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在等待我的制服晾干的期间,我们决定偷溜出学校去吃拉面。至于情况为何会演变至此,是因为由良说:「我想吃拉面。」那为什么想吃拉面呢?因为由良说:「不知道为什么,昨晚从半夜起我就好想吃拉面。」最后他甚至又说:「我请你吧。」因此我实在没有理由拒绝。经他这么一说,肚子的确是有点饿了。

穿着制服的由良,与穿着运动服的我。

我们两人肩并着肩缓步走在上午的人行道上。

由良不疾不徐地开口。「我一年级第一学期的时候,高津学姐跟我告白。」

「咦?」

「很意外吗?」

……其实也不算意外吧。「那……那你怎么回答?」

「我拒绝了。因为直到那一天那一秒之前,我们一次也没有说过话,再加上对她的印象也不好。她是先邀请我参加文化祭时举办的比赛,但我拒绝了,然后马上就跟我告白。她说:『那,你愿意跟我交往吗?』……那个『那』算什么嘛。」

「也许比赛只是用来跟你攀谈的借口吧。如果由良答应参加比赛的话,也许情况就会有些许的不同。」

「是吗~天晓得。总之自那之后,我明明已经甩了高津学姐,她还是死皮赖脸地一有事就来找我,直到文化祭前一天,一直缠着我说:『希望你能参加比赛。』然后今年也一样。她有多缠人,你也亲眼看到了。我也一直不断拒绝。结果去年我没有参加,当然今年也不打算去。」

「…………」

「然后今天早上,高津学姐特地跑来美术教室。就在你凶巴巴地说完话又跑掉之后。我还以为她会跟往常一样,又叫我参加比赛。但是她却没有提起这件事,只是一脸认真地问我:『你跟刚才那个长头发的女生是什么关系?』」

「那你怎么回答她?」

「我说:『我想这跟你没有关系吧。』」

「……嗯……」

「我只是老实说出自己的想法。」

「太老实了……」

「说得也是呢1毕竟后来演变成了这样的结果。……高津学姐离开美术教室之后,我就觉得她的样子有点古怪。因为她完全没提到比赛的事。我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所以我就到处找你和高津学姐。然后,情况就变成那样子了。女孩子真是难懂呢~」

「……是啊。」

我们走到转角有便利商店的十字路口。现在是红灯,我与由良背对着那间便利商店停在原地。就在行人号志灯即将转为绿色的时候,一名疑似是客人的中年男子从便利商店里走了出来。

手上提着塑胶袋的那个男人就是赖在我家里不走的那家伙。虽然是彻头彻尾的偶然,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我因为太过震惊,身体顿时像是冻结在原地般动弹不得。

由良似乎立刻就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就在这段期间,那家伙发现到了我,表情显得有些讶异。「哎呀,你怎么把头发剪得这么短呢?我还以为是谁呢。」然后又注意到站在我身旁的由良,不正经地咧嘴邪笑。「怎么,是你的男人吗?」

声音发不出来,无法动弹。

明明脑海中疯狂想着得逃跑才行。

「小子,平常都是你在照顾这家伙吗?」

够了。

不要再说了。

我费尽一番工夫才伸出手来拉扯由良的衬衫。「走吧。」

但是由良不知在想什么,反抗我的力量,依然站在原地,还特意转身面向那家伙,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平时承蒙您的照顾。」

那家伙嘿嘿一笑。「哈哈哈,照顾吗?是是,不客气不客气。」

「……喂,我们快走吧!」

听见我近似于悲鸣的呐喊,由良的面无表情中掺杂了少许惊讶。

我捉着由良的衬衫,快步折返回过来时的路。这回由良不再抵抗,任由我拉着往前走。

「喂~」于是那家伙张口呼叫。

我决定予以无视,但是——

「我要搬出去了~」

听到这句话后,我不由得停下脚步,扭头转身。「……咦?」

那家伙驼着背站在距离约十公尺外的地方,边用指尖挖着耳朵,边没什么大不了似地说:「今天啊,我的女人打了电话过来。说她已经不生气了,叫我过去她那边。嘿嘿嘿。也就是说,今天起我会搬到她那边去住。这段时间打扰啦。」

