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也所就读的县立登良高中采用的是周五天学制,不过升学校的这里,周六会开设自愿参加的补习课程。除了对社团活动特别上心的学生外,几乎所有人都会参加。克也自然也不例外。而且他也如理所当然般,收到了不幸信。
不过,将参加补习的学生与参加社团的学生加起来几乎等于全校学生集合,根本无法缩小犯人的范围的克也,只能是收信白受害。
而且写信人好像不满克也的反应,在信上写的是「没有时间了。请快找到我」。不过看着这样的文字,反而让克也觉得自己没义务特意去配合对方的恶作剧,失去了寻找的心思。
想想收到过的几封信。
第一封上写着「请找到写这封信的人。否则你将变得不幸」。第二封后半句有了变化,写着「这不是恶作剧。事关你的性命」。让人觉得是俗套的威胁。
而第三封不知为什么是白纸,什么都没写。就是前天,自己叫美鸟出去时发现的那封。这或许是写信人搞错,把还没写字的纸放了进去啊。
不过克也因此明白了一点。既然会出现这种错误,那信便不是幽灵一类的存在,而是人为的。
而今天是周日,克也还没有收到信。确认过自家邮箱中没信的克也,不由琢磨着今天说不定不会收到。
除了最初的一封外,其余的信克也全都带回家保管了起来。他也曾想过是不是要烧掉,但考虑这也算证据,而且恐惧感也意外地稀薄了下来,就一直没动。
留在学校自然是不可能。万一让别人发现有不幸信寄给自己,无论如何想象都不会有好结果。所以他总是检查所有可能放信的地方,注意不漏过任何一封。不过从这点上来看,发这信的人很天真。如果真的想折磨克也,洒满整个学校效果才更好。
克也站在怡人的蓝天下,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将带着嫩叶香味儿的空气满满地吸入在胸中。肚子现在饿得正合适。
今天,是他与司老师一起去吃牛排无限量自助的日子。克也当然想在晚上去吃。不过票上写着仅限午餐。既然商家也是做买卖,自然也想尽量多赚一点吧。毕竟大白天的,吃不下那么多。
来到一间学生根本不会去的高档连锁餐厅前的克也,静待着司老师的到来。
在约好的时间,司老师准时开着一辆微型汽车出现,把车在克也这个外行看来都是斜斜的停好后,走了下来。
「让你久等了,海里。肚子状态如何?」
司老师的穿着还是与保健室中一样。而且还不知为何套着白大衣。这让颇为期待司老师便装的克也微感失望。
司老师头前推门,克也也随她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有位服务生手拿菜单来到了环视店内的克也等人身前,道
「请问是三位吗?」
「呃?」
克也不由得一惊。人数多了一个。他立刻惊讶地转过头。
「……雏田?」
不知什么时候,雏田出现在了克也身后。
「你好,……的说」
一脸抱歉的雏田微一低头。今天她没有带标志性的阳伞。
「抱歉,的说。看到阿君就不由追上来,没想到你是和别人一起……」
原来是这样啊,克也明白了过来。雏田以为克也独自来这里便跟了上来,结果时机正好的被服务生看作是三人一起的了。
「噢,海里。你认识她?」
「啊,是。……对不起」
克也无力的回答。老实说,要是让他把雏田赶出去,他会觉得很过意不去。虽然错在雏田,可让自己丢下她一个人吃大餐,心里实在是很别扭。
似乎察觉到克也心中的难处,司老师伸出援手道
「多一个人也没关系啦。能遇到也算是缘分,她也一起来如何?」
「啊?真的可以吗?」
克也的心情一下明朗了-起来。
「嗯,自然是真的。……麻烦你了,我们三位」
司老师的后半句话,是对一直看着三人等候在旁的服务生说的。
克也等三人在服务生的引路下,来到了餐厅角落的一个位子。司老师靠墙坐了下来,克也则坐在了她对面。
「你怎么了?」
见雏田愣在旁边没有落座,克也惊讶地问。她看来是在犹豫该坐在自己旁边,还是坐在司老师旁边。克也对她这样很是不解。雏田今天该是第一次见司老师,怎么说也只有坐在自己身边吧。
「快坐下来啊」
克也理所当然般地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子。
「嗯,的说」
雏田轻点下头,在克也身边坐了下来。她的动作显得很拘谨。不过雏田本就非常怕生,与初次见面的司老师一起进餐,或许让她有些不自在吧。
