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六日】
其实我顶多昏迷了数小时。
虽是三更半夜,但一听说我被救护车载往了医院,母亲和柏尾先生就十万火急赶来,劈头第一句话就是:「所以我们才叫你搬回家里住啊!」为什么是「所以」啊?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反问之后,才知道他们似乎认为,我会昏倒的主要原因就是我回国后开始一个人生话。原本这两个人就对于我独自生活一事不以为然,以为我是顾虑他们两人才会搬出去。不不不,才不是这样。顾虑他们才新婚燕尔确实是理由之一,但真要说的话,主要原因是「我想试着一个人生活」。对我而言,两个人再婚不过是开始一个人生活的契机罢了——但就算我如此说明,因为我突然住院而惊慌失措的两人似乎根本没有好好听我说话。看样子关于这件事,必须先等双方都冷静下来才行,而且时间也很晚了,所以我说:「等我出院再说吧。」暂且将这件事情搁在一边。
中午过后,我转到了四人房。
隔壁病床的病人是因肠扭转而住院的三十岁上班族。不知是妻子还是女朋友的小巧可爱女性一直在他身旁忙进忙出,俐落勤快地照料着他。咕!啊~可恶,我也交个女朋友吧。
才刚这么心想,就有个臭男人来探望我。好心酸啊。
是由良。
「身体如何?」
「托你的福,现在完全是生龙活虎喔~」
我现在正自暴自弃着。
由良向我说明了之后发生的事情。
我昏倒后,由良就不再理会菱田,用自己的手机拨打了二〇还是二九之类的。菱田虽然错过了跳下去的时机,但莫名其妙的发展让他吓得在原地动弹不得,想逃也逃不了,只是无意义地在由良身旁来回打转,不久就被赶来的学校警卫压制在地。随后被警方直接带走,现在正在接受调查。
「我也接受了侦讯喔。我想过几天警方也会来询问阿春。对了,听说找到狩野夫人时,她藏身在朋友家里,现在也正接受调查。」
「嗯~……喂,那个,问这种问题可能很失礼,但狩野夫人会协助菱田的原因是……」
「他是夫人外遇的对象。」
「……说得也是呢~」
该怎么说,真的是原封不动地呈现了《泥之假面》的世界呢。
用卑劣的手段利用了伏野的才能后,却遭到深爱伏野的章子报复的安倍;表面上假意讨好伏野,实则遵从安倍指示的珠子。不过两个人在《泥之假面》小说中结局都非常悲惨。
纵使不是刻意人为,优秀杰出的故事仍会为现实造成影响吗——
「啊,对了!高梁小姐怎么样了?」
「她昨天就自首了。纵火之后,听说就自己跑进附近的派出所。」
「……是吗?」
她平安无事啊。
如果像章子一样死去的话,就真的太令人唏嘘了。
但不至于演变成那种结果呢。
「不可能不追究她的罪责吧。」
「那当然啊。」由良轻轻耸肩说:「单论刑责,高梁小姐会比较重吧,但我想菱田应该会面临到非常严厉的社会制裁,也没有酌情减刑的余地,另外——对了对了,今后也会追究他的其他罪行。」
「其他罪行?」
「听说一年前油画系一个名为白谷的学生死得非常离奇,无法判定是意外还是自杀。」
「……我知道。」
也就是说——
参加了文艺社的白谷据说是校友狩野老师著作的超级粉丝,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是透过何种管道,但两人渐渐私底下也有往来。白谷的志愿是当上职业作家,狩野老师则多少知道业界的内幕,所以推测两人建立起了类似师徒的关系——在这种情形下,白谷很有可能知道了代笔作家一事。「那么,难不成白谷的死亡,有可能是菱田乔装成意外……?」
「也许有这个可能,所以要再次展开调查——警方侦讯的时候是这么对我说的。这件事情今后会有什么发展目前还无法得知,一切从现在才要开始。」
「是……嘛。」我叹了一口气说:「那么,今后出版社会怎么刊登《失眠》呢?会用狩野老师的名字吗?」
「这也还不晓得。因为就连出版社也是现在才知道这件事情吧。毕竟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没错。距离那场疯狂般的混乱,尚未经过二十四小时。
总觉得有种很怪的感觉。
在我看来,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话说回来,喂,由良。」
「是。」
「你是哥哥吧?」
闻言,由良无声地瞪大双眼。
「你是宛吧,不是彼方。」
由良勾起嘴角,用鼻子哼笑道:
「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啊。」
「我如果认真起来假扮小彼,几乎能顺利骗过所有人喔。」
「你太自以为是了。」
那么,这里有个疑问。
为什么我能识破眼前的由良是由良宛呢?
非常简单。
因为由良彼方称呼我为「柏尾学长」,而不是「阿春」。
仅此而已。
但没有必要特地揭晓答案,所以我选择对由良宛保持沉默。
「原来春川是假名啊。」
由良宛说,指向病床上的名牌。
上头写着「柏尾遥」——
「……春川并不是假名,是我改了姓氏。从那座村子回来以后「喔?」
「春川是旧姓,现在姓柏尾。」
「怎么这么突然?你入赘了吗?」
「不,那个,我并不是入赘——」于是,我又在这时简略地叙述已重复过无数遍的那段说明。「那么,你以前是叫做春川遥吧?」
「没错。」
「这名字真像是魔法咒语呢。」(注:春川遥日语念作Harukawa Haruka。)
真要辩解的话——
为我取名为「遥」的是布施正道。我母亲寿子本打算与布施正道结婚,所以儿子的名字原先该是「布施遥」。但是,就在要提交结婚申请书的那一刻,布施正道却脚底抹油跑了。据说他临走前撂下的台词是:「没有任何人能够束缚我!」他不是想搞笑,而是非常认真地这么说,这点果真不愧是他。言行举止教人看不下去就是布施正道的基本作风。「这下子没救了。」于是母亲寿子很快死心看开,毅然决然成了未婚妈妈,我则跟随母方的姓「春川」。「春川遥」于焉诞生。不过,今年夏天起我变成了「柏尾遥」,所以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如果截取遥的「Haru」,而不是春川的「Haru」,今后大家还是可以用「阿春」(Haru)这个绰号叫我,完全没有问题。
问题在于由良彼方。
因为那家伙的名字是「彼方」啊。
我和由良彼方两个人站在一起时,简直就像是大牌相声组合嘛。(注:此指日本知名相声组合海原はるか·かなた(Unabara Haruka·Kanata),此两人名字音同「遥」及「彼方」。)
但也许是我想太多了。
「对了,由良家的彼太郎呢?」
「他也一起来了。不过那家伙不喜欢来病房。现在的话,我想想……应该在顶楼吧?」
搞什么?撇下住院的病人不管,未免太我行我素了吧!
不过,还真像他会做的事。
隔壁病床的围帘猛然打开。肠扭转上班族走下病床,一边相亲相爱地与他可爱的同伴互相依偎,一边走出病房。「我请你吧。」「不用了啦。」这段对话传了过来,他们应该是要去咖啡厅或者去散步吧?
拉门式的大门俐落关上。
由良宛漫不经心地望着那一幕,轻声说道:「其实我今天是来向你道谢的。」
「道谢?」
对此我半点头绪也没有,更何况偏偏是那个由良宛摆出了如此谦虚的态度,这件事本身就让人觉得恐怖又毛骨悚然。
我边往后缩边慎重地问:「谢我什么?」
「当时阿春也在那里,真的是太好了。」
「也在那里?」
「就是菱田和彼方互相对峙的时候。」
「……嗯。」
在仅有底部残存了些许火红的藏青色天空下,暖风往上吹起的腐朽屋顶上。
由良彼方这么对菱田说了:
——请告诉我——告诉我你在掉下去的期间,看到了什么样的光景、什么样的颜色——请你仔仔细细地告诉我,人类在坠向死亡的那一瞬间,看见了什么景象——要有人和你一起,你才敢跳吗?那和我一起跳下去吧——
他恐怕是认真的。
绝不是挑衅也不是虚张声势。
在一旁听着的我可以肯定。
这世上有些人只要是为了创作,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
「听彼方描述现场状况的时候,我整个人直打哆嗦。只要他踏错一步,就不可能平安无事,不论身心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由良宛轻咬住嘴唇,搓了搓上手臂。
这里可是病房,所以应该不可能是冷气开得太强。他会感到寒冷,是因为从体内深处油然升起的恐惧吧?
「他能够平安无事,都是多亏了阿春不顾现场气氛地吐血昏倒,打破了当时的僵局。这就跟阿春挺身阻止了他没有两样。所以,真的很谢谢你。」
「……没这回事。」
「不,这件事情我真的很感谢你。」
「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声音闷在嘴里地含糊应道,同时有种直觉。
如果要问的话,也许就是现在。
我有这种感觉。
「那个,我也不是相对地想要求什么,只不过,还是想问你一件事情。」
在他心生警戒之前,我一鼓作气紧接着说完:
「你在○村说的『某个人』,该不会就是指你弟弟吧?」
由良宛的脸庞霎时扭曲。
看起来既像是怀念着某件事而露出微笑,也像静静地发怒,也像为了某件事情感到哀伤。「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呃,那是……就是有这种感觉。」
「…………」
「但这么说好像太不负责任了。我想想,呃,该怎么说……这只是我的第六感而已。因为我总觉得,你会那么无所畏惧又奋不顾身地去做某件事情,应该是为了非常重要的家人吧,所以才……」
由良宛不发一语,倏地将视线从我的脸上别开。
沉默就等于肯定——我可以这么解读吧?
起头的人是我,但对方这般意味深长地陷入沉默后,气氛果然很尴尬。我毫无目标地眼神四处游移,最后投向了身旁的窗户。
或许是受我影响,由良宛也跟着看向窗户。
今日的天空也万里无云到让人无奈。
隔着一片玻璃的户外世界焚烧般灿然生辉。好白。夏季期间,不论是群树、建筑物、道路,甚至是空气,这世界的所有事物皆涂上了张牙舞爪的白。强烈日照的颜色,剌眼反射的颜色。没有蓝也没有红。在这片白茫茫的景色中,人类不过是一道又一道的黑影——
「一半猜对了,但一半猜错了。」
由良宛依然望着窗户,用非常冷静淡漠的嗓音说:
「我弟弟并不知道我去了○○县寻找布施正道。我也不想让他知道。也请阿春对他保密。只要你答应我这件事情,你想知道什么,我现在可以全部告诉你。」
「我答应你。」
我立即回答。对此,由良宛露出了像是不知所措,但又好似有些安心的复杂神情看向我,几乎没有掀开嘴唇地小声说:「那就麻烦你了。」
而后,我知道了他与她的故事片断。
正好点滴吊完了,我于是一个人走上顶楼,顺便兼作散步。
打开犹如一块铁板、合叶铰链发出了剌耳吱嘎声的大门后,眼前是仅有水泥地板材延展开来的一整面灰色平坦空间。比想像中还要宽广。围住四边的栏杆高度让人有些心惊胆跳。
盛夏午后时分的顶楼。想必很热吧,术似我做好了觉悟来到屋外,却没有想像中炎热。
是因为风很大吧。
顶楼上拉起了好几条细长的晾衣绳,但上头没有半件衣物,只有尾端残留着一条怎么看都像是有人忘记拿走的白色洗脸巾。洗脸巾被风吹得啪哒啪哒作响,仿佛在挥舞着白旗。
可能是没有人烟的关系,看起来总有些荒凉。
由良彼方正出神地呆站在水塔形成的阴影中,眺望着远方景致。这间医院位在可以俯瞰城镇的高处,四周又没有高大的建筑物,所以视野非常辽阔。
一见到是我,由良彼方就面无表情地说:「我还以为你是被我揍了一拳才会吐那么多血。」
「笨蛋~那么软弱的拳头怎么可能伤到我。」
像极了迷你模型的街道在眼皮底下往四面八方延伸,在仿佛热油般的大气和蝉鸣声中摇来晃去,看起来没有什么真实感。如果就此置之不理,会不会被从后方欺近的积雨云压垮啊?天空那亮得耀眼的蓝教人有些害怕。
虽然不比想像中炎热,但还是很热。身体很快开始冒汗。但是,由于宛如野兽咆哮般的强风不停迎面吹来,所以不会令人不快。此外,不出所料由良没有流半滴汗。
「柏尾学长。」
由良唤道,视线依旧固定在栏杆的另一头。
声音小得几乎要融入风中。
「为了逃离怎么样也无法逃离的事物,你觉得该怎么做才好?」
这个问题真难回答呢。
但是,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对于这个问题,我早有属于自己的答案。
「那就面对它吧。」
单是说出这句话,脑海中就浮现出了许多人的脸孔。
温柔的脸庞、怀念的脸庞,还有再也不想见到的脸庞。
每一张脸孔都执拗地剌在我脆弱的地带上。
「因为不论逃到这世上的哪个角落,到头来,自己还是自己。仅是周围的环境改变了,不代表自己也会跟着改变,也不代表就能逃离自己怀抱的那些事物——既然如此,就只能面对它了。只能停在原地,与之对战。然后再咬住、按住它,直到觉得已经足够了以前,不论多么难看都要坚持下去。」
嘿嘿嘿!我很破坏气氛地笑了出来。
因为我很清楚自己正讲些冠冕堂皇的话,所以也是为了掩饰害羞。
「背井离乡,在世界的尽头察觉到这件事情时,我可是非常沮丧喔。心想自己跑到这种地方来,究竟在干什么啊。这可是我的亲身体验。」
大概是受我影响,也可能只是客套,由良也轻笑出声。
那抹微笑正因为是在无意间出现,看起来更显哀伤。
站在位于高处的医院顶楼上,由良抬头仰望,然后眯起双眼,仿佛想看穿蓝天更深处的景色。喂——
你看到了什么呢?