我不晓得该回些什么才好。

虽然心里想着,得说些什么才行。

由良静静地来回看着我与那家伙。

那家伙将目光从我移到由良身上,像在品头论足似地上下打量他之后,又咧嘴朝我不正经地笑道:「没想到你还挺外貌协会的嘛。」

丢下这句话后,那家伙很快就离开了。

「……什么嘛。」

我整个人安下心来,呆站在原地,一旁的由良则开始嘀嘀咕咕。

「外貌协会、外貌协会、外貌、协会、外贸……」他顿时像是大功告成般,双眼闪闪发亮地看向我。「喂喂,我刚刚想到了一个很酷的冷笑话,想听吗?」

「……不必了。」

「咦~」

我不顾由良一脸不服,径自迈开步伐。边走边反刍那家伙说的话。

我要搬出去了。我会搬到她那边去住。

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那家伙不会再待在家里了吗?那个家,终于仅只属于我与妈妈了吗?……咦?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总觉得太过让人措手不及,太过轻而易举。我并不是在期待着什么戏剧性的发展,只是,我至今经历过的,那些像是人间炼狱般的苦恼又算什么?

「那个~」由良拍了拍我的手臂。「快被你拉长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到我一直抓着由良的衬衫在走路。

我放开他的衬衫,同时停在人行道正中央。

由良也跟着停下脚步。

我们两人沉默无语地站在原地好一段时间。

一名中年妇女骑着淑女脚踏车经过我们身旁。

麻雀惬意地啁啾啼叫。

天气真好。

由良平静发问。「刚才那是谁?」

我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既深且长的气,仿佛卸下了所有警戒。「……我爸爸。」

由良微微皱眉。「亲生的?」

「亲生的。」

母亲离婚之后,由于我是跟随母亲,所以姓氏不再相同。但是我身上有一半的遗传因子,无庸置疑是来自那个男人。我打了个哆嗦。但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无论我怎么掩饰隐瞒,这点绝不会改变——

「那个……关于那家伙啊,就是一般世俗间常看到的那种无能父亲喔。」我转向由良,笔直地望着他。「如果要说明那家伙是一个多么差劲的人类,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吧。喜欢喝酒、喜欢女人、喜欢玩乐,这些恶习他全都有。甚至会向女儿伸手借钱,却一毛钱也没有还过,但是若不借他,他马上就会变得凶神恶煞,甚至是暴力相向,根本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真的很难相信吧。我问你,你曾经害怕接到借贷公司打来的电话吗?你能想像当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父亲,跟女儿说『让我揉你的胸部』时,女儿是什么心情吗?……你一定不懂吧。嗯,我也尽量不去深入思考。」

「…………」

「虽然他原本就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但几年前,也跟一般人一样做着能拿到薪水的工作。可是啊,后来好像跟奇怪的女人勾搭上了……于是辞掉工作,白天也开始喝酒,不仅如此,还莫名其妙自称是创意工作者,号称为了创作活动,拿走了家里的存款后就好几个月下落不明,根本不晓得他到底在做什么。」

「…………」

「妈妈她日子过得非常辛苦,好不容易今年春天跟他离了婚,然后逃也似地搬了家。就在她心想终于可以换个新环境过生活时,却在工作场所大量便出血,火速被救护车载往医院。听说是因为长时间承受过大的压力,胃部或是肠子开了一个大洞。妈妈现在还在住院,医院离这里有段距离。虽然直到妈妈出院之前,我都是独自一人,但是我们的新生活终于要开始起步了,往后日子会变得越来越好,所以在妈妈回来之前,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我也要好好加油,保护好这个家……我原本是这么认为的。但就在这时候,那家伙突然闯进了我家。说什么他被女人赶出来了。直到找到能住的地方之前,希望我们先收留他。自那之后,他就厚着脸皮住进我们家里。」

由良只是静默不语地望着像是溃堤般,滔滔不绝的我。

被迫听我说这些话,他对我会有什么观感呢?

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会觉得我很麻烦吗?

「如果告诉妈妈我现在跟那个男人两人单独待在家里,她一定会非常担心,也会非常害怕。病情会恶化的。好不容易快要治好了呀……所以我没有找妈妈商量。我心想,既然已经决定什么都不说,那么就只能靠自己咬牙苦撑过去。为了不让妈妈发现,为了不加重她的负担,只能我自己想想办法。至于钱,也只能自己想办法筹措……所以我开始打工。但我知道我们学校禁止打工。另外,因为我不想回家,不想见到那个父亲,所以就都在网咖里过夜。可是那间网咖位在S车站附近,也离宾馆街很近……班上好像有位同学看见了我在那一带游荡,然后这件事情又不断传开,莫名地我就变成了援交惯犯。结果,我遭受到了莫名其妙的误解,班上同学也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还被人泼洒颜料,真的是糟透了。那个男人虽然是我的父亲,却也是瘟神……」

