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狐仔
录入:↑我媳妇
可是,佳子大姐,
我真的不明白,
新的生命诞生在这样一个残酷的世界里,
真的好吗?
任谁都不知道到底好不好,
但是呢……瞧,它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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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下起一场雷阵雨。穿过闹区中央的河川带来的湿气,直接笼罩住城市,杂沓纷乱的气息、喧嚣、河面垂柳、人群的思绪,以及闪烁其间的霓虹灯光,仿佛全都融成一片,悬浮在半透明的胶囊中。尽管自重重人群身旁经过,不知为何,我无法在他们身上感受到身为一个一个「人」的实感,他们就像河川漂流物一般,从我身边径自漂浮、流逝。说不定从迎面而来的人眼中看过来,面无表情行走的我,才更像一支越漂越远、渐渐消失的五〇〇CC宝特瓶。而我们就是一群擦身而过的空宝特瓶。
我就身处在这光景的胶囊之中,朝着成为新家的公寓走去。
几个月前,排行最小的阿姨去世了。她跟我一样未婚,一个人住,担任一般公司职员。虽然住在同一个城镇,却几乎从没往来。过去虽曾有一阵子往来亲密,但从某天开始,也突然断了连络。
死因是心脏麻痹。阿姨无故不上班还是第一次,同事深觉有异,登门拜访才发现她去世了。据说门没上锁,外面天色还亮,房内却开着灯,阿姨则身穿睡衣倒在地上。
双亲在我大学时因交通意外同时去世。我并无兄弟姐妹,所以从那时起就没有家人了。正确来说,我们是三人家庭,但不知为何,家中平常有不少人进出。公寓不大,却常有看似远房亲戚的人来串门子。母亲是三姐妹中的长女。
阿姨的葬礼,选在镇上的现代式殡葬场,就在那栋外观看来像普通市区饭店的建筑物内的一间小房间里举行。「我们家族纳骨的寺庙,光去程就要花上一整天哪,来参加的又几乎都是时子公司的同事,在这里办比较好吧!」如今三姐妹中唯一健在的加世子阿姨,语气俐落地说着,我也丝毫不怀疑地回答:「说的也是呢。」
这是一场冷清又寂寞的葬礼。
去世的时子阿姨没那么擅长社交,话虽如此,也来了一位旧友,一路陪我们到火葬场。「小时明明个头小,却有一副硬骨头呐。」听到唯一一位阿姨这么说,这位姓木原的友人,也以果断的声调说:「这骨头很有时子的风格。」这么一提,我依稀想起:阿姨确有她顽固之处。
我和加世子阿姨一起整理故人公寓,阿姨打开流理台下方橱柜时,突然停下双手,像要做出一番重大宣言似地开口了。
「这么一来,只能交到你手上了。」
「什么?」
我胸中涌起莫名骚动。
「传家宝。」
阿姨回答得简单。
「阿姨说的传家宝,是家传的宝物吗?」
「是呀!还有别的吗?还是『尽人事而后待好运(注1)』?很抱歉,这传家宝实在算不上是这种好运唷。」
话虽如此,「传家宝」这三个字,听起来总觉得很慎重其事。
「我们家有这种东西?」
「有啊。」
阿姨回答,声音好似有些不耐烦,接着说:
「我家上有婆婆;住附近上班的女儿,最近也帮我添第三个孙子了。」
她的话完全摸不着头绪,我不置可否,静待阿姨说出下文。
「今年我还接下家长会会长、镇上的自治会干部了。」
阿姨继续辩解似地说着。
「其他我还要准备中元节、新年必备的感谢函,探病、婚丧喜庆,新年贺卡,更要送孙子上补习班、接送婆婆去医院看病、到生协(注2)帮忙、负责地方妇女会的宴会,还要邀请孙子的朋友开庆生会。」
阿姨简直语带怨念,仿佛念经般一一细数,之后又说:
「有家庭的人,可是很辛苦的噢!」
阿姨突然换上一张眼圈发黑的憔悴脸庞,面朝向我。
「阿姨,这跟传家宝有关系吗?」
「我是说,我没余力思考怎么处理传家宝。」
「卖掉不就得了?」
「不能卖啦!」
「说不定有别人珍惜啊,毕竟是老东西了不是吗?」
「的确是,这点我可以保证。」
「那不就结了。」
「就说卖不掉嘛。因为是糠床(注3)呀!」
「糠……床?」
不会是听错了吧?我这么想着,又重新问了一次。
「嗯,没错,糠床。」
「您是说,那个,拿来做米糠渍菜的……?」
「对,还有别种糠床吗?」
为什么?这种东西哪有可能是传家宝?我睁大眼睛,无言地盯着阿姨。
「你是想问:这种东西怎么会是传家宝吧?」
近视的阿姨缓缓向我靠近,如是说道,我也反射性地点了点头。
「很早以前,我的祖父母形同私奔一般离开故乡岛上,唯一带出来的,就是这个糠床。听说战争时,一响起空袭警报,我母亲二话不说必定会先抱起这个糠床,再跑出去。」
「只因曾经挺身捍卫,所以是传家宝呀……」
「没错。」
「但是话说回来,不过是一缸米糠酱,怎么会没余力处理呢?」
「嘘!」
阿姨突然神色紧张地向四周张望。
「可不能再说什么『不过是』喔。」
还是听不懂。我突然灵机一动:
「啊!我曾经听说糠床必须每天照顾,阿姨是说这个吗?」
「嗯,那也是原因之一。」
「可是只剩阿姨一个人了,谁都不会怪你啦。觉得麻烦的话,就丢掉嘛。」
「要是能丢就不必这么辛苦了。你试试看呀,只要懈怠一次疏于照顾,可不得了噢!」
「会发臭吗?」
「它会抱怨,吵死人了呐。所以这次一来小时的公寓,我就先急忙找到放糠床的地方,赶紧翻搅了一下呢。」
糠床会开口抱怨?我再一次认真地盯着阿姨看,怀疑她是否精神出问题,她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吗?
「你觉得奇怪对吧?」
我又反射性地点了头。或许是身上流着同样血液的关系,阿姨很快看穿我的想法,也同样表示理解地点头:
「这也难怪。不过是真的哦。我们家代代女人早晚侍奉照顾,完全惯坏它了。而且呀,大概是受多代女人们的手掌日日翻搅,让它沾染上人的念力了。」
别开玩笑了,哪有这么可笑的事?万一就算真有此事,又为何要交给我?为什么非我负责承担不可?
「我不喜欢米糠渍菜。」
「谁问你喜不喜欢渍菜了?眼前问题应该是:这里有项义务必须有人担负,而原本正统继承者——长女的长女现在要承接下来,只是这个事实而已。」
长女的长女?从前的家传制度,不是早该瓦解了吗?
望向光洁的木头地板,本以为有个地方用了不一样的时髦材质,仔细端详下,意外发现那是片漆黑泥土,顿时令人背脊发凉。它一直都在那儿吗?不不不,还是当作没看到过吧,我急忙开口:
「我无法接受这件事。糠床又臭又难看,要说是上个世纪的遗物,也该有个限度吧!况且又没任何报偿,为何非照料它不可?我单身,又没家人,就算天天做渍菜,也没人帮我吃呀。」
「总有办法解决的。分给邻居也好,送公司同事也行。每天做便当塞满渍菜也不错呀。」
我感到一阵晕眩。
「时子阿姨是这样处理的吗?」
「这个嘛,你妈去世的时候,你才刚上大学,是个不懂世事、令人怜惜的小女生,根本还是个少女。时子当时跟你现在年纪相仿。守灵那晚,我们就像现在这样谈了很久。结果时子说,还不忍交给当年的你,就自己担下了。」
「从那时开始就一直不问断地,每天早晚翻搅糠床吗?」
「大概吧。实在没办法顾的时候我会来帮忙,但那糠床跟我个性不合,我手一伸进去,它就呻吟。」
「呻吟?」
「嗯,『呜咕』一声。」
「不会吧?」
「不能为这点小事惊讶哦。总之,听到这声音我就不行了,得回家睡个两、三天。」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但听到阿姨接下来的话,让整件事急转直下,我的抉择也大致底定了。
「这房子让你住没关系喔!」
除了这间公寓,时子阿姨留下的其他物品,一定都被精于打理的加世子阿姨换成现金。那笔钱绝大部分花在阿姨代垫的丧葬费,剩下的也用在其他开销了吧。
因为阿姨去世,我才得到这间房子,若觉开心,也难免有些歉疚。但我当时租下的公寓,正好要进行改建,必须在该月之内迁出。所谓「及时雨」就是指这个,附带一个会呻吟的糠床,又何必计较呢!
