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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6.有风吹拂银白草原岛屿之事Ⅱ

●水门与水门管理人

马儿朝着与我昨天走的相反方向,往湿地前进。湿地是一片围绕住某个池子的大片土地,池子形状则宛如头上冒出多支奇妙触角的章鱼。为了不让人误闯,用网子盖了起来。马儿穿过旁边,走进小树林带。接下来的地方,我从没到过。马蹄将杂草下的腐植土踢飞四散,那阵阵湿味也传至我(想必马儿也是)鼻中。

穿越幽暗森林,来到沼地。茂草漫过膝盖,马儿脚步变得笨重明显可见。溅起的泥巴,还弹上我额头了。

「没关系,慢慢走吧。」

我对马儿说。结果,一个低沉声音响起:

「你不想在这里过夜吧?」

马儿回答了。事态有些出乎意料,霎时让我心生动摇。不过,有个人回应自己说的话,还是值得庆幸,尤其在这种状况时。

「有那么远吗?」

我尽可能保持自然发问。

「通宵赶路的话,明天一早就到了。对我来说不是问题,但你还不习惯骑马,很难受吧!趁太阳完全落下前,最好找个地方休息。若速度再快点,日落时刚好能走出这片草原到山丘上。」

马儿大气也不喘地说。

「知道了,交给你决定吧。」

语毕,马儿的脚步似乎又更快了。

午后的和煦阳光,随着黄昏时刻的来临,将草原染成一片金黄。微风吹过,遍地草原像极美丽野兽背上的鬃毛,留下风儿拂过的痕迹,轻轻摇曳。

「好美。」

我忍不住喃喃自语。

「是啊。」

马儿放慢速度,停了下来。

「我也是喔,一直都这么觉得。今天还是头一次跟其他人一起看这片风景,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聊过这个呐。」

然后,他由右至左动了动那身跟草原有着相似色泽的鬃毛:

「太美了。」

它低语。

丝线般的细长新月,已经高挂水蓝天空。其下的低矮山丘,以深浓的蓝灰色与天空相连。

「我听说,这儿从远古时代起就是这样了,连湿原、水路都还没出现时,就是这样。」

马儿喃喃说。

「从远古时代开始?」

所以这是?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这是太古时代的景象?」

「不知道。」

马儿有些感伤地回答。

「这我就不清楚了。」

我不懂这个问题为何让马儿如此难过。不能困在这里,至少,困太久是不行的。

「出发吧。」

语毕,我们再度上路。低语的是马儿或我,已不得而知。在这片不带感情的金黄色景致中,我骑着拥有同色鬃毛的马儿愈行愈远。而马儿若开口,我就回话。这时,我才首度体认自己是独自一人的事实。周遭渲染成太过划一的清澄色调,让我有种被排除在外的错觉。清楚确信「我是独自一人」的瞬间,对我的话有所反应的马儿,突然成为无可替代的存在。

「好美喔。」

「是啊。」

为草原染上色彩的夕阳终于转为暗红色之际,我们终于登上山丘。湿原的水从此延伸至彼方,形成一条水路。我跳下马,和它一起眺望眼前展开的风景。

「那条水路之前是潜在地下的。」

「原来如此。」

马儿的说明令我恍然大悟。岛的这一端如此湿润,相对的,遗迹那头干燥极了。我忆起在学校地理课时曾上过:如果两地不会同样湿润或干燥,是起因于某种循环不良。嗯……是什么循环呢?

「最后穿过那片小树林带,就是水门了。」

「看来就快到了。」

「现在去吗?」

「通宵?水鼬怎么办?」

「水鼬?」

马儿一脸讶异地重复。

「我没听说过这玩意。」

水鼬不是在这一带出没吗?还是马儿没上过正规学校,不晓得关于水鼬的知识呢?我大致说了水鼬的危险性。

「你竟然不知道,真怪。遇到水鼬的可能性应该很高呐。」

「他们不攻击马吧?如果是必要的资讯,我一定听过。」

我想:说的也是。对我们来说重要的资讯,对马儿则未必如此。但是,马儿与我两者同行时怎么办?该以谁对世界的认知为优先?