「司老师,真是太谢谢您了」
见雏田落座,克也坐在椅上向司老师深深一躬表示谢意。稍迟了一拍,雏田也说着「非常,感谢的说」一低头。
「你不必在意,海里。我也觉得人多吃起来更高兴」
「老师,我怎么觉得这话说得不像您的风格啊」
「呵,莫非事已至此你又不想吃了?没想到海里你这么客气啊」
「是我错了老师,请您原谅我吧」
看克也露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司老师呵呵笑了起来。
「不过,票只有两张吧?没关系的吗?」
「我本来就吃不了多少」
「我也,是……的说」
看她两人的外表心感的确如此的克也,没有再说什么。
三人打开服务生送来的菜单,克也点了无限量里脊牛排,司老师点了菲力牛排套餐,而雏田则点了奶油蘑菇意粉。
「好了,现在能给我介绍下她吗?」
待服务生离开,司老师问。
「好的。——她叫宫崎雏田。是我的青梅竹马」
「嗯?海里,你是半年前才搬到这里的吧?」
「嗯,正是。我是在城里闲逛时偶然与她再会的。因为她的样子一点都没变,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呜—,才没有啊。人家有成长的啊」
雏田小声不满地说。
「嗯。我记得你应该想不起过去的事啊?」
「是啊。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可能是因为雏田她记得我,所以我也很快回忆起她来了」
在料理送来前的这段时间,司老师问了克也好几个有关雏田的问题。一开始克也还担心是不是会被问到恋爱关系方面,不过不愧是司老师。她仿佛认定克也两人根本没有男女间的那种恋爱感情一样,半句都没提起过。
不多时,见脂香四溢的牛排送到眼前的克也,不由感叹了起来。
以叉子抵住,用刀切下一块。带着红丝的肉汁瞬间溢出,立刻在火热的铁板上嗤一声蒸发了。将这块送入口中,浓郁的肉香与齿上厚重的口感,都强烈刺激着满足感。
吃了一会儿,司老师张口道
「啊,对了。海里。有件事我想再确认一下——」
「什么事?」
「最近,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
激灵。克也的心跳登时加速了起来。
——不幸信,少女的尸体,真实的幻觉。
这一切都已经不再是奇怪范畴,说得上是异样了。
「您、您怎么突然这么问啊?」
犹豫的克也,还是没有马上对司老师说出来。如果是刚经历过心神不宁的时候,他说不定会马上告诉老师。但现在,那痛苦的经历已在众多日常的掩盖之下,深深地沉在了记忆深处。已经埋藏得让他无法在这时候说出口了。
「你头部受到冲击已经过去五天了啊。我是想为防万一确认一下」
听老师这么说,克也松了口气。看来她不是有什么证据才提起这话题的。他心下微一寻思,回答道
「……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信只是单纯的恶作剧。而周日未曾收到这点,正是最好的证据。当然,如果灵界也有假日这种概念的话,自是另当别论。
至于幻觉,这的确让克也很不安。不过仅仅才遇到过两次。今后很可能不会再遇到。克也不愿因为这被人过度担心,而幻觉中出现的少女的尸体,也让他很难说得出口。
克也觉得很可能是自己睡前看犯罪方面的书及类似方面的小说看得太多,才有了这种幻觉。而且那幻觉实在是太让人毛骨悚然了。说心里话,克也无论如何也不想司老师对自己的态度变成真澄美老师那样。
「记忆方面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回忆起过去的事?」
克也沉思了下,没发现自己有回忆起什么。至于少女尸体的幻觉,他也觉得应该和自己的过去毫无关系。于是便道
「……应该,没有呢」
「……这样啊」
司老师应了一声,将刀刃压在牛排上,缓缓切了起来。一块厚厚的牛排在她手中轻巧地被切下,露出了内中粉红色的肌肉。或许是因为老师身上的白大衣,那动作看起来就像在做生物解剖。
「您看起来好像有些遗憾啊?」
「你这么看吗?」
「嗯。……果然还是有过去的记忆好吗?怎么说呢,我觉得没有记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这点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嗯。这应该是『美丽的不关心』吧」
