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说出「喜欢你」就好了。
那时候的我,对磷的身体情况、还有她的心情,都一无所知。
二○一四年十月五日
电灯亮起的瞬间,充当文化祭庆功黑暗火锅会场的我家客厅,瞬间沦为惨烈不已的阿鼻地狱。
有人沉默地直往厕所奔去、有人凭藉腕力抢到了优先使用厕所的权利,还有人像被附身了似的,一边用湿纸巾狂擦嘴内,一边破口大骂。我先看看要是晚一步应该也会吃进嘴里的那个──咕噜咕噜煮著的蟋蟀,再看看翻倒在地的锅子后,朝罪魁祸首敲出了一记手刀。
「好痛!」
磷抗议的声音响起。
「我又没犯规!锅里只禁止放巧克力之类会融解的东西,还有限定是可以吃的东西,对吧?」
在规则之前,还有常识问题。
不,跟磷交手,端出常识是没有用的。
「我是在热带鱼店买的,所以很乾净,而且也有先问过店里的人能不能吃唷!」
那又怎样?不管蟋蟀乾不乾净,它本来就不是食材啊!
结果,因为参加庆功宴的五人中有三人无法忍耐吃到蟋蟀的冲击而先回去,导致提早散会,剩下的只有我,以及为了赎煮出蟋蟀锅之罪而留下来打扫的磷。
文化祭当天所有人都累得半死,所以也没有庆功,没想到都刻意改期举办了,结果还是累得要命。
算了,在「大家辛苦了」声中一起乾杯时,庆功宴便已经成功了百分之八十,尽管不太满意,不过尚可接受。之后大家虽然会因为考试变忙,但也就几个月而已,过了那段期间,还是能有几次像现在这样聚在一起的机会。
我把抹布递给磷。
「要在我爸妈回来之前整理好喔。」
「好啦──」
我一面指挥明明就是自做自受却依旧气噗噗的磷,一面整理被蟋蟀锅搞得一塌糊涂的客厅地板。
这三个月来,类似的状况已经出现了许多次。
总是我去收拾磷闯祸时留下的烂摊子。
我原本对此厌倦不已,可不知不觉中,却因此生出了某种优越感。
「唉。」
叹息自微笑间溢出。
我是怎么会喜欢上这个笨蛋的啊?
「我饿了。」
就在终于整理好客厅的时候,磷的肚子咕噜噜地响起来。
「去吃这附近还在叽叽叫的蝉啊。」
「哪有人像你这样讲话的!」
磷使劲拽著我的袖子。
「去便利商店买点什么吧?」
「知道啦放手啦。」
到了十月,晚上已经很凉了。
我和披著外套、像小狗一样四处张望、动来动去的磷一起朝附近的便利商店走去。
走进便利商店后,磷立刻发现某个东西,双眼放光。
「啊!肉包!?真的是这样卖的呀!?」
磷一副想要的样子,贴在放肉包的透明柜子边上。
「是啊,你第一次看到?」
对因先天性疾病而长期住院的磷而言,许多事物在她眼里都很新鲜。
从便利商店、公园、电影院、智慧型手机到上学路线,磷对一切都充满兴趣,宛如孩子一般充满好奇心。不过有时也会出现像蟋蟀锅这样的悲剧。
尽管转到北高后的这三个月,磷已经习惯了很多事,但在医院外度过的第一个的冬季,似乎还是让她生出不少全新的经历。
「除了肉包以外还有别的喔!?」
磷在发现红豆包、披萨包等诸多口味后,惊讶得瞪大眼睛。她盯著透明柜子看了好一阵,就在店员望向她的眼神变得像在警戒怪人的时候,磷终于一脸认真地开口:「每一种都各给我一个」。
被磷的馋样影响到的我也买了两个肉包,步出便利商店。
「这些你吃得完吗?」
我问手上拎著塞了四个中式肉包的塑胶袋、还一脸开心地大口啃包子的磷。
「哎呀,最不济就是我各咬一口尝尝看是什么味道,然后剩下的都给阿智呀。」
「你土豪喔?」
不过我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磷把五种中式肉包全部吃光了。
我一如往常地送磷回在车站另一头的家,一面乱聊一面举步向前。
「欸!」
穿越车站时,磷突然停下脚步。
她往向前无尽延伸的轨道尽头望去。
「因幡大学好像在那附近对不对?」
「对,离这里大概有两站左右的距离。」
「去看看?」
「啊?」
磷用力扯著我的衣服下襬。
「快点快点。」
「不不,你等一下。」
为什么一定要这种时间点去啊?
「下次再去也可以吧?」
「欸──」
磷露出不开心的表情,就这样抓著我的衣服下襬,顽固地动都不动,接著卯起来左右拉扯。「走嘛──」
「……」
这三个月来,我从没有成功阻止过磷。
磷总是拚尽全力,贯彻这种近乎白痴的任性。
可这也是转学过来仅仅三个月,就能让禁止乐团活动近十年的北高改变的力量。
抵抗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因此我早早让步。
「知道了知道了。」
我朝自动售票机走去,准备买票。不经意地抬头左右看看时,却发现磷一脸兴致勃勃地朝著完全不一样的方向迈出步伐。
「阿智?不是不是,是这边啦。」
磷回头朝我招招手。
「沿著轨道走过去。」
「……你又开始犯蠢了。」
「我才不蠢!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矽磷硫氯氩钙!水金地火木土天海!」
像考生一样背出口诀的磷,反而露出清朗的得意表情。这种背法真的可以拿到全学年第一名的好成绩,实在让我难以接受。
「总之沿著轨道走过去!那样比较有趣不是吗?」
「……真是拿你没辙耶。」
「欸嘿嘿──」
举手投降。
我顺著磷,让她想怎样就怎样。
这三个月,我和磷的关系趋于稳定,之后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吧?
「真是,不该陪你来的──」
才刚离车站周边远一点,附近人声、路灯立刻稀少起来。
在硕大月亮照耀的微暗秋夜里,我跟磷两个人径直向前。
走在身边的磷跟我之间的距离,是几乎要肩并肩般那么近。
感觉都快碰到她的手了,我有些害羞,便把手插进上衣口袋。
「总是这么乱来哪你。」
「是吗?」
「正常人哪会突然跟认识不到一个礼拜的人说要挑战办现场演唱会?就两个人欸。」
「啊──是有过这么一回事耶。」
磷像是在说「很开心啊」的笑。
「阿智上台的时候还发抖呢。」
「……快给我忘掉。」
「唱最后一首歌的时候,还摔了一大跤。」
「……我不记得了。」
之前甚至发生过因暴露了自己的北高生身分,导致狠狠挨了顿骂的小插曲。场地虽小,却是惨烈的处女秀。
「考完试后要雪耻。」
「下次大家一起去,嗯。」
磷立刻高举双手;眼睛像是已经看见下次LIVE情景似地闪闪发亮。
之后她顿了一下。
「是说阿智,书念得怎么样?」
「呃,我正准备开始努力……」
「接下来我会严格盯你念书,就算不开心也要加油唷?」
「你又打算搞类似那个地狱读书会的活动吗?」
想到都怕。
那时候不只是磷,连会长都来监督我们的读书会,非常之斯巴达。
「呵呵呵,那种活动明明就跟身处天国一样开心!」
尽管不知道她哪些话是认真的,但看来是打算让我勉强能面对爸妈的成绩更加提升;算啦,不这么做似乎就考不上理想中的大学,要说有用还是有用的。
「你不专心准备考试,没问题吗?」
「都这种时候了,就算有一、两个阿智废寝忘食卯起来读书,也挤不掉我的合格名额呀。」
「哈,的确是。」
磷跟我准备报考若樱大学,对我来说门槛很高,可对磷来说毫无障碍。那我就不客气了。
或许因为目的地是大学校园,我跟磷虽然还没考,不过已经一边走一边聊诸如进了大学之后要花多少时间在乐团活动上这种没营养的对话,入学前开始就满脑子想跷课。
八字还没一撇就在规划未来。
车站离大学有一段相当的距离,因此我跟磷闲聊的内容进度也超前再超前,像是若无法靠乐团活动吃饭时该怎么找工作这种还很遥远的事情。
「阿智感觉可以去做刑警之类的工作。」
「为什么?」
「看起来凶。」
「……那你就是动物园了。」
「啊,照顾动物好像很棒耶。」
「不,你是被饲养的那个,就是只珍禽异兽。」
「阿智不只成绩,连心眼都很坏!」
多管闲事。
「是那里吧?」
就在我们聊著没营养话题的时候,大学的校门映入眼帘。
「好大!好宽广!」
一穿过大门,磷便左右张望、蹦蹦跳跳地喊起来。
尽管周围一片漆黑、视线不良,不过还是能马上看出来这里比北高大得多。
「这里好像还是算小的。」
「真的吗!?」
「嗯嗯,至少我们要去考的那间大学比这里更大。」
听说是开放式校园,不是不能去。
「嗯──原来所谓的大学,是这种感觉啊?」
我们朝著应该还有学生留下来的建筑物漫步而去时,磷倏地一脸认真的说。
「阿智,你一定要考上若樱大学喔。」
「干嘛突然讲这个?」
「要是能跟阿智一起上大学,一定会很开心。」
看见磷笑著这么说,我也不由得弯起嘴角。
被那样的表情直视著有点害羞,我转头朝向别的地方说「对啊」。
是的,一定会很开心。如果有磷在,不管在哪里都会很开心。
其他的乐团成员,也预备去考离我跟磷要考的若樱大学不远的学校;文化祭虽然结束了,但我们还没表演够。
跟磷一起,要继续、继续往前走。
「欸,你没事吧?」
就在这个时候,磷身体一软,倒了下去。
我立刻扶住她的肩膀。
总是力量满满、精神充沛到让人困扰的磷,或许是因为跟她平常活力十足的印象天差地远,她现在这样,给人的感觉非常纤细脆弱。
被我扶住的磷,就这样低著头开口。
「欸,啊,那个,我好像、有点累。」
少有的断断续续,声音听起来也有点怪。
就在我觉得磷瞬间稍微往我这边靠了一下时,她又像逃走似地一下子拉开距离,朝我转了过来,可脸依然别了开去。
「走两站果然会没力耶。」
沐浴在大学校园内路灯光芒下的磷,耳朵跟脸颊上带著一抹微红。
我微妙地有些手足无措,为了蒙混过去,我便一边看著磷的脚尖一边说。
「……你可以连著唱好几个小时的力气去哪里啦?」
磷在医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导致她没什么基本体力,还是个连自行车都不会骑的运动白痴,但在LIVE或练习时,那体力不足的样子就像是假的似地又唱又跳,让所有人都为她所吸引。
或许是文化祭时的累积至今的疲劳还没完全消除的缘故吧?
