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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二话 别开枪!小玲

《杰罗尼莫》

AD一八二九~一九〇九。

生于以勇猛闻名的美洲大陆原住民族,奇里卡华·阿帕契族。

乳名为寇亚斯雷。

因为妻子遭到中美移民者杀害,于是投身战斗。

率领仰慕他而聚集到身边的战士们,在人称「阿帕契战争」持续的期间,获得了「杰罗尼莫」这个名字。擅长利用险峻的山区进行游击战,化身恐怖的代名词。一八八六年时,终于投降。作为一名俘虏,他再也没有回去故乡,就那么结束一生。

「那么,今天你们真的要和怪伟人一起去找熊吗?」

「对。小熊一定因为和妈妈分开正在饿肚子。」

透过电话,佐都纪和咲耶花交谈。

他的姊姊前往调查出现在茨泷山的怪伟人,在日期都还没变的时候,就传来消息说发现且和目标接触了。听了迅速带过去的来龙去脉后,佐都纪听从姊姊明天早上之前准备好资料的命令,中断和千代子与艾德海蒂的交谈,进行这次的怪伟人——「杰罗尼莫」的调查。完成后想要传送,却发现岩屋庄别说是光纤了,甚至连ADSL都没有,似乎是藉由电话线拨接上网的。

「你到底是传多大的资料过来啦!」

「包括图片应该只有1GB而已吧?」

「而已个鬼啦!」

就这样,光是传输资料就费尽千辛万苦。

这样不行。我实在是太习惯弓弦羽市这座尖端都市的生活了——佐都纪如此反省。

咲耶花打电话来,要他想办法只传送文字资料过去。咲耶花一行人则和怪伟人缔结盟约,接下来正干劲十足要去寻找和母熊走散的可怜小熊。

这么说起来,姊姊以前应该很喜欢熊吧,熊算是在她的喜好之内的——然后,他想起了因为那场不幸意外烧掉的大宅和命运相同的大熊布偶。

不,根据听闻的内容,姊姊明明受到母熊袭击,却不打算去制裁母熊吗?

「你有什么目标吗?胡乱在山里头找也没——」

「可能会稍微绕点远路,但我想先去找攻击熊的猎人。我想只要有『杰罗尼莫』和我的能力,应该能有什么办法的。」

那般了无人烟的深山中,只要应用「卑弥呼」的念话——也就是某种心电感应,姑且不论小熊,要找人应当没问题。大概是打算找到人以后再探听出什么线索吧。

「而且,我不是很愿意这么想——」

话说到一半就停了。

该不会,那些小熊已经——也不能排除这种结果。

「可是,找到攻击它们的猎人以后呢?如果对小熊没有某种程度的印象,姊姊应当也无法用念话和它们对话吧?」

「现在『杰罗尼莫』正在询问母熊。」

咲耶花回答。总觉得,她已经彻底信赖怪伟人了。

「此外,旅馆老板娘跟我们说,她好像知道攻击棕熊的猎人是谁。山脚的村庄里,有个老人以猎熊出名,最近这阵子经常出门不在家,从前几天开始似乎就下落不明。不过,都这个季节了,要是真的进到山里去——」

咲耶花稍微屏住气息。

姊姊使用的是公共电话,应当是在注意有无偷听吧。

「现在不是狩猎期间。茨泷山的自治团体,对于月轮熊的处理方针,从几年前开始就大幅度地从驱除转为收容。去年开始也停止早成了惯例的春熊驱除。尽管如此还跑去森林猎熊的话,那就是——盗猎。」

佐都纪仿佛是要补充姊姊没说完的话,这么说道。

在日本,容许猎人狩猎的时间就只限于冬季的狩猎期。

扣除一些例外,只要在这段期间以外打猎,便会受罚。

例外之一就是接受自治团体的委托,以破坏农作物的野生动物为狩猎对象的害兽驱除。关于野生的熊,藉着减少数量以预防农业损害也是其中一环,这样的例子可以得到早春狩猎的许可。

但是,熊除了破坏农作物,捕食家畜,偶尔甚至可能危害人类之外,另一方面也是濒临绝种的稀有动物。因此,近年来连春熊驱除活动也停止的地区愈来愈多——咲耶花等人所在处也是其中之一。

「是呀。所以现在周围的人好像也正在犹豫要不要去报警。可是,根据『杰罗尼莫』向母熊打听的结果,熊和猎人似乎是不相上下——猎人应该也受了伤。所以必须快点找到人。」

姊姊的声音有些急躁。大概是想要尽早出发吧。

可是——

「『杰罗尼莫』呀。确实,如果是这号人物,或许出现在茨泷山比出现在弓弦羽市这样的大都会更合适吧。想要在大自然中活下去,保护生态系统这样的心愿的确是说得通——只不过,我觉得有点太通了些。」

心想大概一定要说得这么白吧,佐都纪继续说着。

——即使会惹火姊姊也要说。

「你怀疑他?他看起来不像在说谎。」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很在意。以怪伟人的身分复活来到弓弦羽市的人们,每个都有某种执念或是留恋——正因为有那些放不下的东西,所以才复活。不管是『立花道雪』、『伊莉莎白·巴托里』,或是『尼古拉·特斯拉』——就算是愿意帮助我们的怪伟人,这一点也是没变。『伊能忠敬』会复活帮我们,是因为光是日本地图他无法满足,他有着想要测量全地球的欲望——」

再一次,佐都纪中断话语。

「以历史人物来说,『杰罗尼莫』确实是伟人,是个伟大的战士。但是,就像我传过去的资料那样。身为战士的他,结果在目标未完成的情况下投降,变成俘虏,连故乡都不准他回去,就那样过世了——说起来,就算他带着那颗狂暴之心复活,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不对,不如说,他没有那样的话就——」

「那么,你的意思是因为他是怪伟人,所以要无条件予以击溃?这我绝对拒绝。」

「我没这么说。但是,该如何镇住『杰罗尼莫』的狂暴灵魂?我是在意这一点。」

电话另一头的姊姊沉默了。

接着,过了一会儿后,小声地说:

「我明白了——我会注意的。」

看样子,姊姊已经懂了。

佐都纪自己也有一部分的念头是希望可以的话愿意相信这次的怪伟人。

陷入疑神疑鬼,或许只是胡乱增加敌人。

——不过,即使如此。

他还是觉得姊姊说的「杰罗尼莫」,以怪伟人来说,实在是太例外了。

「我、我只——我只是听命行事而已喔,外公——」

登山道的入口。

总算来到停车场的小野寺,抽了一口烟后如此咒骂。

团体的登山客对清晨下山来的他投以诧异的视线。

「看、看什么看啦!」

他故意扯开嗓门大声说,登山客们立刻慌张地移开视线,但还是有人隐隐约约用谴责的眼神看他。回头一看,背后的看板写着「禁烟」、「爱护大自然」。

尴尬起来,立刻踏熄香烟。混帐,什么爱护大自然。

你呀,被熊攻击的时候,也同样说得出这句话吗?