「这是什么意思?」
「是指大多数丧失记忆者,都会像你这样不关心自己的过去。觉得不安和慌乱的只有极少数人」
原来是这样吗?克也想。
「至于理由,很容易理解。会被遗忘的记忆,就等于不愿回忆起的记忆。所以想要回忆起来的心理不会行动。再说,我们几乎都没有儿时的记忆,却没有人为此感到不安。所以说,这应该是身体正常的反应吧」
「说起来,老师您办公桌上有很多这方面的书呢。就像分析解离性障碍,记忆构成理论之类的。而且还有分裂的比利和第十三个人格」
克也感到自己莫名地兴奋了起来。一直以来,他从未与人谈及自己所看的书。虽然很大原因是因为没有朋友,但也是因为书本来就是用来独自享受,并不需要别人。
但即便如此,克也还是会有想与别人谈论的时候。而他现在的心情正是最好的证明。
专业书籍虽然终究是没有触及,不过第十三个人格自己上周才刚刚看完,分裂的比利也经过网上搜索了解了大概内容。
其实,克也上次去保健室的时候就发现司老师办公桌上有这些书了,不过那时候美鸟也在,他也不敢在学校做出探究老师隐私的事。而且虽非出于本意,克也可是翘课呆在保健室的。要是再拉老师闲聊,那就真说不过去了。
不过,今天是假日。还是在校外。他不必有任何顾虑。
「是啊,保健医毕竟不像医辅老师,是专职医师。自然要有相应的书籍。你对这方面感兴趣?」
觉得司老师红框眼镜后的眼似乎精光一闪的克也道
「嗯,有些兴趣。我问您一下,您觉得多重人格在现实中存在吗?」
叮当,一个餐具响动的声音传来。克也感到雏田似乎被吓了一跳。这声音应该是她手里的叉子掉下来了吧。
「啊,抱歉。雏田。我光顾和司老师说话了」
「没事,不用在意我的。因为阿君你很高兴的说」
雏田的性格颇为内向。同样有此一面的克也,隐约觉得能理解她的心情。因为对性格内向的人来说,只是听别人交谈就是一件很快乐的事。不过要让她自身参与进来,就会一下觉得很痛苦了。
这就好比卡拉OK与欣赏音乐的差别。喜爱欣赏音乐的人,只是听到曲子便可以满足,并不一定要亲自去演唱。
所以既然雏田说「不用在意」,照她意思做就应该没有问题。
将餐刀伸向服务生刚刚送来的第二块牛排上的克也,继续对司老师道
「多重人格的正式名称——应该是解离性同一性障碍吧?不过我记得,这不是还没有得到医学上的证实吗?」
「既然有定义,就已经从医学方面证明出来了。我顺便说明一下,多重人格与解离性同一性障碍都是正式名称,意义是完全相同的。你可以选用自己喜欢的叫法。不过你想说的,应该是这不同于常见疾病,找不到生物学上的可见证据吧?」
「对,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我认为,仅靠患者本人的陈述就诊断为多重人格,不单纯只是医生没有看穿那个人做的戏吗?」
克也再次用叉子叉起一块牛排,送入口中。每嚼碎一块肉,他都觉得自己高涨的精神仿佛再次得到升华般体会到一种舒心的快乐。果然还是肉好吃啊。
「口音不同或是爱抽烟之类的人格,我认为仅凭表演就能做到。我觉得应该会有演砸了的例子出现呢」
「老实说,几乎所有多重人格障碍患者,随着治疗的进行,记忆与感情都会逐渐混合,人格间的隔阂也会渐渐消失」
「这不就是演砸了吗?」
「不。是医生有目的的进行治疗的结果,也就是患者的人格统一了起来。你所说的演砸了,对他们来说就是治疗效果」
克也这下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认为这并非被骗,而是有意积极地回避现实。
「电视上不是有过其他人格与本人进行对话的场面吗?第十三个人格中也有过这样的描写。不过,多重人格患者在人格转换期间,应该是没有那时的记忆的吧。我一直对他们是怎么知道其他人格存在的觉得很奇怪」
「这是因为治疗的结果,就是使得患者能与其他人格进行交流了吧。而且从最近的病例看来,甚至有人提出多重人格障碍并不一定伴有记忆丧失的理论」
「呜哇,真是混乱呢。就没有人觉得怀疑吗?」
对这种结论深感遗憾的克也,又将一块肉送进了口中。不过这他最喜欢吃肉的滋味,到第二块牛排的时候也还是觉得有些腻,感动比先前少了好几分。
「我说一下治疗的顺序好了。在开始治疗时,医生会告知患者本人拥有多重人格,让其意识到其他人格的存在。并借由认知,使患者能在脑中与其他人格进行交流」
——什么?