「回去搭电车喔──」
就在我要开口的时候,磷抢先一步这么说道。
「……我一开始就说要搭电车的。」
我开始迈步往车站走,磷像小动物一样从背后跟上来说「这样很无聊嘛──」。
在小到几乎会被错认成小木屋的车站买了票,准备搭上空荡荡的列车时,我的袖子忽地被拉了一下。
「……怎么了?」
一看,是磷稍稍抓住了我的袖子。
「你看,这样摇摇晃晃的话很危险啊,当拐杖用呀。」
这么说著的磷,语气跟平常活力满满的感觉显然不同。她像是要逃避我的视线似地,一直没有从斜后方转到前面来。
「……」
我也没有要回头的意思,仅手稍微往后弯,反抓住磷的衣袖,算是抗议。微微触碰到的手背莫名的烫。
然后,我们就跟来时相反,一路几乎无话,也没有看向对方,就这样踏上归途。
结果,我还来不及找机会问磷为什么突然说要走去因幡大学,便抵达了磷的家门口。
接下来只剩一如往常的说再见。
但就像不知道之后该怎么做似地,我和磷都呆呆地抓著彼此的袖子,站在门前动都不动。
耐不住沉默的我直视前方,默默地松开抓著磷袖子的手。
「你好好休息。」
下一个瞬间,磷也松开了手。
接著蹦蹦跳跳地跑到我跟前。
小半晌没见,出现在我视野正中央的磷,脸上仍然挂著她一贯的招牌笑容。
「好啦好啦,请让小的好好睡用力睡在床上打滚蛤。」
磷随手敬了个礼、随口打过招呼后转身,咚咚咚地跑上玄关前的小台阶。
「呜哇!」
砰。
「喂,你干嘛啊?」
磷被阶梯绊了一下,惊叫著摔了一跤。
我一边说「你小心啦」,一边想要帮她一把,连忙拉住她的手腕。
然而。
「……磷?」
磷的手软弱无力,不管我怎么喊,都没有张开眼睛。
被救护车载走的磷,就这样住进了医院。
再次跟她见面,已是两个礼拜以后的事。
我一收到准许探病的通知,连其他乐团成员都来不及联络,便立刻马不停蹄地奔往医院。
「……啊,阿智。」
躺在白色病床上的磷,脸色非常差。
曾经宛如生命集合体般闪耀的眼睛无力地半开,原本红通通的雪白双颊现在面色如土。
明明只是两周不见,可磷如今的样子,就像仅有她活过了六、七十年似地,全身飘散著死亡的气息。
现在是怎样啊?
磷转学来不过三个月。
这段期间里,她比任何人都更有精神地到处跑。
有精神到因先天性的心脏病而无法上学这件事听起来像假的,有精神到让人觉得麻烦的地步。
磷的心脏移植手术成功,得到了健康的身体、能够上学,因此才遇见了我们。
为什么她如今会变成这副模样?
摆在眼前的事实来得太突然,使我无法理解。
探病之前,磷的父母与主治医师先跟我说了磷的状况。
办完转入我们学校的手续后,磷的身体便开始不对劲,而那时就已经是只能选择入住安宁病房,束手等待新疗法出现的情形。
虽然医生详细解释了关于免疫抑制剂平衡与否的问题,但这部分我几乎都听不懂。
只知道磷坚决地拒绝治疗,选择了和我们在一起的学校生活。
「嘿嘿,其实应该是能撑到毕业典礼的……好像玩过头了啊。」
曾经那么聒噪、回荡在各处的声音,现在却近乎无声般地微弱,得看著磷的面孔、竖耳细听才听得清。
磷的双亲与主治医师都暂时离开了。
全白,却不是无生命的,在安静到残酷的单人病房里,只剩我跟磷两人。
「……我能遇见阿智跟大家,真的太好了。」
磷即便没有力气,却依旧条理分明地开口。
「虽然只有三个月,但这快乐却是一辈子的。」
「喂,磷。」
纵使我开口想打断,可磷却继续说了下去。
「说不定你会骂我任性,不过我觉得,跟治疗相比,幸好我选择了学校生活。」
「等一下!」
我用连自己都吓一跳的声量大喊。
为了让自己的声音不会发抖,我稍稍花了一点时间调整呼吸。
这期间,磷就静静地等著我。
我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安静的磷。
像平常那样乱来啊!我冲动地想。
「为什么、要讲得像是、在交代遗言啊?」
「因为我快死了。」
已然确定并接受这个结果的磷,用平静的声音道出了让我难以接受的事实。
或许,直到这个时刻,我才终于正视自己即将失去磷的事实也未可知。
「我呀,已经完完全全没有任何遗憾了。唉,因为我之前那么我行我素,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啊,不过,阿智你到最后都不愿意跟我组双主唱算是扣分,要是之前我能制造出一个让你逃不掉的状况,搞不好还有机会逼你答应,如果可以试试看就好了,嘿嘿嘿。」
她应该正想像著我被逼到不得不唱、困扰不已的样子吧?
磷开玩笑似地笑了。
我不晓得现在自己是什么表情。
「吶,阿智,这是我最后的任性。」
磷就这样躺在床上,低语。
「如果乐团可以维持下去,就请你们继续努力往前迈进好吗?那样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像是祈祷一般。
这些话语,比磷至今所表演过的任何一首歌曲都更让我心碎。
「……」
想说的话全梗在喉间,找不到出口的心情在胸中狂奔。
至今为止的各种任性折腾,最后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让乐团维持下去?怎么可能?
我要去哪里找像你这样脑抽的主唱?
明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命不长久,为什么到最后都还笑得出来?
如果你不是女的,我就揍下去了。
所有的难听话都在脑袋里疯转。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让喉咙就像是要炸开似地。到最后,从我嘴中取而代之说出来的,只有一句话,一份心情。
一旦讲出口就没有回头路的,独一无二的心情。
「我喜欢你。」
那时候的我,死死地盯著自己的手。
完全没注意到磷的表情一僵。
「我很喜欢你,想和你一直在一起,所以──」
所以别死。
原本是连这么幼稚的话都想脱口而出的。
再抬起头时,躺在我眼前的磷慌乱不已。我从没见过她这副样子。
「为什么?」
磷泫然欲泣、容颜扭曲,脸上明显露出责难之色。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她小小的双手,紧紧抓著床单。
「你……还有大家,都是我重要的伙伴。你、你这么说我很困扰,而且为什么……都到了最后,还要让我讲这种话……」
磷强烈的拒绝,使我的脑袋暂停运作。
我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
察觉到这一点的我,朝著全身颤抖、像是拚命忍耐著什么似的磷,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磷。」
「出去。」
磷的声调低得可怕。
「抱歉,我让你这么不高兴──」
「出去!」
她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小兽,跟平时的样子天差地远。
「怎么了?」
因听到磷的声音而走入病房的,是穿著制服的会长。
应该是接到可以探病的通知后才过来的吧。
晃著一如往常的发辫,会长用锋利的眼神看著我。
「筱原同学,你跟森山同学说了什么?」
「……抱歉,接下来麻烦你了。」
「等一下!筱原同学!」
我把会长的声音拋在脑后,离开病房。
就这样像逃难似地跑回家。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些快乐的日子去哪里了?
「……」
我孤伶伶地在家里呆站著,连外套都没脱。
客厅里只有我一个人。之前办庆功宴时的气息已然消逝无踪,外头的冷空气从门窗缝隙钻进来,冰冷得渗进骨髓、令人浑身发寒。
翌日,磷的身体状况迅速恶化,随即病逝。
磷指责的表情与拒绝的声音不断在我脑内回荡,不知不觉间,出殡前夜的守灵与葬礼都结束了。
「直到最后,她都没有说出你对她讲了什么。反正你也没打算要坦白吧?」
丧礼结束后的回家路上,会长指责似地开口。
「这是森山同学的父母亲寄放在我这里的,说是要转交给你。」
她递给我的,是一个信封。
似乎是磷临死前急忙写下的。
「我没看内容是什么。」
我与会长之间的孽缘始自于国小。因此我莫名地清楚,这种淡然的态度是她特有的贴心表现。
向会长挥手告别后,我打开信封取出内容物。
信封里只有一张纸。歪歪扭扭的字,仅仅写了一句话。
「抱歉」
如今的我,已无法得知她是为了什么事而道歉。
只深刻的体会到,让自己喜欢的女孩写下这种告别的语句,心会有多痛。
我一看到这张写著「抱歉」的纸便满眼生疼,可又不能丢掉,最后只好塞进外套口袋里。
而后,理解到了一件事。
这世界上有一种心情,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
磷过世后的两个月。
我连一步都无法踏出房门,几乎整天躺在床上。
一直都没有碰吉他,耳机里放的是同一首歌,持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想去学校。
一进教室,就会被迫面对磷已经不在的现实。
比以前安静的教室,还有我后方空下来的座位。
置身在磷原本该在的空间内,是痛苦的。
基于同样的理由,我也一直躲避著乐团成员们。
再多的担心,我都没有回应的气力,所以几乎不回大家寄来的电邮,最近更连看也不看。
父母亲最近都不进我房间了,我甚至不知道啥时会跟他们碰面。
忍无可忍的会长刚刚终于冲进我房间,但什么都没有解决。
她用了各种理由,拐著弯要我多少出去走走,可现在连出去走走散个心,对我来说也是麻烦。
不只学校,这个小镇里的各个角落,都留著跟磷在一起的记忆。分分秒秒地提醒著我,磷已经不在了。
「……下雪了。」
不经意望向窗外,外头雪花已然纷飞。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这个季节。
路灯映射下,带著水气的雪片片坠落、堆叠而起,像是要静静地把我跟磷之间的回忆掩盖过去似的。
「……」
我拿下一直挂著的耳机。
套上外套、走出房门。
反正这个房间、这个家,都沾染著我与磷的记忆。
去已不带任何一丝夏季气息的小镇上闲晃,或许会好一些些吧?