之后,简直就像被想尽早脱离糠床的阿姨强拉来似的,我立刻搬过来了。
搬来后拆整行李的工作,也在阿姨催促下早早结束。她从流理台下方拿出糠床,让我跟它两两相对。拿起涂上茶色釉药的壶盖,里面还覆了一层布巾。她又掀起布巾,驼色黏土状物出现在眼前。我战战兢兢将手伸入,被那柔软触感吓了一跳。鼻子嗅到一股独特气味。虽然之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然而此时我却不如预想的那样厌恶,反而在翻搅之中,透过皮肤传来某种怀念之情。总之,先把阿姨准备好的小黄瓜和茄子埋进去。
「应该没问题吧!」
从远处窥视状况的阿姨,松了一口气似地喃喃自语。
「太好了。你很有资质呢。」
翻搅糠床需要资质吗?
「做任何事情都有资质这回事。清扫、洗衣服、煮饭都是。散步、慢跑、马拉松也有。真是可喜可贺,你有糠床的资质呢。」
阿姨如此祝贺我,然后急忙回家。
糠床的资质,似乎不比抢电车座位的资质有用。尽管如此,被称赞有资质,总比被人家说缺乏来得鼓舞人心。从此以后,上班前、就寝前,都会努力翻搅糠床。小黄瓜和茄子都意外美味。照阿姨建议,把渍菜装进保鲜盒带到公司,午休时间转眼就被一扫而空,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祖先传下的糠床也大人出名,连友人安艺雪江等,也会带小黄瓜来,拜托我帮她们腌渍一晚。
我工作的地方是一间研究室,隶属于一间制造洗洁剂、化妆品等多种商品的化学公司,我负责分析其他公司制品,也就是研究当中含有哪些成分。所以,培养菌类虽说是不同领域,却绝对是一门与之相关的学问。
新公寓离公司近,在可步行通勤的距离内。现在的运动量,反而比坐巴士通勤时多,途中还能顺便绕到商店街购买必需品,生活机能方便得没话说。为了感谢时子阿姨,我为她买了一个小小的、像柜子的全新木制佛坛。其实我早把爸妈的牌位带来了,但老家的佛坛太大,结果被扔掉。所以,虽然新佛坛并非时子阿姨专用,但阿姨跟爸妈交情好(据加世子阿姨所言),这样安排的结果她说不定很欣慰呢。
压根不信灵魂说的我,对于自己最近这一连串举动心生疑惑,宛如「遇见全新自我」。不管一切是否符合科学根据,想必我内在的自我防卫系统,也想借由这些事件之间的关联,为现实中的一切找出答案吧!
我把这个像家具的佛坛摆在衣柜旁,过着早晚敲钵礼拜的生活。同时也持续翻搅糠床。虽说是义务,但负荷也不大重,在这样的状况下,反倒起了安定生活的作用。有了这种想法,我的生活也开始平稳起来。尽管如此,也不到欢天喜地、想高声笑闹的地步。
事实上,自阿姨的葬礼过后,从以前就缠绕着我的、犹如寂寞感无以名状的东西,也突然伴随着阴影愈发具体,让我忧郁不已。但是,阿姨对长大后的我来说,应该是非常遥远的存在。就连阿姨在世时,平时我也不曾想起她。
时子阿姨的死,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某天晚上,照例将手伸入糠床底部翻搅时,指尖碰到某种硬物。因为看不到,感觉更令人不快。我屏气凝神触摸,似乎是个椭圆形球状物,类似鸡蛋。因为不想弄脏它,我伸出一向不翻搅糠床的左手接住。取出一看,那是个比普通鸡蛋略小的物体,带着淡淡蓝色,绝对是某种蛋。
是时子阿姨放进去的吗?如果真是如此,已经翻搅一周以上的我,为何从未注意到?难道是因为即使打算均匀翻搅,可手部动作一旦养成规律,或许会产生触不到的死角。不,也不可能。这我敢确定。因为昨晚为了某个理由,我彻底将腌床翻搅了一遍。又或许,我不在家时谁动过了?是近来越来越健忘的我自己吗?
接下来的问题,是该如何处理这颗蛋。要丢吗?一般人会吃掉吧?如果真要吃,也未免腌太久了吧。
就在我仔细观察时,周围突然响起牛蛙鸣叫般的巨大声音。清晰、悠长,仿佛打嗝般的声音……我慌忙把蛋埋进糠床,认为自己是出于本能才这么做。于是,声响也戛然而止。
我不禁放心地叹了一口气。由于过于震惊:心脏也跳得很快。接着我恍然大悟:加世子阿姨说的「糠床在呻吟」,是这么一回事啊?那声响魄力十足,阿姨的厌恶心理,我逐渐能感同身受,胸口像是有火在烧。这就跟理解他人一样,不站在相同立场,很难完全体会。
总而言之就先放着这颗蛋不管。隔天在研究室,我边确认液相层析术的分析值,边若无其事地跟安艺雪江聊起这件事,
「我听说,糠床放个两百年会生蛋喔。」
一旁为下个分析准备试管的雪江,神情平静地说着。
「真的吗?」
「假的。但还真诡异呢。就这样放着不管?」
「不然还能怎么办才好?」
「剖开看看吧?」
糠床会呻吟的事,我没告诉她。即使跟雪江说,剖开不晓得会出现什么可怕的反应,她也无法理解吧。眼前我最在意的就是糠床,直到午休时间,还喋喋不休绕着这个话题打转。
「怎么会是蓝色的?」
「大概被一旁茄子的花青素染色了吧?」
有可能。不过,我想起一件事。
「等一下。糠床里有乳酸发酵,所以是酸性的对吧……这样一来,茄子应该会变红呀!」
「是不是把铁钉之类的东西放进去了?金属跟花青素结合,会产生安定的蓝紫色盐类喔。」
「不,绝对没放。但茄子一直维持原本的颜色耶……」
「那一定是阿姨们之前放了一堆进去啦。」
原来如此啊,我边回答,边伸手去拿咖啡纸杯,此时雪江也开始翻起传阅的邮购目录。她在看童装。雪江几年前结婚,怀孕后请了产假、育婴假,又重回职场。跟单身时代比起来,感兴趣的东西似乎也有些不一样了。
学生时代的友人,现在以单身者居多。常中也有人一直住在大学时住的学生公寓,就要满二十年了。被问起会不会遭人厌恶时,这位朋友却说,房东已把租屋业务全权委托她代为处理,很看重她;还说:我在这里生根了呢。谈话时,我就在她六叠大的房间里,但那铺满一地的毛毯下,说不定其实已经长出整片茂密的白色须状物了呢!我不禁微微发寒地想着。
「这件好可爱。」
看向雪江指着的图片,是一件淡奶油色的连身衣(上面是这样写的),模特儿臀部附近,有像猫熊屁股般毛茸茸的设计。真的很可爱。穿着这种衣服晃来晃去,不知是什么感觉。
「真的耶。」
我下意识回应雪江。
「哦?」
她发出大感意外似的声音。
「你终于想啦?」
「想什么?」
「想有小孩、想有家庭、想结婚。」
「顺序跟一般人相反了吧?」
「一般人的顺序,在你身上不适用。我倒觉得这顺序没错。」
被学生时代的友人这么一说,我有点不安。
「怎么说?」
「就我所知,你虽然交过男朋友,但不曾疯狂迷恋谁三父往时间也不长,更别说想结婚了。大学时,看你对自然科学熟悉得很,最后却踏入化学领域。但又不是一板一眼的理科人,因为你竟然带了个糠床。喜欢煮菜、乐于照顾人,说居家很居家,但绝对不算爱交际。」
的确。与其用无意义的交际来消磨时间,读本微生物或天文学的书,实在有趣太多了。
「所以呢,比起跟男人交往,更想尝试养育小孩,这样比较像你吧!」
「原来如此。」
结果,找雪江聊也没任何结论(算了,一开始就料到了),只好不动那颗蛋,继续使用糠床。就在蛋出现第十天左右的某个早晨,正想如往常翻搅糠床时,我吓了一大跳。蛋变多了。而且一次多了两个。我感到一阵颤栗,立刻跑向电话打给阿姨。刚说完蛋的事,她就回答:
「蛋出现了?真是了不起。我听说这种事大概六十年才出现一次。你果然有资质呢。」
「六十年一次?别用这种像竹子开花的比喻。」
「真的唷,而且有三个对吧,算起来不就是一百八十年了?」
「那不重要,问题是我该怎么做?把它拿出来,腌床又会呻吟。」
「啊……」
阿姨为之语塞。我明白她回想起相同的经验,宛如切身。不久,阿姨略显焦躁地说:
「那,就只能放着不管了嘛。我也没聼说之后要怎么处理呀。总之我家现在很忙,最大的孙子明年就要参加小学入学考试了。就麻烦你多费心喽。」
说完就挂上电话。我当下闪出无济于事的想法:为何去世的不是她,而是时子阿姨?不不不,就是这种人才能长寿呀。一如往常,我将这股瞬间涌上心头的怒意用熟悉的顺序转变为断念,然后思考蛋的去留。
……用宅配寄给胡立欧如何?
