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五日】
见到的那一瞬间,我心想:「好厉害的画。」
同时也心想:「好可怕的画。」
蓝色的密度高得让人联想到夏季的天空,越往中心,浓度越深,最终几乎近似黑色——站在摊开于地板上的那幅画布旁,瞬间我战栗地倒抽口气,觉得自己仿佛正被迫站在切割成四角形的深渊前。每当站在他所画的蓝色画作前方,那股无可抗拒的悬浮感就袭向四肢百骸。
话虽如此,眼前这幅画才刚开始上色而已。但是,也许正因为是在这种一整面都是蓝色的状态下,我才会产生窥看着深海的错觉吧。
在蓝色当中,隐约可以看见底下若隐若现的淡淡草稿,这看起来又仿佛是某种巨大的生物在水面底下蠕动一般,更是让人觉得恐怖。
他还是老样子,总画些惊人的作品呢……
我暗暗叹气。
站在我身旁的犀也低声喃喃道:「真惊人。」但是,我无法判定这是否是对画作的感想。因为作画者由良正睡在这幅蓝色画作的正上方。
当然,他并不是直接睡在那幅画上。
将大尺寸的画布铺在地板上作画时,有些人会在画布上方打横放置平坦的作业台,当作是脚手架。在我们这所美术大学,这个作业台称为「桥」。也许有专有名词,但我不晓得。
由良正穿着被五颜六色染脏的围裙,仰躺在这座只有五十公分宽的附轮子的桥上。他交叉的手指放在腹部上方,膝盖曲起,轻轻地闭着双眼。蔓延在正下方的整面蓝色,让他看起来就像飘浮水面上的尸体。
「真亏他在这种地方睡得着呢。」
但是,为什么要睡在桥上?
「那么——」犀转头看向我。「这下子要怎么叫醒他?」
「嗯……」
要是随便呼叫而惊动了由良,导致他掉在画作上可就糟了。一旦掉下去,他说不定会在和纸上泛起涟漪往下沉,融解在深海的蓝色里……我当然不可能为这种幻想所困,而是担心现实层面的问题。因为要是撞到画布,伤到了和纸与画板就糟了。
该怎么办才好呢……我看向四齓。
立于一旁的偌大隔板上贴着同等尺寸的草图,上头琳琅满目地贴满了疑似习作的素描、水彩画和不晓得是哪的风景照,所以无法看清整体的构图。习作当中还有好几张疑似是鳞片的图画。
看来她真的执著在鳞片这个主题上。
我再次看向由良,不知何时他已经张开了眼睛。他转动眼珠子,目光定在我和犀身上。「喂,起来。」我说,他静静起身。
「你没有开手机吧?」
「我有开。」
由良用明显困意十足的声音反驳,从皱巴巴的军绿色滑板裤口袋掏出手机,确认荧幕画面。
「是手机没电了。」
他事不关己似地报告。
我有些错愕地说:「不管是哪一种都很糟糕吧,你的手机到底为何而存在啊?真是的,幸好有来找你。因为联络不到你,高梁小姐可是伤透了脑筋喔。」
「喔。」由良一边无精打采地应声,一边走下桥,穿上散落在调色盘间的凉鞋。一站起身,他就转动脖子,关节咯吱作响。在那种木板上睡觉,也难怪会全身肌肉酸痛。
「你起来啦?」
蹲在蓝色画作旁的犀略显惋惜地微笑。
「亏我还觉得很像是米莱(John Everett Millais)的画作呢。」
一脸睡眼惺忪的由良纳闷地歪过脑袋。
然后,大概是理解了犀这句话的涵义,下一秒他打从心底感到厌恶似地皱起脸庞。「你是指『奥菲莉亚』吗?」
犀露出苦笑。「我这是称赞。」
「那个女人发疯了喔。」
「那并非是不幸。」
由良于是倒抽口气陷入沉默。看起来似乎也有些受伤。
……哎呀,真是的。
充满文学气息的对话该结束了吧。
「别悠悠哉哉地聊天了,总之快去第一会议室吧。最上应该已经到了。对方也说过等四个人全部到齐后才能开始。早点结束掉这种事情吧。还有,我这么说是为你好,听说学校高层的人也会来,所以整理一下你那乱糟糟的头发吧。」
「柏尾学长和犀学长请先过去吧。我随后就到。」
走出绘画大楼后,我们走在烈阳烘烤着的校圜里,朝着主要大楼迈步。
蝉鸣声十分剌耳。
天空蓝得让人感到不祥。
我摸了摸心窝一带。从刚才起,胃又一直抽痛。
忽然间,我想起了常在年代久远电视剧里看到的一幕场景:已届中年的中间管理职一边发着牢骚,一边从桌子抽屉里拿出胃药吃下。每次看到这种场景,我总是心想,为了那么一点小事就胃痛,这个大叔也太脆弱敏感了吧……但实际上自己成为当事人后,我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喂。」我叫住走在一步前方的犀。
「『奥菲莉亚』是什么?」
「哎呀~」犀回过头来,用像在看可怜孩子般的眼神望着我。于是我说:「干嘛?」
「近年来大学生的学力之低下真是教人感叹呐。」
「犀大人说失礼的话说得还真是神色自若啊。」
「那可是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喔。我不会要求你看完所有作品,但至少要知道著名场景吧?」
犀神经质似地推起眼镜的鼻架,瞟向一旁的学生会馆。那是一栋平坦圆筒形的建筑物,里头有学生餐厅、合作社和画具卖场。
「对了,阿春学长的生日快到了吧?」
「咦?嗯。」
「嗯~那你能在这里稍等我一下吗?」
说完,犀就目不斜视地大步走向一楼的商店。学校正在放暑假,但以埋头于独立制作和参加就职活动的人为中心,学生出入依然频繁,所以各个设施都照常营业,只是缩短了营业时间。
他会请我吃什么东西呢——抱着些许期待在原地等候。
数分钟后,犀一面将钱包塞进裤子的后侧口袋一面走回来,递给我一本文库本。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
然后,露出融合了善意和挖苦的复杂笑容。
「这是我送给阿春学长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礼物。」
「……谢啦。」
由于没有理由拒收,我只好暂且感激不尽地收下。
前往狩野壹平老师的工作室担任助手的四名学生在发现尸体当天,就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但隔了一天之后,这回是校方召集我们。看来必须向校方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才行——我精神上还负荷不了,别来烦我啦;不要再叫我重头说明一遍;想知道案情的话,就去问警察啊——由于我完全处在自暴自弃的状态,甚至还想过要不要干脆缺席,但总不能只有我不在场。
时间从下午两点开始,地点是第一会议室。
最先抵逹的人是最上,其次是前去寻找由良的我和犀,最后是在制作室里睡觉而迟到了的由良——四名当事者终于全员到齐,然后在学校的重量级人物面前,开始了第二次的侦讯。
学校和警察不同,并不习惯这种情况,所以连提问也有些不得要领,同样的问题问了好几次。
在当事者中,主要开口回答的是犀大人。这家伙的神经绝对不同于一般人。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口齿清晰地说明状况。我、由良和最上只有在校方向我们发问时,才会机械式地回答。
学校也向我们透露了一些之后的搜查状况。
验尸的结果,已确定那具尸体果然就是狩野壹平老师本人。由于被弃置在夏季的山上,腐败的速度相当快,但其实死亡才不过数天而已。但是,高梁助教表示狩野壹平老师本人是在七月二十九日上午与她联系:「请帮我召集到几名助手。」所以警方认为老师是在不久后就过世身亡。
即便尸体腐烂的情形非常严重,还是得仔仔细细调查不可,警察真是一种辛苦的职业呢……我一个人逃避现实地思索着与正题毫不相干的事情。
警方将冒充成狩野壹平老师的男人和狩野夫人列为重要证人,正倾尽全力寻找他们的下落,但听说目前依然音讯全无。快点抓到他们吧,但请在不会为我造成困扰的地方。
履行完说明的义务,得以离开第一会议室后,四名学生自然而然地聚集在楼梯旁亦聊天区。
犀和由良跑去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我和最上则坐在长椅上,各自吁出了一口类似叹息的大气。
犀卡的一声打开宝特瓶的盖子,同时起头说话:「狩野老师应该没有告诉夫人他招募了助手这件事吧。见到我们突然造访,夫人虽然很惊讶,但随随便便将我们赶回去反而会招来怀疑,所以才暂且请我们入内,将我们赶进工作室里,再要求我们做她当场临时想到的工作。」
「……是啊,我早就觉得不太对劲了。我本来还说服自己,既然老师忙着制作新作品,那么工作环境太恶劣也没办法,但果然很多地方都非常可疑。要求我们做那么多的石膏模型,真的很莫名其妙。也完全没有说那些作品要提交到哪里等细节,老师本人也没有下达任何指示。」
「他走路方式也不像是腰受伤的人。」由良低声说。他啵啵啵地按压着手中装有碳酸饮料的纸杯。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狩野老师是因为腰痛得非常厉害,难以久站也无法提重物,更无法随心所欲行动,才会招募助手吧?但是那个大叔就像没事人一样站着,也像没事人一样走路。」
……啊,对喔。
我在看到那个大叔时油然而生、不由得想纳闷地歪过头的异样感——真相八成就是这件事。因为跟我透过事前的资讯所建构的狩野老师形象搭不起来,总觉得少了某些原本该有的东西。我被老师是同性恋者这项错误情报干扰了思绪,才会没有想到这一点。
「这么重要的线索,你应该当时就说出来吧。」
「我是心想老师当初说腰痛,可能只是招募助手的表面说法,但其他还有不能公开的理由,所以才判定不要多嘴说些麻烦的事情比较好。」
「也对。」我点点头后,聊天区陷入一片静默。
气氛委实太过沉闷,我将视线投往户外。
从楼梯间的窗户可以看见操场。想当然耳,没有半个人影。在这种炎炎日头下,要是待在那种完全无法躲避阳光的地方,没两三下就会不支倒地吧。
最上语调阴沉地开口说了:「也就是说,我们在杀人犯身边度过了一个晚上吧?」
犀偏过脸庞问:「什么杀人犯?」
「因为,既然会冒充成另一个人,目的一定是侵占他的身分或财产吧?为了据为己有,就必须让本尊消失才行。后来发现了狩野老师的尸体,不就表示是那个大叔杀了狩野老师,再将他弃尸在森林里吗?」
……说得也是呢。
虽然我也尽可能不去思考这方面的事情。
傻乎乎地留在那间工作室里的我们,也许当时的处境相当危险。只是因为刚好所有人都聚集在同一个地方,才没有遭到不测。但要是稍有不察露出破绽,我们是否早就已经遭到违手了呢?