我漫无目的地在积雪的小镇里游走。
天还不晚,但冬季的天空下已经几乎没有行人。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用兜帽遮住自己的脸,径直低著头随便乱晃。
磷写给我的信一直留在口袋里;尽管想著该丢掉了,却迟迟无法跨出那一步。
「……啊。」
走了一小段路,我心想『惨了』。
我不知不觉间拐进了车站前的小巷内。
这条反覆走到光看著被雪覆盖的地面都能知道是哪的路,通往某家乐器行。
是个无聊女店长经营的可疑乐器行。
那里既是我第一次跟磷一起练习合奏的地方,也是乐团成员经常流连之处。太多的回忆聚集在这里,是个比学校更让我不想踏足的所在,为什么我会走到这里来?
应该是因为走习惯了,所以脚自然而然地移动了过来;又或者是由于会长刚刚告诉我店长最近打算收店,因此在意起来了吧?
不管是哪个原因,我都不打算再靠近乐器行一步。
就在我想转头离开时,眼角余光却不经意瞥见乐器行所在的大楼窗户上,出现了一抹异于往常的颜色。
红与白构成的大张告示上,写著「招商」。
乐器行所在的大楼是四层楼的建筑,一楼与二楼是店铺,三楼是出租练习室,四楼则是店长住的地方。
不只一、二楼贴了招商告示,三、四楼也一样。
「为什么……?」
我不由得走近乐器行。
里面已经搬空了。
我常跟磷一起谈笑聊天的一楼、数度一起练习的三楼练习室,店长当成自己根据地的四楼,全都空了。
店长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这样消失了踪影。
我拚命避开的其中一个回忆之处,已经没了。
「这是……这是怎样……」
我像是要从已然消失的乐器行逃开似地,跌跌撞撞迈开脚步。
街上依然没什么人。
飘落的积雪,将这个杳无人烟的空间涂抹成更孤独的世界。
「……」
这样一来,大家就都不在了吧?
会长是、其他的乐团成员也是,就像磷跟店长一样。
就在我变成一滩烂泥、沉浸于后悔之中的时候,离我远去。
明明一直拚命避开的人是自己,可等到那些灿烂过往真的碎成了一片片、再也无法聚拢的时候,末了还是有某种情感炸了开来,宛如一切都乱了套似的。
我不知不觉跑了起来。
喉头发出呜咽声。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因为我说了喜欢你吗?
因为我完全没有思考你会怎么想,就满腔热血地、自顾自地把这份心情说出来了吗?
摧毁开心愉快的生活,迎向无可挽回的结局,终生后悔不已;我动弹不得。
「呜、呜呜……」
若结局注定如此,那我一开始就不该跟磷相遇。
或许我这种人成了磷的第一个伙伴,本来就是个错误。
磷不惜拒绝延命治疗也要追求的高中生活,在最后的最后被我彻底毁灭,因为我个人的心情,让一切都毁于一旦。
即使如此,我也无法不去回想磷对我微笑的每一天、回想和她一起搭电车归家的过程。
丑陋,可耻。
如果这世上有神,请将一切都彻底抹去。
请改变过去,让磷不要跟我这种人相遇。
她应该跟其他人组成乐团,短短的生命应该过得更幸福才是。
如果能重来一遍,我绝对不会和磷组团。
像我这种人,不该跟她扯上关系。
「哈啊……哈啊……哈啊……哈啊……」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到了横跨小镇中心的大河边。
我从河堤上眺望那道中午会有人练习棒球或健走的宽广河岸。
这里是六月底的初夏之时,我和磷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在这里与磷相遇,便是一切错误的开始。
「……?」
就在这个时候。
──。
我总觉得听到了歌声。
磷的歌声。
越来越奇怪了。
但这声音在我脑中却逐渐清晰起来。
──所以──只有这个
──所以我──
──所以──歌唱
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哼著带过缺漏的歌词,模糊而确实地传了过来。
这首东缺一句、西缺一句歌词的曲子,是我当初和磷相遇时,磷所唱的歌。
「……磷?」
我朝著歌声传来的方向踏出一步。
「──呜哇!?」
我因为倾斜的积雪脚下一滑,从河堤上重重摔了下去。
强烈的冲击让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失去意识。
朦胧中,只有那怀念的歌声,持续回荡。
◆
我恢复意识爬起来时,立刻注意到不对劲。
「……是、怎么了?……中午?」
无法想像是冬季的强烈落日照在我脸上,河岸上没有雪,杂草从还没整理的地方大把大把的往这边伸展。
湿热的空气黏答答地包覆身体,裸露在外面的手臂被汗水浸湿。
我手上抱著挂了携带式迷你喇叭的吉他,就是一副正在练习的架势。
「……蛤?」
怎么会这样?
我刚刚明明穿著厚衣服,吉他也两个月以上没碰了。它如今应该在房间一角生灰尘才对,而不是整理得这么好的状态。
在河岸边练习,至少是半年以前的习惯了──。
「半年前……?」
我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现在立刻离开比较好。
这个念头才冒起,身体就忽然一僵、动弹不得。脑中乱成烂泥,不只是身体,连心都僵住了似的。
因为一双藏在比人高的杂草后面,像小动物似地窥探这边的少女眼睛,正看了过来。
「……呃。」
「啊,找到了。」
在那里的,是森山磷本人。
我理应不会认错。
就高中生而言相当娇小的身体,咕溜溜张大的澄澈双眸,淡得会让人犹豫能不能摸的雪白肌肤。
磷朝我这边窥探,面庞比一直反覆浮现在我脑中的模样要紧张一些,但充满活力的眼神闪耀著,和我的记忆分寸不差。
应该在警戒吧?
她拿著木棒靠了过来。
我连站都站不起来,就这样僵著。
「刚刚弹『Animato』的歌的,是你吧?」
说出我引以为目标的团『Animato animato』简称的磷,双眼生气勃勃、闪闪发亮。
「为什么……」
我不由得发出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
黏答答的汗湿空气、抱著吉他的我、对我投以期待眼光的磷。
──这是我当时与磷相遇时的场景。
我被磷的歌声吸引,磷被我练习的吉他声吸引,互相注意到对方,这场河岸边的相遇,便是一切的开端。
这无法忘怀的光景在我眼前开展,真实得令人不敢置信。
「我也是这个团的粉丝耶──」
无视我的混乱,磷露出一如记忆中的笑脸说。
──如果能回到过去,我不要和磷有所牵扯。
明明是这么想的,但我想多听听磷的声音,想再见到当时磷的笑脸,因此不由得说出跟当时一模一样的话。
「……你唱的歌,也是Animato的改编曲吧?」
而后磷害羞的笑了。
「啊──不是,虽然曲调有点像,但我也不是很清楚。」
这部分的台词、表情,也跟我的记忆分毫不差。
「这是我小时候就有印象的歌,歌词不是记得很清楚,所以查不出个所以然。吶,不过才因此跟风格类似的Animato有宿命的相逢啊!」
我一下子几乎要对著用力手握成拳微笑的磷伸出手。
想抓住她的袖子,拉近自己。
这时我终于回过神来。
我想干什么啊?
这一定是梦。
但不管是再怎么美好的幻影,我都不能对磷做这种事;磷拒绝了我,我也惹了她伤心。
赶快醒过来,赶快消失吧。
总觉得再直视磷下去会无法控制自己,所以我低著头,一动不动地等待幻影消灭。
「啊!」
磷注意到我的东西,兴奋地喊。
「啊,你,这个书包是北高指定用的书包吧!?吉他弹得超好的,难道你是北高的学生?」
磷摇晃著沉默低头的我的肩膀。
她充满了生机与活力,从她的手传来活生生的热度。
我抬起头。
眼前的磷挂著太阳般的笑脸,天真烂漫地「?」表示疑惑。
那个不管我的好坏,到哪里都横冲直撞、充满能量、永远笑开怀的、我所喜欢的女孩,就在我的眼前。
我已经无法忍耐了。
「啊!跑了!?等一下啦!」
我逃离现场。
把吉他跟喇叭都丢在原地,跌跌撞撞跑上堤防。
磷的声音跟了上来。
跟磷相遇的那天,因为学校禁止乐团活动,我怕自己是北高生的身分曝光,所以就像现在这样直接落跑,但没有像现在逃得这么拚命。我当时至少有把吉他跟迷你喇叭收回的余裕,没到这么竭尽全力的程度。
这真的,是梦吗?
