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睛里盈满了泪光。
「没想到你会来。」奈月说。那是压抑哽咽的声音。「其实我本来不打算打电话的。」我用舌头舔了舔裂开的嘴唇,有点疑惑地问:
「那么,为什么?你希望我忘了你吧?连照片都烧了。」
我无意责备她,却只能发出焦躁的声音。奈月垂下眼帘。
「……照片的事,我很抱歉。」
于是她用湿润的眼睛瞥了我一眼。
「你去过我家?」
我点点头。
「我看了数位相机里你的照片。正在消失,所以我就……」
我只能这么说。奈月点点头,又坐上扶手。卡洛金在草地中又开始唱起〈Home Again〉。我心想:为什么又要重听一遍呢?才发现那是因为新的CD已经听完了。原本应该要和我一起消磨的时间她已经用尽了,播到了这首歌后,循环的过程便停止了。
无路可走了。奈月已经无处可去,我好像也差不多。于是我走近白桦木扶手,反方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把脚面对悬崖,就像她刚才一样。
明明有很多话想问她,却找不到开端。我眺望着这暗蓝而湿漉、已经无法区别出柏油道路和草地与杂木林的世界终点景色,一次次在黑暗中拨弄着手指。
「昨天,我们家隔壁的人消失了。」
我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是莉子的妈妈。因为我没有父母,所以她常常做饭给我吃。」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要跟奈月说这些话。我的脸颊真的有一瞬间感觉到奈月的视线。
「我用数位相机拍过她,所以才会发现她消失了。」
奈月点点头,飘动的发丝触碰着我穿着大衣的手臂。
「怎么说呢?我以为这没什么。反正是外人,我也看过好几个人消失,每个都放进相簿里以免忘记,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所以这次我以为我也可以安然度过。」
但是,我没办法。只是阖上相簿而已,我却做不到。为什么呢?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等我回过神来,照片已经破了。可是我还是没办法忘记。」
「如果一开始没留下照片就好了。」
我用力闭上眼睛,把奈月说的话吞了进去,再睁开来。眼前仍是一样的黑暗。
「奈月,你曾经在消失吧?」
「是啊。」
「但是你现在还留在这里,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事吗?」
「你想起来了?」
奈月的声音显得很不安。我摇摇头。
「没有。但是你明明说希望我忘了你,却又一直跟我在一起。我想你是不是为了不让自己消失才这么做。」
白桦木扶手发出倾轧声。我朝右边望去,和泪眼迷濛的奈月四目相对。
「我真不敢相信。」奈月说着,用她小小的拳头敲打我的手臂。「不敢相信。」她重复好几次。「你真的认为我是这么想的吗?」
一股迟钝的痛感传到肩膀来。我仍坐在奈月身旁,紧紧抓着白桦横木,动弹不得。
「因为……」
我一发出声音,舌头就好像黏在牙齿内侧似的。
「因为你说你讨厌我,明明这么说,刚才却又打电话叫我,我想是不是我还有什么可以做的事……」
「我怎么可能讨厌你!笨蛋!」
她的眼泪随声音散落。我呆呆望着她哭泣的脸。她不是说过讨厌我吗?还叫我什么都不要想
起来,还说不希望我记得她呀。
「笨蛋!笨蛋!」奈月抓住我的手臂。「那都是你自己自作主张吧?我已经几乎消失了,现
在在这里的我,不过只是残渣,我绝对不希望你再做这种事呀!你……你却……」
我自作主张?什么事?该怎么做我才能将奈月存在的小小碎片连系起来呢?为什么现在她又会快要消失不见呢?
「算了。我希望你什么事都不要做。」
「那你为什么打给我?」
奈月甩开我的手臂,用手背粗鲁地擦拭眼角。夜晚来临了。她的影子和我的影子,还有从蓝色变成深蓝色沉没的晚霞,几乎已经无法区分。只有卡洛金还在继续唱着〈Home Again〉。
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再见。」
奈月弯下腰,关掉随身听的电源。把一堆CD壳和随身听随意放进扶手下瘫软在那里的包包里。只剩拆掉的喇叭就这么被留在草地上。
她背上包包站了起来,我对着她的背影问:
「你要去哪里?」
「海边。」奈月答道。
海边?
去那里做什么?我很想问她。她跨出脚步的背影,看起来透明得像要和这个夜晚逐渐同化。因为很暗。她还在那儿,还没有消失,但总会被吞噬。
那片水都已经干涸消灭的大海,会把去拜访它的人的记忆永远吸走的大海。
我跨过扶手,追上奈月。
「不要跟着我。」
可能是察觉到脚步声,奈月回过头小声说。但是我加快脚步追上了她。
「我也去。」
「为什么?你只要一直制作你那本无聊的相簿就好了。反正到了明天,你就会连我的事情都——」
「我说了,我要去。那么远,电车又不通。」
我们盯着横躺在黑暗草丛中的脚踏车。
「为什么?搞不好会回不来。」
奈月用几乎像呼吸一样的响低语着。证有回答。就算我回答了,奈月也不会理解,她一定会很轻松地说你就全都忘记了吧。但是,就算我把水岛奈月这个名字、这张脸、这个声音,全都忘记,伤痕依旧不会消失。也可以选择永不遗忘——只要怀抱着这个可能性,我就会渐渐磨损。我或许丢掉了与某个重要的人的回忆,但蕾心念仍持续纠缠着我。我讨压这个样子。
所以我也要去海边。为了把相机、相簿、记忆,全部丢进没有水的龟裂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