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
副驾驶位子上的打工仔忽然发出了疑问的声音。
「怎么了?」
眼依然看着前方的司机问。车现在行驶在黄昏的城市里。现在正是夕阳影响视野,以及不同交通规则的孩子们出来玩耍的时间段。容不得一丝大意。更不用说开的是公司的车。这车就像是公司的脸面。如果不守规矩粗暴驾驶,立刻就会影响到公司在大众眼中的评价。
记得刚进公司时还觉得这样有些神经质,不过常年这么干下来,身体已经很自然地掌握了谨慎驾驶。
所以即使打工仔偶尔出现这样的反应,也绝不会看其它地方,反而会担心“该不会有引发事故的原因吧?”更加集中精神。
「我刚才看见一个长得很像宫武先生的人。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是吗」
司机的回应显得漠不关心,但他的内心却动摇了起来。宫武,那是个一年前开始在自己就职的快递公司打工的,比自己年上十几岁的男人。当初本以为他是个阴沉的人,但一起工作的机会多了,他认真细致而周到的工作表现,让自己不由得真心尊敬。
管理层对他的印象也很好,有消息说准备提拔他为正式员工。而在同事们的酒桌上,大家也都在谈“宫武要被提为正式员工”。
但几天前,他却突然辞职了。公司里自然有很多人挽留,不过他的去意非常坚定。
说实话,所有人都知道,没有人能够去真心挽留他。只要知道他的阴暗过去,任谁都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向他伸出手。
「我记得,曾有过宫武先生是为寻找自己下落不明的儿子在全日本旅行的传闻吧?这次该不会是到这城市来找儿子的吧」
「不对。你是听谁瞎传的?」
「呃?不对吗?可大家都这么说啊」
「没错,不对。才不是那种电视剧般感人的故事。这么传的,都是你们这群打工小子吧?正式员工都知道,不可能会这么说」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机一瞬犹豫着该不该说。他明白不该随便提起别人的过去,不过,却也无法容忍这种毫不负责的流言继续歪曲事实。便道
「不是儿子,是女儿。而且不是失踪,是被杀了」
老司机虽没看打工仔,但感到有种震惊的气氛弥漫了开来。
「而且犯人是个孩子,好像还被诊断为丧失心智,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一想到那孩子此刻就在什么地方以新名字过着舒适的生活……我就忍不住为老宫叫屈。老宫他过得多孤独啊……」
没有人知道他的妻子现在怎么样。不过,所有人都知道他现在是独身。因为从这情况很容易就能联想到不幸,所以没有人当面问过他。
「你还要,继续寻找吗?」
当宫武辞职时,老司机曾这么问过他。不过宫武只是淡淡地一笑,留下一句“受您照顾了”便离开了。
回想起那时的情景,老司机不由得一个激灵。为什么自己当时没有发觉?那不是自嘲自己笨拙的生活方式,更不是万念俱灰不愿再找的笑。而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存在。是冰冷锋利的杀意。是终于找到必须消灭的宿敌时发出的,漆黑而充满憎恶的笑。
* * *
克也再次踏入校门,已经是周五了。或许是因为整整休息了三天,教室的风景也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了起来。
美鸟和雨笠立刻围了上来。不过克也以身体不适为由,与他们拉开了距离。还能有称为朋友的存在,对现在的克也来说的确很幸运。但他疲惫已极的精神,已经再无精力应酬他们了。
「阿海。你真好了吗?要是觉得不舒服不用勉强来学校的啊。讲义我会帮你全整理好的」
不过即使克也如此,午休时,美鸟还是一脸担心的靠了过来。
「海里,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吧?」
