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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山地乳

此怪吸食眠者鼾息

而后捶打其胸

使其人殒命

然若为他人所窥见

其人反将延年益寿

相传此怪多见于奥州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贰/第拾壹

【壹】

喂,听说了么?长耳仲藏问道。

又市饮下一口粗劣的冷酒,突然感觉口中似有异物,将之吐入掌中,原来是一片枯萎了的樱花瓣。

「听说什么?指的若是你那些个废话,如今不是正在听?你这嗓音活像个老不死的相扑力士似的,听得直教人掩耳哩。」

「瞧你这嘴皮子,年头到年尾都是这么贱。人家问你听说了没有,只消问个听说什么就得了,否则教人家如何把话给接下去?要挖苦人也得算个时候。」

仲藏抚弄着自己那因过长而下垂的耳朵说道。

在仲藏这张古怪面孔后头,是一片开了七分的樱花林。但两人可没什么闲情逸致赏花。

还不就道玄坺上缘切堂那黑绘马(注1)的传言?长耳说道。

「噢。」

这传言又市亦有所闻,只是听得并不详细。

「可就是那——谁的名字被写上黑绘马就会丧命的传言?不过是吓唬人的吧?」

可不是吓唬人的,长耳回答。

「呿,堂堂长耳仲藏,怎么也开始迷糊起来了?光凭写个名字就能取人性命,这种令人捧腹的无稽之谈,你还真相信?」

但还真有人丧命哩,话毕,仲藏塞了一块蕃薯入口。

「瞧你竟拿蒸蕃薯下酒,看得我都快吐了。你生得已够催人作呕,就别再吓人了成不成?」

「老子拿什么下酒,与你何干?倒是阿又,不久前花川户的乌金不是死了么?就是那一毛不拔的检校(注2)。」

「的确是死了。」

「据说他的名字也给写了上去。」

「这仅止于谣传吧?那检校可恶毒了。惹人嫌到这等地步,恨不得取他命的家伙想必是多如繁星,说不定就是其中哪个下的毒手哩。」

谁管他去?又市讥讽道。精彩的还在后头,长耳眨了眨细小的双眼说道:

「糊纸门的善吉说——自己曾将他名字写在绘马上。」

「可是他本人说的?」

「没错。善吉他娘卧病在床好一阵子了,花了他不少药钱。糊纸门这等差事,哪挣得了多少银两?为此,起初他先向检校借了一两。」

「一两滚成二两,二两滚成十两,是不是?这家伙真是糊涂,竟然找上了高利贷。」

的确糊涂,仲藏点头应和道:

「既然挣不了那么多,就不该借这笔银两。但这家伙若懂得算,就不至于踏入这陷阱了。真正的问题,就出在还债日。唉,借贷毕竟是有借有还,哪管是高利还是暴利,只要在借据上画了押,债就由不得你不还。不过,即便借款者如期归还,那检校也假称人不在家而拒绝收受,待逾期了,再逼借款者连本带利偿还。真是个混帐东西。」

「这我晓得。」

这几乎算得上是诈欺了,况且手法还十分幼稚。

「唉,若是向大商户诈取,或许还不难理解。但何必压榨这种穷光蛋?善吉压根儿就不该借这笔银两。瞧他别说是餬口行头、锅碗瓢盆,连妻女也给卖了,最后就连他娘都魂归西天,」

听来甚是堪怜,但又能奈何?

「由于被逼得走投无路——他就写了。」

「就这么将检校的名字写到了绘马上头?」

「对,把检校的名字写到了绘马上头。」

接下来,人就死了,仲藏回答道。

「据说事情就发生在写完后的第三天。善吉那家伙没什么胆儿,被吓得不知所措,到头来便找上了我。上这儿来时,浑身还不住打颤哩。」

「不过是巧合吧。」

「你认为是巧合?」

「那还用说?世间哪可能有这种道理?求神拜佛不过是图个心安,压根儿不会有任何效果,神佛当然不是有求必应,否则世间何来如此多的不幸?」

说到不幸,仲藏又送了一口蕃薯入口后,说道:

「正因有如此多的不幸,这种无聊把戏才会流行。这些个绘马可真是抢手,前后都教人给涂得乌漆抹黑的。」

「涂得乌漆抹黑的?」

看来你这小子还真没听说,长尔露出一口巨齿笑道:

「缘切堂的黑绘马,前头是黑的,但后头是白木。想杀了谁,就将这仇人的名字写在白木那头。若被写上名字那人丧命之后,再将后头也给涂黑。由后头是黑是白,便可看出每一枚绘马是否灵验。」

「哼。」

又市依然兴不起半点儿兴趣。

「意即如此一来,待仇人丧命,就没人看得出上头写的是谁的名,也看不出是什么人写的?」

「没错。」

「这种东西——官府理应强加取缔才是,怎还能端出来卖人?」

谁说是卖人的?仲藏回答:

「若将这种东西端出来卖人,包准立刻遭官府拘捕。若仇人真因此丧命,哪怕真是神佛所为,也得治罪。即便纯属虚构,也等同于散播流言蜚语蛊惑人心。这些绘马不是卖的,而是原本就成串悬挂在那儿的,据说共有八十八枚哩。」

「八十八枚?倘若一枚能杀一人,不就能杀八十八人了?」

「看来——正是如此。因此,近日道玄坂那头每逢日落,便有人群众集。」

「那种地方只见得着狸猫,人上那儿做什么?」

「绘马非得在夜里写不可,并且尤以丑时为佳,似乎不能让他人见着。只要书写得法,仇人三日内便会毙命。」

「哼,挤成这副德行,岂不是想写也由不得人?」

「似乎是如此。」

「还真由不得人写?」

又市只是信口胡说,没想到还真是如此。

真有这么多人——想取他人性命?

「不过,人群中大多是来看热闹的,其中也不乏一些管这叫替天行道什么的傻子,还有些二愣子说若这真能取人性命,何不把将军大人的名字写上去试试。」

「这倒是个好主意。」

口中虽这么说,但又市不仅连现任将军的名该如何写也不晓得,就连他叫什么都不清楚。

似乎是看穿了又市的心虚,长耳大笑道:

「总之均是煽动人心的不当言论。唉,世间本就有太多该死的恶棍,也有太多添麻烦的混帐。也正如你说的,还有太多欲哭无泪的、或生不如死的家伙。如此看来——若有任何不须花钱、也不须耗工夫就能取人性命的把戏,当然要蔚为流行。」

倘若如此轻松便能成事,咱们生意可要做不成了——仲藏抬头仰天感叹道:

「我虽不像你老爱说些天真的傻话,但也认为取人性命就算成事,的确是太简单了些。没错,有些情况的确非得分个你死我活才能收拾——但咱们就是凭找出其他法子解决混饭吃的。是不是?」

你不是靠造玩具混饭吃的?又市说道:

「而我是靠卖双六混饭吃的。阎魔屋则是靠租赁碗盘被褥混饭吃的。鸟见大爷的底细虽不易摸清,但表面上应该还是有个正当差事。咱们仅是偶尔承接损料差事,绝非靠此餬口,鸟见大爷不也这么说过?」

「总之,我是不想和干见不得人勾当的家伙有任何牵连。不过——」

难道不觉得事有蹊跷?长耳一张丑脸凑向又市说道:

「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其中当然有隐情。」

哪可能没有?

真有人丧命,代表一定是遭人下了毒手。神佛救不了人,当然也杀不了人。

——不对。

人可向神佛祈求救赎。同理,亦可向妖魔鬼怪祈求降祸。为了尽快将祸害不顺送至彼岸以敉平灾厄,人得相信神力庇护,祈求神佛大发慈悲。

将吉事视为不可知者庇护之恩,乃是为了将凶事解释成不可知者降祸使然。

——因此。

有人捏造吉事,以神佛庇荫解释之。

有人辟凶消灾,亦以神佛庇护解释之。

但……

取人性命,却将之解释成神佛所为——

「真教人不舒坦。」

「的确不舒坦。」

长耳已将蕃薯一扫而空,接着又豪饮了一大口酒。

「总之,的确有人丧命。」

「就直说吧,根本是教人给杀的。」

若有人丧命,当然是被杀害的。

好,就当是教人给杀的,仲藏改口说道:

「你认为,这有什么好处?」

「好处——?」

「写上名字的借此杀了仇人,或许是得到了好处。但阿又,倘若真如你所说,是有人下的毒手,那么凶手就不是神佛还是妖魔鬼怪,而是常人了。」

当然是常人。

「那么,这家伙为何要下此毒手?哪管是替天行道还是什么的,杀人就是违法犯纪,而且是滔天大罪哩。干这种事儿,哪可能不求任何回报?难不成真是为了匡正世风、锄强扶弱?」

「若被写上名字就得死——想必是没考虑这么多。」

况且——似乎也没听说若被写上名字的是个善人,便可免除一死。

反正,判断善恶的基准本就模糊。

先决条件似乎是,被写了名就得死,长耳说道..

「因此大家才说它灵验。倘若其中有些写了名却无效,便不可能如此受人瞩目。总之,想必没人想借这手段除掉哪个善人——」

话及至此,这巨汉耸了个肩,先是沉默半晌,接着才又开口说道:

「但只要是恶棍,就杀之为快——也就是所谓的替天行道。这说简单些——不过是看谁碍事,就杀了谁。倘若这道理说得通,世间众生可就要冤冤相报、彼此相害了。说到底,替天行道的基准,又是谁订的?」

「哪有这种基准?」

「当然没有。基准是没有,但有些情况——就是非得对手死了,才能收拾。碰上这种情况却又无计可施——便只能求绅拜佛了。你不也曾说过,这乃是最后手段?」

——没错。

因此,世人才需要神佛。虽需要……

「看来情况是有所不同。」

仲藏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只要做了请托,就能由神佛取人性命。哪管对方是善人还是娃儿,只要名字被写上了,便得魂归西天。决定死者该不该杀的不是神佛,而是委托人,委托人可就是常人了。到头来,欲除去商场或情场敌手的、看某人不顺眼的、乃至纯粹想寻乐子的,不都要涌来了?」

不都已经来了?又市说道:

「你方才不也说,那些黑绘马都已经给涂得乌漆抹黑了?」

「据说已被涂了一半。」

「这——可是代表已经死了四十几人?」

「若传言属实,应是如此。」

「你方才都亲口说过此事属实了。」

但我可无法将人数点清楚,长耳说道:

「也不知叫这些名的是否已悉数丧命——不,即便全都死了,其中或有几人在不同的绘马上写下同一名字,绘马数与人数或许未必吻合。既然都得涂黑了,这下也无从确认。但……」

「你认为——幕后必有真凶?」

「若无人真正丧命,这就不过是个无稽传言。即使被写上名的并未悉数丧命,但正因为真有人死了,此说才会广受注目。毕竟有善吉这种人,话很快就传了出去。不过……」

「即使善吉祈愿成真,也没得到任何好处——?」

「我想说的正是,为助这种一穷二白的穷光蛋祈愿成真,甚至不惜违法犯纪,究竟有什么好处?即便真是神佛所为,善吉可是连个供品、或半点儿香油钱都没供奉过哩。」

——有理。

其中必有蹊跷。然而——

这又与咱们何干?又市问道。

「的确无关。我并没有恨到非杀不可的仇人。不,仇人不是没有,但可没打算杀了他。杀人可没半点儿好处。」

说不定有人恨你恨到巴不得杀了你哩,又市挖苦道。

「或许有人把我当傻子,有哪个恨我了?或许有人怕我,有哪个喜欢我了?我既不讨人喜,也不惹人嫌。巴不得杀了我的疯子,世间保证是一个也没有。」

那就随它去吧,又市说道:

「既然你不写人,人不写你,人家想做什么又与你何干?」

「话是没错,不过,阿又,长此以往——包准有谁又要遭蒙损失,是不是?」

「损失?」

或许真是如此。

「唉,我都开始感觉自己吃亏了。」

话毕,仲藏站起身子,将酒钱摆在摆在毛毯上头,接着又说:

「走,陪我溜溜去。」

「我可不想上道玄坂。」

「谁说要上那儿去了?我不过是得上吴服町买些布,要你陪我走到那头的大街上罢了。」

长耳仲藏以经营玩具舖为业——平日靠造娃儿玩具溯口,但为戏班子造大小道具、机关布景,也是功夫了得。这下要买布,包准是又打算做些古怪东西了。

又市也没兴致独自赏花,心想同他四处遛遛也好。

反正左右也无事可干。

只见长耳缓缓移动着那副硕大的身躯,径自走到了大街对面的樱树下。

看来似乎是忧心忡忡。

怎了怎了?跟在后头的又市朝他喊道:

「喂,造玩具的,你方才那番话的确有理。这场黑绘马风波,背后必有隐情。倘若真是个取人性命的陷阱,当然会有人吃亏、有人伤悲,或许受害的已经有好几名了。不过,正如我常说的……」

咱们和这半点儿关系也没有,又市说道。

我也巴不得半点儿关系也没有,长耳头也没回地回答道。

「巴不得?」

「倘若事情找上咱们了,该怎么办?」

「找上咱们?」

「你脑袋怎这么钝?这可不是赌具磨损一类的损失,而是攸关人命的损失。吃了亏的人能上哪儿求助?光是租赁锅碗、被褥的损料屋可帮不上忙,唯一能找的就剩阎魔屋。要是吃了亏的家伙委托阎魔屋代其讨个公道,大总管又接下这桩差事——事情不就落到你我头上了?」

这话的确没错。

我可是害怕极了,长耳踏着步伐说道:

「阿又,你应不至于忘了吧?十个月前——立木藩那件事儿。」

哪可能忘了?

当时不仅是又市自己,整个阎魔屋的一伙人都差点小命不保。

「我虽生得这副德行,但也想图个全寿,可万万不想再同高人过招。」

「高人……」

倘若这起黑绘马风波背后真有隐情——不论是什么样的人、怀的是什么样的企图,必有擅长取人性命的高人参与其中。若非如此,绝无可能将不分对象的杀人差事干得如此俐落。

若真是如此……

长耳转过头来问道:

「那些家伙有多骇人,你比谁都清楚不是?」

「嗅,当然清楚。那些家伙远比咱们懂得分际。」

该如何下手。

该改变些什么。

该帮助些什么人。该如何纾解遗恨。

这些家伙丝毫不理会。以杀人为业者,绝不为任何理由,只要将人杀了便成。若要勉强找个理由——想必就是酬劳了。碰上这种人,任谁都要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只有求饶保命。当然,再怎么苦哀求,他们也绝不理会。

还真是麻烦——

只能祈求这回的情况不至于太麻烦。

「若真碰上了,不参与不就成了?」

接不接下这桩差事,毕竟是自己的自由。

「由得了咱们么?上回那桩寻仇的差事,你不就被强迫接下了?」

「哼,我可不是那只母狐狸的娃儿或下人,和她既不是什么主从关系,也没欠她人情,压根儿没义务听她的吩咐办事。我都说过好几回了,咱们也有权选择差事,不想干就别接,不就得了?」

「的确有理。但你真拒绝得了?」

「若真要强逼,我干脆离开江户,哪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又市边走边说道。

我可无法这么潇洒,走在后头的仲藏说道。

「怎么了?难不成你欠了大总管什么?」

「是不欠她什么。但我可是有个家。」

「那栋破屋子和你的小命,孰者重要?」

「我可不像你,过不了漂泊不定的日子。」

「瞧你生得如此吓人,胆子却细小如鼠,哪来的资格嘲笑善吉?首先,咱们都还没——」

才刚在小巷里转了个弯,又市便闭上了嘴。

在朝前绵延的板墙前方。

竟然站着一名大人道(注3)。

此人身长六尺有余,身穿褴褛僧服,粗得像根木桩的手上还握有一支又大又长的鍚杖。虽然剃了发,但满脸的胡渣子又生得一脸凶相,怎么看都不像个真正的僧人。

整副模样,看来活像戏绘中的见越入道(注4)。

只见他伫立窄道,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跟着又市弯进小巷中的长耳,也给吓得屏住了气息。

长耳个头已经不小,但这人道更形巨大。

「久违了,阿又。」

入道以低沉的嗓音说道:

「找你找得可辛苦了。」

一名个头矮小的男子,自入道背后探出头来。

【贰】

时值樱花初开、天候微寒时节,南町奉行所定町回同心志方兵吾,领着冈引万三与小厮数名,造访了涩谷道玄圾旁的缘切堂。

宫益坂上尚算小店林立,但一登上道玄坂,便不复人迹。放眼望去,尽是山林田圃。

虽然沿途并无任何显眼标记,但抵达目的地前,志方倒是没迷多少路。

眼前是一座没多大的杂木林,一旁有块荒芜空地,后头便是一座倾颓的堂宇.