我还曾为了询问三餐如何解决,独自一人前往主屋,但其实当时也非常危险吧——
光是想像,我的背脊就窜过恶寒。
然而,犀摇了摇头说:「听说狩野老师的死因是脑溢血。」
其余三人瞠目结舌地看向犀。
「千华子听警察说的。」犀说,喝了一口宝特瓶里的矿泉水。「听说老师原本就是非常严重的糖尿病及高血压患者。其他还有好几种并发症,好像连眼睛也几乎快看不见了。这回会招募助手,真正的理由或许是病情恶化了吧?」
「那么,出现在工作室里的那个大叔和狩野老师的死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我想这就不太可能了。毕竟如果不知道狩野老师已经不在人世,应该不会想到要假冒他这种主意吧?」
「这样的话,他会被追究什么罪责?」
「如果没有对濒死的病人施以适当的处置,那就是保护责任者之遗弃罪;如果明知有尸体却置之不理,则是违反了遗弃尸体罪——大概会是这样吧。总而言之,那两个人也不算是完全无辜,所以警方才会追查他们的下落。」
「喔……」
犀歪过头说:「喂,从刚才起我就觉得很奇怪,你们为什么这么消沉啊?」
「咦?还问我们为什么……」
「如果是后悔早知道那么做就好了,那还说得过去;但如果是想像可怕的可能性而精神不济,那就只是浪费时间了。」
「确实是这样没错啦。」最上说:「可是,我果然……还是静不下心啊,总觉得心神不宁。」
「对啊。」我也额首同意:「虽说是被骗了,但我们毕竟擅自碰了已故狩野老师的作品,还翻制成了石膏模型。」
犀扬起苦笑。「石膏翻模又没什么关系。在黏土的状态下,作品无法长期保存,老师说不定还会感谢我们呢。」
「不是那个意思啦……」
「我明白你们的心情,但已经没有任何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了喔。」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事情已经落幕了。」犀从长椅上起身。
他一面挥着宝特瓶代替挥手,一面走向楼梯。
「我们别再讨论这件事情了,查案的外行人就算在这里说长道短也无济于事,之后就交给能干的日本警察吧。我们就当作是被蛇咬了一口,忘记这件事,尽情享受剩下的暑假吧。我去社团露完脸后,今天就先回去了。」
……犀大人的神经果然异于常人。
犀消失在楼下后,最上也慢吞吞地起身。
「那么,我也还有打工……」
「你在哪里打工?」
「就是学校后面的那间便利商店。」
「啊,就是色情书刊的进货种类特别丰富的那间……」
「咦?下订单的人可不是我喔,是店里的正职人员——」
「我知道啦。」
「哈哈哈。那我先走了。」
就这样,聊天区里只剩下我和由良。
寂静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
至今始终一声不吭的蝉突然开始鸣叫。
催赶般的沙哑音色在没有人烟的走廊上回响,听起来就像大合唱。
由良一口气喝光纸杯里剩余的饮料。
也就是一口气喝光了碳酸饮料。
他忍着打嗝说:「不晓得他在那里做什么。」
「啊?」
「那个大叔留在那间工作室里,不晓得在做什么。」
「做什么……就是假扮成狩野老师吧?」
「但他根本没有精心假扮吧?而且还二话不说就消失无踪,似乎没有必要不惜冒着被我们认出来的风险,也要留在工作室里吧。」
「……经你这么一说,的确是。」
这时,我忽然回想起来。
当我为了询问三餐如何解决,前往主屋时,那两个人的对话内容听来好像在寻找某样东西。我只隔着门扉听到他们交头接耳,所以不是很肯定,但是——
总之,我将这件事情告诉由良。
由良一脸若有所思地歪过头。「他们在找什么东西呢?」
「这我就不晓得了。」
「但假设他们真的在找某样东西,我就能理解他为何要冒充狩野老师留在工作室里了。」我恍然大悟地说:「最上也说过,会冒充成另一个人,目的一定是要侵占他的身分或财产吧。所以他们会不会是在寻找狩野老师名下的股票或土地权状书之类,可以换成金钱的东西?」
由良沉默了半晌,好像在思索什么事情,但最后只是说道:
「也许吧?」
接着重新背起背包,将纸杯丢进垃圾桶,准备就此离开。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回家吗?」
「嗯,算是吧,但会先去一趟制作室。」
「那你应该没有特别急着要办的事情吧。我想去看看某样东西,要一起去吗?」
由良不解地侧过脸庞。「看什么东西?」
「学校里有一座狩野老师雕刻的雕像喔。」
「雕像?」
「嗯,是女性的雕像。好像不为人知地悄悄存在着。」
我再一次漫不经心地看向楼梯间的窗户。
穿着连身工作服的女学生正好横越过外头。
「我们都只在照片上见过真正的狩野老师吧。明明走进了工作室,随意触碰他的作品,各方面都与他有过密切的交集。」
「嗯。」
「我也不知道他生病了。一直听到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却完全看不见事情的真相——这一点我实在难以释怀。所以我一直扪心自问,在对狩野老师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这样让事情落幕真的好吗?只因为对方过世了,就彻底划沾界线真的好吗?我这样子真的有办法接受吗?」
听说狩野老师的葬礼完全是秘密进行。
就连发现了他的我们也没有受邀参加。
「我觉得犀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但是,我果然还是无法马上将这一切当作没发生过一样。所以我在想,如果学校里存有着与狩野老师有渊源的作品,起码该去打声招呼。」
由良始终保持低头紧盯着垃圾桶瞧的姿势。
让人搞不懂他究竟在想什么,或是压根什么也没在想。
「你不想去也没关系。我也能明白你提不起兴趣。毕竟这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我也不想勉强你。况且,我也不是一个人就不敢去——」
「不。」由良打断我,低声简短说道:「我去。」
「我讨厌夏天。」
身旁的由良抑郁不快地嘀咕。
现下我们正朝着大门,走在被烘烤得几乎要冒出热气的石板路上。
距离大门最近的建筑物是初濑纪念会馆——包括大大小小的展览室在内,里头还有演说室和可容纳不少人的礼堂,是本校占地内最新颖的建筑物。今天那里似乎预定举办某项活动,学校的行政人员从刚才起就一直进进出出。
经过前庭的池子,再横越过教职员工用停车场。
上学期课程早已结束,但停车场内还零星地停放着汽车。在毫不留情地倾盆洒落的阳光烘烤下,引擎盖和车顶凶猛地散发出了类似杀气的热意。几乎可以在上头烤肉了。
停车场旁,用白色塑胶布覆住了大半外墙的老旧建筑物是旧初濑会馆,也就是初濑纪念会馆的前身。由于已决定在暑假期间拆除,校内四处可见三三两两聚集的工人。
穿过停车场后,走向体育馆后头。
体育馆的大门紧紧关起,如今无人使用,四周一片悄然无声。往常总会有人在做些什么,传来篮球鞋摩擦的尖锐声响,或是球弹跳的声音。
「你不知道接下来我们要去看的雕像吧?这么说来,你也不知道那尊雕像的诞生经过罗?」
「是的。」
「很好很好,那么就由我告诉你吧,可要仔细听好了。」
话虽这么说,其实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
七月二十九日在那间居酒屋里,利根学长诉说的故事如下:
狩野壹平是我们学校雕刻系的学生。某一天,他爱上了油画系的一名美丽女孩。女孩名叫珠子。但是,狩野无法向她表白自己的心意。因为珠子正和狩野的好友安倍交往。
明知是不会开花结果的单恋,狩野仍想留在她身边凝视着她,于是比从前更频繁地与安倍来往,想方设法增加与珠子接触的机会。
然而祥和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某天珠子去找狩野,说自己一直喜欢着他。
但安倍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在狩野面前诘问珠子,激动之下推了她一把。珠子倒向车道,不巧被迎面而来的卡车辗过,从此香消玉须。
要是自己没有爱上珠子,就不会发生这起悲剧了……
狩野后悔莫及,于是缅怀着珠子创作了一座雕像。
然后将雕像置放在充满回忆的场所。
「在强大思念下所创造出来的雕像,曾几何时起有了灵魂。从此之后,只要下起类似珠子过世当天的那种静谧小雨,听说就会传来啜泣声。另外也有人说,珠子因为无法和喜欢的男子结合,这份遗憾导致她非常嫉妒恩爱的男女。只要情侣一起去看那座雕像,几天之内就一定会分手。」
「喔……」
「竟然只说『喔』……你的感想只有这样吗?」
「我比较在意推了珠子一把的安倍的后续。」
「真没想到你是这么在乎逻辑的家伙。」
两人边说边走,终于抵达了石雕场。
——石雕场后面,有块空地到处是任由风吹雨淋的零星石头,从那里再往深处走一段路后,就可以看见好几间老旧的仓库一字排开。最北边的那栋仓库旁边有座女性雕像。
我回想着利根学长的描述,同时走往石雕场后方。
的确,颜色和种类都各异其趣的大小石块被任意地放置在此处。设计系的我不太有机会接近这里。可以看到约莫十个造型像是地藏菩萨的石像堆在一起,地面上也滚落着宛如象头神的头像,真可说是不可思议的国度。
铺装道路的路肩停着一辆小卡车,车斗侧面用黑色麦克笔手写着「雕刻研究室」。我瞄了一眼驾驶座,发现钥匙竟然直接插在车上。这样子不会被偷吗?
隔着铺装道路的另一头形成了小规模的杂木林,仿佛埋没在浓厚的绿意中般,几间历史悠久的组合式仓库一字排开。我和由良走进杂木林。
一踏进树荫底下,我就感到一阵晕眩。或许是因为突然从明亮的地方走进阴暗处吧?我全身打着哆嗦。
我搓了搓冒起鸡皮疙瘩的上手臂。「是我的错觉吗?这里气温好像比较低。」
首先我不得不说,这里的排水真是糟糕透了。隔隔着帆布鞋的鞋底也可以感觉到土壤非常潮湿。纵使抬头仰望,天空也被复杂地相互交缠的长长枝桠密实覆盖住,只能隐隐约约瞥见蓝天。树叶缝隙间透下来的日光也在抵达地面前就扩散消失。就算撇开此处向北这点不说,日照程度还是太糟了。也难怪会觉得这里气温比较低。
这么说来,从刚才起蝉鸣声就显得很遥远。
仿佛只有这里的季节变换了。
「果然充满了阴森的感觉呢。如果是这种地方,会诞生出各种怪谈也不奇怪吧……」
「你说的雕像难道就是那个?」
由良说,然后伸手一指。
在座落于最北边的仓库旁,摆放着一座与人同高的石像。
「喔喔,没错没错,而且是女性的雕像。一定就是这个。」
这座石像很有跃动感,仿佛定格在她追着某样事物往前冲的那个瞬间。左脚掌牢牢地踏在基台上,右手像是想捉住什么东西般往前伸得笔直。但是,由于右手在上臂处就断成两截,所以无从得知手肘以下的部分做了什么动作。凌乱的头发、紧贴在身上的和服,栩栩如生的刻划甚至能让人感受到怨念,果真是精心杰作。
但是,这名女子绝对称不上美丽。
不论脸部还是手脚,她身上所有的肌肤都腐烂了,肉开始融解,鼻子的肉也被削下。两边眼窝里皆没有眼球,仅往下流淌着浓稠的泪水——但是,她的肢体却又非常美丽,让人无法只以怪异这形容词一语带过。敞开的胸口与由和服交叠处伸出而显露在外的脚,尽管腐烂得坑坑巴巴,仍然充满了妩媚风情。
大概是长年来遭受风吹雨打的关系吧,表面上有许多裂痕,与地面接触的部分也长满了笞藓,触目所及之处皆可发现破损和风化。但是,这也确实使这尊雕像看起来更加凄美骇人。
明明在山上的工作室里,都没看到这么惊心动魄的作品呢。
「魄力真是惊人。」
因为听说是女性雕像,在想像中,我一直以为会很娴淑柔美。
虽是出乎预料的诡异造型,但雕工非常完美,让人觉得放在这种人烟罕至的地方未免太过可惜。我并不熟悉雕刻,但能在学生时代就创造出这种作品,狩野壹平这个人确实曾是才华洋溢的雕刻家吧。但他后来仍没没无闻,即表示想靠着纯艺术建立名声,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吧……
由良冷不防开口说:「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咦?哪里奇怪?」
他继续定睛望着雕像,语气平淡地接着说:「这座雕像是昔日年轻的狩野老师一边思念着心爱的珠子小姐,一边雕刻的吧?」
「傅闻中是这样。」
「但一般会这样子呈现在两情相悦时与世长辞的女性吗?,」
「……啊……」
「原本苦苦单恋,好不容易心意相通,对方却旋即因不幸的意外而香消玉殒。珠子小姐是这种犹如梦幻泡影的女性吧。想体现这种特别存在时,一般都会留下记忆中最美的姿态才对吧?」
「的确。就算再怎么懊悔自责,也不需要如此夸张地表示吧。看到实物后,我想也许这座雕像并不是以珠子小姐为模特儿。」
「那么,这座雕像是怎么来的?」
「嗯……」我偏过脑袋,环抱手臂。「可能并没有具体的模特儿吧?」
「怎么说?」
「所以啊,举例来说……就是将自己心中盘旋的悲伤和混乱以人物像的形式呈现出来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换言之,这名女性就是老师波涛淘涌内心的拟人化吧?」
「原来如此。」
「呃,我刚才的话只是随口说说,听的时候自己打对折吧。」
总之,两个人就算在这里抱头苦思也想不出解答。
向雕像合掌致意后,我和由良离开了现场。
从时间仿佛静止了般的潮湿阴凉处,走进充斥着蝉鸣的灼热向阳地带。暂时停止分泌的汗水也在转眼间如泉水般涌出。
走进主要大楼的背阴处后,由良无预警地停下脚步。
「柏尾学长,雕像的由来你是听谁说的?」
「是社团的学长,他姓利根。」
「你知道那位利根学长又是听谁说的吗?」
「呃,我不知道。」
「利根学长在学校吗?没有预计会过来的话,请告诉我他的联络方式。」
怎么这么突然?