我发现住院病患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躺在病床上打发时间。
家人和朋友都送来了杂志和掌上型游戏机当作是探病礼物,我自然很感激,但无法活动身子真是太痛苦了。由于一直躺在床上,根本没有睡意,我甚至闲得整理起书包,结果发现了一本文库本。是《哈姆雷特》。八月五日,在学校高层召唤下前往第一会议室之前,犀从商店买来,声明道:「这是我最初也是最后的礼物。」然后送给我的那本书。
看来这是假装成文艺青年的好机会。
虽是快速浏览,但我还是看了起来。
然后,翻到了那个场景。于是心领神会。
啊,原来他指的是这一幕啊——
于是奥菲莉亚做了漂亮的花环,想将那花冠挂在垂下的树枝上,拾巧攀爬而上之际,坏心的技桠蓦地应声而断,奥菲莉亚与花环一同落于流水之上。裙摆向外张开,她宛如人鱼般在河面上漂流,一边哼着祈祷圣歌,不知死亡即将来到,一如生于水中、活于水中的生物。然转眼之间,散开的裙摆吸收了河水,仿若要打断她的歌颦,将这可怜的人儿拖进了河底泥诏里。此后,水面再无变化。
莎士比亚《哈姆雷特》/新潮文库/福田恒存译本
「喂,你们有看到由良吗?」
发现了披着美祭管理委员会短外褂的八坂和桂后,我叫住她们询问道。
但两名女生只是歪过脑袋瓜。「嗯~没看到耶。」「不好意思喔。」
「这样啊。」我道谢后离开原地。
边走边感到束手无策。我根本想不到由良会去哪。我早已看过他平常镇日待着的制作室,确定了不在那里。我还以为他不分平日或假日,都日以继夜专心在创作上,没想到我猜错了。
十月底。
今年本校的美术大学学园祭,通称美祭再次豪华绚丽地揭开了序幕。
第一天很遗憾地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但所幸第二天雨就停了。然后,大概是多亏了一些人平日行善积德,今日第三天也是晴天。看样子化妆游行能顺利地如期举行。而且今天又是星期天,肯定会有大批民众蜂拥而至。
虽说如此,距离一般民众入场还有一点时间,仅有学生徘徊奔波的校园十分平静祥和。但是,过去已经参加过三次美祭的我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走在并列着模拟商店的摊贩区域,忽然想起由良说他参加了拉面研究会。这社团每年都会在美祭摆摊,,没有一年缺席,而且在摆摊时会贩卖真的是坚持从汤头开始精心制作的自制拉面。
一旦开始寻找,我旋即找到了拉面研究会的帐篷。用手写字写着「好吃到让你歪过脑袋的拉面\数量有限\要吃要快」的红色旗子非常显眼。
从店门口走进去的话,会被误认为是客人,所以我绕到后头。
只见帐篷底下一个圆筒铁锅很有拉面店气氛地冒着热气,里面只有一名头上缠着毛巾的男学生。他穿着胸前用明体字清楚标示着「店长」的围裙。
我出声叫住他,询问由良的下落。
「不,我也不清楚。他只有早上来这里露过一次面。」
这里也扑空了吗?
见到我失望的神情,店长偏过头问:「你在找他吗?」
「啊,嗯,算是吧。」
「我打他的手机看看吧?」
「呃,我也打过好几次了,但他好像一直没开机。」
「是吗?」店长发出沉吟双手抱胸。「那家伙今天没有负责顾店。因为第一、第二天都有排他的班,今天就整天让他休息,所以我也不太清楚他今天还会不会回来这里。」
「这样子啊。」
「该怎么办才好呢?如果要漫无头绪地在这么广大的会场里找人,应该很不容易吧。」
「说得也是呢~」
「总之,要不要先吃碗拉面?你不赶时间的话。」
「咦?啊,也是呢,那就来一碗吧。」
我正打算掏出钱包时,店长就抬手制止。
「当作是试吃吧。不过因为预算有限,所以分量会是最小的四分之一碗喔。」
「咦?不不不,我会付钱的。」
「没关系啦,因为是请你试吃味道。相对地,还请多多替我们宣传。」
太霸气了,真是了不起。这个人根本天生就是当店长的料。
我决定恭敬不如从命。
这间模拟店的菜单只有自制拉面一种、但分量除了一般外,还准备了特大碗、半碗和四分之一碗共四种。四分之一碗是装在和味噌汤碗差不多大小的容器里。分量看似不多,但也足以充分品尝到汤头和面条,也确实放了鱼板和豆芽菜等配料。用这样的分量请我已经非常足够了。
而且,非常美味。味道正统得就算在真正的拉面店里贩卖也不奇怪。
旗子上的宣传语全是真的。我忍不住歪过脑袋。「真好吃!」
「谢谢你!」
「而且这样的分量很不错呢,一下子就能吃完。」
店长的表情瞬间变得明亮。「对吧对吧!这种祭典一般会摆出许多摊贩,所以大家一定会想每一种都吃一点吧?拉面这样的量也是刚刚好喔。因为对小朋友和女性来说,半碗有时候甚至还太多了。事实上,很常有人点四分之一碗喔。」
这时,「我们回来了!」一对抱着篮子的男女走进帐篷底下。
「喂。」店长问向两人:「你们知道由良现在在哪里吗?」
「我不清楚。」男生耸了耸肩。
但女生以明亮的嗓音答道:「我刚才看到他了喔。」
我快步走在主要大楼和研究大楼间的捷径。
两名女生与我擦身而过,她们都像歌舞伎演员一样,脸上涂白且画上了脸谱。假使是平常,我会有些吃惊吧,但这三天不论谁做什么样的打扮,我都不会感到诧异。
一踏进大门,旁边就是初濑纪念会馆。
我看向手表。距离开放一般民众入场剩不到三十分钟。这段时间多数学生都正忙着准备模拟商店和展览。多半是这个缘故,整座会馆非常冷清,甚至没有看到待命的工作人员。
我走进第一展览室。
这里在美祭举办期间,主要展示油画系学生的作品。
由良独自一人呆站在某幅画前方。
「有了,总算找到你了!我找你找了很久喔。」
由良发现我后,冷淡地以眼神致意。
好久没有见到面了。比起先前见到的时候,他的头发长了不少。但是,一看见他那令人兴叹的蓬松杂乱头发,就知道他并不是为了时下流行才把头发留长。
「你没有开手机吧?」
「我有开。」
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抽出手机,确认荧幕画面。
「是手机没电了。」
「啊,是吗……」
这段对话还真是似曾相识呢。
我并肩站在由良身边。
你在看谁的画?——我张开嘴巴,准备问这个问题。但是,这句话却卡在喉咙深处,转眼间消失无踪。因为根本用不着问。
「这是……」
见到的那一瞬间,我心想:「好厉害的画。」
同时也心想:「好可怕的画。」
和第一次见到由良所画的蓝色画作时一样,不,是远比当时还要强烈地如此认为——
难以形容的不快感在意识底层喧哗躁动。
仿佛有只冰冷的手正抚摸着自己的后背。
仿佛那只手正搔抓着皮肤柔软的部分。
看着看着,我回想起了尸臭。
甚至有种错觉,仿佛苍蝇的振翅声和蛆蠕动的声音也在耳膜深处汇醒。
若要长时间欣赏这幅画作,需要相当坚定的意志力。
明明没有半点赤裸裸的表现,我却从未见过如此令人鼻酸的画作。
画中是一名女子。
黑发白皮肤的美丽女子。
她仰躺着,露出陶瓷般的嫣然微笑。未聚焦的漠然视线显示出她的神智并不正常,但略微张启的嘴唇却又显得欲言又止,让人忍不住想将耳朵凑向她。
漂浮在女子周围的「黑」应该是她的头发,但看起来却像是昭告不祥的黑烟,也像是某个人的怨念具现化后的模样。
穿于身上的「红」衣轮廓模糊不明,好似是从她白皙肌肤渗出的鲜血,也像是刚凝固的疮痂。
这样的女子眼看着就要没入水中……单凭头发的「黑」与衣服的「红」之浓淡,就表现出了这一点。画家并未直接画出水。所以如果换个角度欣赏,女子看来并非正要没入水冲,更像是就要沉入其他更加恐怖的事物里。
仿佛是仅由红色和黑色绘成的画作。
尽管实际上,肌肤的颜色和散落在周遭的花瓣等,都使用了其他各式各样的色彩,但「红」与「黑」释放出的强烈存在感却让其他色彩都相形失色。明明以如此狰狞又强势霸道的两色所画成,却又仿佛随时都要融解消失在背景里的,如梦似幻的女子。
真是异样的画作。
但是,我却无法别开目光。
「……你听说了吗?犀毕业之后就会去德国留学。」
由良点了下头。
「然后,我也打听到了许多关于那之后的事情……菱田果然因为涉嫌杀害白谷,再次遭到警方逮捕。《失眠》也确定中止连载。虽然很可惜,但我想这也无可奈何。毕竟事实就是如此,况且最终回的原稿结果好像也不存在。」
由良没有回以称得上反应的反应,但我擅自认定他正侧耳倾听,一个人继续滔滔不绝:
「听说将白谷介绍给狩野老师的人是高梁小姐。但是,为白谷和高梁小姐居中牵线,让白谷能见到狩野老师的人却是犀。犀早在那时候就已经知道,狩野老师和高梁小姐有非比寻常的亲密关系了吧?另外——《微笑蜻蜓》的前篇你看了吗?」
由良静静摇头。
是刊登在一年前文艺社社刊上的,白谷的作品。
「我看了喔……真教我大吃一惊。内容有点像是推理小说,是某个小说家和他的代笔作家反目成仇的故事。那完全是在影射狩野老师和菱田。当然登场人物的名字都改过了,但读者看了以后,应该都猜得出来吧?《微笑蜻蜓》也许就是白谷的告发文。虽然遗憾的是,几乎没有人察觉到这件事。而且白谷过世以后,后篇再也没有机会问世。」
我静下来后,这间宽敞无比的展览室瞬时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也听得见。
安静得甚至听不见站在我身旁的由良的呼吸声。
我干咳了一声后,像在辩解般先说了这句开场白:「这只是我的推测而已。」
「犀恐怕早在一开始,就知道所有事情了。包括狩野老师是菱田的代笔作家、白谷的死因既不是意外也不是自杀,也知道《微笑蜻蜓》代表什么涵义。还有,肯定也认得狩野老师的长相。」这些事情也许不该化作言语说出口。
但是,我就是压抑不了。
一个人要怀抱这么多事情,实在是太沉重了。
「所以当菱田冒充成狩野老师走出工作室的那一瞬间,他应该就发现到了。八成也预料到了狩野老师发生了什么事,以及高梁小姐今后会采取什么行动……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为什么?
那当然——
是为了完成一幅最完美的作品。
由良有什么感觉呢?
嫌恶?
畏怯?
还是满腹疑惑,觉得无法理解?
或是——
不甘心?
插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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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维持着微微蹙眉的表情,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并不是喜欢才搭乘客满的电车,是因为不搭乘就无法上学的那辆电车总是人满为患。仅错开一、两班的话,其实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如果我想搭人少一点的电车,每天早上就会迟到。
车厢内的氧气感觉很稀薄,既潮湿又教人喘不过气。明明现在才六月,不快指数就如此高,一到了七、八月,天气真正开始变热的时候,那该怎么办才好啊?光想像我就浑身无力。对高一的我而言,夏季的客满电车还是尚未体验过的领域。可以的话我一点也不想体验,但不可能。
不过,今天早上的拥挤程度还算好的了。尖峰时刻,站务员必须卯足全力将从门口满溢而出的乘客塞进车厢里,才有办法关上车门,当下站务员的动作粗鲁到简直不像在对待人类。而只要没有这道步骤,就表示这辆电车的拥挤程度还算好的了。
车厢内多数乘客都是大叔和阿姨,但也零星可见穿着和我同校制服的学生。在我的视野中就有一人。在七人座的长椅对面,车门附近,有一名将良发绑成双马尾的女孩子正低垂着头,书包紧紧抱在胸前,嫌瘦的身躯缩得更是娇小。她是和我一样参加了美术社的绢川。我们的住家似乎在同一个方向,上下学之际,时不时会搭乘同一班电车。但是,我们来没有面对面地说过话。
毕竟美术社的活动宗育就是「各自在喜欢的时候做喜欢的事」,所以纵然没说过话或是感情不好,
也不会构成任何影响。
这件事先撇开不说。
虽是猜测,但那家伙大概正被色狼骚扰。
而且是现在进行式。
骚扰她的是紧贴在绢川身后的那个大叔吧。年纪大约三十多岁了。他穿着一般的西装,系着一般的领带,横看竖看都是个随处可见的上班族。他和周遭挤在一起的大批乘客同化,完美地抹消了个人的存在感……但是定睛一看,可以发现他的举止有些可疑。
我别开了视线。因为和我没有关系,这是绢川的问题。想斥退色狼的话,只要大声尖叫、向周遭的人求助或是逃跑,采取某些行动就好了。这和在远方的我没有关系。更何况我也不能确定那个大叔是否真的是色狼,也许是我搞错了。真相只有绢川知道。但我不晓得,所以视而不见。
我不想卷进麻烦事里。我往上抬头,心不在焉地看起垂吊在车厢内的广告。
在挤沙丁鱼般的地狱里忍耐约十分钟后,就抵达了规模较大的终点站。大批乘客会在这里一窝蜂下车,所以只要任由人潮推挤自己,自然而然就能下车。
绢川怎么样了呢?一瞬间我闪过这个念头……
但与我无关。这念头随即又被我抛诸脑后。
步履蹒跚地穿过验票口,转搭上线电车。幸好我是搭乘下行的电车,所以早上不算太过拥挤。坐着电车摇摇晃晃十五分钟后,就抵达了学校最近的车站。
刚入学的时候,我真的很难适应这段路程,甚至后悔自己干嘛要选择这间学校。但是,现在已是六月。虽然搭人满为患的电车还无法恰然自得,但目前我依然无一日缺席地乖乖到校上课。不过,一想到还有两年多的时间得搭乘挤满了人的电车,胸口一带就产生一股焦躁……
算了,就顺其自然吧。
过着日常生活时,我会一一为零星散布的觉得「有些讨厌」的事情盖上盖子,然后稍微忍耐一下,稍微装作没有看见的话,一切就天下太平。天下太平等于平静的生活。平静的生活很轻松,因为可以什么都不去想。
没错,任何事情都别去深入思考比较好。
越是去想,心情只会越来越糟。
况且,通常思考也解决不了事情。
抵达学校后,我换上室内拖鞋,前往四楼而非教室。因为我一直将第一节课会用到的世界史教科书放在美术准备教室的社员柜子里。
美术教室位在东大楼四楼的尽头。同一楼层里只有化学教室和书法教室等专科教室,所以一大清早这段时间这一带都没有人影——原本该是这样,但美术准备教室的大门却敞开着。隅田老师已经来了吗?我没有特别感到疑惑,直接踏进准备教室。
里头是一名陌生男子。
男子的腰靠在皮革沙发的椅背上,低头看着手上的素描本。
很年轻,但不是学生。因为他并未穿着制服,而是西装。但看起来也不像老师。我从未见过如此年轻的老师……是校友吗?会出入美术准备教室的人,除了学生外,充其量只有美术教师和校友了。不过,会有人一大早来这种地方吗?
