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指定的面试场所是个号称「本公司大厦」的破烂房舍。
建筑物一楼是个酒店,而二楼的窗户似乎还留有空袭时的毁坏痕迹,一部分已经以铁皮钉住,剩余的窗户玻璃还能见到用胶带黏贴缝隙,每当外面的路有吉普车或自动三轮车通过,玻璃就会连同框架一起微微地摇晃。
而这间《天下第一物产》的社长是个看似年约四十并顶着一头睡卷头发的男子。
「哎呀,坐那里吧。你叫做鬼岛吧?」
明明身体各处都是瘦骨嶙岣,但只有头发显得相当蓬松。
对方穿着看似鲜少清洗整理的西装,细领带还邋遢地随意垂在颈部,明明还是日正当中却能微微闻到一股酒臭味。
比起对方请他就座的待客沙发组,九郎还比较在意摆在旁边的马口铁水桶,里面积了约三公分的水,上面还有水滴滴落……原来是接漏雨的水桶。
据称这家公司是经手『传统纤维制品』,目前正在『募集扩展事业版图的营业员』,不过对方指定的办公处就像眼前所见一贫如洗,除了社长以外还没有半个社员。
不过九郎并不想追究立地条件,毕竟除了极少数公司以外,这在战后的日本可说是随处可见的景象。
「呃……总之先谢谢你过来应征哩。」
九郎也在心中打了声招呼。
头发蓬松的社长坐在九郎对面,首先似乎想先抽根烟而将国产香烟点燃。
「话说回来……先怨我冒昧问个问题,你今年几岁?」
「……您的意思是?」
「这样我会很难做事哩。虽然徵人启事的确是写不论年龄,不过我不能雇用童工喔。你十三还是十四岁?我是希望你至少等个三年再出来工作啦。」
「社长。」
九郎以沉着冷静的语调斩钉截铁地插嘴说道:
「我已经十七岁了。」
由于九郎的身高略逊于一般十七岁男性,而且还有一副与生俱来的娃娃脸,因此时常会招致误会,必须仔细地向对方解释清楚才行。
「我是大昭二十二年猴年出生的。」
「真的假的……」
呃,您不需要这么惊讶吧,手边的履历表不是都有写了吗?
结果社长由衷露出惊讶的表情,并且仔细盯着九郎提供的履历表。
「是喔……居然已经十七岁哩……」
只见他用充血的眼珠朝九郎瞥了一眼。
「算了,姑且当成是这个样子吧。」
他根本不相信嘛。
虽然九郎感觉前途已经是一片黯淡无光,但面试依旧是继续进行。
「喔……原来你战争结束之前一直待在京都啊,然后才搬到关东这里来。我都不知道你有这段来历,你日语说得还真溜哩。」
「因为我有接受过严格的语言教育。」
「这样很好啊,听到方言一直改不过来的人真的很让人火大呢,哈哈。」
「啊哈哈哈……」
真的很让人火大呢,有些人就是会把关东以外的地区当成外国,或是把东京腔当成是标准语,具体来说大概就是眼前这个头发蓬松的人吧。
不过,九郎的沉稳微笑并没有将内心的思绪表达出来。
「所以呢?你之前在京都是做什么的?」
「我在神社帮忙。」
这些事我也都写在履历表上了,你没有半点想认真看的意思吧?
果然如同猜想般,社长露出首次听闻的惊讶眼神。
「唔呃……那你是没有经验就过来面试吗!?」
「是的,因为我想挑战看看自己的可能性。」
「唔……哪有人这样的啦,这让我好失望喔……心情都掉到谷底罗,失望的感觉简直要乘三次方了……」
「不过就算没有经验,我想之前学到的技术与礼仪肯定能替贵社有所助益,自从来到东京后我也钻研过许多各方面的事。」
「我好失望喔……哪有人没经验过来应征的啦……」
鸢尾花大姊,我可以离开这里了吗?
「算了,反正不管怎么样都会录用。」
「这样真的好喔?」
九郎一不小心就用原本的语气回嘴,于是他赶紧重新挤出笑容。
「真的可以录用我吗?」
「嗯,当然可以,反正现在是急需人手的状况嘛。」
看来似乎是这个样子,真是个完全无法掌握的人。
但不论如何总算被录用了。
仔细想想这段日子过得还真是漫长,自从离开前个职场不知道到底过了几个月,要是再没办法找到工作,状况可说是被房东放狗咬死都不奇怪。
「那我说明一下以后的工作,要请你帮忙四处推销我们的商品。」
「好的,不论什么事都请尽量吩咐。」
「这是我们的主力商品,你要看看吗?」
社长从沙发后面拿出某个黑色皮箱,并且在咖啡桌上谨慎地打开皮箱,九郎也跟着探出身体。
结果九郎也顿时瞪圆双眼。
只见里面放有一束柬看似纯白色绳结的东西。
「商品名称叫做『天下第一橡胶带』,听起来很有英格兰的风格吧?一条五十圆,只要达成销售目标还能拿到奖金喔。」
「这个是……我可以拿起来看看吗?」
「请便请便。」
「恕我失礼了。」
九郎带着认真表情拿起『天下第一橡胶带』,首先摸了摸感触,接着拿起两端稍微试着拉了几下。
「……弹性还算不错呢。」
看起来似乎是贴身衣物用的松紧带。
「毕竟那就是松紧带嘛,是给内裤或四角裤用的。」
「这是使用日军研发的特殊材料吗?」
「不,完全没有。」
「五十圆?」
感觉再怎么哄抬价格也要有个限度,这可是能在银座尽情享用咖哩饭的价格。
「我说你真是太天真了,比小婴儿还天真,商品价格就是买卖双方同意才能成立喔。」
「可是,这只是普通的松紧带而已吧?要怎么做才能让人买下来?」
「你说到重点罗,只要趁着看起来很闲的太太们独自留在家里的时间,随便找间住宅区的独栋房舍,当对方一开门就把皮靴卡进门缝,等脚跟进门后再把身体挤进去,钻进玄关后就坐下来绝对别离开,要是对方准备报警,只要恐吓对方『俺可是当过兵回来哩!』就很有效罗。」
是喔。
「不过说到你的话……看你的长相那么没有魄力,最好别用同一种方法,说不定利用那个可爱长相会比较有用喔。没错,比起随便出言恐吓,不如改用悲情攻势吸引对方的同情心,说不定目标锁定更高龄的客群会比年轻主妇更有效,最好找孙子刚好像你这种年纪的老人家。只要说父亲在大陆战死,母亲常常卧病在床,家里总共有五个年幼弟妹饿着肚子等你回家。『太太拜托您,要是没卖完这些就缴不出住院费了』……没错!就用这招吧!我记得你就是乡下来的吧!这样更棒罗!好像是秋田还是宫崎来的……算了,不管是哪边都没差啦,等对方被说服后就拿出一件五百圆的『天下第一衬裙』,这样绝对没问题啦!一口气就能让业绩冲上榜首……咦?你要去哪里?我的话还没说完哩……」
看到社长拿出女性用内衣的时候,让九郎顿时有种『这家伙已经无药可救了』的感觉。
九郎直直地冲到出口处,并且将手抵在生锈的门把上,朝着仍然满脸呆滞的爆炸头社长露出微笑说道:
「我决定自己先滚蛋了,等个一百万年后再见吧,谢谢您的招待。」
——从三年前,鬼岛九郎眼中的世界一直都是出了某些问题。
大昭三十五年八月,九郎在大杨桐树下得知了败战的消息。
敌人是欧洲强权并在七海皆有领土的英格兰联合王国,那是古时候称为不列颠或英国的大国。
他们接受了大昭尊皇与倭朝日本政府的投降宣言,宣告将以从属国的方式间接统治日本。
身为天子的大昭尊皇失去神格化并被迫蛰居于千代田的皇居,因此目前这个极东岛国不只是日本,同时也是隶属于英格兰联合王国的从属国。
以那天为分界点,培育军属天惠师的天惠院也失去了存在意义与后盾。
为了避免被总有一天会出现的英格兰军逮捕,金刚驾驶着轻型卡车在山道中不停奔驰。
「我就直说吧,咱们已经完全打输啦。」
九郎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在狭窄的载货台中屏起气息,对日本战败的消息完全无法掌握实际感触,金刚则是隔着铁窗接连传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语。
「北到西伯利亚,南边到冲绳与西南诸岛,日本全力防守的据点几乎都被攻下,因为敌方发出新型炸弹轰炸皇居与议事堂的胁迫,军方才会提出投降的建议。」
「怎么会……」