虽然不太清楚他的目的——
「你是要问他珠子小姐这则传闻吧?只有这件事情的话,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他吧。」
「可以吗?」
「没问题没问题。」我操作起手机,调出利根学长的号码。「啊,抱歉,果然还是不行。我想起来他现在跑去美国玩了。」
「是吗?」尽管面无表情,但由良应和的声音有些失落。
「好啦,别沮丧。我先传封简讯问他吧。」
「谢谢你。我并没有沮丧。」
就这样,我开始打简讯。标题写道:「请尽快回复」。七月二十九日那天,你在居酒屋告诉我的珠子传说,是谁告诉你的呢——我打了类似这种问题的内文后,寄出简讯。
既然可能要等一段时间对方才会回复,我本打算就此与由良分道扬镖,但利根学长出乎意料地立即回复。
「利根学长真的去美国了吗?其实根本还在日本吧?」
「那么,他上头写了什么?」
我不只听一个人提起过。
不同的场合都有不同的学长说过,同样的传闻我听过好几次了。
但我是在一年级的时候听说的,所以记忆很模糊了。
「利根学长现在是七年级生。既然是一年级的时候听说,表示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吧。」
那也难怪记忆会很模糊。
由良看完简讯,问道:「他说的学长指的又是谁?」
很快地我又寄去了新产生的疑问。利根学长也同样迅速回复了这封简讯。
当然是篮球社的学长啊。
像是田代学长和云出学长。
但他们早在很久前就出社会工作了。
阿春也许不知道,
但汤川学长应该知道吧。
前阵子他还经常到社团露脸。
汤川学长以前肯定也对我说过。
你为什么要问这种事情?
我无法回答利根学长简讯中最后的问题,暂时没有回信。因为我也还不晓得由良的目的。由良看完内文后,表情沉了下来。「汤川……难道是指研究生汤川学长?」
「没错没错。你认识他吗?」
由良含糊不清地应声后,露出了有些迟疑的表情。
「怎么了吗?」
「那个,虽然很不好意思,但能再麻烦你一件事情吗?」
「什么事?」
「跟问利根学长一样。我想请你去问汤川学长,珠子传说是谁告诉他的。」
「这我是不介意啦——」
多半是察觉到了我的疑惑吧,由良一脸闷闷不乐,但还是为我揭晓答案:
「我不擅长应付那个人,汤川学长。」
「为什么?」
「他偶尔看到我,就会一直拉我去参加联谊,真的很烦。」
可以理解。
由良彼方一且参加,女孩子想必会蜂拥而至吧。
汤川学长外表憨厚老实,蓄黑发又戴眼镜,长相也很平凡,但精力相当旺盛……讲白一点就是好色,还会肆无忌惮地公然说自己会出入风化场所。周遭的人也时常告诫他:「你收敛一点!」的确,感觉是和由良合不来的类型。
「你讨厌联谊吗?嗯,看起来是不像会喜欢的人啦。」
「我很讨厌联谊。男生和女生明明脸上都笑嘻嘻的,眼睛却炯炯发光,狭隘的人际关系里充斥着欲望和勾心斗角,非常让人毛骨悚然。」
我不是不能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但说毛骨悚然就太夸张了吧。
由于我不曾踏进研究所大楼,有些迷了路,但终究抵达了并排着日本画专用制作室的区域。每位研究生都能分配到比大学部学生还宽敞的制作空间,因此制作室就形同是自己的基地。
汤川学长神采飞扬地迎接我入内。
「啊~利根已经告诉过我了。请进请进。」
方才我再一次寄了简讯给利根学长,请他先替我向汤川学长知会一声。看来利根学长很顺利地为我说明了情况。
尽管现在是暑假,汤川学长说他仍然从早上起就一直待在研究所大楼的制作室里。虽然他在私生活方面非常轻浮随便,但说不定创作方面非常认真。
「对了,听说利根上学期必修被当掉了,确定会延毕成八年级生吧?传说中的八年级生耶,真是笑死人了。明明也没有翘课,每堂课都乖乖去上,却接二连三都没拿到学分,这反而可以说是一种才能了吧?」
置之不理的话,他似乎会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没了,因此我火速进入正题。
也就是石雕场后方女性雕像的由来。
「啊~我知道、我知道。嗯,我想我以前也对利根说过。」
这件事是听谁说的?
「是永田学长。他是篮球社的学长,也算是你的学长吧。」
闻言,我终于豁然领悟。
我、利根学长、汤川学长、永田学长——所有人都是篮球社社员。说不定珠子传说就像是一种传统,在我们篮球社里一代传一代,从前辈传给后进。
这么说来——
「难不成狩野老师以前也参加过篮球社?」
连我也觉得自己的脑筋动得真快。
然而,汤川学长却歪过脑袋说:「谁是狩野?」
「咦?就是刻了石雕场后头那座女性雕像的——」
「创作者是伏野吧。」
「啊?伏野?」
「对。石雕场后头那座女性雕像的创作者是伏野喔,不是狩野。」
出现了神秘的名字。
我一头雾水地再次确认。
「那么狩野是谁?」
「这我就不晓得了。你听到的是狩野吗?奇怪了,我听到的是伏野,也是这么对学弟说的啊。是利根告诉你这则传闻的吧?那应该是利根记错了吧?」
大学院大楼一楼,出入口大厅的长椅处。
听完我的报告,由良点了点头说:「果然。」
「喂,你说果然是什么意思?」
「利根学长说他同样的传说,听不同的学长说过了好几次吧,而且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所以记忆很模糊。在这种前提下,他转述的传说可信度早就等同于零了。但撇开这点不说,如果说创作那座女性雕像的人是狩野老师,我也觉得有些可疑。虽说中间有二十年的空白,但风格未免相差太多了——倒不如说,水准根本就——」
「根本就是天差地别。」
「我是不会说得那么直接。不过,真的是完全迥异呢。此外,狩野老师的工作室里头只有塑像。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这二十年来创作方式改变了,有些作家不管是石雕、塑像还是木雕皆有涉猎,但那间工作室里别说是石头了,连石雕用的道具也没看到。」
经他这么一说,的确没错。
「石雕场后头的雕像真的是狩野老师雕刻出来的吗——我就是在意这一点。」说完,由良朝我递出宝特瓶装的清凉饮料。「感谢你的协助。接下来我会一个人调查。」
「……喂喂。」总之我先接下他递来的宝特瓶。「那怎么行。都被迫陪你走到这个地步了,就让我陪你到最后吧。」
「可是……」
「结果如何很让人好奇啊。更何况,我也是与这件事有关的一份子喔。」
「但就算知道了结果,可能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喔。」
「没有人会为了利益得失做这种事吧?话说回来,你真的明白吗?我这个男人可是在亚洲各地流浪徘徊了一年,成长率岂止是零,甚至是往后倒退才回来,不仅为周遭的人添了一堆麻烦,最后还留级喔。事到如今,这样的我才不会计较什么利益得失。」
由良怔怔地瞪大双眼,但下一秒,他就轻点了一下头。
「那么事不宜迟,柏尾学长,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请说。」
「我们学校里还有篮球社的校友吗?可以的话,最好是上一世代的人。」
我立即回答:「有。」
一之濑老师就在雕刻大楼的工作室里。
询问他是否知道珠子传说后——
「当然知道啊。」
他停下正在雕刻的双手,摘下防尘口罩,露出雪白的皓齿微笑。
雕刻系的一之濑老师比起人品和实绩,更为人所知的是他那性感的男中音。那是一种兼具了浑厚和优美的悦耳低音,每一次听到,都令人大感新奇地惊叹:「这声音也太好听了吧!」就连身为男人的我都这么想了,在女学生间更是不用说。她们也经常赞扬道:「真是充满费洛蒙的嗓音。」「光听声音就会怀孕。」「真想被他用那个声音性騒扰。」假使由这位老师朗读,铁定连童话故事都会变成禾林的罗曼史小说。(注:禾林出版集团(Harlequin Enterprises Limited)是全球最大的罗曼史小说出版商。)
而这位一之濑老师既是本校美术大学的校友,也是篮球社的毕业学长。
我转述了与汤川学长间的对话,征询一之濑老师的意见。
「这样啊。」一之濑老师点点头。「大家好像都把狩野和伏野搞混了呢。」
「那根据老师听到的,主角是哪一位呢?」
「是伏野喔。应该不是狩野。」
「那为什么会冒出狩野这个名字?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那是作者的名字吧。」
「……作者?」
由良往前倾身反问:「您说作者是什么意思?」
「你们口中的珠子传说是虚构故事喔。正式的标题……呃,我记得是叫《泥之假面》吧。」
我和由良面面相觑。
虚构故事?
「是小说那一类的吗?」
「嗯,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那是篇恋爱小说,刊登在我们学校文艺社发行的社刊上。」
「那篇小说的作者就是狩野壹平老师……」
「没错。」
一之濑老师似乎还不知道狩野老师已故一事。我们告诉他时,他大吃一惊。但两人好像从来没有正式见过面。
「狩野学长比我大两届喔。」
「狩野壹平老师以前参加过文艺社吗?」
「我想应该是。他在学期间,还曾经赢得了某间出版社的大奖。由于将来有可能变成珍品,当时刊登了他作品的社刊都卖得很好。所以《泥之假面》在学生间也算是广为人知。」
「喔……」
「当时可以说是文艺社的全盛时期吧,社员还包括菱田弘毅。」
「菱田弘毅?」
「你们不知道吗?是小说家喔,但可能确实还称不上是主流作家。」
「呃,我们不太清楚。」
「他是我们学校的校友,和狩野学长是同窗喔。以恋爱小说出道后,现在应该正在某本小说杂志上连载《失眠》。我还没有看过,但听说内容非常有趣,也相当受到欢迎。啊,不过,好像快要完结篇了呢。应该不久之后就会发行单行本了吧。」
虽然内容完全偏离了原本的主题,但我情不自禁听得入迷。
就生物而言,拥有悦耳的声音可以说非常有利吧?
