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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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位于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西侧的一端。
人潮虽然不少,但是却没什么人会留意到这家店。
这是因为店外没有招牌。门口只挂着简单大方的蓝染布帘,上面清楚地写着反白的片假名文字「SATOU」,很难从外观分辨出这里究竟是商家还是民宅。
入内一探,这里的确是一家店。因为老板就待在里面。就算没有任何像是商品的东西,只要有老板在,这里就是一家店。
在空荡荡的玻璃柜那边有间比地板高一点的和室房。在这约三坪大的昏暗空间里,老板就坐在一角读着书。小巧的书桌上放着一本较为大开的书册,尽管光线阴暗,却没有另外开灯。老板就像在细心呵护书页似地,掌心从左至右,温柔地在书上移动了好几遍。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饱满厚实的坐垫。那是客人专用的垫子。老板的坐垫因为久坐,臀部的位置早已变得扁平轻薄。
有时候可能一整天连一个客人也没有。所以老板便视等待为工作,从早上七点开到十一点,中午暂时关门休息一阵子,再从下午三点营业到晚上七点,在这里一边读书一边顾店。
摆钟发出了八下声响。
「早安。」
早上第一位客人上门了。是一位背着红色书包的小女孩,挂在书包上的护身铃铛正叮铃铃地响着。
「早安。」
老板笑脸盈盈地迎接客人,请她坐上坐垫。
女孩站着卸下书包,从里面抽出了一张纸。
「我要寄放这个。」
老板收下纸,用手掌抚摸了两遍说:「我知道了。」接着又开口询问:「请问贵姓大名呢?」
「柿沼奈美。」
「柿沼奈美小姐,请问你要寄放几天呢?」
「一个礼拜。」
「我明白了。寄物费一天一百圆,这样总共是七百圆。」
女孩从书包里拿出有兔耳朵造型的粉红色钱包,掏出一枚五百圆还有两枚一百圆硬币,放在老板的掌心里。
老板靠着指尖确认好硬币后,开口说道:
「即使提前来领取,本店也不会退还剩余的费用;要是一个礼拜后没有来领回,寄放的物品就会归我所有。这样可以吗?」
女孩应了一声「可以」,背起书包。
「小心慢走。」老板说。
女孩立刻惊讶地回过头,踌躇了一阵子后,才小声地说一句「我走了」,离开店里。叮铃的铃声越来越微弱,最后逐渐消失。
老板拿着那张纸,走进屋内的房间。
他要去把寄放的物品收起来。老板从不记帐,因为他根本没办法阅读。取而代之地,老板运用了他优秀的记忆力,把客人的名字、寄放的物品,还有寄物期限都记得一清二楚。
「你好。」一位来领物的客人走进店里,名字都还没报上,老板仿佛听声就能辨人似地率先开口,「是山田太郎先生吧?」通常客人这时候都会被吓一跳。因为老板简直就像是看得见一样。就在对方惊讶的时候,老板从屋内房间拿出物品,交给客人。他从来没拿错过,就跟变魔术一样精采。
我不清楚屋内房间的模样,也完全不晓得寄放的物品是如何来收放。
我自己是这么想像。屋内房间的模样全都在老板脑中,里面还有无数个抽屉,寄放的物品就收拾在其中。他会一面在嘴里说着「柿沼奈美小姐」,然后一面关起抽屉。等到要拿出来的时候,只要说一声「柿沼奈美小姐」,抽屉就会自动打开。我觉得在老板的脑中,就存在着这么一座抽屉。
老板为人和蔼可亲,拥有一股吸引人的自然魅力。任何人都会想要主动助他一臂之力,就连抽屉也不例外吧。
话虽如此,我也不过只是待在店门口,悠哉地随风摆荡。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身负重任,能让客人清楚知道现在是否有在营业。没错,我就是门帘。以身为老板的好伙伴为荣。
老板从屋内走出来坐回原位,再度开始读起书。
我很喜欢老板独自顾店的这段宁静时光。
老板读书的模样,就算欣赏好几个小时也不嫌腻。他的姿势优雅漂亮。因为不需要用眼睛追逐文字,坐姿总是抬头挺胸。他的脸庞瘦长,肌肤白皙,顶着一头短发;有棱有角、线条俐落的下巴上,留有刮完胡子的青色痕迹;手腕纤细,手背上还浮现着美丽的骨头外形。他总是身穿整洁的T恤与麻质长裤,光着双脚,脚板宽大。到了冬天会再披一件长版棉袍,穿上毛料的袜子。
店里的摆钟发出十一下声响,到午休时间了。
老板站起身,走到石板地穿上雪駄(注:竹制的草履)后,将美丽的手伸向了我。说时迟那时快,仿佛像是要制止老板的举动一般,一位胖胖的女子走了进来,「午安。」
「相泽女士,每次都劳烦你了。」老板笑眯眯地弯腰鞠躬。他果然能够听音辨人。只不过相泽并不是客人就是了啦。
「让你久等了。这次真是花了我不少时间啊。」
相泽这么说着,把布巾包裹搁在和室里。
老板准备转身走进屋内。此时相泽开口说:「别客气了,今天不用准备茶水。」
「我待会儿还得赶去医院一趟啦,没办法在这里坐太久。」
「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听到老板的问题,相泽顿时露出了犹豫的神情,不过马上又呵呵笑地开口道:「是去看一下眼睛啦。因为上礼拜做了检查,我今天是要去听报告的。用不着担心,不是什么大毛病啦。」
老板默默地解开包裹,拿起宛如电话簿一般沉重的点字书。
相泽语气开朗地说道:「只要我的眼睛还看得见,我就不会停手。你可要好好继续读下去喔。」
老板翻开封面,触摸着书页问道:「是爱情小说对吧?」
「是啊,因为是长篇小说,做得我都肩膀酸痛了。」
「是感人的作品吗?」
「该怎么说好呢?读起来会有一种怀念的感觉,让人想起以前谈恋爱的心情。整体来说是个很浪漫的故事哦。虽然桐岛你还年轻,读起来可能不会那么有感触,不过反正机会难得,你就读读看吧。」
「我今天立刻就会看的。」
相泽笑了笑,流露出仿佛在遥望远方的目光说:「我们两个读了好多一样的书呢。」
「是啊。」