「好吧。」

马儿说。

「全听你的。」

它对我如是说,老实说这让我放下心来。我还是头一次遇到像这样跟同伴意见对立的状况,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于是,我们着手准备露宿。话虽如此,也只是找个看似能舒服躺下的地方、铺上垫子,马儿吃草、我拿出阿姨的食粮享用,如此罢了。之后,马儿向我打听水鼬的事,我也把知道的都说了。

「那么,水鼬的资讯我便完全接下了。」

马儿感慨万千地说。

「关于刚才经过的草原……」

我问马儿。

「你刚刚提到太古的银白草原,刚才的草原便是太古残留的遗迹吗?」

「很抱歉。」

马儿悲伤地说:

「我真的不知道。」

「但是,你看起来很难过,刚才也是。一定知道些什么吧?」

「喔,那个呀。」

马儿叹气似地回答。

「白天经过那片草原,看来的确是闪闪发亮的银白色。阳光变成我不认识的纯白光线洒在草原上,波光粼粼,实在太过眩目,亮得我睁不开眼。所以,我只能闭上眼拼命奔跑。不过,有时还是得微微睁开眼确认自己所驰骋之处。那一刻,只见银白的浪一波接着一波袭来,仿佛无穷无尽。这时,我的心情突然怪怪的。我这么努力奔跑,到底是要往哪去呢?只有见到那片草原如那般闪耀光辉时,我才会浮现这样的心情。刚才就是想起这件事。因为太感伤了,所以我尽量不在白天通过那儿。」

马儿这番话,尽管我未曾体验,却深有同感。我闭上眼,满怀感触低声说道:

「……我懂。」

「所以呀,草原只要努力闪着金黄色就好,就像刚才那样。」

「……原来如此。」

「变成银白色,总觉得已超出我能理解的范围。」

「这样啊。」

这句话我也能体会,那是一种被来势汹汹的东西席卷的感觉。

「睡吧。」

马儿似乎不愿再回想,提出这个建议。我也同意,便在与昨晚相同的星空下过夜。昨天我睡在「灯台」旁,今晚是在未曾采访的岛屿境外渡过。相较之下,今天有了事前准备,心里也舒坦些。

接下来直到天明前,我都睡得死沉,想必应该是累了吧。再睁开眼,天色已亮。在马儿催促下,我慌忙整装,跨上马背。早上都拼命奔驰在小树林带中,午后便已离开。

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海洋」,那超越我的想像,不知如何形容。好大——这样说听起来很蠢,但它就是好大。而且,这里空无一物,到令人无法置信的地步,眼前只见一整面饱满的液状物,随着一定律动微微起伏,就像一只正在呼吸的巨大生物,这便是我曾无意间想像到的太古草原。

沿着这片广大海洋走了一会儿,终于望见水门。

原以为水门是更庞大的城墙,实际上只是一座细长旧塔(不过,此时的我太早下定论,这不是「水门本身」,正确来说应该叫做水门管理人之塔),塔身随处布满小小气孔似的窗子,上面有个瞭望台般的平台,最顶端是三角形鳞状屋顶。必须先走下一段被草地覆盖的陡坡,才能抵达塔的入口。上头虽有一条细长小径,但我不认为马儿走得下去——事实上没问题,只是我没有骑着马下坡的勇气——于是我下马,让马先走在前头。这是考虑到我们其中一方万一滑倒时,谁被谁压在下面对我俩的组合而言伤害最小。

走到坡底,此处草地逐渐变为砂地,塔四周以栅栏团团围住,打开简易推门,我来到玄关前。

玄关门仿佛以旧木板集合而成,我敲了敲,声响却立刻消逝,于是我更用力更快地敲。声音似乎立即被周遭吸收,还未传达到任何人耳中,就如同掉落砂地的水珠般消失了。察觉这点后,我握起拳头,像要几乎将玄关捣毁似地猛力敲打。

接着,终于从里头传出细微动静,我停下敲打动作。大门缓缓打开。听说管理人是位老人,来者却宛如少年——且比我小上一圈——看到对方我吃惊不已。对方说话了,声音听来并无不悦,但也说不上心情好,令我不觉联想到阿姨们:

「敲得这么用力,马儿都回去啦。」

我不禁回头张望,确实只剩下一望无际的砂地和山丘,空气的流动形成线条清晰可见,马儿已不见踪影,我有点混乱。

「但是,它刚刚还在呀,怎会不告而别呢?」

「消失时是没有声音的,进来吧!」

他说道,并领我进去。

里面很暗,直到双眼适应之前,我暂时不敢走动。

「渴了吧?」

对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口正渴。

「到这里来。」

说完,他拉起我的手,那只手的触感很不可思议。尽管他的手青筋暴现又粗糙枯干,却透出几分温润感受。

我听他的话,坐到某个像椅子似的东西上。这又是一张感触老旧得不可思议的椅子,感觉像要熊小吮仆卜沉,但又似乎有支撑。我猜里面塞了稻草、软木,其他还有什么呢?因为四周有小窗,双眼逐渐适应室内光线,才看清这是间天花板不高、但感觉舒适的起居空间。

「这里还是第一次有客人来。」

他倒了一杯水走来。我接下水杯,向他道谢。仿佛在回应我似的,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着,随即坐回躺椅。房内的椅子,就只有我坐的单人椅和那张躺椅。

「所以,或许有不寻常状况。若你方便,请告诉我哪儿有问题,好吗?」

「我也是第一次来管理人家。连正常状况都不清楚,更别说能发现什么不寻常了。」

「原来如此。」

他大力点头。

「是这样啊,因为你被驱逐出来了。」

没错,的确是,我被驱逐出来了。我也深有同感,接着问:

「恕我冒昧,你是管理人吗?」

「是呀。」

他直视我的双眼,点头回答。

无论今后我和这位管理人之间会演变成何种关系,总之,这就是我们最初的相遇。

●墙

在一座看似无尽头的螺旋阶梯往上爬五圈后,守门人分配给我的房间就在那儿。我们打开一扇阶梯倾斜而上(阶梯也不可能平平的就是了)、像是挂在塔内侧壁上的小门。暂且不论走进去时,感觉有如要步出这里,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坠落。我习惯他人朝自己正面上上下下的「斜坡」—突然从旁边参与「已经存在于彼处的斜坡」,还真叫人无所适从。好不容易走出房门,上下于阶梯之间,却总无法让这「斜坡」属于自己。简单说,我没有「克服这道斜坡」的实感,这不像自己过去一路走来道路的延伸,就像借来的东西般不安的感觉挥之不去。

房间是圆的,理所当然并不大。木头地板多处起伏不平、边缘翘起,地板角落有个小床。两扇窗正好位于对称位置。从其中一扇窗望出去,可看见「灯台」。能望见「灯台」一事,让我重新忆起这里是岛屿的一部分。回想起来,自从在「灯台」旁露宿一晚后,一切都在瞬间改变了。那时分裂出的「我」,已经顺利融入「我们」成为其中一员了吗?

下楼后,管理人说要吃饭了,于是我坐到餐桌边,看着正在打理餐点的他。至今为止,总是由负责伙食的阿姨备餐,又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进行,眼前还真是一幅难能可贵的景象。管理人倒进木碗中的汤,跟我至今吃过的粮食大异其趣。我说了之后,对方道:

「这是资源化之前的粮食,各种猎物常进到大水门里来。」

「我能消化吗?」

我担心地问道。

「应该可以吧,我便是为此而调理的。」

我暍了一口,身体似乎可以接受,才又放心喝下去。

「真是不可思议。」

我老实说了。

「吃饭这件事,目的在于摄取必要营养、制造供身体活动的能量吧。一直以来,我都是为此而吃的。」

「完全正确。」

「不过……」

「不过?」

我不知如何解释,于是吞吞吐吐地说:

「怎么说呢,现在可能无法完全表达,但我觉得并不单纯……啊,并不是这餐饭水准差的意思喔。好像除了原本目的外,还搀杂了其他许多要素……」

「你脑中没有评判这种饮食的字汇吧?」

管理人边点头边说。

晚餐结束,管理人建议我:「累了吧?早点休息。」于是我上楼回房。推开窗,听见波涛声传来,突然涌出吹排笛的念头,便拿出排笛,站在窗边吹了起来,然而,笛声似乎无止境地遁入虚空之中。远方天空好像在发亮,浪涛声也暂时停止,有种笛声全被周遭环境吞没的错觉,到最后,甚至让我心中发毛。于是慌忙将窗子关上,钻进被窝。