对了,鸟和动物也是,声音好听的物种都很受欢迎呢。
「这么说来,石雕埸后头那座雕像的创作者不是狩野壹平老师吧?」
「不是不是,那是——」
一之濑老师为我们揭晓的创作者之名,是连我也知道的石雕大师。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每次列举出本校出身的名人时,可以说必定都会提到他的名字。
站在那尊女性雕像面前,我还感叹着纯艺术世界的严苛:「没想到都创造出了如此厉害的作品,却还是没没无闻。」但根本没这回事,在雕刻那座雕像时,那位大师就已经是名声吃立不摇的石雕领域第一人了。
阴森骇人却又妖冶妩媚,仿佛随时都要往前狂奔的动感和极具说服力的细腻造型——果然半调子的外行人创造不出这样的作品。
我的审美观还满精准的嘛。
由良也十分惊讶。「这种厉害大师的作品,怎么会被埋没在那种地方?」
「以前我们学校的大门是在那边喔,大幅改建之后才变成了现在这里。那一带体育馆落成之后,又长出了杂木林,日照变得极不充足,所以也曾有人提议将『黄泉丑女』——啊,就是那尊雕像的名称——移到好一点的地方。但是,听说大师本人却拒绝移动雕像。还说:『让它留在原地也没什么不好,潮湿的环境更适合这个作品。』」
「这样啊……」
「很有趣吧?雕刻研究室的老前辈们都对此津津乐道呢。」
换言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当年既是学生也是小说家的青年狩野,某一天发现了一代大师不为人知的杰作「黄泉丑女」,深受感动之余,也启发了他创作的灵感。于是以这尊雕像为主题,写下了恋爱小说《泥之假面》,然后发表在自己所属的文艺社社刊上。结果这篇小说深获好评,在当时的学生间广为流传。
原本「黄泉丑女」在学生之间,是知道的人才知道的存在。一般都谣传雨天之际会传来啜泣声,或是情侣一起去看那座雕像的话,几天之内就会分手。毕竟那样的雕像摆在那种地方,令人毛骨悚然的传闻自然是层出不穷。
在这种情况下,青年狩野以「黄泉丑女」为创作背景的小说登场了。众人毫不抗拒地接纳了这篇小说,故事内容甚至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大家都忘了这不过是虚构的故事。学生们口耳相传之间,又搞混了小说作者狩野和男主角伏野,最终就演变成了「创作女性雕像的人是狩野」——
「是这样吧?」我确认后,一之濑老师「嗯~」地露出苦笑。
「我想应该是吧,但毕竟一切都是推测,我也无法肯定地断言。」
「不,光是能够成立假设就足够了。」
「最后我想再问一个问题——」由良说:「您认为为什么《泥之假面》的故事会在篮球社内部代代传承呢?篮球社本身,好像和年轻时的狩野老师及『黄泉丑女』都没有直接的关系吧?」
「原因很单纯喔。」一之濑老师笑道:「就我所知,在二十年前起就存在的社团当中,从创立以来就不曾中断过的,只有篮球社和文艺社而已。」
「原来如此。」由良额首。「也就是说,学长学弟这种上下关系从来没有断过吧。」
「就算还有其他社团不曾中途停摆,但那都是比较近年来成立的社团了。其他历史悠久的社团,像是棒球社和足球社,中间都有过不只一次,而是两到三次的断层。因为我们学校不怎么热中于社团活动啊。」
「对了,我担任家教的那名学生今年国中二年级,却深信光源氏是实际存在的人物喔。」
「啊~这我可以明白。我从前也以为奥斯卡大人是真实存在的人。」(注:奥斯卡为漫画《凡尔赛玫瑰》的女主角。)
走出雕刻大楼后,我们进入学生会馆,在二楼的餐厅吃了耽搁已久的午餐。由于现在放暑假,店家都缩短营业时间,我们勉强赶上了最后的点餐时间。
现在只能看到稀稀落落的客人。
一名穿着连身工作服的男子趴在最角落的桌子上,动也不动地呼呼大睡。
四名女生聚在中央附近的桌子旁,一脸认真地谈论着某件事。
由良吃着当日定食。
我则点了夏季限定的中华凉面。我从以前就一直很好奇,很想吃吃看。但果然味道就只有学生餐厅的水准,毫无优点的程度甚至教人不禁落泪。面条既黏在一起,酱汁也太甜了。
「虽然是虚构故事里的登场人物,却因为太过有名,导致分不清楚那究竟是虚构人物还是实际存在的人物……仔细想想,这种情况很常见呢。」
「也就是类似的情形也发生在我们学校了呢。」
「这也就表示《泥之假面》是那般出色的小说罗?」
「如果是的话,狩野老师真该成为小说家呢。」
「是啊。」由良随声附和,扒了几口白饭。「我有点想看看狩野老师写的小说呢。」
接下来,两个人都各自默不作声地吃饭。
突然间,我觉得很滑稽,便吸着面条呵呵笑了起来。「我们竟然合掌拜了大师的作品,根本不是狩野老师的嘛。」
「是啊。」
「知道以后,这件事情根本没什么嘛。不过,还挺有趣的,就像在玩侦探游戏一样。也成功了解了狩野老师这个人……嗯,真是太好了。要是就那样回去,一个人待在家里的话,我大概会一直胡思乱想,整个人心烦意乱吧。」
由良喝着茶,纳闷地睨向我。「你怎么开始归纳结论?事情还没有结束喔。」
「咦?」
「接下来要去文艺社,取得佐证才行。」
「你要问文艺社的人吗?」
「如果还有人知道当时的情况,我当然想问,但毕竟是二十年以前的事情了,希望应该很渺茫吧。但是,至少有可能还留着以前的旧社刊吧?根据一之濑老师所言,二十年前起就已经存在,
中间又不曾停摆过的就只有篮球社和文艺社了。」
原来如此。这家伙在奇怪的事情上脑筋动得真快。
随后两人都吃完了饭,将餐盘送到归还区。
离开餐厅,走下学生会馆的楼梯时,由良低声说道:
「我知道哪里有中华凉面好吃的店喔。」
是因为留意到我一脸不满地吃着中华凉面吗?
「你对这方面有研究吗?像是拉面那一类的。」
「我参加了拉面研究会。」
「喔……」
反正你最后一定会说「我是开玩笑的」吧!我如此心想,做好心理准备,但出乎预料地由良并没有接着说出这句让人火大的台词。看来他是真的参加了拉面研究会,但这样也让我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
「可是,也用不着摆在那么让人浑身发毛的地方吧,你不觉得吗?」
什么?」
「就是大师说『让它留在原地也没什么不好』,拒绝移动『黄泉丑女』这件事。以背景而言,那片潮湿阴森的杂木森确实很适合那尊雕像的气氛,可是,把大师的作品放在那种毫不显眼的地方,你不觉得太可惜了吗?」
由良歪过脑袋说:「虽然僭越,但我好像稍微可以明白。」
「喔?怎么说?」
「举例来说,公共艺术不仅收入或是效益都能得到很大的成果吧?因为有很多人看得见。但是,艺术品也因此变成了理所当然的存在,民众对其视而不见的情况与日俱增。让艺术融入都市的公共空间,使其贴近人们的生活,这项目标也许达成了——可是,也产生了一些问题。就是有多少人愿意怜下脚步仔细观赏?又订多少人愿意让艺术残留在自己的记忆里呢?」
「嗯。」
「变得像是空气一样的话,果然会让人觉得有些寂寞吧。那么倒不如放在更适合的场所,就算是压倒性的少数,却是为了真正需要它的人而存在——我在想,大师也许希望自己的作品这样吧。既然是放在它该待的地方,那也不需要觉得可惜。」
「也就是说姑且不论大师,至少你个人是这么认为罗?」
我吐嘈后,由良只是说了些「嗯~」「或许吧」,回以分不清是肯定还是否定的应和。
学生会馆后头就是社团大楼。顾名思义,是集结了各社团办公室的建筑物。我平常很少到这里来,因为有篮球社活动的日子,我都直接把行李放在体育馆的更衣室。
钢筋水泥建造而成的三层楼高建筑物一片静寂。暑假期间,多数学生都专注在自己的创作上,另外也如一之濑老师所言,大半学生都不热中于社团活动,乃是本校的校风。
走廊的窗户全都紧紧关上,空气十分闷热。
而且,果然没有半个人影。
「这下子搞不好会白跑一趟。」
「不过,还是先去看看吧。」
文艺社的办公室在二楼尽头。
站在大门前时,里头传来了某种声响——是电风扇的声音。
敲门之后,一道男声说了:「请进。」
我们打开门。
坐在最里头座椅上的人一看见我们,瞬间面露惊讶,但随即扬起浅浅的微笑。
「已经找到了啊?真是出乎预料地快呢。」
伏野是我们学校雕刻系的学生。某一天,他爱上了油画系的一名美丽女孩。女孩名叫珠子。但是,伏野无法向她表白自己的心意。因为珠子正和伏野的好友安倍交往。
明知是不会开花结果的单恋,伏野仍想留在她身边凝视着她,于是比从前更频繁地与安倍来往,想方设法增加与珠子接触的机会。自然而然地,他也与珠子的闺中密友,同样也是雕刻系的章子变得熟稔。久而久之,他们经常四个人一起行动,形成了两男两女的亲密小团体。由于安倍和珠子在交往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所以大家也以为伏野和章子在交往。伏野没有特意否定。因为他心想,只要能待在珠子身边,不管周遭的人说什么他都无所谓。
不久之后,珠子向伏野恳求:「请你以我为模特儿创作雕像。」既然有机会能够两人独处,这自然是伏野求之不得的要求。看着珠子,伏野倾注所有心力雕刻了好几座石像。但是,珠子却暗中以安倍的名义,将所有石像送去参展。她一直是在安倍的命令下,让伏野创作出优秀的雕像。
安倍始终知道伏野喜欢珠子,同时也嫉妒着他的雕刻才能。
遭到好友和心爱女子的背叛后,伏野终日哀伤感叹,不再动手创作。
章子对这种行为怒不可遏。因为不知不觉间,章子已真心爱上了伏野。伏野的最后一项作品将卖给某个富翁。章子于是半夜偷偷溜进保管场所,修改了预定售出的石像脸部,再在上头敷上了以泥巴做成的美丽容颜。
石像运送到买主手上时,泥巴早已悉数剥落,变成了一张世上最丑陋的脸孔。买主大发雷霆,禁止安倍出入自己的宅邸。气得发狂的安倍将珠子狠狠揍了一顿,失手杀了她。安倍战栗于自己竟然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从体育馆的外侧楼梯纵身跳下,终结了自己的性命。
章子向伏野表明爱意。但是,伏野怎么样也无法原谅章子的所做所为。被伏野拒绝,堕入绝望深渊的章子跌出车道时,不巧被迎面而来的卡车辗过,从此香消玉殡。
最后只有伏野留在这世上——
这就是狩野壹平所写的《泥之假面》的正确梗概。
我忍不住直打寒颤。「太惨了!所有人都死了嘛!」
由良心领神会地频频点头。「如果这是那座雕像的由来,完全可以理解。」
「这根本不是恋爱小说!是恐怖小说吧!」
犀哈哈大笑:「只列出梗概的话,看起来的确很惊悚,但仔细读过一遍的话,内容可是相当有趣喔。主要人物的心理描写都很生动细腻。」
在不怎么宽广的小房间里,书架挤得满满都是,每个书架上也都密密麻麻地塞满了书本,整个文艺社办公室俨然就像仓库一样。窗户前,坐在电风扇最吹得到的最里头位置上的,正是油画系四年级的犀和彦。据说在第一会议室旁的聊天区解散后,他就一直在这里阅览学弟妹的原稿。
这么说来,我都不知道他参加了哪个社团。
只是,没想到竟然是文艺社。
「内容可能很有趣吧,但我有点无法喜欢。我喜欢皆大欢喜的结局。」
「这种充满少女气息的发言真不适合阿春学长耶。」
你管我!