克也觉得很疑惑。这时,他觉得脑中一瞬似乎闪过了什么。但立刻被他当成了自己的错觉。
「——并且,让患者的多个人格自行决定出哪个为主人格。不过呢,医生有时也会帮助患者让最具有社会性的人格成为主人格」
「不过,照老师您这么说。我越来越觉得,日本有关由于丧失心智而犯下的杀人罪属于无罪的法律有问题了」
当啷。雏田的餐具再次响了一声。
「以受害者角度来说,我认为加害人无论是神志清醒还是丧失心智都没有差别。只要犯罪,就该受到惩罚。为什么不能是无论什么精神状态,只要做了坏事就能受到惩罚呢?」
司老师,没有回答。总是一脸酷酷表情的她,现在完全是另一幅模样。她带着微微表露出竭力忍耐悲痛感情般的表情,定睛观察着克也。
「……司老师?」
「啊,抱歉。我正好在想别的事」
司老师的表情瞬间恢复了往常。不过这反差,让她刚刚的那表情深深地印在了克也脑海里。
「海里你的意思我理解,不过这『坏事』正是问题所在。比如说,一个五岁的孩子杀了人该怎么处理?这么小的孩子,真的能理解杀人是坏事吗?」
「我觉得这种情况是在我们讨论的范围之外。如果是小孩子,不只能考虑到改过自新的可能,而且只要依少年法判决就可以了。或许只是我没有听说过,不过在我所知范围内,因丧失心智这种理由被判无罪的,不几乎都是成年人吗?初、高中生在法律上或许还算作孩子,但都该清楚杀人是坏事的啊」
「原来如此。那么……这种情况又如何?」
司老师似在顾虑什么的谨慎选择着话语,道
「如果是借由催眠术或洗脑等方法,将『坏事』的定义本身修改得与常人不同又该怎么处理?就像乍看之下与常人拥有完全相同的价值观,但却存在着致命性的偏差。不是出于本人的意志行动,而是被强迫改变了人格。这样的话,也可以说这人是被害者吧?」
「那种程度可就只是科幻了啊。刚刚您提出的五岁孩子杀人也是一样。竟然会以这种可能性极低的案例为前提制定法律,我真觉得那些大人物们是不是分不清幻想与现实了。处理非正常事件,只要作为个例单独做出判断不就可以了吗?就因为这样,法官才不是电脑而是活生生的人吧?」
在司老师结账期间,克也与雏田一起在店外等候着。
克也今天是第一次将自己的想法坦率地告诉别人,而司老师的反应意外的平淡。当初他还以为会受到尖锐的指摘,但司老师却不同于预想,对克也所说的大都表示了肯定。
不过与其说这是克也的想法没错,不如说司老师只是作为一名医师在对学生自发提出问题的行动表示肯定。
而逐渐冷静下来,感到自己刚才有炫耀错误知识的克也,心下打定主意回去后要好好研究一下。
「今天对不起,的说」
声音如羽毛般轻柔的雏田道歉说。
「别向我道歉,去谢谢老师吧。不过今天真幸运,连甜品老师都请了呢」
「嗯,的说。不过,我道歉,是因为打扰阿君约会的说」
「你在胡说什么啊」
虽然这话回得冷冷的,但克也不禁心中一动。就是他自己也觉得,从客观角度看来,这的确是在约会。
「因为司老师,是个大美人儿的说」
「啊呀呀?雏田小姐,莫非你这是在嫉妒了?」
「哼,的说」
雏田故作闹别扭的把头向旁边一扭,很快又笑了出来。
「我可觉得,我们的雏田小姐也是非常可爱的呀」
克也是真心这么认为。只要面对雏田,就连这种讨喜的话他也能轻易说出口来。
「才没有,的说」
「噢,你不觉得那女孩儿超可爱吗?」
「啊,真的好可爱」
这两句话,仿佛瞅准时机般传了过来。一个全是高中生模样的男生集团,此时正好从餐厅前的便道经过。
「喂,你还不赶快去搭讪」
「滚,你没看到人家和男朋友一起的啊?」
这群人没有前来纠缠雏田,只是自己在那边热闹。不过他们那些或许认为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对话,这边全都听得一清二楚。众人很快注意到克也两人的目光,尴尬地笑了起来。其中一个高个儿,看起来很正经的男生,马上一句「……对不起」点头向克也他们致歉。而其他男生也都随他向这边表示歉意。克也见状,也反射性地回点了下头。
或许是看到克也的反应放心了下来,其中一个看着爱闹的男生,双手向雏田猛挥着叫道
「我爱你!」
被他吓到有些不知所措的雏田,立刻看向克也求救。
「笨蛋,你胡闹什么!」
「你要疯吧!」
不等克也开口,那名向雏田示爱的男生,立刻就在朋友们的揶揄中蔫了下去。而那群男生,只留下吵人的余声,吵吵闹闹地去了。
站在餐厅门口的克也与雏田,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笑在了一处。
「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克也回到家,已是三点将过。他进门前先检查了邮箱,里面没有不幸信。至于书桌上和书包里,自然也没有。