「我的梦想,就是把图书馆的书一本不漏地做成点字书,只是我的眼睛可能没办法撑到那时候了啊。」
相泽的表情突然就像关上灯似地黯淡下来。虽然老板看不到,但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一样,开口替相泽打气。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可以把之前你送来的书慢慢借给你喔。」
相泽的神情又顿时亮了起来。
「哎呀呀,你不打算还给我吗?而且还只能慢慢借?」
「是啊,因为那些都是我的宝贝。」
听到这句话,相泽眼里泛起泪光。不过为了不让泪水滴下来,她又高竿地把眼泪收了回去。
「既然还有书可读的话我就放心多了。我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相泽离开了店里。虽然老板看不到,但相泽露出了满面的笑容。
老板伸出手,这次总算是把我拆了下来,卷起来靠在墙边,关上玻璃门,然后转身往屋里走去。
从中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为止,我完全不知道老板跑到哪里、做了什么事。不晓得是不是在屋内的房间整理抽屉?又或者是从后门离开店里,跑去理发了也说不定。
屋里和屋外的事情我一概不清楚。不过,关于这个家的故事,我倒是知道的比老板还要详细。因为我从上上一代开始,就已经待在这里随风摇曳了。
这里在上上一代是家和菓子店。店名叫做「桐岛菓子铺」,招牌上也是这么写着。不过在战后的那段期间,砂糖相当贵重,当时拥有商业头脑的老板,就做了一张用反白文字直接写着「SATOU」(砂糖)的门帘。因为没钱请专家制作,他就自己亲手染布。是用蜡染制作的门帘。可是当时亲朋好友都相当反对,毕竟这样也太「大剌剌」了一点嘛。
不过门帘确实大显神威,反白的「SATOU」文字吸引客人蜂拥而至。在当时那个肃杀的年代里,甜食是希望之光。甚至还有人为了追求这道光,不惜卖掉自己的衣物。
第二代老板讨厌做点心,所以大学毕业后就成为了上班族。虽然这个人的太太接手掌管了店务,但因为患有气喘,身体十分虚弱,有一天就突然不再出现在店里了。于是和菓子店就收起来不做了。
这位上班族与其妻,就是现任老板的双亲。
母亲不在之后,父亲没多久也离开了人世,无依无靠的儿子就在十七岁那年,开始寄物商的生意。
寄物商,虽然是个奇怪的行业,但是也因为这种小众产业没有竞争对手,就这样勉勉强强地经营下去。这里专门保管客人寄放的物品,不管是什么样的东西,寄放一天就是一百圆。寄物时先订好期限并付清款项,要是过了期限却没有来领回,物品就归店里所有。能卖的就转卖掉,还能用的话就继续用,该回收的就拿去处理掉。
这里与当铺最截然不同的地方,应该就是「客人付钱寄物」这一点了吧。保管物品就是这家店的工作。
不健全的双眼或许也算是种福气吧。因为老板不但读不到、见不着寄放的物品,也看不到客人的长相。站在客人的立场,这样正好能保护个人隐私,可以放心前来寄物。开店至今,这里从来没惹过任何麻烦。虽然多少有遇过惊险的情况,但倒是没发生什么大问题。
话说他到底为什么会开始做寄物商的生意呢?在老板十七岁的时候,呃,他当时还不算老板就是了啦。那时候的他孤苦无依,和菓子店关门大吉,我也被卷了起来,摆放在冰冷的石板地一角。
这里只是一个名叫桐岛透的盲眼少年,独自居住的普通房子。
某个深夜,玻璃门突然响起敲打声,透打开门锁后,一名男子便走了进来。是个没看过的陌生人。对方发出低沉的声音语带威胁地说:「你一个人在家吗?」
「这里就我一个人。」
男子瞪着眼睛左顾右盼,穿着沾满泥巴的鞋子来回绕了绕,忽然被我绊了一跤,一脚踩在我的身上。他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而已。毕竟这里一片漆黑嘛。男子没脱鞋就大摇大摆地闯进屋里,用低沉的语气说:「好暗。电灯在哪里?」
平常透都是不开灯的。那时候的他凭着记忆摸索到电灯开关,总算让屋子变得明亮。那灯泡应该很老旧了吧,直到现在也还是微弱得要亮不亮。
男子确定屋内没有任何人后,又回到了店面。接着他发现到我,把我从地板上捡起来展开一看。
男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应该是注意到自己留下的脚印了吧。男子拍掉我身上的泥巴后,没有重新再卷回去,直接就把我靠在墙边。
他看起来好像不是什么大坏蛋的样子。
或许是明亮的光线平静了思绪,男子似乎发现到自己原来还穿着鞋。只见他粗鲁地脱下鞋,盘腿坐下,然后开口要透也一起坐下来。
就在此时,男子这才终于惊觉透的眼睛看不到。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现场气氛仿佛放松了下来,该怎么说好呢,就是感觉空气中的杀气顿时都融化了。
男子递给透一个用报纸包裹的物品。透用手摸出形状,露出诧异的表情,急急忙忙地拆开报纸。
一看到那样东西,我的恐惧立刻膨胀了好几倍。
透战战兢兢地摸了摸,慎重地确认了触感和重量,脸上满是好奇,完全没有任何一丝害怕。他看起来一脸雀跃,兴奋期待。果然男孩子不管到了几岁,都还是喜欢这种东西啊。
「我想请你保管这样东西。」男子说。
我在内心大声呐喊,呐喊着「你快给我滚出去」。看到他带来这种危险物品,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
透一句话也没说。
接着男子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封,塞到透的胸前。「这是寄物费。你就随便拿去花用吧。」
收下信封,透用手指检查了内容物。里面放着钞票,大概有十张左右。
「看你是要放在抽屉、柜子,还是阁楼都好。总之就藏在只有你才碰得到的地方吧。」
「……」
「拜托你。」
真是新鲜的光景。因为从以前到现在,从来没有人拜托过透。透看起来十分不知所措。
男子继续往下说道:「我两个礼拜后就会过来拿。」
