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也几乎没有半点凉风,别说教室了,就连走廊上的窗户也都全部大开,却还是拿这份炎热一点办法也没有。
三楼是三年级的教室,这时所有三年级生都为了准备文化祭而来回奔走。
我们班也不例外。
部分的课桌椅被推到角落,演员组正站在腾出的空间里,搭配动作对着台词。我则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采买完制作大道具时所需的道具和材料后,利用手机里的计算机工具,计算一共花了多少钱。由于没有总会计人员,所以大道具组的支出,就必须由负责做大道具的其中某个人来计算。猜拳输了之后,这份工作就落到我头上来。
班上一片混乱,东西和人都混杂在一起,即便有其他班级的人晃进来也不会有人发现。因此当由良坐在阿旭的位置上看我工作时,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们。
「我知道八班要做什么了。」他一面拿着我的垫板当作扇子扇风,一面有几分得意地开口。
「是女仆咖啡厅。客人进来时要喊:『主人,欢迎光临。』」
「应该是『主人,欢迎回来』吧。」
各班的节目,应该最迟在六月底就会决定,但由良竟然在距离开幕只剩不到十天的这时候, 才终于知道自己的班级要做什么。看来他对于自己没有兴趣的事物,真的完全不放在眼里。
「由良负责什么?」
「班上同学叫我扮女仆。」
「什么!」
「呵呵!」由良边压下笑意边仰起上半身。「开玩笑的啦。」说完后,他将后脑勺靠在窗沿上。「你也差不多该习惯我这个模式了吧?」——语毕,他将垫板推回给我,闭上双眼,似乎打算休息。
聒噪的人突然安静下来后,我也终于能专心按计算机。
原本演员组在教室中央吵吵闹闹地排演,过不久整组的人一起离开了教室。能在体育馆的舞台上正式排练的时间,都必须根据文化祭执行委员会制定的时间表来安排,受到严格的规定。马上就轮到三年三班的彩排时间了。
剧本、导演组也一起前往后,教室忽然变得安静许多。
剩下的仅有大道具、小道具组。
不过大家依然开心热闹地做着各自的工作。
「经过的地方就是这里吧。」
冷不防地由良喃喃说道。
明明是细若蚊蚋的音量,不知为何却鲜明地传入耳中。
「谁?」
「吉野彼方啊。」
不知何时由良已张开双眼,将脑袋稍微探出窗外,注视着上面的楼层——也就是生物准备教室的窗户。
「她是从那扇窗户跳下来的吧?」
没错。
吉野正是从由良现在看着的地方往下坠落。
——天空。校园。好热。阳光。窗外有人。背部朝向地面。头下脚上。当时吹起的暖风。眼神交会。那双眼眸。披散开来的黑发——
我别开脸庞背对窗户,紧紧闭上眼睛。
胸口作呕,心乱如麻。内心仿佛在大喊着:「我不想回想起来!」
……明明只要看着已经发生的事实就好,这样一来就能安稳度日。
为什么要掀起波澜?为什么要追根究柢?
明明——
明明又不是我的错。
为什么要害我的心情变得这么沉重。
但是,我非得回答别人的问题不可。为了没有矛盾。为了让发问的人信服。我认为这是我的义务。「看到吉野彼方还活着的最后身影的」我的义务。
由良挺直身子,重新坐好。「补习当天,你们也是照学号就座吧。」
「是啊。」
由良抽起附近的一张再生纸放在手边,又擅自从我的笔盒中拿出一只自动铅笔,沙沙沙地画下纵横线条,绘出教室的简略示意图。接着问我一些枝微末节的小事,如:「阿旭和你的位置是这里吧?」「其他六个人坐在哪里?」「六人当中哪几个是女孩子?」然后依照我的回答在空格里填上姓名,再用圆圈框起女生的名字——
顷刻间,他就画出了骚动当天教室的景象。
「你画这种图要做什么?」
「画成简图后,比较有益于思考。」
「喔,是吗……」
由良盯着自己画的简图好一阵子后用手指向一点。「这个女生。」
他指着米代的名字。
「这个是念作Yoneshiro吗?」
「对啊。」
「她现在在哪里?」
「咦?我看看。」我环顾了教室一圈。
米代是个身材有些丰腴的圆脸女孩。她并不是会尖声吵闹的那种类型,但个性绝不阴沉,也很容易说上话。我记得她是小道具组的,果不其然还待在教室里。不晓得米代是在准备什么道具,只见她正一字一字地剪下报纸的标题。
「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那正好。」由良点点头。「她也是大道具组的?」
「不,她是小道具组。大道具组都是男生,小道具组则都是女生。」
「是吗?」由良嘟哝说完后,站起身吊儿郎当地走向米代。
然后站在米代身旁,很寻常地向她搭话。
「米代同学。」
他想做什么?
米代大吃一惊地瞪大双眼。
我则佯装专注在自己的工作上,实则竖耳倾听两人的对话。
「我是八班的由良。」
「喔……」
米代一脸纳闷。这也是当然的吧。但是由良毫不在意,一屁股坐在米代前方的位置上,然后带着亲切的笑容说:
「你染头发了呢。」
……他怎么会知道?
连对方的名字也不晓得,他们应该是初次见面才对吧。
「不过,现在的发色很适合你喔。」
呜哇!好油嘴滑舌。
但是,他的油嘴滑舌十分奏效。
米代扬起了笑容。「咦~真的吗?」
尽管觉得可疑,但似乎并不讨厌……
「因为现在是暑假,所以我就试着染了一点点。班上的女同学给了我一间知名美容院的介绍卡,用那张卡的话,可以打七折呢。而且暑假期间大家都去染头发了。对了对了,还有女生染成绿色的呢!很惊人吧。」
「咦~那还真是惊人呢。」
原来如此。
只要极力压下平时的怪人模样,面带笑容开朗地与人聊天,由良就是一个水准极高的优质青年。而且又是连男生也公认的美男子。这样出色的异性竟向自己攀谈,对女孩子来说,当然不会觉得讨厌吧。
织惠当时也是——
由良自身很清楚自己的外表相当出众,也非常清楚该在何时又该怎么运用会最有效果吧……这样一说,他还真像是男公关呢。嗯,不过,反正就是这样吧。
接着由良做出沉痛的表情。「感觉之前很不得了呢。」
「咦,什么?」
「之前发生了自杀案件吧。」
「……啊,是呀。该怎么说呢,嗯,真的是非常不得了。」
「听说榎户川和阿旭都亲眼目击到了。」
「好像是呢……由良同学跟榎户川同学感情很好吗?」
「嗯,我们是好朋友喔。」
别再说了。
我握紧手中的自动铅笔。
由良继续问道:「米代同学你没有目击到吗?」
「嗯。」
「嗯?可是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又看着黑板,整体而言,你的视线是朝向窗户那边吧。不管
怎么说,一定都会看见那么大片的窗户啊。」
米代摇了摇头。「因为那天我不是坐在这个位置上。」
「怎么说?」
——反问时,由良脸上的笑容已然褪去,不知米代是否有察觉到。
「嗯……因为上马渊老师的补习课时,会用到数学Ⅱ的参考书,所以我都直接将参考书放在桌子里。毕竟写作业时不会用到,又很笨重,特地带回家太麻烦了。不过那一天是补习的最后一天,我来到教室一看,却找不到我的参考书。我心想真是奇怪,但到处都找不到。最后就只好放弃,移到中川同学旁边的空位上,请她让我一起看参考书。」
「喔~」
「现在想来,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或许我也会目击到呢……」
「为什么你会找中川同学一起看?位置上而言,找榎户川或是阿旭比较方便吧?」
「咦~?你这个问题还真奇怪。毕竟他们是男生,我和他们两个人又没那么熟呀。」
「是吗?嗯,说得也是呢。那么,参考书后来有找到吗?」
「说到这个啊……我真是个笨蛋呢。」米代害臊地笑道。「我以为我一直放在桌子里,但好像在不知不觉间,被我收进置物柜里头了。事后我才发现。」
「这样啊。」由良用和蔼的笑容掩盖掉冷静的认真神情。「对了,米代同学在话剧里负责什么?小道具组?喔~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接着又闲聊了几句后,由良站起身,悠悠哉哉地坐回我前头。
「……由良你以前就认识米代吗?」
「完全不认识。」
「那你怎么会知道她之前的发色?」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可是刚才——」
「只要看头发,马上就能分辨出最近有没有染头发吧。」
是吗?
接着由良拿起笔,在方才的简图上添了几笔。
「那么,有得出什么结果吗?」
「嗯。」由良动作缓慢地伸手托腮。「厘清了不少事情。」
「好比说?」
「由于米代移动到了中川的隔壁,因此能看到未拉起窗帘的后半部窗户的人,就只剩下你和阿旭。坐在教室前半部的人,以及身体面向黑板的老师,都看不见后半部的窗户吧。这样一来,只有阿旭和你目击到吉野彼方,便是件极其理所当然的事。」
「……这是当然的吧。那又怎么样?事到如今才搞懂这些事情。」
由良抬起视线,冷笑道:「这是当然的?我可不这么认为。」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来说说我的一个推论吧。假设这起事件中,有个具有恶意,名为X的人。」
「又说些没头没尾的话。」
「总之你先听我说。听好罗,这终究只是个假设——假设对X而言,吉野彼方必须在那个瞬间、从那个地方、经过那扇窗户、在那种情况下,以自杀这种形式死去。又假设目击到的人,必须仅有阿旭和你两个人。再假设X除了你们两人之外,不想要有其他目击证人。那么——」他用中尖敲了敲目已议出的简图。「这时喉,X必须洐除什么障碍?」
「……谁知道啊。你够了吧,真是无聊。」
「没错,就是米代。」
「我什么都没说耶。」
「坐在这个位置上的米代,无论如何都会阻挠到X。于是X便想让米代离开这个位置。那么该怎么做才好?X想到的方法,就是弄丢她的参考书。倘若那个当下必须用到的参考书不见了,米代就不得不移动位置,请其他同学让她一起看参考书。」
「…………」
「整体看来,米代是属于喜欢与女生交流情感的类型,所以比起坐在附近的阿旭和你,就算稍微远了点,她还是会选择麻烦其他女同学。」由良用笔尖敲向简图中的一点。「而在这种情况下,旁边有空座位的女同学,就只有中川一人。于是米代就会移动到中川隔壁的位置,也就是教室前半部」
「…………」
「如此一来,X的目的就达成了。」
「……可是,X没有理由这么做吧?」
「如果这是伪装,那么想得到的理由只有一个。即是X是为了隐瞒吉野彼方其实是在何时、又在哪里、为什么、又是如何死掉的。倘若这件事被别人知道了,会对X很不利。换一言之,X与吉野彼方的死有某种形式上的关联。」
然后由良笔直地看向我。
X与吉野彼方的死有某种形式上的关联。
有关联。
「你在说什么啊。」
由良张开嘴,正打算说些什么时——
「喂,麻烦你让开。」
我和由良吃惊地抬起头。
站在我们身旁的人是——
「……阿旭!」
多半是社团的练习告一段落了吧,阿旭回到了教室。
阿旭嫌恶地低头看着光明正大坐在自己位置上的由良。
「你这混帐又在到处打听消息了吗?」
咦?
怎么回事?
我看向由良。
由良眼神挑衅地仰头看向阿旭。「你终于露脸啦,也太慢了吧。」
一副一直在等阿旭的口吻。
不对他其实一直在等阿旭吗?所以才会坐在这个位置上?
本来我还在想,他今天是有什么事才会来教室找我……
原来是在等阿旭吗?
可是,为什么?
「阿旭,这是怎么回事?你和由良原来是朋友吗?」
「我们才不是朋友。这家伙前天跑来找我,纠缠不休地一直问我吉野自杀的事情。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明明警方都已经判定为自杀了,他还在疑神疑鬼。当时我没有理他……没想到这次就找上榎户川你了。」
由良接下阿旭冰冷的视线,轻声笑道:「下回要找一起做坏事的同伴时,记得找个胆量大一点的扑克脸吧。榎户川内心的动摇全都写在脸上了。」
「……!」
「再加上他根本不晓得我在做什么、我在找什么,所以不由得一直注意着我,我走到哪就跟着我到哪。明明心里吓得半死,对吧?」由良试图套我的话。他的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容,眼底却没有笑意。
我很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他在说昨天我们非法闯入吉野家那件事。他在说当时我的反应、我的行动。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他一直在试探我吗?
就连现在也是。
这时候我终于明白。
这才是由良的本性。
无论是言行举止让人摸不着头绪的怪人、讲话轻佻的痞子男,还是开朗又和蔼可亲的优质青年,这些不过都是他众多假面具中的一张——真正的由良,一直巧妙地运用那些假面具,并隐藏在面具之下,用机械般冷澈的双眼,目不转睛地观察对手。
由良呵呵一笑后,爽快地站起身,快步走出教室。
我呆若木鸡地目送他的背影。
「喂,阿旭……由良他——」
「不要再跟那家伙说话了!」
就连小学时期也未曾听人说过的,既幼稚又拙劣的命令。
然而隐含在话音当中的涵义,却是既深且远。
「你应该明白吧。」
不等我回应,阿旭就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不久剧本、导演组回来了,教室内部又忽然热闹起来。演员组以外的工作人员全都聚在一起,开始商量讨论。在舞台上实际表演之后,发现了一些应当修正及改善的地方。主要都是由亲眼看过舞台排练的剧本组,站在讲桌旁发表自己的意见,但是他们的说话声完全没有传进我的耳里。无论是谁发表了多么优秀的高见,全都左耳进右耳出。我害怕不已。整个人坐立难安,终于再也忍受不住——
尽管全班都在讨论事情,我还是伸手戳向眼前阿旭的后背。「阿旭。」
阿旭不耐烦地应声:「干嘛?」
「由良……该不会察觉到了吧?」
「…………」
「他察觉到了。」
「不要被他影响了。」阿旭没有回头,压低音量。「既然你跟他说过话了,就应该明白了吧。由良他啊,脑袋有问题。不论那家伙说了些什么,都不会有人当真的。只要你不露出马脚,就不会有事。」
「…………」
「喂,你听明白了吗?给我振作一点啊。」
软弱的我只能低垂下头。
只能按着因恐惧和紧张而感到窒息的胸口,又因后悔和罪恶感而浑身发抖。
想要牵强附会的人——
究竟是谁?
我记得很清楚。
也不可能忘记。
由于太过记忆犹新,一入夜就被梦魇缠身。
最近都睡不好。
当时是无比酷热的七月底。那一日,是预计为期三天的补习最后一天。当时包含我和阿旭在内的八名学生加上一名老师,共计九人都在教室里。
我还记得很清楚……
我的视线朝向窗外。这间教室由于位在三楼,视野很好——我满身大汗。但流下的那些汗水,不单纯只是因为天气炎热。我的心脏扑通狂跳,又因太过紧张,呼吸有些困难。尽管如此,我还是毫不打盹地望着窗外。也只能看着窗外。
因为计划就是如此。
当时没有风。天空很蓝。几乎要吞没了远方建筑群的积雨云。白灿灿的校园,漆黑如墨的影子。刺耳的夏蝉大合唱。坐在我前方位置上的阿旭「和我一样」,漫不经心地看着校园。然后,时机到来了。当时吹起的那阵暖风,仿佛直至现在这一刻肌肤还能够感受到般,可以清楚忆起。窗外——
什么也没有经过。
是我和阿旭套好了口供。
一声尖叫在教室里回荡。发出惨叫的人是坐在我前头的阿旭。
因为计划就是如此。
「怎么回事?」马渊不悦地回过头来。
脸色铁青的阿旭边指着窗户边回答。「……有人。」
「有人?」
马渊面带困惑不解的表情看向我。其他六名同学也好奇着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转过头来,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就像是某种玩具般,不住地点着头。——我们两人在演技方面都是门外汉,但我想我们都演得不错。甚至可说是演技逼真。不,也许那并不是演技。当时的我们确实感到紧张、害怕,身体不住发抖。
暗自祈祷着,希望一切都能顺利进行。
希望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于是——
当天,聚集在三年三班里的九个人,一同发现吉野的尸体。
没错——
早在我和阿旭发出尖叫声之前,吉野就已经坠楼死亡。
我们套好了证词,隐瞒了吉野真正坠楼的时间。
4
黑暗当中。
脸庞因恐惧而痉挛的她,正看着我。
我确确实实曾与她四目相接。
——这个人怎么回事?他有什么问题吗?
