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三七轻小说 > 其它文库 > 沼地森林 > 2.卡桑德拉之眼

第一卷 2.卡桑德拉之眼

送走胡立欧他们,我陷入一片茫然。想想还是回房吧,我站起身。再为此流泪下去,任谁来看都像一幅「一个女人对离去男人仍有依恋,哭得不能自己」的画面,赶紧趁四下无人时退场吧!属于小市民的理性,不由分说催促我离开。

门变得好重。几乎是用身体往前抵似地推开门,一阵令人极端反感的杂音立刻迎面而来。是糠床传出的三味线声,没料到在我外出时,音量已如此巨大。该拿厚胶布把盖子密封起来吧?不然可真受不了。急忙走到厨房,却出现一个未曾谋面的和服女子,背对我坐在椅子上。

「哇!」

我不觉叫出声……这人也是从糠床里来的?虽然半信半疑,但也已有心理准备,只有这个可能性了。再说,我刚才一直站在玄关前,这里又是五楼,人不可能从外头进来。虽然我也想过有可能从阳台爬进来,但思及动机为何,又觉得太不真实。然而,在思考真实与否等疑问之前,我明白,至少「从糠床跑出来」本身,已是目前无法逃避的现实。

女子停下之前弹奏的三味线。噪音原来就出自眼前,难怪这么吵。莫非糠床中多种菌类的各式化学变化一下子活泼了起来?事态出乎意料,发展之快,甚至让我下意识想夺门而出。但这是我的房间,不能逃。

「那孩子走了呐。」

女子发出黏稠嗓音自言自语道,听来像中年人。和服花纹是粗条纹、浓重紫和低调绿。顶个微带卷度的鲍伯头,但实际上这发型也颇有年代了。因为低头的角度,脖颈发际处未加修剪垂下的发丝,看来更添微妙真实感。这人跟慢慢实体化的「光彦」不同,这次状况以加速度发展。但不知为何,初初听到三味线时,我似乎就已经料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这景象不但令人心里发毛,对方又突然对我说话,我怎么可能跟一个到刚刚还没经过确认的物体理所当然地展开对话呢?凡事都有先后顺序,这是累积心理准备的过程,不可能为了配合对方,就忽视这个过程。于是我保持缄默。

「别人问你问题得好好回答才行噢。」

她的声音越来越黏稠,一边开始朝我缓缓转过头。

谁理你呀。我一个转身,尽管心情尚未平复,还是窥看了一下曾被胡立欧他们当寝室的房间。秘密基地的纸箱原封不动,没有收拾。胡立欧该不会知道,其实我心里很羡慕他们吧?

稍稍沉溺在厌伤气氛中的我,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

「嗳——」

有人叫我。吓一跳往后看,面前是一张几乎没有眼鼻的女子脸孔。不,正确来说,在相当低的地方有一张平板光滑的脸,简而言之,对方比我矮很多。没有眼鼻,这根本是鬼故事。然而,我之所以没有放声大叫,或许是拜曾参与「光彦」从如幽灵般渐渐淡化成人类的过程之赐吧。也就是说,我对处于「逐渐变成人类」途中的人已经抱有理解。但是,哎呀呀,怎么净是些怪东西。

或许我该继续保持不闻不问,但对方实在太罗唆,我终于开口:

「在你发问之前,请别随便闯入别人房间好吗?起码也先报上名吧?」

我忿忿不平地回嘴。要她报名,是从「光彦」事件获得的教训。若是先让对方报上名来,应该能避免不必要的混乱吧,我突然灵机一动。三味线女子大概没料到我会出此反击,说出了:

「卡……桑德拉。」

一边吓得往后退。忘了说,她没有眼鼻,但有嘴。

「卡……什么?」

「……卡桑德拉(注1)。」

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空洞脸庞上,只有一张嘴笑得诡异。我寒毛直竖。卡桑德拉,可不是希腊悲剧里那位女预言家的名字?女子只说了这句,然后摇晃着坐在走廊上。女子采侧坐姿,怱地垂下头。仔细一看,轮廓随处还有许多部分尚不明晰,可能是由一股强大意念催生而出的吧。

尽管骇人的感觉不变,但这副身躯我总觉得在哪看过。弥漫过来的恐怖气息,甚至予人几分熟悉感。即使想起「光彦」变为人类时的事情,依她目前状态来看,要出门还远远太早,暂时只能窝在这儿动不了吧。

我满怀心事地看着她,将来会如何变化?会长出眼鼻吧。或像虫蛹似的固定在那,有一天从中孵化出什么也说不定。

我摇摇头,强迫自己就寝。再想下去也无济于事。

躺上床,我盖上轻薄的夏被,然后合眼。但是,一开始「光彦」出现的情况、第一次喂他喝米汤、穿上睡衣的样子……这些回忆浮现脑海,让我辗转难眠。代替那漂亮孩子的竟是这位「卡桑德拉」啊,我不禁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就在只闻往来车声的寂静夜里消逝而去。胡立欧他们,此刻应该回到那栋公寓了吧!我也想起从前居住的公寓。胡立欧的父母都很亲切,伯父住院虽是问题,但假以时日习惯了,也会喜欢上「光彦」吧?时不时去看看他们好了。上学念书的事也得安排妥当才行。户籍怎么办?总之,就对外宣称这孩子突然出现在家门前、似乎丧失记忆了吧。只要编造出:双亲没为他登记出生证明、到处流浪、最后下落不明等等的过往,应该勉强行得通。胡立欧身为司法代书,想几个借口,对他来说不难吧?不,他从以前就不擅长这种工作呐……这些事再想下去会没完没了,快睡吧……

翻身的瞬间,背后窜起一股凉意,似乎有道视线直盯过来。尽管神经紧绷,我还是缓慢环顾四周。看到了,有两只「眼睛」正从微微敞开的窗户缝隙间凝视着我,只有「眼睛」而已,眨也不眨地浮在半空中。仿佛被从头浇下一盆冷水,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我该怎么办?它到底找我什么事?是否有求于我?即使问了,对方也没反应吧,因为它没嘴巴……咦?嘴巴?难道……这是卡桑德拉的眼睛?

原来如此啊?判断出某些关联性之后,多少镇定了点。爱看就看个够吧!我生气地想。

说来自己也无法置信,身处在这种状况下,不知何时,我竟沉沉睡去。

早晨醒来,女子已不在昨天的位置,也不见「眼睛」踪影。到哪儿去了?也不可能回渍菜缸。为了慎重起见,还是看看吧,顺便翻搅糠床。乳酸菌的活性好像太高了……味道闻起来怪怪的,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呢……总之先放点盐好了。在那之前,得先把今天要给雪江的小黄瓜拿出来……

电话在此时响起。是胡立欧打来的吗?我匆匆冲了下手,冲到电话边拿起话筒。

「喂?」

「喂?久美小姐吗?」

「……我是。」

不是胡立欧。是个不算年轻的女性声音。省略姓氏,直接叫我的名字,会是谁呢……正在百思不解时……

「我是你去世的阿姨——时子小姐的朋友,我姓木原。」

「……啊,那时麻烦您了……」

这招呼回得突兀,但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合适的词语。

「不好意思突然一大早打扰你。但我知道你要上班,不早点打就找不到人,我自己也是。其实呢,突然跟你说这个有些奇怪,最近我连续三天梦到时子,有点在意……不嫌弃的话,今天一起吃晚餐如何?」

我想起木原小姐,是一位让人很有好感的女性。

「没问题,我很乐意。」

我们约好在昨天我跟胡立欧太太见面的饭店餐厅(恰巧对方提议去那儿)见面后,便挂上电话。接着,我想起都没看到卡桑德拉,就去望了一下秘密基地房间。早上起床后,只剩这里跟浴室没巡视。她怎么能直觉找到如此适合的地方?只见卡桑德拉像枚虫蛹似的,蜷曲在秘密基地内。五官的形成有些进展了吧?她侧睑向我,我本想拂开散落在上头的发丝,又心生偷窥的罪恶感,只好作罢。那双「眼睛」怎么了?它们不像身体会占空间,或许还藏得进瓦楞纸箱缝隙。啊,不快去上班不行了,我还没洗脸呢。