胡立欧——不离男(注4)住在我老家公寓,是同一层楼的邻居。从幼稚园时起,到小学、中学,我们都同班。然后,我进入当地女子高中,再直升女子大学,胡立欧则进了某私立大学,而众所皆知这间学校跟我念的女子大学间,有相当多学生成为情侣。「不离男」这个名字,据说因为是他父母在胡立欧(注5)演唱会上认识,因而取的。是极为直接的命名,除此之外便无任何联想空间。这名字在他幼稚园时并未特别带来困扰,上了小学却突然成为大家捉弄的对象。虽说是小学生,也开始对日语语感有所领会了吧!不过,就算因名字怪而被取笑,如果当事人够坚定,过一段时间,也会慢慢变得理所当然,不知不觉间会被广泛接受,但胡立欧并非如此。别人怪声怪调喊他时,他总显得局促不安。如此一来,事态当然越加严重。基于青梅竹马情谊,放学只剩我与他两人时,我曾多次给他忠告:其实装作没听到就好了。然而,胡立欧总是以哭笑不得的神情回答:我就是做不到嘛。替他跑到校园正中央捡回被丢的鞋子(他说鞋子不见了,不肯走路)的人、替他重新影印被揉得皱巴巴的作业讲义的人;在他发现前拿出书包里的死蛇的人,都是我。眼看爱欺负人的孩子要盯上他时,我就不着痕迹转换当下气氛,拼命挤出其他话题。人前人后,我的确为胡立欧付出了大半精力。如今连我自己都想:怎会费心到这个地步?但当时这已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被这个角色左右,就像人无法选择出生的家庭一样,甚至没想过脱离它。对我来说,尽管已是日常生活,但别人或许无法对这种奉献行为见怪不怪吧!想当然,我也免不了得承担一半的讪笑,每当此时,我总会想:这是胡立欧妈妈拜托我的。「你们再欺负他,我就跟大人告状喔!」我总是这样低声放话,让那些人扫兴逃离现场。诀窍就是——当现场洋溢众人带着轻佻意味的兴奋情绪时,突然发出「我身负大人委托职责」的严正氛围——管他三七二十一,将当场气氛硬转到完全不同的次元就对了。不过,我这方面的日常生活,也就是众人对胡立欧的欺负,在某个时间点突然停住了。一个会运动成绩又好的男生转学过来,上体育课时,他听到别人叫胡立欧的名字,突然眼神发亮大喊:「我跟胡立欧在庭院!」(注6)当时的导师立刻回答:「喔!」导师人有点轻浮,但整体而言还不坏。老师知道胡立欧被欺负,想必也曾思考怎么阻止大家吧。刚好下一堂是音乐课,他马上趁势拿了吉他唱流行歌。之后,「胡立欧」成了有外国味的酷名字。同学对他的欺负约在此时停止,毕竟当时年代淳朴,现在可未必了。这位帅气转学生,不久因交通事故去世。「死亡」出现在身边,这还是头一遭。老实说,我们不知该做何反应,都吓傻了。守灵那晚,胡立欧突然在席间放声大哭。这是胡立欧第一次成为众人表率,带头做出示范。「这样啊?原来这样做就好。」大家马上学起来跟着哭了,不过只维持到头七而已。反观胡立欧,却持续着泪涟涟的日子。的确,他是拯救胡立欧的英雄没错。但为了胡立欧,我也一直努力到现在呀,所以无法理解他对转学生的执著。即使对他人有所帮助,我也不认为对方非感谢我不可。但是——就算不奢求胡立欧道谢——他起码也该对我展现更明显的亲近之意吧。过去为了保护胡立欧所奉献的庞大精力,我并没特意说给谁听。但我希望胡立欧能回想起来,一点点也好。
胡立欧止不住的眼泪,不知在何时突然(如同他予人的印象)消失,之后,就像被转学生附身般,整个人变得积极向上,成绩也突飞猛进。胡立欧从此不需要我的庇护。然而我们之间,早已建立起某种信赖关系——至少在胡立欧心中,我从未表现一般小孩所有的残酷心理或恶意,且不论在身心上是否健全,跟胡立欧在一起,总能让我感到平静,我是这么认为的——这是个不争的事实。按照一般成长阶段,到了思春期,开始意识到异性情感等等……这些稀松平常的发展,不曾在我们之间出现过半点蛛丝马迹。于是,孩提时代的交情一直维持下去,升上国中不久,我们的友好立刻在旁人口中传为暧昧关系,原先想:「罢了,这关系也是顺其自然的发展。」本以为上了女校彼此会疏远,但对胡立欧身边友人而言,「念女校的朋友」极富吸引力,于是,在胡立欧受托于友人开口请求之下,我们经常成群结队出游。上了大学,双亲去世时,胡立欧同情我,曾说:「趁现在结婚吧。」这是他出声安慰的第一句话,但怎么想时机都很糟糕。我觉得受够了他的粗神经(或是神经过细),之后好一阵子,我们不再往来。某天,我没注意到胡立欧带着女伴,就跟他们搭进同一部电梯。从头到尾,他都对我视而不见。我心想:「原来如此,我们变成这种关系了啊。」后来,我卖了那栋公寓,辗转落脚过几个地方,前几天才住进阿姨家。
最近,我再度遇到睽违十几年不见的胡立欧。为了更改这栋公寓所有人名义,阿姨认识的不动产业者介绍我去一家代书事务所,其中一位代书竟然就是胡立欧。更不巧的是其他人都不在。他一认出我,就像看到好久不见的同学(这么说也没错),一脸兴奋。我依然尴尬地进行着事务性的对话。手续告一段落,他注意到我的户籍资料,叹了一口气,喃喃说道:「你还单身啊?」我顿时无名火起。但是当场踢翻椅子走人,也太不成熟了。「是啊,都怪我没男人缘。」我果断回答,顺势问:「你呢?」「喔,我结婚了,两个小孩。」他说。我更加怒火中烧:我没问你生了几个小孩吧?他丝毫不在乎我的感受(他对这方面毫无感觉,这点完全没变):「让我想起以前了呢,到现在还忘不了一个人……」他望向窗外天空说。「咦?」我不禁在意起胡立欧接下来的话。「光彦同学。还记得吗?转学过来,拯救我不再被同学欺负……他是唯一对我伸出援手的人,是我心中永远的大英雄。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他去世以后,总觉得另一个我也跟着死了。」
听到这里,我终于挡不住满腔怒意,一把抓起文件,二话不说站起来转身回家。我不是那种坚持要别人回报我恩情的人,胡立欧却说:「他是唯一伸出援手的人」……
忿怒一时难以压抑。当天,我把糠床彻底用力翻了又翻,直到没力气再翻为止,任何角落都不放过。
蛋是在隔天出现的,所以我确定不可能这之前就在糠床里。话说回来,凡事都有可能会错意、自己多心就是了。
想过用宅配送给胡立欧,这念头也只是瞬间闪过。这种行为像极了跟踪狂的骚扰,我实在办不到。首先,连胡立欧住哪都不清楚了,不可能还待在小时候那栋公寓里吧。
蛋上的蓝色越来越深浓。我早就不放茄子进去了。蓝色到底从何而来呢?