正当他在心里这般咒骂时。

背上背着的背包里的那个东西动了几下。

不快地骂了声「混帐」,赶紧把自己的面包塞进去。

刚刚——应该没有让人瞧见吧?要是传出奇怪的闲话就麻烦了。黯淡的金发,右耳成排的耳环,自己的这种模样,对于特别喜欢一大清早就来爬山的怪人们来说,一定是很不搭调的。

总而言之,最好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发动引擎,想要开车出去,却突然犹豫起来。

——真的,好吗?

不,老早就已经知道了,反正都是死路一条,只是寿命提早两、三年结束罢了。对方说过就算是被熊给吃了,丧葬费或火葬费也够付的了。

现在,只要交出这个猎物。

——没错。小野寺这么说给自己听,背包里面那个东西又动来动去,还发出「叽——」的尖锐叫声。

「吵死了,闭嘴!」

大叫之后,这次小野寺启动车子走了。

仿佛是逃命一般下了茨泷山——不,实际上,他真的是在开始逃命。

「最近呀,日本的熊很热门呢。你懂吗?就是Bear。」

「熊?是说那种会吃鲑鱼或蜂蜜的动物吗?」

「对。也会游泳和爬树。」

大概一个月前。当地的地区都市。

秃头的社长,在「贸易公司」的办公室内这么说,然后夸耀一般地抽起粗雪茄。

嘴边隐约可见的当然是金牙。

一间所有物品都像是特意炫富的办公室。墙上挂着拥有大角的鹿标本还有象牙雕刻品,地板铺着老虎皮当地毯。

仿佛就是在宣传「我们干的是不正经的『贸易』」。

——到底,为什么非得要到这种地方来呢。

小野寺成长的地方,是个愈来愈萧条的地区都市。

附近的弓弦羽市虽然繁荣热闹,这里却丝毫没有因此获利。

一开始只是打算填补打柏青哥输掉的打工薪水——只是一点点小数目的借款。但是,第二个发薪日时,心想就这样还清的话就太可笑了,等到在店里多赚了以后再还钱就好。结果,别说是还钱了,借款甚至还增加了——

然后就演变为用借款还借款的这种老套模式。不久后,每家公司的借款额度都满了,只好去和不该借款的对象借——也就是这位社长。

「熊这种动物呀,在日本当然不用说了,在国外也是中药里面非常受到重视的宝物。」

毛皮价值不菲,肉也有当作珍贵食材的需求。最重要的是胆囊。称为熊胆的这个部位,自古以来就是出名的万能药。

社长这么说道。听到一头熊有时交易到将近一百万日圆的小野寺吓得倒抽一口气。

「只不过,因为在中国大陆那边有点太受欢迎所以让人挺伤脑筋的。」

滥捕愈发严重导致政府加强取缔。

于是,规范松散的日本,突然以原产地的立场受到注目。

——社长是这么说的。

一头一百万日圆。是自己一个月赚的钱的几倍?

但是,到底为什么社长要对自己说这些话呢?

「小野寺银先生,你的外公呀,你大概不晓得吧,他可是猎熊的名人。」

忽然社长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个白发老人,五官有如硬邦邦的木头。眼神锐利得异常。但是,关于自己的外公——自己可是连名字都是第一次听见。

那个死老太婆——那个让人一点都不想称她为母亲的女人,念高中的时候离家出走,生下搞不清楚父亲是谁的孩子——也就是自己,然后不停地换男人,最后擅自挂掉。当然,她也不可能回老家去。

那种不曾见过面的男人,能怎么样?

「我竭尽所能表示诚意,希望他能帮我们去猎熊,但是他说春季猎熊早已禁止,怎么也不肯点头,让人各方面都很头疼。真是的,要猎熊就得趁春天呀。反正都要杀掉的话让熊死了能帮上人类不是比较好吗?不过动物保护团体那群伪善者一点都不懂这道理。」

刚结束避冬的熊,熊胆会非常肥大。

而且过冬时在巢穴刚生下的小熊还没长大,容易捕获。

尽是些好处呀——社长如此说。

「禁止春季猎熊后,这边熊带来的损害也急速增加。可以说这么做也是一种在帮助为熊害所苦的人们的行为呀——无论如何,还请你答应。」

然后社长焦躁地将雪茄在烟灰缸捻熄。

「但是——如果你外公知道你这个唯一的至亲现在陷入困境会怎么样呢?嗯……这样下去可爱的外孙就要没了肾脏了。听到这个,就算你的外公再怎么顽固,应当也会愿意帮我去猎熊了吧?」

这样一来,终于,所有的前因后果都连起来了。

「尽管如此……」握着方向盘,一边沿着山路往下开,小野寺一边心想。

内心静不下来。

和载着登山客的小巴士会车时,喇叭乱按一通。

他不认为那个乖僻的外公,真的会为了他去猎熊。

对那种像是化石的人来说,有血缘关系的人有那么重要吗?是不是对自己离家出走的女儿还有感情——事到如今,更是搞不清楚了。

这一个月,小野寺和那个老家伙一起上山,杀了好几头熊。

实在是一个可怕的老爷爷。

明明看起来只是个老不死的,却能在山里走上一整天也毫无疲态。

明明看报纸得要靠老花眼镜,一旦进入森林却什么痕迹都逃不过双眼。

另一方面,说到小野寺能做的事,就只有背着用具跟在老人背后而已。

不对,有时他连这都做不到,半路就精疲力尽了。

虽然外公跟他说过好几次「你留下来看家,我自己去还比较快」,但是他说:

「这是我惹出来的债务。好歹让我当驴当马背东西吧。」

绝不答应外公的提议。

最受不了的就是解剖猎物。别说是有路走了,连个清楚记号都没有的森林中,外公却如施了魔法一般找到熊,用泛着黑光的枪打死。一开始打两发,最后再给致命的一发。

接着外公会当场把中枪倒地的黑色身躯解体,小野寺也被迫帮忙。剥皮然后用胳臂插入内脏,可怕的恶臭,手因为血液滑溜溜的令人恶心。但是,如果他敢抱怨,外公就会揍他,骂他「这是为了你才杀死的熊」。

