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日】
我马不停蹄地骑着爱车驰骋了数小时,所幸一路上都没有下雨。
沿岸的收费道路笔直地往前延伸,视野非常良好。如果是晴天,在这条路上骑机车一定很畅快吧。但很可惜,今天的天空覆着有如羽毛棉被般的厚重乌云,天色十分阴暗。深灰色的海面尽管海浪不高,却也有些波涛汹涌,看起来仿佛积愤已久,正在压抑忍耐。
下了收费道路后,穿过防风林,终于来到了一处看似住宅区的地方。
对于那个村子的第一印象,就是「什么也没有」。
那里完全没有「人气」这种东西。奔跑在路上的车辆数目,顶多只称得上「有车」,因此红绿灯几乎没有存在意义。也看不见可能会有居民聚集的店家或是广场。房子与房子之间的距离格外宽敞。空地很多,田里的土掺满沙子。多半是海风强烈的关系,放置在屋外的所有金属物品,例如脚踏车、水管、铁皮屋顶等等,都生锈到了令人不忍卒睹的地步。
多么萧条荒芜的村落。
不只是因为今天天气灰暗才有这种感觉。况且,我也不觉得这里的居民多到足以称作村子。
在马路上随兴地骑了好一会儿后,总算发现了路人。是名看起来像是刚做完农地工作,准备回家的中年男子。我叫住他,询问有无可以住宿的旅馆设施,却被露骨地无视了。
垂头丧气也没有用,所以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上网确认旅馆设施的所在地。或许一开始就该这么做了吧,但一整年在亚洲各地流浪之后,不知不觉间就养成了不仰赖网路搜索,而是向当地的人事物取得当地资讯的习惯。
这座村子似乎只有一间旅馆。我将地址记进脑海,急忙前往。
旅馆的名字叫做海潮庄。
构造与一般民宅相差无几,看似是家族经营,是间小规模的老旧不供餐旅社。但我不是来玩的,只要能躺在被窝里睡觉,我就心满意足了。
由于没有脚踏车停放区也没有停车场,我将机车停在旅馆旁边。
见到一名大婶待在疑似是柜台的区域里,我出声叫她,登记入住。这间旅馆是预先付款制。
我也许会住两晚——事先丢下这句话后,我暂且先支付了一晚的费用。
大婶笑呵呵地找了我零钱。「今天客人真多呢~」
有团体客入住吗?但是,旅馆里没有半个人影,除了自柜台深处传来的电视声外,四下悄然无声。
「现在明明不是到海边玩水的季节,却还有两名年轻男子来这里投宿,真是罕见呢。」
两名……吗?这样子就叫做客人多的话,真教人担心这间旅馆的经营状况。
总之,这位大婶看起来很爱聊天。混在不即不离的闲话家常中,我故作不经意地问:「听说那个有名的布施正道的工作室就在这个村子里。」于是——「有有有!上了坡道以后,再朝海边走一会儿,就会看到一栋黑白相间的大房子喔!」大婶很干脆地泄露出有利情报。
我在适当的时机点上打断了还想继续闲聊的大婶,将安全帽和行李放进分配到的房间,很快地又回到屋外。
走出旅馆之际,外头开始下雨了。
仿佛是饱和之后缓缓渗出一般,雨滴重得黏贴在肌肤上。
由于我匆匆忙忙就出门,当时思虑不周没有将折叠伞放进行李,只好在旅馆斜对面的杂货店里买一把便宜的塑胶伞。撑开了单薄又不牢靠的雨伞后,我老实地走向大婶告诉我的路线。中途,稍微停在原地,看向手鋳。时间刚过下午四点——
这时我倏地恍然回神。
我跑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啊?
一大早就起床,骑着机车奔驰了好几个小时。还特地买了雨伞,在大雨中走在陌生的乡间村子里徘徊。
重新思考之后,觉得自己好像笨蛋一样。
一年前在亚洲各地流浪的时候,心情也和现在差不多吧?在暧昧不明的冲动驱使下,总之就不顾一切地飞奔离开——然后半路上一个人停下脚步的时候,常常会忽然恢复理智。然后问自己:我跑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啊?
再仔细深入回想,我在这二十几年的人生当中,似乎已经干过了不少次相同的蠢事。明明我一到重要时刻就会胆小退缩,却只有行动无谓地迅速呢。
……回去吧,回到那已经住惯的城市。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是啊。
别再干这种蠢事了。快点回去吧。
正想转身时,我甩一甩头停住脚步。
不能逃走。
不能现在在这里回头。一旦养成了逃避的习性,就再也治不好了……
该进?还是该退?我在无法做出明确抉择的情况下,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上了坡道,再朝着大海的方向前进,很快就看见了「黑白相间的大房子」。近似立方体的二楼建筑确实是黒白相间。有着在阳光照射下想必会灿然生辉的白色墙壁,和经过琢磨般的黑色柱子与玄关大门。在这片穷乡僻壤的土地上看见都市风格的双色调房屋,不禁让人觉得格格不入。如果只是呆站在别人家门前,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很可疑,所以我决定先在这附近走走。
走路期间,我时不时偷偷瞄向那栋工作室。现在每扇窗户全都密实地拉下卷帘,难道没有人在家吗?
工作室后方是停车场。但说是停车场,也没有该有的铺装,地面不仅坑坑洞洞,更是杂草丛生。感觉上像是周遭的居民擅自将车子停在无人修整的空地上。
有一名撑着红伞的女孩正孤伶伶地站在那里。
年纪大概还不到十岁吧?虽不至于是乡间罕见的美少女,但是个侧脸清秀,有着纯真清新气质的女孩。
我和她四目相接。
并非基于值得表扬的理由而到处闲晃的我,正面地接下了女孩笔直的目光,不由得有些被她震慑住。在被怀疑前,快点离开吧——在我别开视线的几乎同一时间,女孩用强硬的口吻说了:「救救新太郎!」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咦?」
「新太郎!」女孩竭力伸长了手,指去的方向是——
「……猫?」
女孩正站在树旁。树龄大概还年轻吧,树没有很高。在树干中央附近往外延伸的分岔树枝上,攀着一只浑身僵硬的小猫。八成是借由猫咪特有的瞬间爆发力和好奇心顺利地爬到了高处,却没有从树上下来的技巧,处于进退两难的窘境吧?这很常见。
少女慌慌张张跑向我,捉住我的上衣连连拉扯。
「喂,快点救它!」
她都这么说了,我也无法坐视不管。
自小学参加儿童会(注:儿童会是指在小学中由孩童们自发成立的自治组织。)举办的露营以来,已经很久没爬树了,但树也没有高到需要施展爬树的技巧。就算脚滑掉了下来,只要不是太严重的失误,应该不会受什么伤。
我收起雨伞,交给少女保管。起脚踩上树干,随便抓住了一根树枝。树干与树枝虽然都不粗壮,但似乎至少支撑得住我的体重。我轻轻松松地就到达了新太郎攀住的那根树枝。
尽管被雨水打得浑身湿透,但夹杂着米白与灰色的短毛仍然显得柔软又充满光泽。尾巴又长又细,相貌十分高贵,淡褐色的眼珠非常美丽。这只猫该不会是价格昂贵的品种吧?