从蛋出现后算起,隔天即将第五十天的早上,我发现蛋上浮现轻微裂痕。虽心怀好奇,也只能放着不管上班去。傍晚,我无心购物就直接回家。只见蛋的裂痕朝上,浅浅埋在米糠里。拨开上头的米糠仔细观察,裂痕扩大不少。裂缝中,传来口哨般的清澈声音。好怀念,似乎在哪听过,我竖耳倾听。是如风般的音乐。
那轻柔流泄的乐声仿佛曾不时忆起,当晚,我边听着边入睡。
隔天清晨准备下床时,却忍不住怀疑起眼中所见。房门前,坐了一个双手抱膝、茫然发呆的男孩,呈现半透明状态。
「哇!」
我不禁叫出声。刹那间以为身在梦中,但随即告诉自己:不,这是现实。一股可以牢牢完全把握住的现实空间感从脚底急窜而上。所以,他是幽灵?不过现在已是大清早了呀。
「……你、你在那里做什么?」
我的声音听来粗嗄。对方不答话,好似听不见。也对,既然浑身透明,大概也缺乏五感吧。总之,我必须走出房门进洗手间。万一他因此消失了怎么办?不,他肯就此消失吗?我悄悄从他面前经过,他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投影机投射出的影像。他似乎穿着五分短裤和衬衫,但无法判别花纹和颜色。我任房门开着,从洗手间直接走到厨房中摆放糠床的地方。出现裂缝的蛋——不见了。那么是孵化了?我一回神赶紧回头看。孵出来的就是他啊?原来孵出了一个幽灵般的东西吗?我目光不离他身上,一边泡红茶、烤面包、涂奶油、涂果酱。吃完早餐,做了一份相同餐点放入托盘,像摆供品似地轻放在他面前,换衣服出门上班。虽然我认为他不可能吃下去,可虽是幽灵,毕竟还是个孩子,先放着总没害处吧。
到了公司研究室,我依旧茫然,一早就欠缺现实感。明明是夏天,窗外却下着小雨,从冷气顿强的室内看出去,反有寒意料峭的错觉。简直像金鱼缸内的景象。也提不起劲和雪江说话,因为我还没脱离受惊状态。
漫不经心撑到下班时间,回家时几乎踩空阶梯。心中隐隐想:那东西一定产生惊人变化了,一边打开大门。开到一半,熟悉的声音忽然传入耳膜。我惊恐地脱了鞋,走进房间。男孩还在。在跟早上相同的地方,摆着相同的姿势,手上好像拿着什么——是排笛。男孩在吹排笛。对了,之所以怀念,是因为那是我小时候曾流行过的乐器。那时唱片听太多,很快就腻了,但现在重新聆听,使我忆起往昔点滴,那时,世上一切对我而言还很新鲜。那是宛如拂过草原的风、又似芦笛般的哀愁音色。男孩身体比早上清晰多了,大部分还呈透明状态,但某些部分逐渐化为实体。看看他脚下的托盘,面包原封不动,只有红茶少了一点。他放下排笛,无神望向前方一公尺左右的地板。排笛像是从他之前栖身处带来的东西,也随着主入茫茫然。
「我收掉了喔。」
我战战兢兢对他说,然后拿走托盘。他果然还是没反应,不过我却因为出声说了话,放松不少。整理盘子时,发现面包上留有被人努力吃过的痕迹……难道这种透明状态,就像虚弱的病人或婴儿,与其吃固体食物,流质食物比较好?像断奶食品?连手臂都这么透明,一定拿不超重盘子。
我下定决心,便把刚煮熟的白饭(自己事先设定好,我到家刚好煮熟)放入小锅子,加水,开始做米汤。点火时,连自己都不禁陷入沉思:我到底在做什么呀。
……情势似乎是:我答应照顾代代相传的糠床,所以得到这间公寓,保养糠床便是我的责任。所以,所有看似源于糠床而发生的现象,不管为何,我都有责任继承前人加以监督……
虽然挤出了这么个理由,但连自己都觉得勉强。老实说,为何会如此投入,我也百思不解。
米汤煮好了,盛入碗里,再附上汤匙端过去。男孩的透明质感,仿佛浮现空中永不消逝的极光,是不属于这世上的美。是的,因为过于美丽,我看得出神了。
一旦认同他的美,我也有了某种程度的放弃(对自己举动所生的疑惑亦是),对着舀起的汤匙吹气,送到他嘴边。他缓缓张开嘴,吞下米汤。我不禁叹了口气。这种充实满足的感觉,真是无法言喻啊。
电话突然响起。
「喂?」
「啊,喂?久美吗?我是柳田。」
「……什么事?」
连我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宛如冰雪女王。对方是胡立欧。
「嗯,我一时糊涂,之前处理的文件,有个地方忘了请你盖章。」
到现在才发现这个错误吗?胡立欧啊,你成不了有出息的社会人呐。我忍不住在心中碎碎念。
「麻烦用挂号寄过来。盖完我再送还给你。」
我不带感情地回答,想尽快喂米汤给男孩喝,无暇为这点小事耗时间。
「不过,真的好久不见了,再说,我也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能一起聊光彦的人……」
我只想当下直接用力挂上电话,但到了这年纪,有了一定修养,我不做幼稚的举动。
「我很忙。」
「……你跟谁在一起吗?」
「嗯。」
百分之五十不是谎言。
「男人?」
「嗯。」
百分之五十不是谎言。
「啊,抱歉。我没那个意思,纯粹想找个机会好好聊天。」
我几乎吼回去:那个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一心念着快点喂米汤给男孩,于是回答:
「无所谓,挂号麻烦的话,寄宅配也可以。」
「不是这样啦。」
这时,看见眼前那个幽灵般的东西缓缓将手伸向汤匙,却怎么也抓不住。我担心极了,越来越不耐烦:
「我真的很忙。」
「这样好了,明天午休时间,我正好要到你们公司附近办事,一起喝点东西吧。」
他说了一间那一代颇知名的吃茶店。
「好吧好吧,再聊。」
「明天见喽。」
我简直像扔掉话筒似地挂上电话,飞快奔向男孩,小心翼翼舀起米汤,送到他嘴里。吞下的米汤,就像拉麦芽糖般,在他喉咙附近上下流动,内部变化显而易见。事实上,每喝一口,他的躯体就逐渐化为实体。这么说来,男孩会一点一点接近普通人类,脱离不属于世间的科幻式美感。想到此,我稍稍陷入进退两难的复杂情绪。
喝完这碗米汤,他「呼」地吐了一口气,像是婴儿呱呱落地的第一声。身体也微微动了动。
对了,棉被!我弹跳似地站起来,从橱柜拿出一套客用寝具,然后铺在他身边。棉被铺好时,他缓缓站起身,带着摇晃不稳的步伐,直走向洗手间。我灵光一现:他想刷牙。饭后三分钟内要刷牙!他真是个家教良好的小孩啊!我慌忙找出屯着的牙刷。啊,只有大人用的牙膏。小孩还是喜欢哈蜜瓜、草莓口味之类的吧……凡事动手后总比想像中简单,只见他朝水龙头伸出差不多已如一般活人的手,尽管有点吃力,还是成功地让水流出来了。接下来,沾湿我递给他的牙刷,伸入嘴里蠕动起来。我盯着他的背影,心想:这孩子大概介于小学低年级到中年级之间,可能是二、三、四年级左右吧。我完全忘记这年龄孩子们的事,自己当时的身高也差不多如此,但不大有自觉。话说回来,事情怎会演变至此?脑中闪过这个疑问,想将它封起,却有个不知名意念催促着我。对了,洗澡!我想想……还没帮这孩子准备换洗衣物,但他看起来不大脏,今晚就算了。看样子,一个人上厕所也没问题吧。男孩刷完牙,我带他到洗手间。过了一会儿,确实听到冲水声。好极了,这孩子跟婴儿不一样,懂得一连串步骤,真是人好了。接着,我哄他躺到被窝里,说声晚安后熄灯。偷偷看过去,他已乖乖闭上眼了。总觉得男孩像某人,但一时间想不起来。不过,这年纪的小孩,彼此都有相似的地方,就像幼虫一样。
我坐在餐桌边想东想西,猛然想起还没吃饭。翻动糠床时,顺便拿出事先腌渍进去的蔬菜,却发现又多了两颗蛋,渐渐渗出宛如铁锈的东西,又散发依然故我的强烈存在感,我却几乎快晕了。今后还会陆续出现怪东西吧。我的薪水够用吗?也不可能申请扶养亲属扣除额呀。
我满怀心事轻抚着蛋,接着挖出埋在旁边的红萝卜和小黄瓜。没了茄子,这次长出的蛋应该是红色吧?连颜色都抓不准这档事,也令人莫名地有些不安。
我失去食欲,把渍菜切了做茶泡饭,简单吃点东西果腹。试图更冷静点思考,却总有种说不出的怪。脑中思考回路一边闪着既定的处理程序,仿佛已别无选择般急远往前冲,这股焦虑侵袭着我。想卸下这个处理程序慎重思考,却不知如何卸下。
……脑子变得跟糠床一样。
「等一下呀!」我心想。还是糠床变的像脑子呢?