只能认为是磷本人的女孩就在我眼前,如果不立刻离开现场的话,那几乎要溢出来的任性心情就要压抑不住了。
「……这是怎样?怎么可能……」
逃回家里之后,我兜头淋了个冷水澡,在房间里抱头苦思。
平静下来后,我以冷静头脑掌握现况的同时,也清楚了解现在自己所置身情形之异常。
报纸、手机、电视、网路,不管在哪里查,日期都显示是遇见磷时的六月下旬,那应该已经过去很久的、以前的日期。
我也怀疑未来的记忆是不是我先入为主的想法,但跟妈妈说了「爸爸会说要庆祝升官什么的,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喔」,而爸爸刚刚似乎真的喝得东倒西歪地回来,让妈妈睁大眼睛问我「你为什么会知道?」。
摸摸手指尖,因为弹吉他而硬实的感触让人怀念。
明明两个月以上没弹吉他,我的手指应该变软很多的,不过这个感觉是一直持续在练习的硬度。
感觉很真实,意识也清楚得很,实在无法相信这是梦。
如果这是现实,那我就是在保有半年记忆的情况下,只有意识回到过去;虽然很惊人,但只能这么想了。
我完全不知道这种异常状况究竟基于什么原理发生、什么时候会结束、是否能回到原本的时空。
但是。
「……愿望实现了呢。」
──为了不让磷遇见我这种人而改变过去。
──如果能再重来一遍,我绝对不会和磷组团。
这是我在体感时间的几个小时前,可实际上是半年后的坚决想法。
尽管已经跟磷打了照面,不过还能补救。
没问题。
就算我坚拒吉他手的位置,磷也能轻松找到代替的吉他手,用她莫名的能量去实现梦想,去实现她在传说中的乐团‧Animato animato毕业学校的文化祭上办LIVE的梦想。
我想再次跟磷说话,想再次跟她一起到处乱跑。
如果能压抑我这种任性的心情、离磷远一点,那短短的三个月,她就能以笑容作结。
一定可以。
「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欸,组团啦啦啦啦啦啦啦,干嘛无视我啊啊啊啊!」
「……」
要一直拒绝磷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虽然我已有一些心理准备,但到了第二天,我再次认知到这比我想像得要困难百倍。
「昨天在河岸的是你吧!?欸欸欸欸欸欸欸,跟我一起组团啦啦啦,你来弹吉他啦啦啦!」
坐在我后面位置的磷抓住我的肩膀晃啊晃。
今天班会上介绍磷是转学生,而后她就一直用这种态势缠著我,不只下课休息时间,连上课时都丢写了「组团吧!」的纸条过来,邀约得相当积极。
我持续无视磷的游说,可一直到了午休时间,都还不见她要放弃的样子;她抓我肩膀抓得用力,我陷入难以起身逃走的境地。
纵使想过乾脆明说拒绝她好了,但我现在还不敢跟磷说话,也不敢跟磷对眼。
就像闹别扭的小孩,单方面顽固地不和磷有所牵连。
不过,若我不这么做,那份心情说不定会在我不注意的瞬间流露出来,那很恐怖。
想再听一次的磷的声音,就像甜蜜的毒药一般,一点一点侵蚀著我的心,就算掩住耳朵,在教室里一片喧嚣当中,也只有她的声音异常清晰。
「你有完没完?」
就在这个时候。
一个女学生毫不掩饰地摆出不愉快的表情,站在我身边。
「老实说,你从早上就一直很碍眼。」
她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会长,菅野瑛子;发辫垂在胸前,制服穿得整整齐齐。得宜的打扮给人安静认真的感觉,但配上锐利的目光与带著敌意的语气,给人的印象就变得相当有压迫感,再加上难以亲近的氛围,我对中学是学生会长、小学也担任儿童会会长的她的称呼,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会长。
她的出现,让我有点惊讶。
因为会长出声的时间点太早了。
在我的记忆里,会长是放学后才来抱怨关于磷的事,而且是用「我不想跟那种笨蛋扯上关系」为由,看准了磷不在我身边的时机过来的。
因为我一直不理磷,过去似乎终于开始改变了。
「你是森山磷吧?」
「对呀,怎么了?」
会长斜睨著吓了一跳、呆呆回答的磷。
「你知道这个学校禁止乐团活动吗?」
「欸!?这里明明是Animato的母校耶!?」
磷惊讶地喊出声,会长傻眼似地叹气。
「就因为是他们的母校;那个乐团太有名了,搞得学校有段时间一团乱。」
Animato animato是大约一、两年前,由当时的北高三年级学生组成的一个摇滚乐团。
以在文化祭上办LIVE为契机,他们展开业余活动,人气爆棚,就地下乐团而言,他们得到的支持堪称超规格。组团伊始便没有公开成员的本名与真面目更使死忠粉丝疯狂,本尊至今仍然是个谜,就是所谓传说中的乐团。
但他们出道两年之后,也就是十年前,突然解散了。
之后,成员们的动向不明,只有短短活动期间内发表的无数名曲深植人心。
由于风格鲜明的他们的活跃,让当时的北高接连出现后继的乐团,粉丝们也常到学校附近来。
似乎是因此触犯到让学校治安恶化、学生成绩退步的逆鳞,这才有了禁止乐团活动的规则。
磷听会长满脸怒意的说完后,双手往桌上一拍。
「原来如此!啊,难不成是这样!」
她指向我。
「这人昨天被我撞见他超嗨的在弹Animato的歌后逃跑,然后现在装做不认识我,都是因为怕事情曝光后被老师骂吗!?我以为他只是害羞耶!」
我的背脊唰地一阵冷。
这些本来是我跟磷的对话。
然后现在,我的角色换成了会长,内容进度完全一样。
同学投射过来的,「智跟那个乐团迷妹转学生是一挂的」奇妙眼神,也跟记忆中一模一样。
我明明采取了跟之前不一样的行动,明明应该发生跟之前不一样的事情,但流程却完全没有变……。
那么,这之后磷的行动是……。
我想趁磷的注意力都放在会长身上时离开,所以静静地站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
「我是为了想和Animato一样在文化祭上办LIVE才转到这里来的呀!」
磷一边如同我记忆中地大喊,一边抓住想逃走的我手腕。
「……啧!」
「好,我们去教职员办公室吧!直接跟老师谈判,请他们准我们组团!」
磷用天真烂漫到近乎暴力的笑容面对我,用力地拉扯。
这怀念的感觉,我在黑暗的房间里反覆回忆的这幕情景,让我几乎要妥协。
「等一下,你啊──」
就在会长想阻止磷的时候。
「不要碰我!」
我愤怒的声音,响彻午休时充满愉悦气氛的教室。
「……啊。」
我愤怒的吼声,让整个教室里的人、会长,甚至连我自己都呆住了。
视线的边缘,被我绝决推开的磷的手,像失去目标似地收起。
宛如被打了一记耳光似地睁开眼,磷失望地垂下肩膀。
「啊,对、对不起啦……」
磷小声地道歉。
我脑中浮现磷用气音说话的脸,被我的心情所影响而表情扭曲的脸。
「……啧。」
我飞奔出教室。
跑过走廊,冲下楼梯,就这样穿著室内鞋奔出教室,穿过自行车停车场,想就这样远远地逃离学校。
不是的!不是的!
我并不想让磷露出那种表情!
我喜欢磷那种笨笨的笑脸,我希望她能一直微笑著。
但喜欢上磷的我,却只会不断伤害她。
明明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故意保持距离的。
就算她的身边没有我,只要能让她绽放笑靥就没有关系。
却是这样的结果。
磷因为生病,自懂事起就一直在住院。
对磷而言,今天是她学校生活的开始,应该一直都很期待的,我却用这么残忍的方式,把一切都破坏殆尽。
没有比这更糟的了。
回家后我躲在房间里,躺在床上。
把脸埋在枕头里,决定暂时跷课不去学校。
我已无法忍著再继续无视磷了。
也害怕让磷再露出那样的表情。
「什么啊,一直都在逃避……」
磷过世之后的两个月是,重返过去之后也是。
但除了这个方式之外,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自己混乱的心情。
叮咚。
「……嗯?」
傍晚,门铃声通知有访客。
难道是磷追到了这里来?我警戒起来;但仔细一想,这时候她还不知道我家在哪里,再加上那么清楚的拒绝了,应该不会早早就追来才是,便走向玄关。
可还是警戒地从门上的猫眼看出去。
「会长?」
门另一头的,是抱著我书包的会长。
「真是的,可以不要额外增加我的工作吗?」
门一打开,会长一开口就这么说,然后满脸不开心的把书包丢给我。
接著塞过来的是装在塑胶袋里的室外鞋。
会长虽然讲话难听,但既认真又会照顾人,所以从小学时就常被老师指派去处理麻烦事;这次应该也是吧。
「啊啊,不过,中午那件事情真是太好了。」
「蛤?什么?」
我反问是什么事情后,会长笑著眯起双眸说「那个转学生的事」。
「我身为学生会长,立场上是要执行秋季文化季的;因为还得准备升学考试,所以必须从现在就防患未然。托你告诉那个转学生现实情况的福,省了我一些麻烦。」
「……啊啊,或许吧。」
讲到不想讲的话题,我不由得板起脸,一边希望她赶快回去,一边打算关上门时,会长挡住我的势子继续说。
「我很讨厌那种不管会不会给周围的人添麻烦、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家伙,所以今天看到那样我很开心喔?之后你要是能继续拒绝她、不要助长她的气焰,就是帮了我大忙。」
会长自顾自地说完就回去了。
「……」
那家伙,个性有这么差吗?
会长半年后的确还是毒舌又有压迫感,但这个时候有这么针对磷吗?
完全想不到是暑假时帮我们乐团成立了粉丝后援会的人。
「……哪有这么简单。」
我躺在床上,低语。
「我其实是想再跟磷一起的……」
不过,会被会长臭骂一顿,也是没办法的事。
因为她还不知道我有多眷恋和磷度过的日子。
「……」
大概是因为会长跑来把想讲的都讲了个遍。
我呆呆地回想著重返过去之前,我在家窝了两个月,最后会长冲进我房间时的事。
◆
散落的杂志、稍微晒了一下但没洗床单的垫被,立在墙边生灰尘的电吉他。
在宛如时间停止的幽暗房间里,我这天也是一个人躺在床上听音乐。
发生异于往常的事件,是太阳刚下山的时候。
「筱原同学,你在吧!快出来!」
咚!