不由想到“信果然是在学校放进来的啊”的克也,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这他本以为是无法解释的现象,如今出现了一丝规律。这就等于面对困难的数学题,找到了该使用的公式。或许还需要进行复杂的计算,不过终有答案存在的这预示,让克也放心了。
克也打开电脑上了一个多小时网,躺倒在床看起了犯罪方面的书。没过多久,睡魔便袭击而来。虽说这时期的睡魔不再那么有魔力,不过还是足以将此刻血液正集中到消化系统,毫无防备的克也俘虏了。
再次睁开眼时,窗外射入的夕阳,已经把房间的墙染得昏黄。
克也起身伸了个懒腰,随手拿起了摊开在床的书。书页已经起了褶。头还昏沉沉的克也整平书页,把书放回了书架。
他打开书桌旁电脑的电源,手按住椅子准备坐下来。
就在这时,克也清醒了过来。
「这是,为什么啊……」
没有人回答他的疑问。这种情况下,如果能有人回答反而是好事。
因为——不幸信就出现在书桌上。
克也立刻飞奔下楼。看过起居室,厨房,拉开卧室大门寻找,又直奔向门口。大门锁得牢牢的。为防万一他还拧把手拉了几次,可没一丝会开的迹象。他又再次检查过厨房和起居室,又到洗手间和壁橱中检查了一番。
或许有人在的恐怖,消失了。只有或许没人存在的恐怖,占据了他的身体。
克也检查过落地门与窗都已锁牢,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的窗户,也关得死死的。这里是密室。可以想象的只有什么地方有开洞或者是密道。可那些寻找起来实在是太漫长了。会有人仅仅为了送一封不幸信便如此大费周章本身,就很难想象。
可克也的思考,就像手里拿着遥控器在看夏季恐怖节目时一样,忍不住琢磨着信的存在。
难道说——
一股冷意从克也脊背直窜而上。
真是非人的什么干的?
这想法,立刻被他否定了。
幽灵那种东西不可能存在。如果真存在,杀人将成为陷入迷宫般无法破解的事件才对。自称见过那种东西的人,就和为了减轻罪责装作丧失心智的罪犯一样。幽灵终不过是幻想中的存在。即使同属幻想,还不如双重人格更让人觉得有真实感。
当啷。克也毫无由来的回想起了餐具的声音。
——双重人格。
自己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种可能?莫非自己是下意识的在回避这种可能吗?
克也,了解有关双重人格的知识。
那是性格、嗜好,甚至神色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格,存在于同一肉体的现象。当其中一个记忆独立的人格支配肉体期间,另一个人格会处于丧失记忆状态。
——丧失记忆。
对啊。海里克也也曾经丧失了记忆——。
重心一下摇晃了起来。地面仿佛在嘲笑克也突然无法依靠的平衡感,极速接近而来。沉重的冲级。疼痛——并没让克也在意。
回过神时,克也两手撑地的趴在地上。他的双手在颤抖,甚至还产生了木地板上的黑色污渍在移动般的错觉。这一切让他不由强烈地想,好想见雏田。
克也紧紧闭上了双眼,下一瞬间,他猛地站了起来。事情还不能确定就是这样。现在只是自己因不幸信的出现软弱下来的心理,硬将两个毫无关系的现象结合在一起而已。
俗话说疑心生暗鬼。就像鬼不存在于世一样,双重人格也不过是幻想中的存在。虽没有明说,司老师也一定是这么认为的。自己一定要把现实和妄想区分开。
克也待心神稍定,在房间中搜索了起来。
他此刻无心再追究双重人格的有无。但如果是能消除自己心中不安的证据,应该能马上找到才对。就是淡绿色的便笺,还有那天蓝色的信封。
双重人格并没有超出物理现象的范畴。假设真存在另一个人格,如果是他写的信,那信封和便笺很可能就在这房间,或者家中的什么地方。如果翻遍整个房子还是没有找到,那么至少能证明那封信不是自己写的。
克也拉开大抽屉,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取出仔细寻找着。里面几乎都是复印件,而零碎和铅笔之类便摊到了书桌上。——没有。他又从左侧抽屉自上而下寻找起来。还是没有。再来是找右边的抽屉。咔。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到没有打开。对了,这抽屉是带锁的。他的目的又增加了一个。找钥匙。除了那个无法打开的抽屉外,书桌没有可疑之处。接下来是书架。床上的抽屉。书包里。钥匙从书包里掉了出来。
克也用钥匙插进锁中时,他不由想到,说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给抽屉上的锁?他怎么想都想不出上锁时的记忆——。
抽屉里面很空旷。只放着一个笔记本。一个布满蓝线的数学笔记本。
——不行啊,住手!