凉风吹来。好久没吹过这么舒服的风了。那微风穿过树林、拂过地面芳香青草,再穿入结实累累的花丛间。当我陶醉其中想伸懒腰时,却醒来了。
男孩坐在棉被上吹排笛。
我慌忙起身。
「你醒啦!」
我自言自语似地咕哝。然后说了声:
「早安。」
不抱任何期待说完后,
「早安。」
传来一声微弱的回答,如咻咻风声般,我吓了一跳。孩子成长只在瞬间,这话果然不假。恐惧情绪被远抛在后,说来奇怪,我竟然感动不已,甚至觉得一不留神可能就会哭出来。
梳洗完毕,边烤自己的面包,边拿起另一块撕成小片丢进锅中,倒入牛奶,做起面包粥。想加点砂糖和肉桂,我想小孩会喜欢吧,但自己并不爱吃,最后决定少放点。
煮好后唤他到桌边,他也应声回答「好」了,我再次感动,男孩已实体化到可以自己用汤匙进食了。他是个漂亮的孩子,如陶器般的白皙肌肤,是体质虚弱的小孩身上常见的那样。然而这种美,是本来就透明的缘故吧。下意识手中面包几乎落下。想跟他说话,又觉害怕。真的,非常害怕。万一他发现我的恐惧,不知会有何剧烈变化,目前还不能放松。
同时也为了掩饰我的不安,总之,要装作平常过日子的样子,而且是有糠床的平常日子。事情很快会过去吧?虽然还没想出解决办法。对了,得去翻搅糠床了,我一如往常把手伸进糠床,碰到个软呼呼的东西,是昨晚刚放进去的小黄瓜吗?不会吧,又发生什么事了?我万分沮丧地取出一看,是那颗带红色的蛋,它像泄了气的乒乓球般凹陷下去,另一颗则没事。到底怎么了?啊,可我没时间想了。匆忙准备这孩子的午餐——他可以吃固体食物了吧?饭团没问题吧?——不去公司不行了。
忙乱一阵,准备出门,
「记得折棉被。十二点到了就吃这些,肚子饿的话还有香蕉。」
机械性地交代完毕,我急忙步出房间。
外头被朦胧湿气包围。到了公司,开始着手进行开发研究室委托的纸尿布高分子鉴定。默默动手处理着熟悉的程序,我感到情绪也渐渐平稳下来;但这不过是表面上,内心深处依然处于紧绷状态。午休时间,匆匆结束中餐,就直奔离公司最近的百货,采买小孩内衣裤跟衣服,这才发现,我连他多高都不清楚。
「最好挑感觉上大一点的喔,小孩都长得快嘛!」
连看来一定单身的年轻店员都这么说,想必是我买这些东西的样子太过生疏。事实上,「小孩内衣裤」几个字看似简单,圆领U领汗衫还分短袖,埃及棉当中还有无萤光染料、非过敏商品等差别,各种各样,令人苦于选择。对于如何分辨尺寸大小,我也一头雾水。
总算结束购物,匆忙赶回研究室。完成下午工作,这次要采买食物了。
两手挂满如小山般的战利品,气喘吁吁走出超市时,总觉得对面吃茶店玻璃窗内,有道视线一直盯着我。平常我是置之不理的,这天却恰巧与那人对看了,那人是……胡立欧。瞬间,猛然想起昨晚的电话。胡立欧一点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对我点头示意,似乎拿着点单往收银台走去,我呆呆等候:心里多少有罪恶感,对胡立欧的态度也因此软化。
「等你很久了喔。」
胡立欧跑到我面前。我想也是吧。
「被什么耽搁了吗?」
这时只要老实承认「对不起,我忘了」就好了,但我不想跟他道歉,于是不假思索便说:
「嗯,很忙。突然冒出一个小孩。」
就这样说出真话了,硬要说就是我只能说真话。胡立欧面露些许困惑:
「……冒出小孩?难道你、你家的糠床还在?」
他这么回答。我吓一大跳,手里好几样东西真的掉到地上。
「你怎么知道的?」
胡立欧帮忙捡起落下的东西,看我反应这么认真,他似乎很讶异。
「……很久以前听你妈妈说过。小时候,我看到陌生人从你家走出来,就问你妈妈:『你们家有客人吗?』结果她笑嘻嘻地说:『对呀,从糠床里冒出来的喔。』我觉得奇怪,回家跟妈妈说,她也只是笑笑不理我。我心想,一定是你妈妈捉弄我。不过她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所以我对这件事印象很深……刚才你一说『冒出』,我就想起来了。」
我还想多听一点,第一次认真盯着胡立欧看,他也回看我说:
「原来她不是在开玩笑啊?到底怎么一回事?」
脑中瞬间闪过一个疑问:胡立欧会不会怀疑我们母女俩有遗传性精神疾病?但我更在意妈妈竟把如此重大的秘密告诉胡立欧之辈,而不告诉真正该知道的、身为家庭一员的我,打击不小。
「从我出生以来,家里一直是这样,所以也见怪不怪了,我还以为只因亲戚常常出入家中。不过,我妈为什么要告诉你……」
「大概以为我还小,就算听了也不懂,才不经意说出口吧。记得吗?认识光彦之前,小时候的我是个笨蛋哪。」
又是光彦。虽然受不了,但我已不像之前那么气愤,现在也不是生气的时候。
「所以,糠床还在吗?」
「嗯,是啊。前阵子刚从阿姨那边承接过来的……原来如此,它一直都在我家里啊。我完全忘了。」
「小孩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
我支吾其词,望向对面的红绿灯。不知何时,我们已迈开脚步,等待绿灯亮起。
「你一个人拿这么多太吃力了,我送你吧。」
胡立欧帮忙提购物袋,我的确轻松不少。但……事情这样发展我也并不坦然。
经过公寓管理员室前时,不自觉紧张起来。明明没做亏心事(一点也没有),但提着购物袋回家,身边还跟着胡立欧,这让我强烈焦虑。若是朋友住的女学生公寓也就算了,实际上,这里也有不少住户是夫妻或已有夫妻之实的伴侣,我无须太在意。只不过,对方是胡立欧,这才是问题所在。管理员不在。松一口气的同时,我也气自己居然松了口气。
打开门,房内似出排箭声。我没听过这首歌,似乎是任意吹着玩的,胡立欧听到这声音却脸色大变。
「……这是?」
「那孩子吹的,是排笛。」
「打扰了,我进来了。」
没等我说好,胡立欧就先闯进去,直奔客厅(这里也是厨房,对抱着食物的他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动线没错)。然后,客厅边的寝室房门敞开,他在房门口找到依然抱膝坐在地上、吹着排笛的男孩。
「……光彦!」
我听到胡立欧大叫……咦?是光彦?不会吧?我慌忙追过去。
只见胡立欧呆坐当场。他刚才喊光彦?男孩愈发化为实体、几乎跟普通孩子无异,我专注地看着他的脸。他是光彦?光彦的脸长这样吗?那是将近三十年前,我都忘得差不多了。毕业照上也没有他。这么一说,当时好像把他的照片加上黑框登上去了。但我还是想不起来。这孩子的脸……与其说光彦,还比较像……
「……光彦……」
然而,胡立欧却不断这么喊他,所以最后这孩子才下定决心变成光彦的吧?不久,
「唷,这不是胡立欧吗?」
男孩的声音比今早更清楚了,但口气还是有些像风吹过一般。闻言,胡立欧的眼泪扑簌而下。
「你终于回来了,光彦。」
「等一下。」
我好不容易发出声音。
「开口闭口叫他光彦……这孩子昨天才出现的噢,也不晓得是不是幽灵,连这都还没弄清楚,你为什么非叫他光彦不可?」
「可是你刚才也听到了吧?这孩子叫我胡立欧。」
的确是。
「而且是片假名发音。」
这么说来……
「只有光彦才会这样叫我。」
这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跟光彦……你们之间有什么过往,但他怎会从我家糠床里跑出来?」
「我哪知道啊!」
就连回答我问话时,胡立欧也出神望着男孩。光彦依然像尊蜡像,盯着前方一公尺左右的地板。但是又跟之前宛如冷冰冰搭不上话的外星人感觉不同,不知为何,弥漫着一种只是百无聊赖,有人出声呼唤他就回应的气氛。他越来越像人类了。难道喂他吃饭有成效吗?啊,对了对了,该做饭了该做饭了。
我慌忙从超市购物袋里取出食材,把马上要用的摆到流理台上,其他的放入冰箱,再穿上围裙。这才发现,光彦用过的餐具,竟然已在水槽里了。他是受过这种教养的孩子呀——不晓得教的人是谁,总之他是在此设定下来到这世上的。
我想好好称赞他一番,但碍于胡立欧在场,有所顾忌。总之先扭开水龙头,开始洗碗。
「我马上就认出来了,小时候教我吹排笛的人是光彦嘛。」
胡立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原来如此,我忆起排笛之所以勾起我怀念之情,是因为胡立欧从前曾迷过排笛啊。接着猛然想起,胡立欧还有家人,他打算在这里待多久?我有些不安。
「差不多该回家了吧?」
我回头问。
「别开玩笑了,今晚我要住这。我要跟光彦在一起。」
「别开玩笑了。这是我家耶!」
我忍不住关掉水龙头,高声质问。光彦忽然抖了一下。不妙,刺激太强了吗?胡立欧连忙望向光彦:
「没关系的,光彦。你看,是久美喔!你记得吧?马上做饭给你吃,我记得——光彦喜欢咖哩对吧?」
「我正要煮咖哩啦!」
这是巧合。想做咖哩,只因为我猜小孩大概会喜欢。但是,也轮不到你对他说「你看,是久美喔」吧?我从这孩子懵懂无知、浑身透明的时候就跟他在一起了,你才刚跟他见面而已耶!