我一直没来由地认定《泥之假面》是短篇小说,但实际上是长篇小说。听说当时是连续六期在社刊上连载。现在半年才发行一次社刊,但二十年前是隔月发行。换言之,《泥之假面》连载了一整年。
全六回连载完后,待最终回结束,就集结成了一册。虽然发行的数量非常稀少,但确实曾在印刷厂印成了书。其中一册如今成了存档样本,留在社团教室的书架上。
方才拿起那本存档样本,大略地翻阅时,犀一边口头告诉我们真正的大纲。
「连载了一年吗?真厉害,不晓得跟硕士论文比起来,哪边比较费神。」
「既然是自己喜欢才写的东西,应该不觉得痛苦吧。」
「先不说这件事了——」
我放下《泥之假面》,隔着桌子瞪向坐在对面的犀。
「不管是这本小说、作者是狩野老师,还是大家谣传时搞混了狩野和伏野——你全都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吧?」
「嗯。」
「利根学长在居酒屋对我说这则传闻的时候也是?」
「当然。」
「你为什么那时候不订正?」
犀呵呵笑了:「有什么关系呢,又没有造成他人困扰。要是在酒席上说那不过是很久前一名学生写的虚构故事,只会让场面冷掉而已吧?真实存在人物的浪漫故事,比较让人向往啊。」
是没错啦……我支支吾吾。
可是,之后再偷偷告诉我真相不就好了吗?这种机会应该多得是吧。
「总之,因为原作故事不仅长,情节又很复杂啊。传话游戏历经了二十年这般漫长岁月后,故事内容就会遭到省略、窜改,变成更适合口耳相传的传闻,最终就是阿春学长听到的珠子传说了吧,一定是这样。」
「应该是吧。」
既已确认故事的原型,珠子传说的调查至此算是圆满达成。
由良站在办公室角落、塞满了数十年份旧社刊的满布尘埃书架前。他随机抽出其中一本,翻了翻书页后再放回去,接着再抽出一本快速翻阅……如此周而复始。
「没有狩野老师写的其他小说了吗?」
「为什么?你想看吗?」
「是啊,有点想看。」
「狩野老师年轻时当然也写过其他小说,但最有趣的果然还是《泥之假面》。第一次看他的作品的话,《泥之假面》是最好的选择。这本就借你带回去吧。不过,绝对要归还喔。因为只剩下这一本而已。」
「这样啊……那还是算了。」
「为什么?」
「我怕搞丢。」
犀一面扶正眼镜,一面蹙眉。「你是很容易丢三落四的人吗?」
「其他东西还好,但只有书本我常常忘记放在哪里。」
「是吗?那……的确很恐怖呢。」
「是的。所以为了防范于未然,你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犀发出沉吟:「不过,让你们空手而回也不太好意思呢。」他一边低声念念有词一边起身,又推又挪地移动堆积在窗户下方的纸箱,最后相中了一本平版印刷的社刊,抽起后塞给由良。「给你。库存已经一年以上了,所以不用钱。」
「现在的水准也很高喔,因为有社员的志向是当职业作家。我推荐《微笑蜻蜓》这一篇,总之就稍微看看吧。我们随时都接受对作品的意见和感想。」
「喔……」由良翻了翻犀硬塞给他的社刊。「犀学长也写小说吗?」
「不,我只负责看。」
走出社团大楼时,整片天空已泛着橙色。横卧在地面上的影子异常高大。倾斜的夕阳已有大半没入远方的水泥森林间,但天气还是很热。
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和由良随心所欲地四处奔波打探,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住的公寓离学校路程徒步约七分钟。回国后从二月开始,我就在此展开独居生活。
由良家的话不久前我才造访过,从学校要走约二十分钟才会到。听说他平常都骑脚踏车或走路上学,但最近开始搭公车。这是明智的选择。因为就连今天早上的天气预报新闻中,可爱的气象姐姐也一脸伤脑筋地笑着说:「今天有可能会刷新今年度的最高气温纪录呢。」这种大热天在外头走上二十分钟的话,大概会晕倒吧。
我们两人决定一起同行到大门前的公车站牌。
我向由良借了犀给他的文艺社社刊,漫不经心地翻开书页。我记得犀推荐的文章是……《微笑蜻蜓》吧?我继续往后翻,终于发现了《微笑蜻蜓》前篇。写着前篇的话,表示还有后篇吧?接着我看向作者的名字,心头一惊。
「……白谷?」
是一年前在不幸意外中丧生的那个白谷吗?
他生前也是文艺社的社员吗?
可是,怎么回事?总觉得有哪里教人在意。
因为我问:「你认识白谷吗?」当时犀回答道:「我们大学的学生人数并不多,所以既然同一科系又同一学年,自然有打过照面。但不算特别亲近。」
但事实上,犀和白谷同样隶属于文艺社。
这对犀而言,只能列为「打过照面」的范畴吗?
但就算这样,为什么犀没说他们参加了同一个社团?是觉得这件事没有重要到必须提起吗?
……是我想太多了吗?
可能只是因为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害我变得神经兮兮吧。
我一边想事情一边走路,结果与一名从图书馆背阴处冲出来的女性迎面撞上。
我顶多脚步有些踉跄不稳,但对方却松开了怀中抱着的手提包。小袋子和装满文件的资料夹等东西散落在石板路上。
「对不起。」我慌忙蹲下,捡拾掉落一地的物品。
由良也帮忙捡取。
「不会。」应声的女性是雕刻研究室的助教,同时也是犀和彦表姐的高梁千华子小姐。
「高梁小姐,你还留在学校啊?」
「嗯,是啊。」高梁助教答道,表情十分阴沉又严肃。由于她平常活泼又充满朝气,这样剧烈的落差反倒让人觉得有点恐怖。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她的气色也很糟。
不过,这也难怪。毕竟这回的狩野事件,最劳心费神的人一定就是居中为狩野老师和学生牵线的高梁助教了。
「是案件方面还有非处理不可的事情吗?」
「……对。」
「你辛苦了。」
「嗯。」
「如果有我们能帮上忙的地方,请尽管跟我们说。」
「谢谢你们。」尽管向我们道谢,她的表情还是很阴郁。
看起来很疲惫呢。我们这些学生只要表现出自己是受害者就好,但她可能还有一些烦琐到我们完全无法想像的手续和文件要处理吧?
高梁助教将散落的物品堆在一起,随便塞进手提包后,看也没看我们一眼就低声说:「不好意思。」然后迅速飞奔离开。
「应该是有急事吧?」
「可能吧?」由良边歪过头边起身,接着瞪大眼睛。「啊。」怎么了吗?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设于一旁的长椅底下掉着一只手机。由于我的距离较近,我便伸手捡起。粉红色的圆形机身就像糖果一样。「高梁小姐!」我连忙大声呼喊,但她早已消失在教职员工用的停车场里。
……没有手机的话,应该会很困扰吧。
我对由良投以苦笑。「没办法,我去追她吧。」
于是由良从我的肩膀上拿过书包。「我帮你拿。」
「喔,麻烦你了。」
身体变得轻盈的我快步追向高梁助教。
我在停车场里没有找到高梁助教。
于是我穿过停车场,绕到体育馆后头。由于瞥见了疑似是高梁助教的女性背影,我急忙追上去。抵达石雕场后,横越过铺装道路,就能看见仓库群——
没想到一天当中会连着两次走这条路。
组合式仓库仿佛埋没在杂木林里般一字排开,全部共计八栋。每间仓库的体积都不算大。
以石雕场为首,与雕刻有关的设施都集中在这一带。管理这八栋仓库的应该也是雕刻系。高梁助教毕竟隶属于雕刻研究室,很可能会在这附近出没。
那么,该怎么办呢?就在我停下脚步时——
八号仓库的方向传来了声响。
八号仓库座落在最北边,一旁即是将我们耍得团团转的某大师不为人知的杰作「黄泉丑女」。
原本石像就有着诡异的氛围,但在黄昏的薄暮之中看到,更让人浑身寒毛直竖。
我绕到正面一看,果然大门略微敞开。
平素总是上锁的仓库大门极其自然地打开,显然是方才有某个人进出过,而说到方才进入这一带的雕刻系相关人士,就只有高梁助教一人而已,所以高梁助教就在八号仓库里——我毫无怀疑地得出了这项结论。
我打开门扉,走进仓库内。
内部充斥着老旧木头的香气。
「高梁小姐?」
八号仓库内拥挤狭窄地罗列着木像。由于十分昏暗,看不清楚深处,但数量相当惊人,固定于墙面的架子上下两方都密实地塞满了木像。人物雕像果不其然较多,但也零星可见仿佛是两道螺旋扭曲在一起的抽象雕像——
这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我吓了一跳,拿出手机进行确认。是最上寄来的简讯。他同时发送给了我、犀及由良。简讯标题是:「好像不太妙?」
我打工的朋友说,
在学校附近看到一个可疑的大叔四处徘徊,
所以我也跑去看看,
发现好像跟那个冒充狩野老师的男人有点像。
但毕竟距离很远,也有可能是我认错人,
可是乍看之下,体型真的很像。
这件事情报警比较好吗?
叽叽。
身后的地板发出嘎吱声。
我屏住呼吸,回过头去。
一个男人正站在敞开的大门前,身高偏矮,有些驼背,还有着圆滚滚的身躯,以及不平衡的纤细四肢。
不合时宜的汗水疯狂涌出,我的心跳速度急遽加快。
男人开口说话了。
「你拿去哪里了?」
这个声音。
是那个男人。那个冒充成狩野老师的——
我曾被这道声音不分青红皂白地劈头痛骂,所以不可能认错。
可能因为我没有应声吧,男人用比方才要大的音量又问了一次相同的问题。
「你拿去哪里了?」
「你在说什么啊?」
我态度有些强硬地反问回去,然后往他靠近一步。我当然觉得害怕,但我也判定自己可以当场压制住他。不论是体格还是体力,绝对都是我略胜一筹。对方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空手道有段数的人或是泰拳好手,如果和他扭打在一起,我想我不会输。只要他没有拿出凶器的话——
男人将手探进肩上背着的袋子。是那种像是买东西赠送的薄型环保托特包。他从中抽出了一把崭新的菜刀。那是把随处都能买到的普通万能菜刀,搞不好百圆商店就有在卖,但一想到这种状况下他可能采取的用途,我全身的汗毛就往上倒竖,心臓也扑通狂跳。舌头仿佛往上卷起了般僵硬痉挛。不怎么宽广的仓库中弥漫着紧张感,声音几乎要变得尖锐沙哑。
「你为什么会拿着那种东西?」
但是,正如同我很害怕一样——不,男人似乎比我还要害怕。托特包从他打着哆嗦的肩膀往下滑落,掉在了地板上。
他用颤抖的声音第三次重复那句话:「你拿去哪里了!」
「我说过了,你在说什么啊!」
「就是Insomnia的档案!」
「Insomnia……?」
「你藏去哪里了!」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对方陷入沉默。但是,他并不是放弃了。尽管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依稀感觉得到他的怒气正逐渐上升。
「你也想说我是没用的像伙吧?」
「什么?」
「没错,我真的是个没用的家伙,这点我自己也很清楚。但是,你才没有资格这么说我。明明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你打算说你会报警,借此威胁我吧?」
不不不,我刚才可没有这么说喔。
但就算这么回答也无济于事。
现在需要的是温柔的谎言。
「那个,我不会不听你说明就报警的。总之,请你先冷静下来,好好地告诉我你弄丢了什么东西吧。Insomnia是什么?你愿意告诉我的话,我也会帮你一起找——」
膀!