大人,就是那儿了,万三说道:

「那就是缘切堂。大人可看见堂宇旁的绘马了?」

此时仍是艳阳高照,但堂宇周遭却颇为昏暗,教人想看个清楚也难。

「不过,大人。这究竟是座寺庙还是神社?唉,看来咱们一行应是无权插手此事。依理,此处应属寺社奉行管辖才是。」

「本宫还真巴不得是如此。」

事实上,志方已向笔头同心打听过好几回。

寺社领门前町的确属寺社奉行管辖,町方理应无权插手。

不过……

「万三,此处并非寺社奉行之领地。那块空地上的确曾有座寺院,但打从五十多年前便荒废至今。如今,这块土地不属任何人所有。」

「不属任何人所有?大人,话虽如此,但土地上头可是有座堂宇哩。」

「这也的确不假。」

看来果真棘手。

「详情本官并不清楚,但原本座落此处之寺院,据传香客多为非人乞胸之流——看来亦非一般寺院。本山(注5)那头亦极力撇清,坚称不谙详情。」

「那么,是否能找非人头(注6)的车老大打听?」

「本官当然透过上级打探了。」

同非人头车善七、长吏头浅草弹左卫门(注7)均照会过,双方均宣称与此处毫无干系。

「每个——都宣称不知情。看来这块空地既不属任何人所有,这座堂宇亦不受任何人管辖,活像颗路边的石子,压根儿无人闻问。」

路边的石子?万三以十手搔了搔额头。

「倘若是路边的石子——便该由咱们町方采查?」

「话是如此。」

但同心宿舍中竟无人有意愿出此勤务。

「未料竟个个胆小如鼠。诸同侪平日以血气方刚驰名,听闻有凶贼暴徒作乱,哪怕是扔下吃到一半的早饭也要赶赴现场,这回却个个意兴阑珊。」

难不成是给吓着了?万三说道:

「毕竟这回的对手,可是有求必应的黑绘马哩。」

「有求必应?此等荼毒人命的不祥之物,岂可以有求必应形容?神佛可不会毫无缘由便取人性命。」

「不、不过,大爷……」

「本官都知道。」

声称自己在这些个黑绘马上写上名字,而且被写了名字的真的魂归西天——光是有人行文自首,含两封匿名的在内,便已多达八件。而且所有的受害人皆已确实亡故。

担忧遭官府问罪而主动投案者,有三名。

前来询问是否将为此遭罪者,有两名。

尚有捱不过罪恶感煎熬而自戕者,一名。

情势逼得志方再也按捺不住。

「这座堂宇——据传俗称缘切堂,但本官并未探得任何在此祈愿便可断缘之说,亦不见任何称此处为缘切堂之文献。唯一查得的记载,是境内有一专司山神祭祀之小祠。」

「山神?何谓山神?」

「不就是山之神?」

山?万三作势环视周遭说道:

「咱们江户哪来的山?地势虽有高低,此处也的确位于坡道之上,但也称不上山吧?要说江户有什么山,大概仅有那寒酸的富士讲(注8)所膜拜的富士山吧。哪可能有什么山神?」

「但文献上的确如此记载,本官又能奈何?」

话毕,志方举步踏进了荒地。

总不能老站在这儿干瞪眼。

走到一半回过头去,望见万三与众小厮竟还呆立路旁。志方狠狠瞪向胆小如鼠的手下斥道:

「还站在那儿做什么?」

「噢,这……」

「没什么好解释的。」

志方怒斥道。

此等无法无天的行径,岂可放任不管?

倘若遇上什么教人束手无策的不幸,或许将之推托为神鬼作祟,也未尝不可。

世间的确不乏此类非得如此视之,方得以排解的无奈。

但假借神佛法力取人性命,可就不容宽恕了。即便这真是祈法应验的结果,应允此类祈求者必是恶鬼邪神,祭祀此等神鬼者必为淫祠邪教。

况且——

于社稷间蔚为流行,人人趋之若骛,更是法理难容。

毕竟真有人丧命。姑且不论此神佛灵验之说究竟是虚是实,出了人命这点是事实。

若知此法可致人于死而用之,即便非亲自下手,亦与亲手杀人无异。至少,志方自身认为两者无异。

不论是信其有而写之,抑或不信其有仍信笔涂鸦,只要在绘马上写了人名,便是犯了忤逆政道、违背伦常之凶行。

不过——吸引百姓犯下此恶行的,想必是无须亲自下手,便可取人性命的简便。既未亲下毒手,欲以在绘马上写名为由将人治罪,说实在也是无从。

一有人写,便真有人丧命——

若是出于惊惧而出面自首,或未自首但心生悔意,便还说得过去。但想必或多或少,亦有人眼见仇人丧命而暗自窃喜。

此等不法之徒,岂可任其胡作非为?

这座堂宇,绝不可放任不管。

事实上,如今世间并不平静。据传,北国有名日三岛夜行一党之山贼横行,西国则有名曰蝙蝠一党之海盗肆虐。值此乱世,轻视人命的确可能蔚为风潮。如此一想,或许人人都将怪罪到官府头上。

——若是如此。

此事更得严加查办。

还不快过来?志方再度怒斥道。

万三朝小厮使了个眼色,弯着腰屁股拾得老高地踏上了荒地,活像个窃贼般小心翼翼地走了起来。

「有什么好怕的?根据坊间传言,此处在子时最是热闹,而此时可仍是日正当中。百姓都不怕,当差的有什么好怕的?」

「大人,小的并没有怕。」

「没怕?瞧你都给吓成这副德行了。当差的岂能轻易听信坊间流言?即便传言果真属实,也不代表此处是个生人勿近之地。传说仅提及遭写上绘马者必死,可没说到走近便将遭不测。」

这小的也了解,万三说着,再度停下脚步,环视周遭。

「不过,大人。」

「怎么了?」

志方无奈地转过身来,万三快步跑向志方,朝其耳边一凑低声说道:

「小的是担心,咱们可能遭人监视。」

「遭人——监视?」

「唉,大人,说老实话,小的压根儿不信神鬼之说。但再怎么不信,这回可是真有人遇害,况且,还无一幸免。」

「正因此事极不寻常,吾等方才前来查探。」

「是。不过,倘若取人性命者并非神明,又会是何方神圣——?」

看来,遇害者应是死于凡人之手,万三继续说道:

「小的怕的并非神明。不,倘若真是神佛所为,当然更是可怖。但神佛均是慈悲心肠,理应不忍将小的这有子女嗽嗽待哺的老实人送上西天才是。但倘若真是凡人下的毒手……」

「若真是凡人又如何?」

小的乃官府授与十手之身,万三说道。这本官比谁都清楚,志方回答:

「因此更不该听信蛊惑人心之流言。」

噢,大人这道理,小的也清楚,万三打断志方的话说道:

「但对凶贼而言,官府差人前来此地,自是不妙。即便没将咱们名字给写上去,也可能将咱们给……」

一派胡言!志方怒喝道:

「当差者不可贪生怕死。难道你将十手视为无用饰物?倘若此地真有凶贼潜伏,将之正法便是吾等使命。你说是不是?」

「的、的确是如此——」

但这回的对手可是……万三望向志方身后说道:

「唉,若是宵小醉汉,小的当然要挺身而出,将其绳之以法——但这回的对手,可是不见踪影的杀人凶贼哩。」

这——

的确有理。倘若真是凡人下的毒手,万三的恐惧也不是无从理解。

毕竟尚未详加调查,实际上究竟有多少人遇害,奉行所亦无从掌握,但目前已知者,实有八人,而其死因——

到头来,依然不明。

志方仅得以亲手检验其中两名,然两具尸身上均无明显伤痕。

其中一名看似遭人绞杀,但死状甚是怪异。

另一名则看似窒息而死,两人之死因并无共通之处。

唯一能确认的,是两人均非寿终正寝,亦非死于自戕。

至于其他六名死者,传出案情时均已被埋葬。其中有三名因被判定有他杀嫌疑,而曾由北町之同心进行验尸,但就取来的调查书看来,尸身上似无任何刀伤,推论应是死于坠楼或溺水,然调查书上并未详载细节,也不乏死后才遭人推下之可能,情况甚是暧昧不明。

倘若真是遭人杀害。

倘若均是同一人所为。

——手法还真是巧妙。

「当差的岂有惧怕凶徒之理?你若是心怀畏惧,便代表政道不伸。总之有本官在,没什么好怕的。」

志方自顾自地说完,便一路走到了堂宇前。

透过半毁的门窗向内窥探。

只见堂宇内积满尘埃。

中央摆着一座看似石头的东西,想必就是所谓的御神体(注9)。周遭则布满腐朽的绳索与纸屑,应该就是毁损的注连绳吧。前方还散落着几枚六文钱(注10),若非前来看热闹者,便是前来为害死仇家祈愿者——抑或事成后前来还愿者——投进去的香火钱。

是颗石头呀?万三说道:

「难道山神和赛神(注11)是一个样儿?」

「并非如此。详情本官也不清楚,但石头应仅是个象征,也能换作镜子、玉石,什么都可以,反正神明本无形姿。只不过——看得出此处并非礼佛的佛堂。若是佛堂,理应有佛像、佛画,也该有座本尊才是。」

是么?万三回道,并伸长颈子朝堂宇内端详:

「似乎不曾有人入内。即便有谁进去了,也是无处藏身。看来已有十年人迹未踏了吧。」

「倘若记录属实,此处已有五十年不见人迹。既然寺庙已不复存在,也不再需要什么庙祝了。」

原本的寺庙,如今仅残存地基。

倒是……

「问题出在绘马上——是不是?」

「是的。」

志方先是从正前方端详整座堂宇,接着又绕向右侧。

在堂宇的右侧,找着了成串挂在木框上的绘马。

分四列二段悬挂的绘马,每一枚都被画得一片漆黑。

万三先是眉头一皱。

接着又弯下腰,开始数了起来。

「每列——有十一枚,总数为八十八枚,传言果然不假。」

「八十八枚?」

志方走上前去,自腰际掏出十手,将其中一枚翻了过来。

「后头——也被画成了黑色。」

「据传祈愿若是成真,便将后头画成黑色,看来这枚是害死过人了。」

「切勿胡言乱语。」

有几枚被涂黑,便代表死了几人。

志方凑身向前,直接伸手抓起一枚绘马,定睛仔细前后端详。前后都给涂成一片漆黑,完全无法辨识上头写着些什么。

「用的并非普通的墨汁,这层黑涂抹得这么厚,或许是掺了胶还是什么的。」

「毕竟写的东西可能成为治罪的证据。」

如此一来——除非写了名的人主动申告,否则就看不出上头写的是谁的名了。

「这绘马——本身看来平凡无奇。」

「没错,只要有块木片,谁也造得出来。不过是块木板罢了。」

从志方背后窥探的万三说道。

「这木块切得甚是平整,看来应是木匠所造。只不过——和每座寺社悬挂的绘马并无任何不同。」

可有专门贩卖绘马的商家?志方问道。小的也不清楚,万三立刻回答:

「倒是——垂挂这些个绘马的木框,似乎有些蹊跷。看来并不陈旧,似乎才刚造不久。」

「嗯。」

万三所言不假,木框看来的确是新的。倘若经历过一年以上的风雪,理应不至于如此干净。木质虽算不上白,但看不出曾在烈日下曝晒过的痕迹。

「若非熟练木匠——应是造不出这木框吧?」

「不,这东西用不上什么细致的工夫,不须委托熟练木匠,只要略谙木工技巧便造得成。上头似乎没用上钉子,只要是精通木工的工匠——比如桶匠什么的,想必都能造得好。」

不论怎么看,这木框都像是刚造好的。

「下引龟吉曾言,这黑绘马的传言开始流布,乃是去年酉市(注12)那阵子,算来约是四个月前的事儿。」

原来还不满半年。

这小的就想不透了,万三说道:

「传言开始流布,表示当时业已有人身亡,而此处挂上这些个黑绘马,最晚也是去年霜月(注13)那阵子的事儿——能确定的,就只有这些。」

「有道理。看来在那之前,还没有这些个东西——」

至少昔日的记录上是没有。

依小的看,就委托在这一带出没的人多打听些吧,万三说道:

「小的事前也曾差下引略事打听,但怎么也查不出绘马是何时挂上去的。常人根本不会上这儿来,即便是上宫益町买东西的庄稼汉也不会路过,毕竟此处位处大山街道之外。看来小的该将范围扩大到原宿村,再多打听打听。」

「想必这种地方无人经常巡视,或许仅有挂上这些的人才知真相。如此看来——」

志方两手朝胸前一抱,说道:

「在涩谷这一带——不,在全江户,原本应无这不祥绘马之传言。毕竟此处本无这些个绘马,哪可能产生什么传说?而且又是这么个人迹罕至的偏僻之地。」

「是。」

「如此一来——第一个在绘马上写上名字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写的是谁的名?是出于什么理由?难不成是某人凑巧路过此地,凑巧瞧见了绘马,并凑巧在绘马上写上了谁的姓名,发现被写了名的果真死了,这传言便传了出去?」

理应没这道理,万三眯起双眼回答:

「未免也太多凑巧了。」

「没错。由此看来,传言应是有人刻意流出去的。是不是?」

想必是如此。

的确有理,万三两手一拍说道:

「第一个祈愿的——其实是伪装的?」

除此之外,别无解释。

「亦即,第一个祈愿的是刻意挑个人写,自己再将人给杀了——」

「不,应是无此必要。总之,最初怎么做都行。事实上,根本什么都不做也成。只要碰上哪个人死了,挑个适当时机将一枚绘马涂黑,再四处宣传这果真灵验便成。只要有几个听到传雷的上这儿瞧瞧……」

「嗅,的确有些傻子会相信。只要有个两三人便成,流言传得可快了。到头来不仅是口耳相传,甚至会有人动笔昭告哩。」

话及至此,万三突然转为一脸忧心地继续说道:

「接下来,只消把被写了名的杀了便成——对不对?」

此事若以犯罪视之,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

「没错——任何传言都有个头。只要追溯出这源头——」

「不——这保证追不出。你们说是不是?」

万三转而向小厮们征求同意。

「这得问遍全江户才成哩。再多人手只怕都嫌不够,况且其中势必有谣言掺杂,要一一确认,只怕得耗上好几年,还是打听不出个所以然。即便找到了散播谣言的真凶——这家伙八成也要谎称是打哪儿听来的。如此一来,第一个散播流言的家伙,根本等同于不存在。」