我伸出手后,新太郎背上的短毛全部倒竖起来,「喵——!」地发出了如怨灵般的厉叫声。
我明明好心来救你,这是什么态度嘛。简直像我想把你抓来吃了一样。话虽如此,紧缩着四只脚的新太郎似乎不打算移动,所以我轻而易举地捉住了它。然而,当我一将它抱在掌心里,新太郎就像开关启动了般开始挣扎,扭动身子,最后张口咬住我的手指。小归小,既尖又利的牙齿攻击力仍是超出我的想像。
「好痛!」
我往后一仰,顿时踩空了当作踏板的树枝。树干上又没有其他地方可当作踏板,我只能往下坠落。女孩发出了短促的尖叫;但原本高度就不高,连可说是冲击的冲击力道也没感受到,我就着地了。然而因为没有踩稳,我直接跌坐在地。更难看的是我还往后滚倒。
「新太郎!」
女孩冲上前来,一把抢过我手中的新太郎,急忙将它抱进怀里。但猫大爷这时候也「喵——!」地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失去理智般疯狂扭动,然后从害怕得放松了力道的女孩怀中纵身一跃,快得如同一颗子弹般冲向树丛的方向。
「啊——」女孩气恼地跺脚。「被它逃走了啦!」
我边揉着腰杆边起身。「那是你的猫吗?」
「是呀。」
『它跟你完全不亲近嘛。」
「那是……因为它还是小孩子嘛!」
女孩极力主张着构不成理由的理由,这时终于转而担心起人。「你的屁股没事吧?」
「没事。」我向她点头。跌倒的地方是片草地,而且外套又是防水材质,并未脏到令人无法忽视的地步。
女孩目不转睛地抬头看我。
「……怎么了吗?」
「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这不是逼问,比较像是基于纯粹好奇心的发问。不符合年纪的表情以及装大人的语气令人有些莞尔。
「嗯,我是外地人喔,正骑着机车四处旅行。」
女孩一脸像是听见了异世界的语言般,像鹦鹉一样复诵地反问:「机车?」
「你知道山坡下的海潮庄吗?」
「知道。」
「我就住在那里。」
女孩的脸蛋顿时一亮。「是吗?我知道了!」
是知道了什么啊?女孩说完后就掉头转身,跑往新太郎逃走的方向。
但是,在弯过转角之前她又停下脚步,回头叫道:「妮妮!」
「咦?」
「我的名字!」
「妮妮?」
「对!」她带着满面笑容,消失在转角的另一头。
妮妮……吗?真奇怪的名字。是本名吗?还是绰号?
「那么……」
我也决定离开这里。
绕了一圈回到工作室正面时,只见一辆黑色四驱车行驶在车流量很稀疏的道路上,边溅起水花边往这里驶来。怎么了吗?我好奇地看着,发现那辆车停在工作室的正面。我心想那也许是布施正道的车,因此不由自主地赶紧躲进阴暗处。但是,下车后现出踪影的驾驶人完全是另一个人。是名身穿西装,很有上班族气息的男人。
男人急急忙忙走向玄关,按下对讲机。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所以可以清楚听见男人口齿清晰的发音。
「我是田越,前来迎接您了。」
紧张与兴奋互相混杂,再变质成麻痹的感觉流窜向四肢百骸。
不久之后,黑亮的玄关大门打开,从中走出的是——
再一次见到布施正道这个名字,纯粹只是偶然。
时间是一周前,地点是我就读的美术大学校内消费合作社。老字号艺术期刊《美术之箱》最新一期平放在书籍专区,刊头特辑是「最新丨翱翔于全世界的当红艺术家」,当中列出了布施正道的名字。看见封面上的宣传文字时,我震惊地松开了手中的钱包,零钱洒落一地。
起先,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因为我认为自己认识的布施正道,名字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
但是,翻开杂志阅读报导后,随着看见他的几幅作品,这个可能性也崩垮消失。因为刊登成彩色照片的那些作品确实是「我认识的布施正道」创作出的作品。光是如此那倒也罢,我还能暂且大感佩服地心想:布施正道也是个只要有心就办得到的男人嘛。然后就能努力地装作没有看见。比起布施正道变得有名,更让我震惊的是,以布施正道的身分出现在照片上的人物,竟不是「我认识的布施正道」。
创作者后方标记的姓名是布施正道,作品也千真万确是布施正道的创作。但是,被介绍为创作者的男人照片,却不是布施正道。
为什么?
我的脑袋像是成了一团浆糊。
「我认识的布施正道」怎么了?在做些什么?