——不要靠近我。
——别过来!
蔚蓝的青空,反射着耀眼白光的校园。敞开的窗户。
窗外有人往下掉落。头下脚上,背部朝着地面。
当时吹起的那阵暖风,仿佛现在这一刻肌肤还能感受到般,可以清楚忆起。
柔软的人类躯体撞上坚硬地面的声响。
「咚」的一声。
「哇!」
听见自己喉咙深处发出了打嗝般的尖叫声后,我张眼醒来,但房内一片漆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正躺在自己房里的床舖上。转头看向放在枕边的时钟,涂有萤光剂的时钟指针,显示着现在的时间是半夜。
没错。
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
不可能会忘记。
由于太过记忆犹新,一入夜就被梦魇缠身。
光是回想就让人抑郁不快。
那双眼睛……
让我想要大喊: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仿佛有铅块灌进了胸口一般。
今晚依然是盛夏之夜。好热,吸了汗水的衬衫好重。
为了再一次入睡,我阖上双眼。但是许许多多的思绪在脑海里盘旋不去,静不下心来。眉头自然而然地皱起。
让我下地狱吧。我一直这样子苛责自己。
直至坠入梦乡之前。
今天也是全班彩排。
外头依旧万里无云,热得要命,让人懒洋洋地提不起劲上学但我还是一如往常前往学校。从离自家最近的车站搭上私铁,乘坐约二十分钟后,再于终点站转搭J了线,乘坐约十五分钟。这是我迄今持续了两年又数个月的上学路线……
我怎么会没有察觉到呢。
昨天与今天,我都未在电车里瞧见由良的身影。话说回来,我在这条路线上看过由良的次数,就只有他第一次向我搭话的那天早晨而已。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他。我几乎没有旷课过,既然如此,在两年又数个月的期间里从未见过他的话,就表示……由良平时并不是利用这条路线上下学吧。
换车之后,我寄了简讯给同班同学熊野。
之前我提过的八班的由良,
你晓得他住在哪里吗?
我也觉得这样的内容很奇怪,但还是寄了出去。
在即将抵达下车车站之前,熊野回信了。
又是由良吗?你该不会成了他的粉丝吧?
我不晓得他住在哪里,
但那家伙是走路上学,
应该住在学校附近吧?
「……果然。」
而且……
我是从那天早上起才又开始到校。因为文化祭迫在眉睫,全班开始准备彩排,我才会到学校去。在那之前一直放暑假,社团活动也在第一学期就退社了,我主要参加的暑期辅导课程是补习班,而非校内的。因此自那次补习之后,我就没有理由必须到校——换言之,由良是先调查了三班的练习行程表,再特地早起到那个车站来,等着我出现。
也就是说,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很明确。
从遇见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试探我。
一大早气温就高得让人汗流不止,现下的我却觉得有些寒意。
由良的这份执念究竟从何而来?
仅因为想知道吉野自杀的理由,就会做到这种地步吗?
他的目的是什么……?
我郁郁寡欢地低垂着头,穿过校门。
「榎户~!」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用这么奇怪的绰号叫我。
我抬起头。
她正站在校舍四楼的某间教室窗边,向我挥手。
「织惠……」
扎着辫子的织惠朝我展现明朗的笑容,我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四楼的那一带是地球科学教室吧?
管乐社平时都是各组各自带开,在空教室里练习。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时期,为了准备文化祭,不论哪一间一般教室都老早挤满了人。所以她们才会像现在这样,被迫移动到特别教室吧。
每年管乐社的文化祭发表会都非常隆重盛大,也是舞台表演项目里的重点节目。况且,文化祭的演奏会对于三年级生而言,就等同于是毕业公演,所以大家都是卯足全力吧……
位在四楼的她显得既遥远又渺小,但依然耀眼无比。不是比喻,是真的很耀眼。
所以我像是自正面承接着阳光一般,眯起双眼。
织惠。我的青梅竹马。不,是孽缘。……两者皆是便利的名词。只要我们两个人一直被这句话束缚着,我就能待在她的身边,与她一同欢笑。纵然不能越过那条界线,却能保持着和平美好的关系。只要我不暴露出欲望,就能一直维持现状。
只要关键的话语一句都不说,就能保持原样。
从地球科学教室的窗户向外探出身子的织惠,依然朝我挥着手。所以我也抬手回应她,只见织惠的笑靥变得更加灿烂。
我希望她脸上能有更多笑容。为了她的笑容,说不定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这时,忽然有个人像是幽灵般,从织惠的身后现出踪影。
即便对方背对着我,无法看清长相,但那个发型加上那条围裙——
他倏地抬手拉起窗帘,遮起织惠的身影。
下一秒,我拔腿狂奔……
我穿过鞋柜玄关,一路上险些撞上好几名学生。我三步并两步地爬上楼梯,跌跌撞撞地冲进四楼的走廊,奔向疑似是织惠刚才露脸的那间教室——
地球科学教室。
我「砰!」地打开教室大门,闯进里头。
教室十分宽敞,前半部摆放着谱架、椅子和乐器,并未看到其他管乐社员的人影。可能都跑去其他地方了吧。
站在窗边的织惠惊讶地看向我。「榎户,怎么啦?跑得这么急。」
她没事。
安心下来后,我顿时虚脱乏力。
由良就坐在织惠身旁的一张椅子上——果然穿着围裙。既然穿着围裙,就表示他刚刚是待在美术教室里吧。地球科学教室与美术教室位在同个楼层,也许他是听到了管乐社练习的声音,才会过来这里。由良依然坐着,低头看向将手支在膝盖上,上气不接下气的我。
「真没想到你会脸色大变地马上冲上来呢。」他仅勾起嘴角露出微笑。「难不成你以为我会把她推下去?」
织惠怔怔地看向由良。「你在说什么啊?」
一眨眼的工夫由良又戴上优质好青年的面具。「没什么啦,榎户他以为织惠被我抢走了,在大吃飞醋呢。」
「……咦?」
「织惠!」
我突然扯开喉咙大喊,织惠吓得肩膀一震。
「……帮个我忙。能麻烦你去我的班上……那个,从我桌上拿古文辞典过来吗?那是之前我跟由良借的,我想现在还给他,所以……」
倘若是平时,织惠至少会俏皮地说句:「那种东西你自己去拿啦。」但在这个当下,她也感受到了非比寻常的氛围吧。织惠听话地颔首,走出地球科学教室。
啪哒啪哒啪哒,脚步声逐渐远去。
我的桌上确实放有古文辞典,但向由良借的这句话,则是天大的谎言。
「呵呵。」由良眯起眼睛。「这么不想被小织惠听到吗?」
由于是以最快的速度奔上四楼,我还有些气喘吁吁。但我面向由良站好,尽管有些断断续续,还是勉强质问:「你……到底有什么企图,到底想做什么……」
「嗯?」
「在别人的身旁徘徊打转,又做些试探性的举动,或是煽动别人……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你想得到什么东西……你这个人真的是莫名其妙……」
「我想要的,」由良脸上的笑容尽褪。「就是吉野彼方死亡的真相。」
「……咦?」
「我不会让真相就此埋没。」
「搞什么,到了现在这时候……你还在说什么啊。饶了我吧。吉野她是自——」「不对。」
由良用前所未有的坚定低沉嗓音,打断我说的话。
「不对。」
然后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斩钉截铁地——
仿佛自己也在确认般地开口。
「那家伙,绝对,不会自杀。」
他的声音,他的话语,在在让听者不寒而栗。
我边压下内心的动摇,边努力反问他:「你为什么能说得那么肯定?」
「因为她画到一半。」
「……画到一半,是指那幅画吗?」
我想起来了。
那幅放在美术社里,大群蓝色蝴蝶纷飞乱舞的鲜艳水彩画——
可是……
「这算什么理由啊。」
「连吉野彼方是美术社社员也不晓得的你懂什么。」
「那你就懂吗?」
「我每天都在她身边看着。」
砰!教室大门霍然敞开。我吓一大跳地回过头。这回冲进来的是怒气冲天、表情狰狞的阿旭。
在他身后,则是一脸不知所措的织惠。
阿旭重重地踏着步伐朝这边走来。
「阿旭!等一下!」
不顾织惠的制止,阿旭先将我推开,然后站在坐于椅子上的由良面前。他的脸庞因盛怒而显得铁青。
由良和昨天一样,面不改色地抬头看向阿旭。平静到近乎冷酷。
困惑不已的织惠拉住我的衣袖。「我碰巧在走廊上遇到阿旭,跟他说榎户和由良在地球科学教室里,然后他就突然大发雷霆。」
「……喂,阿旭。」
但我的叫唤声完全被阿旭的怒吼掩盖掉。
「你这个人够了吧!又想多管闲事了吗!」
见到阿旭是真的气得暴跳如雷,织惠身体一僵。
另一方面,由良则是满不在乎地答:「我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
「少罗嗦!够了,你快点给我出去!不要一直死赖在这里!真是碍眼!」说完,阿旭伸手朝向坐着的由良的肩膀。
由良用力拍开他的手。
「……你这混帐!」
阿旭勃然大怒,捉住由良的衣领,想强行拉他起身。于是由良也迅雷不及掩耳地朝阿旭伸出右手——手上握着美工刀。他不知何时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了美工刀,此刻正抵在阿旭的脖颈上。
阿旭倒抽口气僵住不动。
我和织惠也惊骇地动弹不得。
因为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竟然会出现刀子……
事态发展得太过突然,使得思考几乎停止。
同时,由良用大拇指推起美工刀的滑扣。
卡卡卡卡卡。
尖硬冰冷的声音响起,阿旭的神情显得益发僵硬。
织惠也全身僵直地甚至发不出悲鸣。
一股冷意也急遽袭向我的五脏六腑。
由良面无表情地缓缓开口。「为什么?」
「……咦?」
「阿旭,你总是这个样子呢。老是沉不住气,为什么?」
「…………」
「嗯,其实我也不在乎啦。对了,能请你放开我了吗?」
阿旭用力咽了下口水,慢慢地松开由良的衬衫。阿旭那双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手,保持着奇怪的姿势划过空中。
间隔了约莫一秒之后——
由良呵呵一笑,移开阿旭颈项旁的美工刀。
然后将美工刀举至他眼前。「里头并没有放刀片喔。」
仔细一瞧,那把美工刀里确实没有装进关键的刀片——当下阿旭虚脱的模样,甚至让人怀疑他搞不好会当场失禁。
由良低笑了声,轻轻地将美工刀丢向我。
我慌慌张张地接下美工刀。是因为没有放刀片吗?感觉格外轻盈。
「那种东西没办法杀人吧。」
由良丢下这句话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地球科学教室。
被留在原地的我们三人之间,笼罩着诡谲的沉默。
然后——
阿旭踉踉跄跄地走向椅子,半跌倒似地坐在椅上,无力地低垂下头,又火大地搔抓脑袋。
「……可恶!那家伙个性真的很恶劣!」
「……阿旭。」
阿旭完全不看我。「你也快点回教室去吧,班上开始练习了。」
我看向织惠。
站在不远处看着一切经过的织惠,表情显得泫然欲泣。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完全看不懂……」
……就是说啊。
我回到教室,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身旁大道具组的同伴们正忙碌地辛勤工作,精神抖擞地互相讨论,却一句话也没有传进我的耳中。脑袋一片空白。
就这样不晓得经过了多久——
放在制服裤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通知我收到了简讯。
寄件人是阿旭。那家伙竟然会寄简讯给我,真是难得。
我有些惊讶地打开简讯,见到内容后,更是诧异万分。
现在马上到生物准备教室来。
竟然偏偏是生物准备教室。但说不定发生了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我冲出教室,奔上通往四楼的阶梯,在走廊上奔跑一阵后,抵达生物准备教室前方。接着我调整呼吸,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打开教室入口。
只见教室里——
「……你……」
他正站在明亮的窗前,胸前还抱着外形略为扁平的木箱。
那双眼睛就像是立在玻璃橱窗里的人体模型般,既空洞又没有生气。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阿旭呢?」
这间准备教室与其他教室相比之下显得相当狭小,堆满了各式各样不知名的物品与文件,在并排于墙边的铁架和桌子之间,仅空有一条像是野兽小径的狭长步道。循着这条步道,好不容易才能走进教室内部。我边小心着不让堆放在桌子旁边的纸箱小山崩塌,边一步步慢慢靠近他。
「喂,阿旭在哪里?」
他不发一语。
逆光下是一张美丽的脸庞。
不由得让我觉得他并非现世之人。
亡灵。
现在站在我眼前的其实是亡魂吧?
谁的亡魂?