有道理。

若是认真追溯,或许找得着一个方向,但是否真能触及核心,的确堪虑。

况且,即便真找着了什么方向——想必也太迟了。

依绘马被涂黑的速度,不出三个月,包准每一枚都要成了一片漆黑。

亦即——

死者将多达八十八人。

志方命小厮数数还有几枚绘马没被写上名字。比万三更害怕的小厮们虽然连绘马都不敢碰,但志方喝斥碰了也不会丧命,强逼他们数清楚。

这下若是志方自己数,只怕要落得威严尽失。

前后均已被涂黑的绘马有三十八枚,后面仍为白木的则有五十枚。

志方心想,即便仅找出一枚写有名字的,也能成为重大线索,遗憾的是——写上名字的似乎都心想事成了。

「大人——要不要把这些个撤除?」

当初的确是如此打算。不过……

「不,就留着吧。」

「这是何故?」

「本官本以为,撤下绘马回头详加检视,或许能找出什么线索,但看了才发现根本无从找起。即便刮除颜料,下头的名字也无法判读。」

「原来如此——那就留着吧。」

「留着似乎也有欠妥当,总不能放任不管。不过,倘若吾等奉行所撤除了这些绘马——不就等同于奉行所,甚至全官府都认同此说果真灵验?」

噢?这番分析,听得万三哑口无言。

无论如何,这流言注定要传下去。

即便杜绝源头也于事无补。若教人以为奉行所出于畏怖而将之撤除,可就要落得百口莫辩了。人言可畏,难保没有好事者刻意散播奉行与力惧怕暗杀一类毫无根据的流言。

如此一来,甚至可能出现当差的个个畏惧黑绘马,显见其自觉心术不正、罪孽深重——一类的无稽联想。

忤逆公权的刻意煽动,在此类流雷中恒可察见。但这类流言也有如瘟疫,可能在转瞬间便销声匿迹。

散播得快,遗忘得也快。

只不过——

这回已经出了人命。

已有至少八名,最多三十八名遇害。这数目绝不寻常。

志方担忧——若是稍有闪失,只怕连政局都将失衡。

那么,该如何处置?万三问道。

「嗯……」

总而言之……

「不得让人继续在绘马上写名字。不论是神佛还是凶贼,既然真有人遇害——便不得让人再写。」

「可是要留人在此取缔?」

「派小厮留驻此处——似乎有欠妥当。仅能委托地回在日落后于道玄坂上、下取缔。」

「不过,大人,若是如此,依然等同于官府相信此说灵验不是?」

「不,既然来者颇众,只须表明是单纯执法即可。入夜后结党游荡者,本就是取缔对象。此外,见有官差巡视,看热闹者也将逃散。至于欲前来写名害人者——本就是心怀不轨,遇上官差,想必也无胆造次。」

倘若有人眼见如此还胆敢前来,显然是亟欲害死某人的不法之徒,只须当场拘捕便成。

至于前来检视有哪些名字被写上的,想必就是夺命凶手了。

不对——

真能视为真凶?

此事幕后想必真有凶手。只要夺人性命者非妖魔灵威,就真得有人动手才杀得了人。杀了人,下手的当然就是真凶。

不过……

——这杀戮的用意又是何在?

凶手的居心实难度量,教志方完全无法揣度。即便其中真有奸计谋略,也无从一窥真章,逼得志方只得放弃思索。针对此案,仅能认定背后真有凡人下手。下手杀人者,当然就是真凶。

不过,丧命者乃是姓名被写上绘马者,这些个死者与真凶——理应毫无关联。

若是如此……

代表杀意仅存于在绘马上写上姓名者。

若是如此,是否表示该治罪的乃写上姓名者?绘马——以及依绘马指示行凶之凶徒,其实仅是杀人凶器。

且慢。

写上姓名者果真心怀杀意?

当然,写上姓名的用意,的确是为祈求对方丧命。不论理由为何,既然欲借绘马取对方性命,想必个个都心怀迫切动机。若是依此判断,这些人的确是蓄意害命。

不过……

难道他们真相信写了名就能夺人性命?

写上姓名就能致人于死之说,理应无人会傻到毫不质疑便全盘采信。即便毫无学识、或不谙是非者,想必也视其为无稽之谈。不论传言如何生动,或有何证据佐证,顶多也只会半信半疑。

或许其中亦不乏半开玩笑写上姓名的轻率之徒。怀此心态者,并无迫切动机,但即便如此,倘若是个开不得的玩笑,如此轻举妄动,亦属不宜。

不过……

若是写上姓名时:心怀向神佛祈愿之意——是否就能将之治罪?

不,问题并非能或不能,而是该罚还是不该罚。

恨得椎心刺骨、巴不得致对方于死地——此等心态,人或多或少皆有之。但仅是心怀此念,并无法将之治罪。

即便是良善之人,也可能心怀恶念。

就志方所见,主动投案之三人均为良善、胆怯之草民。倘若这三人实为恶徒,岂不是代表志方识人无方?三人不仅惊恐难定,眼见宿敌丧命,对自己的深重罪孽亦是悔恨不已。

——记得有人甚至为此轻生?

没错,此人为在绘马上写名之罪愆苦恼难当,因而自缢。

长此以往——

势必是没完没了。

非得做个了断不可。

应禁止于绘马上写姓名,并逮捕下毒手之真凶,将其治罪。

治人之罪者乃是王法,而非常人。

要不便是神佛。

且必得是真正的神佛。

非理法权天(注14)——

不,这绝无可能。

「总之,须禁止任何人前来此地。另一方面,亦须缉捕杀人真凶,并绳之以法。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不过,大爷。」

万三以十手搔着颈子说道:

「这已涂黑的三十八枚上头写的,究竟是谁的名?咱们仅知其中八名,其余三十人的身分,根本无从查起。连有谁丧命都无从得知,要如何找出真凶,岂不是——」

「不,万三,此事不应如此定义。不应说仅有八名——而是多达八名。有多达八人于吾等之辖区遇害,岂非大事?难不成你是认为八人并非大数目,毫无必要捉拿真凶?」

小的不敢,万三诚惶诚恐地回答:

「即便仅有一人遇害,小的也会竭力查缉。只要是町内的案件,即便仅是偷蔬菜的贼,小的也要将之缉捕归案,即便仅是只猫,也不容纵放。大人所言有理,小的不该作如是想。」

真是愧对大人,万三低头致歉道。

但头还没抬起,万三又开口说了起来:

「小的也认为,不应让更多人在绘马上写名。但一旦奉行所下此禁令,真凶也就不会再前来此地。不,甚至可能隐遁他处另起炉灶。对此,小的最是担忧。」

「有理。那么……」

志方迅速地环视四方。

见不到任何人。虽然看得已够清楚,志方还是差小厮入林确认。

「看来并无人监视。万三,这绘马,可是在入夜后写上才有效?」

「据说是如此。」

「不过,依然无法查出姓名是何时写上的。」

话毕,志方自怀中掏出笔墨盒,拿起一枚绘马。

并在上头写下——

南町奉行所同心志方兵吾。

【参】

打开木门,小掌柜角助走进了阎魔屋内的密室。

角助在立木藩一案中负了性命堪虞的重伤,虽然保住了小命,但不仅左脚跛了,原本矫健的身手也钝了些。

有请大总管。就坐后,角助开口说道。

霎时,损料屋的大总管阿甲也步入密室内。

阿甲先是朝又市一瞥,接着又转头朝坐在又市背后的两名男子瞄了一眼,表情微微一变。

接着便静静走到了上座正中央,迅速地坐了下来。

阿甲再度望向又市。

又市也没起身,只是身躯一转,不发一语地朝坐在自己背后的两人一指。

「我乃阎魔屋大总管阿甲。」

话毕,这位大总管三指撑地,微微鞠了个躬。

久仰大名,其中一名男子开口说道:

「老夫俗名祭文语(注15)文作。生于四国,但并无户口身分,属无宿人(注16)。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四海为家,乃一介山民是也。」

祭文语文作——

此人乃又市昔日同伙,年约四十有余,但相貌生得老气横秋,加上其宛如吟诗般的独特语调,更是教人看不出实际年龄。身穿略带污渍的巡礼(注17)装束,上披一件犹如忘了染色的白法衣。

「虽为山民,但不同于世间师(注18),平日独来独往,漂泊不定。不具监札一类,故亦不属非人、乞胸(注19)之流。不过,寄居大坂时曾受恩于一文字屋,打那时起,便于其门下跑腿办事。」

仁藏先生可无恙?阿甲问道。

一文字狸,即一文字仁藏,表面上是个在大圾经营戏作版权之出版商,骨子里其实是个统领京都一带非法之徒的谜样角色。收留了漂泊至京都时衣食不继的又市,且将其栽培成一个独当一面的骗徒的,正是这一文字狸。

详情虽不明,但阿甲与仁藏似乎也是旧识。

还请大总管多多指教,文作致意道。

「倒是,老夫业已听闻,阿又与林藏那小鬼头双双投靠大总管门下。狸老大为此颇为担忧,深怕这两人为大总管添了麻烦——」

文作转头望向又市说道。

「呿!」

又市旋即别过头去。

「明知两人为仁藏先生爱徒——未经照会却便揽入门下。倘若传入先生耳里,可能引起先生不快,教我甚是挂念。」

「岂可能不快?老大高兴都来不及了。师徒关系已是昨日云烟,又市与林藏既然出了纰漏,已无法于京都一带窝身。不过是抛出去的麻烦,有人捡来物尽其用,当然是高兴都来不及。反而是咱们这头该为没能别上礼签致意、或鲭赠银两酬谢致歉才是。」

话毕,文作放声大笑了起来。

「总而言之,老夫与阿又、林藏乃是旧识。至于这个庞然巨躯的家伙——」

文作指向身旁被迫于斗室内缩身而坐的巨汉说道:

「这家伙不擅言语,就老夫代为介绍吧。此人乃无动圾之玉泉坊,诚如大总管所见,乃一介荒法师是也。虽说是荒法师,然时下世间已无僧兵,想必大总管亦不难察觉,他不过是个空有一身行头的假和尚。总而言之,一身蛮力乃此人唯一所长,故仅能在一文字老大门下干些用得上力气的差事。由于老夫专司和阿又没什么两样的拐骗勾当——便找来这玉泉坊充当沿途的保镖。」

——找来玉泉坊充当保镖。

代表这趟路走来并不平安。

文作的确一如自己所宣称的,无须手形(注20)什么的也能四处游走。虽无人知其平日身居何处,但也不知是怎的,要联系上他并不困难。虽然没什么一技之长,但就平时神出鬼没、却不难找着这点而言,算得上是个易于差遗的卒子。

如今,狸老大却差了这么个傀儡和尚——这形容绝对是褒多于贬——护送文作前来,看来这应是桩非同小可的差事。玉泉坊武艺甚是高强,徒手便能抵挡数名持刀武士。其蛮力足以劈裂一株大树,身上挨个一两刀也无动于衷,是个名符其实的好汉。

唯一的弱点,就是太惹人注目。

一身不易藏身的擎天巨躯,不管是拖着走还是拉着走,都不适合。

——真不知老大这只老狐狸……

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打从在上野遇上这两人至今,又市依然不知两人前来江户的用意为何。

「原本可直接前来通报大总管,但深怕这么做要惹阿又不高兴,老夫只得先找着又市或林藏,再委托两人代为引见。」

话毕,文作端正了坐姿。

「阿甲夫人。」

阿甲默默地回望文作。

「经过这番解释,不知夫人是否信得过咱们俩?老夫毕竟不是武士,没能随身携带书状或监札什么的,但这类书状任谁也伪造得出。想来能助咱们求得大总管信任的,就仅有——」

文作又一次望向又市。

又市也又一次别过头去。

「原来是为了这才找上我。喂,你这个臭老头给我听好,这个吓死人不偿命的阿甲夫人,压根儿就没信任过我。」

想必她什么人也不信任。

是么?看来老夫是打错如意算盘了,文作自嘲道。

这下,阿甲回以一脸微笑。

「好吧。我姑且信你这回。」

「拜谢大总管。这下咱们终于能雷归正传了。倒是大总管,恕老夫冒昧,若是信得过咱们俩,可否将藏身门外的帮手请进房内?否则老夫总感觉浑身不自在,怪别扭的。」

话才说完,木门便被推了开来。

藏身门外的,原来是山崎寅之助。

现为浪人的山崎,原在官府任鸟见役,是个身怀绝技的高人。又市压根儿没察觉有人藏身门外,文作却嗅出了这股气息。

这家伙还真够谨慎哪,又市感叹道。

「静静藏身窥伺,竟仍为你所察。不知这该归咎在下武艺有欠琢磨,还是该夸你技高一等。」

「不不,老夫不过是碰巧猜个正着。阿甲夫人如此莫测高深,接见老夫这般人等,绝不可能毫无戒备。」

「看来我是被试探了。」

阿甲开怀笑道:

「说来惭愧。打从上回一桩差事出了点儿纰漏,我就变得甚是多虑。此人亦是助吾等从事损料差事之得力助手——」

报上姓名后,山崎便在阿甲身旁跪坐下来。

平日分明都坐在又市这端,看来山崎依然没放下戒心。文作也再度报上名号、磕头致意。

「好吧,客套话就到此为止。老夫这回千里迢迢自京都赶赴贵宝地——目的无他,不过是欲委托阎魔屋承接一桩损料差事。」

「损料差事?」

「没错。阎魔屋不正是损料屋?」

「的确是损料屋没错。不过,敢问这差事的损失,是大是小?」

「极大。大到一文字狸都吞不下。」

「大到连大坂首屈一指的老狐狸都吞不下的损失,咱们这小地方岂有能力经手?」

请大总管务必接手,话毕,文作打开摆在身旁的竹笼,从中取出一只袱纱包。

在众人眼前解了开来。紧接着,又取出一只。

再取出一只。

看得又市瞠目结舌。

「此为承接这桩差事的酬劳——三百两。」

只听见角助咽下一口唾液的声响。

「这仅是前酬。老夫不谙此地礼数,只得依京都的规矩行事。办妥这桩差事后,将再行支付后谢三百两——」

文作两眼直视阿甲说道:

「合计六百两。不知大总管意下如何?」

「看来——这损失果然极大。」

阿甲语气平静地说道,话毕又抬头回望文作。

「噢,大总管,老夫毕竟是深山出身,不习惯教妇人家如此凝望,更何况阿甲夫人还是如此国色天香——」

「喂,文作,少在说到重点时打岔。那老头子吝啬成性,竟还愿意支付六百两,看来这可不是桩简单差事。那老狐狸这回如此大手笔,究竟是为了什么?」

又市先生,阿甲开口制止道:

「吾等须听完全事缘由,方能决定是否承接。吾等乃损料屋,而损料多寡乃依损失之大小而定。虽然——事先告知金额,或许是对方的规矩……」

「这老夫比谁都清楚。不似咱们凡事都得躲躲藏藏,大总管毕竟有头有脸,当然也不轻易为金钱所动。之所以先亮出银两……不过是为展现诚意。」

「诚意——?」

「即等同于事先告知这桩差事将是何其危险,但即便如此,还请大总管务必接下。」

文作将金币重新包妥,先静候半晌,方才再度开口:

「其实——半个月前,有个无宿人路倒奈良深山中,出手相救之山民发现,此人来自江户。」

「可是——在逃之人?」

「没错。此人自称是个浪迹天涯的野非人。」

代表此人不受非人头所管辖。

「相信大总管亦知,世间不乏老夫这种浪迹天涯、毫无身分的放浪之徒,此人亦是如此。起初,老夫推论官府曾大肆追捕此类人等,将之悉数遣送佐渡,此人即是自此地逃出。后来竟发现,其遭遇与此略有出入——」

此人自称,乃自妖怪魔掌出逃。

「妖怪——?」

「没错。该说——是个以江户为底盘的妖怪吧。」

「以江户为地盘?」

似乎是真有其事,文作说道:

「这妖怪——似乎专以长吏非人、乞胸猿饲(注21)、世间师、骗徒、地痞、无宿人等无身分者为目标。这类人等虽不属士农工商之流,亦不可等闲视之。尤其在关八州(注22)这一带,这类人等亦结成严密组织,既有头目管辖,亦有技职谋生。虽仍饱受歧视迫害,但贫农、匠人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商人虽坐拥万贯家财,但身分甚低。唉,只能说各行各业虽居处与营生手段略有出入、依然不脱人生百态。」

话及至此,文作原本和蔼的神色突然紧绷了起来。

「这妖怪——擅于掌握此类低下贱民的把柄。噢,此类人等的确不时犯下某些肆无忌惮的恶行,通常应将之举发治罪,但这妖怪并不举发,而是——」

挟此把柄,善用之,文作说道。

「意即——借此勒索?」

「勒索?这些家伙一穷二白的,只怕连一滴鼻血也榨不出。」

「那么,善用是指?」

「就是供其差遗。就逼迫这性质而言,的确与勒索无异。但并非逼迫其支付银两,而是强逼其听命行事——」

看来,似乎是强逼其从事非法恶行。

「方才老夫业已提及,即便是非人,亦有一技可供餬口。诸如鸟追(注23)、下驮屋(注24),或以乞胸为例,甚至可拥有监札(注25)公开卖艺。倘若出了什么纰漏,又为人告发而为首领所知悉,可就要吃不完兜着走。就这点而言,非人与百姓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唯一差异,就是这些家伙穷到了极点。虽然百姓或庄稼汉,亦不乏家徒四壁之辈。话虽如此,若是有职业的、有土地家舍的,或许还可借没收、充公惩处,但非人就连这些个也没有。瞧瞧老夫就是如此,有谁日子能过得像老夫这般逍遥?百姓们上有高堂,下有妻房,就连想靠什么差事餬口都由不得自个儿挑。」

根本就是束手无策,文作说道。

「这——在下非常清楚。」

山崎回道。虽贵为武士,山崎却寄身贱民窟,终日与这类人等一同起居。

「也不知是从哪儿打听来的,这妖怪嗅到这些家伙的把柄,并以此施加束缚并供其使唤。一旦利用价值不复存在——当下抛之、弃之。遭其利用者,根本是欲哭无泪。」

「这妖怪——」

阿甲问道:

「究竟是何方神圣?」

「老人也不晓得,根本无从打听。此人表示若是暴露其身分——保证小命不保。」

「这——」

「嗅,名号倒是打听到了。」

文作先来个深呼吸,接着才又开口说道:

「稻荷坂只右卫门。」

「且慢。」

山崎打岔道:

「这名号的传言,在下也曾听过。但也听说这不过是个无稽传言,此人其实并不存在。据传,这只右卫门曾于弹左卫门大人门下担任公事宿世话(注26)一职,但数年前业已身故。」

还活得好好的呢,文作说道。

「难道身故之说实为谣言?」

死是死了,文作回答:

「但正因此人分明死了,却还活着,才被唤作妖怪。」

这只右卫门——

分明死了,却还活着?

「那么——」

阿甲的嗓音打破了房内的静寂。

「——可是要吾等收拾这妖怪?」

「绝无可能。」

文作斩钉截铁地否定道:

「阿甲夫人,咱们即便再傻,也不可能作如此骇人的请托。只右卫门并非黑道凶徒或江湖术土,而是个藏身于黑暗中的大头目。换句话说,根本是个无可撼动的对手。倘若咱们的请托是如此规模,只怕支付这笔银两的十倍、百倍都要嫌少。」

「那么——」

「欲收拾是无从,但报个一箭之仇,或许不无可能。」

有个黑绘马的传言——大总管可听说过?文作问道。

「你说什么?黑绘马?」

「噢,阿又,看来你是听说过。祈愿夺命黑绘马——这传言如今可流行哩。」

原来黑绘马与此事有关。

若是这传言,我是听说过,阿甲回答。

「不论怎么看,这都像是只右卫门所设的局。」

「设局——?」

什么样的局?

「而这出逃的家伙,原本就是这黑绘马骗局中的一只卒子。」

「卒子?都被利用来做些什么?」

「被迫代其杀人夺命。」

「什么?」

闻言,原本正坐的又市不由得跪起了单膝。

「急个什么劲儿?逼他下毒手的可不是我。总而言之,此人本是个无身分的焊锡匠,一接到只右卫门的命令,便得代其行凶。此人有个卧病在床的女儿,为了医其女的病,曾一度破门抢劫,还一时失手误杀了一个人,这就成了他的把柄。只右卫门威胁若不听命行事,便举发其犯行,其女亦将小命不保。」

「他真听命杀了人?」

「杀了。不过杀的是个成天喝得烂醉的窝囊赌徒,在绘马上写下其名者即为其妻。眼见夫婿终日烂醉如泥,频频有人上门讨债,逼得婆婆自缢身亡,三餐不继致其妻无乳可哺,尚在襁褓的娃儿也行将饿死。总而言之,巴不得夫婿及早归西的忿恨是不难理解……不过对被迫行凶者而言,与此人毕竟无冤无仇,哪下得了这毒手?但若是不从……也真没其他路可走,况且还限定须于三日内成事。对非刺客的常人而言,这自是一番折腾——」

此人乘夜潜入其宅,以湿纸捣住那沉睡醉汉,复以被褥压之——就这么听从命令成了事。

「这与误杀可不相同。若是失手,亦不可能期待只右卫门出手相助,就逮的将是行凶的自己。即便顺利成事,若遭举发依然是死路一条。虽然勉为其难地下了毒手,事后还是夜夜难眠。只要是神智清楚的常人,想必都难耐良心苛责。约十日后,此人复又接到一命令。这下给吓得惊骇不已,拒绝履行,到头来……」

其女就这么走了,文作说道。

「走了是指?」

「教人给杀了。真是教人发指呀,不过是个四岁的女娃儿哩。接下来——」

「且、且慢。文作,既已如此,此人怎还默不吭声?女儿都教人杀害,这下反正也没什么好在乎的。即便无从报一箭之仇,向官府举发又有何不可?」

「如此一来,自己不是也难逃法网?」

仔细想想吧,阿又,文作说道:

「有谁会相信一个无身分者的说辞?虽说的确是只右卫门的指示,但可拿得出任何证据?何况此人还真亲手杀过人,再加上先前误杀的,可是背负两条人命哩。向官府举发,无异于白白送命。」

这——的确是言之有理。

「此人因此被迫出逃。还请各位想想,即便是为人所逼,此人毕竟真杀了人,自然难捱良心苛责。若为官府所捕,再如何辩驳也是死罪难逃。就算没被远到,依然得频频奉令夺命。一但接到指示,便无从违抗。爱女业已惨遭毒手,若瞻敢违命,必将轮到自己性命不保。这下仅有发狂、自戕、出逃三条路可走。因此,就这么选择出逃,万万想不到竟也顺利逃出魔掌。」

「曾有追兵紧追其后?」

「追兵或许没见着,但只右卫门所设的网络甚是缜密,缜密到压根儿无从察觉。网络中人彼此毫不相识,等同于设计教素昧平生者彼此监视。此外,只右卫门旗下不乏武艺高强的刺客,亦与道上凶徒互通声息。欲逃离江户——根本是插翅难飞。」

「武艺高强的刺客——」

角助惶恐地低喃道。

前些日子,角助才为此类刺客所掳,饱尝严刑拷打之苦。

「不过,文作,若是委托这些个高人下手,不是要比不谙此道的门外汉来得稳当许多?」

这就是此局的高明之处,文作回答:

「委托高人需斥钜资,门外汉则花不着半个子儿。此外,哪管刺客是如何身怀绝技,若是频频用之——迟早都要露馅。」

原来如此。

「有理——毕竟遇害者已多达四十名。」

「每个月都得杀个十来名,高人可不会干得如此露骨。而门外汉则不仅手法因人而异,方才亦曾言及,即便失手,遭殃的也是行凶者本人,故下手时当然得确保万无一失。即便仍出了纰漏,只右卫门也无须忧心,反正可供差遗的卒子多不胜数。倘若仍无法在期限内成事,届时再差这个高人收拾残局即可。」

「原来是这么回事。」

山崎不由得眉头一蹙。

「不过,文作先生。在下仍有一点不明白,设这局——能得到什么好处?」

没错,这点的确教人难以参透。

仲藏亦曾说过——

有谁能得到好处?在绘马上写了名的,一个子儿也没付。难不成这只右卫门如此心狠手辣,却胸怀替天行道之志?

当然有好处,文作回答:

「而且是莫大的好处。的确,丧命的尽是些酒鬼、赌徒、自作自受的高利贷主之流,乍看之下——的确颇有为民除害之风。而委托者之所以祈愿,本是出于狗急跳墙,眼见事成,想必是满心欢直口——」

这正形同押金——

「押金?」

「或许以伪装形容较为妥当。只消写个名就能除去仇家,有什么比这更方便?这下当然要大受欢迎。不过,这黑绘马可不是写个名上去就算了。被写了名的个个注定丧命,哪管是善人还是恶棍——

「即便不是恶棍——也要丧命?」

「没错,并不限于恶人。如此一来——」

心怀不轨者便找着了可乘之机,文作说道:

「商场逢对头者、情场逢敌手者、欲恩将仇报者、囚妒生恨者、觊人财产者、争夺家业者、乃至纯与人有龃龉者,一旦逮着这机会——这些家伙可就个个蠢蠢欲动了。原本还以为纯属无稽,但眼见被写了名的真的死了,当然要认为自己不妨也试试,反正若不灵光也就算了,万一仇人果真魂归西天,不就形同平白赚来的?这等心怀不轨之徒——在江户本就多如繁星。」

没错。

长耳的忧虑果然成真了。

「事成后,绘马上的名立刻给盖上黑漆,证据就此不复存在。一毛也用不着花,对利欲薰心者而言,当然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听来还真可悲——」

但看来的确如此,山崎说道:

「想必亦不乏打心底不信此说,不,该说是正因对此说嗤之以鼻,方有胆试之者?」

「看来的确不乏。这下终于提到要点了,还请各位听个清楚。一旦黑绘马上出现此类祈愿,只右卫门——便召来高人下毒手。迅速地、干净地将事情办妥——也就是将人给杀掉。接下来……的确,黑绘马是给涂黑了,看不出曾有哪些人被写了名,也看不出是哪些人写的。写名的想必是满心欢喜,以为真相仅有天知,孰料……」

「真相仍有人知——?」

这是理所当然。

看了绘马下手夺命者岂可能不知?

是哪些人写的,当然掌握得一清二楚。

「原来如此。接下来——就借此强行勒索?」

「没错。只消问一句名是不是你写的,对方就给吓得魂不附体了。此类利欲薰心的家伙,大抵也有身分、家产,方欲借害命得到好处。此局的目的——便是利用此一把柄,强取这些个好处。」

「岂有此理!」

原来其中根本没什么怨恨纠葛。

也没什么伤悲苦痛。

不过是场市侩算计的骗局。

非得尽快制止不可,文作说道:

「绝不可让这把戏继续玩下去。至于制止是为了谁——绝非为了那些个利欲薰心写了名的家伙。当然,丧命者的确值得同情,但更堪怜的,其实是那些个不明就里地被迫行凶、用完即弃之的卒子。各位说是不是?阿甲夫人,说到损失,吃最多亏的不就是这些个家伙?凡是人孰能无过,但因曾犯错便惨遭利用,沦为谋财害命的帮凶,老夫认为这实在是毫无天理。」

阿甲默不作声。

不知意下如何?文作问道:

「阿甲夫人是否可能——破这黑绘马的局?如此以往,只会有更多人在不明不白中丧命。丧命的受苦,害命的更是受苦。玩弄人心、藐视人命,岂是天理所能容?」

「而独占好处的——仅只右卫门一个?」

山崎感叹道。又市也说道:

「的确是教人发指。不过,老头子,这差事——不就等同于要咱们击溃这只右卫门?」

「但阿又,这根本办不到。虽然谁都知道,这么个妖怪理应除之以绝后患。」

文作摇头回答:

「那出逃的家伙一路逃到了大坺,方得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将事情全盘托出。瞧瞧就连一文字老大远在京都,都同意接下这桩差事。话虽如此——总不能自大坂率大军攻进江户,是吧?」

「为何不成?」

「这可不是黑道械斗,已非有无大军可领的问题。只右卫门的大军并非什么大恶棍,不过是群一无所有的弱者。也不管是甘不甘愿,全江户的走投无路者皆得听任只右卫门差遣,就连妇孺,只右卫门也不放过。有谁忍心率众蹂躏无辜的无宿人?」

的确是下不了手。况且——只怕届时连敌我都分不清。

「即便率军与其争斗,只怕也要落个四面楚歌的下场。此外,别忘了其手下尚有高人。与只右卫门作对,无异于与全江户的恶徒作对。这种仗,谁打得起来?」

文作一双眉毛竖成了八字形,一脸宛如咬了一口生柿的苦涩神情。

「这笔银两——」

阿甲问道:

「可是一文字屋准备的?」

没错,文作回答:

「是老大代众受害者支付的。这笔损料可不仅是一两人份,而是所有遭只右卫门残害者的份儿。即便如此钜款,只怕都嫌不够。」

的确是不够,阿甲回道:

「不知仁藏先生——负担如此钜款,是否有亏损之虞?容我冒昧——怎么想,都不认为先生会做出为素昧平生者支付六百两钜款的疯狂之举。」

其中必有什么内幕——

想必阿甲是如此质疑的。这点又市也不是没想到。一文字狸的确是个了不起的角色,又市本就对其敬佩有加。但也正因如此,精于算计的仁藏,怎么看都不是个出于同情或关切,便愿支付六百两黄金的人。

文作一脸苦笑地回答:

「噢,老夫也料到,大总管对此将心怀质疑。就连老夫都感觉这并非老大的处事之道。不过,阿甲夫人,老大真认为此事无法用金额度量,亦无须讨价还价。对自己之出身,想必老大应是不常提及?如今,一文字仁藏虽是个统领京都一带不法之徒的大人物……」

但出身实为江户之贱民,文作说道。

「噢——?」

「据说老大自江户出走时,本已决定终生不再归返,想必在此地曾有过极为不快的遭遇。或许正是因此……」

才会认为此事无可容忍。

原来是这么回事。

当初之所以收留了又市,或许也是因着同病相怜。

又市本是武州的无宿人,历经辗转漂泊,最终方于京都落脚。

「若是如此——岂不是更该将这只右卫门什么的彻底击溃?想必那老狐狸也巴不得这么做才是。若仅治标不治本,根本是毫无意义。」

哪可能解决什么?