雨笠也比平时更为照顾自己。
「不用了,没事。我没什么食欲」
「这种时候才更要好好吃东西的啊。阿雨,不好意思,帮我买牛奶三明治和拉面面包回来吧」
「嗯,好。我这就去」
雨笠一点头,急急地出了教室。
「对了,阿海。你手机怎么了?好像没有开机呀,人家都给你发好几次短信了」
「呃,抱歉。我手机坏掉了。不是故意要无视的」
「原来是这样啊。好不容易才交换了电话号码,真遗憾。不买新的吗?要不,今天放学后一起去买如何?」
克也无力地摇了摇头。
「今天有些不方便……我有重要的事要办。对不起」
「是那封信的事?」
美鸟若无其事地问。克也一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如果她问的是直指核心的问题,自己应该能简单地就否定吧。但这问题却问得不近不远。心知自己沉默的时间越长就越显肯定的克也,连忙否定道
「不。不是为信。……信的事,已经解决了。只不过是个单纯的恶作剧。对方好像也玩儿腻了,没有再发来」
「这么说,最近都没再收到吗?」
「嗯」
这是谎言。信根本不考虑克也的精神状态,理所当然般地继续出现着。
虽不知为何在周一——克也遭到赤鬼袭击那天没有发来,但除此之外,每天早晨克也醒来,都会在枕边发现不幸信。
说不定周一也发来了,只是混在被自己撕碎的书中没有发现。
不过,这如今已经无所谓了。克也现在一收到信,就会立刻烧掉。以前留下的那些也全让他少了。既然明白那封信是让自己意识到另一个人格,克也便不愿再留在身边。
从那天开始,克也就尽可能不再进自己的房间了。到了晚上,他就把客用的被褥铺在起居室里就寝。或许是理解克也不安的心情,夏彦对此没有插手。虽说他不知道克也收到的不幸信,但夏彦很清楚赤鬼事件和废屋中发现的尸体,严重打击到了克也的精神。
「那,是为阿澄的事吗?」
肩不由一颤的克也,感到一股不安从体内压了上来。
「呃?呃,你怎么会提起她啊」
「阿澄也从大前天就开始休息了呀。不是阿海你做了什么吗?」
冷汗从克也额上滑落了下去。他明白这恐怕是毫无根据,信口说出的话,但还是不禁有种那不该有人看到的场面被人目击到了的感觉,怎么都冷静不下来。美鸟这种敏锐的直觉,不时会让克也觉得可怕。
「海里,买回来了喔」
千钧一发之际,救命稻草出现了。克也不由得松了口气,从口袋中掏出了钱包。
「不用了,海里」
「不能让你请客啊。算我拜托你,别让我觉得过意不去啊」
听克也这么说,雨笠不情不愿地把钱瘦了下来。
「看到吃的就觉得饿了啊」
克也故意这么说着拉开了袋子。食欲依然不在,可如果不这么做,他觉得好不容易才勉强回避的美鸟的追问还会再次袭来。虽然美鸟怀疑的目光依旧,但她终无法再问出口。
这是,教室里突然嘈杂了起来。
几个学生凑在一起,兴奋地谈论着什么。而类似的情景,在教师中到处都是。
「这是出什么事了?」
「那个尸体的身份查到了啊」
旁边一个圈子里的男生回答了美鸟的问题。而克也则产生了一种心脏骤缩的错觉。
「啊,原来是这样啊。海里,你听说了吗?周二在角之宫附近发现了一具尸体呢」
什么都不知道的雨笠兴奋地说。他恐怕是想找个勾人兴趣的话题,来给克也打起吧。不过扯上这件事,对可也只会有反效果。
「啊啊」
克也含糊地肯定了。这件事,他比教室中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
「我们也看看吧?」
雨笠说着掏出手机操作起来。他是准备看电视吧。
「有了。就是这个人」
美鸟伸头看向雨里递来的手机。
「啊,我都快忘了」
美鸟的刘海儿一弹跳了起来。
「我也快忘了啊。这人是猫婆婆」
「猫婆婆?」
克也不由问。
「嗯。是住在我家附近的人呢,她养了好多好多猫。无论到哪儿手里都提着装猫粮的袋子。我记得上小雪的时候还能经常见到她呢。后来听说她搬走了。真没想到死的竟然是她,好受打击」
雨笠手机画面中的猫婆婆脸细长而消瘦,那即使闭上嘴也显露在外的门牙很有特点。的确很像那时看到的尸体。