那当然是……
不明所以的恐惧窜上背脊。
「你说话啊,由良!」
由良依然保持沉默,手上的手机断断续续地震动起来。
有人打电话来了。
由良咧嘴一笑。「时机刚刚好。」然后突然将手机丢向我。
「哇!」我惊险万分地接下手机。「这、这是做什么?」
「接电话吧。」
「为什么?这是谁打来的?」
「别问了,快点接吧。」
不容分说的语调。
画面上显示的来电者是「公共电话」。
我按下通话键,胆颤心惊地将手机凑至耳边。
「……喂?」
一瞬之后,有人回话了。
「喂,你是谁?」
这道声音。
这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
「阿旭?」
「咦,是榎户川啊?是你捡到我的手机吗?」
「啊,这个是阿旭你的手机吗?」
「嗯,对啊。」阿旭松了口气地应声。「太好了,是认识的人捡到。我的手机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现在我是用一楼的公共电话打的。我马上过去拿,你现在在哪里?」
「……现在……」
我看向由良。
由良目不转睛地回望向我。
「我现在……在生物准备教室……」
沉默半晌之后——
阿旭以僵硬至极的嗓音反问: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捡到手机的人不是我,是由良。我也是因为由良用你的手机传简讯给我,才会被叫来这里——」我正想继续说下去时,由良不知何时已欺近我身旁,一把抢过手机。
「快点过来吧。」由良朝话筒简短说了这句话后,按下结束通话键。
接着,他坐在置于窗边的折叠椅上,再一次将手机丢向我。
「我们一起等他吧。」
这回我没能顺利接住手机。
阿旭的手机掉落在地,发出轻脆的声响。
5
没过多久,阿旭就冲进生物准备教室。
一踏进来,他就质问由良:「你刚才在地球科学教室里偷了我的手机吧!」
由良悠然自得地微笑。「记得要确实管理好自己的个人情报喔。」
「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居然不惜耍这种小手段,叫我们到这里来……你够了吧,根本像是只赶不走的苍蝇,你脑袋真的有问题!我已经不想再跟你扯上关系了!」
「我承认我像只赶不走的苍蝇,也承认我脑袋有问题。但是,我只是希望你们回答我的问题而已。只要你们愿意回答我,我就不会再缠着你们。」
「……问题?」
「在那之前,先让我确认一件事吧。为何吉野彼方会选在生物准备教室跳楼自杀呢?你们觉得是为什么?」
我与阿旭神情僵硬到近乎麻痹地互相对望。
由良究竟在想些什么……
当事人则是带着高深莫测的冷笑表情,动也不动地望着我们。
阿旭回答。「因为这里是三年三班的正上方吧。」
「嗯,真是简单明了的理由,让人不由得想要点头赞同呢,不过真的是这样吗?你们也知道,吉野彼方从春天起就一直拒绝上学。对于自己的班级,应该没有那么强烈的执著吧?不不不,搞不好她是想让三年三班的同学们亲眼见到自己的死亡喔?这么说来,应该不会选在不晓得有没有学生在校的暑假吧。」
「……那么,说不定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吧。谁会知道打算自杀的人在想什么,好比说,有可能是因为当时四周正好没人,或是门没有上锁之类的」
「不,会选在生物准备教室,绝对是必然。」
「难不成你的意思是,如果是生物准备教室,她就怀有强烈的执著吗!」
「嗯,算是吧。因为吉野彼方会来生物准备教室这里,单纯只是有事。」语毕后,由良将一直慎重抱着的木箱转过来,让正面朝向我们。
由良一直抱在怀中的,是蝴蝶的标本。在糖果色木箱的玻璃盖内侧,并排着颜色大小不一,由细针钉起的蝴蝶。
「就是这个,你们好好看看。」由良敲了敲玻璃盖。
他的指尖正指着——
一只拥有鲜艳光泽的蓝色蝴蝶……
「那是什么?」
「玉带摩尔佛蝶(Morpho Rhetenor),鳞翅目眼蝶科摩尔佛蝶亚科。换言之即是摩尔佛蝶的一种。分布在中南美洲广阔的范围里,尤其又集中生长在亚马逊河流域一带,是种大型蝴蝶。拥有会散发金属光泽的蓝色翅膀,但是聚集在主要食物来源,也就是树液与腐烂的果实上头时,就会收起翅膀,进而露出背部朴素的枯叶图案,所以很不起眼。另一方面雌蝶呢」
「喂。」阿旭焦虑不耐地打断。「所以那又怎么样?」
由良瞥了我一眼。「你应该明白吧?」
我不由得别开目光。
「吉野彼方是以这只蝴蝶为模特儿,在画那幅图。」
我低垂着头,回想起来了。
那幅放在美术教室里,大群蓝色蝴蝶纷飞乱舞的鲜艳水彩画——
「这个标本是生物教室的所有物,严禁带到教室外头。想看的时候,就非得特地跑来生物准备教室不可。吉野彼方和我不一样,不会随心所欲地乱画大自然的景物。她既不看照片也不看素描,而是着重于参考实际的物体。只要一有需要,她马上就会跑到生物准备教室来,观看这个标本。也许看几分钟,也许看几小时,直到自己满意为止。然后——」由良从折叠椅上起身。「吉野彼方那天早上,也为了看这个标本而来到了生物准备教室。」
「你为什么能够这么断言?」
「因为跟前一天比起来,画上的蝴蝶数量增加了。表示她有再动笔过。」
由良走向窗边的柜子,拉开左右侧推型的门板。当中一字排开放着相同的标本箱。由良小心翼翼地将蝴蝶的标本箱收回柜子里。
「我看到那幅画有所进展后,才发现当天吉野彼方曾来过美术教室执笔作画。至于她为什么会到生物准备教室,理由我也晓得。但是,我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跳下去。明明前一刻还在画画,又为了参考标本而来到生物准备教室,为什么她会跳楼自杀?吉野彼方绝对不是自杀。」「砰!」
的一声巨响,他关上柜子的门板。「回答我,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哪有什么事情……我们怎么可能会知道……」
「不说的话,我就告诉大家,是你们杀了吉野彼方喔。」
「笨蛋,我们才没有杀了她!是她自己——」说到这里,阿旭惊觉不妙地倒抽了口气,紧捂住嘴巴。
由良不疾不徐地回过头来。「你们果然晓得。」
「…………」
「你们看到了什么?」
由良的眼中再也没有怀疑。
反倒是阿旭濒临崩溃边缘。
糟了——我想。这下完了。
阿旭慢吞吞地回答。「真的不是我们杀了她。」
「阿旭……!」
「我们那一天,确实是在生物准备教室里。」
「为什么到这里来?」
「阿旭,住口!」
「吵死了!」阿旭瞪向我。「我已经受够了!再也撑不下去了!」
真是个笨蛋。
于是阿旭转向由良,开始述说。
那天早上的事。
那一日是补习的最后一天。
当天依然非常炎热。我还记得很清楚……
我一如往常提早到校,在教室里预习。其他同学都还没来。接着走进教室的人是阿旭。阿旭一看到我就走上前来,请我帮忙。「我有东西忘在生物准备教室里了,希望你能帮我一起找。」我问:「你忘了什么东西?」阿旭答:「是管乐社要用到的乐谱。」……
——喂,榎户川,拜托你啦。那是很重要的乐谱。帮我一起找吧。
——你怎么会把乐谱忘在生物准备教室里啊。
——呃……因为一些事情。
——干嘛,很不舒服耶。快点说吧。不说的话我可不会帮你。
——那你能答应我,这件事不跟任何人说吗?
——咦?搞什么啊……好吧,我不会跟任何人说。
——其实啊,我之前跟女朋友两个人一起偷溜进生物准备教室,偷了一张这回校内模拟考会出的三年级试卷。
——什么?
——因为听社团的学长姐说:「生物老师荒川都把试卷保管在生物准备教室里」……你也知道我女朋友生物的成绩很不好吧?
——那种事谁知道啊。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们就决定去找找看……呃,当然,一开始我也是半信半疑。我和女朋友都觉得,不可能会放在这么简单显眼的地方吧。没想到实际上一找,竟然真的有。
——那么,你……你们偷了吗?
——只偷了一张。
——笨蛋!你真是个大笨蛋!
——我也知道啊!可是事情都已经做了,我也没办法嘛。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我们把能够查出我们身分的东西丢在生物准备教室里了。到了昨天,我女朋友才突然说,当天她带在身上的管乐社乐谱到处都找不到,一定是放在生物准备教室里了。
——原来是你女朋友的乐谱啊?
——嗯,是啊。所以我就跟她说,反正我今天要补习,就去帮她找找看吧……而且如果是今天,荒川也还没回学校。所以拜托你了,榎户川,帮我一起找吧!
——什么啊……我才不管你们。这是你们自作自受。
——别这么说嘛!榎户川,拜托你!
——跟我又没有关系。
——拜托你了!只要你愿意帮我这个忙,以后我绝对不会再给你添麻烦。还是说,你忍心对我的女朋友见死不救?你真不是人!这样还算是男人吗!
结果,我输给了阿旭的百般恳求,决定帮忙一起寻找乐谱。我们两人鬼鬼祟祟地走向生物准备教室,四楼看起来没有其他学生的踪影。生物准备教室并没有上锁。阿旭说:「明明没有老师在使用,不知为何却总是开着。」于是我和阿旭溜进生物准备教室里,开始寻找乐谱。但是生物准备教室里的东西太多了,而且非常杂乱,不知是否用得到的讲义也堆积如山。要在这种情形下找到薄薄的乐谱,实在是件非常困难的任务。
根据阿旭告诉我的特征,乐谱是长笛负责的部分,全部共有三张,装在印有企鹅图案的粉红色资料夹里。
我与阿旭卯足了劲寻找。由于是在窗户紧闭的狭小准备教室里到处翻找,既热又让人难受,我便将教室尽头的对开窗户开了一小条裂缝。虽然没有风,但感觉轻松多了。
接下来,我们不晓得又找了几分钟,最后我终于在散乱于桌上的讲义小山中,发现到了粉红色的资料夹。就是印有企鹅图案的那个资料夹。我拿出夹在里头的乐谱,正要高声呼唤阿旭时——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因为乐谱的一隅写着「日高织惠」这个名字。
——……为什么?
——啊,你找到了吗?太好了!榎户川,谢谢你!
——为什么织惠的乐谱会在这里?
——咦?怎么啦?我不是说过我的女朋友——
——你的女朋友,是织惠吗?你们两个在交往……?
——咦?怎么回事?你不知道吗?日高没有告诉你?我们在交往喔。你们两个人不是从小学起就认识的好朋友吗?
——…………
——我原本在想,如果你知道了日高遇到危机,一定会愿意帮忙,所以才会拜托你一起找。没想到你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我……榎户川,你真是个好人呢。
突如其来地,教室的入口敞开。我和阿旭都一阵惊惶。
一个女孩子正站在教室门口。对方也露出惊讶的表情。黑色长发,白皙清秀的五官,长长的睫毛,一双黑亮的双眸。由于隔了很久一段时间才又见到她,所以我花了点时间才回想起来,那个女生确实是——
「……吉野?」
是跟我们同班的吉野彼方。从春天起就一直拒绝上学——
她似乎不认得我们,只是困惑地歪过头,大感不可思议地来回看着我们两人,同时走进生物准备教室。
「要找老师的话,他不会来这里喔。」
当时似乎是我第一次清楚听见吉野的声音。
嗓音相当轻脆悦耳。
「……嗯啊,好像是呢。」「那我们去教职员室看看吧。」
我和阿旭随声应和,走出生物准备教室。
在走廊上走了几步之后,阿旭停下脚步。
我也跟着停在原地。「怎么了吗?」我问,阿旭嘀嘀咕咕地开口。
——喂,榎户川……吉野她会不会把看到我们的事情告诉别人?
——没事的啦,你也看到她的表情了吧。她根本没发现到我们是她同班同学。
——可是……
——没问题的啦。阿旭,你太瞎操心了。
——这可不见得。吉野说不定之前曾看过我们,事后就会回想起来,然后心想:「当时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啊?」铁定会很好奇。
——⊥应该不会吧……
——话说回来,那家伙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咦?嗯,这个……的确。明明平常很少来学校,却在暑假期间跑到生物准备教室来。难不成吉野是生物社社员?
——生物社在我们一年级的时候因为没有社员,就废社了喔。
——是吗?
——……我还是很担心。为了以防万一,先堵住她的嘴吧。
——堵住她的嘴?那要怎么做?
——我听班上的女生说过,听说吉野二年级的时候,曾传出她在做援助交际的谣言喔。
——咦!
——而且升上三年级之后,她又完全不来学校……平常到底在做些什么啊。真可疑。
——就、就算很可疑,那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也就是说,要让一个女孩子闭上嘴巴,方法可是多得很。
——你是什么意……喂,阿旭!阿旭!
阿旭折返回生物准备教室,在我来得及阻止前就用力推开了教室入口。
吉野站在准备教室的中心一带,她抬起头用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眸严厉地瞪向我们。
「这里也太乱了吧。」
她似乎正在依序整理被我们弄乱的文件与物品。
「别再弄这么乱了。至少整理一下吧,否则会被怀疑到我头上来。」
她看来相当恼怒,环视了准备教室一圈。
「你们在找什么东西吗?」
站在我身旁的阿旭浑身一震。
吉野揶揄地说:「这里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关于吉野这一番话,我想除了挖苦之外,并没有其他涵义。
但阿旭似乎不这么认为。
他将脸凑向我,小声低语:「你看,她在怀疑我们……果然回来是对的。」
「咦?不,那是——」
阿旭不理会我,兀自朝吉野问道:「倒是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是不能对别人说的事吗?」
「我的意思是,我没有义务告诉你们。」
阿旭邪恶地笑了。「对了,吉野同学你二年级的时候援交过吧。」
……不是「听说你曾经」,而是「你援交过吧」?
喂喂,话题跳太快了吧。
听见这句话后,吉野露出困惑的神情——
然后静静地冷笑。
「没想到现在还有人把那种谣言当真。」
如此不快说道的她,显得无所畏惧又浑身带刺,散发出成熟大人的氛围。我对她的印象完全改观。本来还以为她只是个既梦幻又弱不禁风的少女——
然而阿旭也不肯就此罢休。「身为援交惯犯的吉野同学明明平常不怎么来学校,一到暑假却特地跑到这种地方来,是打算做什么呢?」
「你在说什么啊?我——」
「难不成你是在这里开店?啊~真是个好主意呢。毕竟这里很少会有人过来嘛。」
「……什么?」
「对象是老师吗?还是学生也可以?」
「什么啊。你是不是看太多没营养的色情书刊了?」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想阻止他。「喂,阿旭你别再说了。」
但当时的阿旭,也许是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下他不耐地推开想制止他的我,越说越兴奋。「今天预计接几个客人?」
吉野多半是在看来格外兴奋的阿旭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神情僵硬地向后退。「等一下……怎么回事?」
「喂,你做一次要多少钱?」「阿旭,别这样!」
吉野不安地看向我。「这个人怎么回事?他有什么问题吗?」
真的。这样太过分了。
总之我心想一定要阻止阿旭,于是捉住他的手臂,却被他甩开。接下来我又伸手从腋下扣住他的身体,却反而被阿旭撞飞开来。他完全不手下留情。我重重地摔倒在地,腰部撞上一个疑似塞满了书籍的坚硬纸箱。我倒抽口气。
阿旭正逐步接近吉野。
吉野板着脸,一步步地逃进准备教室深处。「不要靠近我,我要大叫罗。」
「叫啊?不过现在是暑假,我想不会有任何人赶过来喔。」
这回吉野的脸色明显刷地惨白。她已经被逼到了墙边。
阿旭更往她靠近。
「别过来!」吉野也更往后退。
她的脚踏上沿着墙壁堆起的讲义小山。
但是在踏上的那一瞬间,那座小山就崩坍了。
她的身体完全失去平衡。
「……!」
刹那间她反射性地伸长手。如果她伸出的双手是碰到墙壁就好了。可是,身后是片对开的窗
户。抑或者,如果那扇窗户有上锁就好了。可是,那扇窗户并未锁上——
是我打开的。
因为室内太过闷热,忍不住就打开了。
对开的窗户顺着她倒下的力道,更加朝外开启。
「啊。」
心脏一阵紧缩。
吉野倒下的身体飞出了窗外。
我与阿旭踢开散落于脚边的纸箱和讲义,冲向窗边。
然后跃入眼帘的是——蔚蓝的青空,反射着耀眼白光的校园。有人由上往下掉落,头下脚上,背部朝着地面。
当时吹起的那阵暖风,仿佛现在这一刻肌肤还能感受到般,可以清楚忆起。
一切不过是眨眼之间。
咚。令人嫌恶的声响。她纤细的身躯撞向地面。
呼吸在我的喉咙深处冻结——
沉默笼罩在我与阿旭之间。
实际上应该只有几秒吧,却觉得仿佛静默了数十分钟。
阿旭率先开口。
——……那样……是死了吧?
——…………
——这样就死掉了吗?真的假的……
——…………
——这不是我害的吧?是意外吧?因为是那家伙自己脚滑才……对了,都是因为窗户开着,所以——
——闭嘴!笨蛋!
——…………
——一定要通知……通知老师才行。我现在就去教职员室,阿旭你——
——不行!老师会问我们两个人为什么在这里吧。我们所做的事情就会被发现的。这样一来一切就完了。而且就算说吉野是自己掉下去的,老师们搞不好也不会相信。说不定会怀疑我们是为了封口,就把她推下去。
——可是,那你说该怎么办!要放着吉野不管吗!
——放着不管就好了!一定很快就会有人发现!