呵呵呵。

没来由地,笑意涌了上来。

「像这样说出来之后,突然觉得……真是老套呢。好像是随便找人演出的日间肥皂剧一样。很好笑吧。你可以笑没关系。」

「我不会笑的,这又不是什么可笑的事。」

「……是吗?」

「是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压抑自己呢?」

听见这句话后,毫无预警地,一颗泪珠滑落我的脸颊。

我也完全没料到自己会哭,因此有些吃惊。

就连由良也呆住了。「不不,我的意思也不是叫你哭喔。」

「我、我知道啦……那个、我今天好像……泪腺比较发达一点……鸣呜……呼、呜……呜呜呜呜。」

「咦……咦,喂,不要真的哭起来啦。这样看来好像是我惹你哭了一样。」

事实上,经过我们身边的人群,似乎以为我们是情侣在吵架,纷纷朝由良投以责备的目光。在这种情况下,虽然对难得不知所措的由良有些过意不去,但我感到轻松多了。仿佛除掉了一直梗在心口上的东西。所以一直累积至今的泪水才会停不下来……所谓的烦恼,也许在向某个人倾诉,或是在得到他人的安慰时,其实就已经消除了一大半吧。

世界轩是间位在站前道路后方的拉面店,距离学校不远,走一段路就到了。直到由良告诉我,我才知道这拉面店在拉面爱好者之间颇为有名,还有客人会专程自远方慕名而来。

挂有门帘的店门前摆放着几张圆椅,我们两人抵达之际,已有四个人坐在椅上。各自不是把玩手机,就是恍惚发呆,借以打发时间。

「……在排队耶。」

「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也去排吧。拉面店的换桌率很快,马上就轮到我们了。」

我们两人排至队伍的最末端,几乎同时,店员正招呼前头的两个人入内。我和由良便坐在圆椅上。

明明距离吃饭时间还有点早,却已经有这么多人在排队,看来果真是间人气拉面店。

「这是我第一次排队吃拉面……」

「这里的拉面就算得排队等待才能尝到,也很值得。」

「那么好吃吗?」

「嗯,重点就在于汤头。虽然是浓厚的豚骨风味,却有着妙不可言的滋味与浓郁的甘醇,再加上利用酱油锁住所有味道,让人喝汤时不禁一口接一口。面条则是百分之百使用了北海道产小麦的熟成多加水面(注7:多加水面是指加水率超过35%的面条。)。弹性十足的嚼劲和小麦隐约甘甜的香气,再搭配上豚骨酱油汤头,可说是天作之合。另外拉面店自制的叉烧肉也很好吃。我真的觉得能创造出那种叉烧肉的店长是个天才。」

坐在由良隔壁,看来是位上班族的中年大叔一本正经地低声说:「小哥,你很了解嘛。」

「不敢当不敢当。」由良朝大叔如此应道后,又转向我。「总之呢,整体而言就是非常好吃。该怎么说呢,就是一碗拉面里面,却充满了创造性喔,创造性。」

「喔……」

「什么嘛,竟然回答得这么兴致缺缺。」

「你很喜欢吃拉面呢。」

「可以的话,我真想在豚骨汤头之海里游泳哩。」

「……喔。」

「话说回来,吉野你看起来好像不常吃拉面呢。」

「是啊,吃的次数确实不多呢。」

忽然身旁传来轻笑的气息。

「?」

由良斜着眼饶富深意地瞅着我,咧嘴贼笑。

「干嘛?」

「刚才你是以吉野的身分回应我吧。」

「……啊!」我不由得捂住嘴巴。

我太不小心了。

我明明向由良自称是「益田水衣」呀。

竟然一时大意……!