猛地,一股恶心感涌了上来,口中的面包一下变成了充满酸味儿的东西。几乎没吃任何东西虽避免了最糟糕的失态,但满鼻的酸气呛得克也好难受。而将这口面包勉强咽下去时的厌恶感,就像生吞鼻涕虫一样。
「这会是杀人事件吗?毕竟被装进大铁桶了呀。莫非是由猫引发的纠纷?」
「我觉得恐怕是因为打呼噜呢」
「啊哈哈哈,山同学。你这理由听起来意外的有真实感呢。不过要是因为这种理由被杀,猫婆婆真是要死不瞑目了呢」
耳听她们毫无意义的对话,克也回想起了发现尸体那天的事。
克也,不知道自己的意识从发现尸体开始空白了多长时间。只记得自己再次清醒时,一股“要赶快找人来”的强烈义务感控制了自己。
不过,自己的手机已经坏掉这点很是糟糕。克也无法做出先离开这里去找人或是找电话的决定。真澄美老师万一在自己离开期间醒来,对警察做出「这尸体是海里克也所为」的证言该怎么办的想法,让他非常不安。
其实冷静地想一想,这种证言在一具已经死亡数年的尸体前没有任何说服力,但当时的克也根本无力察觉到这点。
最后他只好翻了老师的包,拨通了夏彦的手机。并且,听到了那句话——。
『——该不会,是你干的吧』
情急慌乱下毫无逻辑的解释,是用真澄美老师的手机打去的电话,这些或许都是容易被误会的要素。但即便如此,这推理都来得太过突兀。到底是经过什么顺序,基于什么理由,才能推导出那样的回答?
恐怕,最根本的理由是成见。
是基于海里克也就是一个杀人犯的认识。而克也一直害怕没敢问出口的事实,就在这意想不到的事件下,被赤裸裸地揭露了出来。
误会,在克也竭力表达过事实后,很快解开了。但那一度从夏彦口中说出的话,却不可能抹消。
数分钟后赶到现场的夏彦,表情既抱歉又尴尬地见到了克也。他事务性的,忘却彼此父子关系般的录过口供后,将克也送回到了家。
虽然两人都没有提起那个话题,不过克也觉得一直静止不动的什么,似乎运转了起来。一阵风吹过,种在院中的丹桂叶儿轻轻摇曳,发出了清脆的沙沙声。
「父亲,我希望,您能把真相告诉我……」
临别时,克也语气很自然地说。
「……好吧。我把一切都告诉你。这案子估计会让我有段时间回不了家——。这样吧,周五傍晚我应该……。不,就这么定了。周五晚上,我会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诉你。所以——」
夏彦最后说的什么克也没有听清。不过他明白,自己作为海里克也生活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或许是这几天来事情发生得太多,克也不可思议的没有感到恐怖。只是漠然地想,该来的总会来的。
或许从自己收到第一封不幸信那天起,一切便都已是注定的了。
傍晚六点左右。无心换衣服的克也,就穿着制服静待夏彦的归来。现在这时段,似乎被称作“大祸时”。因为是宣告将让人们不安起来的夜晚到来的时间。
夜晚的黑暗,让人根本不知道前方究竟会有什么。即使是入夜便灯火通明的先带,至少稍微离开人们聚集的地方,就会进入被过去同样的黑暗吞没的世界。这对克也来说,也是一样。被人群排除在外的自己前方,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不多时,门口响起开门的声音,满脸疲态的夏彦走了进来。
「吃过饭了吗?」
克也摇了摇头。就是夏彦现在劝他吃他也准备拒绝。因为克也实在是没有吃饭的心思。
「是吗……」
夏彦说着,在克也对面坐了下来。
「犬饲老师只是精神上受到一时的打击,听说很快就能恢复正常生活。你不必担心」
或许是在犹豫该不该一上来就直指核心,夏彦先提起了真澄美老师的情况。
「真澄美老师……知道我的过去。其他老师也知道吗?」
克也顺着夏彦的话问。这是他为了能在谈主题时正常说话,先适应一下。
「不会,知道的只有校长。而且知道得并不详细。至于她……这是警察的失误。是与她交往的那个到刑警部帮忙的人,把你的事情泄露出去的」
「原来是这样啊……」