自那之后,我的行动迅速又强硬到了连自己也目瞪口呆。我花了几天时间就找到了布施正道工作室的所在地。毕竟我就读的是培育美术菁英的学校,门路多得很。尽管如此,我也只查到「在〇〇县的〇村」,不晓得详细的地址。但是,单凭粗略的调查,可知〇村似乎被大海与山包夹,面积狭小,人口也不多。这样一来,我想只要去了就会知道了。更多的情报,在当地取得就好了。我未向周遭半个人提起这件事情,草草收拾了行李,就跨上机车启程——
听到车门关上的声音,我才猛然回想起现在的状况。
将脸转向工作室。
自黑亮的玄关大门后方出现,又坐进黑色四驱车里的,果然是《美术之箱》上刊载的彩色照片中的那名男人,也是世人以为是布施正道的那名男人。虽然也有可能是「我认识的布施正道」将脸部大幅整形,但如今见到本人以后,这个假设也被推翻了。体型完全不一样。「我认识的布施正道」身材高跳体型清瘦,但那个男人尽管也身材瘦弱,却相当矮。
是另一个人。
也就是说,那个人是冒充了「布施正道」的冒牌货,用一副是自己的创作般的嘴脸发表那些作品——应该吧,但真相又是如何呢?也许是因为有什么苦衷,他只是在本人的应允下担任代现人而已。关于这个疑惑,直接问对方是最快的,但是,想来想去我都做不到。要我直接跑过去问,打死我都办不到。
啊——可恶,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话说回来,我明明都跑来这种地方了,到底在做什么啊……
载着冒脾货的四驱车正从住家占地驶向车道。后挡风玻璃还谨慎地换成了深色玻璃,无法看见应该坐在里头的冒牌货。
我仅目送着在视野里越变越小的四驱车。
无法肯定自己现在隐忍的究竟是咂嘴声还是安心的叹息。
……再继续待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吧。
既然当事人都出门了,现在也无事可做。我决定回到旅馆。
由于是仅供住宿的旅社,没有供餐。
肚子饿了的话,只能寻找其他的店家吃饭。
话虽如此,在可以从旅馆走到的范围中只有三间店,分别是定食屋、咖啡厅和小酒馆。根据旅馆的大婶所言:「过了县道,还有一些店家。」但是,徒步走到县道大约需要二十分钟左右。在这种雨势下,我可没有那么多精力。
由于想吃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我前往定食屋。
抵达的时候,天色已十分昏暗。
那是间摆着六张桌子、干净整洁的小店。店内没有其他客人。疑似是老板的大叔坐在角落的桌子旁看着报纸,我一进入店里,他就起身说:「欢迎光临?」
「要开电视吗?」
「啊,好的,那麻烦了。」
大叔态度冷淡地打开柜子上电视的开关,说道:「决定好菜单再告诉我。」然后就走进了店后头。奇妙地亲切,也奇妙地冷漠。
电视上播放着傍晚的地方新闻。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地方电视台主播从容不迫地播报新闻,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察看贴在墙壁上的菜单。
自从上午在休息站吃了天妇罗乌龙面和鲷鱼烧之后,我便不曾再进食,所以饥肠辘辘,但也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这里靠海,鱼应该很好吃吧?基于这种单纯的想法,我朝着店后头喊:「不好意思,烤鱼定食——」
「麻烦来两份。」
身后响起他人的声音。我大吃一惊地回头,大门前站着一名帽子戴得盖住眼睛的年轻男子。
他是何时进来的呢?
男子又接着扯开嗓子喊:「麻烦再给我啤酒。」
店后头传来了老板懒洋洋的应和声。
男子将收起的塑胶伞插进伞架,指向我前面的座位,对我笑道:
「我可以坐这里吗?」
除了我和他外,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当然,其他张桌子也空着。明明不认识,真不明白他为何要求与我共桌。在还搞不清楚状况,还在怔怔发呆时,明明我没有说好,男子就直接坐到我对面的位置上。
他胸前抱着裹着暗色布料、跟自己手臂差不多长的棒状物体。年纪大概比我再小一点吧?偷猫向帽檐底下,是张轮廓非常立体端正的脸庞——但真要说起来,我总觉得这名男子似曾相识。
由于帽子让我看不见整张脸,所以无法肯定,但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是我的错觉吗?
男子的嘴角扬起了亲切和善的笑容说:「那辆机车是你的吧?」
「咦?」
「停在海潮庄的那一辆。」
「……嗯。」
「我也住在那里。」
旅馆的大婶说过,现在明明不是到海边玩水的季节,却有两名年轻男子前来投宿,客人很多。原来就是说他啊。
「你为什么来这座村子?有认识的人吗?」男子一边问,一边拉开旁边的椅子,小心翼翼地放下怀中那个棒状物品。
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坐在这个位置上了。
可以的话,我很想一个人独处,但现在才拒绝好像不太自然。
嗯,算了。就接受这个挑战吧。
「不,并不是的……我正在骑车旅行的半路上。由于骑了很长一段时间,不仅累了,又开始下雨,所以心想不要太勉强自己。尽管旅途有些中断,还是决定找间旅馆投宿。」
「喔~那么,你会顺路到这座村子只是偶然罗?」
「嗯。」
「这样啊。」于是男子摘下帽子。
那张脸。
我确实该觉得似曾相识。我认识他。
「由良彼方?」
下一秒,他笑容里的温度急遽下降。
脸上虽然还在笑,眼睛深处却像冰一样冷冷地流露出了警戒。
「我们曾在哪里见过面吗?」
「啊,对喔。就算我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吧……如果吓到你,我向你道歉。我和你就读同一所美术大学喔。不过,我是设计系四年级的,和你没有什么交集。」
由良没有解除警戒。「既然没有交集,为什么?」
「哎呀~因为由良是名人啊。」
「名人?」
他仿佛在说「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般地皱眉。有艺术家气息的人都不大在乎自己的评价
「嗯。说到只画蓝色图画的日本画系三年级美男子,除了由良彼方以外,没有其他人了吧?」
「喔……」
「怎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很少有人会在本人的面前说本人的传闻吧?」
「嗯,也是啦。不过,真教我惊讶呢。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同校的人。」
由良恢复开朗的笑容。「真巧呢。」
总之,看样子是成功解除了他的警戒。
老板拿着啤酒瓶和开瓶器走出来,另外还有两个杯子。将这些东西放在我们的桌上后又回到后头。
「那么,你又是为什么来到这座村子呢?」
「喔。」由良边颔首边拿起开瓶器说:「我来见一个熟人。」
「这样啊。」
他轻松地打开了瓶盖。「你能喝酒吗?」
「咦?嗯,还可以。」
「那么别客气。我请客。」然后为两个杯子咕噜咕噜地倒入啤酒。
「不,可是——」
「你今天不会再骑机车了吧?还是说,你不喜欢喝酒?」
「啊~不好意思,我很喜欢……那我不客气了。」
于是,干杯。
我大口灌下啤酒。
然后不由自主地低声呢喃:「真好喝。」
由良也喝了一口之后,重起话题:「那个,能请教你的名字吗?」