「果然。你根本不是益田水衣,而是在第二学期开学典礼时,转进二年五班的吉野彼方。」

没错。

我的名字是吉野彼方。名字与由良相同——第一次去美术教室那天,社长给我观看社员名册,当我见到由良下面的名字时,不由得心想:「这下糟了。」所以当他问起我名字的时候,我才会不由得脱口说出另一个名字。

益田水衣是五班的一名女同学,就坐在我隔壁。我觉得她的名字很好听,所以只有她的名字我记得非常清楚。也因此当时脑海中瞬间就浮出了这个名字。

期间,只见用完餐的客人从店里走出来,店员又招呼排在我们前头的两个人进入店内。客人的流动率真的非常快速。

「我完全被你骗倒了呢,一开始你就先驰得点啦。我真是太没面子了。」

「……你为什么会知道?」

「也没有为什么,很简单啊。我之前说过我到处在找你吧。因为我不晓得你是哪一班,总之就先询问我们班上的人,认不认识益田水衣。没想到很快地就知道你在五班,所以我跑到五班去。结果从教室里走出来的益田水衣,却与我认识的益田水衣长得截然不同。当下我才知道原来你用了假名。于是我向真正的益田水衣说明你的特征,再问她认不认识你。最后得到了吉野彼方这个名字……一切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么,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使用假名吗?」

这时,店舖的对开拉门喀啦喀啦地敞开,店员探出头来。「有空位了喔~两位请进!让您们久等了!」

「好的~」由良兴奋地答腔,站起身,兴高采烈地走进店内。看来他喜欢拉面这点似乎不是在说谎。

「…………」被反将了一军。我也慢吞吞地步入店里。

店员们朝气蓬勃的招呼声迎面扑来。店里滞留着沉闷的热气,却几乎没有交谈声,只有吸食面条的声响不断回荡。所有人都低垂着头,脸上浮着一层薄汗,默不作声地动着筷子。

店员领着我们前往吧台最深处的两个空位。

我点了一碗普通拉面,由良则是点了特大碗拉面,又再追加好几种配料,另外还加点了炒饭和饺子。

「你吃得完这么多东西吗?」

「当然吃得完。对了,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为什么使用假名?」

「……也没有为什么。」

「因为名字和我一样,所以不想报上姓名?」

「…………」

「我又不在意。还是说你那么讨厌我?」

「不、不是的」

「那是为什么?」

「……彼方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名字,既然我们名字一样,我想你一定会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我已经不想要你再缠着我了。」

「真过分。」

「因、因为由良给我的第一印象很糟嘛。你的确是个奇怪的人啊。一看到别人,就说什么『给我你的头发』,或是『你的头盖骨形状真完美』之类的话。」

「那是事实啊。」

「又完全没在反省……」

「我可是用最高等级的话在称赞你耶!」

「对由良来说也许算是吧。」

饺子上桌了。煎得恰到好处,露出完美金黄色焦面的饺子,一盘共有六个。

由良迅速地拿起手边的酱油、醋和辣油调成饺子沾酱,然后再将小盘子推到我面前。「一半给你。」

「我、我不需要一半那么多……」

「为什么?饺子也很好吃喔。」

「等等还要吃拉面,我吃不了那么多。一个就好了。」

「咦~食量真小~」他嘴上嚷嚷着,但看来并没有不高兴,然后大口大口吃起饺子。

我也吃了一个。

「好吃。」

「对吧。」

好一会儿我们都默默地吃着饺子。

一半以上的饺子皆已消失之际,由良继续动筷,同时开口。「今天早上在美术教室里,你这么说过吧,『你以为你抓到了我的把柄吗?』也就是说,昨天我碰到了你,又看到听到了对你不利的事情,这样说对吗?」

真是奇怪的说法。

难不成——

「你真的不记得了?」

在N车站前的速食店里,我与那家伙火药味十足的争吵场景。

这么说来,当时他一直低垂着头。直到我大声咆哮之前,一直。也许只听声音的话,根本不晓得是我吧。两人的目光也仅在一瞬间相接。也许他并没有发现到那个人是我。……啊,也说不定由良的近视非常严重。不不,抑或者单纯是我认错人了?

「这件事我现在还在想。」

他这么应道,接着两碗拉面和炒饭也上桌了。

见由良兴冲冲地吃起拉面,我也仿效他。

「好吃。」

「对吧,呵呵呵。」

尔后两人沉默不语。我也明白了为何店里都没有交谈声。

我根本不懂汤头是豚骨还是鸡骨,更不晓得面条原料的生产地,但是这里的拉面非常清新爽口,我觉得很好吃。

比起只点了一般大小拉面的我,点了特大碗拉面加上炒饭的由良,却已比我早一步吃完。由良边等着我吃完,边静默了好一阵子,然后啜饮冰茶。

「有件事我想先向你确认一下。昨天你是在哪里,被我听见了你不想让我听见的对话?应该不是在学校吧。」

「嗯。是在N车站前的摩克汉堡。」

由良一脸老大不高兴。「果然。」

「你住在那附近吗?」

「不是。」

「那你到那里去是有什么事吗?」

「来我家的话,我就告诉你。」

「什么?」

见到我露出十足不信任的表情,由良慌忙补充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为了揭开谜底。答案就在我家。」