「太好了,是咖哩呢,光彦。」
「太好了。」
光彦似乎开心地笑了。这是他第一次笑,我被深深感动了。好!来做咖哩吧,不是大人口味,而是适合小孩口味的咖哩——也不过是减少香料分量、简化调理步骤而已。
我放入平常不加的马钤薯,没多久就完成小孩口味的咖哩,散发出一阵勾起乡愁的香气。就像补习班下课回家时,从逐渐转暗的街角一隅飘出来的味道。
自然而然地,我也盛一碗饭给胡立欧,他真是个怪人,不时喊着「光彦」、「光彦」,开心地吃了起来。我从来不知道他这么活泼,就连小时候,我也不曾看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难道,他在光彦面前是这样?我记得从光彦转学过来到去世,只有短短八个月。短期间内,他们就建立起这种关系了吗?
明明这孩子起初来历不明,胡立欧把他当作光彦,所以他才在几小时内就变得相当像光彦了。总觉得很不是滋味。
「事务所那边不要紧吗?不回去没问题吗?午休时间出来之后就一直没回去吧?」
胡立欧突然陷入沉默,我心头浮现不祥预感……难不成……
「该不会,被同事排挤了吧……之类的。」
我本想开个玩笑,胡立欧却泫然欲泣:
「那是我岳父的事务所,可是……」
「岳父?你太太的父亲?」
「嗯。家里的格局也设计成两代同住,太太小孩几乎都待在岳父母那边……」
我愣住了,简直就像戏剧般被欺负的人生。
「不过,突然消失不见,他们也会担心吧?」
「是吗?既然如此,我打个电话好了。」
他拿出手机,开始按号码。
「……喂,啊,是我。今天突然遇到小学同学……嗯……很重要……不好意思。我知道了,嗯,就这样吧。」
他挂上电话。
「对方怎么说?」
「下午约好跟重要客户见面,我放他鸽子。岳父很气,说以后再也不交给我负责,只要不能提出让他接受的理由,他也不想雇用我了。就算向我岳父解释光彦对我来说就像世界末日那么重要,他也不会了解。他不可能接受的。」
「那怎么办?」
「嗯,不知道耶。」
怎么会演变成这个局面……咦?等等。不会是我的责任吧?因为我放胡立欧鸽子?但是,可没人要他不顾下一个约继续等我呐……我想想,只要有令人接受的理由就可以了吧。
「快想想他会接受的理由啦!」
「没用的,我都已经说遇到小学同学了。」
难道大势已去?
我抱头苦思时,光彦一点一点吃着咖哩,随着盘中咖哩减少,也越来越有人的样子了。
「再一碗。」
「噢,好棒,吃得真快啊,光彦。」
「是胡立欧太慢了啦。胡立欧,你会投曲球了吗?」
「曲球!还没耶。结果我还是没学会呐,光彦。」
胡立欧回答,一径因喜悦而颤抖。不过,我真想制止他每句话后面都加上光彦。这样一来,这孩子不是会越来越像光彦吗?我怎么样都无法认为他是真正的光彦。不,是实际上不可能是。但是,这个来自糠床的少年,为何要装成光彦呢?
吃完咖哩饭,他们两人要我拿出围巾跟太阳眼镜,接着玩起假面超人的游戏,玩得相当开心,甚至从沙发上跳下来。我担心楼下住户登门抗议,坐立难安。
天啊,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玩了好一阵子,两人满身大汗,说想洗澡,我打起精神,从袋中拿出今天刚买的内衣裤和睡衣:心中有点兴奋。
「换衣服喽。」
「这是什么?」
光彦指着印在内衣裤上时下播出的卡通人物,深感兴趣似地问道。
「不知道耶。」
那是常出现在大街小巷的卡通人物,但我叫不出正确名字。胡立欧说:
「啊,那是皮卡丘的小智喔,明天正好会播,真期待啊。光彦一定会喜欢喔。」
他兴奋地解说起皮卡丘,两人一边走进浴室。我全身虚脱跌坐当场。为什么胡立欧会知道呢……啊,因为他有小孩吗……
对了,我得翻搅糠床了。发了好一会儿呆,突然回神站起,步伐踉舱地往流理台走去。打开下头的柜子,抱出缸,打开盖子,将手伸进去。米糠味依旧扑鼻而来。唉,这种日子要持续到何时呢?我老大不情愿地伸手触碰剩下的一颗蛋,这颗蛋也会孵出什么吧。加世子阿姨说过大概是「六十年一次」。但如果从前进出家里的远房亲戚都是从糠床里跑出来的,那才不是「六十年一次」,根本是年年丰收嘛。
我试着回想远房亲戚的脸庞,他们的年龄、性别形形色色,才觉得他们待了两、三天,转眼间又不知去到何方……他们去哪了?难道这些人有宿舍?好比糠床故乡协会、糠床同乡互助会……之类的组织。如果真有,即使万一糠床里又跑出什么,马上把他们赶去那里,说不定多少能解决问题。
就在我半认真思考这些毫无根据的事时,他们俩似乎从浴室出来了。我赶紧把糠床放回原位,收拾餐具。平常独居,家事不觉负担,增加两人份以后,突然辛苦起来。记得曾在电视上看过古早年代的「勇敢妈妈」(注7)式主妇,接纳外人寄住家里时,总是爽朗地笑着说:「多一、两个人做的事都一样,没差。」其实全是谎言。多一个人家事就多一人份,多两个人就多两人份,确实有增加。她们对此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在那笑容之下必定隐藏着极大忍耐,以笑容承担一切,所以人们依赖主妇。说不定,女人只在翻搅糠床时,才表现出真实的一面吧。想到讨厌的人就换上鬼面具:想到喜欢的人,就充满感情地翻搅……
想到这里,自己都起了鸡皮疙瘩。我最痛恨这种语带怨念的牢骚。正因为讨厌麻烦的家累,才会到这年纪还未婚,一路单身至今。
「有喝的吗?」
泡完澡的胡立欧问我。光彦身上穿着我选的睡衣,多可爱啊。他完全像个人了,泡澡之后的肥皂味、红通通的脸颊、朝四面八方乱翘的头发,那惹人怜爱的红润血色触动我心。好好好,等一下哦。
「苹果汁好吗?还是柳橙汁?」
「我想喝运动饮料呐。」
「我要柳橙汁!」
我不理胡立欧,拿出一个杯子,边把柳橙汁倒进去边说:
「你该回家喽,胡立欧。」
我对他晓以大义。
「不要。」
胡立欧直起身子,坚持地低声说道。
「怎么可以说不要呢!我可不是开玩笑哦。再怎么说,家人都会担心呀。」
「刚打电话回去,他们说:『不如你就在那位小学同学家住下来吧。』」
什么跟什么呀,我一时无言以对:
「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好,就这么办。』」
我快晕过去了,一旁的光彦似乎想火上加油:
「久美,求求你嘛,胡立欧好可怜噢。」
他几乎要皱起眉头,看得出是认真的。光彦在这儿第一次喊我「久美」,我马上心软下来:
「……家里没有多的棉被。」
「没关系,我们一起睡,对不对呀?胡立欧。」
光彦恳切地请求。
「太好了!」
胡立欧双手握拳摆出胜利姿势,开心得跳起来。
我直冒冷汗。但,我平素不轻易被眼前气氛影响,流于情绪用事,是相当现实的人。这份紧急应变能力连在职场上也得到极高评价,我深感自负。既然事态发展至此,我立刻转换心情,俐落地指挥起胡立欧。
「总之,先去睡储藏室好了。我阿姨之前住在这里,那房间里放了很多她的东西,把不要的装进瓦楞纸箱,堆到角落去吧。」
前阵子搬家用的瓦楞纸箱我都叠起来收进储藏室,以备不时之需,没料到那「不时」竟然就是今天。
胡立欧乐极了,开始搬动起来。不一会儿,出现好几个大小相同的瓦楞纸箱立方体,装不进纸箱的就塞入壁橱,从角落开始摆放,一下子就打理出属于他俩的空间。他们甚至还用纸箱堆出隔间,建成秘密基地。动机的强烈程度会对工作成果造成多大影响,眼前就是绝佳范例。
两人热烈讨论秘密基地的设计,把棉被带进去,像在露营一样,铺好巢穴般的睡床。
「那么,晚安了,久美。」
「那么,晚安了,久美。」
基地窗口传出两人齐齐道晚安的声音,令我五味杂陈。差一点就脱口而出「我也要进去」,好险。
终于只剩我自己,走到厨房泡茶,回想起今天高潮迭起的一整天,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哎,今后该如何是好呢?总之,必须先跟胡立欧的太太见个面谈谈才行。连小孩都生了,就算遭家人如何虐待,胡立欧该回去的地方还是那里呀。为了不让他失去栖身之处,我一定得想办法。
想着想着,时针已指向两点。胡立欧明天会回事务所吧?我怀着几乎要从脑中满出来的不安,进入梦乡。
早晨被闹钟吵醒,听见厨房传来人声,以及食器与用具乒乒乓乓互相碰撞的声响。刹那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因为已独自生活了十几年,听不惯这些声音。
……啊,对了,是他们。
突然觉得胃附近沉重了起来。我慢吞吞下床,打开房门,空气里弥漫着培根和鸡蛋煎焦的味道。老实说,感觉不坏。
「啊,是久美,早安。」
光彦发出雀跃的声音,胡立欧也望向我:
「早,昨晚睡得好吗?」
……你有资格问我吗?