「对喔,我还没告诉你吧。抱歉,我是……春川。」
「春季的春,跟一般常见的川吗?」
「嗯,对。叫我阿春就好了,大家也都是这么叫的。」
闲聊期间,两份烤鱼定食也上桌了。餐盘上是白饭、味噌汤、腌菜,以及附了萝卜泥的烤鱼。大概是视觉和嗅觉都受到了剌激,食欲忽然一涌而上。看来我比自己想像中还要饿,性急地拿起筷子。
由良悠悠哉哉地将手伸向酱油罐。「对了,阿春,你知道吗?那位布施正道就住在这个村子里喔。」
心臓一跳,我险些松开了手上的筷子。
尽管如此,我还是动员了所有的意志力克制住,不让内心的动摇表现在脸上。
「喔……是吗?我都不晓得。」
我想,我的佯装镇定勉强成功了。
应该没有任何不自然,成功地和平常人一样回答了问题。
由良也没有注意到不对劲,接着说道:「好像是真的喔。他在国外广受好评,自称是新抽象派复合媒材艺术创作者。最近日本的美术类杂志也经常出现他的报导,名字开始广为人知了呢。」
「我只听过他的名字和那个可疑的头衔。」
「我一直认定布施正道这样的当红艺术家会住在都市里,所以知道他住在这个村子里的时候,有些意外呢。不过,住在这种安静的地方,果然比较能够专心投入创作吧。」
「也许吧?」
我很想结束这个话题。所以为了让他以为我真的肚子饿得受不了,我一心只注视着眼前的食物,狼吞虎咽地大口大口吃下,几乎没有咀嚼就吞进胃里。
上一学年度,我休学了一整年,前往亚洲各地流浪旅行,所以国内各个领域的新闻我都不清楚。不过,好歹我也是一名学生,对于张开天线收集到的业界情报,即便寡闻,也不至于愚昧盲从。这一年来,布施正道这个名字几乎渗透到了日本艺术界的每个角落——夹带着新抽象派复合媒材艺术创作者这个头衔。虽是一连串让人完全看不懂具体而言究竟以什么为职业的文字排列,但国外的艺术爱好者皆给予他的作品极高的评价,更以高价收购。
我想,那些艺术爱好者大概脑袋有点问题吧。
姑且不说这个了。
布施正道的作品中,尤为知名的是称作「J卡片」的系列作品。媒体在介绍布施正道时,可
说是一定会提到这部作品。布施正道其他还有好几个称得上是上乘之作的创作,但一般都将「J卡片」视为他的代表作。
现已公开的有骑士四种和皇后三种。今后也预计依序创作并发表国王四种和鬼牌两种。
一般扑克牌花色是黑桃、红心、方块、梅花四种,在「J卡片」系列当中,骑士也是依这四种花色分别作画。国王也预计发表四种。但是,不知为何只有皇后仅创作了红心、方块和梅花三幅,「黑桃皇后」并不存在。关于这件事,在《美术之箱》最新一期刊登的采访中,布施正道的回答洋洋洒洒如下:
「只要是为创作而活的人,我想心中都有着为自己带来灵感的存在,『黑桃皇后』正是我的灵感泉源。现在的我并不认为非得创作出这位缪斯不可,今后也没有这个打算。但是,如果直觉到『非做不可』的那个瞬间到来,我也许就会跟随着那股冲动开始创作吧?」
真是令人似懂非懂的可疑长篇大论。
我非常地看不顺眼。
明明是冒脾货。
但姑且不说这个了。
据说那部「J卡片」作品是「淡化了扑克牌花色从古至今的特征,以创作者独自的构图和工序所绘成,融合了『和风』与『西洋』、『古典』与『新潮』。」(引用自《美术之箱》最新期刊)
会这么形容——是因为这些画皆以原色广告颜料为基底,再贴上撕成了细条状的旧衣和遭解体的衬衫,借由贴绘的形式勾勒出人物。另外,那些人物也都经过日本化,从骑士变成了忍者,从皇后变成了艺妓或是花魁。
照这个模式,今后发表的国王系列大概会是武士或殿下吧?但会怎么呈现鬼牌,这就有些难以预测了。
另外,布施正道广为人知的是,他会在「J卡片」系列作品中的某一部分使用极具特色的暗红色。除此之外的颜色都是堪称剌眼的原色或萤光色,由于彩度相差过多,那种红色显得格外醒目,更正确地说是很突兀。这种暗红色运用在「J卡片」系列的各个重点部位上,比如骑士的轮廓或是皇后的口红等等。
关于意境格外深奥的这个暗红色,布施正道本人完全没有提及,但美术评论家认为:「借由加上了这种红色,成功地为容易让人感到单调又沉闷的画面增添了紧张感。打个比方,这就像是和服上可见的『点缀色』,可说是看似创新,实则成功体现出了日本固有的传统审美观。换言之,『身为日本人的布施正道』的精髓就凝结在这种红色里。」
嗯哼。
我虽然是在学的美大学生,但老实说,现代艺术真是让人一头雾水。
走出定食屋时,由良提议道:「要不要在旅馆接着续摊啊?反正在这种什么也没有的乡下地方,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我无法马上回答:「好啊。」因为我本打算夜里再偷偷去察看冒牌布施的工作室情况。虽不晓得由良口中的「续摊」会喝多久,但无论如何,如果真的去了,肯定无法随心所欲行动吧?如果有可以中途离席的妥当理由那倒也罢,但这里是非但没有休闲设施,更没有便利商店的超级乡下地方。再加上外头雨势又大,很难捏造外出的借口。况且,我的说法是「旅行途中恰巧来到了这里」。如果半夜在不熟悉的土地上晃来晃去,想必非常可疑吧。
该怎么做才能自然地推掉这种邀请呢?……别主动进攻,试着防御性地剌探好了。
「可以带食物进旅馆吗?有些旅馆不喜欢房客带食物回去吧?」
「这点没有问题。旅馆的老板娘说过了,只要不弄脏房间就好。因为那里不供餐,我登记入住的时候就先问过方不方便带食物进房间。」
啊,这样子吗?还真是设想周到。
……真是麻烦呢。这种注意细节的处事方式不合我的个性。
不出多久,我又转念心想:「其实也用不着去察看吧?」而且我本就不打算观察情况后,要采取什么特殊行动,更无意按下玄关的门铃,顶多只能算是一时兴起:「总之想先过去看看。」傍晚出门的冒脾布施也不一定已经回来了……说得也是,今晚就喝酒吧。嗯,明天再加油吧。
因此,在旅馆斜对面的私人经营杂货店里买了饮料和下酒菜后,我和由良回到了旅馆。
在由良的房间开始喝酒,过了一会儿后。
咚——咚——的重低音声在木造旅馆里幽幽回荡。
这是什么声音呢?见到我一脸大感不可思议的表情,由良说:
「一楼走廊有一座大挂钟喔。你没看见吗?」
「嗯。那么,也就是说——」
我看向手表,正好指着七点。
时钟的声音也响了七下。
「是宣告七点的钟声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们两人尽管算是初次见面,却意外聊得很投机。从我说到机车打开话匣子后,由良接着就说:「我也想考机车驾照。」我便说了考取普通重型机车驾照时,在驾训所里发生的各种插曲,气氛热络了一阵子。
但热络归热络,都是非常不即不离的客套内容。彼此都认为跨越一定的界线,或是被跨进一定的界线不是件好事——只要谈过话后就能感觉出这点。不深入追究,但也不让对话中断。这既是礼仪,同时也是默契。虽不会变得更加熟稔,但只要了解规则,知道对话就是这样运作,其实也就轻松没有负担。和善于与他人保持距离的人聊天,就像玩某种脑力激荡游戏一样,非常有趣。
在两个人已经开了数瓶发泡酒后,我起身去上厕所。
回房间的途中,从走廊角落的公共冰箱里拿出了剩余的啤酒罐。虽心想这样子也许会喝不完,但照这个速度,又好像可以全部解决。
房内,由良支在矮脚桌上托腮,倒拿着啤酒罐敲向玻璃杯的边缘,想倒到一滴也不剩。由于是连电视也没有的安静房间,坚硬的碰撞声听起来分外清亮。
坐在刚才的位置上后,我打开新啤酒罐的拉环。「我有个简单的疑问。」
「请说,」
「由良为什么老是只画蓝色的画呢?」:
「我想我也不至于只画蓝色吧,但的确画了很多就是了。不过,夕阳天空的画是红色的,雪景的画也是白色的啊。」
「可是,自订主题的画都是蓝色的吧?」
「经你这么一说,也许是吧?」
追根究柢是大忌吗?