克也含糊地点了下头。夏彦或许还不知道司老师也清楚自己的情况。克也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他,不过最后还是不想让夏彦再操更多的心。而且,这在此刻也并非是需要优先处理的。
「克也……你对自己,了解多少?」
夏彦保持着紧盯地面一点的姿势问。
「——不,等等」
还没等克也说话,夏彦便先开口打断了。
「这样问太卑鄙了。抱歉,我有点失常。我答应过你要全说出来的。是啊,一定要这样」
夏彦双手捂住了脸,缓缓移动到了下巴。这是夏彦给自己打气时的习惯。在他双手划过的脸上没有了疲劳的神色,而那双下定决心的坚毅的眼,径直看向了克也。
「首先,我必须要为对你说谎道歉。我并非是你的远房亲戚。我与你,没有血缘关系。对不起」
已经隐隐预料到这点的克也,只是无言地点了下头。
不知怎么看待这反应的夏彦闭上了眼,一句一句地道
「——你以前的名字,叫上神秋斗。住在T县M市。你有父母、父母,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
夏彦说到这里一顿,看了看克也的反应。见克也没说话,便再次张口道,
「六年前,你十岁的时候。一名少女,在你们学校举行写生大会的日子惨遭杀害。而另一名少女下落不明。——克也,你是那起案件的重要嫌疑人」
克也心中,各种感情如泡沫般涌上心头炸开了。
对“自己的过去果然是这样”的绝望感无比强烈。虽没感到预料中的那种打击,但这或许只是因为自己的心已经麻痹了。
不过,两人这远比想象得少的数字,让他显得不谨慎的松了口气。
片段版的杀人记忆,出现在脑海中。夏彦说惨遭杀害的,应该就是那个头被打烂的少女吧。还有一个说是失踪。既然这样,被掐死的女孩儿到底是哪一个?是被掐死后再砸烂了头?还是失踪掉的那个?
忽然,克也感到有什么引起了他的注意。但,那很快就被蜂拥而来的各种感情挤散,消失不见了。
而比一切更能引起克也兴趣的,是夏彦刚刚所说的重要嫌疑人这句话。
「重要嫌疑人是什么意思?我……那个,不是犯人吗?」
夏彦,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紧锁住了眉头。克也觉得,与其说他难以出口,更像是不知该怎么表达。
「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因为没有人知道答案。除了真正的犯人外——。我说的或许是真相,但也或许不是。别人说的或许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
夏彦这异常委婉的说法,让克也觉得很是烦躁。
「克也,你是最受怀疑的嫌疑人。不过在法律上,你没有犯任何罪。听说过丧失心智这词吗?当尸体被第三者发现时,你已经处在那种状态了。就算一个外行,也明白当时的你精神已非正常。而且,不满十四岁无法追究刑事责任。所以你是无罪的」
「可这种说法!」
克也的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他清楚社会的这种机制。但那不过是人制定出来的。并不能表达出杀没杀人的纯粹真相。克也期望知道的并非「知识」般的理论回答。他也绝非那种听到无罪便感到问心无愧的蠢货。
克也想知道的只有一个。就是自己有没有夺取别人的生命。
「我明白你的意思」
夏彦低沉而冷静的声音打断了克也。
「但,没有人知道真相。现场只有你,还有女孩儿的尸体。第一发现者同样是孩子们,但那是一切都结束以后。没有目击者。——克也,除了你以外。而你做出了证言。明显精神崩溃的你,虽然语言支离破碎没有逻辑,但还是做出了证言。说,『是我掐死的』」
顿时,克也觉得自己脚下的地面仿佛消失,落进了无底的深渊。这是决定性的证据。自己是唯一的目击者。而且自己,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将这再于如闪电般苏醒的记忆整合。这件事,已经能在没有了怀疑的余地。