「两个礼拜后?」
「对,我一定会来。要是两个礼拜后我没过来,那东西就送你。」
男子自顾自地说完,就像是做好一桩约定般,放松地吐了口气。接着他穿上鞋,准备打开玻璃门。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透问他,「要是到时候给错人就不好了。为了预防万一,请告诉我您的名字。」
「真田幸太郎。」男子说。
「ㄓㄣ ㄊㄧㄢˊ ㄒㄧㄥˋ ㄊㄞˋ ㄌㄤˊ。」
在透覆诵的时候,男子就消失了。
这是发生在仅仅十五分钟内的事。
从这一天开始,透就改变了。
该怎么形容好呢,就是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原本总是窝在屋内房间一整天的他,现在开始会来到店面,用抹布擦擦榻榻米,或是待在和室房里听听广播。
那是发生在男子寄放物品后的第三天。广播里传来这么一则新闻讯息:
警方已在东京湾的阜头公园,发现并逮捕了涉嫌伤害国会议员,目前遭到通缉的暴力组织成员,四十七岁的真田幸太郎。由于真田否认犯行,现场也没有发现作案时的枪枝,现在已派出五十名警力于海底搜寻物证。
透就像是把耳朵紧贴在收音机旁似地听着广播,嘴里喃喃自语:「ㄓㄣ ㄊㄧㄢˊ ㄒㄧㄥˋ ㄊㄞˋ ㄌㄤˊ。」
没想到当时那个男人竟在这里报上了本名!
只要透主动报警,把枪交给警方,那把枪就能成为判定犯人的最佳证据。不过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报上本名呢?
大事不好了!透立刻拨了一通电话。
「麻烦您尽快过来一趟。」
我胆战心惊地等待警察的到来。竟然会有警察光顾店里,这可是我这辈子遇过最精彩的戏码。
不过很可惜,最后现身的人是每次需要处理公家文件时,都会过来好几趟的区公所福祉课职员。对方是个很会流汗的中年男子。他不是什么坏蛋,反而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好人。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心想「搞什么啊」。毕竟这个人与戏剧化的剧情八竿子打不着。
透完全没有提到任何关于真田幸太郎的事,只见他递出一张纸,请对方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贴在玻璃门上——
一天一百圆,欢迎寄放任何物品。
接下来就是处理开店做生意的手续。那名职员询问屋号(注:商家名称,大多以店主的姓氏来命名)的名字后,透便回答:「桐岛。」
透从这天开始就成了老板,把我挂上店门口,寄物商正式开始营业。老板似乎没有发现到我的身上,其实写着「SATOU」几个字。毕竟他从手还构不到门帘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失去视力了嘛。
看到「欢迎寄放物品」这行字,还有门帘上的「SATOU」,路过的人都以为这家店就叫做「寄物商·SATOU」。三年前印制的『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地图』中,上面也是标示着「寄物商·SATOU」这个名字。
就算老板与客人认定的店名不相同,也不会产生什么大问题。
店里的生意十分兴隆。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需求,不过大家多少都会有一些想要寄放在他处的物品吧。像是不想被家人看到啦,或是想暂时远离身边的东西。
也有人会寄放无法下定决心丢掉的物品,给自己一段犹豫的时间。如果最后决定要丢掉,只要不拿回去就好。这样自己就不会留下亲手丢弃的罪恶感。
店里寄放过女儿节娃娃、订婚戒指、假发、枕头、日本酒、遗书、将棋棋盘、小提琴,其中甚至连骨灰坛跟牌位都有。
老板完全不会过问为什么客人会有这样的物品,或是寄物的来龙去脉。他仿佛舍弃了所有情感,只是一味地在收取物品,简直就像间仓库或柜子一样。
会来光顾寄物商的人,都是为了把手边大大小小的问题,暂时先搁置在这里一阵子。老板封印住好奇心的作法不但正确,也是生意人该提供的真诚服务。
不过在客人当中,有人会老老实实地说明寄物缘由,也有人是为了倾诉而来。遇到这种状况时,老板都会耐心聆听客人的故事。
其中也有人会在聊天的过程中改变心意,结果又把东西给带了回去呢。这种时候就不需要收取费用,感觉有点像是在浪费时间,不过老板总会一如往常地道声「路上小心」,用和蔼的表情送对方离开。
如果寄放的是乌龟或猫咪这种生物,老板会主动请教照顾的方法;摸起来冰凉的东西,会向客人确定是否需要冷藏。
令人困扰的是,有人会专程寄放原本就打算要丢掉的物品。这种人只会要求「寄放一天就好」,搁下一百圆后,就再也没有现身过了。简直就像是把这里当成便宜划算的大型垃圾处理场。就算把电视或单车丢在这里不管,老板根本也用不到。如果是无法转卖的物品,就会向当地公所提出回收申请。店里还曾经因为这些回收费用搞得赤字连连。
另外以前还有客人寄放过生病的猫咪。虽然老板当时有紧急请了兽医来,但还是晚了一步。最后那只猫就窝在老板的膝上,重重叹了一大口气。我想那只猫的灵魂,大概就在那口气当中吧。老板就这样静静地,感受着那逐渐冰冷的身躯。
不管客人寄放什么,老板一律来者不拒。因为这就是他的工作。
某天,老板发现贴在门外的纸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看来应该是因为只有用胶带固定,黏着力不够的关系,结果就被风给吹跑了吧。老板并没有重新再贴一张新的。虽然客人因此减少了许多,但同时也能借此迎接真正需要「寄物」的客人。
老板似乎相当满意这份工作。因为我不晓得屋内的情况,所以不清楚他至今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不过开店做生意的举动的确让他与外界有了连结。
你问那位真田幸太郎?