原先一直敞开的大门突然猛力关上,我和男人以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吓得往上跳起。
「咦?」
这间仓库没有窗户。只要一关上大门,就近乎伸手不见五指。
面西的墙壁上有一处龟裂,从那洒进了微弱光芒,但那样的光量当然不足以照亮整间仓库。在什么也看不见的情况下,大门另一头又格外响亮地传来了「叩咚叩咚」的笨重声响。
「喂?」
我感觉到男人上前开门。
然而,却被「喀喳」这阵不祥的声音挡住了。
男人愕然低语:「……门被锁上了。」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也很想立即冲到大门前面,但实在鼓不起勇气跑到手上拿着菜刀的家伙旁边。
「咦?为什么?怎么回事?是谁?」
男人的声音困惑到了极点。我本来还以为是他的同伴在外面,把我们关在这里头,但看来并非如此。
和我以及男人无关的第三者正在门外做些什么——
「是谁?在外面做什么?」
男人扬声呼喊。
但没有回应。
唯独不明所以的叩咚叩咚声接连从门外传来。
但是,这阵声响也在一会儿后戛然而止。
有神秘的声音很恐怖,但太过安静也很恐怖。
当我只能束手无策地呆站在黑暗中之际,一股异味冷不防窜入鼻腔。是类似油的气味——就在我察觉到时,眼角余光中迸出了一簇火焰。
「……咦!」
面西的墙壁上有一条龟裂。有人正利用那条缝隙,从外头将某种液体倒进仓库内。那些液体被点燃了。
「怎么回事!」
男人的嗓音变得尖锐。
密密麻麻被保管在这间八号仓库里的,不论大小全都是让人狐疑为何要保管的破烂木像。木头的干燥程度适中,做为柴薪再适合不过。一旦点火,整间仓库肯定会在顷刻间化作火海。
要是真的变成那样,我们不就——
火势沿着液体扩散的范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向外蔓延。原本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仓库内部一鼓作气变得明亮,讽剌的是,连一旁木像的美丽木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呜哇!」
近乎残暴的热气让我不由自主向后退。
紧接着,大门外响起了女子尖细的大笑声。
一瞬间我还以为是幻听。
「菱田,你就一边喊着好热一边去死吧!」
然后,再度传来了仿佛刮玻璃般的尖笑声。
这个声音是——
「……高梁小姐?」
确实是高梁助教的声音。可是,我不敢置信。这个人真的是高梁小姐吗?这种发狂般的大笑方式,真的是那个既温柔又开朗的高梁小姐吗?是那个开着厢型车接送我们,总是爽朗微笑、朝气十足的高梁小姐吗?……怎么可能。我无法相信。是我误会了吧?一定是声音很像的另一个人。我如此深信着。
但是——
「《失眠》的档案根本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你活该!」
这个声音果然是高梁助教。
「你说什么?」男人霎时面无血色。
菱田是这个大叔的名字吗?……奇怪了?怎么回事,总觉得最近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不,慢着。冒充成狩野老师的这个大叔和高梁助教彼此认识吗?话又说回来,我为什么会卷进这种事情里?这跟我完全没有关系吧?
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我害怕菜刀了。我再也顾不得菱田的存在,冲到门边用力敲门。
「高梁小姐!等一下,我也在里面,快点开门啊!」
没有回答。
也没有人的气息。
高梁小姐似乎已经离开了。
「不会吧——」
期间,火势更是益发猛烈。
贴在墙上的严禁烟火标语看来就像恶劣的玩笑。
「可恶!」
我拿起菱田身旁的塑胶布,拍向大火。但连这块塑胶布也因为长期放置,不仅满是灰尘,又变得无比干燥,所以没两下子就被点燃了。
「哇啊!」
我慌忙一把丢开。塑胶布转眼间就熊熊燃烧起来。
沿着地板蔓延的大火转移到堆得密不通风、不放过一丝空隙的大量老旧木像上。火势延烧顺利到甚至让人想笑,不出多久时间,我们就会回天无力了。我放弃继续灭火。总之必须逃离这里才行。但这间仓库没有窗户,也不可能有暗门或通往地下的逃生出口。唯一的大门无法打开——
换言之,没有出口。
怎么可能。
不可能有这种蠢事吧。一定还有生机。
怎么可能一点逃脱的机会也没有。
事态太过严重,我的思考险些停止运作。就在这时,握着的手机震动起来。不是我的,是高梁助教的手机。来电者的名字显示着「小和」。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接起电话。「犀!」
{咦?}
「是我,柏尾!」
『为什么千华子的手机在阿春学长那里?』
「理由我之后再说明!你快来救我!情况真的很不妙,失火了!」
『你现在在哪里?』
「八号仓库,那座石像旁边的!」
{我马上过去。』
他随即挂断电话。
由于他的应对太过冷静又当机立断,我反而心生不安……他应该不会以为我在开玩笑吧?他真的会来救我吧?
另一方面,菱田正想方设法打开大门。他发狂般地不停用菜刀刺向大门,但发现到没有用处后,就将菜刀塞进大门与墙壁的狭小缝隙间,然后在菜刀上使力——
啪当!
菜刀在尾部断成两截。
嗯,我多少也猜到会是这种结果了。
「哇啊!」菱田发出了没出息的大叫声,开始在仓库内东奔西窜。
我则拿出自己的手机,心想必须联络其他人。必须求救才行——可是,要打给谁?在我慢条斯理讲电话的时候,火势仍在延烧。在接电话的人察觉到危险,赶到八号仓库以前,我搞不好已经烧成一具焦尸了。
菱田丢在地上的薄型托特包冒着黑烟,变成了一团焦炭。
首先必须离开这里才行,而且刻不容缓。
这是组合式的老旧仓库,说不定意外脆弱。我怀抱一丝希望,试着踢向墙壁,还用身体去撞。
我使出浑身吃奶的力气接连撞了好几次,但只有我受到的伤害不停累积,墙壁却是不动如山。
在我垂死挣扎的期间,黑烟逐渐弥漫扩散。空气中有股奇怪的味道,更重要的是好热。明明远离了火焰本身,空气却像在燃烧一般炽热。眼睛和喉咙也宛如着火般疼痛不已。无法呼吸,也无法大声呼救。如果要缩到黑烟较少的地方,就只能蹲在角落,但这样子也等同被逼到绝境。不妙。这下子真的完蛋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会死喔。
大脑忽然窜过一阵紧张。
……会死?我吗?
明明四周如此炙热,我的手脚却仿佛结冻般僵硬。
我会被烧死吗?
在这种地方,和一个莫名其妙的大叔。
我不要!就连这样的祈求也无法化作声音。
……果然该跟外界取得联系。我握紧手机。也许发不出声音,也许一切都为时已晚,但是至少……至少要让某个人知道我的存在——
下一秒,撼动整间仓库的巨响轰然响起,侧面的墙壁瓦解塌坍,那一带的木像也全被撞倒。是柱子承受不住,仓库开始倒塌了吗?但并非如此。是某种巨大的事物撞破了墙壁,冲进了仓库里。是一辆小卡车。就是停在铺装道路上的那一辆。车斗侧面用黑色麦克笔写着「雕刻研究室」的那一辆。坐在驾驶座上的人是由良。他一发现我,就在车内大声喊着什么,但我听不清楚。小卡车一边啪叽作响地辗过瓦砾和倒地的木像一边后退。想当然耳,那里残留下了一个大洞。可以看见外面,可以看见草地和泥土。比我靠近大洞的菱田一股脑地冲到外面去。慢了一步的我也起脚狂奔,跑得全神贯注。尽管险些被横倒在地的木像姅到双脚,但我还是跑出了八号仓库,身上冒着黑烟倒在草地上。好凉。空气好清新。由于过度急迫地渴求氧气,我猛力咳嗽起来。
由良从小卡车一跃而下,一跑到我身旁,就开始用力踢我。好过分,为什么要这么狠毒地对我啊?我大吃一惊,但似乎是衣服有些起火燃烧。衣服烧焦后冒出了细长的黑烟,肌肤也有烧伤。
我完全没有发现。
由良半拖着我将我往后拉,更是远离持续喷出火焰与黑烟的八号仓库。
「柏尾学长!你还活着吧?」
「嘿嘿……嘿嘿嘿……呜呜。」
「你因为缺氧而神智不清了吗?」
我可是打算说「谢谢」喔。
一群穿着连身工作服的学生从铺装道路另一头的石雕场阴影中走了出来。是在石雕场制作作品的学生吧?多半是听到了小卡车撞破仓库墙壁时的巨响。他们一见到冒着火焰的八号仓库,比起吃惊,更是呆若木鸡。「这是怎么回事?」「好像不太妙耶?」「不,这很不妙吧!」
由良朝着他们大喊:「消防车!快叫消防车!打一一九!」
听到这句话,学生们似乎才惊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一人反射性地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一人一边喊着:「火灾警报器!火灾警报器!」一边不知跑向何方。其余数人则是来回踱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啊?」「喂,去叫教职员工!」「咦?叫谁?警卫吗?」「不管是警卫还是谁都好,总之就是学校的职员!」「话说,这场大火该怎么办啊!」
由良从挂在肩上的我的书包中拿出宝特瓶递给我。「你要喝吗?不,是能喝吗?」那是由良在大学院大楼的出入口大厅给我的饮料。我一把抢过似地接下宝特瓶后,连呼吸也忘了地贪婪灌下。虽然应该没有冰过,但清凉的水分渗透了全身。紧接着我又咳嗽连连。
「最上寄了简讯过来。柏尾学长也收到了吧?就是那个大叔可能在这附近的那一封。所以我才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发不出声音,只是一面咳嗽一面不住点头。喉咙好痛。
「大门前面放了废弃的石像,所以不论从内还是从外都无法轻易打开。还真是杀意坚决呢。是谁做的?总不可能是和你一起被关在里面的那个大叔吧?」
「……是高梁……小姐。」
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非常沙哑。看来有些伤到气管了。
由良瞪大双眼。「怎么会是高梁小姐?」
她高亢的尖笑声在耳膜深处复苏。
我就像吵着说不要的孩子般左右摇头。「我也不淸楚……可是,她好像认识那个大叔……」
「就是工作室里那个假冒的犯人吧?」
我颔首。「他叫菱田……」
「菱田?」
「高梁小姐是这么叫他的。」
「那个菱田和高梁小姐彼此认识吗?」
「感觉上是这样。」
「不过,菱田为什么会来这里?他不可能不知道警察正在追捕他吧?竟然不惜冒着被别人发现的风险,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好像在找档案。」
「档案?什么档案?」
「记得他说了什么Insomnia。」
由良皱眉说:「是吗?」
「怎么了?」
「Insomnia是英文,意思是失眠。」
失眠。
不久前我才听过这个单字。
透过一之濑老师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嗓音。
我抬起头。「那么,菱田就是——」
「很可能就是菱田弘毅。」
据说是狩野老师的同窗,正连载着《失眠》的小说家——
「高梁小姐对菱田这么说了……《失眠》的档案根本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你活该……」
「原来如此。」由良点了点头。「她是用『我有《失眠》的原稿档案』这句话为诱饵,引他过来的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可是把你们关在仓库里又点火喔。当然是为了杀了他啊。」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我就不晓得了。」
推理就此遇到瓶颈,我和由良双双陷入沉默。