察觉到我后,他抬起头来。
他的五官俊美得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好,清爽干净的仪容也好,都是无可挑剔的优秀青年。当他在淡淡的逆光中露出令人心生好感的微笑后,更是俊秀得教人手足无措。
「早安!」
「早……早安。」
「你是美术社的社员吗?」
「嗯。」
总之,似乎不是可疑人士。
为了尽快办完自己的要事,我走向柜子。但如此一来,自然地也会接近神秘男子。也看得见他拿在手上的素描本。那是……喂喂,那不是我的素描本吗!
发觉到我的神色,神秘男子歪过头。「这本莫非是你的?」
「嗯……」
「是吗?抱歉。因为放在这里,我就擅自看了起来。但话说回来……」他再次看向素描本。
「你为什么想画这些东西呢?」
「咦?」
「画在素描本里头的,全是工作中的人吧?」
正是如此。画在这本素描本里的所有图画,都是以路过的人们为模特儿,但也并不是谁都可以,基本上主题统一为「工作的人」。有速食店的店员、站在派出所前面的警察、紧盯着折叠地图不放的送货人员、披着短外褂招揽顾客的手机行店员、边走边讲电话看来十分精明干练的上班族等等。
「其中有什么涵义吗?」
「呃……」
我没有义务对一个初次见面又来历不明的神秘男子,特地脱明这种私人的事情吧——尽管我内心这么想,却不由自主地开始了生涩的画作报告。
「……一开始我是想画好人物像,就拜托周遭的朋友当我的模特儿,总之就是不停地画人物,可是身旁的朋友都穿制服,时间一久我就腻了,开始想尝试画形形色色的人物,所以一看到工作的人就逐一画下来,最后就变成了这样。」
说着说着,我总觉得连一半也没有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感到十分焦急。
不自觉间,腋下微微出汗。想浅显易懂地为他人说明某件事情,非常消耗体力。同时也会紧张,担心对方可能会不容分说地严厉否定自己。
他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悄悄觑向对方的表情。
神秘男子用力一点头。「原来如此,真有趣。」
听到这句话,我稍微松了口气。「是吗?」
「嗯。只画制服的话,确实各方面都会产生偏颇呢。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人指使你,就自己主动这么做,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只要别为他人造成困扰,我觉得继续保持下去很好喔。这些风景画也是你画的吗?」
神秘男子翻了翻放在一旁的素描簿。就我略微瞥见的,里头似乎是体育馆和中庭等校内风景的素描画。
「不,那不是我的。但我也不晓得是谁的。」
就在这时——
与美术教室相连的大门打开,一名将迈入中年的男老师走了进来。
「哎呀,日野同学。」
他是美术社顾问,也是我们学校唯一的美术教师,隅田老师。
「啊,早……早安。」
「早安。你怎么会一大早来这里?」
「呃,那个,因为我都把教科书放在这边的柜子里,只是来拿东西而已,」
「这样啊。」隅田老师点点头后,接着用一贯慢条斯理的语调对神秘男子说:「差不多该去教职员室了吧?」
「是。」神秘男子坦率应声,将素描本放回原位。
「日野同学,我先向你介绍一下吧。」隅田老师说,以手示意神秘男子。「这一位是实习老师由良,负责的科目是美术。而且他是美术社的校友,也就是你的学长喔。他之后也会常常来社团露面。」
实习老师。
啊,对喔。这么说来,从这周开始有实习老师。记得上星期五的班会时间,班导确实宣布过类似的事情。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美术老师也需要教育实习吗?」
「当然。」由良老师面露微笑。「虽然只有短短两周,但还请多多指教。」
「是……」我一面应声,一面偷偷瞄向由良老师的俊容,多管闲事吧心想:这下子会在女生间引起轩然大波吧?
绢川又会有什么反应呢?——这个念头也瞬间掠过了脑海。
这一天,学生们的闲聊话题全在实习老师这件事情上打转。「听说教日本史的实习老师上课很有趣。」「听说教古文的实习老师超级紧张,念和歌时一直咬到舌头。」「听说教英语的实习老师很可爱。」……每次休息时间一到,实习老师的相关资讯就不断增加。
尤其我们班今天的课不会遇见实习老师,只能靠其他班级传来的情报自行想像实习老师的模样,所以不论教室内外,大家都频繁地交换讯息。
放学后。
有些人火速回家,有些人赶往社团。我则从柜子里拿出扫把,开始打扫教室。这周轮到我们这一组打扫教室。
男生们还算认真地扫着地,女生们却聚集在黑板前面,咬咬暗喳地兴奋聊天。话题果然不外乎是实习老师。
「……然后啊,他好像……」「咦~……嘛!」「……吧,超想看的!」「他应该在休息室吧?」「休息室在哪里?」「听说升学指导室暂时会做为实习老师的休息室喔。」「可是明明没有事情,没办法去那里吧?」「对了,那个人负责什么科目?」「听说是美术。」「那明天的美术课不是隅田老师,是那个实习老师会来上罗?」「那明天就看得到了嘛!」
听到这里,我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正召开黑板会议的其中一名成员大声呼叫:
「欸,日野~」
看吧~果然来了。
「你是美术社的吧?
正在打扫窗边一带的我慢吞吞地转向女生们,点了点头。
「听说实习老师中有个非常美形的男子,而且负责教美术喔。他应该也会负责指导美术社吧?」「欸~你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人吗?有没有听说过什么?」
我早已见到了那名实习老师,也听说他今后会来美术社露面,但我想没有必要现在在这里公布这些资讯,于是答道:「我不清楚。」
「啊,是吗?」
发现我并未掌握什么有趣的情报,女生们立时对我失去了兴趣,再次吵吵闹闹地开始交换资讯。
「……那种事情怎样都好,快点扫地啦!」
小声咕哝抱怨的是同班的男生宫川。
他小动作地挥舞扫把,将垃圾扫进畚萁里,同时更是发牢骚道:
「漂亮的男人有哪里好。话说回来,说一个男人漂亮、美形,这算称赞吗?很无聊耶,简直莫名其妙。」
虽然不像宫川一样会说出来,但其他男生大多也这么认为吧?当然我也是。但是,不敢当面表示不满这一点,正彰显出我们班男女间的权力关系。
女生们完全不知道男生们的不满。「对了,听四班的女生说,那个实习老师好像跟A长得一模一样喔~」「真的假的?」「那样子很不妙吧?」
「A?」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其实是其他名词,正偏头不解时,宫川回道:「怎么?你不知道吗?就是不久前毫无预警引退的那个写真偶像啊。」
「喔……」
「由于完全没有公开说明引退的理由,一时之间网路上还造成极大的森动呢。喂,你真的不知道吗?」
不知道。
这回学校接收的实习老师共计六人,而且听说全是我们学校的毕业生。
实习老师除了教课以外,也会负责主持一年级或是二年级某个班级的班会时间。一学年有九个班,所以机率是十八分之六。我们班一年九班并没有分配到实习老师。
听说由良老师负责带一年四班。
一年四班……我记得就是绢川那一班吧。
不,反正怎样都与我无关。
打扫完毕后,我前往美术教室。
现在的美术社员除了一次也没露过面的幽灵社员外,三年级生有两人,二年级生有两人,一年级有三人,总共七人。这个数字虽不至于担心社团必须停止活动,但也绝对算不上多。
听说在我们学校,想在社团活动时创作纯艺术作品的人逐年递减。想画CG或做设计的人会去软硬体设备皆非常完善的电脑社,想画漫画或插图的人则会去定期发行社刊的获研社,早已细分得非常彻底。再加上我们美术社的活动宗旨又很松散:「各自在喜欢的时候做喜欢的事。」所以机动社员的出席率也是极不固定。目前几乎每天都会到美术教室的人只有我而已。
可是,我就是喜欢这种放任主义(更该说是懒洋洋)的气氛。既可以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没有年长的学长姐会对自己颐指气使。
因此,我们美术社向来都是在静谧校舍的尽头,脚踏实地地勤勉创作——
但今天美术教室却一反常态地喧哗嘈杂。
「被人称呼为老师,您有什么感想呢?果然觉得很奇怪吗?」
「不,那倒不会。因为我一直以来都兼职当家教,偶尔也会去绘画教室打工担任讲师。」
「哇~原来是这样~!」反应超乎必要地夸张。
由良老师正很有美术老师风范地穿着围裙,手上拿着客人用的杯子,面露爽朗的笑容坐在椅子上。以他为中心,美术社员(全是女生)坐成一个圆圈,热闹无比地谈天说笑。
这种公关酒店般的阵仗是怎么回事?
不过……这种情况也早就预料到了啦。
最诡异的是连两名三年级生都出现了。菊川社长和大和副社长都想进入美术大学就读,所以为了准备考试,都参加了绘画补习班,现在很少到社团露面。
一年级的关也是。她同时参加了摄影社,平日总是待在摄影社那边。明明先前很少出现,现在却摆出一副「我一直都待在这里喔」的嘴脸,坐在由良老师身旁。
如今不在现场的美术社员只有一年级女生绢川和二年级的小丸学长。
真是惊人的出席率。
……该怎么说,在男生看来,这幅景象真教人不怎么开心。被如此露骨地表现出待遇上的差别后,容貌方面的自卑心果真受到剌激般阵阵抽痛。要人不自卑反而很难。
我呆站在门口时,二年级的佐波学姐注意到了我。「哎呀~日野同学!你在那里做什么呀?快点过来这边坐吧!」
一年级的关也跟着接腔:「对呀,还有点心喔。快点过来吧!」
咦——!这算什么,明明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子对待过我!什么啊,想向突然出现的美男子突显自己是体贴细心的人吗?女生真会见风转蛇!
话虽如此,在这时表现出反抗的态度也太逊了,我于是走向围着由良老师的圆圈,在空着的椅子坐下。菊川社长立即将装有冰红茶的玻璃杯递给我。「请喝。」这又是破例的高级礼遇。我也只能微笑道:「真是太谢谢你了,啊哈哈……」
「不过,真是太好了。美术社还完好如初地存在着。」由良老师不疾不徐地开口:「我还担心来实习的时候,要是美术社不在了,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然后他一面带着和煦的微笑,一面环顾坐成一排的社员。
嗯,那个笑容的杀伤力真是高得吓人。
四名美术社女社员全被击沉。真的如字面所言,遭到撃中而沉落,而且清晰得肉眼可见。她们的眼角和嘴角全缓和开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由良老师瞧。
我在心中发出呻吟,对做得到这种事情的人竟然实际存在感到吃惊。太了不起了,总觉得……这已经超越错愕的程度,根本是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因为我担任社长的时候都没有一年级生加入,真切地面临了存亡危机呢。」
「没错没错,是有这么一回事呢。」回话的是不知几时从美术准备教室走出来的隅田老师。
「美术社能够幸存下来,可以说百分之百都是黑部的功劳喔。因为你毕业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隔年招揽新生时,他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呢。」
「黑部!」由良老师的脸庞顿时一亮,笑道:「真怀念!好久没看到他了,真想见见他。不晓得黑部现在在做什么。」
接下来隅田老师和由良老师以黑部这位校友为话题中心,畅谈起从前的往事。当届的社员们当然被晾在一旁——不甘于这种现状的菊川社长为了引起由良老师的兴趣,绞尽脑汁另起话题:「由良老师那时候有幽灵的传闻吗?」
……那件事吗?
菊川社长也真是拼命呢。明明只是莫须有的谣言而已。
但似乎还是奏效了。「幽灵?」由良老师的脸庞转了回来。
「对,美术教室的幽灵。」
一见勾起了由良老师的好奇心,女社员们立即争先恐后地开始说明。
「听说半夜美术教室里明明没有半个人,窗户却开着,里头出现了白色的人影。有几个留到很晚的运动社社员都目击到了。」「好像是五月的连假过后吧?某个运动社团的一年级女生看领以后,害怕得不得了,所以造成了不小的骚动呢。」「可是,出入美术的美术社员却从来没有人目击到,大家也不害怕,所以骚动很快就平息了。」
女社员们兴冲冲地说着根据和出处都很可疑的谣言。明明在讲鬼故事,说话的人却眉飞色舞,听起来不是很可怕。
「喔……」由良老师喝了一口冰红茶。他的反应很冷淡,但目光始终牢牢地定在说话者们身上,搞不太懂他究竟是有兴趣还是没兴趣。
「对了对了,听看到的人说,是一个头发很长的女学生无神地站在窗边喔。好像是因为好几年前,有个女学生从美术教室的窗户跳下去死掉了,所以大家都在猜可能是那个女生没有成佛,变成了幽灵——」
啪叽!
一种含糊不清,但又分外尖锐的声音响起。
所有美术社员都大吃一惊,看向声音的来源。
由良老师正用手捂着嘴巴,双眼瞪大全身僵直。
捂住的手指缝隙间滴下了鲜血,在围裙上形成斑点。
两名三年级学姐率先有了行动。
「啊,是鼻血吗?」「哇~面纸、面纸!」
「不是。」由良老师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右手。他手上握着方才正凑在嘴边喝的玻璃杯——
现在那个玻璃杯上头出现了裂痕,边缘缺了一个大口。
「咦……不会吧!破掉了吗!」「讨厌,怎么会?」
「不是破掉的吧。」隅田老师说:「是你咬破的吧?」
由良老师颔首。「割到嘴里面了。」
说完,由良老师将嘴里的东西吐进空空如也的玻璃杯。
是玻璃杯的碎片。染上血后湿答答的。
「呜哇!」「呀啊!」
社员们皆陷入恐慌,只有一旁的隅田老师非常冷静。「割得很深吗?」
由良老师轻轻摇头。
「那么,总之快去清洗一下吧。」
由良老师点了点头后,静静起身,走进美术准备教室。
社员们因震惊和恐惧而噙着泪目,同时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但隅田老师从容不迫地说:「由良常常会像刚才那样做出不明所以的举动,要是每一次都大惊小怪,可会没完没了。」
这算什么啊?
所有社员都目瞪口呆。
紧接着,隅田老师也走进了美术准备教室。由良老师迟迟没有回来,这段间隔长得足以让兴奋得一头热的女孩子们恢复理智。
这种气氛就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
不久之后,学姐们站起身,开始收拾现场。似乎是对过度兴奋的自己感到难为情,个个沉默不语,连在一旁看着的我也觉得有些凄凉。
我佯装喝光剩余的冰红茶,试着咬住玻璃杯边缘,而且施加的力道还不小,但玻璃杯一点破裂的迹象也没有。究竟要使出多大的力量,才有办法做到咬破玻璃杯这种特技啊?
结果到头来,最可怕的怪谈是由良老师吗?