我正想说「好像是吧」以结束这个话题时——
由良却接着说了:
「蓝色真是不可思议的颜色呢,」
同时咕噜咕噜倒酒,自酌自饮。
……这家伙真是酒桶耶。
「你知道吗?天空和富士山会是蓝色的,都是基于瑞利散射(注:瑞利散射(Rayleigh scattering)是由英国物理学家瑞利所发现的光散射定律,此定律能够解释天空和大海为何呈现蔚蓝色以及夕阳为何是橙红色。)这个原理,也就是说,只是因为光和空气的关系,才会看起来是蓝色的罢了。并不是大气和山脉表面本身是蓝色的。海洋和游泳池也一样。只要掏起来一看,就只是普通的水。既透明,又一点也不蓝。」
「嗯。」
「生活在色彩泛滥的现代文明里时,很难感受到这个事实,但在自然界当中,本身就是蓝色的存在却极端稀少。当然并不是完全没有,还是可以零星在某种矿物和某些动植物身上看到,但比起红、黄、绿等其他颜色,仍然相当罕见。」
「嗯……好像是呢。就连人类的蓝色眼睛,也是取决于黑色素的多寡呢。黑色素本身是黑色的,果然也跟蓝色扯不上关系……啊,那么,那个也是吗?你知道吗?就是有着闪闪发光蓝色翅膀的蝴蝶。我记得在亚马逊一带出没,呃……叫做什么名字呢?」
由良额首。「摩尔佛蝶。」
「对对对,就是那个!」
「那种蝴蝶也一样喔。它们并非拥有蓝色素,而是每一片无色的鳞片上,都有着不用电子显微镜就看不见的无数细小沟状刻纹,照向那些深沟的光线会在薄薄的翅膀里不停反射,互相干涉,然后就形成了有着金属光泽、人称摩尔佛蓝的那种蓝色。」
「原来是这样子啊。」
「就是这样子喔。」由良露出自我解嘲般的笑容。
「越是追寻越是无法捉摸,越是接近越是看不清楚。那么,蓝色这种颜色究竟存在于哪里呢?其实只是误以为这个颜色就近在身旁,但根本遥远得无法伸手触及吧。你不这么认为吗?」
见到他空洞的笑容,我心中暗感讶异,同时想着:「怎么了吗?」虽然我对他认识不深,却觉得这种发言不像他会说的话。看起来虽不像醉了,但难道是喝醉了吗?
这时,有人轻敲房间的拉门。是旅馆的大婶吗?但是,「敲拉门」也真是奇怪。一般只要出声叫唤就好了啊。总之,由于我比较靠近拉门,我应着:「来了来了。」同时拉开拉门。
「咦?」
站在那里的不是大婶,而是傍晚要我「救救新太郎」,自称是妮妮的那名女孩。大概是入夜后变冷了吧,她穿着米白色的开襟毛衣。
「咦?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了吗?」
毫不理会呆在原地的我,女孩彬彬有礼地行礼寒暄。「晚安。」
「啊,这真是太多礼了,晚安。」
背后传来了由良发出轻笑声的气息。他一定正兴味盎然地看着这一幕吧。
「我来为刚才那件事情道谢。」少女说,递出手上的纸袋。
「哎呀,其实可以不用这么多礼啊。不过,谢谢你。感谢你这么费心。」
接过的袋子里放了几个个别包装的烘焙点心。只要是食物,不论是什么我都很开心。明天就当作早餐吃掉吧。
女孩略微移动身体,看向房内。「朋友吗?」
似乎是指由良。
「嗯,可以这么说吧。不过我们今天刚在这里认识。」
女孩连连眨眼。「不是朋友吗?」
「如果你是问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的朋友,那倒不是。算是住在同一间旅馆而结识的朋友。出外旅行,很容易因一点小事就与人混熟喔。」
「喔~~」女孩佩服地看向我,再看向由良。
接下她的视线后,由良微笑道:「你好,我是由良。」
「我是妮妮。」
由良歪过头。「是本名吗?」
「是本名喔。」
「嗯……」由良一脸沉思地瞪着虚空。「妮妮、妮妮、妮妮。」然后在嘴里反复念诵,看起来就像一脸正经八百地学猫叫。
「妮妮吗?真是个好名字呢。」
「谢谢你。」
然后——
尽管对话已经告一段落,女孩也毫无离去的迹象……嗯~如果这时对象是成年人,就可以说:「要不要一起喝一杯?」但她还这么小,又是女孩子。让她待在两个大男人正大口大口喝酒的房间里,多少让我感到犹豫。
我将纸袋放在矮脚桌上,重新转向女孩。「那个,妮妮小妹妹。」
「叫我妮妮就好了,请不要在后面加小妹妹。」
「咦?啊,是的,抱歉……那个,你是和某个大人一起来这里的吧?」
小脑袋瓜连连往两旁摇晃。「我一个人过来的。」
「咦?一个人走夜路吗?外头明明在下雨?」
「嗯。」
「家人应该都知道妮妮来这里吧?」
「现在家里没有半个人在喔。」
「……这样啊。」我起身,回头看向由良说:「那个,我先送这孩子回家。」
由良边打开鱿鱼干的包装袋,边点点头说:「路上小心。」
「砰」地撑开雨伞。
走出海潮庄的我和妮妮肩并着肩走在夜路上。
多半是下雨的关系,只穿一件了恤会觉得有点冷,早知道就穿外套出来了。我心里有些后悔。雨静谧地不停下着,又细又长如同丝线一般,没有停歇的迹象。
穿着长筒雨靴的妮妮撑着傍晚见过的那把红色雨伞,脚步轻快地走着。「欸欸。」
「嗯?」
「你叫什么名字?」
「咦?我没有介绍过自己吗?」
「没听你说过唷。」
「我是春川……不,叫我阿春吧。」
「喔喔~」妮妮一边旋转红色雨伞,一边大感钦佩地点头。「阿春吗?真是个好名字呢。」
「能够得到你的称赞,是我无上的光荣。」
「呵呵呵。」
街灯间隔相等地设置在路边,但路上既没有人影也几乎没有行驶的车辆,是条幽暗荒凉的夜路。她一个小孩子走在这种路上到旅馆去吗?我有些吃惊。这么说来,考虑到妮妮也能够自由出入那间旅馆,就表示即便是夜里,旅馆玄关也没有上锁吧。这样子真的好吗?在现今这个时代,
纵然是乡下地方,治安世不一定比较好啊。
无预警地妮妮开始小跑步,冲向前方数公尺远的大水洼。在我追上她的短短时间里,她一下子哗啦哗啦地踏步,一下子涮地踢起水花,玩得十分开心。
我问出掠过脑海的疑惑:「那个,你的爸爸和妈妈现在在哪里?在工作吗?」
「妈妈在工作,爸爸不在。」
「啊,抱歉。」
「并不是过世喔,只是没有住在一起而已。爸爸在东京工作,我和妈妈两个人不久前开始住在这里。为了治疗我的病。」
「治疗?」