第二天早晨,管理人问:

「昨天晚上,你唱歌了吧?」

「不,我在吹排笛。」

「嗯。」

管理人喝了一口茶。

「时候到了呐。」

他喃喃说道。

「咦?」

我反问,但管理人没回答。

「今天带你去看水门吧。」

他宣布。吃完早餐,我们便出门了。

为了不让来自海洋的潮水过度逆流,面对海洋的大水门,在涨潮时是关闭的,然而其他大多数时候是开着的。踩着草地往上游走去,水路在大树林带附近某处分成三条,每条各自设有闸门,也就是被称为「lock」的装置。为了调节单条水位,设有两个水门,水门之间隔一段距离;当上游水门关起时,便打开下游水门。此时,我不甚认识的褐色「各种型态物质」流进来,接着,下游水门被关闭,流进这里的水位逐渐上升,待水位升高至与上游相同高度时,便开启上游水门,而那些「各种型态物质」也随之被释放至上游。三条水路都是如此运作。

水门管理人的工作,就是从事这些与水路循环、汲取海洋水分与排水等相关的操作。

「好像很难。」

「就是啊。不过,口头上能说明的还算简单,像这样。」

管理人打开脚下小门,取出手套戴上,开始用双手旋转起有着金属光泽的手转盘。

「关闭、开启。只不过,必须观察当天潮位和水量做调整,你很快就会习惯了。」

结束水门的开关操作后,我们回塔里房间吃午饭。

「最早出现的东西是『墙』。」

管理人搅拌着碗里的汤说道。

「要说『墙』构成了全世界也不为过。『墙』把混沌的世界分为内、外两边,而内侧形成了『岛』。」

「『墙』……」

我试着低声复诵。

「『墙』的存在目的是什么?学校没教,我也没听过。」

管理人点点头,仿佛在说「嗯,我想也是」。

「形成这座岛的『墙』,现在几乎完全崩坏了。目前代替『墙』发挥同等作用的是大树林带。」

我喝着汤,想起在市公所将粮食分给我的阿姨,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阿姨们最近怪怪的。以前的她们,任何工作都进行得迅速俐落、毫无拖延。连我在外过夜那次也是……我的处分拖了一阵子才下来。但是,我并不讨厌这种奇怪之处,毕竟她们也想办法把我送到这里……怎么说呢,阿姨们还是有为我着想。」

管理人喝了一口自己那份汤,低声说道:

「岛上现在正逢改革期。」

●发信、接收

「来,听见没?竖起耳朵仔细听。」

管理人对我说。于是我闭上眼,凝神倾听。

是风吹过大树林带枝头的声音,在好几万片叶子微微颤动的声响之中,不知我是否多心了,似乎还混杂着砂子飞击玻璃窗般奇妙的摩擦声。

「好像有什么在沙沙、窸窣作响……」

管理人心满意足地点头。

「好耳力。就算跟马说,它们也听不见。因为它们老是负责搬运工作,倾听能力也退化了。其实,只要有心就听得见呐。」

我再次闭上双眼,确实听见某种声音。虽然微弱、却如同饱满潮水一般。一旦注意到它的存在,似乎就再也无法安下心来。

「到底是什么声音?好像有几千、几万个小生物在吵闹的样子。」

「太惊人了,你真的有副好耳力。」

尽管管理人赞叹不已的神情令我心情愉悦,但思绪已被那阵声响占据,因为想捕捉那极其细微的声音,整个身体甚至往海滨方向倾去。大气的微妙振动,它已远远超过「感觉舒畅」的范畴,在我体内唤醒一种类似走投无路焦躁感的感觉——但还称不上完全「被唤醒」。此时我还能压制它,还没放弃想得知往后事态发展的自我欲望。

「那是什么声音呢?」

我佯装成无意探知答案的模样,自言自语说道。仿佛在等待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这感觉令人害怕。