不过是坐视受害者继续遭其蹂躏。倘若当年留在江户,或许就连又市都会沦为其手下卒子。

「但……」

文作一脸紧皱,沉痛地说道:

「万万不可除之。」

「为何不可?听来这家伙不仅穷凶恶极,根本就是禽兽不如。」

「的确,是个禽兽不如的妖怪。」

开什么玩笑?又市怒气冲冲地说道:

「世间哪有什么妖怪?即便真有,又哪会差遣人助其敛财?这家伙根本是个凡人,还是个违逆人伦、利欲薰心的混帐东西。大总管、鸟见大爷,难道要放任这等恶徒继续胡作非为下去么?」

「当然不可。但正如文作先生所言,如今咱们也是束手无策。」

「怎会束手无策?只要借用大爷的身手——」

「意即,要杀了他?」

「噢——」

山崎有时也承接些取人性命的差事。

但这并不表示他习于借杀人解决问题。

更何况,他也绝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取人性命。又市羞愧地低下头去。开口前,至少该稍稍顾虑山崎的观感才是。

「也不是——这意思。」

对不住呀,大爷,又市低声致歉道。别放在心上,山崎回道:

「倘若此事可借杀人解决——在下绝不吝于出刀。」

「没错,又市,靠杀人是解决不了事儿的。看得出这位大爷身手不凡,但武艺再高强——也取不了已死之人的命吧?」

文作继续说道:

「总之,一文字狸迟早会出手。既然听说了,绝不可能放任不管。话虽如此,也不可能立即动手。欲击溃只右卫门,需得谨慎规划、备足人手、绝顶智慧、也需要工夫和银两。而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看来——咱们已无时间慢慢筹划?」

没错,文作颔首说道:

「黑绘马共有八十八枚,想必只右卫门也不打算拖得太久。这八十八条人命,不知将由几个冤大头来背负,但不管有没有人被迫当冤大头,这八十几人注定是难逃一死。况且,有一半都已经过害了。」

「至少得阻止剩下的一半——是么?」

「没错。为了不让只右卫门继续为所欲为,因此——想请问大总管,可否出手阻止?」

文作再度直视阿甲。

只见这女主人先是低头沉思了半晌,接着才抬起头来。

「想必——」

话及至此,阿甲两眼朝角助一瞥。

「即便不抵触只右卫门本人,只要破了这黑绘马的局,便形同与只右卫门作对。无论如何,吾等都将与之为敌——是不是?」

文作默不作答。

「一旦察觉吾等即为破坏此局之幕后黑手,吾等注定遭受波及。是不是?」

「想必是如此。」

「之所以值六百两——代表牺牲将是非同小可。如此推量,是否合理?」

「看来——应是如此。」

「意即,这桩差事可能赔上阎魔屋之生计——不,甚至赔上吾等之性命。是不是?若是如此,这笔损料的确是少了些。」

「言下之意,是大总管无意承接?」

阿甲再度望向角助。

看来是放不下对角助的牵挂。毕竟,上回曾差点教角助赔上了小命。

文作丧气地垂下头。

「除了大总管一伙人,老夫已无人可托付。那些个不法之徒——只怕连只右卫门一根寒毛也动不了。」

姑且不论动不动得了——只怕还没来得及出手,一切便注定要露馅。只右卫门与哪些人有联系,完全无从知悉,唯一可确定的,是不法之徒中绝对不乏只右卫门的帮手。若看不清哪个和哪个有往来,绝不可能贸然行动。虽知敌暗我明却仍执意出手,实无异于以卵击石。更何况用的是敌方的兵,哪打得了什么仗?

因此。

除了阎魔屋旗下又市这伙乌合之众,已是无人可用——

——实情便是如此。

角助认为如何?阿甲问道。平时,这个女中豪杰从未征求角助的意见。看来去年那场横祸,仍教她无法释怀。

请大总管尽管吩咐——角助回道。

接着,他露出一抹微笑。

见到他这个神情,阿甲便转头望向又市,接着又望向山崎。

但口中什么也没说。

又市也是不发一语。

「吾等愿意承接。」

不过,有个条件,阿甲说道。

「请直说无妨。」

「如你所见,吾等均为不谙此道的门外汉,平时也以正职餬口。因此,是否加入今回这桩损料差事——希望可由众人各自决定。惟若不参与,今后便当断绝与阎魔屋之一切往来。」

意下如何?又市先生,阿甲问道。

到头来,果然不出长耳仲藏的预料。

不知长耳将如何打算?想必将拒绝参与吧。又市虽向那玩具贩子夸下海口,若是被迫参与,干脆离开江户——

「算小的一份。」

真是的。

连自己都觉得自个儿傻了。

山崎则是默默颔首。

「不过,大总管。仲藏与林藏或有可能拒绝。也不知辰五郎与那群姑娘的意愿。开出此一条件——是否严峻了点儿?」

「有理——」

文作先生,阿甲问道:

「说来惭愧。吾等虽愿承接,但恐有人手不足之虞。届时若有需要——是否可同先生借点人手?」

岂敢不从?文作回道:

「大总管果然英明,如此推量甚是正确。可想而知,无人乐见手下爱将死于非命。小的与玉泉坊乐于无偿供大总管差遗。咱们俩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文字老大也预见可能有此情形了。总之,请大总管尽管吩咐。倘若需要更多帮手,老夫可再召几人过来。」

那么,届时还请先生多多担待,阿甲低头致谢道。

「此外,还有一点。」

「请说。」

「是否——可将汝等握有之消息毫无隐瞒地尽数告知?」

「老夫所知的,方才大抵道尽——噢,倒是还有一件,就是关于为这黑绘马骗局担任帮手的刺客所用的技俩——」

「技俩——?」

「虽不知其真实身分与实际人数,但这群刺客并非以刀剑夺命。据传,用的是绳索。」

「绳索?」

阿甲夫人,山崎低声喊道:

「这——不就是上回那伙鬼蜘蛛?」

这群人,便是上回袭击阎魔屋的凶贼。

原来是这群家伙,角助喃喃说道。

「倘若真是这伙人,那么当初教他们给掳去时,其人数与行凶手法咱们已大致掌握。当然,其各自的名号、巢窟、背后有无后台等则是无从得知,亦称不上知之甚详——」

行凶手法,是以绳索将人缢死,是么?文作问道。

「就在下所见,鬼蜘蛛应有五人。是一群借网子、风筝线、绳子、缝衣线等通常成不了武器的东西夺命的高手。或许蜘蛛这诨名,正是由此而来——但这不过是臆测。或许这群家伙也使用刀剑,抑或还有其他同伙——」

话毕,山崎朝玉泉坊不住打量。

大爷——又市问道:

「可有任何胜算?」

由他这态度看来,应是有所盘算才是。

看来出山崎对敌情已有相当程度的掌握。

这山崎寅之助,是个懂得随对手技量选用行头——且能在夺取对手凶器后,随之将其诛杀的神奇刺客。

与高人交手,当然是毫无胜算,山崎回答:

「但倘若这回的对手真是鬼蜘蛛——交起手来的胜算,至少比起完全摸不清底细的对手要来得多些。」

「你也行吧?」

若是派得上用场,这家伙也供大爷随意差遗,文作朝玉泉坊瞄了一眼说道。

看来是用得上,山崎回道。

「不过,阿甲夫人。这回——该如何设局?在征询众人意愿前,若不至少有个梗概,只怕大伙都无从判断,是否值得将性命托付到咱们手上罢。」

没错。这回该如何着手?

「又市。」

山崎说道:

「在下得先言明一点。这回不丢个几条人命,是分不出胜负的。对手不是刺客、就是妖怪,欲迫其改邪归正、诱其弃恶投善、或将之绳之以法——均不可能。」

「难道——真的非得丢个几条人命不可?」

这……

「这回非有这觉悟不可——噢,难不成你依然认为杀人这种事儿,没有逼不得已者?」

没有。当然没有。

山崎以严峻目光直视又市说道:

「也不知你作何是想,但在下也不愿杀人。只不过,也不能坐视更多人死于非命。一旦参与此事,便得知死生于度外,不是人死,便是我亡。倘若自己遇害,便将有更多无辜人等死于非命。设局时——这点务必谨记。」

——要我设局?

「大爷……」

又市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出口。

密门便被嘎嘎作响地推了开来。站在门外的,是缦面形巳之八。

这年轻小伙子,是角助的师弟。怎么了?角助问道。只见巳之八快步走向阿甲身后,在其耳边一阵窃窃私语。

阿甲脸上霎时蒙上一层阴霾。

大总管,怎么了?山崎问道。阿甲回答:

「方才棠庵先生来报,任捕快的万三曾向先生求教——据万三所言,南町的志方大人……」

「志方大人——如何了?」

可是志方兵吾大人?又市问道。此人又市也知道,是个正经八百的同心。

「志方大人似乎在黑绘马上,亲手写上了自己的姓名——」

阿甲说道。

【肆】

志方兵吾难以释怀地回到了同心宿舍。眼见听闻志方禀报的与力大石、笔头同心笹野也频频纳闷,想必也同样无法置信。既然两人均无法置信,想到传了上去,上头也无法置信。反正就连志方这当事人都无法置信了,还能怎么着?

——不。

或许正该这么办。

得将这令人无法置信的事改得令人信服才行。

上级宣称将先思虑一番再向上呈报,故志方奉令在此之前勿撰写调书。看来,上级也打算仔细检视,将此事厘清得合理些。

不论如何。

这场黑绘马骚动终究是平息了。

绘马与堂宇虽依然如昔,但业已无人前往道玄圾缘切堂祈愿。

不分昼夜,此处均已空无一人。

既然无人前去在绘马上写名,当然也就什么也没再发生。

既然什么也没再发生,当然也就无从经办,甚至可说业已无案可办。

——难以释怀。

这场借祈愿杀人的黑绘马骚动,竟然才一眨眼的工夫便告平息。

一踏进同心宿舍,便有几名同僚志方大人、志方老爷地嚷嚷着凑了过来,你三舀我一语地问了成串志方无从回答的问题。

都得怪那瓦版。

志方所做的,不过是睡了一觉。

入睡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儿,当然是无从知晓。仅能回答自己对一切一概不知,劝众人找亲眼目睹者打听。

「这……岂可能不知道?方才你都奉与力传唤前去禀报了,究竟向大石大人禀报了些什么?」

「本官仅能禀报自己无可禀报。都说过许多回了,当时我正在就寝。负责彻夜戒备的,不是多门么?」

「咱们早已向多门打听过,但完全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那胆小如鼠的家伙,早已被吓得不知所云。今儿个还在舍房里窝着哩。」

「请假休养了么?」

听来的确是有失颜面。

「供多门差遣的小厮解释是吃坏了肚子,但谁都看得出这不过是为自己的失态开脱的说词。多门那家伙事前还满口大话,直说世间无妖物,若有,就捉来煮熟吃了什么的,原来这豪胆不过是虚张声势。这么个虚有其表的家伙,冷不防地亲眼瞧见了妖怪,当然要给吓成这副德行了。」

原来咱们这圾田金平(注27)不过是装出来的,众人齐声笑道。

——就是这点。

就是这点,教志方无法置信。

虽不是怀疑多门的供违,但这说法就是教人难以采信。毕竟,志方本人并没见着。

自己没瞧见的,不予置评,志方也只能如此回答。

「志方先生真没见着?其他捕快、先生的小厮、就连爱宕万三都见着了。倘若仅有多门一个如此宣称,还可说他是说梦话,但这下可就不得不信了。的确曾有什么东西现身哩。」

——话是没错。

曾有什么东西现身。至于究竟是什么,则是无从得知。虽无从得知,但的确出现过。

依久濑棠庵的说法,这东西是个山怪,一种成精的鼹鼠——名曰山地乳。

这种东西果真存在?

如何?教那东西吸取鼾息是什么感觉?木村揶揄道:

「真是幸运呀,志方,这下你保证能长命百岁了。」

「别因事不关己就开这些个玩笑。久濑棠庵虽博学多闻,但这回的判断似乎失了准头。我自己是认为不值采信。」

「但你不是还好端端地活着?」

「那又如何?」

「同日在绘马上被写了名字的五人,极可能都死了哩。只因没有任何人瞧见。」

「所以本官不都说了?我自己是认为此说不值采信。」

话毕,志方站了起来。

告诉众人将赴市内巡视,便步出了屋外。

如此气氛,教人哪待得住?

——这背后。

必有什么隐情。

五日前。

志方所订的计策其实简单至极。

首先,在绘马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如此一来,自己当然要遭到谋害。

通常,不至于有人要谋害南町奉行所同心。

除非有什么深仇大恨,否则没人胆敢如此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即便真能顺利得手,奉行所也将为回复威信而大举缉凶。因此,没什么人傻到不分青红皂白地与奉行所为敌。

然而。

黑绘马这案子可就不同了。

本案的前提是——夺命者并非常人。

倘若遇害者均是死于神佛灵威,那么——哪管是当差的还是普通百姓,均注定难逃一死。坊间传言若是属实,志方注定将魂归西天。

但志方自认为并不会死——或者该说,自己不至于被杀害。

哪有什么灵威?下毒手的必是常人。

若是如此。

想必无胆对同心下手。不,若是下了手,真凶便将难逃法网。不不……

即便如此,真凶仍得出手。

志方若是逃过此劫——便将证明绘马灵验之说纯属无稽。凡被写上姓名者必得一死,绝不可有任何例外。

依理——是绝不可有。

若是无人前来下此毒手,便证明这不过是个谎言。

若是有人前来取自己的性命——只需捕之便可。

没错。

将真凶绳之以法,方为最佳解决之道。

但若真是神佛所为,便既无法逮捕,也无法治罪了。

志方自道玄坂折返奉行所,除与大石谘商,亦央请为逮捕黑绘马一案之真凶调借人手。所幸大石对一切十分体谅。不过,说来也是理所当然。原本命令志方调查黑绘马一案者,便是大石。

接下来。

志方将妻小送返娘家,独自镇守官舍。

依志方的常识,同心组官舍所处的八丁堀一带,治安较任何地方都要良好。许多时候——甚至较武家屋敷更为安全。

八丁堀官舍内外,共配置了二十名捕方警戒。

不仅如此,还加派三名同心轮值戒备。

无须担忧引人侧目,若什么事儿也没发生最好。如此一来,大可向街坊宣传绘马无效,灵验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借此,应能使绘马之魔力消失于无形。若真灵验,结果应不至于随有无戒备而有所差别。倘若区区二十名捕快守护便使其失效,哪还称得上灵威?