另一方面,外围的其他学生逐渐组成一列从石雕场清洗区连到此地的水桶接力队伍。其中某个人从石雕场带来了灭火器,但大火已经开始吞没仓库的屋顶,光凭一瓶灭火器根本没有用。此外,石攞场的水管也拉不到这里来。
「别竹八号仓库了!不能让火势延烧到旁边的仓库!」「要是蔓延到杂木林的话,我们就应付不来了!」「快切断那边的树枝!」
无数男子气势惊人地在石雕场后头来回奔窜。
正心想其中有耳熟的声音时,原来化作领导人下达指示的,正是将防尘口罩往下拉到脖子的一之濑老师。雕刻大楼离这里不远。不知他是听到骚动还是看到黑烟,总之就先赶来查看吧?他的费洛蒙嗓音在一片混乱中依然清脆嘹亮。
由良站起身。「总之先灭火吧,我也去帮忙。」
我也跟着摇摇晃晃地起身。「我也去。」
「你没问题吗?」
「动动身体比较好……」
安静不动的话,我可能会想起许多事情,然后哭出来。
一靠近宛如沸腾锅子般人声鼎沸的石雕场清洗区,用不着主动开口,就被视作是搬运人员之一。「麻烦你了!」一名身穿工作服、马不停蹄来回奔走的男学生将装满了水的水桶递给我——
「你看起来真是惨不忍睹呢。」
熟悉的声音。
我和由良同时回过头去。
站在我们身后的是——
「犀学长。」
在可说是化作了战场的这片石雕场后方,唯独他一派清爽地穿着一尘不染的干净衣服,整副身躯仿佛芦苇般,姿态优雅地站在那里。
他从头到脚很快地扫了一遍我的惨状,弯起嘴角说:「你被波及了吗?真是一场灾难呢。放火的人是千华子,而她想杀了菱田。我没说错吧?」
由良绷紧身体。「你为什么会知道?」
「嗯,事情都到了这一步,大概可以猜到七八成吧。」
「请你仔细说明一下。」
「就算我不特地说明,你们应该也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吧?」
犀转身背对人来人往且情势紧张的清洗区,信步向前行。
我和由良保持着不即不离的距离跟在他身后。
「因为,必要的拼图碎片都已经凑齐了啊——在森林里亡故的雕刻家;他从前是这所学校文艺社的社员,在学期间比起雕刻,显露出了更多写小说的才能;这位雕刻家拥有着连载小说《失眠》的档案;执拗地寻求那份档案的小说家;小说家不想让第三人知道那份档案的存在……提示都这么多了,答案艰本是呼之欲出吧?」
但我的大脑还无法顺利地整理思绪啊。
由良静静回答:「狩野老师是菱田弘毅的代笔作家吧?」
「咦?」我发出了打嗝般的惊讶叫声,但被两人无视。
犀耸了耸肩。「嗯,但在商业的世界里,这种情形是司空见惯吧?」
原来如此。
菱田弘毅之所以不惜冒着被我们发现真面目的风险,也要留在工作室里,是因为在寻找原稿的档案。
根据一之濑老师所言,《失眠》正在某本小说杂志上连载,读者一致赞扬情节有趣,也相当受到欢迎,很快就要刊登最终回了。
既然是《失眠》的原稿档案,那当然无论如何都想得到手。
犀在与清洗区有段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
于是三个人互相对视。
「可是,为什么高梁小姐想杀了菱田?」
「这个问题的答案实在非常简单明了。因为千华子和狩野老师有一腿啊。」
由良侧过脸庞。「但狩野老师有太太了吧?」
「嗯,所以这是外遇,也就是见不得光的关系。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虽然年纪相差了好几岁,但这种事情并不稀奇。是雕刻同好间彼此欣赏吧。」
那个高梁助教……
看起来一点也没有任何见不得人事情的那个人竟然……
「这样的发展还真是奇妙呢。」犀抖动着喉咙咯咯笑道:「你们不觉得一模一样吗?跟《泥之假面》里的章子一样。深爱着过分正直的雕刻家,惩罚利用他的才能借以大饱私囊的家伙,但自己的心愿却无法达成,因而走上自我毁灭……」
犀的最后一句话让我相当在意。
走上自我毁灭?
我朝犀逼近。「高梁小姐人在哪里?」
「天晓得。」
「居然说天晓得,你这家伙——」
「因为联络不上她啊。她的手机在阿春学长手上吧。」
这么说也没错。
我将一直牢牢握着的高梁助教的手机塞给犀。
「你不担心她吗?」
「当然担心啊,毕竟是血亲嘛。」
犀这么说,但看起来却不怎么担心。
「我想她应该还活得好好的吧,但谁晓得呢,我也不能肯定。总之,就算她平安无事,也不会乖乖现身吧。放火杀人尽管是未遂,好像仍是非常严重的罪行喔……话说回来——」
犀在手上旋转把玩着圆弧状的粉红色手机,眯起双眼。
「真是惊人呢。竟然为了自己心爱的男人,打算将人活活烧死。明明就算从这个世上铲除掉无谓的废物,心爱的男人也不会回来,也没有任何人会表扬自己,根本是一点好处也没有,反倒只会带来无尽的坏处。哎呀呀呀。」
呵呵呵。
犀从容不迫地环抱双臂,乐在其中似地笑了。
「女人真是可怕呢。但也正因如此,才能变成一幅画。」
我和由良都说不出话来。
犀看向熊熊燃烧的仓库,眼神仿佛正看着某种惹人怜爱的事物。
「烧得真是旺盛呢,太美了。」
若不考虑状况的严重性,单看这幅画面的话,确实是美得慑人。可以说是不属于这世间该有的美丽。
覆盖住整间仓库的火焰,看来就像一种摇摆着金色鱼鳍跳舞的生物。无止尽向上窜起的黑烟、时而喷发爆起的火花,还有爆炸般的热气,全都洋溢着生命力。火焰照亮了在四周奔来跑去的小小人影,这幕光景也让人觉得神圣不可侵犯。
火灾现场背后,是既无虫声也无鸟鸣,仿佛没有生物存在般,一片万籁俱寂的绿色空间。也正因如此,明亮通红的火焰之跃动更是强烈鲜明。
磅!磅!啪叽!
数十、数百个木像逝去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这是生命被死亡轻易践踏的音色。
「原来火焰燃烧的时候是这副模样啊,我都不知道。这种画面很少有机会能亲眼看到,必须看个仔细才行呢。我要烙印在眼底,日后画火焰的时候就能运用。」
犀将脸庞转回来,陶然如梦般地说:
「我啊,觉得这次能够去到那间工作室,真的是太好了。极具参考的价值。」
他这些话中一丁点戏谵和迷惘也没有,只有十足十的认真。他打从心底陶醉不已。
「因为我看到了各种鲜少有机会能亲眼目睹的事物。」
忽然间,我回想起了那股仿佛直扑鼻腔深处的尸臭。是在那座森林里闻到的腐烂尸体气味。我不由得用手捂住嘴角。一想到那股仅存于记忆中的臭味,我就觉得恶心想吐。
「我已经决定好下次要画的主题了。我要趁着还没忘记这种感觉前画下来。真要说的话,其实我现在就想动笔。」
我既生气不起来,也无法感到错愕。
只是有种他可能再也回不来了的预感,内心十分悲伤。
尽管如此,我还是挤出声音:「……不行。」
犀像个孩子般歪过脑袋。「为什么?」
「这世上有所谓可以做和不该做的事情。那是……邪道。」
「阿春学长,画画没有邪道也没有正道喔。」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想说的是——
那样不对。犀。不对。不对。不对。不该是那样……
我找不到适当的措辞,只是虚弱地连连摇头。
犀并未不知所措,行若无事地微笑道:「说得也是呢,你可能无法理解吧。因为阿春学长是一个为他人而创作的人。不过,如果是你,应该能明白吧?」
犀直视着由良的眼睛说完,由良的脸庞便一阵扭曲,犹如害怕而威吓对方的野兽般,甚至让人觉得他没发出低嗥声真是不可思议。
「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你在说什么啊,我们是一样的喔。一看到你,我就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别看着我感到安心,也别把我和你当成是同一类人。我和你才不一样。」
「不对,不管你说什么,你和我都是同类。一站在你那些蓝色画作面前,我总会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飘浮感掳获住。」
啊。
原来不只我一个人吗?
其他人也有雷同的感受吗?
「我不知道你具体而言发生过什么事,也没兴趣知道。可是,一看到那些画,我就明白了。你将自己身上背负的伤口、疼痛、恐惧,融进绘画当中。这些情感因此传达给观看的人,这也正成为你绘画的力量。你也将负面的情感当作是画画的粮食。否则,怎么可能画得出那样的画。」
「……不对。」
「没有不对。你无意识间做的事情,跟我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不同。」
「不准你再谈论我。」
总觉得……这样下去很不妙。
非常不妙。
我只能仓皇失措地来回看着犀和由良。
「如果你想继续画画,就需要那些负面情感。」
「才不进!我——」
「你从今以后也会继续作画吧?不可能再也不画画。那样一来,有朝一日你将会再也无法否定我的感受、我的行动。」
「那是——」
「因为你就是那种生物。」
「……闭嘴!」
不妙。太不妙了。
于是我——
「够了吧!」
卯足全力将手上水桶里的水拨向两人。
被大量的水猛力泼到后,两个人的身子大幅摇晃了下,言语的针锋相对也终于就此打住。
犀的眼镜往下滑落,由良则是按着鼻子,一面抖着身子一面咳嗽。
经过我们身旁的人瞪大眼睛,好奇着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已经没有余力再去在意周遭人的眼光了。我的手顿时虚脱无力,空空如也的水桶喀啷一声滚落在地面上。
水珠不断从犀的下颔及发尾往下滴落,他一边扶正倾斜的眼镜,一边斜眼觑向我。
「为什么是阿春学长在哭啊?」
我用手背抹了抹脸颊。「黑烟……」
黑烟熏到了眼睛而已。
但声音一时哽住,我没能说到最后。
「已经够了吧。」
喉咙好痛,无法顺利挤出话声。
「别再吵了……我无论如何……都不认为那是正确的……如果一再重复那种做法…天会失去一切,再也无法挽回……到时才后悔……就太迟了……」
「阿春学长,我都说这么多了,你还不明白吗?」
犀勾起嘴角,对着我笑了。
那个笑容莫名让我联想到饥饿的野兽。
「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结果喔。」
「……什么?」
「我们要将自己的不幸、毁灭、后悔和罪恶感,全都当作是粮食,然后诉诸于画笔幅又一幅的画啊。」
「你……」
「对吧衩?」
犀催促道,但由良没有应声。他低垂着头,用自己衣服的下摆擦拭湿答答的脸庞。没有肯定,但也没有否定。
红色瞥笛的铃声逐渐逼近我们。
消防车抵达后,现场总算沉静下来。
虽然最近几天都是晴天,没有下雨,但原本杂木林一带的日照就不充足,排水也不好,所以十分潮湿,因此所幸没有延烧至太大的范围。水桶接力队伍也成功奏效。看来优先防止飞散的火星波及到隔壁的七号仓库和杂木林,而非扑灭八号仓库的大火是正确的。
大师的杰作「黄泉丑女」就在火灾现场旁边,但因为是石头,所以没有落到烧毁的下场。虽然远远看去,也看得出雕像被烟熏黑得非常严重,但对雕像而言,那脏兮兮的模样就像是一层化妆,为其凄绝的容貌再添几分骇人之色。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完全没入地平线,西方天空的底部仅留下了一抹火红。深蓝色的天空、燃烧后木头的气味、森林和水气。没来由地我回想起了小学时见过的营火。
累死了。
一开始就帮忙灭火的其他学生也都露出了疲倦的神情。大伙身上都被烟熏得黑漆漆,而且汗流浃背。
专业消防人员开始灭火以后,石雕场后方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潮。各式各样的人夹杂着好奇心和罪恶感站在那里。有疑似是先前还待在制作室、穿着围裙的一群女生;某间公司的快递人员;穿着套装参加求职活动的男女;脖子上挂着ID识别证的学校教职人员等等。
由于被我泼了水,由良从头到脚湿透,现在身上依然滴着零星的水珠,一边怔怔地望着看热闹人潮的方向——
「找到了。」
然后他用僵硬的声音如此低喃。
在我反问「你说什么?」之前,由良就钻进人群间往前疾奔。
……那家伙刚才说「找到了」吧?确实这么说了吧?现在这种情况下会让他这么说的,只有一个人。菱田!