2
我们学校的学艺科目是选修,分别有美术、音乐和书法,而且只修一个学年。因为是只有普通科的严格升学学校,不太会将时间分配给与考试无关的科目。
学艺科目向来是两、三个班级一起上,因此校内第一批上由良老师课的学生,是一年八班和九班的美术选修生。
星期二第一节,美术教室。
由良老师站在讲台上,一面打开教科书一面概述人物画,看起来毫不胆怯畏缩不知这是他的个性还是机智,明明应该是初次上阵,却一点紧张的神色也没有,上起课来非常从容自若。
「鉴赏人物画之际,我希望各位能够预先了解那幅作品的创作年代,以及当时人们在绘画当中追求什么?价值又在于哪里?比方说教科书第十四页的第三张图——」
昨天由良老师才做出咬破玻璃杯这种怪异行为而受伤流血,但伤口似乎没有大碍,嘴巴既没有肿起来,也没有留下任何伤痕,看起来也不妨碍说话。
「说到埃及的壁画,人物像明明都是侧脸,眼睛却又画成了正面时的模样。另外,手脚也都是从侧面看过去时的模样吧,但胸部却又是对着正前方。结果就形成了这般扭曲的人体。各位了解了吗?」
至于指导员隅田老师,他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恍惚出神地眺望窗外……不,看那样子,搞不好是在睡觉。隅田老师是所谓的眯眯眼,经常让我们误以为他眼睛闭着但其实是张开,然而实际上却又真的是闭着——利用这种取巧的手法,将学生们耍得团团转。
「虽然现代人会觉得这些画有些奇怪,但对于活在当时、画这些壁画的人而言,这就是正确的画。这也是因为对古埃及人来说,用完整的形状画出每一个部位是非常重要的——」
亲眼见到了传闻中的实习老师后,教室内并未如我预期地掀起轩然大波,反而相当安静沉稳。果然升上高中以后,大家都具备了一定的自制能力,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上课期间都不会像中小学生一样喧哗吵闹。
——我很想这么认为。
但今天美术课的气氛明显异于以往。所有人都坐立难安似地沉不住气。这种情况就称作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吧?这股紧张感难以用笔墨形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稀奇——
「老师,我有问题!」
所有学生倒抽口气。
不合时宜地兴奋大喊的人名叫前田,是我们一年九班的男生。可说是每个班级里一定会有一个的起哄角色,明明没有人拜托他,仍会一马当先地炒热现场气氛。
站在讲台上的由良老师似乎没有因为讲课被打断而感到不悦,看向前田说:「怎么了吗?」
「老师有女朋友吗?」
美术教室里的空气仿佛一鼓作气膨胀了好几倍。没错,恐怕大家都想问这个问题。有不少女生也都露出了「前田,干得好啊!」的表情。如今在场所有人的耳朵和眼睛,都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拉往由良老师身上。对于这名美男子的隐私,大家再也掩饰不了好奇心。
由良老师对于现场这非比寻常的氛围眉头皱也不皱,以平静的口吻说:
「那你有女朋友吗?」
教室内的焦点瞬间转移到了前田身上。
「咦~什么嘛,把问题丢回来吗?真受不了,嘿嘿嘿嘿。」前田身体扭捏了好一阵子后,最后害羞地回道:「算有吧。」
周围的男生立即小声地喝倒采。「浑帐!」「给我滚回去!」
「是吗?」由良老师徐徐点头后,目光笔直地望向前田。
「要好好珍惜!」
这一句话他说得泰然自若,破坏力却是无与伦比。
这时在场的所有学生无一悻免地浑身一阵发麻,还有不少人脸颊变得火红。用成语来表示的话,正可说是「一箭穿心」。连发问者前田也被击沉,老实地回答「是」之后就坐回原位。面对数十名多愁善感的高中一年级生,由良老师没有一丝踌躇地投以强烈的直球,却依然一派冷静沉着,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般,又开始概述古希腊美术的人物表现。
换言之,我们没两下子就被敷衍带过了。
放学后,打扫完教室,我前往美术教室。
美术教室里只有小丸学长和由良老师两个人。由于建盖时面积就比一般教室还大,所以人数一少,便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不不不,原本就是这样了。这才是美术教室本来的模样。是昨天太反常了。
唯一的二年级男生小丸学长正坐在一如既往的位置上,一如既往地认真刻着能剧面具。他现在似乎正刻著名为小癋见的鬼神面具。(注:小癋见是能剧面具的一种,特徴为面呈红色,双目瞪大,嘴巴紧闭。)
听说小丸学长自从入社以来,就像在做某种修行般,一直不间断地刻着能面。雕刻能面可说是非常古雅的选择,但据悉小丸学长的爷爷是这个领域的专家,学长也在懂事之前就镇日与能面为伍。更何况他还拥有一套自己的凿刀工具,看得出相当熟悉此道。
由良老师则脱下了代替室内鞋的凉鞋,规规矩矩地抱膝坐在小丸学长身旁的椅子上,专注地看着他那灵活的凿刻动作。这样看来,真不知道谁才是学生,谁才是老师呢。
我随便找了张桌子放下书包。,「……老师。」
「嗯?」
「今天你成功逃脱了呢。」
老师似乎轻笑了声。「真的会有学生问那种问题呢。」
「那么,结果老师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由良老师放下膝盖,让双脚着地,同时对我苦笑。「你这么在意这件事情吗?」
「不,我是还好啦。」我不自觉看向自己的脚尖。「是班上女同学因为我是美术社社员,要我来问问你。」
由良老师像在表示感叹般摇了摇头,视线又拉回到小丸学长的手上。「既然大家这么锲而不舍,不回应大家的期待就太过意不去了。我没有女朋友喔。」
这个答案真是出人意表。
因为我以为他是有女朋友,才会敷衍我们。
「没有吗?老师看起来明明很受欢迎。」
「是吗?」
「当然是啊,有着那副长相,你还说这种话。班上的女生都超级兴奋喔。」
「那你就对那些女孩子说,男人不只看脸而已。」
「由我来说的话,根本只能算是死鸭子嘴硬吧。」
人类中到底是哪个家伙,最先开口说出「男人不是看脸,是靠内在」这句话的啊?真是太不负责任了。这种话不过是丑人中的丑人为了丑人所说的善意谎言。实际上看到漂亮的人以后,都会对其向心力和影响力感到吃惊,也会被迫体认到自己与他们是不同的人种。因为人类无论如何都会受美丽的事物吸引,甚至到了可悲的地步。
「呵呵。」由良老师微微垂下眼帘笑道:「不论长相如何,只要不敞开心房,就不会有人珍惜你喔。」
他在说什么啊。
受到上天眷顾的人,根本不明白不受眷顾的人的心情吧……
「那日野呢?」
「咦?」
「你没有吗?」
感觉上由良老师并不是真的感到好奇才问,而是既然被问了这个问题,姑且就先反问回去吧——就是一种形式上的提问。明明不感兴趣还问,真是浪费时间,但相对而言,不在这个时机点反问的话,情况也会有些尴尬。所以这个过程就像是一种社交辞令。
但面对社交辞令时要开心还是不开心,就是个人的自由了吧。
我极度不悦地立即答道:「没有。」
「是喔。那喜欢的女孩子呢?」
「也没有。」
「是喔。」
好的,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走向美术准备教室。
目前我正专心在绘制油画上,主题是展翅翱翔的隼,参考资料是从图书室借来的彩色图鉴。
我在美术教室和美术准备教室之间来来往往,忙碌地准备作画的材料。
另一方面,由良老师不知从哪里拿出了木板,在小丸学长的指导下,动作笨拙地使起雕刻刀……这样一来,真的搞不清楚谁才是学生,谁才是老师呢。
立起画架,放上画布后,我再一次走进准备教室。
教室内充满潮湿的气味,空气窒闷不流通,但因为一早起就在下雨,所以无法打开窗户。雨毫无止息的迹象,不断滴滴答答地打在玻璃窗上。距离日落还有一大段时间,但屋内已经暗到不开电灯就看不清楚细处——
在昏暗的准备教室角落里有其他人在。
「呜……!」心臓突然开始急遽跳动。
是绢川。她正啪当一声关上社员用的柜子。
接着一言不发地打横经过我,走进美术教室。
我无意识地目送的背影。
绢川是个有些古怪的女生。
入学以来,她一直穿着黑色裤袜,当然这不算违反校规,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进入六月,替换成夏季制服以后,她依然继续穿着黑色裤袜。我偶然间听到了女生们的窃窃私语,听说她连体育课更衣和测量身高体重时,也不脱下黑色裤袜。真是神秘。
另外还有一点。
她非常沉默寡言。
入学至今已经过了两个月以上,我却还没见过绢川跟其他人好好说上话。她并非是无法说话,只是极度地不爱说话。因此没有任何人知道她为什么一直穿着黑色裤袜,换言之即是没有朋友,也可说是脱离了团体生活。
不过,跟我没有关系。
我抱着画具回到美术教室。
由良老师正站在不镰钢流理台前洗着手,一派轻松地向用瓶子装水的绢川攀谈。
对了,由良老师还不了解绢川的性情。
「你是一年四班的绢川吧?原来你也是美术社社员。」
「…………」
「班会时间我也说过了,我暂时都会来美术社露面,请多指教了。」
「…………」
「绢川现在在画什么呢?」
「……没什么。」
绢川离开流理台后,直接走出了美术教室。
由良老师目送着她的背影,然后垂头丧气地走回小丸学长身旁。「我被讨厌了吗?」
「不是不是。」小丸学长露出苦笑道:「绢川对谁都是那样,请你别在意。」
「喔……」
由良老师看向绢川走出去的那扇大门,侧脸就像是闹别扭的小孩子。
……呵呵呵,由良老师受到打击了吗?
看样子这世上也有不为你倾倒的女生呢。
诸如此类的~
为此感到大快人心的我,是否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呢?
绢川是用随身携带型水彩组的瓶子装水,所以可能打算在户外写生吧。虽然外头在下雨。
另一方面,小丸学长轻拍了拍由良老师的肩膀说:「你真的不用放在心上。那家伙原本个性就很文静,现在又紧紧关上了心房,或者该说是不让人靠近她吧。不过,这也是有苦衷的,请你多多体谅了。」
「怎么说?」由良老师歪过脸庞。
我也在心里偏过头。这是什么意思?
「是火灾啦。因为那家伙曾遇过很严重的火灾。」
我第一次听说。
这好像也是小丸学长第一次谈及绢川。
有着工匠气质的小丸学长在雕刻能面时,多是淡漠又安静地专注在雕刻上,至少在美术教室里时,是个不多说废话的人。
然而现在却——
「大概是去年这时候吧,这附近的公寓发生了很大的火灾,你们记得吗?在本地的报纸还刊登了很大的篇幅呢。原因我记得是一个独居男子抽烟,不慎醸成火警。绢川一家人也住在那栋公寓里,很倒霉地碰巧就在起火点的正上方,所以整间房子都烧掉了。不幸中的大幸是没有人因此丧命,但她遇到那种事也真的很可怜。」
原来发生过这种事情啊。
大感震惊的我不由得脱口问道:「小丸学长,你为什么知道这种事情?」
「因为那家伙原本和我同年级啊。」
「咦?」
「绢川留级了喔。我想是那场火灾对她造成了打击,总之她一直无法来上学,所以也无法往上晋级。」
「这……这样子啊。」也就是说,她比我大一岁?真的假的?「我都不知道……不过,你怎么都没跟我说啊?」
「因为你看起来好像不擅长面对绢川啊,我想你大概没兴趣知道。」
不,我并不是不擅长面对她啦。
但在周遭的人眼里,我看来是那副样子吗?
「而且,这也不是可以逢人就说的事情。」语毕,小丸学长看向由良老师继续说:「不过,我想如果是老师的话,应该就没关系。虽说时间只有两周,但对于拥有内情的学生一无所知的话,有些时候会不太方便吧。所以,我想老师也了解吧,这件事请不要再告诉其他人了。」
「嗯。」由良老师顺从地点了点头。
我则没来由地有种遭到疏远的感觉。
3
还不到一个星期,实习老师的存在就变得一点也不稀奇,这波实习老师的热潮彻底消退。高中生的兴致通常来得快,去得也快。
只不过目前为止,不曾来过美术教室的女生以想考上美术大学为由,拜访由良老师并与他久聊的情况仍是屡见不鲜。那些女生的目的当然就只是想和由良老师聊天而已,很明显对美术大学没有好奇心以上的兴趣,但由良老师仍然笑容可掏地接待她们。
不。
竖耳倾听他们的对话后,我终于发现了。
由良老师非常善于岔开话题,也可以说非常善于让对方跟着自己的步调走。
无论以夺取老师芳心为目的的女学生们如何猛烈地主动进攻,拼命想将话题转往个人隐私,由良老师都会一一挡下那些攻势,但对方却毫无所觉,对话内容依然一丝一毫也没有偏离如何考上美术大学这个话题。这根本是一项特技了,而且老师还做得得心应手。最终女学生们都获得了与美术大学有关的小常识和入学资料,甚至还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走出美术教室。
由良老师多半很常遇到这种状况,已经习惯了吧?
毕竟有着那张俊脸嘛。
不管怎么说,看起来都是我穷极一生也无法习得的技能。
由良老师真的每天都过得随心所欲。他全然不将其他实习老师辛苦备课的模样放在眼里,彻底执行我行我素的作风。一下子画阿格里帕(石膏像)的铅笔素描,一下子躺在美术准备教室的沙发上翻阅漫画,但下一秒又将流理台的排水口清得干干净净。小丸学长在时,就在学长的指导下(立场早已完全颠倒)挥舞雕刻刀,雕着疑似能面的东西。唉~真好,看起来真是无忧无虑。
星期一,放学后。
美术教室里还是老样子,只有画着油画的我和刻着能面的小丸学长。由良老师不在。「我们招待实习老师喝下午茶吧!」因为上星期五他应邀参加了烹饪社主办的茶会,今天可能也受邀前往其他社参加活动了吧……我才这么心想时,他就从美术准备教室里探出头来。
「给你。」然后将一张明信片递给坐在画布前的我。
「从七月底起我会举办约一个星期左右的个展,不嫌弃的话就来看看吧。」
说完,他也将同样的明信片递给小丸学长。
小丸学长一看到明信片,双眼立即熠熠生辉。「个展?好厉害喔!」
「地点只是学生常用的便宜出租式画廊啦。」
「到时也放暑假了,我一定会去。老师什么时候会在?」
我毫不理会由良老师和小丸学长的对话,注视着明信片背面。上头是水纹般的蓝色圆画。仿佛真的水一样,看似正摇曳生波,耀眼闪烁地反射着日光。乍看之下,会以为只有蓝色系的颜色层层相叠,但凝神细瞧的话,每个笔画当中都还掺杂着形似纤维的绿、白、紫色。越是端详越有新发现,真是不可思议的画。
好漂亮。
我情不自禁开口问道:「也有明信片上的这幅画吗?」
由良老师笑着颔首。「有喔。」
「展示的画会贩卖吗?」
「如果有人想买的话。」
「很贵吗?」
「嗯~对高中生而言应该很贵吧。」
「喔……」我级续凝视着明信片上的画。
「对了。」由良老师又接着说。「一个设计的学长把我的画做成了明信片,虽然我不太想什么都拿来赚钱,但毕竟还剩下很多,所以我也预计卖明信片。这一张会卖一百圆。」
「是喔……」
这时,一名娇小的女学生摇摇晃晃地走进美术教室。
单凭绑成两条马尾的头发轮廓,就能知道是谁——
「嗨,绢川。」由良老师踩着轻盈的步伐走向绢川。明明初次见面时几乎被彻底无视,他看起来却完全不以为意。真是不屈不挠。
相较之下,绢川则是惊惧地绷紧身体。害怕的样子就像小动物一样,让人怀疑只要一发出偌大的声响,她可能就会一溜烟逃跑。
由良老师直爽地递出明信片。「这个,不嫌弃的话欢迎过来。」
绢川战战兢兢地接下明信片。
我一边看着画布,一边将注意力朝向绢川的方向,屏着气息观察事态的发展。
绢川好一半晌专心注视着明信片背面那幅蓝色画作。
「好漂亮的画喔。」
啊。
她说话了。
我不由得握紧画笔,心中感到难以言喻的震惊。尽管精神集中在凿刀刀尖上、佯装一脸若无其事,但其实小丸学长心里也感到吃惊吧?从我坐的位置无法窥看到小丸学长的表情。还是说,看见绢川像正常人一样说话,只有我一个人感受到强烈的冲击吗?