「金刚大人,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军方没有坚持彻底抗战?」
平时沉着冷静的《笼》之金蟋御厨琥珀突然插嘴如此说道,即使在剧烈摇晃的车内,仍然能够清楚听见金蟋的僵硬声音。
「本土还有很充足的兵力,别说是我们这些修练生,怎么会留下《强力》之金刚这张王牌举白旗投降……」
「金蟋,你的想法还真天真哩,肯定会被那些家伙第一个干掉。」
金刚仅仅一句话就让金蟋顿时闭口不语。
这是熟知战场的人才能说出的话,九郎等人完全无法回嘴,车内也被无处宣泄的沉默完全支配。
即使如此,途中还是有伙伴想跳下车回到天惠院与敌人搏命,但每次都被金刚杀气腾腾的眼神制止。卡车一路朝着东方直驶而去,夜色拂晓时便来到箱根的关所,之后都没有再度返回西方。
东京市内因多次空袭而受到严重损害,金刚认为外地人混在多数难民中并不会过于醒目,因此就算是像九郎这群脱离修练生活的麒麟儿,只要隐瞒过往经历与力量应该还是能勉强活下去。然而最荒谬的是,说出这番话的金刚又表示自己要继续寻找伙伴而再度离去,就连现在提到聚集伙伴都会让那个蠢蛋兴奋若狂。
看来还是必须活下去才行。
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能让金刚的心意付诸流水。
但金刚却不知道,对于希望为国捐驱而修练至今的九郎等人来说,他们在社会观感中还是极度缺乏谋生能力的一群人。
「……你这只蠢乌鸦!你不是说这次绝对没问题吗!」
这是位于西早稻田一角的某间定食餐厅『忍野』。
由于很多与九郞同为天惠院的同伴会在此露面,因此感觉各处都在谈论着有关伙伴的话题。
「鸢尾花大姊,就算你这么说也没用,面试到一半就已经是牛头不对马嘴了。」
「要推销传统纤维制品啊……原来如此,其实那个流氓老板说的也没错,毕竟强迫推销可是传统中的传统做法喔。」
「马头前辈,您还是一样完全袖手旁观呢。」
「不管是哪边都没关系,快给我想办法出去工作。拿去吧,这是你平常点的东西。」
「谢谢您。」
九郎在椅子上毕恭毕敬地低头道谢。
餐桌对面能够见到一边刺着寥寥无几肉块的马铃薯炖肉,一边露出得意笑容的《地响》之马头。他的名字叫做津岛弥彦,是个独自一人就得使用两张椅子的壮汉,他用餐时依旧是阅读着旧书,虽然是个喜好读书的善良好人,但听说最近似乎是靠着工地粗活与发送报纸勉强糊口。
而稍微喝斥九郎并将小碗放在桌面的烹饪裙美女,即是名为《冰室》之鸢尾花的若森桁,职业如外观所见是这间定食餐厅的店员。
接着就是我鬼岛九郎,今天依旧是一职难求,只能靠着店内最便宜的餐点『柴鱼拌洋葱』勉强果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九郎一边大口地将洋葱吃进嘴里,一边如此思考。
对于这群战时能够以倭朝日本王牌大展身手的落第麒麟儿来说,此种状况可说是悲惨至极,但目前东京与整个日本皆面临着重要的转捩点。
首先是叼着雪茄的蓝眼军人来到日本,保证自己将会健全地管理所有事物。
接着是身穿西装的资本家来到日本,在毁坏城镇中开始建设着自己的大厦与工厂。
最后则是部分英格兰贵族来到日本,说着一口不流利的日文游山玩水后便离开日本。
一切事物的主导权都将交由外国英格兰主管。
甚至连普通日本人都很难找到正常工作,更别说是花费极长时间训练成为军属天惠师,却完全无法将经历公诸于世的九郎等人,因此他们会面临此种困境或许可说是能够料想到的结果。
「我说小弟弟,你之前是因为什么事辞职的?是被服饰店的人妖店长摸屁股吗?」
「大姊,那是更前一次的职场了。」
「对喔,那用头撞卫生所检察官那次呢?」
「您是说外卖餐厅那件事吗?那是因为对方渎职要求贿赂的关系。」
「我说真的,你做事情为什么要那么顽固坚持原则呢?」
「……至少对方还肯好好面试,哪像我啊……」
「马头是因为太大只的关系吧。」
「可是太没胆了!」
「这样实在不太行吧。」
「呜呜呜呜……」
「电、瓦斯和自来水……不知道欠缴房租哪个会先被停掉呢?」
「这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去问问看玉藻?听说那孩子在电影公司的甄选会又落选罗。」
今天餐桌上的话题依旧是相当令人郁闷。
「……哎唷!总之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小弟弟你身上!既然已经拒绝就没办法了,必须赶快找个新工作才行。你要选哪个?」
鸢尾花将摆在柜台的徵人传单拿了过来,并且在餐桌上排开让九郎过目。
「……这实在是会让人食欲全失的配菜呢。」
「要是你再说蠢话,我就要你到我们的厨房工作罗,而且是用天惠煮饭。」
「烧焦我可不管喔。」
「既然不想就快选。快快!你要选哪个!」
由于九郎绝对不允许将神圣能力用在无谓的地方,于是只好不甘愿地放下筷子。
「……那这个怎么样?」
「工厂吗?感觉还不错嘛,虽然薪水还满低的,而且时间会被绑死又无聊到极点,不过总比没工作还好喔。」
「感觉像与其溺死,还不如要我选择能够呼吸的冻死呢。」
「是你想太多罗,俗话说为善欲速,赶快去面试看看吧。我看看住址喔……啊,小弟弟抱歉,这家厂商好像是英格兰的公司。」
九郎不禁莞尔一笑。
「我再怎么落魄都还是个候补军属天惠师,我不想在英格兰人手下做事。」
「小弟弟,你这样真的会饿死喔。」
「大姊,可以别用那么感触良多的表情说话吗?感觉这样很触霉头呢。」
「我不是触霉头,我是认真的,要是你连柴鱼拌洋葱都吃不起该怎么办?」
「到时候就别吃柴鱼或洋葱吧。」
「你这个大笨蛋!」
九郎的头被托盘敲了一下。
「我说啊,不管薪水再怎么低的工作,上头都一定是外国人,你知道现在日本没牵扯到流氓和英格兰以外的工作还剩多少吗?」
「就是这点最奇怪,这种组织架构根本没办法往上爬吧。」
就在九郎认真地如此回嘴的时候……
敞开的门扉外突然传来一道颇刺耳的噪音。
转头一看,只见有辆黑色的轻型卡车停在路面电车的停车处上,载货台上还有几个身穿旧日军军服的男子,似乎正在义愤填膺地宣导着某种诉求。
——别容许英格兰独裁!
——现在就是找回日本军魂的时候!
那些应该是攘夷运动的革命家。
距离败战已经过了三年多,仍然有许多不服全面投降并于各地顽强进行抗议活动的集团。
「店长在吗!」
这时,突然有两个身穿同样军服的男子闯进店里。
「喂!店长人呢!有人在吗!」
「请问有什么事吗?」
鸢尾花立刻摆出待客的柔软身段靠近两人。
只要她不说话,其实是个无可挑剔的楚楚可怜美女,从和服里侧散发出的女人味让两名男子皆吞了一口气。
「老板娘目前正外出办事,现在是由我接掌店内的事务。」
「哼,原来是女人开的店……算了,接下来这家店将由我们『忧国志士团』接手。」
「啥?」
见到鸢尾花瞠目结舌的模样,男子则是更加趾高气昂地说道:
「大家都已经知道我们接下来会举办一场演讲!结束后将会替维新革命家若松龙心老师举办慰劳会,赶快去处理慰劳会的准备事宜吧。」
「这位客人,就算您突然提出这种要求……现在还有其他客人在店里用餐呢。」
「你说什么!只是个餐厅雇用的女人敢对我们提出意见!」
男子突然粗鲁地抓住鸢尾花的肩膀。
「听清楚,你知道现在大家会过得这么穷苦的原因吗?为什么我们必须甘愿接受挂着复兴名义的现实?一切都是因为大英帝国的压榨!当你们成为英格兰走狗必须每天赚取生活费的时候,我们正在为了夺回国土夙夜匪懈地拼命抗战!为了找回日本的真正荣耀,我们每个人都是做着以一抵干的工作,说到你们这些死老百姓真是……!」
「请别这么粗鲁地抓着我……啊……」
……磅咚!