「我说过墙和岛上的事吧。」

管理人的语气稀松平常,看来问题不严重。

「嗯。」

「很久以前,『墙』只创造了这一个岛。但是,并非永远如此。」

我无法完全理解这话的意思,只是静静地凝视对方。

「也就是说呢,除这座岛以外,在别的地方也出现了被这『墙』划分开来、在其中保持内部秩序的存在。」

道回稍微听懂了,姑且不论是否能确实感受,我想,就跟宇宙中逦有其他群星一样,其他地方八成也有与这座「岛」同种类的物体存在吧。我如此理解后问道:

「不排除这个可能。所以,那座『岛』上,也有『我们』吗?」

管理人盯着我看,然后缓缓开口:

「我不清楚你所谓『我们』这个字眼所统称的对象该具备哪些条件,不过,如果是指那座『岛』上分裂繁殖的『东西』,那么答案是『有』。」

如果分裂、繁殖就相当于「我们」,让我突然对素未谋面的「岛」上的「我们」产生莫大兴趣。

「那里也有家或学校吗?一定也有推进棒吧?当然,一定一模一样喽?有什么不同吗?」

「有不同之处,或许该说,完全不一样。」

这个答案更加助长我的幻想,毕竟「我们」全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个体。从前总认为是理所当然。「完全不一样」的「我们」,这种可能性简直让我心醉神迷。

「太了不起了。」

我出神地说,管理人一脸讶异:

「说实话,我完全没料到你会这么高兴,你不会不安吗?我本来还担心,你一定会对未知的东西感到恐惧呢,看来也没必要了。」

「恐惧吗?如果是水鼬,我想我会害怕——或许可以这么说吧!」

我这么回答后,管理人缓缓开口说了:

「那就糟了。这附近呀……」

他说着举起右手,指向窗户另一头。

「水鼬的巢穴就在那里喔。」

我能感觉指尖在发冷,当下无法立即出声。管理人见状说:

「怎么,你真的很怕它们呐。」

他似乎感到不可置信,睁大眼看着我。

「不对吗?」

「不,这是真的。关于水鼬,我不清楚你学过哪些知识,但釉们确实是系统中的一份子,不是那么恐怖的东西。它们在水门附近的湿地产生,每天早上潜入水门,经由水路四散到岛上各个角落。发现必须排除的东西,就将它们拉进水路、排出水门外——这是水鼬的基本行动模式。它们只是发挥这个作用罢了,水路是它们采取的交通手段,所以水鼬会沿着水路移动。」

这次换我瞪大眼了。这么说来,今早那些形态不明的物体,就是水鼬喽。

「就是那些吗?」

「没错,你们为水鼬的真面目加油添醋了。」

「不过,马儿怎会说它没听过水鼬呢?」

「你不必多想马儿不知道水鼬一事,它们生来就是如此,跟自己无关的事物,就算近在眼前也视而不见。它们的程式被设定成不接收多余讯息,这座岛上的生物,应该几乎都这样。」

「但是我提到水鼬时,马儿好像很有兴趣地听我说。」

「那匹马应该具备打开感觉的潜在可能性呐,虽然还不及你的程度就是了。」

接着,我说了「阿姨」的事,说到曾为我处处设想的「阿姨」。管理人点点头:

「原来,这种『马』和『阿姨』开始出现了呀。」

他喃喃自语。

「而你说你害怕水鼬,但水鼬真有那么吓人吗?」

于是我思考,水鼬带给我的感受是否真是「恐怖」。老实说,不知道。「遭水鼬攻击」在日常生活中理应不可能发生,却好似有着诡异束缚的「常识」一般强行进入我身体中,就像「那是无法避免的状况」啦,「不这么做没办法过日子」啦等等,这些认知以与「每天摄取营养物资」同等级的途径进入我的身体;更不用说在「家」里绝对不会像这样特意提出来检查,因为一切就是那么毋庸置疑。所以,我的感受是「害怕」吗?