绢川更是问道:「这念作Kanata吗?」
「咦?」
「老师的名字。」
「……啊,我吗?嗯,对,念作Kanata。」
Kanata?啥?汉字是什么啊?我再次看向手中的明信片。方才我并没有留意,但上头确实写着「由良彼方个展」。是吗?老师的名字是彼方啊?总觉得很像他会有的名字。
「嗯。」由良老师再度点头。「我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喔。」
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既然是双胞胎,脸一定很像吧?咦~还有另一张相同的脸蛋吗?这算什么?真的有这种事情吗?真教人无法接受!
「我哥的名字叫作宛(Ataka)。」
「宛和彼方。」
「对。亲戚和朋友都叫我们宛彼(Atakana)。很像是茉奈佳奈吧?」(注:茉奈佳奈(Manakana)是日本的双胞胎演员,分别为三仓茉奈和三仓佳奈。)
绢川咯咯笑了起来。「真的耶。」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绢川笑了。
什么啊。搞什么嘛。为什么突然就敞开心房?脸吗?绢川,结果你也是看脸吗?……无所谓啦。跟我又没有关系。
于是,我再次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油画上——却不怎么顺利。
后来,绢川一如往常用携带式瓶子装完水后,就走出了美术教室。她果然是在户外写生吧。明明外头在下雨。
美术教室里仅剩下男丁后,众人分头做起自己的事。
小丸学长是雕刻能面。
我是画油画。
由良老师则是双臂环胸,伫立在我的不远后方处,默默地观察我画画。他并没有打岔说些什么,就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瞧。
……实在让人很难专心。
我重新尊敬起在这种极近距离的注视下,仍能泰然自若地雕刻能面的小丸学长。因为这就表示小丸学长在雕刻面具时非常专注。虽然反过来说,我好像就成了没什么专注力的人。
这样下去会毫无进展。我下定决心回过头。「那个……」
由良老师一脸乖巧地颔首。「嗯。」
「你一直盯着看的话,我很难动笔……」
「啊,要我滚到一边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很烦,快点消失?」
「都说不是了……老师,你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吗?」
「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你总有工作吧?」
「真要说的话,我今天的工作就是安静地守护日野画画吧。」
这个人在说什么啊。「用不着守护也没关系!」
「那我该做什么才好?」
咦?道件事要问我吗?
「我怎么知道。既然在美术教室,画画不就好了吗?」不假思索地说完,连我也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对喔。老师,请你画画吧。我想看老师画画的样子。对吧?小丸学长也想看吧?」
我并不期待对方会附和我,但还是顺着这股气势征询意见,于是小丸学长也表示:「的确有点想看呢。」
「你看吧。」
「啊~」由良老师皱起脸庞。「画画吗?」
看起来超级不情愿……
接下来好一会儿由良老师仍是嘀嘀咕咕地念念有词,但看见我和小丸学长都对他投以充满期待的眼神后,似乎终于举白旗投降。他慢吞吞地走进美术准备教室,抱着画具走回来。手上是一束旧报纸、一束82大小的白色模造纸,以及两把用旧的漆刷。
他在讲桌上铺满报纸后,再放上一张模造纸。虽说是讲桌,但美术教室里的讲桌几乎就和作业台没有两样,非常厚实坚固,大小也和一般教室的讲桌截然不同。就连B2尺寸的模造纸也能游刃有余地摊开来。
这时我已经停下画画的手,凑到由良老师准备作画的讲桌旁。既是应届美大生,又是实习老师和美术社毕业学长,更是画出了明信片背面那幅蓝色画作的男人,现在在此会如何画、又会画出怎样的作品呢?我非常好奇。心情就像碰巧在路上撞见街头表演般兴奋不已。
回过神时,小丸学长也不再雕刻能面,站在我的身旁。从他的表情读取不出任何思绪,但搞不好他的心情也和我一样。
由良老师准备了两种颜料。一种是近似橘色的深黄色,另一种是浅绿色。他将颜料各自放在模造纸的两侧。
然后脱下凉鞋,爬上讲桌。
最后在模造纸的最上方两边放置纸镇,准备似乎已经就绪。
由良老师在讲桌上正襟危坐,看着眼前崭新的模造纸,歪过头发出沉吟。「嗯……」接着再看向我和小丸学长。「你们有没有什么要求?」
「什么要求?」
「什么都可以喔。」
「那长尾鸡。」小丸学长说。
「噗哈!」由良老师噗哧一声说:「不愧是小丸,品味真是不凡呢。」
「昨天正好在电视上看到,我觉得超酷。」
「原来如此。」由良老师直起腰,在讲桌上咚地立起一只脚。
然后举高握着漆刷的两只漆刷。
「拭目以待吧,30mm漆刷二刀流!」
他喊着滑稽可笑的台词,并将吸饱了颜料的两把漆刷压在模造纸上,接着气势毫无削减地以极快速度接连画下线条。由于左右两边的漆刷颜色不同,互相交会的地方形成了绝妙的层次感。
这个人两只手都能画画吗?
右手与左手时而各自起舞,时而精准地互相同步。两只手有时又缠绕在一起,让漆刷互相交错。黄与绿错综复杂地连绵交织或是相互重叠,创造出绝对不会重复出现相同图案的细腻色调。
我本来还心想,没有打草稿就一鼓作气画画,B2尺寸的纸张会不会太大了啊?但我完全多虑了。他这种画法,B2的纸张甚至还嫌太小。
一旦颜色变淡,由良老师就豪迈地将漆刷压向颜料,然后再毫不中断地挥向模造纸。就连当下溅开来的颜料喷沫,也形成了某种效果。整体而言就像是卯足全力胡乱作画,但细部又纤细得教人大吃一惊:那样蓬松分岔的漆刷竟然能够画出这种效果。
真不知该说是大胆还是粗暴,总之是不拘于常规的画法,根本无法当作范本。但却有不容分说的吸引力,有着魅惑人心的节奏。我的目光无法从他行云流水般挥舞的笔尖上移开。然后——
「大概就是这样吧。」
由良老师放下漆刷。
栩栩如生的长尾鸡在雪白的模造纸上跃然而生。长尾鸡两脚踩在庭院的踏脚石上,伸长颈子,仿佛随时都要发出震耳欲聋的啼叫声。尾羽有如女人的头发般长长垂落,在地面上缠绕成漩涡,极具效果地呈现出了黄绿两色的分明层次。鸡冠和双脚的线条也都简单俐落,却有着确切的存在感,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公鸡的粗野狂放性情。
果然很厉害。
我几乎要发出赞叹。
但是我忍住了。
相较之下,「好厉害~!」小丸学长坦率地给予赞美。紧接着他轻手轻脚地拿开完成的画作,放在铺于地板的报纸上,再在讲桌铺上新的模造纸——明明老师没有拜托他,就一马当先地当起助手来。但撇开这点不说,也看得出学长少见地情绪激昂。「老师,接下来画可卡吧!」
「那是谁啊?」
「不是人,是小狗啦,我家养的小狗品种。」
「喔……」
「那画龙!」
「嗯,龙。」
了然于胸后,由良老师重新立起一边膝盖,再度豪气万千地将漆刷压在纸上,没有迟疑也没有停下双手思索,以仿佛要削开纸面的气势无拘无束地挥舞漆刷,不一会儿工夫,鲜艳的黄绿两色融化般地缠绕交错,宛如巧手捏制的手捏糖般,华美的东方龙于焉诞生,小丸学长又一次发出赞叹:「哇~这张也好棒。」
之后由良老师又应小丸学长的要求,画了Gachapin(注:Gachapin是日本富士电视台一个儿童节目的卡通人物。来自南方岛屿,是只全身绿色的恐龙。)、我们学校的教务主任和哞形金刚力士像。
我仅有一次刻意看向由良老师画画时的表情。作画时,他全身的动作就像浑然忘我地玩着游戏的孩子般充满雀跃,所以我想他的神情一定也非常开心吧——结果却是出乎我的预料,他的表情既僵硬又肃穆,认真得仿佛像要去杀人。由于本就是一张漂亮的脸蛋,看起来更是恐怖。我忍不住屏住呼吸。总觉得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于是佯装若无其事地别开目光。
不久之后,颜料见底了。见状,由良老师宣布:「本日已售罄。」随即嘿咻一声跳下讲桌,很快地开始收拾。
小丸学长站在排列于讲桌脚边的五张画作前,显得心罾员躁。
「欸~老师,这些画要怎么办?」
站在流理台前的由哀老师爽快地说:「丢了啊。」
「咦!太可惜了吧!要丢的话,不如给我。」
「我是无所谓,但那种东西你不介意吗?」
「不介意、不介意,完全不介意!这些画很棒喔,真的。」
由良老师暂时停止清洗,回过头来,露出微笑。他的右脸颊和下颔都沾上了绿色颜料。「那如果你有喜欢的,就带走吧。」
「好耶!」小丸学长蹲下。「我要拿给爷爷看。」
他选了龙和金刚力士像,拉起后放在一旁的桌上。由于还未完全干燥,无法卷起来。
「老师,放在桌上的这些画是我要带回去的,不要丢了喔。」
「是~」
就这样,小丸学长喜不自胜地回到了自己的指定席。
我也回到自己的油画前方。
看到了好东西后,我感到心满意足,也觉得上了一课。因为可以由始至终,在伸手就可触及的近距离下观看那种跃动感、那种运笔方式。没有比这更值得参考的观摩了。
但是比起这些,我更受到了仿佛遭到击垮的冲击。
被迫认清实力的差距后,我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断成了两截。当然,我非常清楚他和我的人生经历截然不同。对方是应届美术大学生,又是未来即将成为美术老师的种子,甚至还举办了个展。等级和才十五岁高中一年级的我本就是天差地别。会去比较的人才奇怪。这点我也很清楚。
可是,我也隐隐约约明白了,不管我再怎么累积人生历练,我都无法画出那样的作品吧?我再怎么竭尽所能也画不出那样的线条,也创造不出那样的层次。有些事情就是无法靠努力去弥补。
明明亲眼见到了压倒性的实力,小丸学长却还能天真无邪地雀跃欢呼,是因为他的兴趣只放在雕刻能面上,几乎不涉及绘画方面吗?
我看向画布。
我无法喜欢自己的作品。
比起花上好几个小时一笔一笔涂上的隼,仅用数分钟就一气呵成画完的长尾鸡看起来更加优雅轻盈,也更加强大。
是哪来的蠢蛋说上天不会赐予一个人两种天赋。
由良老师根本什么都拥有嘛。
看起来只要他想,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啊。
4
今天上学的电车又是人挤人,闷热得教人喘不过气来。在从前后左右推挤而来的人肉挤压
下,我甚至无法随心掌控自己的行动。由于不想被误认为是色狼,我以两手捉住吊环。
冷不防地,我忆起了上星期一在这个时间的电车上看见的绢川。
如今回想起来,她当时果然遇到了色狼吧?
胸口深处隐隐作痛……这就是所谓的罪恶感吧。
我应该上前救她脱离色狼的魔爪吧?虽然事到如今才反省这种事情也没有用,可是,果然当时我该去拯救她吧?毕竟我们认识。毕竟我察觉到了。毕竟我也在场……可是,可是,现实中我真的办得到吗?在人满为患的电车中拯救少女脱离色狼的魔爪,这种大胆的事,这样的我——
做得到吗?
在纷扰杂沓的车厢内。
绢川一脸不知所措。
长相猥琐,紧贴在她身后的是一名疑似上班族的男子。
见到情况不太对劲,我穿梭在乘客之间,迅速朝他们逼近。
然后一把抓住色狼的手臂。
——住手,对方看起来很厌恶吧?
绢川的双眼闪闪发亮。
——日……日野同学。
色狼顿时脸色惨白。
——……你做什么啊……
——还问我做什么。你这个色狼!我全都看到了。
——噫!对……对不起,对不起!我下次不敢了。
——别废话了,下一站下车吧。我要把你交给站务员。
四周的乘客也协助我压制住色狼,然后对我投以赞许的眼光。
电车停下后,车门打开,其他乘客让出道路。
——好了,绢川也下车吧。
——日野同学,我……
——已经逮到色狼了,你可以放心了。
——可是,我觉得好丢脸……
——为什么?
——因为,我遇到了色狼喔?