于是妮妮说了一串又长又复杂,仅听一次根本就记不住的病名。「是先天性疾病喔。」
「简而言之,是哪里生病了?」
「肾脏。」
「……肾脏。」
「听说住在空气和水质好的地方休养比较好。」
「这样子啊……啊,喂,那你更不该晚上在外头乱跑吧。」
「别把我当成病人。只要别突然做些激烈运动,就几乎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问题喔。」
「这样啊……不过,不管怎么说,你晚上还是不能在外面乱跑吧。」
这么说来,妮妮原本是住在东京的人罗?原来如此。我一直觉得她在这块土地上显得突兀,又带有都市人的氛围,原来是这样子啊。说话口气格外老成,大概也是受到那一方面的影响吧?「话说回来,那之后新太郎怎么样了?你找到它了吗?」
「对了!欸!你听我说!」妮妮一骨碌转身。「新太郎真是太过分了!我一直到处找它,但因为找不到,又找得好累,我就回家了,结果没想到它已经回到家里了!」
「猫都是这样子的吧?既然会乖乖回家,我想是很称职的家猫呢。」
「也就是小狗会跟着人走,猫咪会跟着房子走罗?」
「哦?怎么,你也知道一些艰深的事情嘛。」
我们两人一边闲聊,一边悠悠哉哉地走在下着雨的夜路上。走上坡道后,朝着通往大海的道路前进,不久之后——
「那就是我家。」
妮妮伸手指着一栋非常普通的二楼民宅。
……隔着空地,一旁就是冒牌布施的工作室。
原来如此。我是在工作室后方的停车场见到妮妮。因为那里也算是妮妮家后面。
「邻居是什么样的人呢?」
「咦~我也不清楚,但妈妈说是艺术家。」
「艺术家吗?」
「很可疑吧。」
真的。
我不禁苦笑。「你知道他都创作什么作品吗?」
「不知道。因为邻居好像很少在家。」
「喔——」
边走边聊的期间,已经到了妮妮家门前。
「其实我很想请你进屋,再请你喝杯茶。」
「啊~不用了不用了,你不用招呼我。倒不如说,还未出阁的小姐不能晚上随随便便请男人进屋喔。」
「说得也是呢。」一脸装模作样地点头后,妮妮自口袋里掏出钥匙,动作熟练地打开大门。从正面乍看之下,所有房间都是暗的。看来家里现在真的没有半个人在。
「你妈妈平常都这么晚回来吗?」
「之前这个时间就已经回家了喔。但是,妈妈从四月起因为公司的调动,变得很忙,所以最近都很晚才回来。」
「这样啊。」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才会买新太郎给她吧?
为了排解妮妮的寂寞。
能够在一起的时间或许不多,但妮妮的母亲确实很爱她,也很重视她吧。
「再见啦,妮妮。要关紧门窗喔。还有,不要再出来外头闲逛了。」
妮妮微低着头,嘀嘀咕咕地动着嘴唇,低声说了些什么。
「咦?」
由于听不见她的声音,我弯下腰,将耳朵凑近妮妮的脸庞。
「你说什么?」
于是,妮妮立时弹起小脸,张口咬住暴露在她眼前的我的脖子。
「呀啊!」
狼狈无措的我想往后退,但只要一动,脖子上的血管就隔着一层肌肤与妮妮的牙齿互相摩擦,叽叽叽的诡异声在耳畔响起。
「好痛痛痛!好痛好痛!喂,你这像伙!快点放开我!」
把心一横强行后退之后,这才勉强成功挣脱了妮妮的虎口。
「你干什么!」
被妮妮咬住的地方传来湿答答的触感,我还以为流血了,打了一个冷颤,但看向摸过脖子的手后,黏在手上的是口水,不是鲜血。霎时我感到浑身虚脱,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我连连用T恤衣领擦掉口水,说:「你干什么啊!」
「因为看起来很好吃。」
「因为阿春的脖子看起来很好吃。」
简直莫名其妙!
斜眼瞥向哑然失声的我后,妮妮动作迅速地钻进玄关大门打开后的缝隙。「阿春,晚安。」
「……晚安。」
「啪当」一声大门关起,接着是「喀嚓」钥匙锁上的声音,确定妮妮的气息也移动进了房子深处后,我才离开妮妮家,走向工作室。
和傍晚一样,我在工作室附近绕了一圈,同时在心里反省:现在的我简直就像跟踪狂。整栋工作室都是暗的。
还没有回来吗?
虽有些火大,却又有些如释重负。
如果亮着灯,如果那个男人已经回来了……我又打算做些什么呢?
明明是自己,却也不了解自己。
回到旅馆房间后,由良用意味深长的贼笑迎接我。
「竟然会有女人造访旅行当地的旅馆,阿春真有两把刷子呢。」
「托福托福。」
我在原本的位置盘腿坐下,没有将发泡酒倒进杯里,直接就着罐口喝酒。
由良放下刚才用来打发时间的文库本,打开柿种米果的袋子。「那孩子家里真的没人吗?」
「真的没人喔。」
「这么说来——」由良指向还放在矮脚桌上的纸袋。「这是她依自己的判断送过来的吧?」
「……啊——」
「究竟是做了什么,才会让那么小的孩子想贡献点心给你呢?」
「嗯……大概是因为我从树上掉下来吧。」
「啊?」
不仅被猫咬,又被小孩子咬。
今天真是奇怪的一天。
忽然间我清醒过来。
瞬间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脑袋一片混乱。
仅亮着一盏小灯的昏暗和室。我以折成两半的坐垫为枕头,将外套当作是棉被,直接睡在榻榻米上。
我拼命促使昏昏沉沉的脑袋进行运作,试着回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送妮妮回家,回到旅馆之后,我和由良又喝了好一段时间。但由于吹到了晚风,再加上一直只喝发泡酒,身体变得很冷,因此我决定洗澡。于是理所当然地,酒精一股作气发挥了效用,我整个人醉得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然后我一回到房间,没铺棉被就睡着了。嗯,直到这里我都记得很清楚。这么说来,这里是我的房间吧?咦?还是不是?总觉得不是。我似乎直接倒进了之前I直待着的由良房里。这里到底是谁的房间呢?不晓得。我试图以浑浑噩噩的脑袋厘清这一切,但思路就是无法清晰。
话说回来,我为什么会醒过来呢?