「——但,我并不这么认为」
夏彦,语气坚决地说。
克也直直地看向夏彦。他甚至在想夏彦是不是疯了。
「的确,依现场证据来说你是犯人。你没有物证,也没有支持你的不在场证明。但,我作为一名刑警的直觉,告诉我凶手不是你。告诉我,你不是犯人!」
「父亲……。不要说了……我——」
「不。这不是为你!我……我是为了赎我自己的罪,所以想要贯彻自己的信念。当听说你的案件时,当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无辜时,我便立刻决定收留你!」
搞不清楚情况了的克也,不知道该对夏彦说什么。他们本该是在谈自己的罪,但克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竟转成了谈夏彦。
罪孽?赎罪?这完全出乎意料的次,让克也觉得现实感在急速远去。即使有人告诉他,现在的一切都是在做梦,恐怕他也不会觉得奇怪吧。心乱如麻的克也不由想到,好想见雏田啊。
「说出一切。是这样吧?」
夏彦一瞬与克也四目相合,随后视线微微沉下,讲了起来。
「我犯了罪。那是——怀疑无辜之人,将他杀害的罪。七年前。那个男人是一起强奸案的嫌疑人。藉由受害者的证词,以及她在那时间段的行动范围等线索,我将嫌犯缩小到了数名。最后经受害者当面指认,我逮捕了那名男子。男子,自然极力否定。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无辜,还是觉得性犯罪非常丢人故意在逞强。不过我知道,这方面的犯罪,是没有人会一开始就老实承认的。只能以『攻陷方法』,让其彻底伏法。最近成为话题的冤罪那种东西,其实几乎不存在。法律精神是『疑者不罚』。所以,『判为无罪之人并非无辜,仅仅是证据不足』是我们的常识。这种想法……就是现在我也不认为是错。因为罪犯就是能如此平静撒谎的人」
注意到自己越说越兴奋的夏彦,累了般地吁了口气,调整一下呼吸,继续道
「抱歉,话扯远了。……我,当然认为那男人是在说谎。受害者都已经当面指认过了。一看来说,人们认为女性的证词效力很低。因为脑部的构造决定了这点。所以我认为自己很清楚目击证词方面记忆的模糊。但,即使刨除这些,男人是犯人也该不会错。因为DNA的鉴定结果,在科学上也证明了男人的罪行。不过,在调查过程中,我心中开始出现了这男人不是犯人的想法。那只是直觉。没有任何证据。就是有人让我为他辩护,我也说不上任何理由。所以我,放弃了自己的直觉。选择重视物理上的证据与理论的统和性这些客观事实。我会这样,是相信刑警是处于正确一方。而那男人,只留下自己是清白的的遗言,在拘留所里自杀了。他应该是听到DNA鉴定结果,悲观地认为自己免不了要受这冤罪了吧。那天傍晚。作为另一起枪击案的嫌疑人被逮捕的真正犯人是——男人的双胞胎弟弟。他们在父母离异后分别居住,而男人和犯人似乎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但,这不是父亲您的错啊。犯人也是经过指认,DNA鉴定也现实一致,所以——」
克也立刻冲口说。克也明白,这根本成不了安慰。但他就是不由得不说。
「如果说倒霉,这是事实。我不否定。但我不想用这做借口。取缔犯罪的人竟然成了犯罪的一方,这是绝不能够的。我就是这样损害了一个人的名誉,夺去了他的生命。对一名刑警来说,直接非常重要。直觉不是虚幻的存在。是人在无意识中进行情报处理的结果。肉眼所能看到的信息并不代表一切。可我,去没有看到自己该看到的东西」
克也眉间感到了一种窒闷的疲劳般的存在。他觉得自己仿佛在什么地方听过类似的话。
「即使看到真实的断片,我也有去追求真相。这是我的罪。……我本想就此辞去刑警的工作。而就在那是,我得知了你的案子——。一个孩子杀人,这是一般常识下绝难想象,但经常出现在现实中的情况。我一开始也只当做是普通杀人事件。不过,直觉告诉我有什么地方有蹊跷」
「有蹊跷?」