我不回答他,转而问光彦:
「好厉害噢,在做早餐吗?」
「胡立欧说要帮久美做的。」
他不着痕迹地想拉近我跟胡立欧的距离,真是个见义勇为的孩子。从洗手间出来,餐桌上已有如画般美好的早餐等着我……感觉还不赖。
三人就这样坐下来。脑中突然浮现一个念头: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一定像早晨温馨家庭的天伦图吧?我赶紧摇摇头。
「煎蛋好吃吗?」
胡立欧用藏不住兴奋的语气问我。被这么一问,我也认真下评语:
「培根煎得很脆,不过蛋要半熟才好。这样太硬了,不能跟培根融合在一起。」
光彦嘴里塞满土司,同时神情自若、不着痕迹地说:
「明天要加油喔,胡立欧。」
「嗯。」
胡立欧受到光彦鼓舞,重新打起精神。我想起糠床,明知唐突还是出口问:
「帮我翻糠床好不好?」
「不要吧?我来做好吗……」
「好啦、好啦。」
这是我第一次积极地有求于胡立欧。无论如何都想请他代替我,因为我已经受够了。虽然胡立欧兴致缺缺,但顾虑到我,怕惹我不开心,尽管不情不愿,他还是起身。我迅速拿出流理台下的渍菜缸,胡立欧明显紧张起来。
「就是它啊……」
「手伸进去试试看嘛。」
胡立欧像被什么东西迷住似的,提心吊胆地伸手进去。
「哇……咦?也没想像中讨厌嘛。」
胡立欧一脸似乎想起什么的表情:
「啊,有硬硬的东西。」
「那是蛋喔。先别碰它,总之上下翻搅均匀,让米糠好好跟空气接触是很重要的。我没做得太彻底,但早晚各要一次。」
接着我注意到一件事。
「糠床没呻吟,表示它喜欢你噢。」
胡立欧闻言并不十分高兴,却喃喃说道:
「这样做总觉得有股怀念的感觉……」
这时,一个全然荒唐无稽的念头突然闪过脑中。因为太过离谱,我立刻否定自己,打消这个念头。
「这样就差不多了,谢谢。」
在这期间,光彦在一旁玩排笛。他对糠床有什么看法呢?虽然对此很感兴趣,但真要问他,心里又有点不舍。
「我去公司喽,你呢?」
「嗯,今天要跟光彦在一起。」
答案完全不出我所料。对此,我半带放弃,同时说:
「把你家跟事务所的连络方式告诉我。」
我不由分说向他要了电话。想到他可能外出,给了他备份钥匙。
「回去时记得上锁,钥匙放到信箱。」
我在玄关对两人挥挥手,在他们目送之下,我带着心情复杂的笑容走出家门。
今天还是很闷热,倒也没到无法忍受的程度。话说回来,最近都没清楚看到过太阳,天空总是灰蒙蒙,湿度像大雨来临前一般怪异。是台风快来了吗?大概是步行上班的关系,我很留意天气变化。
午休时间,我溜出公司,拨了从胡立欧那儿问来的他家电话,没人接。傍晚下班,我再打了『次。铃声响到第八次,总算有人接了。
「喂,请问是柳田家吗?」
「是的。」
或许对陌生的声音有所警戒吧,话筒那端是一个低沉、平板的女性声音。我忍不住想像起电话那头是怎样的住家。
「我是胡立欧的同学。」
对方沉默不语。
「呃,有个亲戚的小男孩在我家,胡立欧把他认作小学时要好的朋友。所以他昨晚在那孩子的房间住下来了……」
我不擅长说谎。尽可能忠于事实去叙述,就成了这样了,但缺乏说服力。
「那孩子的房间,总而言之,是你家吧。」
压抑住感情的声音。
「对,是这样没错。」
「这……真怪啊。」
「就是说啊。」
我出于真诚地回答,丝毫没有捉弄对方的意思。想想,任谁听完这句话都会勃然大怒,她却若有所思。
「等一下能见个面吗?」
「好的。」
她说出一间位于饭店内的红茶馆,从我现在所在之处坐地铁约要两站。我也很喜欢那里,经常去光顾。就因如此,我无形中对她抱持好感,也算我特有的怪个性吧。
红茶馆在大厅深处。天花板采挑高设计,从整面玻璃落地窗望出去,可见到竹林和瀑布,一切当然是人工制造,感觉却很自然。不知是否桌子之间保有大量空间的关系,虽然如此人工,却有种身处深山幽谷的错觉。到了那里,看见戴着蓝色围巾(这是识别)的她已坐在桌边了。
「初次见面,我是柳田。」
「初次见面,我是上渊。」
瞬间,我似乎被对方上下打量、品头论足了一番,罢了,在这种情况下也是无可奈何。
我向抓准时机走来的服务生点了红茶。等他一离开,胡立欧的妻子柳田夫人向我低头致意:
「这次外子多亏你照顾了。」
她个子娇小,烫卷的茂密秀发垂落肩上,予人充满气质的印象,但她的眼神不带笑意——这是当然。
「哪里哪里。」
看不出对方真意,我也回以老掉牙的客套话。
「你说的小学好友是……」
我简短说明了小学时胡立欧跟光彦的关系。
「不过,这很明显是外子搞错了吧?那位亲戚小孩不觉得不快吗?」
他太太半信半疑,这也难怪。
「说来也不可思议,他们好像很合得来……」
啊,听来毫无可信度。她果然说:
「我说上渊小姐,这种话一般人是绝对不会相信的。任谁怎么看,都会认为是跟从前情人见面后在她家住一晚,你,不觉得吗?」
「我也这么想。」
我也同意。柳田夫人轻叹一口气:
「但是,我也觉得不是这样。」
她一口断定。我惊讶了一下,对她改观。虽然她看起来就像个爱好名牌的平凡少奶奶,却颇有主见。
「就算没有这次风波,我跟外子迟早也会分开。怎么说呢,外子是个缺乏执著心的人。没有黏着力,总是松松散散的,就像把刚煮好的饭粒用水洗过一样。但是,家庭不就是借着彼此的黏着力之类的东西建立起来的吗?是用日复一日的情感酿造而成的吧?他是很珍惜我没错,也很疼小孩,但,也仅止于此。他没有那种『无论如何都不想失去我们』的想法,他就是这种人。所以,我根本无法想像他会跟女人轰轰烈烈地恋爱。他没有这种情感呐……反过来说,对方是小学时代的好友吗?听来这倒有可能。」
我用力点头。
「就是说啊,那件事是真的。」
我们互相凝视了一会儿。虽不清楚彼此来历及私人事情,这一刻,借着对胡立欧的认识,我们得以有更深次元的交流。我把最想告诉她的事,一鼓作气说了出来:
「老实说,再让您先生在我家住下去,我会很困扰。所以,万一他回去了,请不要再赶他出去好吗?其实他只是暂时从日常生活脱轨,没做什么不道德的行为,这点请您谅解。」
柳田太太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从日常生活脱轨,为什么不是不道德的行为?大家都在努力忍耐吧?逃出去难道不是罪过?」
哎呀,可能低估事态严重性了,我无言以对。逃脱日常生活的义务,不算罪过吗?我几乎无法思考这个问题。我对此刻的自己感到讶异,我到底怎么了?柳田太太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是呀,即使不道德,本来,把『道德』两字拿出来说,就已经跟外子不搭调了呐……」
她低声说道。多亏这句话,我的大脑再度运作。没错,我也有同感。对胡立欧说「道德」两字,能起什么作用?他有该遵守的义务,对此他很忠实,尽管跟世人价值观有点出入。胡立欧缺少执著心和「黏着力」这些点,在个人主义强烈的社会里,反而显得清高,令人肃然起敬。如果人人都像胡立欧,战争早就从世上消失了。眼前这位也曾被这种特质吸引吧?我不能就此认输,为了胡立欧着想,我说:
「请不要赶他出家门。在夫人您面前或许有点不知好歹,但我从幼稚园时就认识那孩子了……那孩子,不,感觉那人还不懂世事哪……说不定我也是……但,还请您多多包涵。」
我低下头。夫人盯着我看,却又说:
「不过,对他来说,这未必是最好的做法。如你所言,这回的事虽也已经背离社会常理,但说到这种背离,又确实是他的作风。的确,如果以『外子忠于个人作风的行为』当离婚理由,也说不过去。说起来,这点其实一开始我就很清楚了。」
「这么说……」
「我暂时就先搁着了。」
啊,太好了、太好了。
我们一起走出饭店,最后她说:
「听起来很怪,但你刚才提到外子不懂世事,还真说对了。这方面,我家念幼稚园的小孩还比他成熟呢。这跟年龄无关呐。」
说完便转身回家。
我深深叹口气。总之我已尽我所能,接下来与我无关。
回家一看,屋里气氛与之前完全不同。怎么说呢?有种小学教室的尘埃感,还隐隐传来一股独角仙饲养盒的酸甜味。一个人住时,总是一片寂静无声,空气凝滞,现在空气却跃动起来,这就是所谓的家人吗?
