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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7.找寻鹈鹕的人们

云层偏低。海的那一头,是坐上飞机就能望见的广大云海。不一样的是,此刻我们得从斜下方仰望,岛就在这片云海的尽头。

接驳船只在每月第四个星期天行驶。附近大岛几乎天天出航,同一艘船,每月只有一次驶往更远的小岛靠港,再折返循原路回来。本以为这段期间,将近一个月都没船只往来,但据说只要打通电话给渔港附近的钓具店,就能连络渔船靠岸,钓客似乎也不少。因为事先调查过,便委托钓具店安排回程,总之为了配合这艘定期航班开航时间,昨晚在港口附近旅馆住了一夜。风野先生原本说要晚点到,后来也住进同家旅馆一晚。

辗转难眠的我,才进入梦乡又忽地醒来。感觉窗外天色似乎渐亮,干脆起身,往栈桥一带散步去。

海的那头涌出艳红、深蓝等各种颜色。天亮了,正觉得港口附近的小货车还不少时,捕鱼归来的船只也陆续进港了。率先靠岸的渔船,从类似运输带的装置卸下大量沙丁鱼(我猜的,不然就是跟沙丁鱼相同大小的种类),滤掉水分投入笼中。这里还有像是仓库的大型建筑物,人迹出入频繁,室内或许开始进行竞标了吧。每个人看似忙碌得无暇注意我,事实上,擦身之际,他们也不忘以眼角余光扫过外来客。从旁经过的手推车上堆满笼子,里头形形色色的渔获,多的是在超市海鲜区不曾见过的种类。

近海城镇,尤其是拥有渔港的小镇,那股难以言喻的鱼腥味、萧条气息和乘着海风而来的盐分,似乎要将整个城镇侵蚀。只要身在其中,仿佛就会被周遭吞噬。这里也不例外。萧条气息,或许跟鱼儿的集体死亡脱不了关系。虽然当中种类不尽相同,但有如雪花降临堆积在这座小镇上的「死亡」,正静静地以压倒性的「数量」潜入人们意识之下,不会错。

大清早,我沿着渔港周边散步,一边思考这些事。回到旅馆,直接到一楼餐厅吃早餐时,风野先生已在靠窗座位用餐了。隔着观叶植物,还有一个中老年男人坐在对面角落翻看周刊杂志之类,也是独自一人。

「早安。」

风野先生一如往常绑着马尾,不过今天绑的位置颇为下方——他微笑回应表示已经看见我,挥挥手上的吐司。结果吐司突然断裂,但没落地,刚好掉在盘子上。

「唉呀。」

风野先生手上握着剩下的吐司,低头看盘子,自我解嘲似地嘟哝着。

「这是好兆头。」

我把早餐券交给服务生,在风野先生面前坐下。

「如何?有睡着吗?」

「嗯。不过一大早就醒了,刚散步回来。」

「啊,是吗?觉得怎样?」

「很好。这里很有渔港的味道,活力十足,还有各种鱼类。云多了点,但出航应该没问题吧。」

「天气预报倒是没说风雨会太大,只怕出了海又不一样。」

风野先生边喝咖啡,突然察觉似地告诉我:

「饮料在那边喔。」

我点头起身,走向放有咖啡和红茶壶、果汁类的供餐桌。倒了咖啡,拿起杯子装葡萄柚汁时,忽然注意到那位看杂志的中老年男子,掺杂着白发的短发——类似平头造型,但又不大像——他调整身体角度时我想:他脸上皱纹出人意料地深,实际年龄或许比「中老年」更多岁。比起观光饭店,这里更像商务旅馆般的「投宿地」,这男子或许也从事港口工作。

回到位子上,风野先生便开口问:

「住岛上的亲戚,连络上了吗?」

「啊,这个嘛……」

其实,最后还是没连络上,不知道电话号码——连有无电话都不确定——虽然照着阿姨给的地址去信,却迟迟不见回音。既然没收到「查无此人」的退件,至少寄到某人家里了吧?但我连这个也没把握。