自己还真是能忍呀,都想给自己奖赏了——小野寺心想。

剥去毛皮,胆囊塞进特制的登山炊饭盒。还有肉。光是背在身上的重量,就能够减少债务。这么一想便能继续忍耐下去。忍耐,再忍耐,也该够了,要慢慢习惯。

连日上山的影响,觉得好像也有了点肌肉。

好不容易总算习惯了,所以昨天本来也应该是老样子去猎熊的日子才对。

残留积雪的森林。寒意甚至让人难以置信已经五月了。

「停。有脚印」外公突然这么说。

积雪融化,泥泞的黑土上有凹痕。

「哇,这头熊很大吧?」

尺寸比小野寺至今为止见过的任何一个脚印都来得大。

「这个,应该有先前的两倍大吧?」

外公不快地对声音喜不自禁的小野寺低语:

「这应该是带着小熊的母熊,不过体型太大了。」

这句话,让小野寺蹲下去细看地面。大的足迹旁边并列着,微微的,真的是微微的小小的地面下凹——外公还真是观察力敏锐。

「不会有错的,这家伙是头棕熊,而且还有小孩——数量要是增加,可就麻烦了。喂,小鬼,你留在这里。」

严肃说完后外公走了。虽然曾听外公说过「快点跟上」,但不曾听过这样的指示。

「你回去帐篷那边。如果两个小时后我没有回来,你就当我是被熊吃了,忘了我快点下山去吧,懂吗?」

小野寺本来想追上去的。但是,外公的脚程快得惊人——他突然明白到以前都是老人在配合他的速度前进。

——棕熊?留在原地的小野寺想着。

对了——没记错的话,我们猎的是一种叫作月轮熊的熊,棕熊应该是只栖息在北海道的。交付猎物给社长的时候,社长应当提过。社长说过「你外公那样的高手,连棕熊都可以打死。你们两位务必到北海道一游。」之类的话。

可是,为什么这里会有棕熊?

当然,没有答案。不久,觉得好像哪里传来了小小的射击声。

呼了一口气,小野寺放下心来。老头子就会让人担心。

不管是月轮熊还是棕熊,熊毫无疑问就是熊。外公一定能像平常那样顺利收拾的。一定会马上过来叫我过去帮忙的,说「快来搬猎物啦」。

然而。

不论过了多久,老人始终没回来。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小野寺想起外公那「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下山去」的指示。但是……

「外公是不是吓得腿软走不动了呀。」

没有听从外公吩咐的小野寺沿着脚印走。熊的,以及老人的。

脚印往还有残雪的一条无岔路的山路去。侧面是陡峭的悬崖,底下溪流潺潺。

另一边是长得跟人一样高的杂草,都成了草丛。

足迹非常清楚,要沿着走很容易。

老人与熊,两组足迹——不对,等等,两组?

爷爷确实说过是带小熊的母熊吧?那么小熊到哪里去了?

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眼前出现了奇怪的景象。

「这是……怎么回事?」

熊的足迹突然中断,面前的雪乱得一塌糊涂。

不明白这代表什么——脚印的紊乱,一定是因为外公和熊打斗过吧。可是,这样子看起来——就像是这头熊,从跟踪自己的外公的后方现身。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周围笼罩着一片寂静。不见熊的影子也不见外公的身影。

雪地上,凝神一看,有着四溅的血迹。

这是外公的血?还是熊的血?

「喂,外公……」

正想大喊之际,他停住了。要是熊还活着怎么办?如果就躲在这草丛深处锁定他——双脚不禁发抖。

到底,自己能做什么?连枪都没有的自己,遭熊袭击的话能怎么办?对山一无所知的自己就算去找外公,也只会遇难而已。快逃吧。没错,只能听外公的话,快点逃下山——于是,他打算沿着来路往回走。

这时他发现一个小小黑影。

小小的熊宝宝。

或许是追着母亲的脚印来的吧。就像他,追在老人的后面过来。小熊发出「叽叽」的叫声,仿佛是在呼唤母亲。

他立刻冲上去,抱起那小小的身体,捣住小熊的嘴巴。

作何打算?自己也不清楚。

混乱之中,不晓得是为了让小熊安静,还是觉得至少也要抓到小熊。

小熊看样子,似乎是头母熊。

回到帐篷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

今天应该不可能下山了。要过一个失眠的夜晚。

只有燃烧的火焰是心灵依靠。

老人说不定会平安回来。不,也许是去追没打中的大熊去了。为了复仇——而且,对,大熊一定会来要回这被抓住的小熊。既然如此,该放了这头小熊吗?不,事到如今这么做也毫无意义。这头小熊要是泄漏我的行踪可怎么办?而且外公已经不在这里了。这头小熊,就是最后的猎物。接下来得靠自己挣钱。既然如此,那得把债务尽量减少才行。可恶,只要外公回来的话……

就这样,让思绪转呀转的,同时因为寒冷与恐惧而颤抖。

然后,第二天早晨,他终于下山了。

外公被熊吃了。忘了他吧。

在车上,他对自己这么说了好几次。

——我没有错。我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说了好几次,好几次。

债务大概已经没了。对,一定是这样。

既然如此,倒不如这一次就彻底结束才好。

究竟自己还能做什么其他的事?反正,留下来寻找外公大概也只会被熊杀死,或是遭逢山难冻死吧——所以,这样子就好了。

背包里的小熊又叫了。

他觉得听起来像是在责备他「你这个卑鄙的家伙」。

覆盖山地的树木,不久后从杉树变成了山毛榉。

「杰罗尼莫」与咲耶花五个人,离开登山道走进森林。

萌芽的嫩叶在空中形成屋顶,脚边是茂密的蕨类。

脚底下还有厚厚的积雪。山毛榉的落花让雪地被黑白斑点弄脏。

「那头母熊情况如何?它不会又攻击人吧?」

「我治好它的伤,为了安定它的精神现在正让它沉睡——应该还没醒过来吧。」

一兔发问,「杰罗尼莫」回答,脚步往前进。

「往这边走——有人类经过的踪迹。」

「等等,在哪里?」咲耶花问。

「那边的灌木丛树枝断了。会这样子在山里大闹的,就只有两只脚的人类。」

跟随在「杰罗尼莫」——怪伟人的后面。

为了昨天来袭的熊,要找到它的小孩予以照顾。

还有寻找猎熊的猎人。

——世界太复杂了。

李小玲——IXA「怀特·厄普」这么想着。

背后有该保护的人在,想要伤害他们的人就是自己应该拿枪对准的敌人。

本来对小玲来说,这样就够了。超出这之外的事情,老实说,她不懂。

据说,昨天攻击咲耶花她们的熊,是一种叫作棕熊的熊,是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危险野生动物。在原本的栖息地北海道,也有屡次袭击人类的记录。听说在过去,还发生过棕熊袭击某座开垦村落,杀伤了一大群人,逼得那里的居民不得不弃村逃走的大事。

想起昨天的光景,就觉得一点都不奇怪。

那袭击咲耶花与真琴的凶猛黑色野兽。尽管身形庞大,却具备跃动般的敏捷——简直是和怪伟人同等级的威胁。

所以,小玲——「怀特·厄普」反射性地拔枪出来。

毫无疑问,那是该射击的对象。

就和怪伟人或大炮的炮弹一样,是伤害伙伴,应该打倒的敌人。

即使如此,我方一群人,现在却为了要帮助那头熊,进入森林。

虽是那么危险的动物,但棕熊也是濒临绝种,必须要保护的对象。然而明明是攻击人类的野兽,却不能射击吗?