——绢川根本不需要觉得丢脸。做错事的是色狼。你只要抬头挺胸就好了。你的价值并不会因为遇到色狼这点小事就下降。
——说得也是呢。日野同学,谢谢你。
绢川吟吟微笑——
诸如此类的~
大概是因为我很少拯救女孩子,也很少被女孩子感谢,连我也觉得这个想像真是乏善可陈。没错,这是想像。是妄想。
英勇的我,和对我微笑的绢川,都只存在于我的妄想中。
星期二第一节。一年八班和九班,实习老师由良上的第二堂美术课。
今天的上课内容,是从上一堂课后来画的数张人物速写中挑出喜欢的一张,再依个人喜好加以上色。只要是能在美术教室里备齐的画具,什么都可以。多数人都选择容易上手的水彩和粉蜡笔,较有挑战精神的人则是做拼贴画。我保守地选择了水彩。原本单是画铅笔线条就很有趣味了,但一边沿着铅笔线一边上色后,只要画得顺利,就会觉得自己画画的功力好像稍微变好了。
实习老师由良在一年八班和九班上的这两次各五十分钟的课,皆没有发生什么问题,也博得了大部分人的好评,就此成功落幕。
上完课,从东大楼四楼的美术教室返回西大楼二楼教室途中,和我一样选修美术的宫川说:
「这样一来,我和由良就再也不会有牵扯了。」
「是啊。」
「不过,你是美术社的,还得继续跟他相处才行呢。很辛苦吧?」
「……嗯,还好啦。」咦?他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遗有好一段时间,你都不得不看女生们如何百般讨好由良吧?不觉得很郁卒吗?话说回来,由良他绝对知道自己有一张俊帅的脸蛋,言行举止间都透露着十足十的自信嘛。感觉上他就是那种从以前到现在,都活在旁人羡慕眼光中的人。」
啊啊,是指这回事啊。
对于宫川吐露的不平和不满,我油然升起亲切感且觉得耳熟。这也难怪,因为最近说出类似这种不平和不满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是吗?原来大家的偏见都大同小异啊。
「啊~嗯,是啊……发花痴的女生们都以想了解美术大学为借口,经常跑来美术教室找由良老师。不过这么说来,当时他也都是一脸女生靠近自己是天经地义的表情。」
「真的假的?那还真教人受不了耶~」宫川笑了起来。
「对啊。」我也笑了。
不对吧?另一个我在心底抗议。由良老师不论面对多少女孩子,从来都没有表现出轿傲自大的模样。关于这一点,比起其他人,这一周来几乎每天都与他见面的我应该最为清楚。然而,我却顺着当下的气氛,编出莫须有的谎言,在背地里说由良老师的坏话。
他确实有些地方很让人嫉妒,但其实是个好人。
更何况也是我擅自要「嫉妒」他,由良老师什么坏事也没有做。
明明是个好人。
却无法克制地嫉妒他。
我看向窗外。今天尽管没有下雨,深灰色的乌云依然密实地覆盖住了整片天空。空气也潮湿又沉闷。身体好像要发霉了。
上完课后,我前往美术社,漠然地画着油画,然后回家——走在返家的路途上,准备结束这一成不变又循规蹈矩的一天。直到在车站的验票口前,我才惊觉自己的疏失。
定期车票不见了。不在书包,也不在制服口袋里。
我忘在哪里了吗?还是弄丢了——我飞快动起脑筋思索,忽然回想起来。回家之前,我心想今天也把教科书留在学校吧,就一股脑把书包里的东西都放进美术准备教室的柜子里。对了,定期车票八成是混在里头了。
既然在美术准教室的柜子里,就不会被偷走也不会被丢掉吧。钱包我带在身上,只要买票,今天也可以就此回家。可是,我又不想花用不着花的钱……
怎么办?犹豫了一瞬后,我还是决定回头去拿。虽然必须在学校和车站间再往返一次,实在麻烦至极,但是也没有办法。
我记得是在宣告放学的钟声响起之际开始下雨的。
之后就一秒钟也没有停过,一直滴滴答答地下着。
学生出入口玄关已经关上,所以我从教职员玄关走进校舍。由于天气不好,说当然也是理所当然,校园和学生出入口玄关前,都没有平日释放着让人感到闷热的存在感的运动社员身影,非但如此,连一向总是留到很晚的管乐社和合唱团的练习声也没有。在悄然无声的老旧校舍中,唯独淅淅沥沥的雨声清晰回荡。
再加上湿气相当重,夜晚的学校显得十分阴森。
……事情赶快办完,赶快回家吧。
我打起精神一鼓作气跑上四楼,这样固然很好,但四楼的所有电灯都是暗的。窗户虽然面向中庭,但这里是四楼,原本户外的灯光就很微弱,如今更是照不到这里来。消防栓的红灯更让人浑身发毛。
我尽可能只看着地板,在走廊上起脚飞奔,迅速冲进美术准备教室后,总之先开了灯,这才松一口气。我翻找着社员用柜子,发现了定期车票。我感到如释重负,同时将车票塞进口袋——
有人。
通往美术教室的门扉略微敞开。另外一头,混在如噪音般毫不间断的雨声中,有某种生物的气息。果然,美术教室里有人。这种时间在这里做什么啊?连灯也没开。
在些许的好奇心驱使下,我不由自主地靠近门扉。
偏偏这个时候,我猛然忆起了女社员们说过的谣言。那个既可疑、老套又无聊的鬼故事——听说半夜美术教室里明明没有半个人,窗户却打开着,里头出现了白色的人影——有几个留到很晚的运动社社员都目击到了——一个头发很长的女学生无神地站在窗边——好几年前有个女学生从美术教室的窗户跳下去死掉了——那个女生没能成佛——
「由良老师?」
由良老师正背对着窗户,坐在置于窗边的椅子上。面朝向我后,昏暗中,他就像魔术师一样笑了……也许只是看起来像在笑。流过玻璃窗的雨水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形成直条纹的阴影,可能只是那些阴影让他看起来像是在笑。
「你以为我是幽灵吗?」
「你的脸颊在抽搐喔。」
在抽搐吗?我抬起掌心用力搓了搓脸颊。由良老师混着笑声说道:「也不用搓得那么用力吧。」这个声音听来是平常的由良老师,我的紧张不自觉地舒缓开来。
我缓慢走进美术教室。「那个,你在做什么?」
由良老师轻轻举高两手。右手拿着美工刀,左手是铅笔。
「……在削铅笔?」
「嗯。」
他用两膝盖夹住垃圾桶,调整角度好让铅笔屑能掉进去后,沙沙沙地动起美工刀。不一会儿光景,他就削好了手上那只船笔,拿起下一只铅笔。每一片铅笔屑都又大又厚,却仍然确实削出了笔芯。动作果然准确又灵敏。
可是,这种事情用不着留到这么晚还要做吧?在这种地方,还不开电灯。
「我是一边削船笔,一边思考人生喔。」
由良老师像在开玩笑地说。
「喔……思考人生吗?」但听来真像在骗人。
「我没有骗人喔。」
「咦!」他会读心术吗!
「我不会读心术喔。」
哇啊!
由良老师嘻嘻笑了起来。「日野什么都反应在脸上呢~」
「…………」
「虽说人生,但也不是真的那么深奥,好比说接下来该走哪一条路?就只是在想这种非常私人的问题而已。像是真不想参加求职活动~但继续往上升学的话又毫无头绪~毕业制作真是麻烦~写申请书真是麻烦~写指导要领真是麻烦~之类的。」
呜哇啊,这个人感觉真糟糕。
「那个~老师你……正确来说是实习老师,不就是要当老师吗?因为,既然会来这里教育实习,就表示你想当老师吧?」
「并非所有人都想喔,也有很多人只是想拿到执照。」
「是这样子吗?」
「就是这样子。」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
不过,也对。现在这社会,会热情洋溢地向学生喊道:「我的梦想就是当老师!」这种志向耿直的青年已经很少看到了。
「那么,老师也只是想拿到执照吗?」
「不知道呢~」
「毕竟当老师看来很辛苦啊。」
「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去旅行。」
「什么?」
「在开始工作、无法自由行动之前,我想先出去旅行很长一段时间。像是蒙古大草原、乌尤尼盐湖和撒哈拉沙漠等等,我想一个人在那种地方无所事事地信步闲晃。」
「喔……」
「我有个学长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走遍全亚洲。啊,将我的画制成大量明信片的就是那位学长,听了他的描述以后,我就觉得好羡慕,也好想去旅行。不过,果然最大的问题就是手头太拮据了。该怎么筹到最重要的旅费呢?眼下这是我最大的烦恼。」
「……大人常常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烦恼呢。」
「对啊。真要说烦恼的话,小孩子烦恼起来应该都比大人痛苦吧。」
「咦?」
由良老师停下手,朝削得无比尖锐的铅笔吹了口气。「因为小孩子和大人不一样,逃避的途径有限啊。」
「是……吗?」
「是啊。大人都用轻松的方式过日子喔。」
「喔……」
「那么——」由良老师站起身。「该回去了呢。既削完了所有铅笔,幽灵好像也不会出现。」
「什么幽灵……那不过是谣言而已。」
由良老师别起一边嘴角轻声笑道;「是啊。」
他喀啦作响地束起大量已削毕的铅笔,动作俐落地开始收拾善后。
「该不会老师是真的想看到幽灵,才这么晚还留在学校吧?」
由良老师仅是略微耸肩,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没来由地看向窗外。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种时间从这里俯瞰窗外的景色。夜晚的玻璃窗冰冷得让人发寒,因毛毛雨而朦胧氤氲的广阔校园看起来仿佛沉在阴暗的水底。远方点点伫立的街灯白光飘渺地晕开。
「……那么,呃,我也要回去了。再见。」
「再见。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喔。」
「是。」我有气无力地应声,同时走出美术教室。这时才终于惊觉「我又被他岔开话题了」。他并没有回答我提出的「要当老师吗?」这个问题。这个人真的很擅长岔开话题呢……
不过,算啦。
我重新抱好书包,走向楼梯。
一边走,我一边忽然心想:对了,我今天说了他的坏话呢。没错。也是因为当时宫川很激动,我就跟着说了相当过分的话,还随口捏造了谎话。啊啊~我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呢?
让我感到自责的后悔袭来,我几乎想缩起身体。
实际上站在本人面前后,自己犯下过错时的幼稚和愚蠢,仿佛都弹回来压在自己身上。我不想再有这种感受了,所以我绝对不再说别人的坏话……但就算在心底发誓,我一定还是会忘记这个誓言,任由当下的气氛摆布自己,再度说别人的坏话吧?然后又会重复相同的后悔。我隐约可以预知到。既然可以预知,那努力改善就好了。但是,明明只要改善就好,我却每次都无法成功。我也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打从以前就是这样,我的意志力还真薄弱呢……
啪哒。
某灌湿漉漉的东西触碰到亚麻地板的声音。
距离感觉相当近,因此我不假思索地抬起头。
昏暗走廊的前方,有个人正站在化学教室前面。消防栓的红灯形成逆光,所以看不见对方的脸,但一如我正看着对方一样,对方也正看着我。是名有着纤瘦手脚的长发女学生——
我全身霎时窜起鸡皮疙瘩。
我想后退,双脚却不稳地绊倒,整个人往后重重跌坐在地。便当盒和不锈钢瓶从掉落在地的书包口中滚出,在夜晚的走廊上发出了尖锐的声响。
大概是听到了这阵声音吧,由良老师从美术准备教室探出头来。他看向我,紧接着立即注意到站在走廊彼端的人影,倒吸一口气。
下一秒,人影转身拔腿狂奔。对方好像真的光着脚,发出了啪答啪答的含水踏步声。由良老师弹起似地一个箭步冲出美术准备教室,倏地开始追起披散着一头长发奔跑的那道人影。
人影跑过化学教室之后,猛然右转,奔向西边楼梯。紧追在后的由良老师也同样消失在转角后方——
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发生。
我孤零零一个人留在昏暗的走廊上。
维持着跌坐在地的姿势,地板的冰冷隔着裤子透至肌肤。
每扇窗户应该都已上了锁,但一阵微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抚过了我的颈项。我再次全身冒起鸡皮疙瘩,膝盖和手肘都有些瑟瑟发抖。
「呜呜。」
搞什么,由良老师那个笨蛋。别管那种东西不就好了吗,干嘛要追上去,他不害怕吗?总之,我无法忍受自已一个人静静待在这种阴暗的场所,于是鞭策自己发抖的四肢,勉力直起腰,没有捡起掉落地上的书包,也开始迈步奔跑。
经过化学教室前面,冲下西边楼梯。
在我前面的那两个人跑到哪个楼层了?跑到一楼了吗?还是停在中间的楼层?——就在我如此寻思的时候,三楼传来了细微的声响。因此我也跑向三楼。仅并列着三年级生教室的这个楼层也和四楼一样,漆黑阴暗,毫无人迹。
我提心吊胆地奔过极短的走廊,别过转角。在长长走廊的前方,看见了人影和由良老师。其中一人光着脚,另一人穿着凉鞋。两人脚上都是不适合跑步的状态,但仍是竭力往前狂奔。这点光看他们背影的轮廓就能知道。
由良老师的声音在时间仿佛静止般的走廊上回荡。
「等一下!」
他的嗓音真切到让人不由得心头一凛。
这时,人影在什么也没有的地方绊倒,往前狠狠摔了一跤。身体正面似乎结结实实地撞在亚麻地板上,传来了跟漫画效果音一模一样的「砰咚」声响。连跑在相当后方的我也听得清清楚楚。
由良老师顷刻间追上对方,朝趴在地上的人影伸长手——
「喂,绢川!」
咦?
绢川?
跌倒的绢川依然趴在地上,但紧紧缩起身子。平日总是整整齐齐地绑成两条马尾的长发如帘幕般往下垂落,彻底覆盖住了她的侧脸。
「不要看我!」
她的音量并不大,但这记令人心痛的悲鸣仍是撼动了昏暗的走廊。
闻言,由良老师也蓦地停下所有动作。
绢川更是顽强地缩起身觞。「不要看我。」
「我知道了,我不看,我不看。」由良老师后退数步,背对绢川蹲下。「喏,你看,我没有看你了。」
绢川吃惊地抬起头,脸頼如贝壳的内侧般光滑白皙。
我在与由良老师有段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但绢川正眼也不瞧我一眼,只是注视着如犯人般跪在地上的由良老师的背影。
由良老师静静问道:「你为什么要逃跑?」
「…………」
「不想说吗?」
「……老师为什么要追上来?」
「嗯,因为看到有人逃跑,就会想追上去嘛。会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
「既然没有做坏事,用不着逃跑吧?」
「因为,老师一定会叫我赶快回家吧?还会质问我这么晚了在做什么。」
「我才不会。在还没问清楚详情之前,我不会说那种话。」
「…………」
「喂,绢川,你来美术教室做什——啊!我知道了!」
突如其来的大嗓门让我和绢川都吓得跳了起来。
另一方面,由良老师却笑咪咪地不慌不忙说道:「是为了运动服吧?你是来借放在美术准备教室里的运动服,没错吧?」
听到这个问题,绢川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反应,但是——
最后,她依旧低垂着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回答:「是的。」
「我知道了。我去拿过来,你就在这里等我吧,别乱跑喔。」
由良老师站起身,经过在原地呆若木鸡的我,啪哒啪哒地踩着凉鞋冲上楼梯。我再一次目不转睛地端详紧紧低头的绢川,无法移开目光。我明白了由良老师为什么会察觉到「她是来借运动服」。因为绢川的制服彻底湿透,而且,她没有穿着黑色裤袜。从裙子底下露出来的两只脚,可见之处几乎无一遗漏地布满了暗红色的烧伤痕迹。
5
由良老师所说的「放在美术准备教室里的运动服」,是好几年前美术社毕业学长姐留下的纪念品,偶尔美术社员会借来当工作服。
绢川抱着由良老师取来的运动服和毛巾走进附近的女生厕所,上下半身都换上了运动服走出来后,默然无语地走过我和由良老师面前,再默然无语地走上楼梯。是打算回美术教室吧?由良老师则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跟在绢川后头。由于必须拿回书包,我也跟着走在后方。
夜晚的学校里,运动服女学生、实习老师和制服男学生正排成一列走着。
仔细想想,这幅画面还真是诡异……
抵达四楼的美术准备教室前,我捡起书包和散落一地的物品,准备就此返家。但由良老师却扣住我的肩膀,我还来不及抗议,就把我推进了美术教室里。「等我一下。」由良老师笑容可掬地说完,就走进美术准备教室。
在美术教室里,我和轻轻坐在窗边椅子上的绢川两人独处。
我感到非常、非常地如坐针毡。
然后偷瞄向绢川。
绢川也正盯着我瞧。
我慌忙别开视线。
绢川用微弱得几乎要混进雨声中的声音说:「你看到了吧?」
嗯?