正当男子激动地说着话的瞬间,地面突然传来一阵几乎将脚推离地面的震动。
「喂喂……发生什么事了?」
「是地震吗?」
天花板垂下的灯泡剧烈地左右摇晃,盘子也从桌面滑落,两名男子则是慌张地发出「好强!」「快趴下!」的叫声。
「小弟弟!去把火关掉!」
「好的!」
一听到鸢尾花的命令,九郎立刻冲进厨房将正在烹煮锅子的炉火关掉,回来时还见到马头只将巨大身躯的头塞进桌下。
经过约一分钟后,剧烈摇晃才总算停了下来。
众人都用半蹲姿势环视四周,在这个只有柜台与两张桌子的狭小店里可说是变得面目全非。
「……停下来了吗?」
「哎呀,两位客人都没事吧!」
「呃……没什么大事,我们没什么问题。」
「那真是太好了。」
只见鸢尾花泪眼汪汪地吐了一口气。
「真的很抱歉,就算想迎接各位志士,店里就像两位看到的变成这副德性,实在没办法好好款待那位伟大的老师。」
「算了,我知道了,看起来的确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
在桌椅皆歪斜倾倒的店内,身穿军服的男子满脸呆滞地站在原地。
「我有点担心老师的情况,我们快走吧。」
如此说完后,男子便带着另一位伙伴迅速走出店外。
结果,柔弱地用袖子掩面哭哭啼啼的鸢尾花突然发出宛如男性般的不屑冷笑声。
「哼……马头谢谢你,虽然做得有点太过火了,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帮忙。」
「……总比你把人做成冰棒还好吧。」
钻进桌底的马头也探出头来,两个人的表情都十分冷静,不过马头握着阅毕旧书回到桌面的左手表面却像是岩石般坚硬。
这就是《地响》之马头津岛弥彦的天惠。
他能够让自己周围产生浅源的直下型地震。
刚才飞速离开的男子们肯定会对这区外毫无半点地震的景象感到一头雾水,这对马头来说可是能轻松哼着歌办到的小事。
「把店里收拾干净吧。」
「就是这点最麻烦了。」
九郎等人只好带着叹息声开始清扫店内。
「真是的,虽然有反骨精神抗英是好事,不过拜托他们别虚张声势把这当成捣乱的藉口,就算身上都穿着军官的气派制服,可是那票人根本不是真正的军人,只是衣服穿得漂漂亮亮的杂碎而已。」
鸢尾花仍然愤慨地不停抱怨。
「……不过鸢尾花,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会不会是我原奉应该待的地方哩。」
简直就像心中被完全看透般,马头的呢哺也让九郎心头为之一震。
「马头,你怎么能说这些话呢?」
「是这样没错,不过我也没办法取笑九郎说的话,金蟋那家伙最后还是没办法忍耐离开东京,我们是为了什么才做那些修练?天惠是拿来做啥的?就连现在都没有找到水芭大人,一想到在这里摸鱼打混是不是对的就……」
「马头!」
「各位晚安!前任白梅女子挺身队三乡铃架来报到了!」
外头突然传来一道大剌剌的开朗声音,随后有位少女便探出头并向众人敬礼。
这也让九郎不禁瞪圆双眼。
「是铃架小姐。」
「鬼岛先生!真是好久不见了!最近怎么样呢?有没有过着既清新又健康的生活呢?这是要送给你的礼物!这是我们店里的颗粒馅、绿豆馅和白豆沙馅面包喔!对了!鸢尾花小姐!我想吃炖鱼套餐!」
她在摆出敬礼姿势的同时,以流畅的动作接连将放有甜馅面包的袋子递给九郎,并且向后面的鸢尾花点餐。
她的身高就以女性而言算是较高,她那柔软身体被附有皮带的连身套装包覆,这身打扮从好的层面来看可说是相当清新爽朗。
三乡铃架并不像九郎等人一样是麒麟儿。
三年前在水户的军备工厂中迎接终战后,这位普通少女便来到东京寻求工作,当九郎在早稻田一带的公共求职介绍所求职时,她与同样看着徵人启事的九郎结下了一面之缘。
她是个甚至能够背出日本军舰与护卫舰装备的军国少女,一直无法找到合适职业这点与九郎非常相似,但最后由于某些特殊因素决定寄身于银座附近的面包店,早一步超前九郎找到了自己的工作。
身为求职介绍所的同伴,也让九郎心中有股不知该说是被背叛还是希望她能好好做下去的五味杂陈思绪。
「小铃好久不见罗,你是不是剪头发啦?怎么样?在面包店做得还顺利吗?」
「啊哈,嘿嘿嘿……鸢尾花小姐,我觉得洗头发还比较轻松愉快喔。」
鸢尾花则是拿着茶水来到铃架身边。
「怎么样?鬼岛先生,这个发型适合我吗?」
「……还算不错吧。」
听到九郎语带保留地如此回答,将头发剪短到能够看到后颈的铃架也顿时涨红脸颊。
「唔嘎~~~~!这样说会让人象很害羞耶!只是个鬼岛先生也敢说出这种话!」
她啪啪地不停拍着九郎的背后,她的个性果然还是像太阳般耀眼。
「嗯~~这家店果然还是很棒呢,有种让人能静下心的气氛,虽然比面包我们不会输给别家店,不过唯独比不上这家店的炒牛蒡和味噌汤呢,简直就是奇迹般的家庭料理……话说九郎先生,您怎么又摆出平常那种郁闷的表情呢?呃……该不会是面试又失败了吧?」
「……算是吧……不过这次是我主动推掉的……」
「啊哈哈哈哈!这点小事别在意啦!吃个面包下次再加油吧!」
看到她开朗地如此笑着,也让九郎感觉或许就像她说的一样。
铃架将店里的空椅子拉到桌边并坐了下来,见到鸢尾花用托盘将做好的套餐放在面前,她则是自得地缓颊一笑。
「鬼岛先生,其实啊……」
「是的,有什么事吗?」
「其实我知道鬼岛先生一直都很努力喔。」
这句话让九郎顿时吃了一惊。
「因为鬼岛先生是个很老实又容易烦恼很多事的人,不过我知道鬼岛先生是很努力很努力地在找工作喔。」
她完全不知道九郎的思绪已经完全僵住,只是啜饮一口满满配料的味噌汤并继续说着:
「所以我今天把『下个工作』带来给这么努力的鬼岛先生罗。」
「下个工作?」
「没错,我现在不是正在做面包吗?我们店里的甜馅面包在附近还算满受欢迎的,连附近的豪宅都会找我们订面包喔。」
「这样不是很好吗?真的很厉害呢。」
「谢谢夸奖,至于那间豪宅就在那个『鸟巢』里面,他们好像正在征求住家的警卫,所以怎么样呢?鬼岛先生的礼数我绝对能拍胸脯保证,而且鬼岛先生说自己学过武术,还是个会说英格兰语的菁英份子……怎么样?要不要去试看看呢?」
铃架则是微微拾起视线窥视着九郎的反应。
他的确在天惠院大致学过敌方的英格兰语,如果以军属天惠师的身分进行情报活动,语言是不可或缺的必备能力,因此与武术和驾驭天惠同样是能学多少就学多少。
不过拿来就职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鸟巢』……我记得那是英格兰人的特别居留区吧……」
「对对!鬼岛先生理解力这么强真是让我太开心罗!别担心,我想太太一定也会很喜欢鬼岛先生的!」
「我拒绝。」
「鬼岛先生!」
即使是铃架也不能退让,于是九郎决定坚决辞退。
「身为倭朝日本的臣民,我不打算在英格兰人手下做事,请你去找别人吧。」
「啊,那我可以去当替补吗?」
「我是特地把这个消息带来给鬼岛先生的耶!鬼岛先生!鬼岛九郎队员!」
虽然马头举起手自告奋勇,但铃架完全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铃架小姐你也真是的,难道生活比较稳定点就把身心都出卖给英格兰了吗?我真是看错你了。」
「不是这样的!鬼岛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啦!虽然我可能真的变了……不过我不是变成像鬼岛先生说的那样,真正值得尊敬的人和国家是没有半点关系的,我只是觉得就算立场不同也没关系……」