——别开玩笑了,你要我们跟尸体排在一起上补习课吗!我们的教室就在正下方喔。尤其是我们的座位又都在窗边……果然还是该告诉老师!
——榎户川,你就不顾日高会有什么后果吗?
——什么?
——最先提议的人是日高喔!是日高找我一起去偷试卷的!我有试图阻止她,可是日高根本不听!现在试卷也是藏在日高那里!你真的无所谓吗?要在老师面前供出日高吗?你们是青梅竹马吧?那家伙想要靠推甄上大学喔,你想毁掉日高的人生吗?
好狡猾。
你太狡猾了。
竟然用织惠当挡箭牌。
不。
居然从我身边夺走织惠——
阿旭,你真是太狡猾了。
也许阿旭早就知道了我对织惠的心意,所以才会央求我帮忙他一起寻找。也许是看准了只要事情与织惠有关,我就绝不会轻易告诉他人。另一方面,也许织惠也早就察觉到了我的心意,所以才没有向我坦诚她与阿旭的关系。也许织惠并不如我想的,是那般天真单纯的女孩子。在阿旭和织惠眼中,也许我只是个可怜的人,是个只能投以苦笑的丑角,是个需要的时候能够呼来唤去的便利存在。「到底是不是这样?」但我没有勇气向两人确认真相。因为就算确认了,对我肯定也不会有任何好处。
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得保护织惠不可。
纵然不会有回报。
纵然这是不对的,我还是……
——所以,榎户川,你快点想想办法吧。有没有什么能瞒过大家的方法……
——…………
——
喂,榎户川。
——……那么,就这么做吧。
——怎么做?
——我们的教室就在正下方。就当作吉野是在补习课期间……补习课一开始后没多久,她就自己跳下来了。而我们两个人就当目击证人。既然目击证人有两个人,大家一定会相信。刚好时间距离现在约在二十分钟后……时间间隔不长的话,例如死亡推测时间之类的……应该也能蒙混过去。虽然我也不太清楚……
——事情会这么顺利吗?
——不然你还能想到其他的办法吗!现在就提出来啊!
——…………
——…………
——……我明白了。
——好,那么——
——不,等一下。榎户川,还是行不通吧。
——为什么?
——还有米代。米代的位置可以看到窗户。假如她坐在那个位置上,我和榎户川你看见了,米代却没有看见的话,未免太不自然了。果然还是不行。
——是吗……不过,只要能想办法让米代移动的话……
——……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咦?
——米代的事就交给我,你好好想其他事吧。
接下来我与阿旭迅速地展开行动。为了呈现出吉野自杀的情景,我们将窗户开到最大,然后抹除我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最后佯装若无其事地回到教室,关上教室前半部分的窗帘,等着其他六名同学陆陆续续到校——阿旭应该是在这期间,藏起了米代的参考书吧。
我们一面祈祷着,希望不会有人发现在现在这一刻已倒在底下的吉野的尸体,一面聆听补习开始后的讲课声。
尔后——
由良目不转睛地盯着窗户。
盯着吉野坠落的那扇窗。
「……由良。」
「我就在想。」
「咦?」
「我就在想,吉野彼方她绝不可能会画到一半,就丢下那幅画不管,跑到其他地方去。」
接着由良走过我和阿旭身旁,打算离开生物准备教室。
「由良!」
听见阿旭近似于悲鸣的呼喊后,由良停下脚步,手正要触碰门把。
脸色苍白的阿旭像是生了锈般,僵硬地转动脑袋,看向由良。
「……我们,会变怎么样?」
由良又以近乎冷酷的平静语气反问:「什么怎么样?」
「这之后,我们会受到什么处罚……?」
「什么处罚?你是指法律上的?还是道德上的?我又不是专家,怎么晓得。」由良回答的同时,偏过脑袋,表情显得若有所思。「不过,如果被别人知道的话,尤其是警方或是学校,今年的入学考试和毕业也只能放弃了吧。因为铁定会被判有罪,不过我想会处以缓刑吧。」
阿旭似乎受到了严重的打击,虚脱无力地当场瘫坐在地。
我也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全身使不上力。不过,我还是故作坚强,至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问:「你会告诉别人吗?」
由良微笑。
「假使我一时兴起,说不定会喔。」
尔后,他打开大门,走出生物准备教室。
在闷热的生物准备教室里,我和阿旭好一阵子都动弹不得。
阿旭如幼儿般的呜咽声,空洞地回响着。
我心灰意冷地低头看向瘫坐在我身旁的阿旭。
……这个笨蛋,竟然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都没有考虑到织惠吗?
如果真想保护她的话,应该要再坚强一点才对吧。
由良意欲动摇的对象不是我,而是阿旭。他是借由对我穷追不舍,将阿旭逼到绝境。无论是偷溜进生物准备教室,还是逼近吉野想封住她的嘴,罪魁祸首都是阿旭。我虽然确实是共犯,但真要说的话,都是被迫受到牵连。阿旭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远比起我,阿旭心中「要是那家伙说了的话」的强迫观念更为强烈,精神方面才会极度紧绷,最终的防线也就容易溃堤由良正是相中了这一点。在与我和阿旭接触的期间,准确地看透了这一点。
果然,由良很危险。蕴含着毁坏一切的危险性。
……那么。
接下来该怎么办?
该怎么——
处置由良?
6
走在不见人影的四楼走廊上,再走进美术教室。
我从敞开的门扉望向里头。不出所料,由良就在教室里。他正站在窗边的不锈钢流理台前,打开一个水龙头,让水哗啦啦地大量喷下,身子向前倾。我以为他在洗脸……但不对。他是在呕吐。上半身像在用力咳嗽般地痉挛颤抖,不停发出作呕声,仿佛要榨干体内的水分。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背影。
像在诉说着自己已到达极限的背影。
由良不再呕吐后,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气息,仅一瞬间噙着泪目朝我看来。然后他又转向流理台,洗脸漱口,用围裙的下摆擦了擦脸,同时以一如往常的语气问道:「你是来封我的口吗?」——他的身影显得极为憔悴,整个人看起来仿佛比之前小了一圈。但是从他离开生物准备教室到现在,并未经过多少时间,所以想必是我的错觉吧。
「……不是。」
「那不然呢?」
上学用的书包正沉甸甸地挂在我的肩上。之所以这么重,并不是因为里头放有参考书和宝特瓶运动饮料,而是因为里面放有铁槌。是做大道具时会用到的,当中最大又最重的一项工具。我从教室的公用道具箱里将它带了出来。我将用这个铁槌——
「你想到可以堵住我嘴巴的方法了吗?」
「…………」
「说不定其实不是什么难事喔。」
语毕后,由良虚弱地扬起微笑,离开流理台,边脱下湿答答的围裙,边站定在蝴蝶画的前方。
那幅立在固定于墙面的柜子上,吉野所绘的画——
他背对着我。
……这是怎么回事?是某种陷阱吗?这家伙竟然会让自己如此毫无防备。不对,谁管他是不是陷阱,既然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怎样都好。我蹑手蹑脚地接近由良身后,将手伸进始终敞开的书包口。我的指尖马上就摸到了铁槌的握柄,然后紧紧握住。
在这种情况下,我反而冷静到了堪称异常的境界。由于能够极度冷静地客观看待事物,脑袋清晰地让我心生一种近似于晕眩的快感。很镇定,同时又很兴奋。双脚扎实地踩在地面上,同时又觉得全身轻飘飘的。灵魂出窍就是这种感觉吗?这到底该怎么形容才好?现在我的精神正处在一种异常的状态下吗?虽然自己觉得很正常,但也许这点才是不正常之处。
这时由良以清澈响亮的嗓音开口:
「是我拜托吉野彼方画蝴蝶的。」
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停下动作。正扩散至四面八方的意识开始悉数往由良的声音集中。
由良以抛球般的姿势将解下的围裙丢出,围裙「啪沙」一声勾在附近的赫密斯石膏像上。
「我非常喜欢吉野彼方的画。我无法像她一样画得如此美丽。」
我恍然回神,想起自己的目的。
我用力握紧书包里握着铁槌的手。眼下的距离只要一伸出手,轻易就能碰到由良。已经离他这么近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应该很简单。只要狠狠敲碎现在站在我眼前的这个物体就好。敲碎那颗塞满了多余知识的脑袋,敲碎那张巧夺天工的美丽脸庞。只要这样做就好了。只要这样……
「吉野彼方总是只画花。我也想看看她画其他的东西。她会怎么动笔描绘出其他的事物呢?
我非常有兴趣。所以我就问她为什么只画花,结果她反而问我,我希望她画些什么?她说——『我要画由良叫我画的东西』。」
我在做什么。
现在不是入迷地听这些事的时候。得快点行动才行。
快点,快点,快点。机会只有这一次。
然而不知为什么,我的身体动弹不得……
由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所以我告诉她,希望她能画蝴蝶。我只是不经思索的临时起意,吉野彼方却开始认真地动笔画起蝴蝶。」
他伸出手,轻轻地触碰蝴蝶画的右下角空白——
「我一直很在意,吉野彼方究竟想在这里画上什么?我拼了命地摸索寻找,心想可以的话,就由我来完成吧……可是,我决定放弃了。我明白到这只是白费工夫。因为这是只有吉野彼方才能完成的画。」
吉野彼方究竟想在这里画上什么?
说不定由良想得到的答案,就只是这样而已。
也许他是在想,只要查明吉野死亡的真相,就能得到解答。
不知不觉间,我已松开了手上的力道。自手中滑落的笨重铁槌沉进书包的底部,书包的绳子再次沉甸甸地陷进我的肩头,好痛。好痛。好重……我刚才真打算挥舞如此沉重的东西,去敲打人类的头部吗?怎么搞的?我怎么可能做得出来。精神正常的人根本办不到。毫无真实感。顿时觉得只有在虚构故事里,才会发生这种情节。尽管只是一瞬间,我怎么会觉得自己办得到呢?还觉得自己非做不可。
冷不防地,由良的身子转了一圈面向我。
由于出乎意料,我不由得吃鷘地往后退了一步。
由良感到不可思议地微偏过头。
我无法直视这样的他。
最后,由良爽朗地征笑。「要喝点东西吗?」
「……咦?」
「我从刚才口就很渴。啊,对了,我们社团有可乐。就放在冰箱里,很冰凉喔。你要喝吧?
我去拿过来,你在这边稍坐一下。」说话的同时,他快步走进美术准备教室。
从敞开的门扉里传出了冰箱开关的声响。
我无力地坐在附近的椅子上。书包从肩头滑落,「咚」的一记沉闷声响,掉落在地板上。
我抬起头,看着吉野所画的蝴蝶,自问自答。
什么才是正确答案?
正确答案又在哪里?
话说回来,又真的有所谓正确的答案吗?
……可是,这又不是答案卡,并不会为这个世上所有的事物,准备四选一或是五选一这样明确的选项,当然,既不会也无法去对答案。所以很难察觉到自己选错了。或是就算察觉到了,也不可能在看完解说后,就能说一句:「好的,这题结束了。」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倘若选错,也得依循错误的选项做些该做的事,完成各式各样繁琐的手续——规则就是如此。如果对此敬而远之,严加拒绝,是不对的。跟自己想不想要没有关系,因为我已经活在这个世界里了,无法活在其他的时空,所以只要世界一直遵循着这样的规则运转,为了附属在这个世界之下,选了错误答案的人,就必须遵照正当合理的手续活下去才行。连这种事情也没发现到吗?你真是个笨蛋。无可救药的大笨蛋。
没过多久,由良两手拿着装有可乐的玻璃杯走了回来。
再将其中一个杯子递向我。
「……谢谢。」
我接过杯子,将可乐凑至嘴边。想必喉咙真的渴了吧,我大口大口灌下可乐。在口中蹦跳的甜甜碳酸让人神清气爽。凉意沁透舌头、食道、胃部。莫名地,心情平静下来。仿佛灵魂回到了体内。
由良坐在我的对面。「班上的话剧准备得如何了?」
他要跟我闲话家常?
你真的不明白吗?就在前一刻,我可是想敲碎你的头颅喔?
如果我这么说的话,不晓得他会有什么表情。
开玩笑的。
我不由得苦笑。「普普通通吧。」
「有自愿参加什么活动吗?」
「不,并没有。由良呢?」
「我也没有。不过我在文化祭执行委员会的委托下,负责制作了海报。」
「咦?海报……是指那个海报吗?那个主要宣传用的海报?车站里也有贴的海报?那是由良画的吗?」
「干嘛那么惊讶?」
「咦?呃,因为大概从七月初开始,到处都看得到啊。」
「嗯。附带提一下,去年的海报也是我做的。」
「是……是吗?哇……」
「这是执行委员会正式的委托,规定比较严格,有些地方也很麻烦,但相对地也有好处可拿,所以我就接下来了。」
「嗯……好处吗……」我接着道:「对了,听说校内同好举办的『俊男美女选拔比赛』,由良你每年都有入围,却一直拒绝出场比赛吧?」
「这件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你为什么不参加?」
「那种比赛,想参加的人自己去参加就好了。」
「听说奖品很豪华喔。」
「我想要的是其他东西。」接着由良以前所未有的温柔嗓音说道:「话说回来,榎户川,其实美术准备教室里啊,有很多各式各样危险的药物喔。」
「咦?」
由良每次变换话题总是突如其来,但这也未免太过出人意表。
这次他又打算说什么……
「好比说,白色颜料是由氧化锌和铅白、黑色颜料是由碳黑、红色颜料是由四氧化三铅等原料所制成。将各种矿物加工之后,就能制造出各式各样的颜料。不过,问题在于黄色颜料。黄色颜料是由主要成分为铬酸铅的铬黄,或是主要成分为硫化镉的镉黄等原料所制成。不过呢,其实这些东西都是非常猛烈的剧毒。」
「…………」
「由于毒性太强,还被列为《毒物暨有害物质取缔法》管制的毒药喔。」
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手中的杯子。
这杯可乐……
难不成——
「没事的。」
听到这句话后,我像是弹簧般抬起头来,看向由良。
由良正面带微笑——
他没有碰过半口可乐。
「毒性马上就会发作,我想不会痛苦太久。」
玻璃杯从我的手中滑落,边溅洒出杯中的液体,边撞向地板。匡啷一声清脆声响,杯子摔成了碎片。
「喂。」
「……啊……」
「其实我啊,老早就知道该用什么来填补那幅蝴蝶画的空白——就是用你的死亡。用你的血,来完成那幅画。所以,把你的命给我吧。」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在说什么——
心跳加快,身体开始颤抖。
难不成、
难不成、
难不成——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骗人的吧……」
「当然。」
「……啊?」
「噗哈!」由良噗嗤大笑。
他强忍着笑意站起身,从教室角落的置物柜中拿来干抹布和簸箕。
他迅速地将玻璃碎片捡进簸箕里,接着动作俐落地用抹布擦拭地面。
「就算可乐味道再怎么浓郁,只要一放进颜料,马上就会知道的。因为颜料不溶于水啊。呵呵。幸好你不懂绘画,让我看到了有趣的景象呢。啊~受到惊吓时的表情真的很好笑……」
我只能呆若木鸡地看着由良动手收拾。整个人放下心来后,倘若随便乱动,很有可能会失禁。
仅有泼洒在地的可乐香甜气味飘入鼻腔。
我被耍了。
瞬间怒气往上翻腾。
但又立即感到——真是无聊透顶。
「饶了我吧……」
「我说过了吧,快点习惯我这个模式。」
「杯子都破了耶。」
「是啊,真是清脆响亮的一声呢。」
「……就是说啊。」我错愕无语。
然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朝我袭来。
我察觉到了。
——就在前一秒,我与由良正互相想杀了彼此。
只不过彼此「并没有跨越那条界线」。也就是「实行与否」那条薄薄的线。「所幸」我没有实行,也「所幸」由良没有实行。只是「就结果而言彼此都没有死」,但在彼此的脑海中,对方早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这点后,我止不住地发抖。
由良站在不锈钢流理台前,边小心注意有无玻璃碎片,边清洗抹布。
由良又是怎么想的呢?他不觉得害怕吗?外表看起来显得若无其事。这世上真有什么事物会让这个男人感到害怕吗?抑或者在他的脑海中,一切事物都只是笑话?「我开玩笑的。」「你相信了?」「我在开玩笑啦。」「你也差不多该习惯我这个模式了吧?」「榎户川,我是逗着你玩的——」
……那么,他刚才为何在剧烈呕吐?