啊,对了,我好像感觉到了人的气息,然后就——
这一瞬间,我打了个类似哆嗦的寒颤,抬起头来。一道黑色人影正蹲伏在房间的角落,撑起了上半身,静静地凝视着我。由于四周昏暗,我当然看不见对方的脸孔,但可以感觉到彼此的视线互相交会。
全身的肌肤起了鸡皮疙瘩。
「是……由良吗?」
询问的同事,我没来由地察觉到,对方并不是由良。
人影没有回答我就开始移动。在仅能勉强辨视出物品轮廓的微弱光线中,人影边弯腰边蹑手蹑脚地迅速欺近的模样,既不自然又令人浑身发毛,仿佛是在恶梦中看见的场景。人影默不作声地举起手臂,握在手上的某个东西在小盏植色灯光的照射下,发出了仿佛带着水气的幽光——是小刀。刀长约略只有十公分,但刀锋十分锐利。那把刀逼近我的脸庞。
「不准出声。」
用不着他警告,我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心跳速度一口气加快,冷颤窜过四肢,醉意和睡意也全被吹跑。
我几乎处在恐慌的状态下。不过,大脑的某一部分还竭力保持着冷静,并且以最快速度运作,各种想法掠过脑海,诸如:「这是抢劫吗?」「只要给他钱,他就会离开了吗?」——
人影又说话了。虽然对方压低嗓音、散发出骇人气息,但听得出是年轻男人的声音。
「挂轴在哪里?」
「……啊?」
「就是你拥有的那幅挂轴。」
什么?
他在说什么啊?
大概是对我怔怔的反应感到不耐,男人又拿着小刀逼近我。
「快点说,你这个——」
说到一半,男人忽然噤声回头。
他的背后站着一道人影。
这回才是由良。
早在男人做出反应之前,由良就已率先动手。他高举起手上某个圆形物体,用力往下一挥,毫不迟疑地敲向男人的太阳穴,响起了沉闷的撞击声。然后男人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就往横倒在榻榻米上。
由良拿在手上的——是我的全罩式安全帽。
紧接着由良迅速跨坐在男人身上,拿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胶带,啪嚓一声封住男人的嘴巴;再取出一卷胶带,丢向茫然呆坐在原地的我。
「把他的脚捆起来。」
咦?由良斜眼瞥向瞠目结舌的我,开始捆绑男人的双手,从手腕至手肘裹了好几层胶带。
他要我也跟着照做吗?
要将这家伙绑起来吗?
「可、可是……」
我国中起就在打篮球,早打过无数以伸缩胶布帮人包扎成被人包扎的经验。但当然,一次也不曾以捆绑为目的把工作用的粗糙胶带缠在人身上,所以自然是畏畏缩缩不敢行动。
但是,这个男人不但半夜闯进来,还手持小刀威胁他人,是个危险份子。想办法让他无法动弹才是上上之策吧。就算报警,大概也要等上一段时间,警察才会抵达。
「别发呆了,动作快。」
由良以毫不掩饰焦躁的声音教唆我。
……这是非不得已。于是我拿起胶带,并拢男人的脚踝,开始一圈圈地缠绕。
啊~真是讨厌。呜哇~感觉真恶心。这种事情打死我也不干第二次。
而且也不能保证男人不会突然醒来开始挣扎啊,太恐怖了吧。
缠绕得相当密实之后,我捡起男人掉在榻榻米上的小刀割断胶带。然后,事到如今才对小刀的锐利度感到不寒而栗。
「呼——」我吐了口气,与男人稍微拉开距离。「好了,那报警吧。」
「不行。」
「啊?」
「因为我有事情想问这家伙。」
「……你认识他吗?」
「怎么可能。我才不认识这种冒失鬼。」
「那这家伙是谁啊?为什么做这种事情?」
「他是来偷这个的。」
由良轻拍了拍放在一旁的东西。
是从在定食屋第一次见到他起,由良就一直慎重抱着的、裹着暗色布料的细长形物体。
「那是什么?」
「这家伙不是问过你吗?问你挂轴在哪里。」
「是问过没错……」
这时楼下传来了声音。
「客人,怎么了吗?我好像听到了一声巨响喔?」
是旅馆的大婶。
此处是位于宁静乡间村里,没有其他房客的小旅馆。殴打人的声音和人倒下的声音势必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不晓得该如何回答的我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但是……
由良却几乎要惹人发笑般地陡然改变语气,温文和善地答道:
「不好意思~我不小心跌了一跤,就撞倒矮脚桌了。不过你放心,我完全没事喔。」
「是吗——?」大婶拉长了尾音应道,可以感觉到她朝着里头的房间开始迈步。直到完全听不见她的脚步声,房门关上的声音在远方响起之后,我和由良才终于放松紧绷的身体。
昏暗之中,由良轻声笑了。「阿春,我啊——」
接着是「啪嚓」,以剪刀剪断胶带的声音。
然后,由良将使用完毕的胶带轻丢在榻榻米上。
「曾经说过我到这个村子,是来见一名熟人的吧。更具体地说,其实我是来见布施正道的。」
一瞬间,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总觉得从他口中说出的「布施正道」这个名词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变成了某种暗指来历不明人物的代名词。
由良抬头看向我,双眼反射了不知来自何处的微弱灯光,在黑暗中如同蹲伏的肉食性动物般,发出黯淡的光芒。
「你也一样吧?」
楼下的挂钟响起了钟声。
一下、两下、三下……
……十二下。
又是新的一天。
我知道由良这个人是在五月初。
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而已。
见到的那一瞬间,我心想:「好厉害的画。」
同时也心想:「好可怕的画。」
类似站在高处往下望时,那种从脚窜上脊梁、近乎紧张的麻痹感;类似梦到自己的脚滑下楼梯而惊醒的那一瞬间,那种忐忑无助的心情;类似看着云朵感受天空高度时的,那种晕眩。站在这幅抽象画面前,只有这一类感觉涌上心头。
是因为涂满了整幅画的深蓝色引人联想到了天空吗?但是,这并不是单纯的蓝色。仿佛是各式各样的颜色混在一起后,再用蓝色包含住所有颜色,支配所有颜色……
嗯……我无法精辟地说明呢。
但是,站在这幅画面前的那种感觉,该形容为飘浮感吗?总之就是非常强烈。这幅画释放出的冲击感让人光是看着,就觉得脚下的土地摇摇晃晃。感受到了某种非比寻常的引力后,好一半晌我都无法让目光离开这幅画。正因为有这种邂逅,赏画这件事才教人难以自拔。
绘画大楼一楼的C展示室。
陈列在里头的是日本画系学生的作品。
由于现在制作的作品遇到了瓶颈,我就约了同样是篮球社、雕刻系七年级的利根学长一起来这里,当作是转换心情,同时也希望能得到些许收获,一间间地看过位在校圜各处的展示室。
我主修设计系的产品设计,但我认为比起冒失地乱看同领域的作品,欣赏领域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作品更能带来良性的剌激。而且,有时候也会闪过意想不到的好点子。所以姑且不论优劣,
我很高兴身旁就有朝气蓬勃的画廊,最棒的是不需要门票。
片刻过后我挣脱了画的咒缚,回过神来,终于有多余的心思注意画的细节。于是在画的一隅发现了作者的签名,「Kanata Y.」。
再看向贴在作品旁边的画作说明。
作画者是「由良彼方」,日本画系三年级生。
我顺便察看作品名称,却发现是「untitled.」。
既然完成了一幅好作品,应该取个好名字才对啊。
名字也是作品的一部分喔,还是说,是故意不题名的呢?