他到最后还是没有现身。到现在都已经十年过去了。不晓得他是不是已经服完刑期,回归正道上了?那个弄清来历的危险物品早已归老板所有,只是我也无法知道那东西是被转卖掉了,还是继续放在老板的身边。
中午来拜访的相泽,从来没有委托老板保管过东西。
她是在两年前突然来到店里,「我最近开始在做点字的义工,你可以读读看吗?」她说,然后放下一本书就离开了。这就是他们两人出现交集的开端。
老板自从七岁失明之后,已经过了二十年视障者的生活,是面对黑暗的老手。老板当然懂得点字,但是他平常主要都是利用电子图书馆,透过语音读书机来阅读书籍。老板是生活在现代的年轻人,头脑也很聪明,很清楚可以运用什么管道来获得资讯,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愉快。
不过难得读点字书后,发现书中有不少输入错误的地方,反而增添了不少乐趣,让老板出乎意料地喜欢相泽带来的书。
「我可以请你帮忙点译非儿童文学,内容比较成熟一点的书吗?」老板甚至还主动对相泽提出要求。相泽带来的第一本书是《红发安妮》,再来还有《苦儿流浪记》跟《骑鹅历险记》,全都是老板小时候就读过的故事书啊。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相泽小时候没怎么在看书的关系,她似乎完全没发觉这些全都是儿童读物。相泽很不好意思地说:「如果你有特别想看的书,我可以帮忙点译。」
然而老板却提出为难的要求,「不是的,我是想看相泽女士挑选的书。」于是相泽的义工工作便从挑选书籍展开。相泽还曾经抱怨这是其中最累人的步骤。
依照我的判断,相泽的年纪大概落在五十几岁中段。可是在她的身上,却看不出与年龄相符的威严感。我想她应该是已经不需为孩子操心的主妇吧。平时过惯了以丈夫与孩子为中心的生活,让她无法尽情地把时间花在自己身上,所以才会透过义工活动来消磨闲暇吧。她的言行举止谦虚有礼。明明年纪就跟老板的母亲差不多,但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却像是父亲与女儿一样,令人莞尔。
摆钟发出了三下声响,到下午开店的时间了。老板走到店门前,打开玻璃门,再度把我挂起来,摆回平常的固定位置。
老板开始读起相泽刚刚带来的恋爱小说。大约每读五页,他的脸上就会露出微笑。看来那应该是本令人会心一笑的故事,不然就是相泽又打错什么字了吧。
我迎着风,想像老板阅读的故事内容。故事舞台是在海的另一边,背景是久远以前的时代。我想像着老板是一名王子,而我则是敌国的女王。两人一起携手度过重重患难,最后终成眷属的剧情虽然不错,用悲剧收场也挺罗曼蒂克的。在我的想像故事里,老板的双眼一样也是看不到。因为失明是他人格的一部分,这个设定删不得。
小时候的透,有一双像洋娃娃般的玲珑大眼,皮肤又白皙,平常总会一股脑地从店里跑出来,钻过我的底下。因为性格粗鲁莽撞,他还曾经被路上的单车给撞个正着。他蹲在地上啜泣的脸庞,至今都还记忆犹新。记得那时候的他真是个爱哭鬼呢。
从他七岁的时候失明开始,我就再也没看过他哭泣的模样了。说不定他的眼泪也跟光明一起消逝了吧。
透会失明的原因,我一无所知。
当时,透的父亲是一名上班族,而他的妻子,也就是透的母亲则是负责经营和菓子店。因为店里也有其他员工,我都听得到他们聊天的对话,只是我从来没听谁谈论过透的眼睛。
商店街虽然禁止车辆进入,但是允许商家的车子进出。
某天,母亲准备开着小货车出门外送时,透便在店门口闹别扭哭哭啼啼起来,逼得母亲只好让透坐上副驾驶座。记得就在小货车发动的时候,透还稍微瞄了一眼店门口,表情看起来得意洋洋。看来他是靠着假哭,才能成功上车的吧。我用力摇摆着身躯,在心里祝福他「一路小心」。
那就是透最后一次用眼睛看我的时候。
几天后,我突然看见透倚着墙壁一步一步地在走路。刚开始我还以为他只是在玩某种「游戏」,后来我才渐渐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以前跟透玩在一起的邻居小孩,都会背着书包出门上学,可是透却一直待在家里面。过了一阵子,家里突然不见透的身影,之后我才知道他进入了住宿制的启明学校就读。
每次当透回到这个家,他都会长得比之前还要高壮,吓得我都以为自己认错人了。他变成一位面容和蔼,不会露出生气或是哭泣的一面,待人客气的青年。
透进入启明学校后没多久,母亲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店里了;他从启明学校毕业的时候,父亲也离开了人世,留下透一个人孤苦伶仃。接着过了不到一年,那个男人就出现在我们眼前,透也正式开店做生意。
那个男人虽然是个危险人物,但要是没有他的出现,透也不会开始从事寄物商的工作吧。
今天一大早就有客人来访,所以我猜接下来应该只需要静静凝望着老板读书的身影就好吧。
时钟发出了七下的声响。天色逐渐昏暗。正当老板将手伸向我的时候,有一位客人走了进来,是一个小男孩。看起来应该是国中生吧?他身穿深蓝色的制服,手提深褐色的旅行包。
「我想要来寄放东西。」
是没有听过的声音。
老板说:「这边请坐。」请他坐上坐垫。少年听话地脱下运动鞋,登上和室房。
少年把深褐色的包包搁在榻榻米上。那是一只不符合他的年纪,像是中年大叔会提的包包。
老板用手摸摸包包,稍微提一提确认重量,但是他并没有拉开拉链。这也是他一贯的服务态度。
「请问要寄放几天呢?」
「一天。」少年说完,把握在手中的百圆硬币放在榻榻米上。
只寄放一天,就等于是来「丢垃圾」的吧。虽然他看起来不像不良少年,不过他或许是那种喜欢以捉弄大人为乐的小孩;不然就是正处于叛逆期,想把父母的宝贝故意藏起来,让大人伤透脑筋也说不定。以前店里都曾碰过这种案例呢。
老板照例地开口寻问:「请问贵姓大名呢?」
「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这是在玩什么把戏啊?