铃架激动地涨红脸颊并紧盯着九郎,不过九郎并没有看着她的眼睛,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铃架的说法。
最后铃架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等您回心转意后再联络我吧,我已经把该说的事说完罗。」
她将套餐的餐点一点不剩地吃进肚里后,便迈步走出店外。
「小弟弟,我说你啊……」
你怎么会这么蠢呢?怎么会这么顽固又固执呢?这三种或许都是鸢尾花想表达的意思吧。
从前别人常常说他是个既老实又正经的人。
现在却经常被说成是固执过头又爱闹别扭。
九郎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俗话说武士再饿也要叼根牙签装饱,虽然荣誉不能拿来填饱肚子,但要是连荣耀都舍弃,九郎不知道自己还会剩下什么或是该以什么为目标。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之前还说是欧洲的恶魔或敌国英格兰,现在却反过来要向他们讨甜头吃,还要低声下气地俯首称臣讨份工作?我觉得这种做法很没有气概呢。』
先前铃架也同样与九郎怀着这个朦胧无解的疑问。
当时她是个将长长头发绑成辫子,而且时常穿着同一套衣服的瘦弱女孩,两个人都是面试连战连败并过着四处打工的生活。
『既然这样我们两个只能组成敢死队了,屈服就等于认输,就算只剩我们两个也要彻底守护纯洁正直的日本灵魂。鬼岛队员,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这是当然的,三乡队长。』
『说得好!那这个给你吃吧!没吃饱是没办法打起精神的!』
『呃……这不是铃架小姐的份吗?』
『堂堂男子汉至少要有六尺之躯!体重也要有三十贯才行!』
『怎么可能啦……』
那到底要吃到多壮才行啊?就连两人分摊买串烧或豆沙包的时侯,感觉铃架每两次就会有一次让九郎多吃点。
只不过九郎能够确定的是,两人即使跟不上潮流还是很快乐,感觉不论生活多么艰苦都能顺利熬过去。
当时两人眼中的东京,是个被体无完肤地摧毁殆尽,并试图藉着英格兰资本找回虚假外皮的城市,简直像是行尸走肉般毫无灵魂,也没有日本人能够容身的地方。
就连现在也是一样,走出定食餐厅后,虽然行走的道路两侧能够见到正在建造钢筋水泥的高楼,但绕到里侧依旧是许多由废弃材料临时搭建的破旧房舍。
这个世界从三年前就变得不太对劲,不论何处都是充斥着既扭曲又脆弱的假象,甚至让九郎完全不想与世界搭上任何关系,因为他感觉只要一混进里面,就会被这个宛如土块的怪物吞噬无法回头。
三乡铃架,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还是你已经找到和我不一样的全新荣耀了呢……?
「哎呀?是鬼岛先生呢!」
这道声音让九郎顿时回过神。
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租赁的住处前方。
这里是受到空袭延烧残存的大杂院某个角落,简直像是相声世界中的景象般,九郎住在附有泥土地与跳蚤的一坪半平房中,而房东太太正站在房门前。
「嗯~~我等你等得好不耐烦喔,因为你根本都不在房间里,害我以为自己会等到半夜呢。喔呵呵呵……」
「很抱歉,如果您提早说我就会腾出时间了。」
「没关系啦,不需要这么费工夫,因为我顺便带家里的佩蒂出来散步喔。喔呵呵呵呵呵……」
房东太太穿着极为华丽的和服并戴着蝶型眼镜,手里还握着一条粗厚的遛狗绳,前方则是绑着看似土佐犬与松狮犬混种的肥胖大型犬,那就是房东家的爱犬『佩蒂』。
「话说鬼岛先生……」
「是的。」
「您还没有要缴房租吗?」
这句话立刻刺进心中,房东太太露出毫无恶意并彷佛眼镜反光般的闪闪眼神如此问道。
「关于房租的事……」
「包括上个月与上上个月的房租,还有这个月的房租希望你能一并缴清,如果缴不出来希望你能赶快搬走。怎么样?缴不出来吗?我说的话有那么奇怪吗?」
根据房东太太所述,据说这间大杂院附近要彻底整地,而且预计将会进行『大楼』的小型兴建计划,出资者就是现在时下蔚为风潮的英格兰中年绅士.对地主提出的条件也是无可挑剔,因此房东需要趁着这个时候处理迟交房租的房客。
难怪九郎觉得她的和服似乎变得比平常更为高级了。
「…………关于房租的事,只要等到月底我一定会……」
「我当然会等罗,毕竟这还在计划的阶段,我绝对不会急着把你赶走的。只不过你有办法缴出来吗?怎么样呢?今天不是也有一场面试吗?」
看来已经没办法坚持忠义或荣耀,而是急需金钱与固定工作的现实已经火烧屁股了。
……呜汪!
听腻人类对话的佩蒂朝着夜空吼了一声,真是太不留情面了。
「……可以借我一下电话吗……」
九郎只好满怀苦涩地垂下视线如此说道。
联络方式就写在鸢尾花交给他的面包店纸袋上,东京府明石町现烤面包名月堂。
电话号码旁还能见到印刷着一行住址,住址处就是位于被云层笼罩、西式建筑物林立且宛如明月般光亮的弦月型人工岛屿。
***
有名的建筑物几乎都会有幽灵。
蕾蒂·安洁莉卡·欧布黎恩便是玉兰饭店的幽灵。
那是个留着直达背部长长银发并围着饭店浴巾的少女,她的美貌一点都不像已经死去,曾经目睹过的饭店从业员大多都会说出此种特征。
而她今天同样从浴缸底部醒了过来,盖在饭店屋顶的奢华阁楼就是她的住处。
里面总共有两间寝室与同样数量的浴室、厨房与餐厅,另外甚至有客厅与图书室,这个从前名为皇家套房的空间毫无人类气息地荒废凌乱,搁置在客厅的陶制浴缸就是她的寝床。
当她一醒过来后,便首先拿起女侍为她贴心准备的水果。
什么?亡灵需要用餐吗?别说傻话,这间饭店可说是对她致上最高敬意,回应这番敬意就是幽灵的义务,就像替妖精准备牛奶与饼干、隔天发现消失就会很高兴的英格兰风俗一样,绝对不能忽视人类的期待。
即使宛如刚出生般一丝不挂,但她还是走向客厅的窗边。
不像活着时这么容易感到害羞或许就是幽灵的特征。
她「喀嚓」地咬了一口咬过的李子,溢出的蜜汁随即将美丽唇瓣与平滑的喉头润湿。
只可惜隔着窗帘窥见的世界正被雨水笼罩。
这间饭店位于隅田川河口并面临东京湾的海埔新生地上。
这里从前被称为月岛、胜哄、晴海与丰海町,是个从大昭初期便年年扩建并被海川四面围绕的区域,但目前已经一并划分为英格兰人特别居留区并通称为『鸟巢』。令人吃惊的是,除了军事相关人士以外,长期滞留于日本的七成英格兰人都是住在这个狭窄区域中。
整座岛屿宛如蜘蛛丝般布满平坦石路,还能见到欧洲的哥德式建筑四处林立,此种模样甚至会让人忘记这里是极东岛国,然而……晴天时却能够见到富士山的雄伟姿态,相较于对岸依旧留有瓦砾的痕迹,只能说这是宛如梦境般的景象。
这时,安洁莉卡突然眯起那长长睫毛点缀的眼眸。
「那是……那样不会很危险吗?」
『鸟巢』有数座与本土相连的桥梁,即便是上午依旧有许多车辆与自动三轮车来来往往。
她的视线正停在某个孩童身上。
那个看似仅约五岁的女童撑着大人用的伞,走在交通量庞大的大道上。
要是继续前进就会渡过桥梁,前方是『鸟巢』外侧,也是瓦砾、全新大楼与破旧房舍四散各处的日本城镇。
不过,并没有人听见她担心的话语。
毕竟蕾蒂·安洁莉卡·欧布黎恩已经是个过世的亡魂了。
***
从前九郎刚来到东京的时候。
「东京没有天空。」
金蟋曾经宛如诗人般说过这句话语。
「天空吗?」
「嗯,没错。」