「可能要照原订计划露宿野外了。」

「好呀,我原本就有备而来了,不要紧。」

风野先生用力扬起嘴角、挤出一抹像是笑容的表情,对我点点头。

服务生端来一盘食物,有吐司、火腿蛋、沙拉。

「我先上楼准备了。」

风野先生干脆地丢下一句话,便匆忙离席。独自吃早餐时,我不免暗暗想「怎不陪我吃饭嘛」,但心念一转,这的确是风野先生的作风呀,也就不再计较。过了一会儿,坐在里头的男子也离开了。令人意外的是,他穿了一条颇窄管的休闲棉裤,光看背影,予人十分年轻的印象,怪人一个,这么摸不清年龄的人也算少见——我边发呆边用餐,回过神来时间已迟,不加快动作不行了。我慌忙步出餐厅,在电梯门口遇见风野先生正要走进大厅。他早已整装完毕,化身为挂着睡袋的背包客,手上还拿了像是两层塑胶便当盒的东西,八成是绫乃跟小保。

「哇,您动作真快。」

我说。

「还有时间,慢慢来没关系。」

他答道,然后快步往柜台走去。我也急忙回房,匆匆收拾行李、到柜台结帐。坐在一旁椅子上的风野先生,正对着一张字条看得出神,我出声喊他:

「久等了。」

「啊,来了呀。」

他边说边起身,将纸条折起放入口袋,大概是旅行备忘录吧。

「那是小保跟绫乃吗?」

「嗯。这是『那个』对吧。」

风野先生指着我提在手上的小包裹,也是同样装在塑胶盒里的。昨天早上,我把糠床从缸里移到这个塑胶盒了。

「对,要看吗?」

风野先生一时间神情严肃,身体稍微后退。

「现在不用,谢了。」

「唉呀。」

「想跟我的小保和绫乃打声招呼吗?」

「现在不用。谢了。」

「唉呀。」

我们彼此交换了友善的微笑,一起走出去。

云层缝隙间射下的强烈阳光,洒满一地斑驳。比起今早散步时,渔港更呈现出明亮白昼的风貌了。小货车几乎都失去踪影,开往岛上的船,出航位置远离渔港中心地带,我们的神情有如充满戒心的旅人,为了不漏看要搭的船,小心翼翼地走着。接着,终于发现一艘明显不似渔船却又非渡船的不明船只系在岸边。

「啊,是那艘船吗?」

「大概吧。」

虽然是艘高速艇,却比想像中小得多,若要游湖还勉强可行,是否真能靠它渡海,真叫人不放心。我们走进仓库般的建筑物,填写像是乘船申请书的文件,住址、出生年月日等等全都要填,真麻烦。

「一定要填写这玩意吗?票都买了呀。」

我喃喃自语着,风野先生见状说:

「要坐船就非写不可。就算票买了,也未必会上船呀。不清楚是什么人、有几个人在船上的话,遇难时就无法确认啦。」

啊,原来如此呀。我赶紧填入必要事项,在风野先生之后递给窗口。接着走出室外,沿着脚下写有「乘船口」的箭头指标,经过踏起来感觉不大安全的水泥通道,来到栈桥末端,将乘船券交给站在那儿的工作人员,走进船内。步上阶梯,船内摆了几排简朴长凳,前面是台大电视。几个像是大学研讨会的年轻人没坐下来,他们把大件行李搁在地上,围绕一旁谈笑。我注意到坐在电视前长椅上的人,正是今早在旅馆餐厅里遇见的男子。其他还有家族、情侣等等的乘客。我们挑了最旁边的位子,接着因为无所事事,愣愣坐了一阵子。待出航铜锣声(我想是录音带)响起,不知是谁先站起,众人陆续登上甲板。萧条渔港渐行渐远。黏答答的海风吹得猛烈,我不禁压住帽子。风野先生走在我身后,满头发丝也被大风一口气吹乱,他似乎正在解开橡皮筋重新整理,我莫名担心起来—本来就够蓬乱的干燥头发,会不会更加损伤呢?我不曾为男性朋友担心这种事情,突然想;在我心中,风野先生或许更接近女性朋友吧。海鸥在甲板上伸手可及的地方飞舞。