那么,如果下次它又攻击咲耶花他们,该怎么办?

光是这样就内心一团乱了,更莫名其妙的是这群人的另一个目的:找出攻击熊的猎人,如果受伤了就要向那人伸出援手。

专程进入山中去找那头危险又应当保护的熊,而且连猎熊失败、遭熊攻击的人都要一起找——小玲完全搞不懂。

算了。还是别多想了。

反正,自己想了大概也不明白吧。

对自己来说,这个世界太复杂,太难懂。

「呃,小玲,怎么啦?」

「嗯,没事。」

泥泞的地面让脚一滑,差点跌倒。

一兔拉了她一把。说「看看你,小心点」。

如此的状态下,要是有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这是篝火的痕迹吗?是那个猎人吗?」

咲耶花等人发现的是烧尽的木柴,发黑的地面。

「好像是从这里爬上去的。我们要不要跟着脚印追上去?」

「不,先等等,伏姬咲耶花。」「杰罗尼莫」阻止她,问道:

「那个猎人不是一个人吗?」

「嗯,真的呢。大小姐,脚印有两个人的。念话,有听到什么吗?」真琴问。

回了声「唔」之后,咲耶花摇摇头。「实在很奇怪。有某种闹哄哄的感觉。明明应当是安静的森林——是所谓的自然杂音吗?真的吵死了。」

「是不是登山客?再怎么说,现在可是黄金周。」

「应该不是那样子吧。『杰罗尼莫』,你不觉得怪怪的吗?」

「不是的。你只是听到了槙的声音——就是山之精灵们的声音。」

「杰罗尼莫」仔细聆听后,平静地这么回应。

「这样呀。那么,可能是我的状态不好吧。看样子只能靠你了。」

听到咲耶花这么说,怪伟人环顾四周。

「但是,回来的好像只有一个人呀。往这边走。」

可能是发现了什么,怪伟人开始爬上斜坡。

咲耶花等人跟随在后。

「好了,走啰,小玲。」「嗯。」

在一兔的催促下,小玲也开始前进。

她想,自己从昨天开始就很奇怪。以前不曾如此迷惘。

原因,她很清楚。都是走在前面,这个有着赤铜色肌肤,背影高壮的怪伟人害的。

是自己的速度行不通的影响。即使握着球拍——不,打球的事就算了。那种东西只是玩乐。这么说,所以才连真琴都赢不了。

可是——可是,就算自己握着枪,也还是赢不了。

结果,从咲耶花与真琴背后袭击而来的那头熊,是由这位怪伟人收拾的。

然而。

假如说,这位怪伟人是敌人的话怎么办?如果他有某种敌意,妨碍自己的枪击,那么咲耶花与真琴就会遭到熊从背后攻击而受到重伤吧。

——说不定,连命都会赔上。

棕熊这种动物,到底是该打死还是该保护?

小玲觉得这一点都不重要。不论对象是什么,都和自己无关。自己应该要做的,就是以李小玲的身分,以「怀特·厄普」的身分,在那个时候,抢先这个怪伟人行动,并且开枪。

——你别害怕。世界——伟大的神秘,并不是你的敌人。

心中突然浮现这句话。

隔着绿色的球桌,面对面的怪伟人,跟着乒乓球一起送来的,缭绕不去的话语。

那是,什么——一直,在混乱自己的内心。

尽管如此,小玲依然努力地想要找出事物的道理。

由于那句话的影响,自己才会晚一步行动。所以,自己才没有开枪。

因为那之前的比赛,心就被扰乱了。

忘了吧。忘了一切吧。不能这样下去。

——你并不是在战斗,你只是在拒绝。不想看清站在眼前的人的本质,全都搅混在一起。这种恐惧会产生敌人。

可是,愈是这么想,记忆愈是清晰。

停止。不要惑乱。

面对敌人,哪里有空看清敌人的本质?那样会产生迷惘。只要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对方的子弹就会射向小玲——还有小玲该保护的人。

不会,再迷惘了。

下一次必定不会慢半拍了。

不论是怎样的对手——只要是想攻击自己重要的人——自己一定会比谁都迅速行动,射击那个敌人。

李小玲——以名为「怀特·厄普」这把枪的身分。

少女,如此下定决心。

——唷。

感觉听到某人的叫唤。

身体的关节发疼。

这里是哪里,自己怎么样了。

——孩子呀,熊的孩子呀。

仿佛被声音领导的它,在溪流边起身。

——不识故乡的人,家人被夺走的人。

某个人,正在叫唤自己。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母亲与妹妹到哪里去了。

模糊的意识中,它回过头。

它出生的地方是洞穴内。

挖开树木根部,在泥土与树根包围中,温暖安静的地方。

和妹妹一起被母亲拥抱,过了有如睡眠般的安稳日子之后——

醒来的季节终于到了,第一次看见阳光。

覆盖地面的纯白色物体叫作雪,走在上面冷得发疼。

妹妹的小脚丫肿了起来,想要回去出生的洞穴向母亲撒娇。

老实说它也是同样的心情。

可是,母亲说待在洞穴里面什么都没得吃没关系吗?它们只能跟着母亲走。

「而且——」母亲继续说。

和母亲生长的地方相比,这片土地很暖和,暖得都觉得热了。

听说母亲出生的地方不是这里。

不是这里,是更寒冷的某处。

听说母亲被叫作人类的可怕生物抓住,被带到很远的地方,关在叫作笼子的东西里面很久很久。

笼子,是什么?

它这么一问,母亲回答「就像是你出生的洞穴那样的地方」。

——那么,为什么要逃走?