据说这条火灾痕迹连绵的商店街,到战前为止都还有气派的拱形屋顶,但随着战况渐趋紧迫,钢筋屋顶被国家徵收做为资源,从前还是店铺的地方已经变成临时搭建的店面与摊贩,还能见到四处交错的人潮与脚踏车。
当时九郎与金蟋正两人一组出门购物的途中,不管从哪个角度都能看见宽广无垠的天空。
「……有天空啊?」
因此九郎一直搞不懂金蟋为何会这么说。
即使在留有残暑的酷热季节,金蟋依旧穿着黑色高领制服并戴着细银框眼镜,猛然一看很像是努力求学的学生。强烈热浪让镜片发出反光,但他的额头上却没有冒出半滴汗水,只是带着异常严肃的表情紧盯着在道路上来往的人潮。
宛如看着水族箱里的鱼一般,他的视线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这就是金蟋当时的模样。
「……没有,大家都只是看着脚边寻找掉在地上的东西,模样看起来既卑微又脆弱,只对能够活下来感到很放心,却完全不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还有乌龙面也很难吃。」
「这和那个没有什么关系。」
只见金蟋将眼镜的鼻梁架往上一推。
「我还在思考战败的原因,还有我们究竟输给了谁,《强力》之金刚到底是见到什么景象才会做出这种决定?」
感觉他总是在寻求着某种答案。
抬起头便能见到耀眼阳光,看着金蟋的脸也让九郎感到相当难受。
「那个……金蟋前辈……」
「我……」
九郎还记得当时的景象。黑影从废墟中延伸而出,金蟋的声音彷佛消失般细微。在强烈过头的九月艳阳天下,还能够从驻军停驻的吉普车中听见异国节拍与音乐。
天边则是挂着一片积雨云。
「我不想过着像猪一样的生活,不战而败根本就是错的……」
接着,旁边突然传来了一道惨叫声。
搭乘吉普车的英格兰驻扎军士兵正举着步枪大声嚷嚷,他身旁有个手腕流着鲜血的士兵,还有个被子弹击中倒地的日本人。
「金蟋前辈,刚才那个不就是我们买东西店里的人……」
还记得对方长相的九郎拉了拉金蟋的袖子,士兵正激动地说着一口流利的英格兰话,听内容似乎是「那个人突然拿刀砍了过来」,至于倒地的日本人手中仍然紧紧握着日本刀,口吐鲜血地说着「这里是我们的国家」。
「金蟋前辈……金蟋前辈快看那边。」
但无论九郎如何呼叫,金蟋都没有回过头,简直就像早知道会有这种结果似地。
(…………)
九郎不知道其中有何种因果关系。
不过他唯独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几天后《笼》之金蟋御厨琥珀便从东京消失无踪。
走出最接近的车站后,雨势也变得越来越强。
(……感觉这阵雨就像掉眼泪一样。)
九郎从地下铁银座车站穿越筑地市场并持续前进。
穿过东京算是复原得相当迅速的银座中心街道后,附近一带的建筑突然转变为甚至令人倍感意外的昔日木造房舍与仓库,在只有车辆频繁往来的晴海大道另一侧,还能朦胧地见到通往『鸟巢』的吊桥。
话说回来。
今天是鬼岛九郎二度举行葬礼的日子,也可说是屈服于英格兰人的忌日。
『……哇!真是太好罗!我就知道鬼岛先生一定会回心转意!我现在告诉你地址喔!那里是英格兰特别居留区罗宾街二号,鬼岛先生要加油喔!我想一定会很顺利的……』
九郎的脑中再度浮现出铃架的兴奋声音。
铃架从名月堂话筒传来的声音可说是相当开心,而且还相当兴奋地将『鸟巢』内的常客住址告诉九郎,也多亏她甚至争取到与宅第女主人的面试机会,所以九郎才会来到这个地方。
(看来我也堕落到这种地步了……)
九郎当然很清楚自己目前的立场,这是为了确保附泥土地与跳蚤的一坪半温床,也是让洋葱能够附上柴鱼的生存保卫战,现在的他并没有多余时间挑剔工作,也没有能够选择的余地。
「………………没错,所以别再发牢骚了,再抱怨下去没有任何好处。」
九郎让自己停下很想转过身拔腿狂奔的负面思考,毕竟这已经是问过自己无数次的问题了。快走吧,这样会耽搁到别人走路。
「呃……抱歉。」
当一迈出步伐就差点撞到人,也让九郎不禁怀疑起自己所见到的景象。
因为有朵巨大的红色香菇怪正在旁边……不,应该说是撑着大红伞的英格兰女孩。
那名女孩看起来约五岁左右,有着一头金色发丝搭配湛蓝眼眸,还拥有适合蓝色系的白皙肌肤与清晰五官。
「呃……很抱歉,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听到九郎重新用英格兰语说出这句话,拥有典型欧洲民族特征的她也莞尔一笑。
「我没事,你也要注意脚边喔。」
她用听来有些大舌头的英格兰语调如此回答后,便在雨中「哒哒」地继续沿着步道前进。
纯白色的连身洋装与成熟长靴也让她看来十分惹人怜爱。
(话说回来,她这样真的很危险……难道她没有亲人吗?)
九郎转过头环视四周,并没有发现看似少女亲属的英格兰人。
既然如此,这名少女很有可能是从眼前『鸟巢』越过桥梁并只身闯进此处的迷路孩童。
「这样感觉更危险吧……」
九郎突然担心起那位少女的安危。
放任穿得如此华丽的可爱女孩四处闲逛实在很危险。
虽然九郎不想这么说,但目前东京的治安怎么说都不算是太好,不只是反英格兰派的人士各处游荡,单单见到育钱人家的孩子也有可能会被找碴或绑架。
「啊……」
看吧,我才刚说完而已。
一群看似匪类的男子将女孩团团包围后,便直接将她带进暗巷中。
九郎完全没有时间思考,只好赶紧跑向女孩消失的暗巷。
「呀呼~~~~~~~~~~!」
两名男子在市场附近的小路中快速奔跑,其中一人穿着草鞋与浴衣,另一人则是穿着黑衬衫与围腹带,两名男子看起来都是前科累累的惯犯。
而他们肩上则是扛着气派的金鸡……不,应该说是金发女孩正在四处挣扎。
「喂喂!你这个臭丫头别乱动!」
「大哥!这可是高级货哩!」
「你这个白痴!我当然知道!嘿嘿……小姐你知道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吗?哎呀,我们不会虐待你的,在拿到赎金前都会让你漂漂亮亮的喔!」
「还完赌场的帐就要去好好吃一顿……大哥!我能吃牛排吗!」
「当然行!不管是牛排还是女人都能吃到饱!」
「嘿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来他们脑中已经描绘出一帆风顺的玫瑰色远景了。
扛在肩上的金发女孩似乎正在勇敢地表达某种诉求,但男子们根本不可能听得懂英格兰语。
「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哩!」
男子停在暗巷中后,便拎着泪眼汪汪的少女并发出此种卑鄙笑声。
就在这个时候……
「唔喔!」
身穿浴衣的男子突然往下一沉,宛如被人从背后扫倒般向后倾倒,女孩的身体也压在他的身上。
「大哥……唔哇!」
接着则是换成围腹带男转了一圈摔倒在地。
两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一连串动作就像旋风般发生得极为迅速,当两人回过神时,才发现有名少年正抓着翻倒围腹带男的右手并微微吐了一口气。
「呼……真是一群无药可救的人呢。」
「你、你这家伙想干么!」
「快过来这里……不对!Come on!」
当九郎用英格兰语如此一喊,金发女孩便一口气拔腿狂奔,并且直接抓着少年的黑裤管躲到身后。
「真是没用,难道这就是充满自傲与荣耀的日本男儿吗?」
「什、什么日本男儿!像豆芽菜的死小鬼也敢说这种鬼话!」
「你想找碴吗!?」
面前突然亮出了白色刀刃。