老板稍微想了一想,对他这么说:「是有人拜托你,把这个包包拿来寄放的吧?」
少年点点头。虽然老板看不见,但他似乎感受得到肯定的氛围。
「明天会过来拿东西的人是你吗?」
「我不知道。」
「看来那个人似乎没有托你明天来拿回去啊。」
少年又再度点点头。
「为了确实交还到那个人的手上,可以告诉我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吗?」
少年歪着头想了想说:「那个人穿着红色的衣服。」
他似乎不认识对方的样子。难道是路人拜托他的吗?
红色的衣服。看来那个人应该不是男性,而是名女性吧。为什么对方不自己过来呢?
「除了穿着之外,那个人还有什么其他特征吗?例如像是声音或说话方式。」
「我哪知道。」
少年低下头,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觉得很不自在,他的身体不安分地扭来动去。大概是觉得自己的任务已了,心里直想着要赶快回家吧。
老板用沉稳的语气说:「那么本店就代为保管了。如果明天没有人来领取,本店会妥善处理,请不用担心。」
老板说出了「处理」一词。看来他也觉得包包里面装的是垃圾。
就在少年穿上运动鞋,准备走出店里时,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说:「那个人会咳嗽。」
老板顿时吓了一跳,正打算开口回问的时候,少年已经离开了。之后老板便一脸失神地凝视着抱在膝上的包包。
听到「咳嗽」,让我想起了某位女性。想必老板的脑中,也浮现出那位女性的身影吧。
老板拉起拉链头,拉开大约十公分左右的缝隙。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寄放的物品这么做。看来这让他涌现了十足的好奇心吧。不过他似乎又打消了念头。只见老板再度拉上拉链,抱着包包走进屋内房间。
结果这一晚,老板就没有再从屋内走出来了。我就这样被晾在门口,等待早晨来到。
隔天早上,老板像往常一样地来到店里。
一切都是一如往常。无论是用抹布擦拭和室房,还是清洁玻璃柜,全部都和平常没有两样,只不过是省了一项「把我挂在门口」的动作而已(因为我一直被晾在外面嘛)。
接下来老板便一边读着恋爱小说,一边等待客人的光临。他的表情僵硬,看不见每读五页就露出一次的微笑。或许也有可能是我想太多,但我总觉得老板似乎是在认真地竖起耳朵。
他大概是在等待那位「会咳嗽的红衣女子」吧。像他这样专注地侧耳倾听,好像连一百公尺外的咳嗽声也听得见。
话虽如此,连我自己也在等着那个人。
现在回想起来,她真是个无趣的女人。平常负责经营原本该由丈夫继承的店铺,但因为患有气喘,每到傍晚就会止不住咳嗽。但即便辛苦,她还是不吐任何怨言,就算怀有身孕,直到生产日当天她都还守在店里,而且产后两周后就立刻回到工作冈位。等宝宝的脖子硬了,她就把孩子背在身上,寸步不离地细心照顾。
她是一个面无表情的人。就算想用颜色来比喻她,脑中也浮现不出适合的颜色。我不晓得她是出于什么因缘际会嫁来当媳妇,不过无论是为人妻子,抑或是为人母亲,她都像是在出任务一般地完成工作。
店里突然不见她的身影时,我的心头浮现出某个想法。
透会失明的原因,是不是身为母亲的她害的?虽然我还不确定,但一切却很符合逻辑。他们坐上小货车出门后,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就我所知,以前的她凡事都很小心谨慎,不曾犯过什么错。如果她真的曾犯下永难抹灭的过错,那么这就是她唯一铸下的错误。
无论是周遭变化还是社会弊病,什么都愿意坦然接受的她,是不是无法容忍自己的错误呢?