「对。证据实在是太少了。没有目击者,唯一一个活证人还处于错乱状态。即使证人坦白是自己做的,但那种精神状态下的证词也不能单纯地相信。而且,也还不知道你究竟是为什么陷入的错乱状态」
「那应该,是我的心承受不住杀人的事实——」
「不」
夏彦明确地断言。
「你没有动机。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杀人?」
「这……是,事故?」
「你说了是自己掐死的。事故是不可能掐住别人的脖子。而且遗体上有无数刺伤,头部也被砸得稀烂,事故是不可能造成这种伤害的」
「这是因为……父亲你……太不了解我……」
克也的目光落了下去,紧紧地抓住了裤子。
「我心里……还有另一个我。那是残酷的杀人狂人格。是他——」
「也不是」
再一次的强烈断言,让克也愣住了。
「解离性同一性障碍是逃离极度压力的手段。我调查过你的过去,完全没有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征兆。即使杀人时出现了解离性同一性障碍,那情况也该是相反」
「相反?」
「对。如果是杀人狂的人格,精神上不可能承受不住杀人的事实。而且杀人后也没有改变人格的必要。即使有改变的必要,如果不从心灵柔弱的人变成杀人狂的人格就没有意义。所以现在的你不是杀人狂就显得很异常。是不是?而且如果是解离性同一性障碍的话,记忆就必须完全断绝。即使只有一点,有着犯罪时的记忆也是矛盾的」
克也呆呆的听着夏彦的话。这不是他无法理解。反而是觉得太合乎道理,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自己是无辜者的可能。他本以为那无数次想要抓住的幻想,不过是逃避的产物。但夏彦刚刚所说的,给了这可能极大的说服力。
「找回记忆吧,克也。你是无辜的。去抓住那个还悠然隐身生活的真正犯人,去明确那失踪女孩儿的所在。这只有你能做到!」
——失踪的女孩儿。
听到这,克也忽然感到心里有什么剧烈地躁动了起来。
刚才也是这样。一听到那失踪的女孩儿,脑中的一角就有什么让他非常在意。可无论怎么摇晃脑袋,那东西就是没有出现的意思。
那女孩儿,现在究竟在哪里?恐怕已经不在世上了吧。是在土里,水底,还是被藏在了什么找不到的地方?是不是像猫婆婆一样,在漫长时间中呆在日常的夹缝里,孤独的等待着有人发现?
『——请找到写这封信的人』
刹那,脑中一直让克也在意的东西掉了下来。那立刻化为拼图的一块,填补了思考的缝隙。
没有任何人看到,突然出现的不幸信。
那超越物理现象的出现,正是不属于人世之物的证据。克也一度曾认为那封信来自另一个世界,但立刻就被他当做荒唐的妄想抛诸脑后了。
可,如果这封信是那个失踪的女孩儿发来的呢?
希望自己的遗体能被好好安葬,希望把自己已死的事情告诉给什么人,该不会是因为这,才催促知道她所在的克也回忆起来吧。克也忽然觉得,这样想来,一切就都合乎逻辑了。
「——把那孩子杀掉后,就弄得四分五裂吧」
幼小孩子的声音。仿佛在玩儿什么非常有趣的游戏似的,不是还能听到呀啊呀啊的兴奋叫声。
「然后藏到不同的地方,来玩儿探宝游戏好了。就像时间胶囊一样,等十年后再挖出来。我觉得会成为很棒的回忆喔」
克也指上加大了力道。少女纤细的脖颈比想象中的更柔软。少女拼命要把克也的手扯开。但很快,那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克——。克也!」
声音急速回到了耳中。脸上有着地面生硬的触感。嘴里充满了酸味儿,鼻腔中都是刺痛。
「克也。还好吗?振作啊」
夏彦担心的低头看来。克也这才发觉自己遭到幻觉袭击,摔倒在地了。克也伸出两手,想要撑起了上身。
「不用勉强自己回忆起来。对不起」
「父亲。你知道,那个下落不明女孩儿的名字吗?」
「克也,你不用勉强自己」
「父亲。求求你,告诉我!」
「……好吧」
应该是从克也坚决的语气中感到事情非同寻常的夏彦,轻点了下头。
「女孩儿的名字叫,远崎穗积」
——远崎,穗积?