走进洗手间,扭开水龙头,不经意望向镜子……

「哇!」

我不禁尖叫倒退几步,身体撞上门板。两只闭起的眼睛就贴在洗手间镜子上方,像一只放下翅膀的巨大蛾类敷停在平面上……我喃喃祈祷:别张开、别张开,一边抢劫似地一把夺下牙刷肥皂,跑到厨房水槽洗完脸,用毛巾擦干脸,接着大口深呼吸。化妆品还放在洗手间。我没有梳妆台。今后也不打算购置。一个小小化妆包里的化妆品于我已经足够,这是保证我合乎一般常识的社会人生活不可或缺的小道具之一……其实没有也无妨。不过,也无须因它乱了日常规律,我战战兢兢打开洗手间——「眼睛」立即进入视野之内。它依然紧闭着——我抓起化妆包就要离开当场,离开的瞬间,那对「眼睛」的存在露骨地映入眼帘,我发现它也微张着眼观察我。我不住摇头,吃完早餐、翻搅糠床。不出所料,红蛋无影无踪。我拿出小黄瓜,照往常步骤装入保鲜盒,出发前往公司。

湿气到昨天还嫌重,今天似乎好了很多。之前,空气仿佛渍菜缸里头那般无风凝滞,今天终于微微流动起来了。午休时间,雪江吃着小黄瓜,冒出一句话:

「今天的口感好像比之前差,是cellulase作用过头了吧?」

Cellulase,是指纤维分解酵素。

「是吗?」

我也咬了一口,的确有腌渍太久的迹象。

「真是不可思议。腌渍步骤跟之前都一样没变吧。加了米糠吗?盐巴也加了?这样啊。那就是室温等等微妙条件的差别呐。」

雪江感叹道。最有力的主因出在卡桑德拉身上,但我怎么都提不起勇气告诉雪江。或许我在潜意识中,心里已产生恐惧感,深怕这件事成为莫大「家耻」。在心中整理出清楚定位之前,对于该如何面对这件事情,我都只能采保留态度。

一旦回到工作岗位,又如往常般一整天都被一件接一件的例行公事追赶,回过神已是傍晚时分。我没回家,直接到饭店。刚好,为了跟胡立欧太太见面,昨天才走过同样的路呢!才这么想着,又觉得这是好几年前发生的事了。

来到饭店,门僮上前行礼,接着进到餐厅入口。服务生招呼时,我注意到木原小姐坐在后方桌边往这里挥手。我也对她挥挥手,往里面走去。

「抱歉,让你久等了。」

「哪里,我刚到。只见过你一次,我没自信是否认得出来呢,不过刚才看到你站在门口的样子,马上就认出来了。」

「咦?」

「跟时子一模一样。怎么说呢,是姿势吗?你们散发出同样的气质哪……」

我顿时五味杂陈。

「您点过菜了吗?」

「不,还没,我想等你到了再点。」

我们一起看菜单,选了份量较少的套餐。服务生收走菜单,我们又正式寒喧一次。木原小姐和阿姨的关系就如同我跟雪江,不同的是雪江已婚,木原小姐跟阿姨都单身。是一直如此?或曾离婚过?我不得而知。她的态度并不生疏,但也不会过分亲昵,像一位值得信赖的图书馆管理员阿姨。原本猜想对方会跟我谈阿姨的往事,或聊梦见阿姨的事,她却突然开口:

「久美小姐,我实在不能理解时子的死法。」

她低声说。

「死法……阿姨不是心脏麻痹吗?」

「是没错。」

木原小姐缓缓拿起装了水的玻璃杯,暍上一口,再放回桌上。

「心脏麻痹不是这么容易发作的吧?时子一向生活规律,睡眠也充足,连饮食都以糙米为主,是素食主义者。」

「啊……的确是呐。」

我想起很久以前,到阿姨家跟她一起吃饭时所见的简朴菜色。别说成人病了,对心脏一点都不会造成负担。

「所以,时子一定是被突如其来的精神压力击倒了。恐惧、绝望、惊愕……不过,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我心中升起不祥预感。

「木原小姐,您是最先发现阿姨倒下的人吧?」

虽非故意将声量放低,但连我自己都觉得像在演戏。

「嗯。」

木原小姐深深叹了一口气。

「时子没来公司,我觉得很不寻常。那天正好有她负责的客人,不得已只好由我出面接待,那时我就直觉感到时子一定出事了。她一向绝不无故缺勤,无法想像责任感强烈如她,竟然会跟顾客爽约;打电话也没人接……我直觉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但想不出真正原因。我担心得不得了,特地早退,到了时子公寓——啊,现在是你家——我握住门把,发现她没上锁。那时突然传出一股味道,难道是尸臭?不会吧?一边大声喊她的名字,一边进屋子。接着就发现她倒在厨房前的走廊上……还穿着睡衣。我立刻想摇醒她,但又怕她得的病是不能被摇晃身子的该如何是好,赶紧叫救护车。直到车子来前,我拼了命不断喊她名字却都没反应,提心吊胆地摸她的脉搏,也感觉不到跳动……」

木原小姐眼眶含泪,再次告诉我当时状况—之前在医院也听过一遍,但这次我特别注意到某个字……味道?

「您说的味道,为什么觉得它是尸臭?」

「尸臭?啊,说的也是呢,为什么呢?就算事前知道她死了,但死后还不满一天,照理说不会出现那种味道……为什么呢……啊!想起来了,我记得是一种类似发酵的臭味,所以才会这么想吧。」

「发酵的臭味……比如说,米糠味噌?」

「对、对,没错。时子常送我好吃的米糠渍菜呐,她的确有在做这个。」

她喃喃自语着:「没错、没错。」

……强烈得被木原小姐误会成尸臭的臭味,八成是米糠味噌暴露在空气中,脂肪发生变化所产生,一定不会错。根据对成分分析极有兴趣的雪江调查的结果:糠床成分中,脂肪占了近两成,而其中主要是亚油酸。简而言之,容易因氧化而产生复杂变化。所以,从糠床取出的渍菜,应该马上食用,放太久的话……一定是这个味道。话说回来,做事一丝不苟的阿姨怎么会……不,不可能是那缸糠床的味道。因为当初交到我手上时,缸子里离腐败状态还差得远呢。

「阿姨房里的状况呢?」

木原小姐擤了擤鼻涕后,心情稍稍平复下来,我问她道。

「就如同当时跟警察所说,以时子而言,或许房间是凌乱了点。但若是在整理之前倒下,看起来也没有太大可疑之处。」

「有其他人来过的迹象吗?」

「你好像警察噢,久美。」

木原小姐微微笑了,随即换上严肃表情: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虽然现场放有两个杯子,先用其中一个,之后再用另一个,这也很有可能吧?这是警察的想法。他们断定刑事案件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没鉴定。不过,照时子的性格,她会把用过的东西放着不管,继续拿新餐具出来吗?」

的确,就我所知,阿姨在这方面近乎神经质,用过的碗盘,她会立刻清洗。但阿姨年纪也大了,像这样改变生活方式任谁都有可能。

「而且……」

木原小姐压低嗓音,有好一阵子显露出犹豫的神色。不久,仿佛下了极大决心似地开口说:

「而且,关于你父母的死因……」

咦?我顿时不知所措。为何突然提到他们?两人都已去世多年了。

「我爸妈……他们是因为交通意外去世的……」

「你看过事发现场吗?」

「……没有。」

我当时去参加大学研习会的旅行。确认遗体等事项,都由阿姨们代为处理。当时接到通知回家的我,担起丧家职责就已很不容易。

我的心脏激烈悸动起来。

「爸妈不是死于交通意外吗?我见过从医院运回来的遗体……」

不,爸妈全身缠满绷带,我只看到绷带下露出的眼睛而已。眼睛肿得相当厉害,还以为是意外带来的后遗症……眼睛……

「当做意外处理是最安全的做法呐。虽然对外宣称是交通意外,事实上,发生意外前,他们已经死于心脏麻痹了。」

「咦?」

这事从没人对我说过。

「在驾驶途中?」

「嗯。」

「但是为什么……」

我头晕目眩。

「有必要瞒着我吗?为什么?」

「因为,两个人同时心脏麻痹,实在太不合理了嘛。据说警察认为,他们有相同的饮食和生活方式,若出于非常偶然的巧合,也不无可能,即使百思不解,也就这样结案了。」

「就算在不合理,如果是事实,为何非隐瞒我这个亲生女女儿不可?」

意识到自己快要不自觉提高声量,我克制着自己问道。

「因为,如果你知道了,就会开始着手调查吧?」

「咦?」

「其实呐……」

木原小姐又喝了一口水,接下来似乎才是正题。

「我想起时子生前说过的话:如果我死了,请转告我侄女,她父母并非死于交通意外,而是在驾驶途中去世的。我问:为什么不趁现在说?她说:现在还不行,她一定会去调查。我再问:就让她去调查又何妨?结果她回答:其中有很多复杂的事情。由于每个家庭都有一、两件不愿被外人知道的秘密,我便无意再深入追究,大概她不想让侄女知道这件事吧!不过这已经是好久以前的对话了,梦见时子之前,我都快忘了。连续三天晚上,时子都在梦里不断催我:不原小姐,快点、快点!即使我问:什么事呀?她也只是焦急地重复着:快呀、快呀。第三天晚上,我终于恍然大悟,对时子说:我懂了,是要我跟久美说那件事吗?她放心似地对我笑笑,然后消失不见。醒来以后,我想起她的死因也是心脏麻痹,忍不住一阵战栗。」

我也同样吃惊。

「……您是说,阿姨希望我调查她的死因?」

「我想是吧。」

前菜上桌了,装饰得缤纷高雅的菊苣和烟熏鲑鱼盛在盘中送上来。服务生离开前,我跟木原小姐有默契地中断对话。接着,我拿起刀叉,问道:

「加世子阿姨——丧礼上您也见过她,她知道些什么吗?」

问完后,我把盘中食物送入口中。

「不清楚。时子很少提起她姐姐,不过,我想她不至于全不知情。」

「我也这么觉得。」

得跟加世子阿姨连络才行。倘若她一直装傻到现在,那真的太过分了。

菜肴一道道端上,木原小姐一边动手享用,像是回想起什么似地说:

「你去过故乡岛吗?」

「没有,说的也是……『故乡』是指哪儿,也非调查不可呐。」

语毕,我想起自己没跟木原小姐提过「祖先传下的糠床」。这才是整件事的核心不是吗……但我若说了,她会采信多少呢?犹豫了好一阵子,才下定决心开口:

「老实说,原本摆在阿姨家的糠床,现在放在我这。」

说完才发现,以空间而言,糠床一直在相同位置,不曾移动过。木原小姐微微笑,等我继续脱下去。我继承了阿姨的公寓,连所有物也一起接收。所以多了个糠床,外人听来也不觉有异吧。

「这腌床有些问题,里面还会跑出像蛋一样的怪东西……虽然还无法确定,不过其他东西也出现了……」

我边观察木原小姐的反应,战战兢兢地说到此。她突然神情恍惚:

「糠床啊……会是某种化学作用产生了剧毒瓦斯吗……」

木原小姐喃喃说道,接着又说:

「这么一说,时子家,不,该说你家楼上,有个邻居在发酵化学研究所工作。对了,好像跟久美你是同公司的研究所喔。我忘得差不多了,但时子有次的确请教过这位邻居怎么照顾糠床……记得某天我去找时子,正好那人也来了,我们一起喝茶聊天,对话内容我就记不得了……」

刚搬家过来时,我曾去楼上跟住户打过招呼。该说是换了个地方见面吧,如果是同公司的人,我该有印象才对。

「您知道姓名或房号吗?」

「不清楚呐……不过这是五年前的事,说不定那男人也搬走了。」

「对方是男的吗?听您说阿姨请教那位邻居糠床的事,对方还上楼来喝茶,我以为对方一定是女人呐。」

「这个嘛……」

木原小姐有些困惑地笑了:

「说他是女人也无所谓,说不定这样说反而还比较适合他呢……」

「咦?您的意思是……」

「嗯。外表嘛,是个温文儒雅的男人,像很男孩子气的女性,但又跟特意做女性装扮的那些人有所不同。工作场合另当别论,怎么说呢,平时他给人很中性的感觉。但从遣词用字就能知道他很女性化。时子常跟他一起上下班,刚开始只是点头寒暄,某天回家路上在便利商店碰头,时子看到他想买渍菜,干脆送他一些米糠渍的小黄瓜。据说两人就是因此认识的。」

真是一段浪漫的缘起,这是米糠渍菜牵起的缘分呐。但是,真有这个人吗?脑中浮现我在那栋公寓碰过面的人们。

「问问管理员吧!」

「嗯,就这么办。」

至少,阿姨曾向那位邻居透露过与糠床相关的事情也说不定。

我不想回家。向木原小姐道别后,绕到书店晃晃,又去了很晚才打烊的童装店,还在店里买下小孩戴的棒球帽。结帐完才惊觉:我做了什么傻事呀!就这样责备着自己,马不停蹄地直奔回家,用力打开大门。

三味线本来还响着,此时猛然停下。一只大蛾在走廊翩翩飞舞。惊恐之余,定睛一看,那是今早贴在洗手间镜子上方的「双眼」。原来它像蛾一样,靠飞行四处移动呀。这时,脸庞光滑、缺了眼鼻的和服女子,匍匐前进般徐徐往我这儿移动,中途仿佛气力用尽,坐了下来。我不禁佩服起来:简直就像旅馆房间清扫到一半,未洗涤的床单堆在走廊上的情景。不,现在不是一个劲儿悠闲感慨的时候,这是恐怖片嘛。虽然不愿承认,但总觉得她不全然是陌生人,所以能忍住尖叫的冲动。

「你不在的时候,鹈鹕那家伙来了,说:无花果开始结实了,趁现在还小摘下来,丢到黄莺巢里吧!还说:黄莺最笨了,一定会拼命孵蛋,好玩吧?」

女人富攻击性的声音说道,像要缠住对她置之不理、穿过走廊的我。我叹口气,只好无奈回应她:

「有这么好玩吗?」

「谁知道呀,我教训他喽。没错,我跟他说:不准这样!结果他呀……」

仿佛要甩开女子似的,我走进洗手间。漱完口,反射性看了看镜子……脸上明显出现黑眼圈。我忍不住抬起手触摸眼睛下方,走廊传来一个声音:

「你也上年纪喽。」

镜子上方,映出轻盈飞舞的「双眼」。刹那间我想回头,像伸手攫住蛾那样,将它捏个粉碎。想必眼泪会像鳞粉般四溅而出吧。之后要是留下滑溜溜的污渍,说不定很难清理,这也很令人困扰。

我转身说道:

「这是你的『眼睛』吧?好歹也请你把自己的眼睛带着吧!真是太不检点了。」

我高声怒骂,自己也吓了一跳。「不检点」这种词汇我原本平常不会用的,从口中迸出从没用过的词汇,连我自己也意想不到,顿觉一阵茫然。

「因为你不给我吃东西嘛。」

走廊上的声音继续说。想想,今早看起来还像个虫蛹,所以根本没料到她想吃东西。我跟木原小姐吃过了,今晚不打算煮任何东西。

「又不是小孩了,总会做点吃的不是吗?至少会煮饭吧?」

我边注意对方反应,缓缓问道。突然间……

「啊——咕哇——」

卡桑德拉发出意义不明的怪声,呈「大」字平躺在走廊,然后呼呼喘着气说:

「不准再叫我煮饭!」

尽管震慑于刚才的怪声,被她命令还是让我怒从中来。

「既然如此,你也别叫我煮饭!」

说完,对方不知为何沉默了。看了她好一会,似乎没有异状,我想趁现在泡个澡,准备拿换洗衣物去。这时,传来一阵怪异呻吟。我心生疑惑,仔细一听,是对方嘀嘀咕咕喃喃自语:

「……怎么会这样。好丢脸啊……为什么我又非要做这种事不可……」

头顶突然落下一颗颗水滴。我心想:莫非漏雨了?抬头一看,「双眼」正流下滚滚泪水。

我摇摇头,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冷冻白饭,放进微波炉转动计时器。烧开水、冲泡速食味噌汤。再拿出腌梅子和米糠渍茄子,顺便翻搅糠床,又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加热完毕的「叮」声响起,我从微波炉中取出白饭,放进刚拿出来的冷冻炸鱼。

这种简单的晚餐,只要十分钟就好了。

「煮好喽。」

「双眼」抢先卡桑德拉的本体一步,损动翅膀飞到餐桌上观看菜色。它一一认真凝视的模样,简直像在品头论足,看我做的哪里不好,真可恶。

我发现「双眼」没有眼珠,它非常二次元、很平面,没有深度。像把不同次元层叠在一起,只有眼睛透过其中缝隙窥看外界,原本该存在的、眼珠的后方部分因此消失不见。若眼珠后头的确具有脸或头,转向后方时,眼睛部分当然是看不见的,「双眼」就像这样,面对反方向时,本身存在也跟着消失。

卡桑德拉的本体,伴随窸窸窣窣拖拉双脚的声音到来,在桌边坐下。

「我开动了。」

恭敬低头的动作,还算惹人怜爱。她拿起筷子,喝几口味噌汤。接着吃饭、尝炸鱼。每一个动作都像极努力模仿人类的猴子,带着微妙的迟缓,想必跟缺了眼睛脱不了关系。

「怎么样?」

我用「要是有不满就请你说出来呀」这种特意找人吵架的态度,询问卡桑德拉的感想。

「……这个嘛,少了爱。」

我望向天花板,闭上双眼。还要我给你更多「爱」?你曾经对我付出相对分量的什么东西过吗?

为何这么想,自己也很惊讶。我怎会如此感慨万千呢?跟卡桑德拉不过昨天才见面的呀。

「没有爱,所以渍菜也很难吃。少了爱的家庭主妇,连糠床也会作弄你。」

卡桑德拉丝毫不在乎我的感受,喋喋不休地说,像发酵后噗噗涌出的碳酸气泡。

她到底是谁?绝不是我妈妈,妈妈是个美人;感觉也不像时子阿姨。至少她们都不会叫我为她们做饭,然后自己一个人悠哉享受,讲话口气也不像卡桑德拉这么酸。

「这么晚了,你到底上哪闲逛啦?」

「才不是闲逛,我去见时子阿姨的朋友木原小姐了。」

「哦?」

卡桑德拉弯着背,与炸鱼奋力搏斗。我为何如此一本正经回答她的问题?

「你们聊了什么?」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我们聊什么与你无关吧」,但突然心念一转:

「木原小姐好像很怀疑时子阿姨的死因……」

卡桑德拉停下动作,我斜眼观察她的反应,一边说:

「不只这样,她还问我家里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想好好调查呢。我也告诉她,自己正为一个糠床苦恼……」

「……你说出去了?」

卡桑德拉说,嗓音虽低沉,却像把磨得锋利的剃刀,我不禁背脊一阵战栗……冷静、冷静……我小小深呼吸一下,不让卡桑德拉查觉。接着以不输给她的低音问:

「说出去不好吗?」

卡桑德拉默不作声,嘴巴动来动去好似在嚼什么,然后又突然开口:

「你这不知感恩的人。」

她低语。

「咦?」

我反问,她说:

「你真是不知感恩。都不记得了吗?你以为是谁把你养大的呀!」

我不记得自己曾被这种女人养育过。我的母亲是位美丽的女性。身为小学老师,确实忙碌,却把家事和工作兼顾得很好。她晚归时,胡立欧妈妈会来多方关照。况且家里常有亲戚出入,就是不记得有她……我认真将卡桑德拉跟「双眼」交互对比、交叠,试着回想从前。她是「那些亲戚」中的某人吗?我却没记忆。于是我慎重地问她:

「抚养我长大的人到底是谁?我认为一定是爸妈,不对吗?」

用餐完毕的卡桑德拉,把筷子摆回筷架上,微微行个礼,将双手置于膝上:

「你什么都不懂。」

她斩钉截铁丢下这句话。经她这么一说,顿时竟不知如何反驳,真是泄气。实际上,我的确处于什么都不懂的状态。

我们就这样陷入沉默。

我走进洗脸兼脱衣室,准备洗澡。脱光衣服推开浴室门时,似乎感觉到一道视线:心中一惊往镜子看,「双眼」果然停在上方,稍微张开一点点,眯着眼毫无顾忌地往这边打量,一定是关上脱衣室的门时,不小心被它溜进来了。我的脸因不悦而扭曲,将手伸向洗脸室附设的莲蓬头,不假思索朝它喷水。没对它洒热水,可见我还有点理性。「双眼」立刻紧闭——感觉就像拉下百叶窗以防暴风雨来袭——漫不在乎地熬过去了。虽然为之气结,但若去在意它,我的生活只会一塌糊涂——接下来再受它影响,也非我本意。于是我挂回莲蓬头,进入浴室。

泡澡、淋浴、洗头发。期间,我不断想着卡桑德拉的事。

……关于时子阿姨的死,她一定知道些什么,我确定。但照目前来看,她似乎绝无意开口。刚才还提到鹈鹕什么的,她是认真的吗?还是妄想?真是的,希望她早日拥有一般人的身躯……我也必须考虑该对她采取什么态度呀……

走出浴室,正要伸手拿浴巾时,「双眼」以惊人速度飞来,压抑不住满心好奇似地闪着异样光芒接近我的身体,停在半空中。这时,后方传来声音:

「果然是没生过小孩、日渐衰老的身体哪,所言不假。」

「果然」是什么意思?谁何时说过了?满腹疑问的同时:心中也升起熊熊怒火。不知卡桑德拉有没有注意到,她继续说:

「乳房形状还很完好。是一对没被婴儿拼命吸吮过的乳房。小腹也还很平坦紧致,还没有过孕育生命、几乎迸开的经验,所言不假呐。就这样结束一生啦。」

「双眼」继续翩翩然飞舞,仿佛给竞赛用的鲔鱼或猪只下评语似地淡淡说道。意外的是,好不容易通过怒意的考验,却袭来一阵强烈悲伤,我一把抓下浴巾跑进寝室,而后潸然泪下。

哭了好一会儿,总算镇定下来,换好衣服走出房间。厨房已收拾好了,卡桑德拉的心情好到令人厌恶。我的哭泣,似乎让卡桑德拉得以发泄某些郁愤,并对我产生某种感情。

「要喝茶吗?」

我拒绝了。刚才会哭出来,这反应的确出乎我预期,但这悲哀于我也并非全然陌生,我深知它原本就存在于内心里,只是我不再拘泥于此罢了,但这问题之前也没影响我这么深。所以,才不是卡桑德拉「告诉」我这股情感的存在,没理由让她居功自喜。

「你刚才说的『鹈鹕』……」

我换个话题,心中突然冒出某种类似义务感的心情,叫我必须了解卡桑德拉的一切。

「它到过我房间吗?」

「鹈鹕来沼地了噢。」

卡桑德拉像在教诲小孩,语气温柔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或许,把我惹哭让她觉得自己处于优势,所以心情大好吧,甚至还有些从容不迫的气势。

「沼地?」

卡桑德拉用下巴朝流理台下方努了努,正是糠床所在的位置。

「你是指糠床?」

卡桑德拉不回答。嘴巴扁成「ヘ」字状,似乎很不高兴。我叹口气走回寝室,这才发现,自己几乎没对卡桑德拉付出与「光彦」相处时的悉心关怀。

「想洗澡的话,内衣裤放在堆有纸箱的房间衣柜里,都是时子阿姨的,反正……」

接着我困惑了,「反正」之后要接什么?反正你是亲戚所以没关系?但卡桑德拉是我的亲戚吗?至少,我不认为她有洁癖。

「那种东西为什么还留着?死人的内衣裤呐,你这个笨蛋!谁会用呢?你真的很怪异。」

「里面也有没穿过的。时子阿姨是永远做好万全准备的人,为了哪天突然住院,她早就准备好睡衣跟内衣裤了,请你不要说阿姨是死人。啊!真是受够了。」

我出自一片好意,为何她非要一一挑剔不可?都已尽我所有可能照顾她了,为何总是要求更多?这样下去,连我都不开心了,而且她自己一个劲儿不满:心情也会变差吧。她怎么不知就此满足感恩?若不牢牢占住我生活的中心,她就无法忍受吗?