依然非常怀念那个洞穴的妹妹,问道。

——那么,你很想,一直一直,真的一直一直一直待在那个洞穴里面过日子吗?不能出去外面,哪里都不能去——你想要永远被关着吗?

听到这话的妹妹发抖了。它也同样觉得恐惧。

所以母亲它们才要逃走。

——母亲它们。

它回想起:对,想要逃走的不只有母亲——我的父亲也在那个笼子里。但是成功逃到外面的,就只有母亲。

然后母亲独自逃到下雪的深山中,找到洞穴生下我们。

在不知究竟是何处的深山里。

所以,在这积雪融化的醒觉季节,首度在这座山行走的,不只是我和妹妹,对母亲来说也是第一次。就算是对母亲来说,也有一大堆不清楚的事物。

沐浴着阳光,散发苍翠光亮的山毛榉嫩芽,是我和妹妹的美味大餐。

我们比赛爬树,嘴里塞满嫩芽狼吞虎咽。

一天比一天,我和妹妹愈长愈大,母亲却依然消瘦。

它觉得,确实如此。年纪小的我们也就罢了,母亲只吃这么点食物一定是不够的。母亲在它的出生地,应该吃过更不一样的东西吧。

例如说在河里游泳有着鳞片的东西,或是偶尔会看到的,一见到母亲身影就逃走的长着毛皮的东西——母亲应当很想去找这些东西来吃吧。它想:但是,因为有我们在,所以母亲无法这么做。

也有和我们模样相同却有点不一样的家伙。碰到那些只有脖子是白色的家伙时,母亲让出了地盘。一定是为了保护我们。

我得快点长大才行——

长大了,我就能保护母亲与妹妹。那种有着长耳朵蹦蹦跳跳的家伙,或是头上长角脚上有蹄的家伙,我都能抓来让母亲与妹妹饱餐一顿。那边有着月轮花纹的家伙要是过来,我一定也可以赶走它。

所以它天真地寻找嫩叶爬上了树。

不懂它这么想的内心,妹妹也像是较量般地追了上来。

——快下来。

但是,就在爬到顶端的时候,母亲这么说。

——我闻到铁的味道。人类要来了。

人类——就是把母亲关起来的可怕怪兽——那究竟,是怎样的家伙?

——哥哥……

妹妹害怕了。和它说不要紧,催促它先下去。走到前面的母亲,脚步比平常快上许多,我和妹妹两个,死命地跟在后头。

——你们躲在这里。

让母亲这么说的,是树木倒下的痕迹。里面有个空洞。本来应该是棵非常大的树吧。在覆盖天空的一片绿叶中,只有这个地方的上方,开了个大洞可以看见蓝天。

——「可是,这里好小。只能让我和妹妹躲藏」。

——妈妈不要紧的。妈妈等一下就回来了,你要保护妹妹喔。

无法反问母亲。这么说完后,母亲往传来河水声的方向前进,爬上还有积雪的斜坡。它只能照着母亲的吩咐做。

——哥哥,妈妈不会有事吧?

面对胆怯问道的妹妹,只能回答「没事的」。母亲不会输的,哥哥也会帮忙。

某处,传来了声音。剌耳的声音。这是人类的叫声吗?

母亲打算怎么做呢?

是打算甩掉人类吗?但如果顺利逃跑了又——

——可是,妈妈在做什么呢?

是呀,在做什么呢?沿着悬崖的积雪前进的母亲,一步,又一步,正在往后退。一步,又一步,像是在重复踩,自己的脚印。究竟,是在做什么?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母亲往旁边——和悬崖相反的另一侧的灌木丛,迅速且猛力地一跳。

一大片软绵绵的毛,温和地拨开灌木丛,不留任何痕迹,掩盖住母亲的身体。

它注意到了:对哦,是在消除脚印。

人类一定会沿着母亲留下的脚印追上来。所以只要一边踩踏自己留下的脚印,一边往回走,然后在半路躲起来的话,就可以从追上来的人类背后猎捕他们——母亲打算战斗。

传来踏雪的沙沙脚步声。

是人类,人类来了。它说「快躲起来」,把妹妹推入洞穴。

然后,从树木后方探头出去,看见逐渐横越眼前的人类身影。

有点扫兴——第一次看到的人类,这种样子让它不觉得害怕。

无毛无爪也无牙。前脚拿着奇怪的棍棒,用两只脚走路。年纪非常大。这种东西,母亲只要脚一扫应当就能收拾。

一如预期,傻笨的人类没有注意到母亲设下的陷阱——然后。

人类因为中断的脚印而吓了一跳转头往后看——已经太迟了。

宛如黑风,母亲飞扑出来,朝着人类一扫。

被打飞出去的人类一屁股跌坐在地——已经结束了。母亲要给予致命一击。

——声音。

传来了声音。不由得缩起身子。

不曾听过的,冷酷的,小小的,但是锐利且不祥的声音与光亮。

母亲庞大的身躯,突然大幅度倾斜。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母亲仿佛遭到某种看不见的东西重击。

再度,传来声音。母亲脚一滑,倒进灌木丛中。

那个声音,不知道是不是来自那根铁棍。

但是,很清楚母亲害怕人类的理由。不行那样。剌激鼻腔的可怕味道笼罩过来。火的味道,死的味道。不行那样。母亲要被杀了。

——你待在这里!

对着妹妹大叫后,它冲了出去。

跑上斜坡。人类将棍棒的前端对准消失在灌木丛内的母亲。吠叫。引开人类的注意力。飞扑上去。咬住拿着棍棒的前脚。人类在喊叫什么。

绝对不能松口。岂能松口。浑身的力量都灌注到下颚。

可恶。如果是母亲来咬,这么细的前脚一瞬间就能咬碎了。可是——

——为什么,我这么小,这么弱?

受到覆盖人类那身体的奇怪皮革阻碍,我的牙齿碰不到人类的肉。

人类的胳臂大力挥动,然后——脚一滑,站都站不稳。

心想「太好了」的瞬间,下颚却咬了个空。眼冒金星,感觉身体飘在空中。

没什么,再咬一次——它吠叫,但是注意到脚应当要碰到的地面不见了。

视野的边缘有个影子——自己,和人类一起,坠落?

瞬间蜷缩身子,就是它能做到的一切。

从陡峭的悬崖,往底下流动的河川,如弹飞般地坠落。

融雪的水冰冷得剌骨——最后感觉到的就是这样。

然后——

从那之后,应当过了一晚。看见太阳的高度,它想着。

应当掉进比雪还冷的河里去了——冻死也不奇怪。

可是——自己在河边醒了过来。为什么?

不,这事不重要。母亲怎么样了?妹妹呢?那个人类呢?