克也听到了一个人声。
——快住手。求求你。不要看。
克也听到有人正在惨叫。
警钟顿时大作。整个世界瞬间被寂静所吞没,只剩心跳声刺激着鼓膜。
克也拿起笔记,将它,打开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原谅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对不起原谅我原谅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
本上熟悉的自己的字,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近乎无限的不曾记得的内容。
时间,似乎是种人的意识无法注意到般,残酷流逝的东西。
当克也反应过来时,已经是在放学后了。今天本该听到的课程,他一点都不记得。可看看桌上的笔记,上面却记得好好的。
克也感到一阵冰冷,恐惧了起来。
不过很快就意识到有差别。因为书写文字的记忆还略微残留在脑中,并非像昨天看到的笔记那样。
「阿海,阿海」
短裙翻动着的美鸟,站到了克也面前。
平时明明觉得她只是个麻烦的克也,今天却不知为何好想她找自己说话。好想她来呼唤自己这个存在。
「今天是五月十三日喔。去吃蛋糕自助怎么样?」
「怎么?是举行什么活动了吗?」
听到自己的语气比想象得普通的克也,不由松了口气。
「猜错了呢,阿海。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克也歪头儿一想。没想出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而且从她语气听来,也不像是店家在做促销活动。就在他要说不知时,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便道
「莫非,今天是你生日?」
「嘟嘟。好可惜呢。正确的说,是『距美鸟生日还有一个月纪念日』」
「这我怎么可能知道啊!」
「对了,阿海你是水瓶座的吧?生日是那天?」
「……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克也不由怀疑起了美鸟。觉得寄信人说不定就是她,而且就是找她谈她也会平静的装不知道。
「你这叫什么话呀?阿海,你今天上课时不是举过手吗?」
听她这么一提醒,克也回想了起来。数学老师今天在课上说「今天运势最好的是水瓶座。请水瓶座的同学举手」,还让举手的人上去解题了。
「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似乎听到他们对话的雨笠,笑呵呵地加了进来。自从克也知道他喜欢美鸟,再碰到这种情况,便很自然的想到“雨笠这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了啊”。
「不好意思阿雨,今天我希望你还是不要去了」
不愧是美鸟。轻轻一句就把雨笠鼓起的勇气斩断了。
「有什么不好的。人越多越高兴啊」
话刚出口,克也就觉得最近好像听过类似的话。而仔细一想竟发现是就在昨天才听司老师说的的克也,心情不由复杂了起来。不过刚刚过去一天,他却觉得自己身边的世界全不一样了。仿佛有什么正在不断崩溃似的。
「阿海,你这么想和阿雨一起吗?要用『菊爽湿湿』吗?」
「哈?你这丫头啊」
「不要说了啊,海里。抱歉喔,山同学。是我不好……」
立刻察觉气氛不对的雨笠抱歉地说。不过一想到雨笠的心情,克也便难以抑制的火大了起来。
「雨笠你没必要道歉。有错的是这丫头。竟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太不像话了吧。你站在雨笠的角度想想啊」
「站在别人的角度上是不可能的。那不过是单纯地把自己的想象强加上去」
这话说得不错。严密地说,能站在别人角度上的人是不存在的。无论如何为对方着想,如何收集对方的信息,如何下功夫推测对方的想法,终脱不出想象的范围。只不过是名为个人的渺小脑中建立的,有利于自己的谎言罢了。
不过,克也现在不想听这种理论,也不认为美鸟该在现在说这种话出来。
克也不求变化。只要一如往常的风景能继续下去,他便觉得足够了。
「既然这样,我也不去了。我绝对不和你一起玩儿」
听克也这么说的美鸟,眼一瞬大张,嘴边不知为何露出了淡淡的笑。那是成熟的,带着些哀愁的,完全不像美鸟的表情。
不,或许这只是克也看错了。美鸟她还是带着平时那喜欢恶作剧的少年般的笑容。
「普通人就是这样呢」
普通人是什么意思啊?感到美鸟的反应有些不对劲的克也,在困惑的同时火了起来,不由想厉声说她两句。不过,他却没能说出口。