我气得从寝室内侧锁住房门(只需压下喇叭锁上的按钮,至今还没用过),拉起棉被盖头睡了。

隔天,早上出门时经过管理员室,打听了那位「女性化」男住户的事。

管理员是一对姓山村的中老年夫妇。此时先生正好不在,由太太出来招呼,平常清扫玄关大厅等地的人就是她。

「哦,一定是风野先生吧。你阿姨一去世,他很快就搬走了。」

我向山村太太说明,阿姨生前似乎与对方有往来,想请教他一些事,又问了风野先生目前住处。

「这样呀,请等一下。」

她转身入内,不久拿了一张纸条出来。

「这是他新家的住址跟电话号码。」

谢过山村太太,正要离开时,提着面包店塑胶袋的山村先生回来了。他体格标准、双眼炯炯有神,但那头剪短的白发,说明了实际年龄可能大于外表。听说山村太太白天会到成人游泳社团,但实际年龄依旧无法辨明。她的发色乌黑,或许有染过。化妆不过分花俏,总是很得体,当然腰身也很挺直。最近看上去五、六十岁的人,根本判断不出实际年龄,已经有七、八十岁了也说不定。

我对她点头致意,匆匆赶往公司。看见他们,不知怎地,就是无法平静下来。

当天我就跟风野先生连络上。我们同属一家公司,但他的研究所稍远了点;我没见过他,但有不少我们共同认识的人,在电话中报出他的名字,立刻就找到了。几天后,我在某家咖啡厅与风野先生初次见面。

风野先生头骨偏小,是北欧人常见的立体头形,在多是扁圆头型的日本人中相当少见。他的头骨让我看出神了。风野先生把一头长直发在后方挽成圆髻,发型跟我一样。

「时子小姐的侄女啊。你站在门口的时候,我一下就认出来了。」

风野先生带着可掬笑容,喝了一口冰咖啡。以女性而言,他的声音低了点,但遗词用字确实是女性的。手指细长,但指关节醒目隆起。剃过的青胡碴显而易见,怎不用粉底盖住呢?如果真要朝女人之路迈进,改善空间还很大,但他似乎不会自恋倾向严重到强迫症般特别拨出时间打扮,跟他应该能沟通吧,我暗自放下心。

「没想到您在研究所工作,吓我一跳。」

「我原本专攻清酒酵母。为了跟生活在野外的酵母菌相遇,现在过着上山下海、到处跑的生活呐。」

研究者中,也有些人太疼爱作为研究对象的菌类,完全将它们拟人化,把它们当作宠物。听到「为了与它们相遇」的说法,我立刻将风野先生联想成这类研究者。

「是为了开发新产品吗?」

「正确来说,应该是寻找开发新产品的可能性。」

「我从阿姨那里承接了糠床……想请教您关于酵母的事。」

「时子小姐的米糠渍菜,真令人怀念哪。」

风野先生眯细眼睛,接着说:

「酵母啊……即使以『酵母』一言敝之,其实种类各色各样哦。以清酒来说,日本酿造协会培养各地的优秀酵母,再把『协会酵母』分配给大家……嗯,在清酒的领域中,能媲美家传糠床酵母的,应该是『自家酵母』或『酒藏酵母』吧。在那些历史悠久的酒藏(注2)里,几十年、几百年以来,该酒藏特有的酵母一直栖息在墙壁、柱子或天花板上;造酒时,这些飘浮于空气中的酵母就进行作用。虽然各有各独特的脾气,却是一家的传统呐。」

「任其自然附着生长啊?这样能稳定供给吗?」

感觉像个不经思考的随兴回问。

「风险当然很大,有时野生酵母也会混进去。人们将酒藏视为神圣领域、不准女性进入,也是因为偶然因素就能起巨大作用,所以认为那是神的领域吧。」

「阿姨也请教过风野先生糠床的事吧?」

差不多该问了,我下定决心,于是一股脑问出最在意的事。风野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嗯。」

「她问了什么?如果您还记得的话。」

风野先生翘起小指,专心折起之前装吸管的长袋:

「她说,自己继承的糠床,照顾起来很费事,好像跟别人家的不大一样,问我可否帮她分析成分。不晓得我在哪工作的人,不可能提出这个要求。我从没跟她提过我公司的事,所以心想,莫非时子小姐跟谁打听到这件事,才故意接近我的吗?当时她的态度认真得很呐。」

我忍不住将身子挪前,神情严肃:

「然后呢?」

「没错,就是这副表情。你跟你阿姨真像。」

风野先生再次眯细眼睛看着我。他一眯眼,眼尾皱纹也跟着浮现,让我觉得他也不年轻了。然后他说:

「要分析糠床中微生物群生息的微生物丛,也就是微生物群落,首先要用分离培养法,你知道吧?不过,长在这种环境中的微生物呀,几乎不可能分离培养,很难培养哪。我想过其他如DGGE技术(注3)直接从糠床中抽出微生物DNA加以分析的方法。不过,当时我认为没必要弄到这么钻研,我以为她只是想知道怎么照顾糠床罢了。所以我告诉她,要分辨特定菌种不容易。就我所知,糠床含有乳酸菌和酵母,还有从乳酸菌和酵母制造出的乳酸、醋酸、酒精、内酯,这些成分彼此作用、牵制,长期保持着微妙的安定平衡。而这个平衡状态,靠每天翻搅而奇迹似地保存下来,一时疏忽,马上就会造成腐败菌繁殖,破坏整缸米糠。一旦起头,就得永不懈怠地照顾下去,我是这么告诉她的。」

我深切明白阿姨当时的失望。

「阿姨一定很沮丧吧。」

「她的表情在我看来,跟绝望差不多。」

风野先生一脸正经,稍微靠近我,点头答道。接着他微微皱眉说了:

「我说这个糠床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思考半晌,叹了一口气:

「不知您是否肯相信我……」

我把从接收阿姨公寓到最近发生的事,对他说了一遍。风野先生听得入神,眼睛眨也不眨。他毫无反应的冷静态度,甚至令我担心,他是否怀疑我疯了。

解释完来龙去脉,风野先生突然露出不安的表情:

「说来,酵母是一种真核生物,以细胞构造来说,跟细菌那种东西比起来,与人类比较接近。」

为何跟细菌相比?我感到不解。不同于见面至今,风野先生说这话的语气,显得不知所措。

「等等。如果一切属实,想必她是走投无路才来拜托我的,我却……」

他泫然欲泣地说。相较于一般男性,或许风野先生多愁善感了点。而直到刚刚为止都面无表情,说不定是为了因应社会生活(在他的漫长历史之中)不得不学习到的「技艺」之一。

「我做了什么傻事……难道,当初如果我更努力地回应她的求助,她就不会死了?」

风野先生身子往前倾,双手包覆住我交握在桌上的手。我瞬间有点害怕。睁大眼睛、神情悲痛的风野先生就在眼前,任谁都会这么想吧。然而,我连几句应付场面的安慰话都说不出来。如果我是能温柔地采取这种行动的人,想必会有不同的人生。