谁都不在。只有河川流动的声音。

自己输了。自己什么也做不到——终于认清这样的现实。

自己的无力实在可恨。只要身体再大那么一点点,只要力气再多那么一点点,

那样的人类一定是一口就能咬昏的。可是——可是——

就因为没能做到,现在才会这样孤零零一个人,全身颤抖。

发出一声呼喊。

疼痛、寒冷、懊悔、愤怒、哀伤、寂寞。

这些全混在一起的那个声音,仿佛有了回应。

——熊之子呀,你感到遗憾吗?

它终于注意到呼唤的声音。

是谁?呼唤自己的是谁。

这个声音不是从耳朵传入,而是仿佛直接回荡在身体内侧。

——山之王的孩子。

——山的王子。

——山神呀。

声音是单一的,却又不是单一的。宛如是风吹得嘈杂的树木们所形成了单一的声音。

神,还有山神,在呼唤我吗?是你。是你们。

为什么要这样呼唤?自己并没有什么厉害的力量,无力保护母亲与妹妹。

如果神存在,一定会帮忙救母亲与妹妹吧。如果自己是山神,一定可以咬死那个人类的。可是,可是结果如此凄惨。

自己不是神明。不要用那个名号呼唤我。

——你想要力量吗?山之王呀。

竟然问我想要力量吗?

当然想要。力量。力。只要有力量,就能保护母亲,就能保护妹妹。可是。

——你的叹息,就是我们的叹息,幼小的孩子。

可是,声音在呼唤它。呼唤山神,然后询问。

——我也和你一样。母亲被抢走了,父亲被抢走了。儿子,女儿,土地都被抢走了。

那个声音带着的,是和它方才呐喊相同的东西。

深深的愤怒与憎恨,对自己的无能的哀叹。失去另一半自己的痛苦。

——都是因为无力。只是,只是因为无力而已。你就是如此无力的我们的朋友。

所以,你们要给我力量吗?要让我成为神吗?

——没错——我们的神。我们会给你力量。所以,你要提供形体——提供形体给力量——给没有形体的我们力量。

它想,那好吧。

它不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比雪冰冷,比火炎热,比夜黑暗的意志。

但是,那又怎么样。

只要你们给我力量,我就把这个灵魂给你们。

来吧,将这颗心献给你们。

给予你们形体。

所以,给我——给我力量。

——很好!山之神呀!

这么祈愿着,它将自己的身体托付给了那个意识。

「熊的脚印中断了?」

追踪熊与猎人脚印的一行人,来到俯瞰溪流的悬崖边缘。

「好像在这里打起来了——这不会怪怪的吗?」

「杰罗尼莫」说「这应该是往回走的脚印」,回答诧异地问道的咲耶花。

「在我的故乡,灰熊常常这么做,以对追兵设下陷阱。踩踏自己的脚印,往回走,然后躲起来,再从追上来的猎人的背后攻击。」

「竟然有这么巧妙的手法。」

「不要污辱熊之人。因为他们是森林之王。嗯,那位熊母亲在这里受了伤——至于猎人应当是从这悬崖掉下去了。可能是高明地利用河水消除自己的味道,藉着逃离熊母亲吧。」

「这下面?可是,我们要跳下去的话不会有点太陡吗?」咲耶花问。

「用爬的话坡度也会慢慢变缓的,我们绕路下去吧。」怪伟人这么说。

然后,咲耶花一行人——

「唔,是那个吗?」「咦?哪个?在哪?」

「大小姐,在那里,树的地方。」「咦?树枝上面有——睡袋?」

找到老猎人了。

「杰罗尼莫」敏捷地爬上树,拉下睡袋,可能是误会遭熊袭击吧,里面的人物一开始失控大闹,然后发出「唔唔」的痛苦呻吟。

看样子,似乎受了伤。

探头出来,环顾一行人的脸孔后,吃惊地说:

「你们是谁?为什么会来这里?那边的红皮肤先生,你是登山狂人吗?年轻的小姐们,你们是来远足的吗?」

「你在说什么?我们是来救你的。」

「救我?是谁找你们来的?你们是那个蠢小鬼的同伴吗?真是贪得无厌!」

「虽然我不知道你哪里误会了,但我们昨天遭到你没能打死的棕熊攻击。然后,因为好像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情,所以我们才赶过来。」

「遭到我没能打死的熊攻击?」

咲耶花这么一解释后,老人的表情稍微缓和了。

「唉,抱歉。实在丢脸——唔。」

拉下睡袋,深深鞠躬——却因痛苦而呻吟。

「老爷爷,请恕我失礼」真琴说着上前搀扶,让老人坐下后,再度说道:

「几乎都是些跌打损伤,骨头没问题——您是在折返途中受伤的吧。」

「老了不中用了。虽然快到陷阱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但小熊冲出来咬我,我和它一起坠崖。不过呀,就算没有小熊,在那样短的距离,我可能也会被母熊干掉。因为掉下来,才捡回一条命的吧——可是,那头熊不能就这样不管它,那可是头棕熊——」

「对,说的没错——所以,我们必须找出那头棕熊的小孩。」

「找它的小孩?」

「嗯。我想把它们母子共三头熊送回北海道。」

咲耶花的话语虽让老人一瞬间愣住——但随后,比一般人来得爽快的老人,说出了自己所知的一切。

母熊的下落他也不知道。

一起和他掉进溪流里的一头小熊,因为泡水而昏迷,他当时立刻把它捞起来,放在岸边——如果考量到是外来种棕熊的小熊这一点,本来应当是要一捕获就宰杀的,但是那个时候,光是要逃离随时可能从崖上袭击过来的母熊就竭尽所能了。

「我不知道原来还有另一头小熊。」

「猎人先生,和你一起上山的还有谁?」「杰罗尼莫」问道。

打量着他的外表,老人说道:

「啧,就是我那个废物外孙啦。因为和不正派的人借钱,结果跑来哭着求我说要去猎熊赚钱。混帐小鬼。」

虽是这么咒骂,不过,接着又说:

「可是,他只是跟着我上山而已。你们要抓人的话,抓我就好。」

慌张地说着像是在袒护那个「混帐小鬼」的话。

这老爷爷长相和口吻都很严肃,但本性应该是个非常善良的人吧。一兔心想。

「那他人呢?」

「因为我跟他说过『要是我没回来,你就下山去吧』。他应该是听话离开了。」

「人类的脚印有两个人的。」「杰罗尼莫」说。「而且,小熊的脚印也是两头小熊。可是,往回走的脚印,只有一个人类的。」

「什么意思?」

「应该是,他追着老爷爷过来,剩下的另一头小熊也追着母亲和哥哥而来。然后双方碰上了——」

「那么,另一头小熊,是被那个混帐——不是啦,是老爷爷的外孙抓走了?」

「可以这么认为。这样一来——他们很有可能已经离开山林了。司令呀,事情变成这样,除了依赖你们别无他法。」

「那个混帐小鬼,我不是跟他说过别干抓小熊这种会挨罚的事情吗!」

「老爷爷,可以请您尽量把您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们吗?例如说您的外孙把熊卖给谁,对了,还有他开的车的车牌号码等等。别担心,我们不会做坏事的。」

咲耶花如此地持续打探。

一兔在稍远处观察老人的样子——不,老实说,是在观察小玲的样子。

入山之后,小玲的手几乎都紧握着收在枪套里的手枪握把。敌人随时出现都不奇怪——只要敌人一出现小玲就会予以射杀。

散发着这种紧张感。

——不对。

她本来就是警戒心比别人强的少女。

即使在咲耶花等人放松的时候,她也总是不懈怠于备战。

但是,今天的她,感觉好像有点过了头。

这样下去,就连只是探头出来看看的小动物之类,都可能成为枪下亡魂。

「小玲。」「唔。」

只是稍微出声喊她,她就出现过度的反应。

「你不要太战战兢兢的。那头大熊现在在睡觉,而且大家都在一起。」

「嗯。」

这话小玲听了虽然点头,态度却完全没变。

另一边的人士还是老样子,正在进行对策协商。

「那么,要怎么办?大小姐。」

「嗯……总之,将另一头小母熊视为和老爷爷的孙子一同下山去了应当是错不了的。我找IXAs司令部那边的人帮忙找小熊,我们就去找那位小哥吧。」

「就算您说要找令弟帮忙——但也要先下山才能和他取得联络吧。」

真琴这么问,咲耶花回答:

「早知道应该带无线电或是具备GPS的手机来的。我本来以为既然是灵山,念话应该也有一定的强度,可以轻松传到佐都纪那边去——实际上却是相反,有什么东西在从中阻碍。」

「您是说那个声音吗?还听得到吗?大小姐。」

「唔……听不到了,不知道为什么,声音正在减弱。虽然还是有,但变成了一个声音,好像……在呼唤什么?不对……这是,什么……不是这样——」

咲耶花的声音突然紧张起来。

她的指甲发出红光。

「为什么IXA会擅自发动——我们被锁定了!」

「那是什么?最近你这样的美人老爱在身体上弄些花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的父母亲会哭的——」

就在老人开始方向错误的说教的时候。

「各位,提高警觉,有什么东西找到我们了。有什么东西要往这边来了!」

「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大小姐。」

「我不知道!」

「这种感觉——是熊之子吗?复仇之心,强烈憎恨之心——正在聚集山的愤怒?」

「这是什么意思,『杰罗尼莫』?可是,小熊哪有这种力量——」

「各位!交给我处理——你们不要随便出手。」

「杰罗尼莫」大喊,IXAs站成圆形包围住老人。

「『十兵卫』,情况紧急时,你可以靠自己的判断使用一兔!」

「了解!」

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响彻四方的咆哮,撼动森林。

树变矮了。待在森林觉得局促。

世界看起来变小了,是因为自己得到了力量。

奔跑——被称为山之王的它奔跑。

多么惊人的力量,轻轻一蹬身体就能跳得跟树一样高。

它没有翅膀。但是只要有这个肉体,这种强韧的肌力,还有这座森林,那么它就和长了羽毛一样。蹬一下树木就跳到下一棵树去。藉着受到巨大身躯踩踏的反作用力获得柔韧树木的力量,便能跳得更远。

在如暴风雨飘散的山毛榉的嫩叶之中,籼在森林间跳跃。

这是力量。拥有了力量。和它在一起的心,给了它力量。

心。许多的心——有男有女。有年轻女孩,有年老的老婆婆。

聚集在它身体内的心,蠢动般地以形形色色的语言和它说话。

它听不懂那种语言。但是,它知道意思。

去复仇吧。

他们是被剥夺的人。母亲被抢走,父亲被抢走。兄弟姊妹、家族、朋友被抢走。土地也被抢走。河川,还有山林都——

被剥夺的我们与掠夺的他们。哪有什么不一样。

它认为没有不同。

所以我们——我,要抢回来他们被剥夺的东西。

夺去了母亲,夺去了妹妹。夺去了父亲。夺去了故乡。

听见森林的声音。各种感觉正变得敏锐。

——山之王呀,那个,就是你的敌人。

——哦,那是我们的巫女王。

——是被抓住了吗?

声音说着。

——你的敌人就在那里。

声音之一说道。

找到了。

仇人。攻击母亲的人类。不是一个人,还有其他人类围着他。是那家伙的家人,还是伙伴?哪能让你们护着他?就像你从我身边夺走了母亲和妹妹——就像人类从我身边夺走了父亲,夺走了故乡那样,我要夺走你的一切。

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它咆哮。

高高地往天空跳,再宛如闪电一般,从天而降到那些家伙的所在之处。

然后。

那一瞬间,那发生了。

全都是在一瞬间,甚至无法确认先后顺序,那发生了。

槙那一兔最先听到的是声音。树木摇晃的声音,叶片掉落声音。某种,巨大的物体,以惊人的高速在树木之间到处跳跃的声音。

然后——接下来的事,几乎就是在同时发生。

咆哮与撞击声,大地的晃动。野兽的喊叫流窜于森林间。突然,落到眼前的黑色巨大物体造成土石与积雪有如爆炸般飞散,大地在晃动。

然后,大概,因此全部都行动了。

——这家伙是什么——

一兔能做的,就只有这么想而已。

巨大的黑熊。但是,那个大小,比昨天袭击旅馆的熊还要大上许多。就算是四只脚着地,高度也轻松超过一兔的身高。仿佛眼前立了堵巨墙。就像是纯黑色的陨石突然坠落下来。还有,炯炯的红色眼睛。但是,尽管有着如此巨大的身躯,轮廓却四处都显得模糊。就像是由纯黑色的雾气所形成的身体。

就在这种思绪控制一兔之际,众人已经行动了。

「别动手!」「退下!」「御剑大人!」

接着,声音震动一兔的耳膜。

「杰罗尼莫」的喊叫,咲耶花的喊叫,以及真琴的喊叫。

——真琴学姊,或许是想使用我——使用剑的力量。

可是,那些远比一切来得快上许多。

李小玲——「怀特·厄普」已经拔出了枪。

有种不好的预感。一兔想起小玲僵硬的表情。他想,千万不可。对手虽然十分巨大,但终究是头熊。要是开枪射击,大概事情会变得很麻烦。所以他想阻止「厄普」。回头往后,往小玲的方向看,想要冲到她的枪口面前。当然,他没能来得及。

响起的枪声,是三声?还是四声?