「阿雨,对不起。是我错了」
美鸟的反应比他更快。她一转身,立刻合掌头直低到掌下,先向雨笠认错了。
「嗯,没什么的。好了,一切到此为止了喔」
「喂,等一下啊」
克也不知怎的就是无法释然。
「海里你也别说了,到此为止吧。你怎么了?这么不耐烦的。一点都不像你」
一股隐痛,贯穿了克也身体的中心。
这一句「不像你」,正是克也此刻最不想听到的。雨笠恐怕是无心说出这句的吧。但对现在的克也来说,这就等于禁语。
没有愤怒,也没有难过。克也觉得自己的一切感情,仿佛都从身体中心敞开的洞中流走了一样。而无法停止的思考,一直在思索该如何否定那种可能。
「海里?」
「啊,呃……抱歉。我好像是有点烦躁」
对,我只是有点烦躁。双重人格不过是虚幻,不是真的。
「好了。既然和好,那我们就一起去玩儿吧」
「阿雨,说得好!」
美鸟立刻表示赞成。
这,就是克也的日常。自己与美鸟拌嘴,雨笠在旁打圆场。而最终,都以赞成雨笠的提议结束。
所以此刻,克也该说什么已是注定的了。
因为不只去吃了蛋糕自助,还到游戏厅和台球厅玩了一圈儿,当克也走下电车时,四周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当初本想绕到公园见见雏田的克也,看天色已晚便放弃了。毕竟天已经黑成这样看不了书,就是去她也不在了吧。
自车站回家的路上,完全没有人影。如果是在往常,能看到不少提着塑料袋买过东西回家的主妇,可今天,昏暗的夜路上只有克也一个人。
——咔嗒咔嗒。
不对。是在什么时候呢?脚步声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两个。那脚步声,保持着一定距离跟在后面。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只不过是回家的路相同。虽然让人挂心,却还不值得害怕。
——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下意识的,克也发现与后面那人的距离一直没有变过。既然步幅相同,后面的应该是个男人吧。那男人仿佛一个影子,一直紧跟着自己。人走路的速度都是不一样的。所以这脚步声迟早不是追过自己,就是会消失不见。而且这也有心理上的因素吧。因为走在前面的人会觉得不舒服,而后面的人也不愿意被当做跟踪者。所以在现实中,几乎不可能存在脚步声会如此长时间保持一定距离跟在后面的情况。
这事实,让克也渐渐开始在意了起来。他的手不由抓住了背在肩上的书包带。因为如果不小心,很可能被后面的人把包抢走。虽说钱包放在口袋中,书包里不过只有些课本之类,但被抢了心里终究不舒服。
克也选了一条和平时不同的路,在一台自动贩卖机前停下,装作物色果汁,准备等身后的人先过去。
——咔。
他刚站定,后面的脚步声也停住了。
一种难以言表的不安让克也的心揪了起来。这是偶然?还是说后面的人碰巧到了目的地?难道又是自己多心了?接连而来的苦涩疑问,让克也感到了一种无数问号从五脏六腑直涌而上的错觉。
心知再这样毫无确证的耗下去,自己只会越来越不安的克也,下定决心转过了身。
一条黑影,刷一下闪进了街角。
不是自己多心了。克也感到全身的血液在体内狂奔起来。本能敲起了警钟。肌肉在血液的刺激下做起了准备。做起了逃跑的准备,战斗的准备。
克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他明白,那人的行动明显不正常。如果只是偶然还好。只是自己单纯看错了也没关系。就是那街角中没任何人,只是自己在吓唬自己,也不过就是一笑了之。
克也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立刻撒腿就跑。另一个则是去确认街角中有没有人。如果真的面临危险,克也自然会选择前者。但在眼下这不清楚是否会有危险的状态,他的羞耻心更胜于危机感。毕竟后面没有人就狂奔逃命实在是太滑稽。时候肯定会被人笑作自意识过剩的胆小鬼。
一番思量之后,克也选择了后者。这或许也是渴望弄清真相的好奇心在鼓劲。
下定决心的克也,沿距离那里最远的路线,一点点靠近了过去。而街角的景色,渐渐开阔了起来。
就在这时,克也在视野中发现了一个动起的物体。是在左上方的空中。克也一瞬没想通为什么会在那里动。不过马上反应过来,明白那东西很自然会在那里。
那,是面在昏暗中轮廓变得模糊的广角镜。它圆形世界中映出的,正是街角的另一侧。而出现在其中的,是双闪光的双眼。那也就是——。
一个漆黑的物体从街角冲了出来。紧跟着,赤红色的什么出现在了黑暗中。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克也口中爆发出了抽搐般的惊呼。