那是怎么回事?
那不是在开玩笑吧。
那是由良显露在外的懦弱吧?
就连由良,其实也是——
「喂。」
由良的呼喊打断了我漫无边际的思绪。
「不好意思,能麻烦你帮我把碎片丢掉吗?」他用眼神指向放在地板上,装有碎片的簸箕。
「啊,嗯。」我拿起簸箕。「呃……要丢在哪里?」
「丢在那个垃圾桶就好了。」由良指向放在窗户下边的垃圾桶。
探头一看,那的确是丢弃不可燃垃圾的桶子。我将玻璃碎片抖落进那个垃圾桶里。
站在敞开的窗边,蝉鸣声显得益发嘹亮。
日头毒辣,阴影如墨。炎热的天气依然持续不歇。
在阳光的照射下,垃圾桶里的玻璃碎片像是宝石般,绽放出刺眼的光芒。
……即便是如此脆弱的玻璃,只要运用不当,也会成为凶器呢。真是的,这个世界净是充斥着危险的物品。倘若再一次感受到由良散发出杀气,我就拿这些玻璃碎片当作武器吧。用以防身。
毕竟我不清楚美术教室里的摆设,而且——
……没错。
我就是在想,由良一定会回到美术教室,所以才会不加思索地就到这里来,但是美术教室原本就是由良的地盘——
「榎户川。」
不知何时由良已经接近我的身旁。听见他的叫唤,我吃惊地转过头。
「我还想知道一件事情。」
就在由良即将接着说下去之际,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朝我伸长双手,揪起我的领口。他的双手才刚洗过抹布,现今依然濡湿未干。咦?当我还搞不清楚状况,便被一股出乎意料的强劲力道甩向一旁,侧脸「砰!」地撞向窗户的铝制窗沿。
「呜!」
簸箕应声落地,撞上我的脚后,不知弹往何处。我的眼镜也因撞上窗沿的冲击而从脸上掉落,
发出「当」的声响——我的近视非常严重。只要没有眼镜,即便由良的脸庞近在眼前,还是完全看不清楚。
只有声音特别鲜明。
「你觉得人类从四楼掉下去后,有多高的机率会死亡?」
「咦?」
「从这里往下看去,你不觉得其实四楼也不算很高吗?」
说完后,由良更是加重手上的力道,将我的上半身推出窗外由良并不算是力大无穷的人,而我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然而当下我却无法甩开由良的双手。
「在我看来,这个高度就算摔下去,人也不至于死掉吧。越是这么想,我越是不明白吉野彼方为什么会死。所以我想测试看看,利用活生生的人类」
「什——」
「首先是你,榎户川。接着我会把阿旭也推下去,然后是日高。我会把所有人都推下去,以取得数据。吉野彼方死掉的理由。非死不可的机率。我全部都要搞清楚。这样才是吉野彼方死亡的真相。我不会让真相就此埋没。」
「……由良!」
「那么,目前的结果是一战一败吧。接下来会有什么变化呢?你会顺利获救,让结果变成五五平手?还是说——」
「由良,不是的!由良!等一下!」我拼了命地伸长手,好不容易才捉住由良的制服袖口一带。「这跟织惠没有关系!那是阿旭为了稍微减轻自己的责任,才会随口胡诌!」
由良缄默不语。
我看不见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这跟织惠没有关系!所以拜托你千万别对织惠出手,不要告诉她一切事情的真相——喂,由良!」
由良径自沉默着。
他又在捉住我衣领的手上加重力量,将我的上半身更往外推。在没有眼镜的情况下,我的视野一片蒙胧,只知道自己被推进了一处没有立足之地的空间里。双脚离开地板往上悬空,一种诡异的漂浮感掳获了我。
「咿……」
我会被推下去吗?
会掉下去。
掉下去是什么感觉?
像是在飞吗?
吉野坠落时是什么表情——
她……好像就只是很惊讶。
在这个瞬间,不知为何我忽然回想起了由良在生物准备教室里说过的话。——就是这个,你们好好看看——鳞翅目眼蝶科摩尔佛蝶亚科——分布在中南美洲广阔的范围里——尤其又集中在亚马逊河流域一带——是种大型蝴蝶——拥有会散发金属光泽的蓝色翅膀——聚集在树液与腐烂的果实上头——时露出背部朴素的枯叶图案……
然后——
「呵。」由良好像轻笑了声。
「如果我说这也是在开玩笑,这回你肯定会生气吧。」
他放开我的衣领。
呼吸忽然重获自由。我紧紧攀在窗框上,气喘吁吁。
看向由良。
他那模糊不清的剪影,正无力地低垂下头。
「这一切全都没有意义。无论我做什么,吉野彼方都不会回来了。」
由良捡起落在脚边的眼镜,塞进我的手中。
「我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吧。抱歉。我不会再说那些无聊的玩笑话了。」
我用僵硬颤抖的手,重新戴上眼镜。遭到撞击的脸颊传来阵阵刺痛。
当我终于抬起头后——
多亏有了眼镜,视野再次变得清晰,紧接着跃入眼帘中的,依然是那张不知在想什么的无表情脸孔。
「不过,我是真的想试试看。」
「咦?」
冷不防地,一阵暖风吹起。
由良背对着窗户往外跳下。
一切都在转眼间发生。我完全来不及做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
蔚蓝的青空,反射着耀眼白光的校园。在敞开的窗户外头,有人往下掉落一股奇妙的痛楚渗入视觉中。不久前,我才见过一模一样的光景。并不是所谓的既视感,而是确切无比的过去,也是记忆。在夏日的阳光底下,由良与吉野的身影互相重叠。
不由自主往窗外探出身子的我,目光与往下坠落的由良相接。
他的那双眼眸,看来好似在笑。
由良最憎恨的人,其实是谁呢?
是在狭窄的生物准备教室里逼迫吉野的阿旭?
提议偷试卷的织惠?
打开了窗户锁扣的我?
明明目睹了一切,却对一切噤不作声的我?
无法向织惠表白心意,反而被阿旭那样的男人抢走了心上人的我?
抑或者,是请吉野画蝴蝶的……自己?
还是……还是……
锁骨与肋骨多处骨折,强烈的撞击也引发内出血,大片肌肤上有着像是被邪神附身般的斑驳瘀青。根据医生的诊断,若要完全治愈得花上数个月的时间,但所幸没有伤及内脏和大脑总之,由良得救了。
在文化祭也宣告结束之际,我前往位于学校附近的综合医院探望他。
贴在病床上的名牌写着「由良彼方」。
「也就是说,假使我跟吉野彼方结婚,到时候两个人都会叫作由良彼方,场面可会变得非常麻烦呢。」
多半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正看著名牌,躺在病床上极需静养的由良,用诙谐的语气说道。不知是什么时候,由良曾说过:「与吉野的另一种联系,虽然非常微不足道,但是那种联系会持续一辈子吧。」指的就是这件事吗?
由良望着窗外开口:「吉野彼方真是个运气不好的女孩子呢。」
「…………」
「明明吉野彼方的体重比我轻盈,身体比我柔软,人也远比我还要认真乖巧,结果我却活着,吉野彼方则死了。究竟是什么事物在界定生死?神明的双眼又在看着哪里呢?」
「……由良你……」
「嗯?」
「你想死吗?」
由良将视线拉离窗户,笔直地看向我。「我从来没有想死的念头。」
「可是」
「我说过了吧,我想试试看。」
——人类从四楼掉下去后,有多高的机率会死亡?
没错。
他只是纯粹地想知道结果罢了。
这家伙就是这种人。
为了厘清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什么都会去做。
尽管那些行为荒唐至极。
「那么,只要把我推下去就好了啊。」
「……噗哈!」由于肋骨断了,由良当然无法运用腹肌大笑出声,但他似乎还是无法按捺下笑意。「好痛,好痛痛痛。」他一边抽搐着脸庞,一边痉挛似地断断续续笑着。笑意终于止息之际,由良这才满不在乎地说:「想死的人是你吧。」
「我并不是想死喔。」
「那不然是什么?」
这回换我看向窗外。
明明都已进入九月,炎热的天气依然持续不变。但是不知不觉间,阳光已没有毒辣的气息。树叶也不再带有发狂般的鲜艳绿意,蝉鸣声也不再响起。
秋天来了,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有时候,突然会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感觉就像是,算了,怎样都好……」
「笨蛋。大家都是这样。」
病房的门扉敞开,有位护士走了进来。令人艳羡的是,那是位既年轻又漂亮的女子。看来是等候已久的打针时间。护士看着我,巧笑倩兮地询问由良:「朋友吗?」但由良只是笑着带过,
什么也没有回答。
护士离开之后,好一阵子我们仍是缄默不语。
「真可怜。」
由良忽然丢出这句话,然后闭上眼睛,不再言语。似乎是睡着了。打针的药效这么快就发挥了吗?明明只要安静不说话,就是个人畜无害的美男子呢——我边如此心想,边走出病房。
在坠入梦乡之前,由良是在怜悯谁呢?
自那之后,我仅只一次,有机会亲眼目睹到由良的画作。那是张篇幅浩大的巨作,听说在某场绘画比赛里得了奖,还有某个了不起的人物对他的画作称赞有加。那幅画整体呈现蓝色,没有任何明确的形体,数种图案互相交错,意义不明的线条无拘无束地在画纸上奔驰,也就是所谓的抽象画。根据本人的说法:「我是试着画出我心目中的蝴蝶。」但是我实在看不出来这幅画当中,哪里存在着蝴蝶。我只觉得,由良的右脑内部说不定就是长这副模样。
我认为由良的本性「冷静的观察者」这一面,在「绘画」这个领域上,最能发挥其本领。而本性为「冷静的观察者」的由良,最该做的事情果然就是一边画画一边活下去吧。
作品的角落添有「Kanata Y.」的签名。由良每次在为自己的作品签名时,一定都会想起吉野,也一定都会触碰到内心的伤口。我实在无法喜欢,人用精神创伤这几个字来当作免死金牌的想法。只要是人类,任谁都有一、两个无法彻底愈合的伤口,既然如此,还特意主张这点的话,就像在自豪「我有在呼吸呢」一样说出这番话的人,正是由良。由良从今而后,也会像在呼吸一样执笔作画吧。呼吸般地在画上签名,呼吸般地包容精神创伤。
尔后春天降临。由良如本人所愿,进入了「附近的美术大学」。
那件事之后,织惠与我再也没有说过话,也没有再互传简讯,所以我不晓得她考上了哪所学校。我曾听别人说起她与阿旭分手了,但是我并未因此就想采取任何行动。
三班没有继续往上升学的人,就只有自请退学的我和阿旭。
但是,我想这样子就好了。
1
第三节课结束后,进入休息时间。
我半打着呵欠,独自一人走进女生厕所。我没有朋友,也没有和人相约一起上厕所的习惯。
话说回来,好想睡。
真的好想睡。
尽管眼皮如此沉重,但我的个性就是无法在上课时打瞌睡。虽然有时会迷迷糊糊睡着,但从未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过。
当我精神有些恍惚地在厕所里如厕时,正巧听见洗手台附近有数名女学生开始聊天。
「公主怎么样了?」「公主吗~?那样真是不可取呢。」「不行吗?」「不行。」
两、三人在说话的时候,似乎又有一、两个人加入阵容。
「嗳嗳,你们在说什么?」「公主是谁呀?」
吃吃的窃笑声。
「就是我们班的转学生。」
我伸向门把的手在半空中停住,睡意也在顷刻间消散。
转学生……
是在说我?
「那个人每次一放学,就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
确定了。是在说我。
完全不晓得我本人就在厕所里,那几名女学生又继续七嘴八舌地谈论。
「真的,那个人老是转眼间就跑回家了,说也不说一声。我每次都很惊讶,她怎么会那么目中无人呢。」「明明大家都努力地在为文化祭做准备,而且基本上,我们也有分配工作给她喔。」
「这就是所谓的:『我才没办法跟下人们一起工作呢~』」
「啊,所以叫她公主?」
「对呀。」「那副装模作样的嘴脸,说是公主再适合不过了。」「她真的很难亲近,而且完全不笑。无论跟她说什么,都像在对空气说话。」「她以为她是谁呀?」「就连头发也很有公主的感觉。长得不得了,也滑顺得不得了。」「哎呀,这样子与其说是公主,比较像是贞子吧。」
外头响起压抑的咯咯笑声。
「没错,贞子!我也这样想!就像是贞子来了呢!」「只要让那个人悬空吊在鬼屋里不就好了吗?」「那也太恐怖了吧。」「为什么要把头发留那么长呀?她都不热吗?」「天晓得~」
为什么……
那是因为我没有多余的闲钱去美容院剪头发啊。
但若要自己动手剪又很可怕,所以就一直放着不管了。
不好意思喔,我的理由这么无趣。
接下来她们谈论的话题转移到了文化祭上。……唉,真是够了,快点离开厕所吧。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扯开话匣子呢?这样我想出去也出不去呀。
上课钟声响起后,她们总算走出厕所了。
终于走了吗?我也得加快脚步才行,否则上课要迟到了。
纵然内心这么想——
我却无法走出厕所。我呆站在门前,动弹不得,全身僵直。亲耳听见别人说自己的坏话,果然,很让人难受。
高中二年级的第二学期,由于我决定跟随离婚的母亲,相对地就得转学。新家附近仅有一间学校方便徒步上学,因此我报考了那间学校。其实我就算搭公车或是搭电车上下学也无所谓,但妈妈强烈希望我就读住家附近的学校。
那所学校在周遭这一带是一等一的升学学校,但我勉勉强强通过了转学考试。大概是多亏了我在前一所学校总是一味读书吧。
班上的新同学们,都很亲切地对待还不熟悉环境的我,也试图与我当好朋友,但我还是无法完全敞开心胸。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我这个人很冷漠,回应的话语也不讨人喜欢。
我很清楚自己缺乏协调性。
但是,撇开这点不谈,我的确是有些不善于面对同年龄的女孩子。
无法跟上她们的节奏。
倘若不加思索就说出心底的话,她们会觉得我这个人「很严肃」,并对我敬而远之吧。
所以我想,那么从一开始别跟我扯上关系就好了吧。
这样的我,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会是加入美术社,也许是希望至少能有一个场所可以让我进入自己的世界。也或许是因为我需要一个能不被任何人打扰,尽情画画的地方。教室里有吵杂喧闹的同学,家里又有那家伙在。现在的我,没有一个能够随心所欲画画的地方。但是我想画画。所以——
「你在前一所学校也是美术社吗?」
一边走在走廊上,美术社的社长一边开口问我。他是三年级的学长,个头矮小,戴着眼镜,看来人很温柔。
放学后,我在教职员办公室,向美术社的顾问老师表示我想加入美术社时,正巧学长走了进来,于是便劳烦他带我到四楼的美术教室。
「是的。」
「我们学校的美术社规模很小喔。三年级社员只有我和另外两个人。二年级和一年级则是各仅有一名男社员。虽然还有很多幽灵社员,但实际上能动用的人很少。一旦三年级的社员毕业了,真教人担心往后的发展呢。所以你能入社的话,算是帮了我们大忙。」
人数越少当然越好……我暗暗心想,但没有说出口。
终于我们抵达了美术教室。传入鼻腔的颜料气味既让人有些怀念,又让人神清气爽。
「我去拿入社单过来,你先在那边稍坐一会。」
语毕后,社长走进了美术准备教室。
从门扉的缝隙间,隐约可见美术准备教室里放有一张茶色的皮革沙发。
……那个沙发,感觉躺上去会很舒服呢。
说不定以后会有机会使用到它。
把它记下来吧。
美术教室的窗户敞开着,凉爽的风往室内吹来。我坐在置于窗边的那张椅子上,眺望外头。视野相当辽阔,使人心旷神怡。
大概是因为这里位在四楼的角落,四周悄然无声。这个地方远比想像中的还要完美,让我很
开心。能在这里画图的话,一定会很快乐吧。
这时,背后忽然冒出一股气息。
我转过身。
在我的正后方,站着一名不知何时走进来的男学生。
他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我。「嗯~」
「咦?」
「这是……」
「……有什么事吗?」
「喂,能不能麻烦你……」
「是?」
「给我你的头发。」
「……什么?」
这个人在说什么啊。
他的表情一本正经,看来不像在开玩笑。他像个机器人般又重复说了一次。
「给我你的头发。」
「这、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想要你的头发。」
「你、你、你在说什么呀?为什么?」
「只要几根就好。」
见他抬手朝我伸来,我连忙按住自己的头发,身子往后缩。但由于我就坐在窗边,根本无法后退。就在我惊慌失措之际,他毫不迟疑地用双手捧住我的脑袋。
「呜!」
「你头盖骨的形状真是完美。」
「咦!头盖骨?」
「头顶部分的圆滑度自是不用说,但后脑勺直至颈部的线条堪称极品。」他说话的同时,不断按捏我的头颅。
呀啊——!