她就是如此在爱着儿子吧。
我没有打算要指责逃跑的她。她并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人,至少身穿红衣的打扮就是令人感到欣慰之处。因为这代表她或许出现了一点改变。
这一天就算过了十一点,老板依旧没有把我卸下来,继续守在店里。他一面猛读着恋爱小说,一面等待客人,直到时钟发出了七下声响。
老板把我拆下来的时候,又恢复了往常和蔼的表情。
红衣女子没有现身,那只褐色的旅行包已归老板所有。
接下来的三天,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老板读完了恋爱小说后,拿出以前读过的书重新开始阅读。不晓得老板喜不喜欢恋爱小说?老板的心是个谜团。如果这个家可以再多住一个人,就能从老板与那个人之间的对话中,探索出老板的心情了。
下一个钻过我底下的人是相泽。
距离她上一次来只隔了四天,这次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以前从来没碰过这种情况。相泽一如往常地带了个布巾包裹。只是包裹的外型跟平常不太一样。
「今天我是想要来寄物。」
相泽这么说,坐上了客人专用的坐垫。
老板端正地跪坐在相泽面前,谨慎地收下布巾包裹,用手摸了摸外形后,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请让我寄放在这边一个月,这样是三千一百圆对吧?」
相泽从钱包里拿出三张干圆大钞和一枚百圆硬币,搁在榻榻米上。
「我把钱放在两点钟方向的位置了。包巾我等一下还要拿回去。」
为眼睛看不到的人说明物品位置时,经常会使用时钟指针的方位。
老板把手伸向两点钟方向,确认好钞票的种类和张数后,他连伸手拿起百圆硬币的意思也没有,就急着解开包巾的结。看来老板似乎更在意这一边。
包巾里出现了一个长得像螃蟹的机器。
相泽开口说:「要是一个月后没有来领回,这就会变成你的东西吧?」
老板沉默不语,相泽便自顾自地说着:「难不成,你是在担心我的眼睛吗?」
老板点点头。
「我还看得见啦。虽然未来的事情很难说,但是用不着担心。」
「那为什么要寄放这个?」
「因为我想从点字打字机毕业,好好来学习电脑。」
老板的神情顿时亮了起来。
「现在好像已经有转换点字的软体了。我觉得利用电脑应该能打得更快速,对眼睛的负担也比较少,还可以减少错误。可是到了这把年纪,要学习新东西可是需要不少勇气啊,总不能一下子就半途而废吧。所以为了不要让自己又逃回打字机的怀抱,我才想把机器寄放在这里,让自己可以专心学习电脑一个月。」
「太伟大了!」
「像这样对桐岛发表宣言,也是我的计划之一。这是为了督促自己不要轻言放弃。」
「我很乐意为你保管。」
老板一脸好奇地触摸着打字机。我也是第一次见识到点字打字机。模样看起来十分复杂,长得就像只螃蟹一样。
「今天你可以稍微听听我的故事吗?」
相泽这么说着,眼睛瞄了瞄外头天色。已经是日暮低垂的时候了,离打烊还剩下三十分钟的时间。
「我去把门帘拿下来吧。」老板说,不过相泽却答道:「保持原样就好,这样比较能够平心静气。」我仿佛也被视为自己人一样,让我感到高兴不已。
紧接着相泽便开始慢慢谈起自己的事情。那是对我而言,对相泽的印象天差地远、超乎意料之外的故事。
「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其实我对自己的父母没什么印象。小时候,我就一直和哥哥在一起。虽然家里偶尔会有大人出入,但我却分不清楚谁是爸爸、妈妈。」
说到这里,相泽不好意思地轻轻笑了笑。明明一点也不好笑,她却莫名地笑了出来;反观老板,他的表情却显得有些僵硬。
「只要说自己肚子饿了,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所以我总是躲在哥哥的身后。因为平常老是空着肚子,我的脑袋经常是一片空白,让我记不太清楚那段日子的事情。只有哥哥会关心我,跑去其他地方拿吃的给我。」
相泽发出细小却又清晰的声音缓缓道来,老板则是静静地侧耳倾听,就连点头的动作也没有。
「哥哥跟我都有去上小学。营养午餐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呢。就算闭嘴不说话,也会有人给你吃的。餐盘上的东西全都是自己的,不用担心被其他人偷走,慢慢吃就可以了。但是基本上,学校是一个很痛苦的地方。从同学间的对话中,我发现什么叫做普通家庭,让我感到很沮丧。」
老板依旧是一语不发,面不改色。相泽也是一样冷静。不过老实说,我个人却是十分惊讶。因为相泽看起来,就像是在平凡安稳的家庭里长大,然后又拥有一个平凡安稳的家庭。
「上了国中之后,哥哥就开始不去上学,好像跑去什么不良组织里工作的样子。他大概是想要赚钱吧。可是他明明自己都逃学了,却不准我不去上学。所以我就努力地把国中念完了。虽然哥哥有叫我继续读高中,可是我实在很讨厌待在同年龄的集团里面。这就好像是去学习自己有多么与众不同一样,让人坐立难安。」
我已经很明白为什么相泽会带《红发安妮》跟《苦儿流浪记》来了。毕竟光是生活就忙不过来了,哪里还有闲工夫去阅读儿童文学嘛。
「国中毕业后,我就离开家里,幸运地在附近的缝纫工厂找到工作。我在职场上就是个『普通人』。因为周遭有不少人都跟我一样有差不多的境遇,让我轻松许多。我跟三名同事一起租了间公寓,三餐也吃得正常。那段生活简直就像梦一样。」
我只是个门帘,不太清楚人间世事,但是从店里客人的对话听来,我以为所谓如梦似幻的生活,就是飞到另一个遥远的国家,或者是在手指套上闪亮耀眼的钻石。原来梦想还分这么多种啊。想必相泽那时候一定过得很幸福吧。只见她露出安详沉稳的神情说:「到了适婚年纪后,同事们一个接一个结婚,搬离了公寓,但我还是依旧住在那栋公寓里。我从来没思考过结婚的事。打拼赚钱,然后填饱肚子,有个正当的工作。光是这样就已经够幸福了。」