他完全没预料到。不,即使有人提前告诉他,他也不会相信吧。他觉得这太难以置信。觉得自己是疯了。觉得自己的大脑还没来得及感到恐怖,就无法理解现实了。
——鬼,有鬼。
即使穿着长风衣,克也仍能清楚感到那魁梧的躯体。在它高耸的领间,有着一张烈焰般赤红的面孔。而在太阳穴上生出的两根角,还有那闪亮的双眼与裂开的大嘴,都让克也想象到了般若。
——是赤鬼。
这恐怕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传说。是非现实的存在。可现在,那东西就作为现实中的存在,出现在了克也面前。
「终于找到你了」鬼说。
它的声音低沉而饱含怒气。它裂开的大嘴在动,它滚圆的眼眯了起来。
这,是有血有肉之物才会有的动作,才会有的表情。是绝不可能戴上面具之类能做出的生命的表现。是赤鬼的确存在的证据。
「咿,咿咿咿咿!」
克也慌不择路地奔了出去。但如胶般紧贴而来的恐怖倾轧着他的心肺,让克也的意识模糊了起来。而开始麻痹的神经让肌肉的行动也迟缓了下来。克也变得僵硬且异常沉重的双腿丢脸地拌在一起,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克也记得,自己曾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腿为什么会发抖。那解释并非出于医学,而是有些哲学意义。
双腿发抖,并非是器质性的问题。而是在感到强烈恐怖时——也就是,指面临生命危险的情况。而在这种情况下身体发抖,则会成为严重的致命性要素。
既然如此,身体为什么还要发抖?只要改变一下立场,就会发现答案很简单。
不错,发抖是为去死,是为被杀而存的。是为猎食者设下的救济措施。
如果恐怖无法迟缓反应,那么饿死为第一死亡原因的食肉动物将眼看着灭绝,而整个食物链也将如被大浪席卷的沙上城堡般不复存在吧。——克也记得上面就写着这种毫无根据的理由。
对,毫无根据。克也也这么想。可,现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情况又是为什么?
赤鬼,轻易地抓住了趴倒在地的克也。骑到他身上,双手掐住了克也的脖子。
赤鬼的手臂强壮而有力。仿佛两棵无法撼动的巨树。无论克也如何挣扎,两人的位置还是如石柱般固定了下来。
要被杀死了。克也不由绝望地想。
他被勒紧的气管已经吸不进氧气。脑细胞在一点点坏死,而克也的感情、记忆,所有的一切,走在走向毁灭。虽然无法感受到细胞在死去。但此刻的这痛苦,正是他走向死亡的证据。
「……救命」
克也沙哑的叫着。但紧紧掐在脖子上的力道丝毫没有放松。
「你还……记得我吗?」
眼中遍布血丝的赤龟问。即使在无法呼吸的痛苦中,克也还是能清楚的看到赤鬼的表情。
「你应该认识我是谁吧?」
「……不,不……认识」
「休想骗我!你又想骗人了?又想彻底装得一无所知了?」
「不,不是……。我真的……不认,识你」
「住口!没有记忆?鬼话。你应该知道的。知道真相!知道那时候发生过什么!知道自己犯下的罪!不要隐瞒了!不要做戏了!不要装忘记了!你这卑鄙的东西!——你这杀人狂!!」
「————!」
图像快退了起来。
鲜红的草原。横倒的尸体。少女的尸体。无力摊开的四肢,红裙下露出的雪白内裤。颈上没有任何东西。该在的并不在那里。代替存在于那里的是,『』。
「很简单吧?」
一个人的声音响起。异常地兴奋了起来。
「那,要试试掐脖子吗?」
点头。掐谁?
有手伸了过来。是谁的手?
「咿」
猎物发出了惨叫。长长的发,樱色的唇,唇下的痣。还有——
赤鬼暴怒的面容。
克也明白自己回到了现实世界。而现实就是——眼前的赤鬼。
要死了。要被杀了。
冤枉。冤枉。那不是我。是另一个——。
「好了,忏悔吧!承认一切罪孽,下地狱去吧!」
刹那。
赤鬼就像被弹开般,从克也身上跃起推到了后面。一直被阻断的空气猛涌进克也的肺和大脑,让他剧烈地咳了起来。在模糊的视野中,克也看到了一脸震惊注视着黑暗的赤鬼。
「——你说什么?」
赤鬼怒吼了起来。
「别想骗人!我是不会上当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赤鬼,独自向黑暗大吼着。克也觉得很奇异。他的话说得简直就像在和什么对话。不过在更为朦胧的意识下所看到的世界中,只有暗夜下的住宅区。
——不,那是?
黑暗中,出现了一团更为黑暗的人形。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
在即将失去意识前,克也看到了从街角冲出来养父,夏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