在脑袋惨遭他人蹂躏的情况下,我好不容易才出声抗议:「快住手!」
「跟你打个商量,现在方便让我取你的头型吗?」
「你在说什么蠢话!」
咚!一记闷声响起后,怪人的身子往前倾。
原来是回到教室的社长毫不客气地揍了怪人一拳。
「由良!」
名唤由良的怪人不服气地瞪向社长。「很痛耶。」
「你在做什么啊!」
「没什么啊。」
我则趁机挣脱怪人的手,拖着椅子远离他。
「我只是跟她要几根头发。」
「你这笨蛋!那是犯罪吧!」
「可是我有取得她的同意。」
「不管横看竖看,对方摆明是不愿意吧!」
「咦?」由良十分吃惊地瞪大双眼,看向已拉开了一大段距离的我。
我已然哑口无言。
社长揪起由良的制服,好心地将他拉得离我更远。
「我说你啊,要女孩子的头发做什么?」
「用来贴。」
「咦?」
「你不愿意吗?」
「我现在正在做拼贴图。」
「……你想在拼贴图里使用人的头发吗!」
「很有趣吧。」
「是很恐怖!」
「我想尝试黏贴各式各样的材料,就是那种乱七八糟的感觉。」
「那用你自己的!你自己也有头发吧。」
「我的太短了。而且,」由良又看向我我的头发。「我只想用她的头发。那么漂亮的头发可不常见。我只要她的头发。」
社长看来既错愕又佩服,表情像是在说:「真亏你能这么顺口地说出这些好听话来。」
但是,无论动机为何——
「不行,我绝对不要!」
「啧!」
由良噘起嘴,摇摇晃晃地走出教室。
「真是不好意思。」社长过意不去地致歉,走到我身旁。
「那个……他是谁?」
「是我刚才说过的,唯一能动用的二年级社员。」
社长说完后,打开和入社单一起拿过来的社员名册,指向其中一点。上头写着「二年一班·由良彼方」。
「由良……彼方?」
「虽然他为人有些古怪,但不是个坏人……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我这么说很没说服力吧。」
「他……是美术社的社员吧。」
「嗯……对啊。」
「既然二年级社员只有一个人,照这样下去,将来就是他会当上社长……」
「呃~如果你愿意加入的话,也有可能是你会当上社长喔。」
「……那个。」
「是?」
「入社的事……可以让我再考虑一下吗?」
「咦~啊……嗯,我想也是呢。」
社长无精打采地垂下脑袋。
既然不能加入美术社,那么多留无益,于是我很快地离开了学校。
在打工之前,我决定先回家一趟。
打工的内容是在点心制作工厂里进行包装及装箱作业。用不着与人说话这一点,让我觉得很轻松,薪水也还过得去。不过,直到习惯之前,那引人入眠的单调作业与长时间的站立,倒是有些难熬。
学校禁止打工。
但我不能辞去这份工作,我得靠自己赚钱。
因为我没有任何人能依靠……
距离学校约莫二十分钟的路程,在住宅区的一隅,有一栋由亲戚所拥有的出租房屋,如今是我与母亲的住处。前一位房客搬走之后,房子似乎空了好几年,但始终整理得相当干净,没有任何不便。
我打开玄关的门锁,轻推开门,侧耳倾听家中的声音。
什么也没听见——看来那家伙今天不在。
太好了。
我放心地进入家中,走上二楼,前往自己的新房间。
我一把将书包丢往床上。
就在我打算换下制服时,背后传来了声响。我回过头,险些失声尖叫。房间的门敞开了些许,
一个穿着T恤和运动短裤,外表邋遢散漫的中年男子,就像是要让自己挤进那条缝隙里一般地站在门外。
原来这家伙在家……
是吗?他刚刚是在妈妈房里睡觉吧。
「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因为听到有声音。」
「我待在我自己的房间里不行吗?快点把门关上!」
我的说法有破绽。其实我是想说:「麻烦你出去,把门关上。」但是他捉住了我的语病,硬是踏进房里来,还想关上房门,脸上带着不正经的笑容。
「欸~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我感到遍体生寒。「不要进来!」
「我们都这么久没见了,你还是一样对我这么凶呢!」
每次都这样,这家伙到底是哪里觉得有趣,一直无赖地傻笑?
附带说明,他的职业似乎是「综合什么什么创意工作者」。至于「什么什么」这个部分,是一串煞有其事的英文,但我认为没有把它记下来的必要,所以忘了。我并不清楚那份工作具体而言是在做什么。明明老实说自己没有工作就好了呀。
「……快点出去!」
我走向他,将他推出房间。虽然我一点也不想接近他。
他踩着软绵绵的步伐,任由我将他推至走廊上。
紧接着我粗鲁地关上门。
「我问你~你平时都在哪儿睡觉呀?」
门板的另一头传来话声。他还在房门前。
我没有回答,用力握紧门把,不让他转开,并用背部抵住门扉。
「该不会是有男人了吧?」
「…………」
「我也很担心你喔~」
「…………」
「这样子不好吧,年轻女孩子家在外四处游荡~」
喀哩哩哩。
这个声音。
隔着一扇房门,待在外头的他,正用指甲刮着门板。
顿畤全身泛起鸡皮疙瘩。
为什么这间房间没有门锁呢?如果那家伙真的想要打开这扇门,光凭我的力量根本抵挡不了。要是被他打开了该怎么办——
碰!门板被人用力敲了一下。
我仿佛是自己被敲打到了般,吓得向上跳起,拼了命地压下尖叫声。
「你这家伙,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干嘛啦!」
「我有事情拜托你嘛~」
「什么事!」
「能不能借我点钱~」
这家伙,又想向我敲诈了吗?
讨厌。说真的,我一点也不想把钱给他。要向他屈服简直是耻辱。
可是,我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恨不得他早一刻离开这里。
脑中只有这个念头。
「起居室里……白色柜子的抽屉里,有个橘色的小袋子。里面……多少有点钱……」
下一秒,门后的气息消失了,只听见有人走下楼梯。
我无力地想瘫坐在地……可是,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一定要尽快离开这个家才行。
快点。再不快点的话。
我随便拿了件手边的衣服换上,将制服、替换衣物和读书用具塞进书包里,另外还拿了素描簿和笔袋。
我抱着书包,奔下楼梯。
「你要去哪里?」
起居室里传来了那家伙的问话声,但我无视于此,立刻夺门而出。
没有目的地。
没有能够拜托对方让我借住一晚的朋友,也没有钱能住旅馆。
话虽如此,若要露宿街头,我还是会感到害怕。
因此,最近我都躲进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网路咖啡店里。虽然好像有某条条例规定,未满十八岁过了几点之后不能再待在网路咖啡店里——不过我以前在前一所学校附近的电话亭里,捡到一张网咖的会员证。当时,我没有送到派出所,而是私自留下来自己使用。
看了看写在会员证背面上的名字,原本的主人是位女性。而且似乎已经年满十八岁,因此使用那张会员证进入店里的我,即便过了规定的时间,店里的人也未曾表示过什么。虽然我的外表很显然还是未成年,但没有任何人开口戳破。由此可见,在这一方面店家也很松散。
利用那张会员证能够入店的网咖,在这一带就只有S车站前那一间。S车站离我家有段距离,必须花上一点电车钱。说实在话,这让我很舍不得,但相对地,被学校相关人士撞见的可能性也会降低,因此最后我总是选择去那里。
若要在自己家中睡觉,都得挑那个男人不在的时候,所以大约是两、三天一次。不过,自从那家伙开始来家里之后,我在自己家里都未曾安睡过。
天底下哪儿也找不到容身之处的我,就像个浮萍,既不安定,也一刻都无法松懈心防。最终,我想今天也会落脚在S车站前的网咖吧。
……但是,果然,在那种地方也根本无法安心入睡。
总之现在得去打工才行。我在夕阳下的住宅区里加快脚步。
2
听说这所学校每年于九月初举办的文化祭,总是非常盛大。
少了运动会和远足等其他活动的同时,则是耗费相当多的时间与心力在准备文化祭上——今天是星期三,我们班挪用第四节的上课时间,着手准备文化祭的事宜。其他班级似乎也都会这么做。因为若是选在第四节课,就能一路延长直到午休时间吧。
我在第二学期的开学典礼那天转学进来,当时距离文化祭已不到十天,因此准备作业已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所有的人看来都非常忙碌,一刻也闲不下来。在这种情况下,若是我也接下一些工作四处奔波,让那些努力地想让毫无协调性的我也能融入班级里的女同学们称赞道:「真是个好人!」或许不错。
但结果却让她们徒劳无功了,对此我感到过意不去。
不消多久,我便在教室里坐不住了。
文化祭的准备并非只有麻烦。大家可以借由这个机会,了解朋友新的一面,加深彼此的友情。可以和至今不太熟稔的同班同学变得更加亲近,也可以接近自己的心上人吧。与其理睬我这个毫不努力与人亲近的转学生,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准备肯定会比较开心。所以我也希望大家别在意我这个转学生,可以快快乐乐地玩个尽兴。
况且,我也不是无事可做某天放学后的扫地时间,在前往倒垃圾的途中,我偶然间发现到一样事物。在校舍与脚踏车停车场所包围的那个空间里,夹竹桃正绽放着鲜艳的花朵。平时我都是徒步上学,因此从未接近过脚踏车停车场,至今从不晓得学校里有这种地方,还盛开着这么漂亮的花。能在繁花盛开的时期发现到它,真是太好了。
对了。用不着加入美术社,我照样可以画画。
我拿着素描簿与笔袋,前往目的地,然后在屋檐下墙角突出的水泥台基上,选了个可以清楚看见夹竹桃的地方就坐。那个空间里充盈着夹竹桃的香气。
九月初的阳光还很毒辣,但一钻进阴影处又觉得有些微凉。
我背对着校舍的外墙,内部是餐厅。现在这个时间点,不会有人在餐厅里用餐,因此四周悄然无声,我也能集中精神在素描簿上。
真是久违的充实感。
心情好平静。
只开着一朵花儿的细枝孤零零地坠落至地面。我捡了起来,一边注视着它,一边思索该用何种颜料画出花瓣的色泽,又该怎么动笔才好。这时从校舍后方传来了好几个人的说话声。我并不打算竖耳偷听,但谈话的内容仍隐隐约约地飘进耳中——似乎是一名男学生与数名女学生正在争论某件事情。女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苦苦央求:「拜托你。」「希望今年你一定要参加。」男孩子却非常坚决地说:「我绝对不要。」丝毫不肯让步。
他们那么激动,是在讨论什么啊?现在这个时期,应该是跟文化祭有关的事吧……嗯,算了。反正跟我无关。
我的意识再次集中在夹竹桃上。
画图时,我都尽可能想在自己眼前摆上模型。即便看着资料用的照片作画,但就是画不出符合自己风格的作品。也许是这个原因吧,我很不擅长画抽象画那类的画作。虽说想画是画得出来,但每每画到最后,还是会洋溢出一种「只是努力画出来」的感觉。不过,也用不着勉强自己画不会画的东西——
冷不防地,有人从死角扯了一下我的头发。
我大吃一惊地转过头去,只见昨天在美术教室里遇到的那个怪人就在眼前,不知何时已来到距离我这么近的地方,他手上不知为何还提着装有水的铝制水桶。
「……唔?」
他不知记取教训地捞起我的一束头发,目不转睛地细细端详:「果然头盖骨很漂亮的话,角质也会比较有光泽吗?」
他低喃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慌忙与他拉开距离,抱起素描簿后,像只脱兔一样拔腿就跑。
但由良却开始在我身后穷追不舍。
「讨厌……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逃跑?」
「那你为什么要追过来?」
「因为你逃跑了啊!」
什么啊!
我快步穿过脚踏车仃车场,又在垃圾场折回,再次穿过脚踏车停车场后,最后回到原地——
与由良隔着夹竹桃互相对峙。
由于是在烈阳下东奔西跑,我们两人都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隔着夹竹桃的枝头,互相无言瞪视。
我想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于是决定主动举白旗投降。
「……我知道了,我不会再逃了,真的不会,所以你别再追了……」
他咧嘴一笑。「那好吧……」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接着我猛然察觉到,刚才在校舍那边,对着数名女孩子不断坚决说出「不要」的男学生,就是由良。
总之这件事姑且不谈,我死心放弃之后,便坐回刚才一直坐着的位置上。
由良重新拿起放在夹竹桃下的铝制水桶,像个优秀好青年般笑容可掬,走到我身旁。
「你在画什么?」
说完后,他弯下腰想窥看我手里的东西,我更是紧抱住素描簿将它藏起来。我并拢膝盖向上紧紧缩起,采取防御的姿势。
「没什么。就是……那边的树之类的。」
我还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但由良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刚才的狂奔只是一场幻觉。
「让我看。」
「……不要。」
「为什么?」
「又不是什么能见人的画。」
「那你为什么要画?」
「没有为什么。」
「你喜欢画图吧,甚至还会独自一人在这种时间又在这种地方画画。」
……话是没错。
但是,那又怎么样?
比起这件事,我现在更想继续画图。好不容易集中精神时感觉很不错,但由良在这里的话,实在很难动笔。他就不能到其他地方去吗……话说回来,为什么这个人老爱来招惹我呢?