大吼之后,我听见用力敲门的声音。
那时候的我,非常非常怀念那个隔著大音量耳机都还能清楚听见的声音。
「会长吧……」
虽然有到过玄关,但那天却是头一次杀到我房门口。
大概是我爸或我妈担心我就此一蹶不振,所以让她进来的。
我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回应会长的怒吼声。
「我想一个人静静,抱歉,你回去吧。」
「你要一个人躲几个月才开心呀?」
会长乾脆地没把我的话当回事,带著一丝犹豫地走进我房间。
「真够乱的,这不是一般人住的房间吧?」
她尖锐的发言,隐隐约约从耳机外头传进来。
「明明就是考生,却连桌子都满是灰尘,你要不要再夸张一点?」
久违的会长一如往常穿著制服。
垂在胸前的发辫也一如往常。
她端正的脸蛋上一双眼神锋利的凤眼,直直地朝我看了过来,我别开眼睛。
「你打算这样到什么时候?」
会长严厉的声音,从耳机里歌声的空档钻进我耳中。
「回答啊。」
她全然不留情,用尖锐的声音逼问瘫坐在床上毫无反应的我。
「回答啊。」
会长再重复了一次。
但我还是沉默著,也没跟她对上眼。
小半晌,神经断线的会长激动地喊。
「筱原同学!听我说!好好看著我!」
会长冲动之下,把我头上的耳机扯了下来。
那动作太大,把耳机插头从随身听上也拔了出来。
从随身听里流泄出来的,是我们的演出声音。
还有,磷的歌声。
「……啧!」
捡起耳机的会长脸色一僵。
然后视线转向播放出磷歌声的随身听。
曲子结束。
几秒钟后,同样的曲子又从头开始播放。
磷舒服的歌声、富有活力的气息,无数次、无数次地重复播放。
和磷最后的LIVE,在文化祭上表演的最后一首歌。
「……筱原同学,你啊。」
会长的声音颤抖著。
「你一直在听这首歌吗?」
那嗓音像要哭出来似的。
「在你躲在房间里的这段时间,一直在听?」
她冰冷的手,抓住我的肩膀摇晃。
「筱原同学……」
会长开口,告诉我我已经清楚知道的事实。
「森山同学她已经……不在了喔。」
「我知道。」
我有气无力地说。
「但是啊,闭起眼睛、无意识地哼哼这首歌……总觉得有现在还是跟磷一起在这附近跑来跑去的感觉。」
脸颊边突然清脆地响了一声,热辣辣的痛楚随即袭来。
「就是因为你这个样子!」
会长甩了我一耳光。
「你要是再这样下去,谁都没办法往前走!……我啊……」
她的脸,就像是自己被打似地皱起。
打我的手紧紧收拢,这次换会长别过眼去。
「看来我还是拿你没办法……跟森山同学不一样。」
然后,会长在告诉我乐团成员们常去的那家乐器行最近要关了、准备离开我房间时平静地劝我。
「不管你再怎么希望,都没办法再跟森山同学一起做任何事了。」
◆
「……是啊,就像会长说的。」
想起半年后会长说的话,我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低语。
──要是没有说我喜欢她就好了。
──要是能重新来过,我不会和磷组什么团。
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又比任何人更期盼著再次见到磷、跟她说话、一起欢笑。
我喜欢只要跟她在一起,就连我都有精神起来的活力,眷恋她像个小笨蛋一样横冲直撞的一言一行,想一直看著她孩子般的笑容。
所以我不想再和磷见面了。
和她见面比什么都痛苦。
就如会长所说,我已经没办法再跟磷一起做什么了,也什么都不可以做。因为即使时光倒流,我也已经喜欢上磷了。
「……说是这样说,该怎么办才好?」
明天开始要怎么跷课呢?跟爸妈装病也是有极限的,是不是该找个可以逃过辅导的隐密住所……就在我开始这么想的这个时间点。
叮咚。
门铃声再度通知有访客。
「怎么了?是会长吗?」
我想说是不是会长有什么东西忘记给我,所以又折回来,便毫无防备地开了玄关的门。
「啊!在家!」
「……蛤?」
我身体倏地一僵,胸口泛起甜美的疼痛。
门外的不是会长,而是抱著我昨天丢在河岸边吉他的磷;跟她瘦小纤弱的身体不同,她带著快乐且自信的笑容说:
「来来来这个!你忘记的东西;我都送来了,所以跟我一起组──」
我想趁磷话还没讲完时就把门关上,但是磷闪进门缝里,硬是挡住了。
「啊!等一下啦!?」
「呜哇,抱歉!」
用力夹到磷让我吓了一跳,立刻道歉然后收起关门的势子,但好运气也到此为止了。
磷就这样抱著吉他迅速入侵到玄关。
紧接著坐到小台阶上。
「在你跟我组团之前,我是不会把吉他还你的!」
她紧紧抱著吉他,威吓似地鼓起双颊发出「唔──」的声音。
这个我什么都还不知道时只会觉得可爱的动作,现在却紧紧揪住我的心,自责不已。若我现在逃出去、又或是把磷推出去的话,应该能逃离这份痛苦,但我只是一动也不动地低头看著磷。
逃避不了自己的我,用冷冰冰、半是责备的语气开口。
「……为什么?」
「我是跟著那个看起来凶巴巴的学生会长来的。」
「不是这个。」
我的意思不是要问为什么知道我家在哪。
「你没有非我不可的理由吧?」
就算只是乐团成员的关系,可磷邀约的是我,这让我万分欣喜;但正因为如此,我想要终结这一切,问出非我不可的理由之后将其一一否定。
「因为你会弹吉他啊!」
「跟我一样会弹吉他的,要找马上就找得到了。」
「但你弹的是Animato的曲子。」
「……只是碰巧而已。好了,赶快回去。」
我每说一句话都紧张得快要停止呼吸,身体几乎要四分五裂,心痛如绞地编织著拒绝的言语。
「可是,那,那我不把吉他还你喔?」
磷挑衅似地说。
「可以啊,我不弹了。」
「欸?」
至此,我第一次见到磷犹豫动摇的表情。
「所以也不需要吉他了……你高兴的话,现在把它砸了也可以。」
「!」
磷更用力地抱紧吉他。
如果硬抢的话说不定会害她受伤,我犹豫了一下;就在这个时候。
「不行!」
磷就这样抱著吉他,脱了鞋往楼梯那边逃。
「啊、喂!?」
我慌忙要追,结果磷停在楼梯中段往下看著我。
「你要是再过来,我就往你那边跳!飞天扑击喔!」
她依然抱著吉他,眼中流露著强烈的意志放话。
「……」
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
够了。
不要再跟我扯上关系了。
「……虽然你什么都不知道……」
悲伤的,我的声音颤抖著。
「……我还会跟今天一样伤害你喔,所以不要跟我扯上关系,好了,赶快回去,拜托你,出去吧……」
这是我真实的心情。
每说一句拒绝的话就纠结一次,我很高兴磷黏著我,因此拒绝磷变得益发痛苦。
即使如此,我也已经崩坏到磷在我眼前、我却连要逃的意思都没有,希望永远品尝这份痛苦,只能拜托她离开。
「……那,我也说会让你觉得莫名其妙的话喔。」
不知道为什么要相互比拚,磷不可思议的言行让我不由得抬起头看她。
啊啊,够了。
我无法抗拒那双眼睛。
「我在河岸边有说过吧?有首我从小就有印象的歌。」
她是指我们在河畔遇到那天嘴里哼的歌,鼓励病床上的磷,让她认识Animato animato的、出处不明的歌。
「总觉得你的吉他声音,跟那首歌很像。」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到这件事。
「你或许只是很单纯地弹了Animato的曲子,不过,总而言之,我那时候就觉得吉他手唯有你能胜任了。」
我就这样看著磷,听她说。
「忽然和这样的人相遇,而且转学第一天就发现这个人在同一个班级……虽然你可能不知道对此我有多高兴、有多安心,但我非常、非常开心喔。」
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磷一直都在住院,今天是她第一天上学,一定会觉得不安。
再加上那时磷已经知道自己的时日无多。说不定正是因为在她打算好好度过学校生活的这个时间点,突然发现了跟自己梦想有关的同伴,所以才产生了那种破天荒的能量。
「我迷上你的吉他声音了,所以不管怎么样,都想跟你一起组团。」
我并不是想听到这种话。
我不需要这种听了会让我开心的话,不需要这种只是没有意义的、让我越来越放不开手的话。
我明明希望她现在就用冰冷的、放弃的、死心的话击倒我,这么做对现在的我来说才是救赎。
从嘴里硬挤出话来似地,我小声地说。
「……这样的话,你赶快……去找代替的吉他手。」
可我清楚得很。
磷这个眼神的结果。我没有成功阻止过磷的任性,磷也没有放弃过。
无论如何都要跟我搭档组团的话,会占去磷宝贵的时间吧。
我一定要避免磷把心力花在这上面,不要浪费她短短的时光。
「在你找到代替的吉他手期间,我就陪陪你吧。」
「真的吗!?」
「……嗯。」
就只到找到代替的人为止,不要浪费磷的时间;我一边在心底复诵,一边缓缓点头答应。
磷的表情像盛放的花,极其危险地在楼梯中段跳起来。
只要看过一次,就无法再次让这个笑容染上阴影了。
是日,我便展开行动。
「店长人脉广,我想很快就能找到代替我的人。」
「喔──」
「……你有打算要找代替的人吗?」
「欸?啊、啊啊、嗯,当然有啊怎么了?」
她大概还有些警戒吧,一直抱著我的吉他;我带著磷,前往成为我们据点的那家乐器行。
原本这一天流程应该是知道这一带的练习室都不租给北高生的磷,缠著我到学校附近的公园,在练习兼模仿街头歌手时被店长发现。
店长不仅和音乐人关系好,还无视市内不准租练习室给北高生的决定,提供我们练习的场地;她的存在,帮了我们大忙。
要找代替的吉他手,当务之急也是介绍磷跟店长认识。
「这里?」
「啊嗯。」
在车站前的小路上。
静静伫立在那里的四层楼建筑,是店长的城堡。
既没有招商的广告,从室内也透出了亮光。
走进店里,在柜台吞云吐雾兼发呆的那个人「嗯?」地看向我。
「啊咧──?你是阿智吧?超──久不见的。」
穿著皱皱的宽大衬衫配牛仔裤,没有什么化妆感的漂亮脸孔松软软的。一脸想睡,语气像是对什么都没兴趣似地有气无力。
「……您好。」
我莫名地有些紧张,带著点犹豫开口。
「啊,是Animato!」
磷对店里的BGM有所反应,兴致高昂地喊出来。
店长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到磷那边。
「什么,你知道啊?」
「我是这团的大饭!」
磷双眼放光,挤到坐在柜台里的店长跟前。
「店长也喜欢吗!?」
「算是吧。什么啊,想说一直没看见你,终于找到知音啦。」
店长隔著磷的肩头对我说。
「怎么说?」磷转头看我。
「这家伙也喜欢Animato喔,什么,你不知道吗──?这样姐姐全部都跟你说唷。」