以学校为起点,走了约莫十五分钟。

眼前是间黑色砖瓦与白色墙壁互相辉映的豪华日式住宅,门口贴着写有「由良」两字的名牌,以及保全公司的标签。

「好大的房子……」

「老旧的房子大部分都盖得很大啦。」

喀啦喀啦地打开格子拉门后,眼前是片铺有大粒圆石的美丽前庭。沿着踏脚石前进后,我们抵达气派精致的主屋。好像专卖高级日本料理的料亭一样。虽然我从未去过料亭。

走进宽敞的水泥地玄关后,由良先是朝二楼大声呼叫。

「阿宛!」

他随意地脱下鞋子走上玄关,在楼梯下方又呼喊了一次。

「阿宛!你下来一下!」

于是二楼传来了开门声。

咚咚咚,有人走下楼梯。

「干嘛呀?一回来就叫我。」

紧接着一名男子露脸现身。

而那张脸——

「至少说声『我回来了』吧……哎呀?你带女伴?」

跟由良简直是用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由良重新转向哑口无言的我,介绍道:「这家伙是我哥。」

「咦……咦!什……难不成……你们是双胞胎?」

「嗯。」

「你好你好,我是由良宛。宛如的『宛』。小彼平时承蒙你的照顾了。」

……双胞胎。

我来回观看站在玄关前的两个人,越看越觉得——

「好像……」

「「当然,毕竟是同卵双胞胎嘛。」」

哇啊啊,完全同步耶。

长相自是不用说,但连身高、声音也几乎一模一样。真要指出容易分辨的不同点的话,大概就只有发型吧。由良(弟)的头发感觉就是任其生长,但由良(兄)却蓄着俐落简洁的发型。其余的部分则全都相像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也就是说,当他们戴上帽子,无法辨别发型时,根本难以区分出他们两人。

「阿宛就读高专。」

那所高专最近的车站就是N车站,而且没有既定的制服。

「啊。那么,难不成我昨天见到的人,不是由良,而是您……」

「嗯,大概吧。」

「是吗……」

原来我见到的人不是由良彼方,而是由良宛。

「喂喂。」由良(兄)用手肘戳了戳由良(弟)。「在你们自顾自地聊天之前,先介绍给哥哥我认识吧。这一位难道是小彼的女朋友?」

「嘿嘿嘿。」

「不、不是的。」

「咦~」

「哎呀呀。」

由良(弟)刻意地假咳了一声后,扬手指向我。「这一位是吉野同学,前天就是她把夹竹桃插在我的头上。」

「噗,真的假的!啊哈哈哈!那是你做的吗?啊哈哈哈!干得好哇!干得好!」

「…………」

「那全名呢?」

有种既视感。我记得由良(弟)之前也问过相同的问题。真不愧是双胞胎。

「呃……」由良(弟)有所顾虑地稍微观察了我的神色,因此我便自己报上姓名。「我是吉野彼方。」

「彼方?」果不其然,由良(兄)瞪大了双眼。「跟我弟同名?」

「是的。」

「咦~真是少见呢~啊,那如果吉野同学你嫁进我家,届时两个人就都会变成由良彼方,场面可真是麻烦呢。」

「真的耶。」

「我……我才不会嫁进来。」

「咦~」

「哎呀呀。」

「对了,用不着用敬语啦。反正我们同年。」

这么说来的确是。阿宛虽然是由良的哥哥,但算是同年。

高专似乎还在放暑假,所以虽然现在是平日,又是一般上学时间,但他依然待在家里。

如今我正坐在由良家的客厅里。

「昨天傍晚N车站前的摩克汉堡?嗯,我有去喔。」阿宛大力点了个头。

「暑假结束后马上就有小组实习,所以我去了趟学校与同学讨论,回程时顺路进入店里,吃了点东西。」

「「果然。」」我与由良互相对望。

「什么什么?怎么了吗?为什么这么问?」

「吉野她好像在N车站前的摩克汉堡见到了你,但是她不晓得我们是双胞胎,所以就误认为是我了。」

「啊~是吗……哦哦,好像很久没出现了呢,由良混淆。」

「真的。是自国中以来吧,由良混淆。」

因为搞错由良宛与由良彼方,所以称为「由良混淆」吗?