我起步追上由良。
虽然我没看见菱田在哪里,但由良毫不犹豫地向前冲。
停隼场旁的老旧建筑物就是初濑纪念馆的前身——旧初濑会馆。已经确定会在今年暑假期间拆除,现许大半外壁皆被塑胶布覆盖住。工程的相关人员都已经回去了吧,附近没有半个人影。
手风琴状的围篱打开了些许缝隙。到处都挂着非工程相关人员请勿进入的牌子,但由良看也不看那些牌子一眼,让身体滑进那道空隙。我也紧跟在后。
工程似乎尚未开始,旧初濑会馆内部仍是以前大家还在使用时的模样。只不过已经不再有人进出,所以空气十分沉闷,充满了尘埃。墙壁四处都泛着淡褐色。
由良呆站在天花板高耸的出入口大厅正中央,气喘吁吁地来回张望。我也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到他身旁。
「人跑去哪里了?」
「跟丢了。」
我听说旧初濑会馆是因为开始老旧腐化,才会决定拆除。里头的设备的确都年代久远,不堪使用。话虽如此,这里仍是设有巨大礼堂的三层楼建筑,展览室和演说室等设施都十分完善,房间数量也很多。可供藏身的地方多得是。如果要一间间寻找,想必是浩大的工程。
「利用珠子让伏野创作出无数出色的石像,再用自己的名义送到各展览上参展的安倍,最后下场是什么?」
「咦?」
他突然间在说什么啊。
安倍是《泥之假面》的登场人物吧。
我记得他最后的下场确实是……
——安倍战栗于自己竟然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从体育馆的外侧楼梯纵身跳下,终结了自己的性命。
我感觉自己血色尽失。「……怎么可能。因为,这和那又没有关系……」
「如果是我想太多就好了。」由良指向一点。
出入口大厅的角落,紧急逃生阶梯的大门正敞开着。
我认为不可能。但是,我也已经亲身领教过,对方可是一个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来的大叔。
我和由良冲上紧急逃生阶梯。
楼梯并未通往三楼以上。我们拉开放在走廊角落的折叠式梯子,爬上去后,推开逃生出口般的盖子,走上了屋顶。
眼前是仅有覆着外壳的四个通风口、所谓平屋顶的地方,几乎称不上是屋顶。四周也没有围起栏杆。
菱田正站在屋顶的边缘。
我朝他跨出一步,没想到下方却传来了「叽」的可怕声响,鞋底陷进了屋顶建材里。我急忙飞快后退。许多地方的屋顶建材都腐朽了,难怪这栋会馆会因为太过老旧,决定加以拆除。我实在鼓不起勇气从这里一直线走过去,真可谓是如履薄冰。
这样一来,如果要靠近菱田,就只能踏着外围的石块前进。但是那条路途非常危险,只要踩空一步,就会头下脚上地掉往柏油地面。
菱田呐喊道:「事到如今,我根本说不出口那些小说不是我写的!大家都以为是我写的,才会那般尊敬我,这是我唯一的可取之处啊!连这个优点也消失的话,我该怎么活下去才好?以狩野的名义刊登的小说,有谁要看啊?周遭的人也都很期待我写的小说喔。《失眠》就该以我的名义刊登才对!」
讲出的话都已经支离破碎了。
光看字面,他非常地贬低自己,但实际上自尊心莫名地高。如果他有表现出愿意倾听我们说话的态度,倒也还算讨人喜欢,但他却一个人自顾自地滔滔不绝。
「都是狩野不好!明明起先我只打算让他代笔而已,狩野却写了只有他自己才能写出后续的作品,久而久之情况就变成了这样!是狩野这么说的:『用你的名义刊登也没关系,就让我继续写下去吧!』」
由良完全无视于他的喋喋不休,问道:「你在那里做什么?」
「与其要蒙受耻辱,我宁愿去死!我要从这里跳下去!」
果然演变成这样吗?
他也许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但现下的局势仍然非常危险。
由于八号仓库的小火灾,整个校园已经进入了警戒态势。一旦出现状况,就会有人赶过来吧。消防车也来了,不久之后警察应该也会赶到。直到专业人员出现,帮忙劝说、收拾局面之前,我们两个人有办法维持住现状吗……
总之,先和他对话争取时间吧。「那个,请你冷静一点。」
「请不要阻止我。我要了结自己的性命,像我这种人最好去死。」
「我不会阻止你。」
「什么?」菱田反问。
我也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由良语气淡漠地重复:「我不会阻止你。想跳下去的话,就尽管跳吧。」
「喂,你在说什么啊?」
由良一骨碌转身看向我。
用玻璃珠般冰冷没有情感的眼神——
「柏尾学长,我高中的时候,曾经从校舍四楼跳下去喔。」
「啊?」
「但正如你所见,我还活得好好的。」
「那……那还真是不得了呢……啊,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
由良轻轻摇头,露出了迷途孩童般的表情说道:
「我一直想不起来。在掉下去的期间,自己看见了什么。」
「咦?」
「我想不起来,自己看到了什么,又是什么颜色。明明心想绝对不能看漏,还张大了眼睛,所以我应该看到了才对,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因此,一直以来我都画不出来,无法完成蓝色的画作。」
「…………」
「这件事让我很痛苦。」
下一瞬间,由良在极近距离下揍了我的侧脸一拳。由于加上了扭转般的转身动作,这一击相当强而有力。我忍不住当场蹲下,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在○村旅馆里揍他哥哥时的场景。
由良的声音从上方落下:
「我之所以对犀学长说的话那么生气,是因为被他说中了。」
在我有所反应之前,由良就动作轻盈地踩上与膝盖同高的石块。明明另外一边就是高墙峭壁,他却像行走在普通的道路上,全然不以为意地大步前进,不一会儿工夫就走到了菱田身边。
「好了,这样一来那个人也无法阻止你了。我也不会阻止你。请毫无顾忌地跳下去吧。」
「别……别过来!我真的要跳下去了喔!」
「我说过了,请。从这里往下看,距离地面大约有十六、七公尺吧。虽然不一定能当场死亡,但只要撞到要害,就死得成喔。所以,来吧,请跳下去。」
一阵暖风吹了上来,缓缓吹动了由良还残留着水气的头发和衣服。
「请跳下去吧。然后假使你运气好——不,该说是运气不好吗?不管好还是坏,总之假使你活了下来的话——请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请告诉我,你在掉下去的期间,看到了什么样的光景、什么样的颜色。请你仔仔细细地告诉我,人类在坠向死亡的那一瞬间,看见了什么景象。」
他在说什么啊?
我哑然失声。
但是,菱田更是瞠目结舌。
「怎么了?你不跳下去吗?」
由良往菱田靠近一步。
菱田往后退了一步。
「你办不到吗?我帮你吧?」
「啊!」
「要有人和你一起,你才敢跳吗?那和我一起跳下去吧?」
他邀请似地伸长手。
「噫!」菱田防御性地伸出两手。
由良则捉住了菱田的手臂——
难不成,他真的想和菱田一起跳下去?
我终于奋力起身。
「不行!」
太悲伤了。
的确,凡人时常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和挣扎的空虚所苦。身为凡人的我可以明白。但是,我也明白了天才也有天才的痛苦。我看到了。他们只看得见那条道路,不得不偏执地往那条路前进,
只能钻研再钻研。不顾自己将会发狂,只能毫不停歇地持续创作。
我亲眼见到了这一切。
不惜摧毁自己的身与心,仍非得作画不可吗?
无论如何都无法逃开吗?
他们本人也许并不认为这是一件悲伤的事。
但我觉得很悲哀。
「住手!由良!」
我挤出早已无比干哑的声音大喊,往前踏出一步。同时,心窝一带窜过了一种贯穿直至背部的剧痛。我全身痉挛,呼吸困难,不由得当场跪下。有什么东西从腹部深处往上翻涌。
炙热的块状物通过喉咙。
有股铁锈味。
呃咳!
我吐出了鲜血。
量前所未见的多。鲜血溅洒在膝盖周围,发出了啦哒啪哒的沉闷声响,逐渐扩散开来。由于现在是黄昏时分,天色昏暗,与其说是鲜血,那看起来更像是墨汁。
好一半晌我都搞不清楚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情,茫然自失。
咳咳。
我呛到似地咳了几声后,血沫代替口水喷了出去。
见到那些血沫的瞬间,我有种全身的血液都往下奔流的错觉。
意识渐渐飘远。
由良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我听不清楚。
呃……
你说什么?
想不起来掉下去时的风景?无法完成画作?
……哈哈。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吧。
那是因为你还活着。
活着的人有看不见的颜色。
活着的人有画不出的作品。
你连这点道理也不明白吗?
听说人类死后身体会逐渐失去原形,是因为腐败和自我分解。
腐败是微生物分解有机物的过程。自我分解则是体内生成的酵素分解了构成人体的蛋白质和脂质。
活着的时候,消化液仅会消化胃肠内的东西,但死后所有器官都会停止运作,黏液等事物不再保护胃壁和肠壁以后,消化液就会消化掉胃肠本身。然后,腐败细菌又依附在此处,开始分解有机物。
人死之后,最先开始腐败的即是消化系统。
结果我是十二指肠溃疡。
大量吐血失去意识以后,我被救护车送往了附近的综合医院。医生似乎对我施以了某些治疗,但我记不得了。回复清醒的时候,我的手臂上已经扎着粗大的点滴针,横躺在由淡绿色围帘围起的病床上。医院也顺便处理了我的烧伤。
十二指肠溃疡与胃溃疡合称消化性溃疡。这种疾病是因为胃部和十二指肠内的攻击因子和保护因子失去平衡,导致自身的胃酸强烈侵蚀了一部分的黏膜。近年来普遍认为病因是栖息于胃黏膜内的幽门螺旋杆菌,但依然有许多人推测原因来自于压力云云。
撇开艰深的医学知识不谈,只有这一点我能肯定。
就是我自我分解了。
要是死了的话,就会开始腐败。
但因为还活着,所以幸好没事。
医生和护士离开后,我一边呆呆地望着安静病房的天花板,一边想着这些事情。我失去意识多久了呢?今天是几月几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