店长从里头拉来两张圆椅子,贼贼地笑了。
磷轻轻坐在一张老旧的摺叠椅上,跟店长之间隔著收银台,嗯嗯地不住回应,专心听店长的爆料。
「那个啊──智是在我们家买的电吉他,因为喜欢同一个乐团,所以我用优惠价租他练习室,但这家伙对自己的吉他技术没信心,因此没去参加乐团成员甄选,也不好意思找乐团成员,就只有Animato的曲子弹得很好;哎,这要说优秀也算优秀啦。」
「嗯嗯。」
「然后啊,他就这样一个人单干,所以在不知道北高禁止乐团活动的情况下,凭著一股憧憬就去考了;而且他本来就不是个功课很好的人,好像读得很辛苦啊?我大概已经两年没见过他了吧。」
听店长一串爆料完,磷嗯嗯不住地点头。
「阿智!没问题的!我可以当你第一个乐团伙伴,也会教你功课!」
「为什么好像变成我在拜托你啊……」
我叹了口气,转向店长。
「因为这家伙吵个没完,所以我稍微陪她一下而已;今天来这里,是想介绍她给店长您认识,好找可以代替我的吉他手。」
「蛤──?突然来这么一下,我没有理由帮忙吧,麻烦死了。」
店长用手撑著脸,意兴阑珊地说。
尽管这反应理所当然,但因为记得之前的那三个月受过店长各方帮助,一下子被这样乾脆地拒绝,我有点退缩。
「嗯──不过也是啦──」
店长一脸思考的模样,提议道:
「总之啊,这孩子,那个,你是叫磷吧?先唱一唱让我听听看;你们可以用练习室。剩下的等唱完之后再说。」
店长应该是要先看看磷的实力,再来谈要不要帮忙。
「……这个……」
跟兴致勃勃地喊「好好!我唱我唱!」的磷相反,我无法一口答应。
「不,我们还没有合乐过……」
光是像现在这样跟磷一起行动,我的心就阵阵刺痛,要是再能和磷一起演奏,我怕我的心情就要瞒不住了。
「没合乐过?那更要试试看了。明明就没一起演奏过,却说要找代替的吉他手,我不懂这其中的意义是?」
店长说得很有道理,我无法反驳,跟著兴致高昂说「加油喔」的磷一起上了三楼的出租练习室。
打开厚厚的隔音门,磷迫不及待地从我旁边穿过去站到麦克风前面,跃跃欲试地笑了。
「要唱什么!?」
这是曾经应该持续下去的风景,也是我无法再次拥有的风景。
这样下去搞不好会不小心流露出想永远待在磷身边的心情,我压抑住自己的感情,声音冷硬起来。
「嗯……」
我一边故意不看磷,一边从箱子里拿出吉他,接到练习室两边的喇叭上。
「『远距离恋爱爆击导弹』一类?」
「好耶!我超喜欢这首歌!」
我没有回应磷的话,抱起吉他,咕嘟一下屏住呼吸。
心爱的吉他被我放置了两个月以上,像是确认弦的触感似地,我开始演奏。
虽然挑了难度相对低的曲子,可手指依旧非常僵硬。
就算只是为了博得店长的协助,我也不能弹得这么差……我拚命地回想演奏的感觉,但身体紧绷,弹得很不顺。
这不只是因为两个月的空白。
还因为越是压抑对磷的心情,我其他的情感也越是随之消失,情绪死板,所以弹得处处出错。
不过,无所谓了,这样说不定比较好。
磷的歌声一定不会被我乱七八糟的吉他给影响,得到店长的赏识吧,还说不定会因为我弹得这么烂,店长也说服磷找其他人代替我也未可知。
这么一来就会如我所愿;我继续压抑情感弹奏。
然而。
「……啧。」
就在前奏结束,进入A段的时候。
磷的歌声和我的吉他声音重合。
这个瞬间,我只有指尖像是其他的生物、赋予其生命似地开始动起来。
那是我在磷死后的两个月间,每天每天一直盼望的感觉。
想全身沐浴在磷自由舒畅、深植人心的歌声中,享受心灵撼动不已而拨弦的快感。
即使曲子结束,身体的热度还是没有减退,也没有想罢手不弹的意思。
虽然脑中反覆提醒自己不能被这种高昂的感觉吞没,但磷动人心弦的歌声、灿烂的笑容,轻易地就磨钝了我找到代替的吉他手后就立刻跟磷保持距离的决心。
沉坠到最深最深的感情被引了出来。
明明只打算弹一首的,手指却停不下来;不知不觉间,我硬是在曲子的最后接上了下一首歌。
成了即兴的串烧歌曲。
当然连接的部分乱七八糟,磷也「这什么呀──」的笑起来。
跟磷这么接近,再次和磷一起玩音乐。
甜美的高昂情绪填满我的心,于此同时,激烈的痛楚烧灼著我的喉头。
我明明不是个可以跟磷一起开心表演的人。
但我沉溺在自己一直想要的感觉里,心情完全煞不住车。
结果,在我差不多要弹完Animato animato全部的歌之前,都弹得停不下来。
「也不用找代替的吉他手了嘛──」
「对呀──」
演奏结束后,店长和磷一搭一唱起来。
「吶,虽然我不知道智是怎么想的啦,总之我会帮你们加油的喔,三楼的出租练习室没有人租的时候,你们也可以自由使用。」
「可以吗!?」
磷听了店长的提议后兴奋地探身。
「OKOK,好久没有碰到Animato的大饭了,姐姐开心。」
「啊咧?但如果租练习室给我们的事情曝光,会很麻烦吧?」
磷像是确认似地看向我。
没等我开口,店长不在意地说:
「没关系没关系,不管有没有曝光,也改变不了这家店经营惨澹的事实。」
「……借不借无所谓,店长。那个代替的吉他手……」
「啊──好啦好啦,我知道我知道。」
结果这一天,找代替吉他手的事没有明确的结果。我和磷就这样离开了乐器行。
天色已经晚了,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送磷回她家。
面对因为第一次演奏而兴奋不已的磷,我尽可能地冷淡回应她的话。
但磷始终都带著笑容,语调高昂;到玄关时回头,用她天真又呆呆的笑容对我说:
「今天真开心!明天见唷!」
「……喔。」
在一个人回家的途中,我突然痛到蹲在没有其他行人的路边。
即便大口大口喘气,那梗在我胸口的块垒却一直没有消失。
「我在干嘛啊……」
明明决定不再跟磷有所牵扯了。
可又不知不觉地一如往昔,跟磷一起度过。
我沉溺在音乐交叠的整体感当中,当她笑著跟我说「明天见」时,被磷需要的喜悦,刺激著我必须压抑的心情。
「……不要误会了。」
我对自己警告似地低语。
「磷只是把我当成乐团的一员。」
想起来啊。
磷对我的告白抗拒得有多激烈。
总是天真笑著的她是那样的慌乱,语气是那样的强硬。
如果我不能抹去喜欢磷的心情,就不应该接近磷。
即使如此。
我低头看著还留存著拨弦触感的指尖;我曾经以为再也听不见的、磷活生生的歌声,渗进那里。
我把头埋进膝盖间,说出骯脏的话语。
「……我、已经、不想放手了。」
磷她需要我,说想跟我一起开心玩音乐。
这样的话,只要我到最后都不说「我喜欢你」,剩下的三个月,是不是就能跟磷一起度过了呢?
我脑中满满的都是这种自以为是的念头。
到底是谁说喜欢上别人的心情是美好的啊?
到底是根据什么理论才有这么愚蠢的想法啊?
至少,我是如此地丑陋。
「我有重要的事情宣布。」
不知道跟磷的距离要保持多远,合乐后就这样过了两天。
到学校后,磷招手把我叫到没什么人的地方,大大地笑开。
「这周末要在车站前的LIVE HOUSE表演喔!是我们值得纪念的第一次LIVE!」
没有贝斯手,也没有鼓手。
距离第一次合乐只有两天的无经验二人组。
以这种状态投入LIVE不是没常识就是狂,但我已经知道磷是认真的。
「来,这个,是你要负责的部分。」
磷把LIVE门票递给我。
一张一千五百元,共二十张。
乐团成员还没全部找齐的第一次LIVE,这个门槛满高的。
连买学生票去看电影都会犹豫,一个不知来历的乐团。门票一张一千五,根本没有理由早早卖完。
「……」
我沉默地低头看著LIVE门票。
光是合个乐就这么不想离开磷,若办了LIVE……。
「……突然说要办LIVE……得先好好再练习积累或是找乐团成员吧。」
我试著抵抗,但是。
「店长说了,阿智只会一直碎碎念不会来真的,所以要先给你来场震撼教育。」
用跟之前一样的理由拒绝LIVE的我,再度败下阵来。
……不,不过,走到这一步,如果找不到代替的吉他手,我无论如何都得参加这场LIVE了吧。
参加这场LIVE是之后找到鼓手与贝斯手的契机,为了让磷的文化祭LIVE能成功,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活动。
再加上──。
不知道是不是误会我的沉默僵硬是因为紧张,磷一直保持微笑地说:
「没问题啦!我们的表演,一定会吸引非常多想成为乐团成员的人的!会变成开后宫状态喔,还会有很多反对乐团禁止令的粉丝!欸嘿嘿嘿嘿。」
沉醉在自我想像里的磷,在听到预备铃后折回教室。
我没办法在这么开心的磷面前说,我不参加LIVE。
「好,那就明天交喔。」
我看著今天班会上班导发下的纸皱眉。
那是暑假前家长、老师、学生三方面谈的升学就业调查表。
无法跟磷拉开距离而觉得痛苦的情况,在这样的日常生活中多不胜数。
班会结束后,磷立刻到我桌前,呆呆嘟著嘴『唔──』地说:
「大学好多间唷,不知道要选哪个。」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本来只要安全地照之前的记忆重来一次就好,但在知道磷来日无多之后,我说不出任何神经大条的话。
「总之我就选阿智的程度能考上的大学吧。」
磷一脸游刃有余地说。
其实磷的成绩极好,考转学考时她同时接受全国学力测验,考出只能怀疑是误植、篡改、或是用某种手段作弊的高偏差值,从会长手里抢下全学年第一名。
在漫长的住院生活中一直憧憬学校生活的磷,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念书。
「你啊,没有这样选大学的啦。」
我没有看嘻嘻笑得像个恶作剧孩子似的磷,从教室后面拿了写著学部学科大全的一大本书,在桌上摊开看。
磷见状「呜啊啊啊啊」地抱头苦思。
「不要拿出这个像升级版电话簿的玩意啊!」
「太夸张了你。」
面对我冷冰冰的话,磷也打从心底开心地笑。
这个时候,她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在病床上,她曾透露本来是能撑到毕业的。
反过来说,她那个时候就知道毕业后完全无法生活。
她八成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去上大学。
即使如此,磷那个时候还是笑著聊她不可能拥有的未来。
不只是这个时候。
在她倒下之前,从车站走到大学时也是,她都是打从心底觉得开心。
不仅跟我聊大学,还聊了更长远的未来。
为什么磷可以这样笑著呢?
是因为不知道身体的状况?或是因为讨厌被同情?还是为了避免奇怪的担心阻碍了在文化祭办LIVE的路?