只是……

仍望能——将真凶绳之以法。

制止骚动继续扩散虽是当务之急,但若无法杜绝元凶,也就失去了意义。杀人乃滔天大罪,凶手应正式接受国法制裁。欲匡正人伦、维持治安,循法将凶贼定罪,方为上上策。

有监于此,町方奉行所内的众同心,非得将真凶绳之以法不可。

为此,志方命万三将消息公诸于世。

散播同心志方兵吾于黑绘马写下己名的消息——即等同于让世间知晓志方将借一己之生死,印证黑绘马奇谭之虚实。志方的盘算乃是——如此一来,对手便不得不出招。

不出多久,此一传言便已传遍坊间——惟较事实更为夸张煽情。万三经过一番思索,决定将此消息告知瓦版舖子。一听说与广为人所议论的黑绘马奇案有关,瓦版铺子自然不敢懈怠,立刻以惊人神速付印流布。翌日,激昂的叫卖声便已在大街小巷里此起彼落。

各位看官,写了名便没了命的夺命黑绘马,现有一町方同心果敢挑战,此人于绘马上写下己名,欲将装神弄鬼的骗徒绳之以法——

倘能逃过此劫,便可证明黑绘马之说乃无凭无据之骗局,但若真有传说神力,此人必将难逃一死,南町同心志方兵吾大人,为办此案赌上生死。此事来龙去脉详载于此,各位看官务必先睹为快——

据万三所言,这瓦版已是洛阳纸贵。

虽非本意,但志方在短短一日间,便成了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红人。

如此一来,对方可就非出手不可了。

但即便幕后凶手真敢现身,也势必无法出手。

一出手——便形同自投罗网。

即便志方真遭遇不测,凶手也将为众人所捕。

即便得以侥幸逃脱,至少也证明了此事并非神佛所为。届时,只消让全天下知道黑绘马之真面目绝非神力,不过是装神弄鬼的凶贼作祟。

若是凶贼所为——哪管本的是什么动机,为的是什么目的——犯的都是杀人重罪。

一旦发现夺命者实为常人,便将不再有人在绘马上写名字。若有谁写了,便可将行凶者绳之以法。

这便是志方原本的盘算。

不论结果如何,对破案均有所助益。

孰料……

志方所打的如意算盘无一奏效。

事实上,志方完全乱了阵脚。至今心中依然慌乱不已。

志方所住的预测中唯一应验的,仅有自己将不至死一项,其他的意悉数落空。既没有逮到刺客,常然也没有将之严罚惩处。此外,志方还真曾遇刺。

不过,世间乱相业已平定,黑绘马也不再危害人间。

——到头来。

一切仍教人无法释怀。

志方就这么满怀纳闷地来到了面町。

离开奉行所时,虽曾告知同僚是为外出巡视,其实不过是个借口。这下哪来心情巡视?

他笔直走向番屋。之前曾吩咐万三调查此事。

一踏进番屋,志方便先发制人地警告町役人(注28)、房东、与小厮不可询问,接着便趾高气昂地吩咐小厮上茶。

正欲啜饮第二杯茶时,万三回来了。

似乎是一路跑回来的,只见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直喘息。

如何了?志方简短地问道。

「噢。小的依大人吩咐,前去数过了。为谨慎起见,小的除了龟吉,还找来宫益町的和平先生一同算过,保证错不了。」

「有几枚?」

「加上大人的份儿,共四十四枚。」

「如此说来——」

没错,又增加了五枚,万三说道:

「五日前给涂黑的有三十八枚,这绝错不了。大人写了第三十九枚。但如今被涂黑的有四十三枚,大人写的则没给涂黑。」

「难道本官写了后,还有其他人去写?」

「是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给涂黑的又多了五枚。」

和死尸同样数目,话及至此,万三吩咐小厮也给自己上杯茶来。

「大人,依小的之见,那五具分布于涩谷一带与官舍近边间的死尸——应是教人在黑绘马上写了名,亦即教山地乳给吸了鼾息的受害人。」

——山地乳?

世间何来这等妖物?志方斥道。

「若要说无,还真是有。大人如此不愿相信小的所言,是否稍嫌严酷了些?瞧小的对大人如此忠心耿耿,难道还不值得信任?」

「绝无此事。这……本官不过是……」

虽不至于不信任——

「唉。小的深知大人生性多疑,但这回可不愿让步。不同于上回那只大蛤蟆,这回的妖物可是近在眼前。倘若真是看走了眼,小的随时愿意返还十手、跳河自尽。反正都老糊涂了,也当不了什么差。总之,大人的确教那妖怪给吸了鼾息,卧榻上还留有那妖兽的毛束哩。」

毛束——的确是有一些。

陈尸街头的五人衣上,亦沾有同样的毛束。

那妖怪个头之大,可吓人了,万三说道:

「六尺,不,或许有八尺,生得一身长毛,虽看不清腿生得是什么模样,但据棠庵先生所言,这妖物仅有一足。如今想来,似乎曾见其蹬跳前行。突然间也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可将藏身邻房屏息窥探的小的一行人吓出了一身冷汗哩。」

没错。

志方于官舍内布下陷阱。

位于八丁堀的同心组官舍,是栋占地百坪的民家屋宇,模样与武家屋敷迥异。志方于门前、玄关、庭院、后门、两邻、以及对门的官舍前各配置了两名捕吏,寝室隔邻的房内则由万三、多门、及两名小厮负责盯哨。

此外,还安排了三组捕吏,每组两名常时于八丁堀内来回巡视。

不过……

虽力求万无一疏,志方认为防备也不宜过度严密。若无法诱使对手前来出招,再好的陷阱又有何用?

然而,门前与玄关的戒备毕竟不得疏忽,仅能吩咐其余捕吏尽可能不露身影,以利埋伏。

想当然耳,负责于隔邻房内监视之多门等四人,也不得不屏息藏身。

酷爱擒凶的多门英之进兴奋得自告奋勇,负责熬夜警戒。通常聚集一家的房内,这下却挤满了武士。

负责外出巡视的数组捕吏,若是发现可疑人等,也不得当场逮捕,应先行纵放。即便所遇之人甚是可疑,也该佯装不察,由一人跟踪,另一人则赶赴诘所,向驻守其中之同心禀报。

志方则于面向庭院的座敷中铺设卧榻,在众人环视中单独就寝。门户虽应避免锁得过度严密,但过度开敞也要启人疑窦,故仍依平时习惯处之。虽说欲请君入瓮,若看来过度松懈,只会教对手起疑。

来了,便是自投罗网。

不愿束手就擒,便不会来。

既已如此布局,不论结果如何,志方均是赢家。即便真有闪失、丢了性命,自己仍是赢家。

孰料……

初日,一切平静无奇。

次日,或许是瓦版起了效果,看热闹的人群开始聚集,但依然没什么异状。

黑绘马的夺命限期,乃是三日。

到了第三日,气氛终于紧绷了起来。

不仅如此,看热闹的百姓也暴增至始料未及的程度。

现场变得人声鼎沸,活像一场大祭典。

即便得维持秩序,也不能自警戒者中抽调人手,只得央求上级调派人力前来控管,据频频出入官舍的万三所述——六刻半时现场活像川开(注29)放烟火时般人山人海。身处屋敷内的志方虽没亲眼瞧见,但也听见了嘈杂人声。可见万三的形容即便夸大,人数仍是相当可观。

不过……

控管若是过度严密,反而可能弄巧成拙。为引凶贼入瓮,还得适度保留破绽。

亥时一过,屋外终于静了下来。

不同于他处,此处究竟是八丁堀同心组官舍,想留下来看热闹也难。

四下一片静寂。

烧水沐浴后,志方便躺上了卧铺。

起初还难以入眠,后来……

仍是睡着了。

一心以为刺客无胆入侵。

「突然间,庭院那头的纸糊拉门无声无息地给拉了开来,只见那妖怪业已矗立缘侧。若是打庭院进来的,在那头警戒的两名捕方理应瞧见才是。但两人却坚称自己什么也没瞧见,遮雨板也关得紧紧的。」

「岂有可能?屋内不是有汝等三人镇守?」

正因如此,别说是小的——万三语带不服地回道:

「就连多门大人也瞧见了。」

「这本官也听说了。不过,汝等三人为何没立刻拉开拉门现身?」

因那景象看得咱们不知所措呀,万三回答:

「若是常人,咱们当然要一跃而出,就地擒之。噢,这绝对是肺腑之言。小的为大人忧心不已,三日来均是食不下咽。多门大人亦是如此。谁都知道多门大人血气方刚,与志方大人截然不同——噢,失礼了,总之,人皆知其气性刚烈,是不是?眼见小的吓得浑身发僵,多门大人立刻紧握刀柄,一把推开小的,朝门缝这么一凑——」

万三摆出了个窥探的姿势。

「紧接着,多门大人旋即发出一声悲鸣。唉,这也难怪,任谁瞧见那活像熊的妖怪——不不,若是只熊,大人老早挥刀斩杀。多门大人哪会把熊给放在眼里?」

「即便非熊,也应挥刀斩杀不是?」

「但若是贸然上前,只怕小的、大人、和多门大人均要死于非命,而首当其冲的正是大人。那毕竟不是凡世间的东西。」

「既能亲眼瞧见,怎不是凡世间的东西?若非凡世之物,岂可能留下毛束?」

万三表示,那妖物朝沉沉入睡的志方面前一蹲,伸长脖子将嘴凑向了志方的鼻头——

「本官若是瞧见此景,想必当下便能判断形势危急。见一妖物将嘴凑向寝者,怎不担心此人是不是要教妖物给吃了?」

「不不——看来绝不像是要将大人给吃了。毋宁说像在窥探……噢,看似在吸取大人的鼾息,但也像在确认大人是否熟睡——」

「但……」

「噢,大人所欲言,小的也不至于不知。但眼见情况如此,咱们这头也得先静观其变。形势虽危急,但稍有闪失,只怕要害大人丢了性命。那妖物的嘴都凑到大人鼻头上了,若是教它一口咬下,可就万事休矣。」

这——的确不无道理。

「此外,小的也得为多门大人的名誉略事辩护。多门大人绝非心生胆怯,依然勇猛果敢,只见他像这般沉着待命,随时准备拔刀上前。」

万三只手伸向腰际,摆出了个拔刀的姿势。

「弓箭手藏身拉门之后,多门大人亦是刀出鞘口,小的不仅都亲眼瞧见,也屏息静候一跃而出的良机。」

万三压低身子,两眼不住转动。

「等着等着——感觉似乎等了良久,但这其实不过是情绪使然的错觉。」

「何以见得?」

「事实上,小的一行瞧见那山地乳,不过是刹那间的事儿。事后询问小的背后的两名小厮,多门大人与小的摆出架势的时间,不过是数到一、二、三的工夫。」

「的确是刹那间的事儿。不过这本官也不解,多门既已在窥探形势……」

「是。」

「为何——不纵身而出?」

「不是不纵身而出,而是那妖物一眨眼便消失无踪。只见多门大人迅速拉开拉门,想必是认为这气势将吓得那妖物自大人身旁抽身。孰料……」

「业已不见其踪?」

「没错。而大人亦在此时起身,高呼一声『怎么了』。」

志方起身时,房内的确是什么也没有。

「此时,缘侧的拉门也关得好好儿的。听闻大人一声呼喊,庭院那头的两名捕方也自遮雨板破门而入,玄关与屋内的众人也纷纷朝寝室赶来——后来的事儿,大人也都知道了。」

没错,后来发生了些什么,志方的确都知道。

只见拔刀出鞘的多门目瞪口呆地站在自己眼前。赶到寝室的众捕方似乎也是一脸茫然,个个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

「如此说来,多门是打那时起——才被吓破了胆的?」

不论志方如何询问,多门均是只字未答。

「毕竟一个妖物就打自己眼前消失无踪。在此之前,多门大人可是勇猛如虎。但眼见那东西就这么一溜烟地……」

——真教人无法释怀。

到头来,并没擒到什么凶手。

众人就这么捱到了天明,志方也依然活得好好的。

并没有逮到什么凶贼。反而是……

——冒出了个妖怪。

天才刚亮,又见大群看热闹的百姓涌赴现场,八丁堀再度为群众所据。不久,与力和笔头同心亦赶来确认志方是否无恙。志方现身众人眼前时,甚至响起一阵欢呼。

不过……

完全不知该如何禀报。

此外……

黎明时分——亦即欢呼响起约四半刻后,还发现了五具身分不明的遗体。

沟渠水面上一具。路旁树下一具。

桥下一具。澡堂旁小巷内一具。

大街正中央还有一具。

五名死者穿的行头形形色色,看不出彼此间有任何关联。一开始的判断,是皆于同时间路倒身亡。

但有五人同时丧命,且个个相距一町(注30),岂不过于凑巧?

至于死因——亦是难以查明。五人身上均无刀伤。虽不乏颈骨或背脊断裂者,但看来应非自屋顶摔落,教人猜不出如何死于骨折。于沟渠发现的遗体,看来亦非溺毙。

此外,每具遗体均沾有兽毛。

与志方寝室内残留的毛束完全相同。

这——着实教人无法参透。

因此。

万三便邀久濑棠庵前来判明。似乎是过于担忧志方的安危,万三事前便曾向棠庵求教。想必是一返回涩谷,便趁志方上奉行所作事前报备时前去造访,对其说明了全事原委。

当时棠庵如此回答:

—依老夫所见,应是名为山地乳之山怪所为。

这博学的老头儿劈头直断道。

并表示唐国称此妖为山魈或山精等等。

一如其名,此妖栖息山中,本国以山父、山爷、山亲爷、山丈、山鬼等称之,名称因地而异。亦有一说,高龄成精之蝙蝠、鼹鼠先是化为野衾(注31),历经一劫,复化为山怪。

此妖物栖于深山,识读人心,故又名悟妖。就这悟字判断,这妖怪应当是懂得察知对方心中所想。

这——深山幽谷中,或许真有此类妖兽栖息。但此处并非穷乡僻壤,亦非山中寒村,而是人声嘈杂的江户。万三也曾点醒,江户既无山,哪可能有什么山怪?

志方这番话,却换来棠庵这番回答:

——这山地乳,不时入侵人里,吸取入侵者之鼾息。遇袭者,必将于翌朝前毙命。

不过……

——遇袭时若为他人所目击,则遇袭者将得以存命。

此外……

——不仅得以存命,据说还保证就此长命百岁。

久濑棠庵一脸正经地总结道。

这番说法——

就这么一字不漏地上了瓦版。

黑绘马之真面目,乃深山妖物是也——

既非神,亦非佛。既非灵验,亦非神威。并非如人之愿,不过是妖怪假神佛之名取人之魂——瓦版如此刊载道。

此外。

对遇上山地乳该如何趋吉避凶,亦有详载。即便遭人于黑绘马上写名亦不足畏,仅需委人彻夜戒备,便可免遭其妖法所害——意即可免于一死——已有数个瓦版如此煞有介事地详迤。

不仅如此。

还加注为山地乳所袭却得以存命者,保证将长命百岁。

听来——还真是因祸得福。

想必是这番舆论奏效使然,志方心想。

凡遭人写名者均难逃一死——正是因此,这黑绘马才蔚为流行。

但倘若可免一死,将是如何?