看来我不是第一个错认他们两人的人。我想也是吧,毕竟两人如此相似,若是有人误认也不足为奇。

阿宛伸手托腮。「不过,并没有因为这样引发什么问题吧?」

「「……问题吗?」」我与由良再次对望。

「咦?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呃……你还记得当时在店里,坐在你附近的人吗?当时有两个人,是一名中年男子和穿着制服的女孩子……也就是我。」

阿宛歪过头。「经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呢。」

「你完全不记得了吗?」

真不敢置信。

我们明明那么大声说话。

阿宛思索了一阵。「当时我在看书吗?」

「我想是的。」

「这应该就是原因了。我聚精会神念书的时候,会完全看不见周遭的事物。」

真是惊人的集中力。不过脑袋聪明的人,也许都有这项特长吧。

听说阿宛就读高专的机械工学科。在我的印象当中,这所学校,尤其又是这个科系,全都聚集着聪明绝顶的人。集中力高的话,成绩也会跟着很好吧。

「所以,这有什么问题吗?」

「那、那个……」

该怎么说明才好呢?

就在我手足无措之际,由良迅速开口:

「什么也不记得的话,那就算了。」

「是吗?」于是阿宛也没有再追问。

……这样子好吗?

对方不会好奇吗?好比说,我这般竭力隐瞒,是想隐瞒什么事情?

当然,那种事情如果可以不用告知他人,那是再好也不过了……可是,明明将他们全都牵扯了进来,结果却连一句说明也没有,总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但是,目前我还是说不出口。也不想说。

「嗯~」阿宛更是偏过脑袋。「这么说来,当时穿着小彼学校制服的女孩子,好像真的坐在我旁边呢。不过那时候,那个女孩子的头发好像比较长吧。」

「啊,这件事呢——」由良又迅速插嘴。「是因为她干脆地剪掉了头发。」

「……嗯。」

「喔~剪了真多呢。」

「阿宛,这就是所谓的改变形象啊。」

「原来如此~」阿宛连连点头。「啊,对了。」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我再去倒杯茶吧,大家好像都喝完了。对了对了,我记得家里还有点心,我顺便拿过来吧。」

「啊,请你不用这么费心。」

「没关系,我们家的家训,就是不能让走进我家的女孩子空着肚子回去。」

「这种家训我怎么第一次听到。」

弟弟低声咕哝,阿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彼,来帮忙吧。」

「什么?」

「昨天老妈从教室的学生们那里收到了点心吧。你还记得那些点心收在哪里吧?」

「不记得了。」

「很好很好,看来是还记得。我们去拿吧。因为要准备三人份,所以你得来帮忙。」

由良嘴上嘀嘀咕咕抱怨着,仍是站起身走出和室。

「吉野同学,你稍等一下。」接着阿宛也走了出去。

一个人被留在原地的我,无事可做,只能发着呆。

我闭上双眼,试着深呼吸。鼻间是榻榻米好闻的香气。对方拿出的坐垫也是松松软软,坐起来非常舒服……啊啊,对了。如果能躺在这片榻榻米上,再拿这个坐垫当作枕头,一定会非常舒服吧……

我脑海中忽然浮现这些想法。

一旦浮出了这些想法,它便在脑海里盘旋不去。

然后变得非常想要付诸实行。

不不不,这样不行,不可以。这里可是别人家的客厅,而且自己还是第一次前来作客叨扰。怎么可以躺下来滚来滚去,绝对不行。就连小孩子也不会这么做……啊啊,可是,只躺一下的话,他们不会发现到吧。最近这一阵子,我一直没能好好睡上一觉……不不,这种借口是行不通的。绝对不行。不可以这么任性……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想睡得不得了。所以,拜托了。对不起。一下下就好。一下子就好,请允许我。只要由良或是阿宛的脚步声一接近,我马上就会若无其事地起来……

我暗暗在心里叨念着借口,同时往横一躺,让脑袋枕在坐垫上。唔~哇~!果然很舒适~好~舒服喔~呼啊~

躺起来正如想像,不对,是超乎想像地舒服。

啊~受不了,真想紧紧抱住这个坐垫。

静静地横躺下来后,我重新体认到自己的身心有多么疲倦——然后一阵猛烈的睡意朝我袭来。浓密的黑暗笼罩住我,眼皮无法睁开,身体动弹不得。感觉就像是全身正一点一滴地沉进柔软的泥土之中。睡魔诱惑着我。虽然有点可怕,但是那感觉实在是太过甜美,让人一点也不想起身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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