又或是和朋友像现在这样各种烦恼著未来这件事本身,对磷而言就很有趣也未可知。
一定是这样的。
不会错的。
不这么想的话,在单手拿著调查表天南地北乱聊的磷面前,我很难保持平静。
就这样,我没什么干劲地迎接这个周末。
「真是的,结果几乎都是我在卖票啊。」
礼拜六傍晚。
我跟磷朝著离车站南口商店街有段距离的LIVE HOUSE「ABANUS」走去。
去参加确认器材、当日顺序的前日彩排。
「我也有认真卖票啊。」
「你卖了几张?」
「……三张。」
「我十七张喔!」
不不,磷这本来就异常。
如果被发现在玩乐团会很麻烦,所以北高生之间不会互相推票。
这种情况下自然会去找国中时期的同学,但没有旧识的磷是用上门推销的方式,把票卖出去的。
为了卖出这十七张,她走了将近一百户人家,真的很可怕。
我为了把票销给国中同学,也努力到几乎要把自尊跟灵魂一起卖掉的程度,但还是比不上磷的力量跟执著。
走一走,我们到了「ABANUS」。
这个我和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表演的LIVE HOUSE。
就在彩排结束,为了让下一组乐团方便作业而早早从舞台上撤下时。
其中一位工作人员叫住我跟磷。
「我还是确认一下,你们真的不是北高生吧?」
「啊噗哈哈哈!」
呼拢得超明显的磷绷紧身体,发出奇怪的笑声。
我把磷拉到身后,站到工作人员眼前。
「不是。」
「不是就好……那间学校的教务主任非常啰嗦,光是知道客人里有北高的学生就会叫警察来,会有人投诉啊。」
工作人员苦著一张脸。
「那是标准绝对嫁不出去的类型啊,哇哈哈。」
工作人员说完对教务主任很一般的评价之后,为了准备下一场彩排回到负责区域。
磷从我身后探出头,一脸慌张的模样。
「我们当天变个装吧,我戴墨镜,阿智你戴面具;我们的团名刚好也是这种感觉嘛。」
磷报的团名是「NANASHINOGONBE」(注:又写作「名无しの権兵卫」,类似「张三李四」、「无名小卒」之意。)这个毫无品味的名字。
「……为什么这家伙书读得这么好啊?」
「才、才不是!我取名字的品味才不只这样呢!我有找齐四个人时用的正式名称!这只是(暂定)的啦!」
那个找齐四人时用的名字当然也俗到不受好评。
翌日。
在店长那里练习几次之后,我们徒步前往LIVE HOUSE。
我们是第一个上场的,opening act,也就是暖场表演。
来听LIVE的客人几乎都是为了听之后预定上场的有名乐团而来,如果能一扫那种不舒服的气氛、展露出让会场嗨起来的实力,我们这种无名的业余团体也能一举成名──这是磷从店长那边听来后兴致勃勃地告诉我的,但一般而言,第一次的LIVE应该都没这么乐观。
磷是例外中的例外。
「接下来,我们的传说开始啰!」
指著通往位于地下室的LIVE HOUSE入口,磷信心满满地笑了。
入口旁边有个小小的黑板,上面写的演出顺序上,知名的业余乐团团名连在一起;最上面的一个,写的是俗到不行的「NANASHINOGONBE」。
「阿智,你紧张吗?」
「……还好。」
现在的我有几次上台的经验,所以比当时紧张到想吐的状况好一些。
但这之后要发生的事情──正确来说是想到那件事情,还是心情沉重。
再加上最可怕的,是我要和磷保持距离的决心,似乎会因为LIVE完全瓦解。
看到我僵硬的表情误以为是紧张的磷,对著我「呜噗噗噗」地刻意露出笑容,
「没问题啦!阿智长了一脸很有吉他手样子的坏人脸,也会马上习惯上台这件事的。」
「你脑袋里的吉他手到底是什么形象啊?」
「好,走吧。」
磷像是跑进游乐园似地,迈步朝地下室走去。
一直引领著我们的背影。
我压抑著自己涌起的心情,回想在病床上慌乱的磷来警告自己。
(……不可以随波逐流,不可以误会!)
我像是要咬出血似的紧咬著自己的唇,追在磷身后。
「……」
上了舞台,灯光一打,我动弹不得。
要在这么多的客人面前,站在高一段的舞台上,展露自己的吉他技术。
这对不习惯的人而言,会处在非常非常紧张的状态中。
但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时的我了。
为了遮住自己的脸,我戴上磷准备的便宜角色面具,虽然呼吸困难,不过没有特别大的阻碍。
我跟当时因为紧张到发抖,应该下的第一个音就华丽的失误,脑袋完全空白的自己已经不同了。
即使如此,我在舞台上还是僵了一下。
在LIVE会场里面满满的人面前,即便躲在面具后依然看得出眼神发亮的磷。
还能在那么多人面前跟磷一起表演,我高兴得无以复加;我明明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资格,可在舞台上还是忍不住情绪高昂起来。
在曾经以为不会有第二次的正式演出前,我完全无法压抑自己的感情。
所以动弹不得。
如果在这里弹出了第一个音,是不是就无法离开磷了呢……?
但如果不弹的话,就会让期待LIVE的磷难过。
会毁掉一个让磷开心的回忆。
但是……。
因为脚灯的逆光而几乎看不清脸孔的观众群中,开始「怎么了?」的骚动。
就在这个时候。
『第一组!森山磷!要开始唱了!』
磷紧握著麦克风架,朝我露出猛兽般的笑容。
这是跟之前我一样在舞台上动弹不得时相同的行动,是磷第一次直击我心时的笑容。
「Animato animato的『再见监狱教室』!」
就只是理所当然地用清唱对抗眼前的观众,用充满著「吶,很有趣吧?」的视线与歌声朝我伸出手,跟之前的时间点相同。
这只手曾将我和磷用音乐相系,将阴暗的我带往有光的地方、带到她的身边。
我几乎是立刻就要弹起来,但在教室里拒绝磷的景象盘据脑海。
我不知不觉间抓住了磷的手,无法演奏。
「……抱歉,磷。」
明明我已经没有牵住磷的手的资格了。
被磷的歌声引领,手指变成其他生物的感觉。
指尖拨弦的感触,还有演奏出乐音增幅后让身体摇摆起来的舒畅感,这个乐音与磷的声音重叠的快感,一切的一切都直接贯穿了我。
随著我们歌声跳跃的无数影子。
位处跃动中心,充斥整个阴暗狭窄的LIVE HOUSE、让连结每一个人的电源信号炸裂的全能感。
磷的歌声在整个会场回荡,包覆全身,透过吉他融为一体。
总觉得只有在跟满脸笑意的磷一起表演的时候,我跟她在一起的疼痛和罪恶感,才会稍微减轻一些。
我们的表演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
演唱进入最高潮,我计算著时间点。
我不想结束,想再多表演一些;但不在这边出包的话,磷就无法跟鼓手和贝斯手相遇。
不管有多想把现在的时间攒在手里,不过为了让磷能顺利组成乐团,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
辅导老师来LIVE HOUSE巡逻,揪出我们真实身分的时间好像是──现在。
我一派自然地让身体随著激烈的演奏摇摆,然后装出脚被舞台上的电线绊倒的样子,摔了一大跤。
摔倒的时候,刻意用手把面具拨开。
我就这样站起来,在确认磷「啊!」一声喊出来、注意到我滑脱的面具时,装做慌张地重新戴好。
就在我接著重新拿好吉他,继续演奏的时候。
「欸!?什么什么!?」
脸色大变的工作人员从舞台边冲出来喊我们,演奏中断,我跟磷躲到一边。
就这样,我和磷第一次的LIVE瞬间落幕了。
「请尽力避免再发生类似事件。」
LIVE HOUSE「ABANUS」的事务所在大楼一楼。
我和磷坐在事务所的椅子上,抬头看著用严厉态度跟一群穿著同样上衣的工作人员说话的人。
北高的教务主任,布施敦子。
她跟在来LIVE会场巡逻的辅导老师旁边,满脸不悦地皱紧眉头。
神经质地用手指把锋利的镜框推回原位后,转而看向我们。
「森山同学,关于你的遭遇,在你办转学手续时就已经听过也了解了;虽然第一次的学校生活让你很开心,但这绝不是破坏校规的理由。」
「可是──」
「学校并不只是念书,也是学习这一类事情的场所;为了将来,你也要学会跟周围的人协调。」
冷冰冰的教务主任压得磷无从反驳。
气势高人一等的磷,面对这样冷硬的说教也屈居劣势。
我偷看磷的侧脸。
她一脸悔恨地咬著下唇。
在我因为教务主任的说教与工作人员百无聊赖的态度而吓得发抖时,她对那些关于将来的话,会多有想反驳的冲动啊。
「因为你们引起的问题导致LIVE一度中断,有五十张退票。」
教务主任看著从工作人员那边收到的纸跟我们说。
是因为你们发现我们的真实身分,立刻跟工作人员抗议造成的吧;尽管我想这么说,但现在的气氛实在说不出口。
「损失约八万圆吗?跟他们的父母联络索赔。」
「不,那个,请不要联络家里──」
「这不是你们两个高中生负担得起的金额才对?」
虽然知道这是事实,但教务主任也对我的请求充耳不闻。
是打算透过通知父母,给我们的行动下第二道封条吧。
「我会利用暑假打工赔偿的。」
「你以为高三生的暑假是什么?」
教务主任完全不接受。
「是准备升学考试,最该努力念书的时期;尽管我不知道你们毕业后是希望升学还是就业,然而不管选择哪一条道路,拥有最低限度的学历都是个保险;音乐之后要怎么玩都可以。幸好这次犯的错误是用金钱可以解决的事情,现在就由父母来负担这笔费用,为了你们的将来,先要有个学生的样子好好念书。」
在无法反驳的我们面前,教务主任指示班导跟我们父母联络。
就在这个时候。
「老师啊,你的脑子怎么比以前还硬啊?」
事务所的门被推开,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就说了你早点去结婚啦。」
无视事务所里沉重的气氛,用平常的态度开玩笑的,是一脸惺忪的店长。
「你……」
教务主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宛如再也不会消失的那种深深刻痕。
「等一下,优小姐!」
其中一个工作人员朝店长走了过去。
「是你说没问题的,结果这不是北高生吗!」
「抱歉抱歉;那,门票喷掉几张?这些够吗?」