——家人?我慌忙摇头。
「久美,你回来啦。」
光彦从里面啪哒啪哒地跑出来。
「我回来了。」
「好慢噢。胡立欧在做蟹肉盖饭,他很厉害噢。」
「真的啊?」
胡立欧穿着我的围裙,从厨房门另一边探头看我,出声招呼:
「回来啦。」
我差点要脱口而出:「我回来了。」又赶紧忍下来。成为日常习惯就糟了。
「可以开饭了吗?」
「好啊!」
刚刚的对话是怎么回事啊?我困惑地思考着,一边回寝室换衣服。
在餐桌边坐定,我边说:
「你没回家啊?」
明知如此,我还是在形式上提醒他。光彦迅速抬起头,表现出想袒护胡立欧的样子,真是个有男子气概的孩子。胡立欧垂头丧气地说:
「……嗯。」
我抢在光彦插嘴之前说:
「其实我今天跟你太太见面了。」
「……嗯。」
「你不意外吗?」
「我知道久美会为我这么做。」
我呆住了。
「为你做什么?」
「你替我解释我的立场了吧?」
「大吃一惊合不拢嘴」就是指我现在这样。瞬间,我陷入差点失去理智,怒吼出「你把我当什么了」的状态。就在一个绝佳时机:
「久美,快吃饭嘛,我饿了啦。」
光彦用孩子般的口吻撒娇。我用力深呼吸,压抑自己。
「……好吧。」
「开——动——了。」
光彦完全像个人类的孩子了。回想起他刚来到世上的点滴(虽然只发生在两、三天前),在此刻为盛怒所占领的心情之中,有个角落感慨万千。
这一餐,在五味杂陈之下结束。吃完后我不管碗盘(这点应该可以得到谅解吧?)就去泡澡。洗完走出浴室,厨房传来一阵骚动。匆忙换好衣服,连头发都没时间吹就冲出更衣间,看到光彦在哭泣。
「怎么了?」
「真拿他没办法。刚才要翻搅糠床时,发现里面的蛋上头有裂痕。我心想:『不好了!』把它拿出来,结果发出好大的呻吟声,光彦听了就哭啦。」
「——这样啊。」
我赶紧看看糠床,挖出胡立欧照原样埋进去的蛋,只检查裂痕部分就迅速浅浅埋回去。确实出现裂痕了。然后,从裂缝中传出类似三味线的声音。光彦大概讨厌这个声音吧,我直觉如此。我跟胡立欧面面相觑。
「怎么办?」
「丢了吧,这种东西。」
「不行,我决定照顾它了。」
胡立欧沉默不语,光彦似乎哭着回秘密基地了,这孩子会这样反应已经超乎平常。沉重的氛围之中,只有三味线声淡淡流泄。
「那天……」
胡立欧缓慢开口。
「我投出的球,飞到意想不到的地方……」
「那天是哪天?」
「光彦去世那天。」
我不禁「唔」地闷哼一声。
「球飞过学校围墙,跑到对面马路上。在休息时间没得到许可不能擅自借球,光彦是想教我怎么投曲球。我慌乱地问光彦:怎么办?结果他说:放心,我马上去拿回来……然后爬墙过去……」
胡立欧双手掩面……原来如此。
「我一直在想,必须向光彦道歉。今天你不在的时候,我总算说出口了,眼泪流个不停……然后,光彦微笑着对我说:这是什么话,你好傻,那是我不小心,不是胡立欧的错。快忘记吧!」
我不觉沉默。光彦啊,你真的是光彦吗?
「所以,就算花上一辈子,我也要保护眼前的光彦。」
我不是不能理解,但是……
「你的小孩呢?还有太太怎么办?」
「啊……」
阴影蒙上胡立欧的脸。
「她们没有我也行,不,说不定没有我反而幸福。但是光彦……总之,如果光彦不能住在这里,如果他这么招你讨厌,我只有带他离开了。」
这原本应该是我求之不得的发展。
「不过,你们要去哪呢?」
我还是下意识没志气地问了。
「总之,应该会回我老家吧,你从前住的老家正对面。」
「……这么说来,伯父跟伯母还好吗?」
他们也是我怀念的人。
「我爸住院了,我妈现在医院跟家里两头跑,有个人看家比较好。我回去的话,偶尔还可以跟妈妈轮流。」
他似乎也有不少苦衷,我脑中浮现出胡立欧太太的身影。
「你打算怎么解释光彦的事?」
「就说是好朋友身后留下的小孩吧。」
我没理由反对。我没有任何义务或权利,继续更深入地介入他的状况。接着,胡立欧向光彦说明搬家的事,然后光彦止住了哭声,胡立欧打电话回老家,甚至开始准备离开这里的期间,我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将光彦的换洗衣物装入纸袋,留下这些对我也没用。很明显,光彦对糠床的声音很神经质,在这种环境下养育小孩,确实很残酷。光彦很可爱,但,我现在不能舍弃糠床。
心中纠结不已,但在我内心纠结的期间,他们依然即将远行。
「再见了,久美。」
「再见了,久美。」
两人在玄关道别,我缓缓起身,
「再见,保重喽。」
我跟他们一起走到门外。
「再见。」
胡立欧跟光彦脸上浮现同样又哭又笑的表情,在走廊尽头的电梯前回头看我。
……咦?
我怀疑起自己的双眼。他们两人……那孩子并不是光彦,他是……这么想的瞬间,那孩子跑过来了。随着奔跑接近,那张脸逐渐逐渐地,变成我非常熟悉的孩子的脸。
对了,不会错。
是胡立欧。
是小时候的胡立欧。
「麻……麻烦你了,谢谢,谢谢哦……久美。总是……总是受你照顾。」
他抬头望着我,就像小时候那副有点受到威胁似的、又哭又笑的表情,就这样又立刻转身跑走,正好赶上电梯,跟长大后的胡立欧一起走了进去,把突然受到冲击、呆呆的我留在原地,而胡立欧带着胡立欧离开了。
……你是为了说这句话才出现的吗?
不知为何,我只强烈地感到「败给你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我搞不清楚——真的搞不清楚了——我跌坐在当场。不一会儿,我一个劲儿地不停落泪,一滴接着一滴止都止不住。下意识用手指触碰,我脑中一隅隐约想起:「得重洗一次脸,奶油都流光了啦。」(注8)这句话。
注1:日文「家宝」发音为Ka-hou,与日本俗语「果报は寝て待て」的「果报」发音相同。
注2:生活协同组合(简称COOP生协),该组织成立于一九四七年,原为自筹资金,帮助解决粮食的调配和生活必需品供应的自发福利性组织。现不仅开发消费产品,也成立医疗合作社、保险合作社、与住宅合作社等,为日本社会中一股不可忽视的社会力。
注3:使用米糠制作的渍菜缸。使用其制作渍菜时,须定时翻动糠床,促进酵母菌活动,才可腌出具活性酵母的渍菜。讲究的人甚至会把渍菜缸当成女儿嫁妆。
注4:「不离男」汉字日文发音同「胡立欧」。
注5:Julio Iglesias,有史以来唱片销量第一的西班牙著名情歌歌手。
注6:引自美国流行歌手保罗赛门(paul Simon)一九七二年名作〈Me And Julio Down By The Schoolyard〉。
注7:《肝っ玉かあさん》为昭和四十三年(一九六八)TBS电视剧。剧中母亲呈现出不同于「贤妻良母」的坚韧活力形象。
注8:出自童话作家宫泽贤治《要求特别多的餐厅》,山猫对误闯餐厅、将成为盘中佳肴的哭丧旅人说:「再哭的话,好不容易涂上的奶油都流光啦。」(そんなに泣いては折角のクリームが流れるじゃありませんン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