「其实,我也不清楚。只是有种非得回避不可的强烈义务感……」

我答得很不明确。

「嗯,总而言之,就算看到水鼬巢穴,也不必害怕。他们眼中只有必须排除的不良品,其他东西应该都会视而不见。」

我注意到管理人口中的「不良品」,陷入一阵沉思。不良品——若是代表不符规格的意思,我不就是「不良品」吗?于是我对管理人说了。

「我敢说自己充分具有被『排除』的资格。离『家』出走、在外过夜,不但如此,我还在过夜的地方分裂了,跟怪胎没两样呐。我一定是不良品,为什么水鼬会放过我呢?」

管理人稍稍歪着头缓缓看我,接着说:

「这个嘛……『阿姨』们群众商量,以及之后决定把你送到这里等等,应该可以跟水鼬最终没把你当『不良品』放在一起看喔。」

「咦?」

我不禁发出声音。

「水鼬没把我当『不良品』?」

管理人点头:

「事情不是这样发展的吗?」

「不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我想了又想,但这绝非一道能轻易闪现答案的谜题。想解开这道谜题,还需要更多资讯。有关水鼬,有关「我们」,当然还包括水门、水门管理人、墙和这座岛。

「比方说……」

管理员把眼光望向窗外,另一头不断从远方传来微弱的波浪拍打声,其中确实潜藏着一股令人挂心得无法遏抑的骚动。我忍不住再度被吸引过去,跟着管理人一起往窗外看。

「像现在这样的接收能力之类的。」

不知何时,他的目光已回到我身上。

「接收?」

「嗯,接收。你的确有接收和感应的能力。前一阵子,你发讯了。」

「发讯?」

「对,你唱歌了。」

啊啊,原来如此,那就是发讯状态啊——内心深处有个角落大力赞同。尽管如此,我还是藏不住疑惑。

「不过,我接收了什么?」

「想了也没用,只能顺其自然。」

管理人丢下这句话,他那稍微流露真情的语气,尽管令人在意,但话中更大的流向吸引了我,我便将他流露的感情搁在一边。

「顺其自然……意思是接下来总有办法吗?」

「问问你自己。」

语毕,管理人低下头。我顿时无所适从,只能专注检查从自己身体里释放出来的,宛如气息般的东西。心脏一反常态快速跳动着,不知为何,我失去往常以大脑深处捕捉整体事物的能力,然而那是种全部脑细胞朝同一方向运作般,坐立不安的感觉。

我正用我整个人,指向某物。

我对管理人这么一说,他也没有多大感触,只是点头回了声「这样啊」,接着回道:

「明天开始进入雨季了。」

那天深夜,吹起一阵狂风,摇晃塔身,一口气吹开透进细微光亮的窗子,接着从对侧的窗子出去。我正想起身关窗,「哗啦——」的声响从远处倏地传来,雨水刮进室内。我赶紧将两侧窗子关上,叹了一口气,望向窗外。笼罩在雨水下、晕成一片漆黑的海洋彼方,有无数发光物。目击瞬间,我不禁「啊」的叫出声,宛如那些物体放出强烈闪光似地,我下意识将双眼蒙起,不知为何,我不忍凝视,原因绝非它令人厌恶或丑陋,也说不上可怕。只是觉得太过……该怎么说呢,虽然无法言喻,总之只能用「不忍凝视」来形容。那景象太过冲击,让我当场蹲下身子,接着思考起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无数的光。成双成对,看来简直就像活物的双眼,想不到任何线索。那是我至今经验过的世界里不曾存在的东西——是水鼬?或许吧。不过……不知道。我深吸一口气,再吐气。然后,爬行般返回床铺。雨声将我包围,持续不停歇。

事实上,我不曾见识过雨季。虽然了解「下雨」是一种偶然发生的现象,但持续相同现象的季节,还是第一次经历。第二天早晨,往螺旋梯旁的小窗望出去,看到外头水乡泽国的景象时,着实令我吓了一跳。管理人不在楼下,我代替他准备起早餐。水煮沸后,用他保存的食材煮汤。热气蒸腾而上,食材有机质的香味弥漫整个房间时,浑身湿透的管理人开门进屋。

「喔,早安。」

他跟我四目相对说道。

「怎么了?」

「你也看到了吧?外面。」

「喔。」

「雨季开始了,天没亮就出去调整水门了。」

「叫我起来就好了嘛。」

我有点愧疚。

「这种时候一个人做比较顺手。」

「要是这样,我永远都学不会呐。」

「只有今天嘛。再说,将来遇到暴风雨时,就要特别仰赖你了。其实我之前常想,有个助手该多好。」

这样啊,我点点头。

「一个人也有头痛的时候呀。」

「当然,不过,时间充裕得很,所以我渐渐学会很多东西。心想:有一天你总会来的。」

管理人微微一笑,那并非开心的笑,反而带了点哀愁。我不安起来。我俩暂时沉浸在各自思绪之中,好一阵子没交谈。

雨声依旧清晰。

「……可以问你件事吗?」

管理人突发一语。

「什么?」

「你唱的歌。」

喔,是指排笛呀。我心想:当然没问题。正要上楼拿出时…:

「不,还是算了。抱歉,问了莫名其妙的事。」

他阻止了我。

「小事一件,不要紧的。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吹给你听。不过,话说回来……」

我稍微换口气再开口:

「昨天晚上,我看见奇怪的东西。」

管理人盯着我的双眼看,等待下文。

「发光的,像眼睛的东西。在漆黑大海的另一头,数量很多。」

我边说着,喉咙也干渴起来,忍不住伸手拿水杯,喝下一口水。

「然后呢?那些东西说了什么?」

他面无表情问道。

「什么都没有——不,这么一说,当时好像微微听见叫声似的声音。」

「嗯,感觉像被呼唤。」

管理人说出这句话时,昨夜在我体内涌起的冲动,此时首度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原来如此。因为我感觉被「呼唤」,所以才坐立不安呐。

「嗯——这样啊,的确像是被呼唤。」

我同意了,此时却不知为何无法正视他的双眼,为什么呢?再说,「被呼唤」这件事,怎会让我如此动摇?

「那是『海豹的女儿们』喔。」

管理人似乎已看穿我的动摇,温柔地说。

「『海豹的女儿们』。」

得知她们的名字,让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慨。我不断重复这个新词汇,怀抱着充实与喜悦,就像「猎足」阿姨们找到猎物时那样。

「『海豹的女儿们』。」

「对,就像我之前提过的,她们是其他『岛屿』的生物,据说也是远古时代兽神的后裔。每逢雨季,她们就踏上旅程。以往的雨季都会路过这座『岛』,这次却……」

是我。因为有我在,她们才群集在那儿。尽管毫无根据,我却如此深信。

「你曾说,只有水鼬才能让你有类似『害怕』的感觉。」

我想起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情景。

「昨天晚上,看见海豹的女儿们时,也是那种感觉吗?」

「……啊。」

经他这么一说,或许有可能。但是,第一次经历的情感,如何得知它的正确名称呢?

「我不确定。」

管理人点点头。

「她们会唱歌喔。」

难道是那些像浪涛的声音?正想开口询问时:

「我也没听过呐。」

他自言自语般说着,然后不发一语。那天,我们几乎没再提起这件事。管理人赞美了我第一次独立下厨煮的汤。午后,像往常一样到大海汲水,帮忙他采集「资源化前食粮」。对过去习惯摄取成型固体食物的我面吾,形状不定的软体蛋白质,起初真令人倍觉诡异震撼,但连这也习惯之后,也见怪不怪了。

晚餐时间,管理人忙着准备时,我忽地开口:

「能不能教我?」

我问他。

「教你什么?」

「烹调方法。我虽然会煮汤了,但也是你事先准备好的。」

「哦哦。」

管理人大感意外似地,浮现一抹仿佛松一口气的微笑。

「很简单喔。只要开火,再加入从海水汲取的盐分。基本上这样就行了,所以啊……」

他说着,一边把海水倒进锅里,再放上炉灶。

「像这样加热就可以一举两得。视食材而定,有时能煮出汤汁。」

接下来,他为我说明数个蛋白质的种类性质,有的能直接加热、有的不行,也有的要以阳光处理过。

这类大小事,管理人到底独自经过多少年月?阿姨曾说,管理人已相当高龄了。

「请问……」

我想开门见山问,却支支吾吾打住了。他见状说:

「你想问我活了多久了吧。」

管理人促狭似地问道。我想了想,默默点头。

「嗯。」

他的目光往下看了一会儿,然后看看自己的手掌:

「几乎跟这座岛同年喽。」

他低语道,我大吃一惊。

「不可能吧?」

见我如此讶异,他忍不住笑出来。

「不可能吧。」

管理人也重复了一次。当时,我认为他有意岔开话题,也就不再追问。

然而,当时他并没有岔开话题,现在的我非常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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