「老实说,我不确定。但,即使真能分析那缸糠床的微生物群落,我也不认为阿姨能免于一死。」

风野先生看着他握住我手的双手说:

「谢谢。你很诚实。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呐。」

他喃喃说道。这句话,让我对他的好感指数一口气攀升。若有人称赞我漂亮,绝对与事实不符,夸我温柔也不对,我缺乏娇柔温婉的气质。然而,自己说是有点怪,但这句「值得信赖」的评价,的确漂亮地说中了我少数美德的其中一项。对风野先生赞美他人的高准确度,我坦率地表达出敬意:

「听您这么说,我很高兴。」

风野先生微微一笑,收回双手。

「十七世纪,荷兰有位叫雷文霍克的天才显微镜制作专家,他将自己发现的微生物称为『微小动物』。他不仅注意到自己齿垢和唾液中的『微小动物』,也获得男女老少协助,有各种观察机会。某次,据说他观察了一位一辈子没刷过牙的老人的齿垢,发现前所未见的『微小动物』。他兴奋莫名,简直就像看见原始大气一样。不过,万一那位老人的父母、祖父母等代代都不刷牙,他们家族的口腔会被视为『前所未见微生物』的世界,就一点也不稀奇了——你家代代相传的糠床也是哦。」

「因为我们也不刷牙吗?」

为了慎重起见,我得声明,这当然是玩笑话。因为渐渐喜欢上风野先生的说话方式,心情愉快之下,竟无意间开起平常不擅长的玩笑。只见风野先生更严肃地说:

「我是指,已灭绝的菌类有可能存活下来。糠床中的菌类都具备耐盐性,但也不排除有超乎寻常的菌类生长、形成的可能性。」

这样啊,我点点头说:

「比如说,侵入人脑、主宰思考和行动的菌类?」

风野先生挑起单边眉头,神情认真,像在生气,接着又说:

「……怎么可能。可是,我虽不敢断言,但的确有很多种可能性。比如说超乎想像的新种菌株……而且不只一、两种……」

他自言自语着。

「她叫什么来着,卡桑德拉?你似乎认为她是过去曾经存在过的某个人的僵尸,但说不定时全新个体噢。是过去曾一再反复出现的全新个体,且一直栖息在这个糠床里……」

摸不清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万一他是认真的,作为研究者,风野先生想像力的翅膀未免太过发达。怀抱这份感受力活在现实社会中,他的人生想必困难重重吧!我暗暗同情他,边问道:

「『光彦』也是?不过……」

我不愿相信「光彦」是一再出现的全新个体。如果真是如此,他也太纯洁无瑕了。然而,我也不认为他是「僵尸」之类的东西。毕竟连他是否真的存在,都还不确定呐。我这么一说,风野先生沉吟深思了好一会儿:

「是否有某个东西,会对翻搅糠床之人的手做出反应,然后被决定出来的呢?『光彦』并非光彦本人,最后还变成『胡立欧』……但又不是真的胡立欧……」

「但是,胡立欧第一次来我住的公寓,见到那孩子叫他『光彦』时,别说曾翻搅过了,他根本连看都没看过糠床呐。所以,他不可能是对胡立欧的双手做出反应才变成『光彦』的。」

「也就是说,从胡立欧喊他『光彦』那瞬间起,他才开始成为『光彦』的呀……那孩子具有这种性质。所以,不必把卡桑德拉跟这孩子认定为同种类菌株……啊,抱歉,是不必因同样的特性就把他们认定为相同的生物也无妨。卡桑德拉是卡桑德拉,那孩子是那孩子。惟一能肯定的是,他们一定对你身上的什么做出了反应。」

我不禁陷入沉思。风野先生看看表,说:啊,这么晚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于是我们步出店家,互道再见。

要是他能迈出大器的步伐,必定可展现宝塚反串男角的翩翩风采。然而风野先生的背影,实在称不上「大器」,轻盈摇曳的丰姿,以「柳腰」来形容也不为过。

我绕进超商买东西。抓个便当放进购物篮,以防卡桑德拉饿肚子。

时间已过八点,不知是补习班下课时间或中途休息时间,一旁有个小学生正在挑选饭团。我想起「光彦」。他还好吗?顺利上小学了吗?胡立欧有好好为他做饭吗?我得找时间探望他们,想着这些事时,又顺便在购物篮里放了一包巧克力。

冷藏柜玻璃门里,陈列着颜色漂亮的小瓶装鸡尾酒和气泡酒,也有小瓶清酒,还有写着「桃色浊酒」鲜明文字的酒精饮料。我想起风野先生跟我提起,过去他曾从事这类商品的开发:

「……有种很有意思的酵母,叫killer yeast,『噬杀酵母』,当中含有噬杀性质。killer,也就是杀手。它能阻止其他酵母生长。我曾研究过红色噬杀酵母。所谓红色酵母,也被称为『腺嘌呤要求型酵母』,如字面形容,是红色的。腺嘌呤是细胞制造核酸时不可或缺的成分,但这种酵母无法自我供给腺嘌昤,我们让色素充满在这种酵素的细胞中,使它呈现红色,如再加入噬杀性质,颜色会更鲜艳。你问我为何加入噬杀性质?这跟『鬼牌』是一样的道理。处理不好的话,的确会使整体环境极度异常;反之,若将这种性质赋予优秀酵母,不仅可使之免受其他酵母影响,它本身也对噬杀因子产生免疫力,使纯粹培养变得可能……」

噬杀性质等同鬼牌啊……我再次反刍这句话,一边到收银台结帐,走出门外。今晚很闷热。若在从前,总能看到人们携家带眷三五成群到河川边纳凉。如今在热岛效应下,穿过都会的河川两岸,萤火虫已被霓虹灯取代,只剩殷勤拉客的男人们伫立在此。处处都可见成双成对的各种男女组合,偶尔有些令我联想起风野先生的人出现其中。现下这个城镇的状态,说不定正神似微生物培养皿,充满异样的人工密闭感。

到了公寓,正巧遇上管理员先生外出,大概想散散步吧。他认出我,说:

「啊,你回来啦。」

打声招呼擦身而过。这时或许该说声「我回来了」,但我总是含糊不清地带过。我厌恶特意展现的亲昵。正是这种个性,才让我对组成家庭兴趣缺缺吧。

管理员夫妇有两个已婚的孩子,忘了是男是女,但三不五时会见到年轻夫妻带着孙子来玩。高分贝的小孩嬉闹声、年轻爸妈出言安抚的声音、身为祖父母的管理员夫妻的笑声,这一切总让我觉得经营家庭是种特权,属于那些被拣选出来的特殊人们。这是个并非靠理论运作,而是家族成员们各自的生理机能互相碰撞的场域,只要在这场域中,就需要有些虚脱无力的,某种程度的迟钝与低感受性。感受过于敏锐,就无法存活于这个微生物群落。家庭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由心照不宣的规则支配的世界,为了顺利酿成这个世界,异分子必将早早遭受排除的命运。

曾听过雪江以外的已婚大学友人,发出这样的牢骚:

「……婚前跟先生去兜风,偶然经过他家附近,他提议顺道去他家里走走,但已经接近晚餐时间,所以我不大愿意。先生是想法简单的人,大概认为都来到这了,没理由不去一下。这么说有点不妥:之前我见过他父母,但他们俩让人心里发毛,我实在没什么意愿去见他们。不过呢,终究还是去打扰了。不出所料,婆婆果然在准备晚餐。原本只有她跟公公要吃饭,分量当然不多。明知如此,先生还说:正好呐,我们也在这边吃吧!我说:不好意思吧?然后准备离开时,公公却不高兴地说:怎么搞的?这么不想在家吃吗?无奈,我只好帮忙把婆婆做好的饭菜端出来,结果配菜只有三人份。我当时呢,嗯,说来还是个天真烂漫、畅所欲言的大女孩,便对婆婆说:啊,少一份。不想她竟笑着回答:没有你的噢。这句话完全出乎我预料,只能回她:这样啊。最后我只分到一人份白饭,只得硬生生送进嘴里。最后不知先生是否出于内疚,说:我的分你一半吧!然后把自己的菜分给我。婆婆看了只说:你这孩子怎么搞的……还一个劲儿抽抽搭搭哭起来。她先生——就是我现在的公公,一言不发默默吃着饭。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都被搞糊涂了,难道他们是在对我下逐客令?话说回来,婆婆那天笑容可掬得很哪,直到自家儿子把菜分一半给女朋友之前……」

我认为,既然如此,干脆放弃这门婚事吧;可尽管如此,她依然怀抱着多如山的问号,跟这位男友结婚了。就我的想法,她会想要将这些问号一一厘清吧,是为了找寻让自己能接受的理由,否则多难受呐,她重理性,希望追求一个明确答案,这种特质让她越想就越陷越深。

然而,问号只是越来越多,和她久久见面一次时,她依旧头一个就对我述说家人习以为常的怪异行为,最近也少有联络了。

问号在日常生活中累积层叠,或许便逐渐酿成「家庭」这个不可思议的糠床了。光是思考其中的暧昧,就足以让我透不过气。

三味线的声音从门里头流泄而出,一走进房间,就怱地停止。「双眼」翩翩飞来,一如往常从上到下细细打量我,似乎在侦查是否出现任何异状。顷刻间,我涌起拿苍蝇拍将它打下的冲动,最终还是作罢了。

「吃了吗?还没的话,我买便当回来了。」

我对端坐在厨房椅子上的卡桑德拉说。她不理。

「上哪去啦?」

一如往常的讽刺语气。

「跟人见面。」

「男人?」

她掀起嘴角微笑,似乎想刻意讨好我,这也是她品格低劣的地方。

「……正确来说,不对。」

烦死了。我只想快快翻搅完糠床,然后上床睡觉。这时发现还没洗手。站起身,扭开水龙头,流出半冷不热的生水。

「给我一杯水。」

声音从后方传来。「双眼」飞到我面前,盯着我看。

「生水可以吗?没有透过净水器的喔。」

「都可以啦。反正也不久了。」

我「噢」地一声,转头望向卡桑德拉。记得这句话似乎在哪听过,但已记不清地点了。我用杯子盛了一杯水搁在餐桌上。

「『也不久了』是什么意思?」

「喂,盖子还没盖上噢。」

卡桑德拉避开话题,「双眼」静止在糠床上方。我悻悻然来回翻搅腌床。话说回来,最近蛋不再出现,我不经意地自言自语:

「蛋不在,果然好翻搅多了。」

结果……

「蛋不会再出现喽。」

卡桑德拉斜着嘴角,似乎很开心地说道。

「为什么?」

「……你忘了?」

这样问我也毫无头绪……卡桑德拉也是这几天才出现的。

「没人把我的警告聼进去。亏我特地告诉你们。总要有人出面说话、扮黑脸惹大家讨厌呐。」

「难道你知道我的过去?爸妈还活着的时候……」

卡桑德拉的「双眼」,开始激烈地上下移动。

「瞧你忘得这么厉害,这下可不是『健忘』两个字可以敷衍过去的噢。」

卡桑德拉口气严厉。

「错就错在,你为什么不结婚?」

管得也太多了吧?我没回答。卡桑德拉继续说:

「虽然想但结不了吗?我看你根本不想吧。之所以不想,是因为某些原因让你极端厌恶结婚。你几乎不记得自己爸妈的事吧。」

我还是没答话。然而这次的理由跟刚才不同。

得意忘形的卡桑德拉又说:

「你不愿意回想吧。」

我想,她是想说我「压抑」吧,可惜这个词汇绝对不在卡桑德拉的字典里——压抑,这就是压抑吗?爸爸温柔又可靠。妈妈也很温柔,人又漂亮……但是,与他们经年累月相处的回忆,却如潮水般流逝而去。偶尔想起,总怀疑自己是否得了早发性痴呆症,抑或是轻微失忆,忍不住没来由地害怕起来。

如果我对「家庭」抱持的见解如此负面,全源于亲生父母的婚姻生活,那么他们所建立的家,亦即我曾归属的家,是多令人不快的过去啊。爸妈在我心中的理想印象,全是自己长年以来刻意改写的记忆吗?事实上,我一直暗自怀疑。少数能想起的片断画面,都令我怀念和眷恋。放学回家时,对我微笑、拿出点心的母亲,有时是甜甜圈,有时是蒸面包。稍晚回家的父亲,在附近空地教我骑脚踏车。夕阳下,逆光让我看不清父亲的脸,但这些回忆似乎都像往昔看过的家庭剧其中一幕,刻版老套的笑脸、动作和笑声。

……等等。没错,爸妈都是上班族才对。放学回家时,妈妈不可能微笑着拿点心给我;爸爸上班的学校,也不可能这么早下班。

只觉一股冲击袭来,几乎让视线急速变暗,感到心脏正在加速跳动。

这么说来,那些人到底是谁?不是爸妈吗?还是……

我的「家」,我曾深信的确拥有的「家」,其实老早便消失在往日记忆中了吗?取而代之的替代品,是勉强让我的精神维持正常、发挥作用的备份记忆吗……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浓烈恶臭熏醒。或者说,睁开眼那瞬间,才发觉这股强烈臭气。

我回神一惊,急忙直直奔向糠床。臭气来源果然是它。前几天开始,就觉得发酵似乎过了头。总之先把手伸进去,使劲翻搅。蛋出现以后,一直无法顺利翻搅,就这样敷衍了事、随便翻搅了一阵子,会是这个原因吗?

这时,风野先生的话在我脑中回响:

「……这个平衡状态,靠每天翻搅而奇迹似地保存下来,一时疏忽,马上就会造成腐败菌系殖,破坏整缸米糠。一旦起头,就得永不懈怠地照顾下去……」

凭什么从早上醒来的瞬间开始,就得被糠床支配一整天?只要在我有生之年,都要负担照顾它的责任吗?我不禁要晕眩倒地,我死了怎么办?轮到加世子阿姨的长女吗?逃脱不掉吗?难道我这一生就是为了奉献给糠床而活的吗……

止不住的泪水不争气地流下。这是诅咒,是咒语。代代女人们遵守传统规矩,每天每天重复翻搅糠床,从不间断。毋庸置疑地,在日常生活中付出无尽的精力累积起来,就是这个糠床。接着,连后代子子孙孙也受到咒语束缚,永远无法逃脱。

此时我蹲下身子,心中不由感到一阵怯懦,抽泣起来。发现「双眼」静止在前方地板上数公分处,热切的目光正兴致高昂地从下方窥视我。所谓近在眼前,就是指这样的距离吧。我忍不住站起来大声斥喝:

「别吓人了啦!」

我怒吼,声调却微妙地颤抖嘶哑,真令人不快。它窥视我,是为了确定我是否真的在哭,又或者如果哭了是怎样的表情吧。「双眼」被我的气势压倒,轻飘飘地飞到半空避风头去了。

我彻底反复翻搅糠床,好让氧气进去。酵母菌、乳酸菌和腐败菌失去平衡了。但是,光这样就能产生这么强烈的恶臭吗?我稍微冷静下来,陷入思索。说不定,这是糠床本身发出的某种异常讯号。

当天,一到公司午休时间,我立刻连络加世子阿姨。本来就想找她谈木原小姐的事,我非打电话连络她不可。

首先,我尽可能保持冷静,询问她为何没告诉我爸妈过世时的细节。如我所料,阿姨哑口无言;沉默,说明了她对这个难解问题的重重心结。阿姨迟迟不开口,我只好说:

「或许你们是为我好,不想让我受打击,所以当时才出此下策。但我已经长得够大够成熟了。再说,身为照顾糠床的人,我想明白所有非知道不可的事。」

「……详情我也不清楚,是真的。」

阿姨低声回答,似乎很疲累。

「我们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从没去过祖父母出生的岛上。糠床是他们俩离开岛上时带出来的,这点不会错。对我们来说,它是非常神圣、重要的东西,而且……该怎么说呢……」

「而且是不吉利的东西?」

「……对,你要这么说也对,不过……事情没这么简单呐……感觉上它等于我们整个家族。至于原因,没人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我之前觉得:万一扯上关系就不得了了。啊,抱歉,总之我认为自己不是那块料呐。你的人格比我值得信赖得多啦……」

阿姨慌忙解释硬把糠床推给我的理由。同一句「值得信赖」听在耳里,却不同于被风野先生称赞时的感受,此时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甚至有种被当成笨蛋、任人摆布的感觉。在自己感情用事之前,就把要问的先问一问吧:

「糠床现在臭得不得了。这时该怎么做才好,阿姨知道吗?」

大概是话题转换让阿姨轻松不少,她的声调突然开朗起来:

「哦,碰到这种状况好像要放辣椒粉,听说是最后的杀手鐧噢。」

「辣椒粉?」

「话说回来,我们家族还没人放过呢。」

加世子阿姨的口气似乎在迂回曲折地威胁我:

「我也不是故意隐瞒你爸妈过世时的事情,只是没说罢了。」

「人们一般就会把这叫做『隐瞒』。」

我已不耐烦到了极点。

「谁叫他们要把糠床送回沼地嘛……」

「咦?」

「咦?你没听说啊?」

感觉脑中某个角落正以飞快速度觉醒。

「没听说。」

「这样啊,现在让你知道也无妨喽。听说呀,他们当时想把糠床带回故乡的沼地。事发现场找到机票,好像是去机场的途中出事的。讽刺的是,渍菜缸连道裂缝都没有,找到时完好无缺。所以,时子也因此有所觉悟了。」

……沼地……卡桑德拉也提过类似的话。

「沼地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没去过,不大清楚。但听说糠床里,原本就含有沼地土壤的成分噢。」

「那不是很恶心吗?」

「糠床里会放些明矾、铁钉之类的东西不是吗?应该就是这些成分吧。」

加世子阿姨难得说出化学名词。

「跟爸妈的死有关吗?」

「我怎么知道呐,只是觉得其中有关连而已,你不觉得奇妙吗?」

这句话我才想问呢。再说下去也没有结论,我早早结束这通电话。

第二天,下班途中稍微绕点远路,到商店街买辣椒粉。一般便利商店似乎买不到,于是我去了附近的小型超市,结果也没卖。最后跑到香辛料一应俱全的大型超市,一问店员之下,据说很多顾客都是为了糠床才来买辣椒粉的。我默然想像起家家户户的糠床,任思绪驰骋在夜晚星空之中,尝到一种宛如失神的感觉。想当然尔,我们家这个糠床一定异于其他的吧。但是,说不定大家都同样在想:「没人能了解我家特有的糠床。」偷偷怀抱着孤独与超然的了悟。

回公寓打开门,照旧传来三味线的声音。不知为何,她今天待在「秘密基地」的房间里。

我悄悄走进厨房,不让卡桑德拉注意到,从流理台下取出渍菜缸,发现「双眼」正迅速飞来,我心想:趁现在!赶紧打开袋子,把辣椒粉洒进缸里。

刹那间,仿佛无法出声的临终痛苦,空气逐渐收敛的气势劈开周围。暴露在外界空气中的皮肤、寒毛,也一齐呼应这股波动,瞬间连我自己也几乎尖叫出声。来源似乎是糠床,以及通过走廊传到这里的途中,卡桑德拉所在的附近。我回头对卡桑德拉说:

「这对防止腐败很有效,似乎可以抑制细菌活性哦。」

我找借口似地说着,卡桑德拉没回答。我一开始就觉得:辣椒粉或许会对卡桑德拉的存在产生什么影响,所以才不想让她知道我要洒辣椒粉。话说回来,她不会因此消失吧?如此严重的后果……但是……不会吧……我焦虑不已,得趁现在问她,所以说:

「喂,你为什么名叫『卡桑德拉』?那是特洛伊国王之女的名字吧?你的氛围不管怎么看,都比较像克吕泰涅丝特勒(注4)呀。」

卡桑德拉像只软体动物,从走廊甸甸前进到我面前。

「你不是说过了吗?」

卡桑德拉有气无力地说,身子仿佛小了一圈。

「……你不是说过了吗?『你专说惹人厌的话,可是谁都不相信你。』你忘了吗?还说:『简直像特洛伊国王的女儿,大家都叫她悲剧预言者卡桑德拉。』」

她开始啜泣,抽噎着哭出来。听着听着,我渐渐耳鸣,不禁闭上眼睛,当场坐了下来。似乎有个蒙上雾气的画面,从记忆深处慢慢浮现……那是……跪在糠床前拼命翻搅的女性背影。女人回头,那张疲惫的脸,认出放学回家的我。那天,是我初次月事来潮,女人得知这件事,眼中闪着轻蔑,然后——我被什么——很严重地——伤害了。头好痛。想不起来。接着,我——对了,我说了那些话:「你简直就是卡桑德拉。」「你说的或许是事实,但说的都是别人的不幸。」

没有错,卡桑德拉就是当时那个女人。我睁开眼,直直盯着眼前的卡桑德拉。

「我想起来了。你说:『像你这种丑女孩,不可能结婚生子;尽管如此,身体却做好怀孕的准备啦。』还嘲笑了我。」

一阵激烈情感排山倒海涌来,我把袋中剩下的辣椒粉一点不剩全部倒入糠床,方才某种东西急速收敛的感觉再度席卷四周,且力量加倍强烈,同时,卡桑德拉的身影逐渐淡化、透明,像是将「光彦」的变化过程倒带一般。而浮在半空的「双眼」,也如同被吸卷过去似地回到卡桑德拉的本体上。卡桑德拉——直到最后,她终于好好取回眼鼻,渐渐呈现麦芽糖色,仿佛转变成另一个人,虚幻缥渺,宛如少女。她哀伤地凝望着我。我气愤咬牙想着:我不会上当,我才不会被你骗呢。

「……久美……」

那声音气若游丝,卡桑德拉的可憎面目已消失无踪。

这是……妈妈,我记忆中的妈妈。我慌忙起身,想紧抱住好不容易见面的妈妈。啊啊,我是如此想见她。孤单一人的夜里,不知曾因思恋妈妈而哭了多少回。然而,她变得透明、终于清楚呈现的躯体,却在关键时刻突然消失。

我下意识往餐桌看,桌上摆了一个被纸巾覆盖的盘子,掀开一看,大概是等我回家时做的吧,盘中放着变形歪曲的甜甜圈。正要伸出手去,瞬间,仿佛跨越悠长时光,此刻感受,竟与相同场景中儿时的自己相互重叠了。我不后悔让卡桑德拉消失,但是,但是……只觉胸口一阵闷,难过又悲伤,我收回伸出的手,放在脸上,掩面而泣。

注1:Cassandra,特洛伊国王Priamus之女,阿波罗神殿女巫,预言特洛伊城将被希腊人制作的木马攻陷,但特洛伊人不信,结果特洛伊败亡。

注2:日式传统酿酒酒窖。

注3:指「变性梯度胶体电泳」denaruring gradient sel eletrophoroesis,为近年来微生物分子生态学研究中的热门技术。此法通过核酸资讯对微生物群落进行表敌,较传统的菌种分离培养技术更快,并能鉴定出不可培养的细菌。

注4:Clytaemnestra,特洛伊战争中希腊军总帅Agmemnon之妻,在战争结束后伙同情夫杀掉丈夫,后被儿子杀死以报父仇。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