围腹带男和浴衣男分别从怀里掏出短刀,看来是俗称『匕首』一类的武器。
总而言之,男子们似乎对眼前这位并非警察或军人、而是看似优良学生的少年倍感惊讶,而且对先被他制住感到相当丢脸。
然而,少年却是冷冷地眯起那比刀刃更加锐利的眼神。
「……用单手拿着武器虚张声势也是没用的,要打就让我陪两位过个几招吧,感觉现在不论什么东西我都能烧得一干二净喔。」
「烧得一干二净……你、你该不会是天惠师吧!」
「大、大哥……那是什么东西?」
少根筋的围腹带男拍了拍浴衣男的手如此询问,浴衣男则是口沫横飞地喊道:
「你这个蠢蛋!你都没听过天惠师吗!那是写成天之恩惠念做天惠,也是神国日本才会出现拥有特殊能力的麒麟儿!听说都是一群很强的怪物哩!」
「啥?这小鬼该不会就是那个天惠师吧!?」
「原来如此,看来那位有从军过的经验,那么至少应该听说过军属天惠师有多么可怕的传闻吧?我的名字叫做鬼岛九郎,号称《红莲》之八咫乌,睁大眼睛瞧瞧号称能烧遍一整个师团的火焰吧!」
少年的四周开始朦胧地冒出宛如白烟的水蒸气。
浴衣男也随着惨叫声跪倒在地。
「真、真的很抱歉—小的不知道您就是天惠师大人!你这个蠢蛋也快点道歉!」
「……喝!」
咻砰。
从伸出的掌心只冒出约比火柴棒稍强的火焰。
少年不禁瞪大双眼看着自己的手掌,上下左右地看了一遍后,才拍了一下手掌说道:
「原来如此,是被雨淋湿的关系吧。」
他爽朗地做出这个结论,这也让在地面跪拜道歉的两人顿时颜面尽失。
「……哎呀,其实这算是个很大的弱点,刚才太生气都忘记这件事了,看来我还得再多练练呢。」
「…………啥?喂!你这家伙在开什么玩笑!天惠只是破烂戏法而已吗!?」
「就连街头表演喷出来的火都比这还强哩!你在玩什么把戏!」
「平常不是这个样子的,不过还真头痛,两位应该不会再听我说话了吧?」
正是如此.男子们已经不想听他胡扯,并且气愤地重新握起丢在地面的小刀,眼瞳也再度恢复先前那道卑劣的眼神。
「嘿嘿,我要连本带利地讨回刚才被整成那副德性的帐哩。」
「对啊,这才是真正的日本男儿嘛。」
对方一步步地缩短距离,情势可说是完全逆转。
甚至连那个英格兰女孩都担心地看着九郎,眼神就像说着「该怎么办」似地。
「虽然还不到打不赢的地步,不过呢……」
但这时候应该采取的最佳行动还是……
「这时候快逃就对了!」
「哇喔!」
「Run away!」
少年立刻用双手抱起女孩一溜烟地拔腿开溜。
一小时后。
「呵呵……看来他们总算放弃了。」
鬼岛九郎从暗巷的防火槽缝隙间稍微探出头并如此说道。
他拿下头顶盖着的水桶回到路上,并且重新用英格兰语说道:
「小妹妹你可以出来了,已经完全甩掉他们了。」
接着便把那位金发女孩从缝隙中拉了出来。
「……与其说是甩掉,根本就是输给他们了嘛……」
「幸好你还知道这么难说的话,看来双亲教育得还算挺不错的。」
正当九郎替她那蓬松的卷发将垃圾拍掉,并且查看着洋装裙摆沾的泥巴时,那名女孩的泪腺也突然溃堤。
「呜、呜哇啊啊~~!」
「喂喂,你别哭嘛。」
「人家不想待在这里了啦!我想回家!我要回去找妈妈!」
「我会让你平安回家的,你知道自己住在哪里吗?」
「我想回家啦~~!」
「那我们先吃点甜甜的东西吧,麦芽糖怎么样?苹果糖葫芦也可以喔。」
「……我要吃苹果。」
「反应还真快呢。」
于是九郎将她带到附近的糖果店,自掏腰包买了个苹果糖葫芦给她。
由于再怎么说都不能让她穿着湿透的衣服感冒,他只好前往西服店请店家挑选适合孩童穿的衣服与贴身衣物。
「……这真的不是绑架吧……?」
「这是当然的,这是我们家老爷的孙女,艾咪我没说错吧?」
「九郎,这个好好吃喔。」
这位自称为艾咪·奥斯汀的女孩只靠糖果和一条灯笼裤就显待相当满足,幸好她不太会看场合又不怕生,因此西服店的老板总算接受他的说词,于是两人便撑着老板附赠的抛售伞再度前往『鸟巢』。
桥梁是从战前就搭建的铁桥,每当大型运货船经过时就会拉起桥墩,从走道还能见到东京港的海面。
「伦敦铁桥垮下来~~伦敦铁桥垮下来~~」
艾咪愉快地哼着英格兰的童谣,不过如果记得没错的话,『伦敦』应该是英格兰的首都,而且童谣最后还有铁桥垮掉的不吉利歌词。
平安渡过铁桥后,踏进『鸟巢』的九郎不禁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简直就像是别的世界般,既没有瓦砾也没有临时搭建的房舍,甚至没有见到木造房舍的踪影。
(这是什么……)
这与最近英格兰主导的现代式高楼建筑可说是截然不同,到处都是遵循西洋传统的高格调石制建筑物,而且排列得可说是整齐划一。
脚下是干净的石造地面,还能见到分隔车道与走道的一尘不染整洁道路,古色古香的哥德式建筑就像是风景明信片的图画般一字排开。
店挂的招牌与标志都是英格兰语,这让九郎不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难道这就是英格兰人特别居留区,通称『鸟巢』的地方吗?
虽然主权还是归倭朝日本所有,但行政与警政还是套用英格兰法律,因此也被称为日本的治法外特区。
九郎回过头看着刚才走过的道路,九郎等人居住的对岸世界确实显得既朦胧又遥远无比,东京各处都受到轰炸遭火舌吞噬,光是从战火中重新振作就得费尽劳苦,而这也象征着即将倾倒崩坏的倭朝日本。
而女王陛下统治的英格兰联合王国正从高处君临支配着日本……
「……九郎,你的脸好可怕。」
这道细微的声音让九郎顿时回过神。
牵着手走到此处的艾咪正泪眼汪汪地看着九郎。
「艾咪好想赶快回到妈妈身边,也想赶快回到家……」
「……艾咪你不用担心,我没有生气,我绝对会把你送回妈妈身边的。」
居然会出现这种失态,这让九郎开始思考着自己究竟在这里呆站了多久。
安抚过看起来很担心的艾咪后,便有耐心地听她游说先前所发生的事,最后总算大略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看来是母亲一直在『鸟巢』的百货店内购物,感到很无趣的艾咪小姐才会独自跑到『鸟巢』外面。
于是九郎决定到那家高级百货店碰碰运气……结果那位妈妈居然还在那里。
「哎呀!艾咪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呢!」
「妈妈~~!」
在这家使用大量大理石与垂吊灯饰并宛如城堡宫殿般的高级百货店中,艾咪随即冲向在帽子卖场镜前选购帽子的妇人。
「妈妈妈妈妈妈~~你这个笨蛋笨蛋笨蛋!」
「你一直哭我听不懂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呢?」
「好可怕喔!刚刚真的好恐怖喔!」
艾咪搂着母亲的腰部半啜泣地如此说着,看似母亲的英格兰女性则是一脸困惑地听着她的话。
接着,她似乎也发现了默默站在后方观看的九郎。
「哎呀?你是日本人吧?是谁的侍从呢?」
九郎立刻微微一笑。好好别担心,我不是什么奇怪的人,日本是个有艺妓和富士山的好地方喔。
……就结论而言,九郎并没有被当成绑架犯带到警察局。
「……原来是这样,居然发生过这种事,真的很谢谢你的帮忙。」
「不,我只是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而已。」
毕竟九郎是陌生的外国人,原本他还以为会招来某种程度的嫌疑,但事情却简单到甚至不需要身分证,对方几乎是完全一字不差地接受九郎的说词。
「这样啊……那就必须给点谢礼了,你要多少钱呢?」
咦?