忽地,一阵舒服的阵风吹了进来。我随风摇晃,相泽的头发也被吹得摇曳。刹那间,老板仿佛像是要看看那阵风似地,把脸转向了外头。他当然看不到风。就算是相泽,她也看不到风。风还真是一视同仁呢。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很难跟哥哥取得联络。他说自己的工作会影响到妹妹未来,甚至连电话号码也不告诉我。他老是喜欢突然冒出来,问我有没有遇到好对象。哥哥一直希望我能有个好归宿。他把自己无法怀抱的梦想,寄托在妹妹的人生里了吧。『虽然我是个笨蛋,但是你聪明多了。』哥哥他常常这么对我说。」
老板露出微笑。他说不定是在羡慕相泽。毕竟老板他没有兄弟姐妹嘛。
「那是十年前的往事了。有天哥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说最近有办法给我一大笔钱。那时候我觉得很不高兴。因为我已经隐约猜测到,这背后隐藏了什么事情。八成是组织要他做什么不良勾当,说好等他完成任务,就能拿到大把钞票吧。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可是哥哥他不懂世事,似乎对这件事深信不疑的样子。尽管说我不要钱,哥哥还是不打算收手,甚至露出像是在述说梦想的眼神,说这样就能为我准备嫁妆了。很难以置信吧?我那时候早已是个四十几岁的欧巴桑了。但是对哥哥来说,我依然是他可爱的妹妹,他还是愿意为我付出。」
说到这里,相泽一时之间闭上了眼,沉默片刻。她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老板露出和蔼的表情,默默等待着下一句话。静谧的时间流过。这是不需要勉强同声附和、柔和舒服的气氛。
大概是总算吸取到足够的氧气,相泽开始继续说下去。
「那是发生在工厂午休时间的事。就在我吃着饭团的时候,我突然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他的消息。荧幕上出现了哥哥的照片。上面还用白色字体写着『嫌疑犯』几个字。我吓了一大跳。新闻说哥哥开枪攻击国家的大人物,让对方受了伤。虽然那位大人物最后幸运地没有生命危险,哥哥还是因为伤害罪遭到了逮捕。」
老板的眉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发展!我等不及想听接下来的内容。
「我在那时候啊,生平第一次跑去旁听了那个叫做判决的东西。我心想着既然现场所有人都是哥哥的敌人,自己至少也要坐在后面,帮他壮大声势一下。可是呢,不管我有没有在现场其实都无所谓。明明找不到任何证据,整个流程却像是搭上了输送带一样不断往下进行。哥哥只是服从组织的命令,结果却变成是我哥哥一个人的错。刑期一下子就决定好了,五年有期徒刑。哥哥他没有提出任何控诉,乖乖入监服刑。我想哥哥他一定听不懂法庭上的对话,因为就连国中毕业的我也听不懂。」
老板紧紧抿着嘴唇。如果我有嘴唇的话,我一定也会这么做。相泽从手提袋中拿出了棉纱手帕,往颈部放上去。因为说了太多话的关系,似乎让她开始冒汗了,只不过现在偏偏一点风也没有。希望起风的时候,风的心情却是反复无常,完全不懂得抓时机。
「我每天都在祈祷着,希望那位被哥哥攻击的人能早日康复。后来听到对方恢复健康,重回工作岗位的消息后,我就像是获得了些许宽恕一样,跑去探望哥哥。我只有去看他那么一次而已,因为哥哥他不喜欢我出入看守所。但是我去见他的时候,他看起来还是满开心的样子。组织恐怕是命令哥哥去杀人的吧。可是哥哥最后却下不了手。毕竟他是这么善良的人,这也勉强不来。我把被害人恢复健康的消息告诉哥哥。哥哥一听,眼泪立刻就掉了下来,还对我说:『有我这种笨大哥在,真是对不起。』」
相泽说到这里时,在停顿处眨了眨眼睛。她看起来是在强忍着泪水。
「最后哥哥抬起头,露出满是希望的眼神,说他进监狱之前,遇到了一个大好人,还说他出狱后就要去找那个人。我的心底冒出了不祥的预感,猜想他一定又是被什么人给利用了。亲切的人肯定都是不怀好意。我问他对方是谁,他就告诉我一家位在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的西端,名字叫做『SATOU』的店。」
老板一脸纳闷地回问:「SATOU?」
「对,哥哥是这么说的。他虽然不晓得那家店是在做什么生意,但是门帘上就写着『SATOU』几个字。大概是因为平假名的关系,他还念得出来。他指的就是挂在这里的门帘。」
老板把脸转向了我。他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直直凝视着我。看来他总算是察觉到我身上的文字了。只不过现在可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哥哥说他请店里的男孩子,帮他保管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他看起来还一脸高兴地,说对方似乎有好好遵守约定。」
不晓得相泽是不是回想起哥哥当时的表情,只见她不禁泛起泪水,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没有完成任务,又回不了组织,在警察追逐下躲进的店家,竟然会是这么温暖的地方,我想哥哥的心灵一定得到了慰借吧。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哥哥露出那么放松的表情。毕竟他一直以来,都是生活在尔虞我诈的世界里,看到有人愿意遵守约定,想必是高兴得不得了吧。只是还没等到刑期结束,哥哥就在狱中去世了。」
咦?
「因为从小就没有照顾好的关系,他的身体早就变得残破不堪。」
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拼命帮我拍掉身上泥巴的男人,竟然已经死掉了!