胡思乱想期间,似乎已经厌倦了赏画的利根学长走到我身旁。「你看什么看得这么认真?嗯?喔喔,是由良彼方啊。喔……又是蓝色的画呢。」
「你认识他吗?」
「哦,当然。真不愧是阿春,眼光真好。看来你留级的这一年来游遍整座欧亚大陆,不是装装样子而已呢。」
「跟那个又没有关系。那么,由良这个人是什么样的学生?」
「嗯……在设计系也许不算有名吧,但由良出名是在于他只画蓝色的画喔。光论知名度的话,在纯美术这块领域上,好像已经与犀并驾其驱了吧。」
「喔——」
犀是油画系四年级的学生,创作出许多写实风格强烈的输画作品,是我们学校的名人之一。而且,快笔多产。参加了各处举办的公募展(注:公募展是指民间艺术协会或团体主办的展贤会,展出作品为公开募集而来。)和比赛之后皆得到盛赞,拥有辉煌的得奖纪录,听说许多画廊也争相邀请犀展示作品。
竟然与那位犀并驾其驱。
「他才三年级而已吧?真是厉害。」
「但是,由良之所以有名,不只是因为他的才华喔。说句实在话,其他也有好几个人的实力与由良不相上下。」
「喔喔,那为什么由良的知名度比较高呢?」
「这是因为他乍看之下不修边幅,但仔细观察后,却是个超级大美人喔。」
「喔喔!」
之后,我们离开了C展示室,漫无目的地信步走在绘画大楼内。走在日本画系创作室并排的走廊上时,利根学长忽然停在一扇敞开的教室大门前,小声说道:「啊,有了。」
我也跟着小声。「有什么?」
「我刚才说的彼方同学。」
「你说什么——」我与利根学长并肩探头看向教室内部。
这间宽敞的创作室里只有一道人影——在尽头的墙壁旁边,有一张相当大开本的图画纸,整张纸上静谧地覆满了九寨沟河水般的蓝色。跪在这幅画前不停挥舞着画笔,穿着围裙的人似乎正是由良彼方。
「……是男的嘛。」
「啊?对啊。」
「什么嘛——」
「谁说过是女的了啊。」
「不,可是……」
那幅蓝色的画,我总觉得相当女性化。
是我的错觉吗?
由良慢吞吞地移动,似乎想拿取身后的某样东西,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回过头,大幅度地旋转上半身,然后终于察觉到了站在门口的我们。那一瞬间的表情——我想起了竹内栖凤(注:竹内栖风(1864-1942)为日本画家,是近代日本画的先驱。)的「班猫」中,那只身子柔软的双色猫。仿佛出声一叫,它就会一溜烟逃走,但又显得挑衅意味十足。但是,这也只是一瞬间。
由良露骨地皱起脸,尽管闷不吭声,却板着脸孔,明明白白地散发出了威吓的气息,像是在说:「干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他显得欲言又止,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又重新转向画作开始动笔。
……个性很孤僻呢。
打扰到他作画也不好,因此我们很快就离开原地。
走出了绘画大楼后,「喂喂。」利根学长另起话题。
「阿春知道那个叫做人的写真偶像吗?只有一个英文字母的A。」
「啊~知道知道,当然知道啊。就是参与了某某乐团的宣传影片拍摄后,瞬间爆红的那个女孩子吧。她很常出现在杂志上呢,长得真是可爱。」
「是啊。那双锐利的眼睛真教人神魂颠倒。」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就是看起来很凶悍这点好。」
「跟其他写真偶像比起来,长相也绝对堪称是极品。」
「臀部也是极品喔,而且还是D罩杯。」
「没错没错,明明叫做A,却有D。」
「明明不晓得学生餐厅的菜单价格变了,却晓得时下当红写真偶像的罩杯尺寸,这一点还真有阿春的风格呢。」
「吵死了。那么,那个A怎么了吗?」
「你不觉得由良跟A长得很像吗?」
「梦话留到作梦时再说吧。」
「不不不,我说真的。你试着想像看看吧。如果将由良缩小一点,再变成女生的体型,头发留长,脸颊和身材再有肉一点,根本就是A了嘛!」
「蠢毙了,怎么可能像……好像还真的有一点像?」
从创作室里瞪向我们的由良。
从写真杂志的世界向读者送秋波的A。
将两者摆在脑海里头,试着比较。
嗯。
「经你这么一说……」
「你看!对吧?很像吧?开始有这种想法再去看由良以后,反而会觉得大家竟然都没发现,真是不可思议呢。该不会他们是亲戚吧?
「呃……应该只是刚好吧。我常听人家说,所谓俊男美女指的都是在该国文化中最平均的长相,反过来说就是没有个人特色,所以越是深入观察,越会觉得俊男美女都长得很像喔。」
「也是啦。」
当时,这个话题就这样潦草结束了。
尽管如此,「由良彼方」这个存在仍然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而那个由良彼方,为什么会追着布施正道来到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