由良无视于我的不满,「当」一声将铝制水桶放在地面上,姿势像个小混混似地坐在我斜后方。水桶里约莫装了一半的水。
接着,由良从制服的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条细棒状的白色物体,动作老练地送至嘴角。由视野的一隅见到这幅画面后,我内心暗暗吃惊。那个该不会是香烟吧?难不成这个人要抽烟?现在在这里?不会吧!
由良「呼~」地吐出了一大口气——然后,从棒状物体前端飘散出来的,并不是袅袅白烟,而是圆润的肥皂泡泡。我误以为是香烟的那个物体,似乎只是个吸管。而仔细察看的话,根本就一目了然。
装在这个水桶里的,看来并不是单纯的水,大概是肥皂水吧。
膨胀至约直径十公分大的泡泡脱离了吸管,晃悠悠地飘落在地。
由良「呵呵」地低声笑着。「我最近迷上了肥皂泡泡喔。」
「是……是吗?」
「你要玩吗?我还有吸管。」
「……不用了。」
「话说回来,让我换个话题吧,给我看素描簿。」
「咦,你真不死心耶……我都说不要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我是益田……」
「全名呢?」
「益……益田水衣。」我不大想谈论自己的事。
为了转移话题,我有些刻意地向他发问。
「刚才在那里,她们在拼命拜托你什么事情?」
「你一直在偷听吗?」
「我是偶然间听到的。而且先到这里的人可是我唷。」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既然她们那么拼命拜托你,至少露一下脸也无妨吧。」
「一露脸就输了。而且我忙不过来。」
「你很忙吗?」
「我现在光是忙肥皂泡泡,就已经分身乏术了。」
「……肥皂泡泡?班上的活动呢?你不参加吗?」
「因为提不起兴趣嘛。那不然你的班级又是做什么?」
「咦?呃……」
……嗯?
奇怪了?
「是做什么呢?」
「噗哈哈哈!同类、同类。」
我才不想被这个人说我是他的同类咧。
可恶~好像打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一直被他耍得团团转。
不仅拉我的头发,还莫名其妙地追着我跑,又妨碍我画图。
真想报一箭之仇。
「由良。」我阖上素描簿放在一旁。「你的头发不会很碍事吗?」
「嗯?」
由良的头发看起来就是任它自由生长,就男孩子而言,算是过长了吧。一旦低头,发丝就会往下垂落,遮盖住眼睛。
我解下缠在手腕上的发圈。「这样也不好吹肥皂泡泡吧?我帮你绑起来。」
「其实也不会啦……」我不理会由良的嘟哝,绕至他身后,撩起头发,硬是在较高的位置上绑成一个小马尾。看来就像是古时男人梳的发髻。接着我掏出至今一直悄悄拿着的夹竹桃细枝,轻轻地插进束发之处。就是盛开着一朵粉红小花的那根树枝。
天然的发簪。好可爱~
我边忍着笑意边放开手。「嗯,绑好了。」
「嗯2」由良伸长手,想要触碰绑起来的地方。
我捉住那只手。「不要摸绑起来的地方。因为长度只勉强刚好能绑起来,很容易散开。」
由良听话地放下手,倏地将身子往前倾。与方才相比,这次只有些许发丝覆盖住他的脸庞。
「哦~」
「清爽多了吧。」
「嗯。」由良仰头看向我,开心地绽开笑容。「谢谢你。」
哼哼。
不客气。
上完下午的课程,时间又来到了放学后。
在全班正着手准备文化祭之际,我迅速离开了教室。身后可以感觉到女生们冰冷的视线,想必不是我的错觉吧。冰冷的窃窃私语声,也不是我幻听吧。霎时,我不由得回想起昨天偶然间在女生厕所里听见的闲言闲语。——我每次都很惊讶,她怎么会那么目中无人呢——明明大家都努力地在为文化祭做准备——而且基本上,我们也有分配工作给她喔——她真的很难亲近,而且完全不笑——她以为她是谁呀?——
果然一回想起来,心头就会隐隐作痛……不在意,我不在意。
况且今天也有打工。在我心目中,打工比文化祭还重要。
我一如往常火速地离开教室。心想应该能和往常一样顺畅无阻地离开学校,没有任何怀疑。所以当三名女学生在鞋柜玄关处叫住我时,我一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怔怔地站在原地。
「什么?有什么事吗?」
她们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远的眼神。
站在我正前方的那名女生开口。「今天也要上班吗?」
「上……班?」
咦?
我在打工的事被人发现了?
看出了我的狼狈,正前方的女学生得意洋洋地又说:「喂,援交一次可以赚多少钱啊?」
三个人发出刺耳的尖笑声。
听见出乎意料的单字,我不知所措。「援交?」
「对呀,你常常这么做吧?」
「???」
「咦~不是吗~?」「可是曾经有人看见你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地从S车站附近的爱情宾馆街里走出来喔。」
这句话又令我暗暗心惊。因为我无法否认。位在S车站前,我常去的那间网路咖啡店,离爱情宾馆街很近。虽然既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又认得我的人很有限,没想到还是被那么少数的人撞见了……话说回来,目击到我的那名学生,那种时间又在那种地点做什么呀?
的确,我曾经「三更半夜」在「S车站附近」徘徊。这点我承认。可是居然因此就导出援交这种结论,也未免太荒谬了。
「瞧你每天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就马上回家,还以为你在做什么呢。」「每天放学后都在忙着努力接客吗?哎呀,那当然不会想帮忙文化祭的准备工作嘛。」「真看不出来,明明长得这么乖巧。」「我还在想,会在高二的第二学期转学进来,真是奇怪呢。这下子总算明白了~」
「明白」什么呀。
见到她们如此毫不修饰,我甚至已不感到惊讶,而是错愕。
「你为什么都不说话?」「说不出来吗?」「果然你真的在做援交?」
受不了。
「为什么我非得告诉你们不可?」
这回轮到三人瞪大眼睛。
「我想做什么是我的自由吧。所以我也不想管你们,就尽管妄想我在做援交吧,随你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越过阻挡在我面前的其中一人,快步走出学校。
打工结束之后,我前往平日时常光顾的那间网咖。星期三基本上那家伙都在家,所以我一点也不想先回家一趟确认。
若是穿着制服,就会被店家发现我是利用他人的会员证,因此我都在打工地点先换上便服。
一如以往公式化地办妥柜台手续后,我拿着免费饮料走进指定包厢里。
泡在网咖里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顾客之间完全不会有眼神交流。彼此都假装对他人视而不见。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消磨时间,丝毫不用顾忌他人。这样超个人主义的空间对我而言可说是刚刚好,而且我也很需要。我并不喜欢有着烟臭味的躺椅,黏答答的隔间,沾满了手垢的滑鼠。可是,在对于他人完全漠不关心这点上,网咖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
3
没错,网咖很便于躲藏。既不用顾虑他人,别人也不会顾虑自己。只是,我果然还是无法安心入睡。毕竟会在网咖待上整夜的人,想当然尔都是男性居多。素未谋面的男子仅隔着一片木板,就在隔壁打发时间。我也知道这并不代表对方就会对我做些什么,但我就是无法完全解除警戒心,让自己放轻松。虽然有时会迷迷糊糊睡着,但只要有一丁点声响或是晃动,我就会立刻醒来。
这样的情况一直重复到早上。所以我今天依然睡眠不足,整个人恍恍惚惚。
星期四下午和星期五全天,所有上课全都取消,用以准备文化祭。
今天是星期四。
上完早上的课程后,我又前往种有夹竹桃的那块区域。
我坐在突起的水泥基台一角,拿出素描簿和铅笔。
可是,什么也画不出来。
虽然想集中精神,但努力却是徒劳无功。
白纸上,只有未构成任何形体的神秘线条,软弱无力地蜿蜒增加。
找不到解决办法,又令人头痛的问题排山倒海地朝我涌来,我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赖在家里不走的那个男人。妈妈。不知何时蔓延开来的援交传闻。最重要的,就是这份睡意……明明每一件事都无法解决,烦恼却像是堆雪人一样越滚越大。以超高利息向恶质金融业者贷款时,也许就是这样的心情吧。
啊啊,真的好想睡。脑袋昏昏沉沉。
可是睡不着。为什么呢?我中了睡不着的诅咒吗?
究竟要到何时,我才能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呢?
好累……
「益~田~」
听见这阵叫唤,我猛然回神。
转过头后,只见由良正慢吞吞地踱步走向我,手上依然提着装有不知是水还是肥皂泡泡液的桶子。
「我说你啊~」
超级没好气的声音。
他站在我的手边,半眯着眼低头看向我。
「昨天你在我的头上插了一朵花对吧~」
「花……」我这才回想起昨天自己对他所做的恶作剧。「啊」
「我完全都没有发现喔,直到我回家~」
「咦?」
「我在回家的途中,还顺路走进一间超商,买了『温泉水豚』的食玩喔~而且还在架子前超级认真地比较盒子的重量,挑选内容物哩~之后又因为老妈拜托我买东西,跑去挤了有一大堆主妇的超市~」
头上开着一朵粉红小花的男高中生跑去买「温泉水豚」……
见到我拼命忍下笑意,由良更是气鼓鼓。
「你果然是故意的吧。」
哼哼。
见到成果出乎意料地好,我的心情好了许多。
「我是因为觉得很可爱,才插上去的呀。很适合你喔。」
「怎么可能适合我。而且偏偏还选了有毒的花插在我头上。」
「咦?」
「你果然不晓得呢。」他皱起脸。「夹竹桃是有毒植物喔。你可知道昨天晚上中了毒的我,一整晚都痛苦得不得了,不停满地打滚哩。」
有毒?
「骗人的吧?怎么会,怎么可能……」
于是由良咧嘴一笑。「骗~你~的~」
「…………」
「嘿嘿嘿,你吓了好大一跳呢。」
「什么嘛……别乱开玩笑。」
「不过夹竹桃是真的有毒喔。」
「咦?」
「它含有一种会刺激心脏的成分,所以好像也被用来制作强心剂。毒与药真是一体两面呢。像是折断树枝的时候,渗出的白色树液就含有毒素,只是碰到的话并不打紧,但吃进嘴里的话,听说就会有危险了。从古至今,据说有不少人就是因为用夹竹桃的树枝当作筷子,或是当作竹签串肉然后吃食,结果就死掉了。」
「怎么会这样……因为、再怎么说……学校里不可能会种植有毒的植物吧!你又想吓唬我了对不对……!」
「咦~不过,其实近在我们身旁的植物当中,有很多都有毒喔。众所皆知的有彼岸花和毛地黄,另外铃兰及麝香豌豆,其实也都含有剧毒。」
「骗人……」
「毕竟植物也是要存活于世上,所以多少会拥有一些自我防卫的功能嘛。它们并非只是呆呆地伫立在原地。所以呢,不用那么过度害怕,只要不吃进嘴里就好了。你应该也不会摘下生长在路边的野花,然后把它吃下肚吧。」
「……是不会吃。」
我也曾画过铃兰和麝香豌豆。
在画作完成之前,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瞧,从未想过它们可能有毒……不,如果没有人告诉自己,我压根不会知道。该怎么说呢,真是意外……
是吗?这是一种自我防卫的功能吗?
原来如此,虽然有着甜美可爱的长相,但毕竟是野生的生命体。还挺坚强的呢。
就在我思索这些事的时候——
「有机可乘!」
由良大喊后,一把从我的膝盖上夺过素描簿。事情发生得很突然。
「啊!」
我慌忙起身,往他扑上去,想抢回自己重要的素描簿。但是由良背对我伸长手臂,让素描簿远离我的双手。
「还给我!」
「别这么着急嘛。」
出乎意料地,我与由良的体格差距相当大。大概体力也相差很多吧。因此无论我怎么拉他推他打他,手就是构不着素描簿。由良却完全无视于我含泪的奋斗,从容自若地打开素描簿,翻开页面擅自观看。
「快住手!」
但是由良已经看素描簿看得入迷,全然不听我说话。
「真是的!」我只得死心放弃。
接着由良用兴奋的语气称赞道:「画得真好!」
「……咦?」
「喂,你有上色的作品吗?」
他将充满期待的眼神转向我。看来并不是在说恭维话。我也不觉得他是那种会随便称赞他人的类型。
没来由地,我被他的气势震慑住,同时也很难为情。
我忸忸怩怩地低下头。「……没有。」
「你是不上色主义者?」
「并不是……只是如果要上色,就得有齐全的工具,也要有地方。」
「那加入美术社不就好了?」
「…………」
「对了,你为什么不入社呢?我还以为你会先入社看看呢。」
「……就算不加入美术社,我照样能画画。」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但是加入美术社的话,就能利用各式各样的工具喔。不光是写生和素描,还能画其他类型的作品。而且也能光明正大地拥有自己的作画空间和时间,还能得到老师或是学长姐们的指导。」
是啊……
……不不不不。
话说回来,一切都怪这个男生不好。原本我就是因为不想和这个怪人扯上关系,才会决定暂时先不加入美术社。
不过,和他本人说过话后,他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人。
并不是因为他称赞我画得好,我才会有这种想法。
他确实是有些我行我素过了头,但那又不算是缺点。
……咦?这样一来,我就没有不加入美术社的理由了嘛。
可是可是,若现在回答对方「那我就加入吧」,他一定会很得意吧。仿佛是在他的怂恿之下,我改变了想法一样。
不晓得该怎么答腔的我,将脸撇向一旁。「我改变心意的话,就会加入。」
由良的脸庞瞬间发亮。「那入社之后,让我取你的头型吧。」
「为什么话题会扯到那边呀?」
就在这时,响起了好几个人朝这里走来的脚步声。
从校舍阴影中现身的,是五名女学生。每位女学生都是美女,光是靠近,感觉她们身上似乎就会散发出香气。就连由身为女孩子的我来看,也觉得每一个人都长得非常可爱。她们一发现到由良,就像是小狗般一边兴奋嚷嚷着一边走来。
由良也转动目光朝她们望去——然后沉下脸来。他将素描簿塞回给我,与我拉开距离。我也不由得当场就座,佯装不干己事。
「由良!」一名格外高挑,有着模特儿身型的女学生,热络地朝由良挥了挥手。虽然绑着非学校规定的红色斜条纹领带,但十分适合她。
「你好啊,高津学姐。」
名为高津的女生像是花儿盛开般绽出笑靥。「你终于记住我的名字了呢。」
「因为你每天都来烦我啊。」
「这也表示我对由良有多么执著嘛~」
「男朋友会生气的喔。」
「我说过了嘛~之前那家伙才不是我男朋友。」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参加。」
「又来了~真是冷淡。该怎么做你才愿意参加呢?」
「那我该怎么做你们才会放弃?」
「好过分~」
「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参赛。我绝对不要。究竟要我讲几次。」
「咦~」
耐心十足地不停劝诱的女孩子们,以及坚决拒绝的由贝……这么说来,他们昨天也在这附近
进行了相同的对话呢。虽然不晓得他们说的参不参加是指什么事,但这群女生和由良看来都丝毫不肯退让。
我继续假装自己是路人,而在我身后数公尺的地方,没有结论的一问一答持续地进行着,最后终于——
「烦死人了!」
由良大喝一声,气冲冲地离开现场。
「啊~」女孩子们发出叹息。
被由良撇在身后的她们,直到看不见由良的身影之后,才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畅所欲言。
「真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排斥呢?」「应该不是在害羞吧。」「明明我们都已经邀请他这么多次了~」「真搞不懂。绝对要让他点头答应。」「你是那种对方一逃,反而想追上去的类型呀?」「讨厌啦!」「哈哈哈。」「话说回来,那个人老是独自一人在做些什么呢?」「果然跟传言一样,是个怪人。」「就是这点吸引人呀。」「是吗1?」「有空的话,就参加比赛嘛。」「啊,搞不好他其实是很高兴我们一直缠着他喔?」「啊哈哈哈!」「对对对!有可能喔!」
……这群女生是怎么回事?本人不在之后,全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间学校里都是这样的人吗?