店长从皱皱的口袋中拿出皱皱的十张万圆大钞。
「欸,不,八万就很够了……」
「那,多的就当精神赔偿,然后附赠器材维修怎么样?」
「……拜托优小姐的话机器会死透,不用了。」
「什么啊,你们一个个都看扁我──」
就在店长顺手叼起烟要点火的时候,教务主任责备似地严厉出声。
「是你教唆他们的吗?」
「被当成坏人了呀;我只是稍微帮了他们一把而已。」
店长四两拨千斤地转移了教务主任的压力,指指事务所的门。
「好啦,你们两个人可以回家了。这人是我学生时代的导师,我来跟她说。」
「这什么自以为是的──」
无视来势汹汹的教务主任,店长依然一派平常的样子。
店长再帮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以回去的我和磷一把。
「吶,今天建议你们上台唱LIVE的人是我,就收个残局;但是要还我八万喔。好啦,再不赶快回去我要加利息了。」
「「谢谢!然后,不好意思造成大家困扰了!」」
向店长和工作人员道歉后,我跟磷跑出事务所。
出店门后,我拿智慧型手机确认现在的时间。
差不多是按预定重现一遍之前发生过的事。
「啊啊啊啊,好恐怖啊啊啊啊!」
从LIVE HOUSE逃出来之后,我们两人一路漫步到车站前。
磷的家在车站北边,就在北高附近,所以自然就变成我送她回家。
「还不是因为阿智像漫画一样耍笨!」
「就说了抱歉。」
磷嘴巴上气鼓鼓地抱怨,但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开心得很。
「好想早点再唱下一场LIVE唷!」
她一点沮丧的样子都没有,像已经看到下一场LIVE聚光灯似地闪闪发亮。
「……嗯。」
我重新抱好吉他,开口问磷。
「教务主任刚刚说,这是你第一次的学校生活,是怎么回事啊?」
直到最后,我都还很犹豫要不要问这个问题。
因为这虽然是为了要触发揪到鼓手跟贝斯手这个方向必问的问题,但这一问出口,我似乎就无法与磷保持距离了。
不过,或许不论走哪一条路,一旦经历过那场LIVE,我就不可能跟磷保持距离。
面对我的疑问,磷不自觉地露出认真的表情。
圆圆的眼睛抬头看向我,像是在寻找自己的语汇与声音。
「你听过扩张型心肌病吗?我就是得了那种病。」
磷用比平常稍微低落一点的声音开始说。
那是对我而言第二次、对磷而言是第一次提到过去的瞬间。
磷在上小学前发现罹患了这种罕见疾病。
主要的治疗方式与磷的体质不合,于是她过著只能用人工心脏维持生命,等待心脏移植机会的日子。
在这段不仅是医院,连离开病房都难的生活中,支持著磷的,就是Animato animato的音乐。
跟同学一起组团,在校内活动大受好评,然后华丽离开。
这样的Animato animato对磷来说就是英雄,足够让与学校生活无缘的她产生莫大憧憬。
「所以,当移植顺利成功,可以去上学的时候,我非常非常开心,做复健也不觉得辛苦;比起治好自己的病,能去上学更让我开心。」
在磷过世后,我在心底已经无数次气过决定让她去上学的双亲跟主治医师了。
会这么痛苦,是因为已经知道磷在心脏移植后身体出现了异状却不阻止她,一切都是你们这些人的错;一般情况下,就算治愈率低,也应该会让她接受治疗吧。
但谁能强迫一个因为能去上学而露出笑容、欣喜不已的女孩,再一次住回医院呢?
而且极有可能就这样一辈子出不了院。
「今天的LIVE,我真的很开心。」
磷小跑步地跳到我眼前。
「我呀,一直都只会让人难过,我爸也好,我妈也好,因为照顾我,每次我病情恶化的时候都会露出心酸的表情,主治医师也在每次移植配对不成功的时候露出抱歉的表情,我曾经以为我这辈子必定无法让任何人微笑,就这样死掉。」
可并不是这样的;磷笑著说。
「今天的LIVE有多少客人呢,有超过一百人吧?虽然光线很刺眼我看不见,但大家都因为我们而开心!那样兴奋地跳、一曲结束之后就疯狂的拍手!」
之后,她说。
转过她伪装成已经治好病、恢复得与常人无异的身体,露出让人完全感觉不出早已知道自己来日无多的笑容。
「我是托了阿智的福,才这么幸福的喔。」
「……这样啊。」
为什么,她能露出这样的笑容呢?
用这样的笑容,说出和她谈到关于将来的时候一样的感想。
那说自己很开心的用词,那幸福的微笑,这一定是本人。
但知道自己来日无多,知道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生活只有几个月就要消失,一定是痛苦的。可是,为什么?
我忽然涌起一股想抱紧磷的冲动。
磷那比之前的我所想的,没这么笨没这么天真的笑容,让我珍爱不已。
现在的我已经喜欢上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因为这份心情伤害到她,所以我已经不能再跟磷在一起了。我反覆地告诉自己。
……但是,磷笑著对我说,是托了我的福才这么幸福。「待在她身边也无所谓吧」的心情仍然蠢蠢欲动。
因为磷转学过来后的三个月,她不是一直笑著待在我身边吗?不是对我笑得这么开心吗?为了让磷永保笑容,我不是该确实地按照之前的一言一行,重现那三个月吗?
心被烧灼般的痛苦让我的意识飘离,我咬紧嘴唇,用疼痛集中注意力。
「阿智你不开心?还是讨厌吉他?」
这时候,磷突然怯生生地出声问我。
这句之前没出现过的话,让我终于注意到自己的脸色变得超难看。
于此同时,我发现自己又让磷难过了。
深呼吸一口气之后,我开口。
「不,超开心的。」
见到我露出笑容,磷也松了一口气,表情缓和了下来。
胸口一阵阵刺痛。我几乎要立刻丢掉笑容叫出声。
不过若磷对我微笑,我就会把一切的痛苦与悲伤统统藏起来。
「……」
到这里,我不经意发现,磷的笑容不也是一样?
为了在短短的时间之内享受最大的乐趣,为了她自己、以及和身边的人一起度过最棒的时光,所以尽量不去想自己身体的事情不是吗?
反正都要结束了,那就用幸福塞满这段时间吧。
她或许是瞒著心里一切的疼痛与不舍笑出来的。
那么,我也这么做吧。
或许拿来相提并论太过了。
可是如果磷直到最后都在隐瞒她的身体情况,那不管多痛苦,我也得隐瞒自己的这份心情到最后。一定要瞒到最后。
我必须扼杀这份心情,一言一行都跟之前一样,努力让磷常保笑容才是。
或许不从磷身边逃开,就这样修正让她在最后的瞬间能说出「幸福」、「无悔」的过去,只要抹去她在病床上时跟她告白的过错,才是在最后的最后伤害磷的我必须要去做的补偿。
我一边露出笑容,一边对磷说。
「……不能再说要去找代替的吉他手了呢。」
「欸!?这是你愿意接吉他手的意思!?」
磷的笑容宛如盛放的花,我只回了「嗯」。
接著,磷突然朝著夜空举起手。
「呜喔喔喔喔喔喔!」
拚命地大吼。
吹散周围的低气压,像个笨蛋似的声音。
虽然过程有些不同,但磷在跟以前差不多的时间点大吼,我也按照记忆说出同样的话。
「脑子也治一治比较好吧?」
「啊,干嘛这样讲!干嘛这样讲啦!」
磷冲过来拍我的肩膀。
「怎么说,讲一讲又想唱歌了,阿智也终于对我卸下心防了!」
「那是你说的。」
「最后一首歌在进副歌前就中断了,我还没完全燃烧啊!」
磷蹦蹦跳跳地左右张望。
车站北口一片寂静。
乡下特有的现象;明明还不到深夜,不过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烟。
周围的建筑物几乎都是早早打烊的店,没有民宅,因此真的没有行人。
只有交通号志闪啊闪的持续运作,稍微有点噪音,应该不会影响到别人。
「喔!发现舞台!」
磷找到的,是巴士站另一头的广场。
广场一隅有一个比周围高几阶的区块。
在这个背后有奇妙造型艺术品的谜样空间,常有舞台活动利用这里进行。
磷在那个空间中央站好,像拿著麦克风似地手握成拳,放在嘴前。
「阿智!准备演奏!曲名是『全力奔跑兔』!」
「没喇叭喔──」
「可以啦,就这样弹。」
「没有声音喔……」
但我还是像被磷硬压著似地照她的要求演奏。
软弱无力的弦音响起,磷爆笑出声。
「哇啊,弹超烂!」
「你不硬来就不会这样啊──」
前奏结束,磷的歌声重叠了上来。
没有什么音量;我们都还带著LIVE时留下的疲惫,表演起来有气无力的。
但没有中途停手的意思,还想从头开始弹一遍今天LIVE上表演的曲子。
不知不觉间,周围聚集了一些听众。
在没什么人烟的车站前,有一个地方现在还开著。
就是许多北高学生常去的补习班。
那些用功到现在的考生,应该是被磷的歌声吸引过来的。
我的吉他声音绵软无力,连磷听不听得见都不知道,所以吸引他们驻足的,不会是我的吉他声。
就在客人们也开始嗨起来的时候。
「大半夜吵闹的社会垃圾就在那里。」
会长从幽暗的另外一头带著警察过来,指向我们。
我知道半夜聚众吵闹很烦,但这附近没有民宅,带警察来实在太超过了;真是连一点小事都不放过。
「呜哇!那真的会出事!」
磷一边蹦蹦跳跳,一边朝著混有北高生的听众挥手喊「快逃快逃!」。
「说起来,会长好像也在那所补习班补习啊。」
我迅速收起吉他,重新背好。
我跟磷还有听众们像小蜘蛛似地各自散开,四处窜逃。
听歌的补习班学生还好,但身为主犯而且几十分钟前才留下前科的我们要是被抓到就完蛋了。
「嘿嘿嘿,脚好酸喔,阿智背我。」
「不要开玩笑了!」
我一边跟磷一起躲警察,一边偷偷观察周围情况。
有两条人影,在远处望著引发骚动的我和磷。
知道事情朝著我记忆中的过去进行,我松了一口气。
「……」
我看向就算正在躲警察还是一脸开心的磷侧脸,心里依然阵阵刺痛。
但是,我已经不再犹豫了。
为了重现能让磷一直充满欢笑的三个月,我要掩盖好自己对她的心情。
扮演在喜欢上磷之前、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我。
然后,只抹消对磷告白的这段过去。
迷失的道路终于有了方向,这就是我在这第二次的夏天里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