但,一兔非常明白。「厄普」能在一发的枪声之中射光弹匣所有的子弹。如果响了四声这么多,射出去的子弹到底有多少颗?

「厄普」翻身。有什么东西横越过一兔的视野。「杰罗尼莫」的羽毛——和「厄普」交错了?然后「厄普」抢下老人手里拿着的步枪,又传出一声枪响。背后,发出巨大的咆哮,背部火辣辣地发烫。好烫——!宛如被烧得火红的木桩挤压上来的热烫感在背部流窜。什么?发生什么事了?一头雾水。双脚站不稳。背后,熊痛苦地喊叫。遭到熊袭击了吗?一兔一边倒地一边转头往后看。

熊,逐渐融解于空气之中。

一面发出痛苦的声音,那头熊的身体,一面逐渐烟消云散。

熊倒下了——因为「厄普」的枪击吗?

那么,我碰到了什么事?这种痛苦是被打中了吗?流弹?

思考,无法统整。

它再度,发出惨叫。

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

声音传来好几次。四次还是五次?后来就没有了。即使如此,还是有某种数不尽的小东西弹飞了过来。

可以用爪子弹开的,就只有其中的一、两个而已。

其他全部都剌破他的毛皮侵入它的身体。肌肉完全派不上用场。

不对,又硬又尖又烫的那个东西,只要一利用肌肉对抗,反而会到处乱闹,以毫无道理可言的轨道在它的体内乱窜,将脂肪与肌肉组织,还有内脏全都切割得粉碎稀烂。

——会输吗?就算有这种力量,我还是会输吗?

我不怕死。但是——我还没完成复仇。

拜托,给我力量——至少,我要带一个人一同上路。

可是,就在它这么许愿的时候,感觉到的是力量急速流失。

等等,别走!

——熊之子呀,那肉体已经撑不住了。

——要抛弃我吗?你们要抛弃我是吗?

——不是这样的。

——我们一起走吧,山之神呀。对,因为这就是命运。

——走?走去哪里?

——你已经是我们的一部分了,肉体只是暂时的状态。现在的你,应当只有灵魂在飞翔。

——然后,目标就是,真正的媒介。

——得到与山之神真正相符的,能让神明附身的巫女的身体。

——因为要成为真正的神。

——等等,不要丢下我!

为了追赶从身体脱离而出的力量,它的灵魂再度跳出逐渐死去的肉体。

力量们逐渐领导自己的灵魂——如黑雾的力量们追逐的目标是——

有着一头黑色润泽长发,皮肤洁白如雪的人类女子。

那就是,媒介?能让神明附身的巫女?

——到我们的巫女的身边去!

——到率领不服从之民的女王的身边去!

——到「卑弥呼」的身边去!

「一兔!振作一点!」

视野模糊。咲耶花喊叫着。

你才应该要小心-点呀——雾,雾要把你给——

黑色的雾。应该是刚刚打倒的熊散发出来的吧,正朝着咲耶花而来。

一兔虽然想要提出警告,但说不出话来。取代话语的是嘴巴里扩散开来的铁的味道。

这是,什么?血?

「一兔!」

就说了呀,不要担心我,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你看——

咲耶花抱起一兔的身体。

「叫『南丁格尔』来!快点!」

你在说什么?她怎么可能会在这里?你不要错乱了。

最重要的是,你的情况真的不妙。我一点都不重要呀。

「大、大小姐!」

没错,真琴学姊,快帮助咲耶花。

黑雾——几乎都浓得像是和焦油没两样的液体。

红光——咲耶花的「卑弥呼」的IXA,绽放光芒。

「怎、怎么——又、又来了——」

红色图案逐渐被黑雾吞没。

「是什么——在呼唤我?媒介?巫女——不对,不是这样!」

咲耶花的胳臂,仿佛是遭到黑雾渲染,逐渐变成了黑色。

【插画】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我是『卑弥呼』,唔,把剑给我——不行,要是有什么万一,连一兔也会——『十兵卫』、『厄普』!一兔拜托你们了!」

咲耶花这么大喊。不对吧?怎么想情况不妙的人都是你才对吧?

可是,有了答案回应了一兔。他被人从柔软的身体拉开,拉近粗壮的身体。「杰罗尼莫」?你为什么会这样浑身是血?

「忍着点,少年。只是要承担点而已,你就接受吧。」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觉得,身体稍微轻松了一些。

但是,随着疼痛远去,意识也愈发模糊。

咲耶花——咲耶花,怎么样了?

「不要看我!」

尖锐的,悲痛的,咲耶花的声音。

抓住一兔肩膀的那双洁白的手,逐渐染黑。

不,不对——是被黑色的毛发覆盖住了。然后,纤细柔韧的指尖,小小的指甲,变得又粗又硬又大。仿佛是——以粗鲁的骨骼所形成的五把刀子。

「不要看我!求求你!」

悲痛的声音。

这样,简直就是——

原本附身在那头熊身上的某个东西,直接附到咲耶花身上。

她痛苦不堪地抱住自己的身体。

咲耶花身上穿着的衣服,一直线地裂了开来。

然而——

裸露出来的背部,并不是女孩子的肤色。而是拥有钢铁锐利的漆黑毛皮。

衣服变得破烂,弹飞四散。

承受不住从内侧膨胀的质量。

可是——因此露出来的身体,已经丝毫不见原本如雪的白皙。

细腻的肌肤,优美的少女曲线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覆盖身体的,厚实肌肉与铁色体毛。

野兽的身体。

伏姬咲耶花的身体,渐渐地变成了巨大野兽。

变成巨大的熊的模样。变大,变大——愈来愈大、愈来愈大。

「快退后!真琴小姐,注意大家安危!」

「杰罗尼莫」大叫,抱着一兔往后方跳。

等一下——你要丢下咲耶花,弃她于不顾吗?

一兔等人的视野被某种黑色物体——咲耶花的身体给覆盖住。

树枝剧烈折断的声音。用两只脚站起来的咲耶花,身高甚至已轻松超越十几公尺的山毛榉森林顶部。

不是巨大的熊之类的词汇就能描述的生物。

非比寻常的巨型身躯——是有着熊模样的,怪兽。

咕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咲耶花——本来是咲耶花的那个怪兽在哭泣。

听着哀伤的声音,终于,一兔的意识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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