况且,避凶法门还甚是简单。

黑绘马之夺命期限为三日。仅消邀人彻夜戒备三日,便可除灾解厄。

戒备者什么也无须做,只消睁眼目击便可。仅需如此,原本的死劫便能转为福寿。

这比写名还要简单。

如此一来——

——便不会有人再写。

写了也是毫无意义。半信半疑者将因此失去兴趣,信者则是更无可能付诸行动。

毕竟写了,反将助宿敌长命百岁。

——总而言之。

这不过是胡诌。遭人写名要命丧黄泉,被人瞧见却能延年益寿;两种说法同等无稽,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还真是无稽之谈。

但遗憾的是,志方本身虽作如是想,却找不出任何证据。

志方保住了性命。

五名死者却尽数丧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志方感叹道。

「怎么回事——敢问大人所指为何?」

「噢,那缘切堂,在本官写了姓名后,哪还有人进出?不是差了地回利平严加看管?」

「没错。入夜后的确是无人踏足。但在八丁堀的骚动结束后,戒备者便悉数撤回了。」

「那么——继本官后的那五人的姓名,是遭何人以何法写上的?而遭人写上姓名的五人,为何不是死在自个儿的栖身之处,而是悉数路死街头?」

「这当然是因为没能取得大人性命,那山地乳在回程途中便——」

「若那妖怪借吸取鼾息取命,难道五名死者当时皆露宿街头?且还于官舍周遭保持同等距离入睡?况且,倘若真是那妖怪所为,未依规矩而于昼间写下名字的本官——何以仍遭此妖物所袭?」

这,只得请大人向山神求答了,万三说道。

——无法释怀。

志方兵吾也仅能眉头一蹙。

【伍】

又在闹什么别扭?削挂贩子林藏说道。

不都顺利交差了?文作也说道:

「至少截至目前——堪称一切平顺。倒是阿又,想不到你竟然想得出如此妙计,佩服佩服。」

一阵风自河岸吹拂而过。

天候依然带股寒意。

这小伙子,近日特别偏爱这类装神弄鬼的招式哩,林藏揶揄道。

哪有什么偏爱不偏爱的,又市语带不屑地回嘴道:

「这可没多光采,不过是些骗娃儿的把戏罢了。」

「但不是解决得挺顺利的?我说阿又呀,今回这桩,再算上前回的大蛤蟆、雷兽什么的,你这脑袋可真是巧呀。原本我也以为这是哪门子蠢把戏,近日却觉得只要使用得宜,装神弄鬼一番也不赖。」

「少罗唆。」

还真是不懂得体恤人——又市心想。

每回的局,大抵都是赶鸭子上架。就连这回,若非志方兵吾先有动作,其实也出不了什么手。换言之,等于是志方主动落入又市所布下的陷阱里。

接获棠庵通报后,又市立刻看破了志方的计谋——志方想必是打算借写下一己之名,使黑绘马之邪术失效。

这招的确有效。

若志方逃过死劫,黑绘马的传言便将露出破绽。因这将证明死者并非死于什么玄妙神威。

若运用得宜,还可能予这传说致命一击。

志方想必是料到,为保护此局,真凶必将前来取命。自己只消守株待兔便可。

若真有人前来取志方性命——届时便可将其绳之以法。即便失手任其逃逸,只要来者为人,便可揭露此事实为常人所为。

不,若真有谁现身,来者必定是人。

毕竟——世间绝无鬼神。

这本就是再清楚不过的道理。

亦即。

似乎——即便什么也不做,志方也能凭自己所布下的陷阱,揭穿这黑绘马的骗局。

这当然办得到。

不过——志方对此事背后的最大内幕,却是一无所知。

志方兵吾完全不知稻荷坂只右卫门这妖物的存在。

此外——

志方似乎也完全遗忘对手可能是道上高手。即便非神佛,身手不凡的高手依然是难以应付,使的若是罕见奇技,就更不消说了。

总而言之,志方的性命根本是危在旦夕。

来者或不至于有勇无谋地袭击戒备森严的同心组官舍,然而,依然可能乘戒备撤除的当头下毒手。既是高手,就连钻过天罗地网暗中偷袭都不无可能。志方哪可能不危险?

不过,即便志方真的遇害,只要过了那三日期限,志方的计策便属成功。即便没能活过三日,只要能揭露真凶为常人,亦能收效。对戒备森严的八丁堀官舍发动袭击,不论来者武艺如何高强,也难全身而退。即便真能顺利遁逃,亦无从抹去下手痕迹。

总而言之——即便志方不幸丧命——这黑绘马的骗局仍将无以为继。乍看之下——即便阎魔屋一千人毫无作为,也能成就一文字狸的请托。

不过。

其中尚有一个问题。

倘若果真逮到真凶。

这真凶——将会是何方神圣?

胆敢袭击担任同心的志方,想必应是个高人——亦即鬼蜘蛛那伙。

不过,也可能另有其人。若是如此……

试图取志方性命者——便是与此案毫无关系的无宿人、野非人。

被当成卒子使唤的,想必将是惨遭只右卫门挟把柄要胁的贱民。

那么,就是门外汉了。

与同心交手,门外汉岂有任何胜算?然而,这当然由不得自己回绝,只得毫无准备地前往八丁堀,进行这场毫无胜算的袭击。

十之八九,注定要失败。

不是惨死刀下,便是束手就擒。即便遭擒,也注定是死罪难逃。

不,先以门外汉发难,再由高手乘擒凶乱局施以致命一击,未尝不是个可行之计。

以门外汉兴起风浪,再由高手下毒手——当然是不无可能。

反正这些个门外汉,不过是弃之不足惜的卒子。

待成功下了毒手,只消将罪责推予贱民,全事便告落幕——也可能是如此结果。

不仅可能,想必对方正是如此盘算。

事实上,这黑绘马奇案中的死者,的确多数死于此类人等之手。

就擒后也将无从辩白。哪管如何坦白、如何陈情,伏法者毕竟是这些个卒子;既非只右卫门,亦非鬼蜘蛛。

一但就擒,便万事休矣。诚如文作所言,再如何解释是出于被迫也于事无补。毕竟自己的确是真凶。

想必只右卫门对此早有周全设想。毋宁说正是为了因应这种局面,这魔头才决定迫使贱民代其下手。

着实令人发指。

这岂是天理所能容?

此事教又市甚是激愤难平。绝不可任其继续为非作歹,迫使更多人含冤、蒙罪——遑论令人丧命。

同理,又市也认为自己有义务助志方保全性命。

又市所知的志方兵吾,为人木讷却一丝不苟,在官差中算得上是极为罕见的真诚。正因如此,才会布下如此不惜牺牲一己性命的局。再怎么说,都不忍坐视此人命丧黄泉。

——没错。

单凭志方这计谋,便可瓦解黑绘马的骗局。

话虽如此,最终仍可能有人受害,乃至丧命。

这绝不成。万万不可再有任何牺牲。

这下——又市非得想出个尽可能活用志方这计策,并能封锁只右卫门一切诡计的法子才成。

为此。

又市与林藏取得联系,委其尽可能迅速、夸大地将流言给传出去。并透过阿甲与瓦版屋商议,斥钜款委其尽快付印,广为流布。

首先,须让大街小巷知悉志方兵吾不惜赌上一己性命,以证明黑绘马一案不过是个骗局。于坊间大肆宣传此事,应可助志方的计策坐收更大成效。

消息转瞬间便传了开来。

但这还不足够。

若不煽动全江户随之起舞,依然难以成事。

涌入八丁堀看热闹的成群百姓,其实有半数是受阎魔屋所煽动的。刻意挑起宛如祭典般的嘈杂乱况,一则是为了保护志方,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将无宿人、野非人隔离在外。

人多耳目多,可使行凶者更难下手。

人数暴增,官府的取缔也只得更严厉,尤其无身分者,将更难以接近现场。

事实上,此类人等果真未曾接近。据负责煽动人群的文作陈违——现场的确曾有数名仅能茫然眺望骚动现场的贱民。这几人与人群保有一定距离,个个都是脸色惨白。

虽不知他们奉的是什么命,想必个个都为无法下手而满心焦急。

不仅昼间难以接近,这些个门外汉也不具备乘夜潜行的技巧。

如此一来——

又市认为,便能迫使高人亲自下手。

同样负责挑起乱况的角助表示,文作的确深谙操弄人群之道。这靠朗读祭文餬口的家伙,生来就是个中高手,轻而易举便能使人群忽而嘈杂,忽而静默。忽而凑近,忽而远离。

同一时候。

将八丁堀的局委由文作代掌后,又市便动身造访一个认识不久的朋友。

事到如今,也只能孤注一掷了。

我还真是参不透,文作说道:

「这……哪管是装神弄鬼还是什么的,只要运用得宜,我是不介意——但,阿又,你是如何认出那些个乔装成常人的鬼蜘蛛的?唉,就当时的形势而言,我也料到那些家伙必将在最后期限的第三日正午,混入人群伺机下手。但若是乔装成百姓或工匠什么的……」

哪可能认得出——文作一脸纳闷地说道。

没错。

又市前去造访那位朋友,为的正是此事。

这朋友——

名日御灯小右卫门。

小右卫门的身分,与又市这群阎魔屋的乌合之众截然不同。

双方栖息的世界可谓南辕北辙。这不同,并非诸如武士、百姓、庄稼汉、非人等身分的不同,而是处世之道截然不同。这小右卫门,极有可能和鬼蜘蛛那伙儿同是潜伏在暗处生息的不法之徒。

况且——

还是个举足轻重的要角。

上回的立木藩一案中,教鬼蜘蛛给盯上的阎魔屋一伙之所以能保住性命——全是拜小右卫门之赐。

可不是走投无路才求其相助。不,虽然的确是走投无路,但虽亟欲寻人相助,也总不能求个素昧平生的。与不法之徒不应有任何往来——可是阎魔屋的铁则。

当时,可是小右卫门主勖向走投无路的又市伸出援手的。

看来小右卫门对又市似乎有所认识,又市对小右卫门却是一无所知。为何主动出手相助,教又市完全想不明白。

只不过……

遇事相求,可随时来找我——

道别时,小右卫门曾面带笑容地如此说道。

此话本意当然是无从得知。对不法之徒的承诺,又市也没天真到囫圃吞枣采信的地步。

知道小右卫门与又市曾有往来的,唯有阿甲一人。

当时阿甲也曾告诫又市,切勿主动与此人联系。

如此谨慎,也是理所当然。

当时只消一声吆喝,小右卫门便召来了为数可观的不法之徒。

不仅如此,小右卫门还通晓瞬时便可将米仓炸得灰飞烟灭的火药术。来日若与此人为敌,又市一行人注定毫无胜算。

不过……

如今已无他法可想。

此次的对手,并非常人。

即将来袭者乃杀戮高手,背后——尚有个魔头撑腰。

即便如此,又市仍不打算开口求助,不过是希望多探听些信息罢了。

相传小右卫门居于两国一带,亦曾听闻其平日以傀儡师的身分作为伪装。由于真找着了这面招牌,不出多久便觅得其住处。

屋外,立着一面写有「傀儡师小右卫门」的木牌。

小右卫门也正好在屋内。

已没多少闲情逸致嘘寒问暖,又市单刀直入地说明来意。听毕,小右卫门开怀大笑道:

——你还真是个怪人。

笑完一阵后,这满面胡须的巨汉以锐利的目光直视右市说道:

——门外汉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依常理,你应该早没命了才是。

小右卫门嗓音、神情俱严峻,仿佛教人以匕首抵住脖子似的。即便是凶徒的圈子,也讲凶徒的道义——小右卫门说道:

——因此,我不能向你报上其姓名和住所。

—也不得帮你任何忙。

——任何消息均不得透露。

——不过。

——稻荷坂这家伙……

是个迟早得解决掉的对手,小右卫门说道。

小右卫门都知情。

而且,也为此忿恨不已,至少又市感觉如此。

沉默了半晌,小右卫门才又把话接了下去:

——稻荷坂这家伙丝毫不讲道义。

——为只右卫门所设的局助阵的家伙。

同样不讲道义,小右卫门说道:

忙是帮不了,但眼目倒是能借你。

「因为我有天狗的眼目,能看穿妖怪身上披的人皮。」

又市向一脸纳闷的文作说道。

「天狗的眼目——?」

难道又要搬个妖怪出来?林藏语带惊讶地问道。

「形容这敌手是妖怪的不就是你自己?咱们得对付的既然是妖怪,不祭出个妖怪何来胜算?详情我是不得透露,总之,这眼目的确是奏效了——」

小右卫门点出敌手。

又市向同伙通报。

再由山崎和玉泉坊出手解决。

就这么简单。

敌手果然是鬼蜘蛛。

不出山崎所料,鬼蜘蛛果然有五人,看来没有其他帮手。事后听说,这伙凶徒凡事斤斤计较,干起活来连娃儿也肯杀,就连同行对他们都敬而远之。

此外,上回那桩事儿发生在下野,不难判断鬼蜘蛛平时的势力范围,似乎是江户之外。

看来应不至于为只右卫门所束缚。

当然,更不可能是被迫为其干活,若非是为了酬劳受雇,便是主动为虎作伥,总之应是出于自愿。

——这伙人,可不好对付。

小右卫门警告道。

与之抗衡,又市的确是无能为力。

除了寄望山崎与玉泉坊的身手,别无他法。

这鬼蜘蛛,似乎是擅长乘夜袭击的刺客。

习于乘夜色埋伏、或潜入对象家中,慢工出细活地布网盯哨,乘隙急袭。先拘捕猎物再行诛杀,似乎就是鬼蜘蛛惯用的技俩。

蜘蛛这形容,还真是贴切。

的确,就连角助与阿甲都是不出两三下就遭擒,可见这伙凶徒的身手果真俐落。若是教他们给逮着,大抵都难逃一死——这早就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这回形势倒是颠倒了过来。

如今,布网盯哨的可是自己这头。

看来鬼蜘蛛的确是打算趁贱民对八丁堀发动袭击时,潜入官舍。原本的算计想必是——迅速地解决志方,再利用外应掀起又一阵骚动,以乘乱逃逸。

但这算计已遭又市布局破解。

贱民根本无从接近八丁堀。

此外,官方戒备人数也有所增加,巡视范围扩展得更大。

如此一来。

鬼蜘蛛欲潜入八丁堀,唯有利用昼间的人山人海,方有契机。

不出所料,鬼蜘蛛果然现身。

又市隔离无宿人、野非人的计策果然奏效。

光天化日之下,在拥挤的人群中。

鬼蜘蛛一个接着一个。

遭蒙着面的山崎给个个击破。

既然是靠行刺混饭吃的刺客,对杀人理应是习以为常。但再怎么身手不凡的刺客,也从没预想自己可能死在他人手里,毫不自觉自己也可能遭人盯上。

——格杀勿论。

这回的确是毫无选择。

一如山崎所言,不是人死,便是我亡——藏身小屋内监控一切时,又市的神经也甚是紧绷。

那一瞬间。

仅在人群中那一小角,山崎展现出腾腾杀气。只见他紧贴敌躯,迅雷不及掩耳地将之撞向路旁死角,鬼蜘蛛便断了气。

思及至此,又市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山崎寅之助——的确是武艺高强。别说是一声哀号,连个呼吸都来不及,凶徒便已魂归西天。

事毕,再由巳之八与角助迅速藏起尸骸。

解决了三名后,对手方惊觉情况生变。

对手戒心一起,山崎便摘下脸上的面具。

这伙人见过山崎的长相。

这也在算计之内。毕竟半年前曾有冲突,对手应也料到损料屋将行报复。

山崎刻意暴露自己容貌,自人群中抽身。

剩下的两名敌手立刻追了上去。

也不知——是否算得上是追上去。

事实上,鬼蜘蛛是给诱出来的。山崎逃进的小巷内——

早有玉泉坊镇守其中。

至于玉泉坊是如何摆平两名凶徒,又市就没瞧见了。

反正既不想瞧见人行杀戮,亦不愿瞧见人如何断气。

再者,无动坂的身手,又市也老早见识过。

两人没再现身。

就这么死了。

想来着实催人作呕。

虽说是恶徒,但这五人依又市所设的局,况且在又市眼前殒命。

不,老实说,是惨遭杀害。

不不,该说是在又市安排下惨遭杀害。

虽是假他人之手,但和自己亲手杀人没什么不同。

满手血腥的鬼蜘蛛,的确是为钱害命、不可饶恕的凶贼。但,即便如此……

——若非事出仓促……

结局想必不至于如此凄惨。即便鬼蜘蛛武艺多高强,生性多残暴,应不乏其他法子因应才是。

山崎直言别想太多,这番规劝也的确不无道理,但又市总感觉有哪儿过意不去。即便遭人以天真贬之、以幼稚斥之,又市总认为该设计个不至于有任何人赔上性命的局才是。

——然而,人还是杀了。

在黑绘马上写下他人名字的家伙,想必也和又市是同样心情。虽未亲手染血,但被害人仍是因一己的意志而死-心中当然不是滋味。除非能找出个噤口吞声、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的法子度日,否则注定终生折腾。别说是出于自责还是良心不安什么的,折腾就是折腾。

若是常人,理应如此,又市心想。

——不过。

别忘了也有只右卫门般的恶棍。

只右卫门胁迫身分低贱者供其差遣,用毕便如蝼蚁般一把捻死。无须玷污一己之手,便鸿图不法之利夺走多条人命。

——丝毫不将人命当一回事。

因为他是个妖怪?