我感到有些不快,终于不由得将目光转至她们身上。
首先,我的视线与名为高津、大概是三年级学姐的女生对上。她多半是个好胜心强的人吧,不服输地瞪了回来。
「你看什么啊。」
说话的语气,与方才跟由良接触时截然不同。
其他女生察觉到后,也向我看来。一对五。
「……没什么。」
「话说回来,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现在全校都在准备喔。」
「你们没资格说别人吧。」
「啥?」不晓得是对我的回嘴感到意外,还是不高兴,高津学姐的语气倏地变得严厉。「你在说什么啊?我们现在可是确实在工作喔。刚才正是所谓的演出交涉,邀请由良参加『俊男美女选拔比赛』。」
俊男美女选拔比赛。
……我还以为那种活动只有在漫画或是戏剧里才会出现。
为什么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就是会有人想要针对某件事比个高下呢?
嗯?等一下。
俊男……是指由良吗?那个人称得上是「俊男」?「演出交涉」……她们是想让由良参加那个比赛吗?咦~嗯~这么说来,他好像……的确有着端正的五官呢。整体来说,有张女孩子家的脸。不过,因为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朝我逼近嚷着:「给我你的头发~」之后又亲眼见到他做些奇怪的举动,这些印象过于强烈,导致我根本没去注意他的长相。
接着高津学姐亲切地开口。「喂,你也帮忙劝劝由良嘛?跟他说,希望他能参加比赛。」
「……可是……」
「那孩子参加的话,场面绝对会比较热闹。」
「可是,我认为那个人不会去参加那种比赛。」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呀。」
真麻烦……
开始觉得提不起劲跟这个人对话。倒不如说,早知道从一开始就别理她们就好了……可是,当时我实在不得不反驳。也无法默不作声地让步。
事到如今,我才对当畤一瞬间产生的激动感到后悔。
我默然地站起身,离开现场。
不难想像我离开之后,她们会窃窃私语些什么。不过,不管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们说我什么,我已经都无所谓了。因为在班上,我好像被传得更加难听。所以这些人想说我坏话的话,就尽管去说吧。
我是这么认为。
……坦白说,我不擅长记住他人的长相,所以我完全没有发现到,在那五名女生当中还掺杂着一位班上的同学。
总算是放学了。我算准时间,离开学校。
我从学校附近的车站搭上电车,穿着制服直接奔向N车站——也就是距离我打工地点最近的车站。
走出剪票口后,手边就是一栋出租大楼,一楼进驻的是速食店。距离打工还有一段时间,因此我决定在这里吃点东西当作晚餐。
接过自己点的汉堡套餐后,我走向禁烟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店内的面积不算大,但已有不少客人,位置几乎快坐满了。
我淡然地吃着汉堡和薯条,一边啜着温热的咖啡欧蕾,一边出神地望着窗外。
……打工好麻烦呀。
真想就这样回家。
虽然不行。
我伸手托腮,闭上眼睛。
说不定这次睡得着喔?我怀抱着这样的期待。
而且比起张着眼睛观看五颜六色的事物,也许这样比较轻松。
当我就这样好一阵子闭眼不动时——
毫无预警地,一股不快的气味钻入鼻腔。
是酒臭味。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边缩起身子边张开眼睛——只见那家伙,那个赖在我家里的男人,现在正要坐往我对面的椅子上。
那家伙与我四目相接后,嘻嘻笑了。「奇怪了,我还以为你在睡觉呢。」
「为……为什么……!」
「哎呀~我在外面走着走着,碰巧看到你坐在这里头呢~然后就心想,太刚好了,真是走运~」他边用奇怪的节奏说话,边一骨碌地坐在椅子上。然后毫不打声招呼,就径自吃起我还剩下一半的薯条。
明明现在时间还早,脸就喝得这么红,全身还飘散出强烈的酒臭味,真是不知检点。其他顾客也频频朝这里瞥来冰冷的视线。
愤怒、羞耻、恐惧等情绪混杂在一起,悉数朝我涌来,顿时脑袋一阵发热。尽管如此,我的背脊却僵住不动,打着冷颤,身体几乎要颤抖起来。
我努力压下想对眼前这个无用之辈破口大骂的冲动,站起身拿过书包,准备迅速离开这里。
于是那家伙出声说话了。「喂,我说你啊~现在身上有多少钱?」
我本想无视。
但是——
「你不愿意借我的话~我只好跑去找你妈妈罗~」
「……!」
「我现在真的非常缺钱嘛,急得想捉住任何一根救命的稻草呢。所以就算是离了婚,我还是会跟往常一样跑去找你妈妈喔~」
我咬牙切齿,咬到下颚都隐隐作痛,同时坐回椅子上。
现在绝不能让妈妈见到这家伙。
绝对不行。
我拿起早已降温的咖啡欧蕾杯子,大口灌下。在这个当下,我口渴得若不喝点东西,仿佛就会无法呼吸。
我用力将马克杯放回桌子上。「……我身上只有五千圆。」
「咦~我比较想要福泽谕吉啦~福泽谕吉~」(注6:福泽谕吉是日币万圆钞票上的人物肖像。)
「我没有那么多钱。」
「那就去那边的ATM领个钱嘛。」
「我现在没有带提款卡。」
我骗了他。其实我有带。我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家里。可是,我不会再那般愚笨憨直地遵从这个酒鬼说的话。
那家伙刻意大声地啧了一声。「那好吧~给我五千圆。」
我从书包里拿出钱包,抽出五千圆纸钞,放在桌上。
「哦哦,感谢感谢。」他丝毫不知羞耻地收下,兴高采烈地塞进上衣的口袋里。「哎呀~我的孩子真的都非常乖巧呢。」
「…………」
「所以啊~我平常总是在说,男人呢,就是该趁着能生的时候多生几个孩子比较好嘛。那是一种本能。也就是所谓的生存本能。生小孩,也是为了让日后能享清福,对吧~你看,现在孩子就像这样在养老爸了呢。」
……这个混帐!
竟然说得出这种话!
就算再怎么醉得不省人事,有些事还是该知道能说与不能说——
「所以啊~日本也该变成一夫多妻制才对~这样一来,少子化和年金问题就都能解决了嘛~政治家都不明白这一点。话说回来~」他歪过脑袋。「你怎么都不回家呢?」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我脑海里的某条线断裂了。
我用双手猛力拍向桌子,并乘着这股气势霍然起身。
「你以为这是谁害的啊!」
由于我的音量非常大,柜台后方的店员,店里的客人们,全都吃惊地看向我。坐在我一旁桌子前的人也是——坐在那里的,是名年纪与我相仿的男生。桌子上摊开着参考书与笔记,似乎很认真地在读书,但听见我突如其来的咆哮声后,他也惊讶地首度抬起头来。
那张脸。
「……啊!」
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虽然不敢置信,真的很不敢相信可是那名男生,无庸置疑就是由良。就是美术社那名怪人,由良彼方。
尽管穿着便服,头戴黑色帽子,但这张脸我不可能错认。
当两人眼神一对上,我便发出惊呼声。对此,由良讶异又怔怔地注视着我。
既然他就坐在我旁边——那不就表示,他自始至终都听到了我与这个男人的对话?在这种极近距离下,不可能没有听到。说不定他看到了我被迫拿出钱的场景……一思及此,刹那间我全身像是着火般地发热。虽说脑袋一片空白,但只有一件事我能明白感觉到:那就是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捉起书包,拔腿狂奔。
「喂!」
那家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我不会再停下脚步。我冲出店家,途中还险些撞上在寻找空位的客人。忘我地跑了一阵之后,在经过站前道路之际,我停了下来,终于找回了思考的能力。然后全身战栗不停。
被看到了。
被听到了。
偏偏好死不死,被他。
祸不单行,雪上加霜,屋漏偏逢连夜雨。
打完工之后,我直奔向平日常去的S车站前网咖——但它没开。通常它都是二十四小时营业,应该也没有所谓的公休日,但今天似乎因为要检查大楼的电力设备,所以暂时歇业。
我捡到的会员证能使用的网咖,在我双脚能走到的范围里,就只有这一间。即便去其他间网咖,用高中生身分证申请的会员证,一旦过了规定时间就会被赶出来,一样毫无意义。
那家伙一定又赖在家里了……
怎么办?
根本无处可去啊。
我呆站在马路正中央,动弹不得。真想就地蹲下。蹲下后,埋进柏油路里,沉进地底深处,然后就此消失。
所谓的不幸,一定是一个感情很好的群体吧!这群不幸的伙伴们彼此手牵着手,蜂拥而上地踏进相同的目的地。根本不顾会不会造成他人的麻烦。就像是女高中生拉好友一起去上厕所一样。
一个人什么也办不到,所以才要聚集在一起,壮大胆子。一定是这样。
我转过身,带着跌至谷底的悲惨心情,蹒跚地迈开步伐。
接着脑海中有东西一闪而过。
……学校。
对了,在学校睡觉就好了。
虽然这个主意近乎是最终手段,但现在的我已是穷途末路。
没错,与其要和那家伙睡在同一个屋檐下,这个选择好太多了。
我事先换上了制服,以防若被他人撞见,责问原因时,就可以推托说:「我来拿忘在学校的东西。」
夜晚的学校杳无人烟,果然让人毛骨悚然——无论是没有任何人影的走廊、教室、染上夜色的亚麻地板、消防栓的红灯,还是显示紧急逃生出口的绿色灯板,一切都与白天的模样截然不同。
既冰冷、排外,又毫无生气。
回荡着的自己的脚步声好可怕,若隐若现的缝隙好可怕,不知从哪吹来的微风好可怕。附近阶梯的阴影中,仿佛随时会有某种东西飞窜出来似的……我甩了甩头,尽量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冲上四楼,快步走过走廊,抵达美术准备教室。
那张茶色的皮革沙发就放在美术准备教室里。
从第一眼看到它起,我就在想,躺下去似乎会很舒服。
我一股脑地往横一躺,老旧沙发的骨架发出吱呀声响,发丝往朝下的脸庞滑落——似乎有股很重的汗臭味。这么说来,我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的事?……真讨厌。最近白天依然无比酷热,也流了很多汗,我却不洗澡不洗脸,打算就这样睡觉。真不敢置信。连我自己也不敢置信。
真想冲个澡。我记得学校里头有淋浴设备吧……不不不,可是,不能用吧。一旦用了,警卫一定马上就会发现,然后把我撵出去。
啊啊……
我为什么要过着这种不断更换睡觉场所的生活呢?
过着这种凄惨生活的女高中生,应该只有我一个人吧?
不,想脱离这种生活的话,只要回家就好了。
……可是,不行。我绝对不想回去。我才不想回到那个男人死赖着的家。
只要那个男人不在的话。
只要那个男人——
该怎么做,那个男人才会立刻消失在我面前呢?
如果没有那个男人的话,我就能过着普通的生活了呀。
该怎么做才好?明明没有任何人能倚靠。明明只能靠我自己想办法。
……看来,果然只有杀了他吧。
可是我不想成为杀人凶手。
一旦杀了人,就再也无法过「普通的生活」了。
纵使我杀了那个男人,这个社会是否会数落我:「跷家惯犯女高中生行凶弑父」?还是「潜藏在十七岁少女内心的阴暗面」?然后在谈话性节目上,每天还翻出我国中时的毕业文集,或是小学时写的作文等等,加以大肆评论。虽然我根本不记得自己写过什么,但我绝对不要。所以杀人还是算了吧。
啊啊……
为什么烦恼会一个接着一个来呢?
即使现在烦恼的问题解决了,只要我还是我,烦恼又会接二连三产生,直到我死,都会孤独一人地不停烦恼吧。从今而后,每当躺下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一直盘旋着「睡不好」、「没有钱」、「我讨厌那个人」、「真希望那家伙赶快消失」等烦恼吧。
……真不想这样子。
光想就浑身无力。
活着好累。
身体非常地疲惫,因此即使闭上眼睛,仍无法沉沉地进入梦乡。模糊之间似乎还做了一些梦。
梦的内容断断续续,就像是现实的残像,但一醒来,就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这样的情况不晓得持续了多久。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隔着紧闭的眼皮,也能感觉到外头的世界逐渐变得明亮。但我依然躺在沙发上动也不动。全身懒洋洋的,提不起力气移动。原本我以为这张沙发躺下来会很舒服,但实际上却是又硬又窄,表面又光滑无比,完全不适合睡觉……这也是当然的吧,毕竟是沙发嘛。
又过了一段时间,太阳顺利升起,外头变得益发明亮。已届万物皆醒的时间。新的一天到来。沐浴在这样清新的日光之下,我的意识仍如泥土般淤塞,往下沉淀,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不久,隔壁的美术教室传来声响。有人打开教室的门,穿着室内拖鞋,跨着大步走了进来
——这么一大早会来到美术教室的人,除了老师之外,就只有他。
早晨的灿烂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明明只是一小条细缝,却刺眼地让人张不开眼睛。直接沐浴在太阳光底下的话,也许会化为灰烬消散无形吧——我一边胡思乱想,同时终于打算起身。尽管只是细微的小动作,却耗费了我莫大的精神力。我踩着酒鬼般踉踉跄跄的步伐,打开连接着美术教室的门。
果不其然,发现到了由良。他还穿着围裙。
他蹲在敞开的窗户下方,用量匙将某种液体倒入已装满水的铝制水桶里。他的脚边散落着裁切成各种长度的吸管,以及串成圆圈的铁丝。另外还有各式各样的空瓶与空袋子被丢弃在一旁。
他又在玩肥皂泡泡了。
这个人到底有多喜欢肥皂泡泡呀。
见到他这么悠然自得,莫名地一股火气往上窜升。
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
他察觉到开门声后,抬起头来。见到走过来的人是我时,显得相誉田惊讶,但马上重整心情,
咧嘴笑道:「想入社了吗?」
「……你以为你抓到了我的把柄吗?」
「嗯?」
「我话先说在前头,那种事不过是家常便饭。」
「?」
「那种事根本不算是什么把柄。」
「你在说什么啊?」
竟然装傻。
但我才不会让他称心如意。
我要先下手为强。
「你之前说过想要我的头发吧。」
一旁的桌子上放有剪刀,是把大型的裁纸刀。应该是正准备用来裁切吸管和铁丝吧。我拿起剪刀,另一只手抓起自己的一束头发,将刀刃对准它们
在剪刀的刀刃互相重叠之前,由良早一步捉住我的手腕。
「你在干什么?」
「……放开我。」
我稍微试着抵抗,但由良明明看起来没有使多大力气,却是不动如山。
转眼间他就从我的手中抽走剪刀。
「你之前不是说过想要我的头发吗?」
「但我可没想过要你这么做。」
「就给你吧。你想要吧。然后,请你不要再来纠缠我了。」
「喂……」
「昨天的事,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我说过了,你到底是在说什么啊!」
我不由得浑身僵硬。
我很害怕男人对我大声说话。
……我受够了。
为什么我非得遇上这种事情不可?
于是我迅速掉头转身。
走出美术教室时——我差点撞上某个人。那是个身材高挑的女生。我没有抬起头,仅是很快说了声「对不起」,便与她擦肩而过。同时隐约瞥见了对方的胸口上绑着一条斜条纹领带。
我奔下楼梯,快步走在走廊上。
尽管我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