只见她从豪华的金丝刺绣提包中拿出支票簿。
等等,她该不会以为我是想拿钱才会留在这里吧?
「太、太太这样我会很困扰的,我不是为了钱才……」
「没关系啦,这只是一点小心意而已,年纪这么小就这么懂事,拿这些钱去吃点好东西吧。家里有几个人?是谁教你英格兰话的呢?」
她反而以为我是出来赚零用钱的了!!
难怪对方那么没有戒心,而且还没有半点吝啬的意思,或许因为东洋人容易看起来较为年轻的关系,不知道她把娃娃脸的九郎当成几岁了。
而这位阔气的太太将令人瞠目结舌的金额写在支票簿上。
「不!我真的不能收下这么多钱!」
正当九郎忍不住如此强调的瞬间,店里的时钟突然映入她的眼帘。
……滴答咚咚。
当他一理解长短针所代表的时刻时,别说是金钱,他的脑中顿时变得一片空白。
「小弟弟?小弟弟你怎么了?」
太太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遥远。唉……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完全忘记面试的事了……
「真的很谢谢,帮我向你的家人问声好喔。」
「拜拜~~」
「啊哈……哈哈哈……我也玩得很愉快喔,艾咪……」
艾咪与母亲带着笑容并挥着手走回滞留饭店的房间,九郎则是站在大厅的某个角落目送她们离开。
结束了,这次真的一切都完蛋了。
虽然他坚持拒绝收下谢礼,但两人到最后的最后还是认为九郎是个孩子,而面试的时间也被完完全全抛在遥远的彼岸。
结束了,完全没路可走了,一切都泡汤了,THE END,九郎脑中甚至开始浮现出人生的跑马灯。
「哈哈……看起来好高级的饭店喔……干脆去死一死算了……」
九郎依然面露笑容地如此说道。
虽然建筑物不算太大,但映入眼帘的每样物品都是炫目耀眼.
大厅地面能够见到擦得光亮无比的大理石,白黑色相间的纹路宛如西洋棋盘般毫无空隙地填满地面,旋转门的入口处还铺着厚厚蓝色地毯,仿玳瑁的天花板吊挂着星型挂灯,与下方的地面互相辉映并发出双重的闪闪光芒。
而有对英格兰男女从正面的阶梯走了下来。
「亲爱的,你觉得穿黄色礼服还是那件蓝色礼服比较好?」
「不管穿哪件都很漂亮。」
「就是不能这么随便,因为隔壁的包厢席是那位巴顿参议夫人呢。」
某个身穿丝绸礼服与珍珠项链的贵妇,正在向看似丈夫的的英格兰人说着话。
另一边的沙发则是有蓝眼商务员愉快地说着话。
「看来必须先把那块土地买下来,两百万……不,一百万应该就很够了。」
「我知道了,我会立刻去安排。一百没错吧?」
两人叼着冒出烟雾的雪茄讨论着商务,那个一百到底是坪还是平方公尺呢?还是日圆?要是再追加英镑或美金感觉就能多笑个三天了。
正当九郎呆站在原地时,有辆黑色的礼车驶进正门的车道。
身穿制服的饭店人员站在旋转门的入口,毕恭毕敬地打开停靠的礼车车门,某个身穿奢华晚礼服的英格兰女性从里面走了下来,并且调整着耳环位置走进饭店,她若无其事地通过九郎身旁,彷佛不把九郎当成同是人类似地。
怎么会有这么美丽又耀眼的女性呢?而自己居然是如此不合乎现场气氛……
「您有什么事吗?」
九郎不禁吓了一跳。
因为刚才那位饭店人员正站在九郎面前。
看来似乎是见到身为日本人的九郎,才会刻意用日语与他搭话。
「呃……」
那是个将混有白发的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的中年男子,以西洋人来说算是身高较高,嘴边留着的胡须也是颇有威严,他那修长的脸颊并没有浮现半点笑容,看来应该是戒备着九郎的动静,毕竟九郎从外表看来怎么样都不像是客人。
「很抱歉在这里有碍观瞻。」
明明脑袋应该已经气得快充血了,但九郎还是很痛恨自己仍然用如此婉转的语调回答。
「其实刚才碰巧有横会将在此滞留的妇人与千金小姐送过来,而本人原本另外有场面试,只可惜已经错过时间,而贵饭店的美丽装潢让本人不小心看傻了眼,真的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脑中的思绪已经变得一团乱,九郎认为自己的确是个既顽固又不懂变通的蠢蛋,不论如何冀望日本还是战败,到最后也没有成为天惠师,但就算是这样,在英格兰人的饭店逗留真的好吗?
在如此富丽堂皇的英格兰人专用饭店中,今天可说是整个人生都完全泡汤的忌日,自己居然还卑躬屈膝地进行着自我介绍。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里久留,猴子不应该混在金丝雀的乐园中,边境的小猴子还是得立刻回到猴山中,就算已经没有山能回,不过这也是无法颠覆的事实了。」
即使九郎想让自己停下愚蠢的抱怨,但他不知道该在哪边或怎么收口,毕竟现在的他已经是一筹莫展了。
真是的,说到我的人生真的是……
「您要喝杯茶吗?」
饭店人员突然用英格兰语说出这句话。
「…………咦?」
「现在的您只是想找个人听您说话,如果您听得懂我说的话,那么我到后面替您泡杯茶吧。」
「不不,这怎么行呢,工作中不能这么劳烦您。」
「没问题的,我是这家饭店的副负责人,在某些方面还是能卖点面子的。」
副负责人?
「您……在这家饭店地位很高吗?」
「地位很高。」
能说得如此斩钉截铁的人怎么会在门口做些琐碎杂事?
经过他这么一说,对方的服装与种种举动确实都飘散出一股地位颇高的气息。
见到对方快步地迈阔步伐,总之九郎只好连忙跟在他的后头,最后来到了一扇工作人员专用的门扉前,里面似乎是饭店人员的休息室或办公室。
虽然其中显得相当安静,但有个女侍正在使用角落的办公桌处理事情。
令人惊讶的是,那位女侍是个黑发的东洋人,年纪看起来与九郎相差不远,她将头发绑在身后,那轮廓清晰的浓眉可说是相当适合她。
(好厉害,原来这里还有日本人。)
虽然在外面都是英格兰人,不过没想到看来如此高级的饭店也有日本人在此处工作,这也让九郎难掩惊讶的神色。
她带着认真表情打着桌上的算盘,话说回来……这家饭店的女侍也要身兼经理的职务吗?