难不成,现在是在问我?
我有些不敢置信,再次看向绢川。
绢川无庸置疑正看着我说话。「你看到了对吧?」
「啊,你……你指什么?」
坦白说,这是我第一次和绢川正面交谈。
绢川毫不明白我的无措,淡漠地垂下视线,瞪着自己的膝盖一带。瞪着她的双脚,她的烧伤。
我几乎是反射性地忙不迭摇头。「我没看到。」
她即刻抬头。
「你骗人。」
说完,她用湿润又充血的双眼狠瞪向我。
我的心臓猛地大力一跳。
回去吧。
总觉得不能再继续留在这里。
「我真的没有看到。」
我手忙脚乱地抱起书包,一骨碌转身,走向大门——后领却被人一把抓住,紧接着有人勒住我的脖子。「唔!」
「你要去哪里?」是由良老师,还不符合他年纪地鼓着腮帮子,另一只手则捧着放有三个茶杯的盘子。
「那……那、那个,我要回去了。」
「啊?我也泡了日野的茶喔。而且是玉露耶,玉露。要回去的话,喝完这杯茶再回去吧。」
「咦?可是——」
「怎么?还是说,你不敢喝我泡的玉露?」
「不,那个——」
「好了好了~来,请享用~」他将茶杯硬塞进我手里。
……啊啊啊,可恶,这算什么嘛!
「味道果然很棒。隅田老师那家伙,竟然把这么好的茶叶藏在柜子后头。」
由良老师喝了一口自己泡的玉露后,心满意足地眯起双眼。
我则随便找了张附近的椅子坐下,注视着手中的茶杯。看样子不先喝完这一杯,老师不会放我回去。于是乎,我咕噜喝了一大口。由于刚泡好,我猜想应该很烫,做好觉悟后,没想到意外地不热也不冷。而且——
「老师,这杯茶是不是加了高汤啊?」
味道非常地浓郁。不苦,反而……该说是香醇甘甜吗?由于我先入为主地认为高级的茶都很苦,所以舌头一时间感到混乱。我一点也不觉得像在喝茶,所以才怀疑由良老师是不是恶作剧地加了高汤,或是其他可以改变味道的东西。如果是这个人,搞不好有可能。
「噗哈哈哈!」于是由良老师捧腹大笑。「并没有、并没有!」
「可是,喝起来味道非常……」
「嗯。喝习惯宝特瓶装茶的话,就会这么认为吧。不过,这种浓郁又爽口的甜味,才是茶叶本来的味道喔。透过理解茶叶的性质,再配合茶叶的种类泡茶的话,就能引导出最好的味道。」
由良老师说着很像是宝特瓶饮料广告里会出现的台词,接着继续侃侃而谈。诸如「决定茶的味道的,是儿茶素这项苦味成分和茶胺酸这项甜味成分」云云。「听说热水的温度越高,越能浸泡出大量的儿茶素,但茶胺酸的释出与热水的温度没有关系,所以泡玉露时,温度以五十度到六十度为佳」云云。「儿茶素可以持续释出几十分钟,但相对地,茶胺酸浸泡数分钟后就会停止释出,所以泡玉露时,基本上泡两分钟就好」云云。
……讲得真久耶~
被迫单方面无止尽地聆听自己毫无兴趣的话题,真是一种折磨。我的专注力很快开始涣散,不自觉地偷偷觑向绢川。绢川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用白皙的手掌包覆住茶杯,按着自己的步调小口小口喝茶。
就在由良老师的长篇大论总算告一段落之际,绢川细声说道:
「老师知道得真详细呢。」
「哪里哪里,只要是喜欢茶的人,这些事情都是常识喔。」
「老师喜欢茶吗?」
「嗯~不至于喜欢到一天到晚都在想茶的事情啦,但比起咖啡或是红茶,我应该还是最爱日本茶吧呢?」
「我……也比较喜欢日本茶。」
「喔喔~那我们真是气味相投呢。」
两人从日本茶开始,一路讨论到什么食物适合搭配日本茶,又聊到学校附近的日式点心店。插不上话的我实在很想找借口离开这里,一口气喝完剩下的玉露,然后寻找着主动提出退场的时机。
但话又说回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绢川说这么多话。
果然因为对象是由良老师吗?明明无法面对成天在一起的同班同学和美术社员,却能对仅认识数天的由良老师打开心房吗?绢川究竟喜欢这个奇怪的实习老师哪一点?
……虽然怎样都无所谓啦。
绢川问:「难不成老师会茶道?」
「我没在学,但我的母亲是茶道老师。」
「这样子啊?」
「对啊。她就在家里开设茶道教室,所以我日常生活中本来就很常碰到茶了。」
「哇……」
「我母亲一逮到机会,就耳提面命要我也学习茶道的礼仪,但由于日常生活中太常碰到了,我反而想不到重新好好学习的理由。话说回来,绢川为什么会全身都湿答答的?」
由良老师一百八十度急转弯般骤然改变话题,而且提问的内容还一口气跳过了前言甚至是开场白,冷不防就直捣问题的核心。真是单刀直入得彻底。由于太过惊讶,我原本济到喉咙的「我要回去了」这句话不由得就缩了回去。
措手不及的绢川也吃惊得张口结舌。
「为……为什么吗?」
她用掩饰不了慌张的双眼瞥了我一眼。
啊。
是吗?
她不想被我听到吧?
说得也是呢。
绢川打开心房的对象只有由良老师而已。当然不想被我听到复杂内情的真正理由吧。况且我在这里本来就格格不入。我不该待在这里。让他们两人独处就好了。是因为由良老师制止了我,我才会不得已地赖着不走,但应该要察言观色,早点回家才是。
我抱着书包站起身说:「那个,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于是由良老师一脸大感不解似地歪过头。「为什么?」
「什……什么为什么!」: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应该要明白吧!还是说,这个人比我还不会察言观色?不,他是故意不察言观色吧?不管是哪一种,都太恶劣了。
就在我苦恼该反驳还是该无视的那一瞬间——
「那个……」绢川咚的一声踢开椅子起身。「我先回去好了。」
她的音量很小,但话声很坚决。
由良老师和我怔怔地望着绢川。
「呃……至于我为什么会全身湿透,其实原因没什么大不了的。」绢川一鼓作气地滔滔不绝开口说:「我最近一直在校内各处写生,因为我原本就很喜欢画风景了。然后,今天是在社办长屋的阴影处画樱花行道树——」
所谓社办长屋,指的是我们校内第二社团办公室大楼。平房构造的第二社团办公室大楼就在操场旁边,棒球社、足球社和田径社等主要以操场为活动场地的体育类社团办公室都在那里。的确,从那里的话,可以清楚看见仿佛要淹没操场东边侧面、成排种植的樱花树。
「我开始写生的时候天还是阴的,但中途下起雨来,我就无法离开了。而且我今天不小心忘了带伞。我本来心想,雨应该不久就会停了吧,于是在原地静静等着,但雨不仅没有停,还越下越大,我只好狠下心来一路跑到校舍。可是,我跑步速度很慢。光是穿过操场,整个人就淋成了落汤鸡,然后就……」
然后就凑巧在美术准备教室前面碰上我。
她会连遮住烧伤的黑色裤袜也脱掉,有部分原因是跑过操场后,雨水和泥巴都溅在袜子上,觉得很不舒服吧?但最主要的原因多半是以为学校里已经没有半个人了。
可是……开始下雨,是在放学钟声响起之后吧?如果她从那时候一直待到现在,就表示她画了很长一段时间。究竟是绢川这名女生太过迟钝,还是她真的太喜欢画画了?或是两者皆有?
「也就是说——」由良老师说:「你一直待在社办长屋那里画画,然后画到这么晚吗?」
绢川缩起脖子回道:「是的。」
「联络过家人了吗?太晚回去的话,他们会担心吧?」
「不。因为……我家今天不会有人在……真要说的话,是经常都不在家,所以没问题的。而且,我原本打算今天住在美术准备教室。」
「住在美术准备教室?」
这个始料未及的想法教我吃惊,不由得就脱口反问。
绢川露出糟了的表情,难以启齿似地结结巴巴解释道:「我……我有时候会不想回家。自从发生过火灾以后,如果在家里睡觉,有时半夜会突然惊醒。这让我感到很害怕。家里又没有半个人的话,更是觉得恐怖……而且,早上搭电车也让我很痛苦。所以,心想就干脆住在学校吧。当然,一开始很害怕,但美术准备教室出乎意料地舒适。既安静,又不会有人来。所以,忍不住有好几次都……不,这样果然是不行的呢,嗯。果然今天……还是算了。我先回去了。」
话还没有全部说完,绢川就冲进了美术准备教室。书包等东西大概是放在准备教室里了吧?
接着绢川似乎是经由美术准备教室走出了走廊。我们完全没有时间阻止她。
……说什么回家……喂喂,她要直接穿着运动服搭电车吗?
啪哒啪哒的轻微脚步声逐渐远去。
原地只留下了喝着玉露的由良老师和哑然失声的我。
美术教室一片鸦雀无声,雨声霎时显得有些剌耳。
由良老师轻声说道:「明明住下来就好了呢。」
我大吃一惊。「你在说什么啊,那怎么可以。」
「为什么?」
竟然问我为什么……
我突然觉得虚脱无力,消了气般地坐回椅子上。
「我说啊,请你有常识一点吧。要是偷溜进上了锁的学校,一个不小心,有可能会被保全公司的人抓住喔。到时肯定会接受惩处,连父母也会被叫到学校来……真是的,真难想像一个老师会说出这种话。」
「我又不是老师,是实习老师喔。」
「请你别强词夺理了。」
「不论是谁都需要逃避的场所。如果对绢川而言,美术准备教室就是她逃避的场所,这样也很好啊。总比跑去夜晚的闹区或是可疑的店家好吧。」
「这么说也许没错啦,可是……」
「这就像是紧急处理一样。呼吸停止的时候,如果没有适时施加急救,就会错过黄金时间,也无法施以正式的治疗。」
……或许吧。
不,好像又不是这么一回事……
两个意见在我的心底僵持不下。
由良老师说的话,听来既像正确的言论又像歪理,仿佛合乎逻辑又仿佛漏洞百出。意志力薄弱的我完全被他捉摸不定的性格玩弄于股掌之间。
啊啊,可恶,真教人火大。
不管了,我要回去了。
我再次起身,走向大门。
忽然间,我想起了绢川含泪的双眼。
——你看到了吧?
——你看到了对吧?
我则回答:我没看到。
于是绢川说:
——你骗人。
说完,用那双扰乱我心神的眼睛狠狠瞪着我。
没错,我骗了她。
为什么会被她看穿呢?
我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周遭的人却觉得显而易见吗?
不论何时何地,我总是竭尽所能地以目光追逐着绢川。
我在门前停下脚步,转过身去。「老师。」
「嗯?」
「假如说……只是假如而已喔。如果……你在挤满了人的电车里,发现有女生遇到色狼,老师会怎么做?」
「我会上前救她。」
他立即回答。几乎没有苦恼迟疑,有如脊髓反射般地如此回答。
反倒是我哑然无语。
由良老师一边凝视着手中的茶杯,一边像说给自己听般地再次轻声说:「我会上前救她。」
就是这个。
就是这一点。就是他这种——可以毫不害臊又毫不夸耀地说出这种回答的这一点,让我既羡慕又嫉妒,无可救药地受他吸引,又无可救药地憎恨他。
……早知道不问就好了。
我旋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美术教室。
6
我并不是喜欢才搭乘客满的电车,是因为不搭乘就无法上学的那辆电车总是人满为患。
因此,今日我也搭上了满载着乘客的电车。
尽管发生了不少让人心神不宁的事情,但只要我还是高中生,就必须上学不可。必须搭上客满的电车,为扰乱思绪的种种事情盖上盖子,压抑下来,装作没有看见,然后过着一如往常的平凡生活。
否则的话,我恐怕会在眨眼间就动弹不得。
我仰起头,心不在焉地看着吊在车厢里的广告,突然间心想:「真是不可思议。」因为,人满为患的电车真的是处很不可思议的空间。四周净是不认识的人,又几乎无法动弹地与那些陌生人紧紧贴在一起。除了客满的电车外,没有其他地方能与他人如此靠近吧?
真奇妙。
行经转弯,电车喀当一声猛力摇晃了一下。车厢内的人群也跟着大幅摇摆。因这阵晃动,一道熟悉的身影跃入眼角余光里——在七人座的长椅旁,车门附近,有名女高中生低垂着头,纤瘦的身躯缩得更是娇小。虽然今天没有绑成两条马尾,但那是绢川。长发往下垂落,遮住了她的侧脸,所以看不见她的表情,但那无疑是——
嗯?
她身旁的那个大叔很眼熟。穿着一般的西装,系着一般的领带,横看竖看都是个随处可见的上班族。但是定睛一瞧,可以发现他的举止有些可疑……对了。上星期一,那个男人也像现在这样紧贴着绢川。错不了,是同一个男人。
难道说,绢川又被性騒扰了?
昨晚绢川说过,早上搭电车让她非常痛苦,才会偷溜进学校过夜。她指的就是遇到色狼吗?
即纪念日
可是,即便如此——
就算我察觉到了,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如果在挤满了人的电车里,发现有女生遇到色狼,老师会怎么做?