不。

正因如此,他才是个妖怪。

瞧你这神情,严肃得跟什么似的,文作说道。

「这小伙子来到江户后,都是这副德行。瞧你一脸心事重重的,难不成是给吓傻了?」

林藏揶揄道。文作则是两眼紧盯又市说道:

「姓林的,快别这么说。京都与江户情况迥异,行事当然是谨慎为要。否则,小命可要不保。」

可是担心稻荷坂的事儿?文作低声问道。

有什么好担心的?林藏高声说道:

「咱们根本没留下半点儿插手的证据。知道咱们长相的鬼蜘蛛,不全都命绝了?委托这桩差事的一文字狸,和你也没半点儿关系。更何况这一文字屋仁藏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辈,哪可能漏半点儿口风?」

事情可没这么容易——又市心想。

「姓林的,你想得未免太天真了。」

「哼。阿又,别以为假正经有多了不起。管你心里是悲是怒,命该绝时终究是死。我还宁愿笑着死哩。总而言之,若要说这桩差事有哪儿露了马脚——」

还不就那身粗糙的行头?林藏继续嘲讽道:

「那东西究竟是熊还是山猪?难不成是猿猴?」

那是狒狒,又市回答:

「原本是长耳那臭老头为岩见重太郎(注32)打狒狒的戏码缝制的。这回不过是在脸上下点功夫,将之改成了山地乳。事出仓促,粗糙点儿也是无可奈何。你就甭再数落了好不好?」

话毕,又市拧起一把草,朝林藏掷去。

「我可数落什么了?那行头可是要比那些个纸糊玩具要高明多了。既有毛束,又有爪子。不过,用在戏台上或许还能凑合——但一般人看了,可会以为是真的?」

想必只有傻子采信,林藏回掷一把草说道:

「我也不认为那同心把这当真。」

「志方大人质疑也无妨,反正此人本就不信神佛。正因他也不信那黑绘马真有法力,我才设下了这么个局。连黑绘马都不信了,哪可能认为真有什么山地乳?」

没错。那行头——不过是为了收服对黑绘马深信不疑——或至少半信半疑的多数人等。

原来不过是个余兴?林藏回道:

「将鬼蜘蛛给摆平,不就万事太平了?刺客不在了,那官差大人也不会在三日内丧命,证明那黑绘马的法力不过是个骗局。可说,功德圆满。」

这……

「这可不够。」

「不够?我可没看出有哪儿不够。」

「你这脑袋还真不灵光。这下全天下都知道那黑绘马不过是个骗局,你想结果会怎么着?」

「不就完满落幕了?」

「落幕?才刚开始哩。」

「什么才刚开始?」

「你想想,若根本没什么神佛法力,人不就是凡人杀的?如此一来,便非得揪出真凶不可。既有四十人遇害,总不能放任真凶逍遥法外——否则奉行的脑袋,只怕也要不保。」

「奉行的死活与咱们何干?」

「哪可能无干?你这卖吉祥货的脑袋还真是简单呀。人头都要落地了,奉行哪可能不吭声?为挽回奉行所的威信,总得大举查缉真凶。截至今日,黑绘马一案之所以没被详加调查,乃因原本被视为迷信。即便写名祈愿者主动投案,也无从将之擒捕。但一旦证明是常人犯案,官府便得缉捕真凶了。」

「话是如此没错。」

「当然没错。那么,真凶会是些什么人?鬼蜘蛛——全数咱们给送上了西天。如此一来……」

真凶就成了供只右卫门差遣的贱民。是不是?文作答道:

「犯案者既是门外汉,虽距案发已有一段时日,只要稍事调查,总查得出些蛛丝马迹。只要有一人伏法,便不难接连揪出其他共犯。若犯案的是无身分者,想必也有不少人乐于密告——或许就连毫不相干的罪责,也要给赖到他们头上。如此一来,不就形同针对非人与无宿人的大举迫害?」

「噢。」

这下林藏终于乖乖闭上了嘴。

「稻荷坂的盘算,便是一有闪失,就供出这些个卒子,乘机图个全身而退。或许为了平息奉行所的怒气,还打算刻意供出真凶哩。这些卒子一旦落入官府手中,可就是百口莫辩了。」

毕竟,人真是自己杀的。

这不等同于教他们白白送死?

「因此,咱们非得让人以为真有法力神威不可。得让全天下以为这些杀戮非人类所为,根本没什么真凶才成。」

对方若是祭出神佛。

不祭出个妖怪何来胜算?

世间虽无鬼神——

但非得装神弄鬼——方得圆满收拾。

山地乳可是逮不着的,文作笑道。

「山地乳?呿。」

林藏粗鲁地摊直双腿说道:

「这我正想问哩。」

这山地乳,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林藏一脸不悦地问道。

「何必在乎?倒是这山地乳,可是文作这臭老头儿想出的点子。」

「山地乳是老夫家乡的妖物。反正那祠堂祭祀的是山神,夺命的不就是山中的老神仙什么的了——?」

没错。就凭文作这一句话,又市便完成了这回的布局。

那山地乳,是长耳扮的。

这回的局,其实甚是简单。

首先,于庭院中戒备的两名捕方,正是又市与仲藏。

由于围观人潮涌现,亟需遣人至屋外维持秩序早是显而易见。何况官舍本有不分昼夜的严密哨戒,不难想见人手将严重不足。

因此,又市一行人事前便略事张罗。

负责擒凶的捕方——依理应为与力同心。但町方缉凶时,多委由万三这类冈引或小厮负责便已足够。由于几乎遇不上须大举动员的大规模缉捕,奉行所也不是常时坐拥大批小厮,因而这类小厮,多半是遇事才临时招募的雇员。

将鬼蜘蛛消灭殆尽后,又市与仲藏立刻变装成捕方潜入官舍。潜入后,便以又市最擅长的舌灿莲花,取代了原本于庭院内戒备的捕方。

仲藏所造的狒狒戏服并非纸扎的,而是在布料上贴以毛皮,可叠成小小一块。即便如此,藏匿怀中还是稍嫌显眼。幸好仲藏本就生得一副擎天巨躯,看来不至于太不自然。

时间一到,埋伏庭院中的两人便悄悄卸下遮雨板,潜入官舍。反正负责戒备者正是自己,潜入也耗不上多少功夫。一抵达缘侧,仲藏便迅速换上了山地乳的戏服。先将卸下的遮雨板搁在一旁,再拉开拉门进入寝室。在负责戒备的同心与万三一行人眼前佯装吸取志方的寝息后,立刻走回缘侧,阖上拉门。

并迅速地褪下戏服。

当听见醒来的志方一喊——

仲藏与正将庭院内遮雨板装回原位的又市便佯装踢开遮雨板破门而入,并将拉门给拉开。

不过是一场短短的小戏法。

既然是负责戒备的两人自个儿扮的戏,便不可能有任何外人窥见真相。只要宣称一切均无异状,这妖怪便形同在屋中倏然现身,在屋中倏然消失。

根本是骗娃儿的把戏,林藏嘲讽道。

又市何尝不是同感。

「正是为了以骗娃儿的把戏唬弄成人,才得扮妖怪装神弄鬼一番呀。只有娃儿相信有妖怪,但这招若没骗过成人,只怕要小命不保。一被察觉是人扮的,长耳可就要被当场砍死了。」

「哪有什么好怕的?长耳那臭老头无须打扮,就是个妖怪了。」

林藏揶揄道。

「不过,那爱宕万三不是直吹嘘妖怪有足足八尺高?那臭老头个头真有这么大?」

「要扮戏,当然得刻意扮得大些。」

相传长耳出身于梨园(注33)。

「灯火也起了点作用。只要跨在灯笼上,影子便能大得直达天花板。此外,也能借些动作让身影看来更巨大些。虽然我仅隔着遮雨板朝拉门的门缝窥探,但长耳把戏给演得——还真是鬼气逼人。尤其那身扮相如此骇人,看在被吓着的人眼里更是益发逼真。毕竟房内一片黝暗,露脸也就那么一眨眼功夫——不出多久便像阵烟似的,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至少那姓多门的同心是信以为真了。」

接下来,就轮到棠庵上场了。

一如往常,棠庵还是没说半句谎言。

仅将流传于诸国的山怪故事作一番详违。

其中一些传说还真是贴切呀,文作语带佩服地感叹道:

「吸人寝息、遭吸者死、遇人目击则长命百岁,这些都是有依有据的吧?那位先生见多识广,可真帮了咱们大忙哩。」

「没错,是帮了大忙。」

还真是托他的福。

缘切堂黑绘马的祈愿夺命,就在他一番言语下,成了山怪闯入人里肆虐的结果。

并非神佛,而是妖怪。

至少是给了个说得通的解释。这就成了。

「妖怪这种东西,林藏,和神明不同,并不为人所膜拜。模样虽然骇人,其实没什么好怕,因其可加以驱之、灭之。那只右卫门——绝不是什么妖怪。真正的妖怪……」

是该像咱们这么利用的,又市说道。

「有道理。总之,碰巧这回的凶手是餐风露宿者、无身分者、或山民。这些人本就祭祀山神。如此这般——算是有个完满的收拾了。」

虽仍稍嫌牵强。

「那座祠堂,据说要给迁移到邻近的寺庙内了。大家似乎是认为,正因长年闲置,才会发生这种怪事。如此一来,这山地乳便无法再度为恶。毕竟一纳入寺社奉行的管辖之下,外人便不得再设立黑绘马什么的了。」

不过。

唉,往后棘手的事儿还多着呢,文作说道:

「只右卫门依然逍遥法外。虽已将鬼蜘蛛铲除殆尽,但依然没抓着敌手的尾巴。噢,诚如林藏所言,截至目前——咱们也还没露出尾巴,但阿又的忧虑,也不是毫无道理。或许论扮戏,对手想必比咱们更高明,这场戏,或许早教对方看出了马脚。总而一百之,今后凡事谨慎为要。」

这阵子就先避避风头,文作说道:

「我已告知阿甲夫人,大坂那只老狐狸也不是省油的灯,照子随时都放亮着。今后若有任何需要,咱们立刻赶来帮忙。」

「若是杀戮,可就免了。」

我也同意,林藏说道:

「我可不想丢了这条小命。人间的乐子还多着哩。」

这就会佳人去,林藏竖起小指说道。

接着便起身拍拍身上的枯草,吩咐文作代自己向那只老狐狸问好,削挂贩子林藏便快步跑上土堤,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找着姑娘了?」

「没错。那傻子和一个曾当过窃贼——名叫阿睦的母夜叉勾搭上了。真不知那婆娘有哪儿好——」

又市还真是不解。

「那家伙还真是色迷心窍。」

「呵呵,这就是林藏可爱之处呀。」

「在京都,不也是败在姑娘手上?」

「为了助这败在姑娘手上的家伙脱身,閙得连自个儿都暴露身份,无法在大坂混下去的大好人,不正是你?」

而这也正是你的可爱之处呀,文作笑道:

「想不到这么个好人流落到江户,竟然成了个靠妖怪装神弄鬼的戏子。」

少给我罗唆——又市嘀咕道。

注1:于寺庙或神社中祈愿或还愿时购买的小木札。木札上绘有马等图样,于空白处或背面写上祈求内容与姓名后,悬挂于寺社内。

注2:江户时期负责监督寺庙、神社事务的官职。

注3:亦作「大坊主」,其外形众说纷纭,一说乃普通巨人,在某些传说中亦作和尚打汾。身高自两公尺至巨大如山者皆有。

注4:一种作和尚打扮的巨妖,且其身躯会越看越高,往往看不见其头顶,故又作「见上入道」。可致人于死,但若对其说声「见你头顶了」,便会消失。

注5:统辖多座寺庙的宗派本寺。层级有总本山、大本山等。

注6:非人乃江户时代幕藩体制下所界定的阶级之一,为最下层之贱民,依法不得从事生产性的工作,通常从事监欲、刑阳之杂务,或民俗技艺表演等等。非人头为管辖非人之官员。

注7:江户时代非人身分者之首,获幕府任命管辖关八州、伊豆、甲斐都留郡、陆奥白川郡、三河设乐郡之贱民。官方称之为秽多头,但历任均以长吏头矢野弹左卫门自称。由于以浅草为据点,又称浅草弹左卫门。

注8:膜拜富士山及栖息于山上的神明的宗教。由战国时代至江户时代初期于富士山麓修行的角行藤佛所创,并以其修行之人穴(今静冈县富士宫市)为圣地,于各登山口形成聚落,并于关东各地传教。富士讲因与幕府之宗教政策相违而屡遭取缔。原本信众需登山朝拜,但二次大战后登山开始詖视为休闲活动,此信仰因而迅速衰退。

注9:神社中供神灵凭依的物件,种类因供奉的神明而异,可能是镜子,也可能是大自然。

注10:日本古时丧葬场合所用的冥币。被视为渡过日本神佛信仰中的冥河三途川所需的渡船费。

注11:亦作「道祖神」。日本古时供奉于村界或道路分岔处,被视为保佑旅人平安、防止灾厄侵袭村落的神明。

注12:每年十一月酉日,于各地供奉保佑生意昌隆之神明的鹫神社举办的祭典,其中亦开办市集。以浅草附近的鹫神社所举办的酉市最为有名。

注13:农历十一月。

注14:鎌仓末期至南北朝时代的武将楠木正成之名言。指「非」不能胜「理」,「理」不能胜「法」,「法」不能胜「权」,「权」不能胜「天」。

注15:原文作「祭文语り」。祭文为江户时代的一种俗曲,祭文语指以吟唱这类给曲为业者。

注16:江户时代,遭户口除名的贫农或城镇里的中下阶层百姓。

注17:指至日本各地之寺庙、神社朝圣。

注18:即江湖郎中。

注19:在民家门前或寺内、广场等地表演并收取赏金的杂耍艺人。

注20:以蘸红或黑色墨水手印画押之证明文件。

注21:猿饲指以训练猿猴,并携其赴各地巡回表演以为餬口之街头艺人。

注22:江户时代对关东地方的称呼。因内有武藏、相模、上总、下总、安房、上野、下野、常陆八国,故得此名。

注23:已竹刷或棍棒驱除农田中盗食庄稼之害鸟的职业。

注24:即木屐匠。

注25:即执业许可。

注26:公事宿为江户时期供诉讼者宿泊之处,并代为处理诉讼事宜,即今之代书。

注27:指传说中的日本武将坂田金平,为传统戏剧净琉璃中一位力大如牛的英雄要角。

注28:江户时代负责町政之低阶职务,为世袭制,受町奉行之管辖,有町年寄、町明主等层级。

注29:享保十七年时江户发生大饥荒,享保十八年时为吊念亡者及祈福而于两国(今隅田川)举行水神祭,施放烟火,后演变为今日隅田川花火。

注30:古时距离单位。一町约为一百零九公尺。

注31:相传于山中得天地灵气而成精之鼯鼠。

注32:即丰臣秀吉、秀赖门下之武将薄田兼相。曾以岩见重太郎之名讨伐山贼,民间亦流传其曾斩杀不少妖魔鬼怪。于大坂夏之阵时战死。

注33:泛指戏班子。亦指歌舞伎演员的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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