「……副负责人。」
「内海小姐,有什么事吗?」
「我想一个人还是以三先令四便士为主。」
「我听不太懂您在说什么呢。」
「就是上次宴会的成功记念餐会,总经费是一英镑七先令二便士,全额都已经由女侍长贝涅特负责代垫,单纯除以参加者大约要三先令十便士,不过因为贝涅特女侍长表示『至少让我做点面子嘛』而要多付一点,因此身为更高阶管理职的副负责人也得帮忙支付,这样副负责人与女侍长需要各别负担五先令,剩下的人只要缴三先令四便士就可以了。」
「那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只不过,这样有喝酒与没喝酒的人可能会有些不满,而且厨房那边的人很想打迷糊帐,所以必须让他们多付点钱才行。」
「这样是没什么关系,不过……」
「啊,副负责人也很在意普莉希菈的大胃口吧!那家伙还故意装成一副优雅的模样把虾子扫个精光嘛!我知道了,这个我也会列入计算。请稍微等我一下,最后每个人必须负担的金额是……」
只见女侍在算盘上「啪嚓啪嚓啪嚓啪嚓」地神速舞动手指。
她重重地弹完最后一颗算珠后,眼瞳也浮现出无比满意的光芒。
「两先令九便士!」
「内海小姐,您做得真是太棒了。」
当副负责人语气平淡地如此一说,日本女侍突然又恢复冷静的表情说道:
「我先离席会不会比较好?」
「我很清楚您对金钱有非常严谨的价值观,不过如果要休息的话,希望您能稍微离席一下,因为我接下来还有一场面试。」
彷佛现在才发现九郎在场般,女侍微微地挑起眉头,九郎则是在副负责人身后浮现出毫无意义的微笑。
于是女侍将自备的算盘与帐簿拥在怀中,从别扇门走出这个房间。
「……好像打扰到她休息了……」
「这应该不是您需要在意的事。」
虽然副负责人说的没错,不过感觉气氛似乎还满复杂的。
「请往这边。」
接着,九郎便被带进邻近的某个小房间中。
看来那是副负责人自身的办公室。
虽然贴着与外面同样的朴素壁纸,不过有各种大大小小的棱框照片,深处的玻璃镜面橱柜中还排列着许多的开罐器骨董收藏品。
九郎畏畏缩缩地坐在副负责人指定的待客用沙发上,并且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与墙壁,这时副负责人将银托盘与茶器拿了过来。
「很抱歉,请不需要理会我。」
「我想您应该就是想让人理会才会过来的。」
按着,他居然真的替婉拒好意的九郎开始泡着红茶。
看似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的薄薄纤细茶器中,呈现淡红色的茶正冒出袅袅蒸气,光是让握着握把的手别发抖就让九郎费尽心思,当他将茶喝进口中时……也让他顿时感触良多。
(真是太好喝了……)
温暖顿时传遍被雨水淋湿的五脏六腑中,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原本以为对方只是想隔离来路不明的日本人,但这杯茶居然让九郎开始怀疑起从前喝过的粉泡绿茶都是假货。
「请容我重新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理察·罗。可以请教贵姓大名吗?」
「我是鬼岛九郎。」
「您是东京人吗?」
「不……我出身于关西,双亲过世后就寄宿在京都的神社直到战争结束。」
副负责人理察则是弯下腰坐在九郎的对面。
「您先前在东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刚开始是和一起过来东京的师兄弟……应该说是在算朋友的伙伴身边,例如帮忙送货、洗盘子或是替蔬果削皮等等,偶尔还会翻译英格兰语的书或报纸,不过因为后者的薪水还算不错,所以不太有机会能轮到我做这份工作。」
「您的语文能力确实是毫不逊色于专业口译,您是在哪里学习英格兰语的呢?」
「我想之前待的神社应该是类似学校之类的地方,因为那不是正式的学校,所以应该不算是能够大肆张扬的经历。」
副负责人那蕴含湛蓝的灰色眼眸紧紧盯着九郎,能够感觉到眼前这位几乎可称为老人并充满威严的男子正在刺探着某些事。
「您刚才说过原本要去参加一场面试吧?」
「……是的。」
到了这个地步,九郎甚至连逞强的力气都挤不出来,他那表示同意的脸也自然地变得有些垂头丧气。
「再怎么说我也知道自己已经是进退两难……只是刚好有个出乎意料的意外……」
九郎将今天所发生的事随着红茶热气一起吐了出来。
虽然打算使用天惠的部分刻意瞒混过去,但九郎仍然将拯救英格兰孩童并将对方送回饭店的过程一并告诉副负责人。
「……因为如此这般,那位千金小姐不只是哭得很大声,就连衣服和糖果都是我负责出钱,找到毋亲之前还折腾了好一阵子……」
「原来如此,然后呢?」
「关于这件事……我觉得这还是运气成分居多吧,例如是否会碰到迷路孩童或是捡到弃猫。」
「您对今天的面试多少有些负面思绪,因为这样才会注意到艾咪·奥斯汀小姐并将她做为逃避的对象。我说的没错吧?」
九郎不禁瞪大双眼并眨了眨眼。
「您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很出乎意料呢。」
「不,您觉得能将那么危险的孩子放着不管吗?总不能这么做吧?」
九郎反而对副负责人的意见感到相当惊讶。
「原来如此……」
「不过话说回来,今天能够像这样让副负责人听我说话也是很大的收获。谢谢您的帮忙,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想,但感觉我从明天又能好好努力加油了,首先要向房东太太哭诉请她延长房租期限。不过该怎么做比较好呢?不找任何藉口从正面直接跪下来……看来这应该是最干脆的做法吧。」
「我知道了,你被录取了。」
九郎原本还在脑中思考着最有效率的跪拜位置与时间点,因此这句话也让他慢了半拍做出反应。
……录取?
「如果您有想在『鸟巢』工作的意思,那么受本饭店雇用也不失为一条道路。鬼岛九郎先生,您意下如何呢?」
「录……录……录……」
「您在学鸡叫吗?学得还真像呢。」
「我录取了?」
「是的。」
「工作?」
「正是。」
「在这里?」
「当然。」
「您是说假话吗?」
「我是说真的。」
一副正经绅士样的副负责人丝毫不动眉色,并且完完全全地模仿九郎的说话语气直接回答,也让九郎顿时哑口无言。
不过为什么会选我?
在这间既金碧辉煌又高格调的英格兰人专用的超高级饭店工作?
「我们正好有缺工作人员,希望能借重您的技术与精神力替本店效力。」
「我知道了,这应该是想引我跳进来的陷阱,就像之前那个卖橡胶带还是女性内衣的地方吧。」
「只不过不是警卫,而是请您担任礼宾服务员的工作。」
「我就说果然是这样。」
带着笑容回完话后,九郎才突然回过神。
「礼宾……服务员……不好意思,我才疏学浅听不太懂那是什么……」
「就某种层面而言,那是最适合像您这种人的天职。鬼岛先生,那就是最高级的服务业。」
副负责人理察却只是语气平淡地如此回答。
……天职,这两个字比天惠听起来更像是遥不可及的天方夜谭。
简直就像战争还在持续一样。
宛如九郎梦想着能够打场漂亮头阵的那个时候。
但总之目前的生活还是比较重要,比起梦想与信念,九郎决定还是选择现实,所以……
「……………………我知道了,以后还请您多多指教……」
「很好,欢迎您来到玉兰饭店。」
不过,后来九郎才见到了与天职完全相反的现实。
***
「嗯……原来如此,幸好那个孩子看来已经平安获救了。」
在副负责人办公室的天花板上方有个幽灵。
由于身为幽灵,因此她能够出现在玉兰饭店的每个角落。
她生前的名字是蕾蒂·安洁莉卡·欧布黎恩,她总是打着死者的矜持与无聊之名,在饭店的各个角落(主要是天花板上方或墙壁里侧)寻找着自己的居身地。
这时候她也是在通风口的铁网上摆着躺枕,边躺着边享用巧克力与法式小圆饼聆听下面所说的话。
这是绝对不会被发现的优雅颓废游戏,她曾经看到过各式各样的神奇景象,例如偷吃着锅里残留小牛肉的厨师,或是在空无一人的楼梯平台间做着伸展操的女侍长等等。
这一切都是往生者才能做到的消遣。
只是观看并不会招来任何麻烦。
不过……只有这次不一样。
有个日本少年随着这家饭店副负责人走进了这问办公室。
他既娇小又宛如小狗般被雨水淋湿,甚至让人以为副负责人似乎救了个迷路孩童回来,不过看似孱弱的少年在离去前突然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也让她由衷地吓了一跳。
「鬼岛先生,天花板有什么东西吗?」
「……不,我想应该是我的错觉……」
他那小小的身体正散发出不可思议的气氛。
不论是从那澄澈的黑色眼眸,或是既沉静却坚强的意志。
安洁莉卡很确定他不是被舍弃的小狗,而是正在寻找主君效命的骑士或武士。
(他是谁?)
当安洁莉卡一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像是居住在天花板上的少女般屏起气息,屏气凝神地目视着少年离开。
即使对方离去,心中那股不可思议的感情却依旧无法平复。
他到底是什么人?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够看到我?
不知道能不能找他说话?他是不是个值得倚靠的人?
说不定连那件事也能……
自从死后一段时间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想起出现此种名为『希望』的情感了。
至于那位少年鬼岛九郎。
走出玉兰饭店后,他毫不犹豫地直接前往银座并在只差目标处一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眼前就是『名月堂面包店』,他一边抬起头看着明亮的店面,一边犹豫着是否该将自己即将就职的事告诉里面的三乡铃架。
到底该不该说呢?到底该不该进去呢?
「…………没想到我做事居然会那么不乾不脆呢。」
一个人相当苦恼,而另一个幽灵已经失去生命。
在两人眼中皆相同的日本天空下。
这是大昭三十八年初夏时分所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