「怎么样?想起什么了吗?」
愣愣琢磨了会儿这名字的克也,没有回想起任何什么。便还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
「父亲,对不起」
「不,没关系。慢慢来就好」
「父亲,对不起。我大概,杀了人」
「…………」
「我偶然看到那时的记忆了。本来一直都是到掐住脖子的情景就结束,我还觉得说不定自己中途停手了。但就在刚才,我,看到了女孩儿全身失去力量,自己杀了人的场面」
「不。你根本没杀过人!」
「没有错!赤鬼说了。说我是杀人狂。鬼都说了啊。不会错的。他在地狱深渊中,清楚看到我犯下的罪了啊!」
「根本没有赤鬼」
「有啊。我看见了。就是父亲您,也应该看到那东西了吧?」
「不错,我看到了。正因为我看到,我才要说,他根本不是赤鬼。是人」
「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会把它看成赤鬼,是因为你心中对那个男人的罪恶感。那感情让他在你眼中成了赤鬼。那个男人叫,宫崎武。——是惨遭杀害的少女的父亲」
扑嗵。克也的心,狂跳了一下。血流让他感到痛苦般的急剧加速,一团漆黑的不安之影扩散到了全身。
宫崎。这是很常见的姓。但差点夺去自己意识般高响起的警钟,让他说出了决不能出口的疑问。
「父亲——。那个,惨遭杀害的女孩儿的名字,叫什么?」
不要问不要问不要听不要问不要问不要问不要听不要问不要问不要听不要问不要问不要听不要问不要问不要问不要问不要听不要问不要问不要问不要听不要问不要问不要问不要听不要问不要问不要听不要为不要听不要问不要听不要问不要听不要问不要听不要问。
一个声音在克也脑中不住咆哮。但还是没能掩盖住现实的声音。
克也异常清楚地听到夏彦的声音道
「那女孩儿名叫,——宫崎雏田」
「抱歉。时间到了」
夏彦看看手表说。他应该是在工作中抽出时间的吧。不管心情如何,都必须让他回去。
「我……没关系的」
克也不知这谎言能让夏彦放心多少,不过他很抱歉的离开了。
独自留在家中的克也,愣愣环视着房间。
铺着地毯的地面,四十五寸的平板电视,旅行时买回的各种小装饰,与夏彦一起拍的相片,散落在地的杂志与宣传单。这熟悉的房间的情景,让克也觉得仿佛梦一般模糊。
克也想起了雏田的模样。想起了那眼角突出的笑容。他无法相信,那一切竟在六年前就被砸得稀烂。
——不,不对。
克也眼中凝力,看到了抱膝坐在桌上的少女。
「讨厌,的说」
雏田转起黄色的阳伞,歪起了头。
「雏田……。你真的,已经死了?」
「是,的说」
「那头被砸烂的女孩儿就是你吗?」
「嗯,的说」
「那,现在在这里的你又是谁!」
「的说的说的说的说的说的说的说的说的说的说的说的说的说的说的说的说×的说!」
「你开什么玩笑!」
雏田转着阳伞,嘿嘿地笑着。
「阿君,你好有意思呢。明明全都明白了——。正因为你回忆起我,我才会在这里的喔。仪式,已经不需要了的说」
「仪式?」
「就是去那个公园,的说。就是分隔日常与非现实的仪式。这下就能随时呆在阿君身边了呢」
克也不知为什么,无法否认她的话。雏田的话一直是这样。虽无法用理论解释,但就是带着能震撼心灵的重量。
「雏田……。求求你,告诉我。把你杀死的……是我吗?」
「不知道」
「那,下落不明的女孩儿在哪里?」
「这也不知道」
「寄信的呢?是你吗?」
「不喔,不是我喔」
「那,是谁?」
「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说不知道啊!」
看克也激动,雏田抱着肚子笑翻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擦着眼角的泪道
「你其实,明白的吧?阿君」
明白什么啊?
但克也,没能把这问出口。
伴随疼痛搏动的心跳声,已经带上了绝望的音色。
「我是只存在于阿君想象中的存在。在阿君想见的时候出现,说阿君想听的话。但是,阿君不知道的,我答不出来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