——我会上前救她。
不不不。
能够毫不犹豫地立即做出这种回答的,只有由良老师那样的人而已。只有各方面都受到老天爷眷顾的人,才有办法行有余力地帮助、保护别人。像我这种人就没办法。我没有那个余力,也没有自信。我什么也没有,根本无法帮助别人。
所以,我总是视而不见。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和我没有关系,也不和麻烦的事情扯上关系。佯装没有看见易如反掌。我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这回也只要这么做就好了。明明如此认为,不自觉间身体却动了起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借过一下。」「请让我过去。」我一面低声含糊地说,一面硬是让自己的身体钻进若有似无的人群缝隙间。
车厢内响起广播。电车就快要进站了,车辆开始减速。
被我踩到脚的上班族哂嘴了一声,遭到推挤的学生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但我彻底无视于那些带剌的敌意,就像个不擅长游泳、老是喝到水的人——不,或该说就像个溺水的人,只是专心一意地在密度极高的肉与布料集结体中挣扎前进……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啊?根本不符合我的作风吧?做这种事情有意义吗?我正在做白费力气的事情吧?疑问接二连三地涌进脑海,但我没有心思理会,总之就是不断地推开再推开眼前的障碍物们——最后终于勉强抵达了绢川身边,然后捉住伸向绢川的那只手。
男人用吃惊的眼神看向不知从何处突然现身的我。
近距离下一看,该怎么说……真是阴沉又寒酸的男人。
心底的我在想:真不想变成他这样。
「你干嘛?」
我强行切入男人与绢川之间。
由于背对着绢川,我不晓得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住手,对方看起来很厌恶吧?
妄想中的我非常流畅又口齿清晰地如此宣告。
「请……请你住手。」
但现实中却不如己愿。我的声音既在发抖,气势也矮了一截。
「啊?」而且,对方不仅没有退缩,更是变得咄咄逼人。
察觉到异样后,四周的乘客都在瞬间绷紧身子。
车厢内的气氛变得紧张且冰冷。
「你这个臭小鬼在说什么啊?」
——还问我做什么。我全都看到了。
妄想中的我本该强势又勇敢地如此反驳,但是——
「请……请你不要……再摸这个人了。」
我干嘛要说请啊?
可是,我害怕得不得了。喉咙深处紧紧缩起,声音哽住发不出来。
这时,电车正好停下。从停车到车门打开的这段时间,感觉起来格外漫长。车厢内的几个人嫌碍事般地推开我和男人走下车。月台上有几个上班族排成一排等着上车,但一见到车门口有一名高中生和一名上班族正互相瞪视后,就判定「情况好像很麻烦」,转而走向其他车门。
没有人对我投以赞许的眼光,也没有人对我伸出援手。
一切都和妄想不一样。
那当然。
妄想是依我美好的想像所形成。是只有我感到快乐的世界。
但是,我现在面临的这个状况却是现实。
我在腹部上使力,怒目瞪向近在眼前的男人。「请你下车。」
男人的脸庞哭笑不得地扭曲。「啊?饶了我吧。」
「我要叫站务员过来。」
「我说啊,麻烦你别再说这种话了。」
「请你下车。」
「所以说啊,我都说不是了……真受不了,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你能证明我是色狼吗?要是冤枉我的话,我可是会要你负起责任喔?你真的明白吗?」
既然我只是在主张错的事情就是不对,那么只要挺起胸膛勇敢面对就好了,但我这个人的本性似乎就是一个无药可救的窝囊废,只要稍微松懈心神,可能就会忍不住缩起身体道歉说:「真是非常抱歉。」心中软弱的自己也正高声抗议着:「算了啦!」「我不想起争执。」「如果真的是误会,那该怎么办!」但是,触碰着我的背部的绢川比软弱的我还要纤细又无助,所以,这时候我绝对不能屈服。为了不让手臂发抖、不让眼眶泛泪、不让声音颤抖,我用力咬住牙关。
「别废话了,快下车!」
我使尽全力拉扯男人的手臂,和他一起跌倒般地冲出电车。绢川几乎是受我波及,也跟着下了车。看到上班族男人和高中生纠缠在一起,从快要关上的车门里跌出来,月台上熙来攘往的人们都一脸吃惊地看向我们,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男人比我早一步重新站稳身子,紧接着连连甩手,想要挣脱我的束缚。但我死也不放开男人的手臂。男人急了起来,一拳揍向我。视野一阵天旋地转。身旁,距离近得真的可以感觉到呼吸的绢川好像倒抽了一口气。
被揍了。在一大群人面前,在绢川面前。我被揍了——一思及此,一种血管仿佛断成碎片的感觉窜过全身。比起挨揍的地方,大脑深处更是瞬间发热,思考变成了一片空白。
这个浑蛋!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向还想脱逃的男人,和他一起摔倒在月台上。他不停抵抗,我竭力制伏住他。男人对我拳脚相向,我也不客气回敬——这还是我生平头一遭和别人扭打在一起。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我不觉得害怕。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不足以让我害怕。
忽然之间,绢川的声音传入耳中。
「日野同学!」
听到她这声叫唤,没来由地我感到开心。虽然以当时的情况而言,根本不该感到开心。不过,原来绢川是用这样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啊——这个微不足道的发现让我欣喜得全身发麻。
今天,是本年度实习老师在校期间的最后一天。
我走进美术教室。
由良老师站在窗边眺望户外,察觉到我的气息后回过头来。
「嗨,我听说了喔。听说你逮到了色狼?」
「……哈哈哈,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动作场景喔。」
「很厉害嘛。」
「因为全身脏兮兮地来上学,班上的女生都对我退避三舍呢。」
由于和拼了命想逃跑的成年男子大打出手,我整身的衣服变得破烂不堪。衬衫的袖子有些裂开,裤子也脏了,被揍的脸颊也肿了起来。真是惨不忍睹。
他呵呵笑道:「那种听了你的英勇事迹还退避三舍的女生,你先主动对她们不屑一顾吧。」
「啊哈哈。」
我并肩站在他的身旁。
现在是上课时间。换言之,我翘课了。但是,他对此没有发表任何评语。就老师而言,这样不太好吧……不过,这个人并不是老师嘛,嗯。
今天是久违的晴天。
所有窗户全都敞开,带着些许湿气的凉爽微风徐徐吹来,和缓地吹动了窗帘,空气感觉格外清新。校内四处形成的偌大水洼无比慷慨地反射着阳光,仿若洒落的宝石般璀璨耀眼。
梅雨季节间的短暂晴天分外特别。
我悄悄做了一个深呼吸,一旁的由良老师喃喃说道:
「我曾经从这里跳下去喔。」
「啊?」
「从这里。」他戳了戳窗框。
「这里……咦?这里吗?从这里跳下去?」
「嗯。」
「你骗人!这里是四楼耶!」
「不相信的话,你可以问隅田老师。」
「咦咦咦!」
我将脑袋探出窗外,看向下方——虽然平常没有特别留意,但像这样重新检视后,四楼果然很高。地面好远。我感到一阵晕眩。
「超高的耶!你没有受伤吗?」
「有啊,而且伤势很严重。花了半年左右才完全痊愈。」
我像在看珍禽异兽般地望着他。
虽然我常常都觉得他绝非等闲之辈,但没想到在最后的最后,竟然还冒出了这种传说。
「不过,真是幸好你平安无事呢。」
「嗯。」颔首之后,由良老师像是想起了什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哥当时气得抓狂喔。骂我『这个大白痴!』、『真不敢相信!』、『你睡昏头了吗!』然后一脸凶神恶煞地揍了我一顿,还放声号啕大哭。我第一次看到我哥那个样子,整个人都吓呆了。」
「喔……可是,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跳下去?」
由良老师再次看向窗外,环抱手臂。「嗯~」
他的态度温和悠哉,但仿佛在保护胸膛般交叉的手臂却很用力,我想这一点直接地表现出了他的倔强。
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事情啊?
就在我开始感到尴尬时,由良老师突然开口说:「不是有传闻吗?」
「咦?」
「就是半夜明明应该没有半个人,一道白色人影却站在美术教室的窗边。听说那是好几年前从美术教室的窗户跳下去死掉的女学生幽灵……这则传闻。」
「啊~啊~」
「那只是流言喔。」
「咦?」
「因为,好几年前从美术教室的窗户跳下去的人,指的就是我啊,可是我还活得好好的,更何况我也不是女学生……再说,晚上站在美术教室窗边的长发女学生,指的根本就是绢川嘛。因为那家伙好像偶尔会住在这里。」
「啊~」
「所以那则传闻只是流言。也就是鬼怪露真形,原是枯芒草。」
「原来如此。是嘛,传闻真是不可靠呢。」
由良老师吸了一口气,微笑道:
「是啊。没有任何人曾在这里死去喔。」
「说得也是呢~」我点点头。
但一秒钟之后,我随即发现:「又被他岔开话题了吗?」
然而,我没有抗议。因为绢川悄悄走进了美术教室,反手在后,藏着什么东西——
好!
「老师。」
我敲了敲他的肩膀。
接着很快站到小碎步走来的绢川旁边。
绢川递出绑有蓝色缎带的花束。
提议的人是绢川。在车站终于做完笔录后,两人一起上学的途中,她指向偶然经过的花店,开口说:「我们买束花吧。」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因此也表示赞成,同时也有些佩服,这就是女孩子才会有的想法吧。如果只有我,绝对不会想到要买花。
我和绢川都不懂花,所以说明了是庆祝用、赠送的对象是年轻男子,以及两人的预算之后,就全权交给花店店员。店员以小朵的芍药为主角,搭配上好几种我们不知道名字的小花和观叶植物后,做出了清新高雅的花束。
由良老师一脸呆然地接过花束。
「这是我和绢川的心意,这两周来辛苦你了!」
其实我们也想买会让人目瞪口呆的豪华花束……但鲜花真是要价不菲呢。我和绢川两个人身上的钱,只够买这种小小的花束。
「咦~什么啊,这是怎么回事?呜哇~谢谢你们。」
「老师,这时候应该要感动得流泪吧。」
「哈哈。」他轻声笑了起来。「我的原则是不在人前掉泪。」
然后他一下子拿远花束、目不转睛地端详,一下子摸摸芍药的花瓣,一下子又像在抚摸小孩子的脑袋般轻抚绿叶。
「……下次就画花束吧。」
「咦?」
「老实说,我一直无法决定接下来要画什么。」
「是吗?」
「是啊。自从决定要办个展以后,就觉得好像到了一个分水岭,刹那间完全没有了干劲和创作的欲望。这阵子来一直都是这样。所以连毕业制作的进度也一直停滞不前。」
他在说什么啊?没有创作的欲望?真难想像是用漆刷二刀流画出了那种生动画作的人会说的话……不,可是,经他这么一说,他的确是应我们的要求才勉为其难地执起画笔,再加上主题都是遵照要求。他并非是按照自己的意思作画。
此外,画画时,他的表情非常僵硬又肃穆,认真得仿佛像要去杀人,甚至让人感到害怕。如果不露出那种表情就无法画画的话,那当然不觉得开心吧。
原来这个人也不是全然没有烦恼。
可是,如果是要画他自己想画的主题的话——
只要能任由自然而然涌上的冲动驱使自己的话——
「那就画吧。」绢川说。
我也拍了拍他的后背说:「没错没错,画吧画吧!」
笑了好一会儿后,由良老师做出正经八百的表情,重新低头看向怀中的花束。「嗯,是啊,那就画吧。毕竟什么也不做的话,花只会枯萎而已。让它枯萎的话就太可惜了。」
说完,他轻垂下眼帘,将鼻尖埋进芍药里。这样微不足道的动作中,有着仿佛在亲吻心爱女子般的专注,显得格外妖艳,连男生的我也有些心跳加速。
「因为画永远不会枯萎凋谢啊。」
六名实习老师一同走出教职员玄关,迈向后门。
当然,怀中抱着我们送的花束的由良老师也在其中。
从东大楼尾端的美术教室窗户,很勉强才能看到这一幕。
「走了呢。」
我靠在窗框上,对着空气轻喃。
绢川也用和我一样的姿势靠着窗框。
小丸学长瞥了一眼窗外后,旋即转身离开,专心刻起能面。小丸学长来美术教室的期间,由良老师总会请他指导自己雕刻能面,这两周来总算勉强完成了一张(疑似能面的)面具,听说已经带回家了。
小丸学长顶着一贯的扑克脸,默不作声地挥舞凿刀,所以看不出来他心里在想什么,但优秀的学生(?)走了以后,果然多少会觉得寂寞吧?
明明是两周前突然出现,由良老师释放出的存在感却仿佛他好几年前起就一直待在这里般。现在又和出现时一样,突如其来地离开。
我忽然发现绢川莫名显得忸忸怩怩又坐立不安。
「干嘛?想上厕所的话就去啊。」
绢川鼓起脸颊,敲了我的肩膀一记。
「不是吗?」
「才不是呢。」她撇开小脸。
紧接着,她用力吸了一口大气,张口喊道:「老师!」嗯,就绢川而言,这应该是最大的音量了吧,但客观看来,音量还是非常微弱。她本人好像也察觉到了。
「老师。」「老师!」「由良老师!」
她双手按着胸口,脸颊涨得通红,竭尽所能地挤出声音。
细若蚊蚋的声音逐渐变得洪亮有力,音量也越来越大。
「由良老师——!」
最后,绢川发出了玻璃窗几乎为之震动的嘹亮呐喊。
这阵呐喊似乎传到了地面。由良老师停下脚步,率先仰头看向四楼的美术教室,发现了我和绢川。他的眼睛瞪得老大,脸上的表情非常吃惊。
绢川又吸了三口大气,从窗户往外探出身子,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喊:
「老师,你愿意当老师吗?」
由良老师吓了非常大一跳。似乎最主要是惊蔚于绢川这么大声说话。但是,他马上就绽开笑容,朗声应道:
「喔~没问题——!」
闻言,绢川呵呵笑了起来,终于放松紧绷的身躯。
「呼哈!」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我再次低头看向地面。
在周围其他实习老师的揶揄和轻推下,抱着花束的由良老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看起来既腼腆,但又有些自豪,同时明朗直率又天真无邪。哎呀,真是的,你看你看,那个表情!比高中生还像高中生嘛!明明都已经成年了。
我和绢川一直并肩站在窗边,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后门的彼端。
人数变少的美术教室有些冷清。原本这间教室就很大了,只有两、三个人在的话,通风更是好得教人静不下心。
怎么回事呢?
明明只是回到原状而已。
恢复到仅仅两周前的状态。
……不,好像也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绢川朝我露出微笑。
「日野同学,欸,日野同学,我们来画画吧。」
我大力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没错,笑吧。别让笑容消失。
只要你一直保持着笑容,那我再无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