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也是理所当然。
饱受惊吓的我,忍不住开始摇晃着身躯。相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明明没有风,门帘却在摇曳飘荡,她大概是误以为有人在外面偷看吧。
老板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凝望着相泽。老板当然不是用眼睛在看,而是用心在盯着她看。
相泽继续往下说道:「因为没有盖墓地,所以我就先把哥哥的遗骨放在公寓里。化作骨灰后,我们兄妹俩总算能够团聚了,感觉还真是讽刺啊。我每天早上都会双手合十,默默想着哥哥的事情。像是小时候一起手牵手走过的路,或者是会突然现身在我的公寓,一脸害羞地递给我零用钱。另外还有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的『SATOU』。哥哥在那里寄放了重要的东西。那句话成了哥哥的遗书。我比哥哥还要更清楚人间冷暖,也明白一般正常人的冷酷。我不晓得那里到底有没有遗物,而且就算真的有,我也不知道对方究竟会不会交给我。」
我的心情紧张万分。所谓的遗物就是那个东西。不过毕竟是相当危险的物品,一定老早就不在店里了吧。
「我花了三年时间,总算是买下了灵骨塔,虽然只是一个小柜子的塔位啦。安放好骨灰后,我才发现公寓的房间好宽敞,心里突然觉得好寂寞。于是顿时之间,我突然好想看看哥哥的遗物,好想把遗物收藏在身边。首先我找出了那条商店街,确定了那家店的存在。知道老板是位视障人士后,我便想起了一件事,就是工厂里有个同事,会替眼睛不方便的人代买东西,或是帮对方煮饭做菜。能够像这样融入别人的生活里,我觉得真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
于是我便决定假借点字义工的名义,打算借此潜入那个人的家里。我先跑去参加免费的点字讲习会,从学习点字的方法开始着手。外面还有所谓的点字社团,我就在那里借了点字打字机来练习。而且又因为电脑的普及,刚好有人在抛售打字机,我就用便宜的价格买下了机器。接下来我就花了一年时间点译好一本书。我只有国中毕业,根本没读过什么书,所以对我来说,点字翻译实在是个辛苦的大工程。但是这个工作却让我出现了改变。在点译每一个字的过程中,我开始觉得遗物怎么样都无所谓了。我只是想要见见哥哥最后相信的那个人。就在想法变得如此单纯之后,把一本书交给了你。」
老板沉静地问:「ㄓㄣ ㄊㄧㄢˊ ㄒㄧㄥˋ ㄊㄞˋ ㄌㄤˊ?」
相泽回答:「对」。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其实不叫相泽,我的本名应该是真田幸子。我虽然不清楚父母的个性还有长相,但是他们在我跟哥哥的名字里,都放了幸福的幸在里面。」
相泽……不对,幸子驼着背,低下了头。我想起那只死在老板膝上的猫。
老板笑容满面地说:「我去拿遗物给你吧。毕竟你是他的家属嘛。」
幸子惊讶地望着老板,后背伸得挺直。
老板消失在后面的房间里。
原来他没有处理掉那个危险物品啊……我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要是看到那样东西,不晓得幸子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真是令人担心。
在等待的空档里,幸子不舍地摸了摸那台长得像螃蟹的打字机。因为她看起来实在是太舍不得,让我开始担心起这个人的眼睛,该不会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吧?说不定眼睛的病情其实很不乐观,可能需要接受困难的手术治疗,但是她却无法负担高昂的医药费。或许她今天会来到店里,是想把这一次当作亲眼见到遗物的最后机会吧。
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来店里了。
这么一想,我的心里就觉得好寂寞。幸子跟老板之间的对话,还有老板用指尖读书的身影,这些对我来说,都是相当重要的日常风景。
好了,老板又走回来了。哎呀?这是怎么回事?老板竟然抱着那只褐色的旅行包,就是红衣女子委托少年带来寄放的那个包包。
老板小心翼翼地抱着包包,一语不发地坐了一会儿后,毅然决然地将包包摆到幸子面前,直截了当地说:「你哥哥告诉我,说他以后有一天要把这个包包交给妹妹。」
我吓了一大跳。那根本不是真田幸太郎的遗物。
那是客人花了一百圆寄放,现在已经归老板所有的包包。
而且话说回来,真田幸太郎压根没提到妹妹的事情。
幸子战战兢兢地拉开包包的拉链,轻轻地啊了一声——包包里塞着满满地钞票。
啊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板的脑子烧坏了。
要是我能够发出声音的话,我真想这么说。
「那不是你的东西吗?」老板问道。
那是母亲在离家之后拼命攒下的钱。她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才存到这么一大笔钱?她肯定吃了很多苦吧。结果老板竟然要把这些钱送给别人。为什么?
老板的脸上没有任何迷惘,看起来神清气爽。
虽然老板原本就很美丽了,但是现在的他,正闪耀着灿烂耀眼的光芒。
看着那张脸庞,我的心里有一点,虽然真的只有一点,开始稍微明白老板的心情了。收到母亲的心意,他已经心满意足了。那份满足感,大概是庞大到可以分享给别人吧。
老板藏着永无止尽的黑暗与孤独。
我仿佛看得见,却又好像看不见。
但我想那个包包一定帮他抹去了心中的那些部分。
所以对他来说,他已经不需要那个包包了吧。
幸子的双颊微微变红,凝视着钞票好一阵子,刹那间露出怀疑的眼神投向老板。老板当然看不见这一幕,甚至还语气开朗地继续说道:「本店就代为保管这台打字机。等你学会电脑后,还麻烦你再带点字书来吧。」
幸子看向后面的房间。房间暗得让她什么都看不到。现在店里必须靠着路灯的光芒,才能勉强看得见周遭的东西。
幸子拉上拉链,简短地说了句「那么下次见」,离开了店里。
老板站起身,把我从店门口拆下,卷好后立在一旁。接着他就抱起闪闪发亮的螃蟹走进了屋内。
隔天早上,伴随着叮铃铃的声响,背着书包的小女孩来到店里。就跟上一次一样,时间正好是早上八点。
「早安。」小女孩一打完招呼,老板便笑脸盈盈地迎接她,「早安。是柿沼奈美小姐吧。」老板请她稍等一下,随后消失在屋内。
小女孩坐上高起的和室房边缘,把书包抱在膝上。
老板一走回来,便把小女孩寄放的「纸」交还她。小女孩接下那张纸,收进书包里。
叮铃铃的声音响起。小女孩已经背上了书包。她看着老板的脸说:「我走了。」她的声音精神奕奕,响亮有力。老板笑容满面地说:「路上小心。」
小女孩踏着坚定的步伐离开了店里。
老板再度开始读起书来。
那张纸是分数很低的考试卷吗?会是作文纸吗?还是信件呢?又或许只是一张白纸也说不定。
那个小女孩还会再来店里吗?比起第一次光顾的时候,今天的她变得开朗多了。她可能再也不会来了,也有可能还会再来光临。
一个月之后,曾是相泽的幸子会过来拿回打字机吗?还是她会就这样消失无踪呢?天晓得呢?
还有那位红衣女子,以后有一天会再回到这里吗?
我不知道。恐怕连老板自己也不晓得吧。
老板就是在这里,等待着未知的可能性。因为等待就是寄物商的工作嘛!
我想这个地方,应该就是大家的归宿吧。
是永远守在这里,等待大家回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