「一定常有人来喂海鸥。」

「那不是海鸥,是黑尾鸥。你看,嘴边有班点吧?背部还是黑色的。」

风野先生拉高声音说,仿佛在抵抗强风。

「啊,真的耶。」

一只黑尾鸥飞过上方,鸣叫着。

「真的耶、真的耶!」

我第一次听到黑尾鸥叫声,很感兴趣。

尽管才出发没多久,却还望不见岛的影子。那里还真远呐,不管是距离也好,从我的现在算起也好。

学生们也走出来看黑尾鸥。我注意到,他们脖子上几乎都挂着望远镜。这么一说,这些人的确对黑尾鸥投以冷静眼光,不像我在「观赏」,而是如同老手般「具体观察」黑尾鸥。或许他们就是这类性质的社团。

我走在风野先生身后回船舱,那位旅馆男子不经意瞄了风野先生一眼。

只要跟风野先生在一起,周遭人们总会对他行注目礼,我有过好几次经验了。接下来,那些人会将视线移向跟他同行的我,头上明显浮起大大的问号。于是,我也做好心理准备,男子接下来会对我仔细端详,然而他却立刻把视线转向窗外。过一会儿,又看了风野先生一眼。风野先生也察觉了:

「您跟我们住同一家旅馆对吧。」

他对男子说道,男子顿时语焉不详:

「是啊。」

他点头回答,此时,学生们也从后方进来,我轻声催促风野先生回到长凳上坐下。

船终于到达第一个靠岸地,是座人岛,在此让乘客下船。不见新乘客上肌,最后只剩学生团体、男子和我们。船只再度启动,没多久,电视也接收不到影像了,或许出于无聊,男子主动开口:

「听说啊,岛上最近来了几只鹈鹕筑巢呢,你们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吧。」

男子问学生,学生们面面相觎了一会儿,似乎有些兴奋地说:

「是啊。真厉害,您怎么知道的?明明报上还没登出来呢,对吧?」

男子笑而不答。

「您常去岛上吗?」

我若无其事问道。其实很想一个箭步冲上前,一边替身体上发条,准备即使对方脱逃也能随时追回,一边诘问「您跟岛上有何关联」。

「最近不常……你们是第一次来吗?」

反而被对方问了。风野先生迅速递出名片——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么做——跟对方自我介绍。他像是从对面看穿递到男子手中的名片般说:

「我本来在这家公司当研究员,后来新成立一家酵母公司,算是子公司。为了研究,我常到处采集野生酵母,这次也是采集工作的一部分。」

我惊讶地看着风野先生,这番说词也是我第一次听到。

「……酵母公司啊。」

男子似乎很疑惑。

「有这个市场吗?」

「外国很早以前就有这种公司喽。面包、啤酒之类的,需求相当多呐。实际上,我想日本是将它整个归到微生物之中的。」

整个归到微生物,这句话似乎让男子有所共鸣,「这样啊,跟生态学有关啊。」他点头附和。

我问风野先生此话是否属实,他也不作声,只是点点头。男子又说:

「我姓富士。兴趣是钓鱼。有时会来岛上走走。」

尽管如此,他看起来完全不像钓客。

「请问,是植物的『藤』(注1)吗?」

「不,是富士山的『富士』。这座岛上只有捕鱼公司的建筑物,其他地方根本是无人岛呐。」

「不是有村落吗?」

「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信你问学生。」

于是,我再度将视线移向学生。对方有三男两女,每个人都一副T恤、防水运动外套加上轻量登山鞋的装扮。有人挂上耳机听音乐、有人正在捧读手上的书。另外两个无所事事的人,不时注意我们的对话,其中一个戴着流行边框眼镜的男生说:

「嗯,好像真的有过喔。」

我惊讶地重新认真望向那位戴眼镜学生的脸庞。

「我们是叫『展望地球与生命未来会』的社团,定期来这里露营、调查动植物,可是实在不曾走进内陆过……我们习惯在东海岸附近扎营。我是第一次来,还是觉得人烟荒芜的村落很恐怖,道路也破破侧烂、随处崩塌的样子。」

说完,他看向另一个学生,缠着头巾的女学生说:

「听说啊,之前还有学长姐找到像古早小学教科书的东西喔。」

「在哪一带?」

「大概离海岸不远吧。」

「不过,走访那些地方不是我们的目的,所以没办法跟你保证。」

眼镜男补充道,头巾女接着说,

「酵母,听起来很有趣呐。」

她突然将话题强行转开。于是,风野先生开始拼了命讲解红色酵母、如何将染成桃色的清酒商品化,成功吸引学生们的注意力,还有人对他发问,船舱内俨然就像一间小型研讨会教室。这么说来,看这长凳的排列方式,本来就像大学教室。

我早已头昏脑胀,回神时,船身震动已归于平静。我吓一跳,赶紧搜寻风野先生的身影,他点点头对我示意到了。往外看去,不知不觉中,船已开入港口。

到岛上了。

我一口气清醒过来,跑到窗前环顾户外。

说「港口」只是虚名,海边有的只是完全不搭调的水泥建筑物。周边空无一物。虽然还有几栋乡下味十足的房屋,也无法确定是否还在使用。船内传来要乘客稍候片刻的广播,终于等船员出来后才得以上岸。我们走下船,思考下一步行动时,往旁一看,学生们似乎之前把脚踏车堆在下方甲板,船员正在协助他们将车子推出。

「这个我不在行啦。」

「我也是。」

女孩们叫苦连天,最后总算将众人行李都装上脚踏车。

「再会了!」

学生们一齐朝我们打招呼,像群振翅而飞的鸟儿离开了。

被原生林覆盖的山,绵延直至海岸一带。树林在远处消失不见,有一处特别高耸起来的地方,似乎是片草地。一条延伸而出的道路,像将山与海岸隔开的分界线。学生们沿着这条路驰骋而上。

我愣愣地目送他们,突然发现,眼前半山腰有个人工空地——只有这块地不愿让树木自由生长似的——让我莫名在意起来。那里是……正想告诉风野先生时—

「我们想先去一趟应该还在岛上的人家。住址知道了,所以不大紧张,打算到了岛上再打听。再怎么不便的离岛,应该也有巴士吧。」

风野先生对着也在专心检查调整脚踏车的富士先生说道。

「才没有巴士呢,我帮你们想办法吧。」

富士先生走进废墟般的大楼其中一栋,一会儿:

「办事员好像不在,但警卫夫妻说开公司的货车出去没问题,我已经拜托他们了。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坐一段。」

说完,他指着办事处说:「要过去一下吗?」示意我们也去打声招呼。正想赶紧过去时,一个和蔼得不大像警卫、像是好好先生的老人从办事处的大门走出来,接着出现一位有着相同气质的老太太,想必是老人的妻子,我们下意识点头行礼,说:

「多亏您帮忙。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我走向前,拿出写有住址的便条:

「住址在这里,是在这岛上没错吧?」

我念出声,这是个只会让人联想起本土某县村落的地址。

「喔,这个人平常也在送信,我认得他。」

满脸皱纹,但态度和蔼的老太太确认道。

「您在邮局工作吗?」

好脾气的老先生说:

「不不,不是这样。称不上工作的程度……总之,邮件量不大,几乎都只有寄到我这边的吧。有时候,真的是偶尔唷,市公所有东西寄来时,我会到他那里。只有这时,我才会送信。从前,住户比现在还多一点的时候,大家到港口还会顺便来我这边看一下有没有信。就这样子。」

「是没错啦,不过,你去他那里做啥?什么都没有喔,也没半个人在。」

老太太的小眼睛闪着些许好奇目光问道。

「没半个人……」

我被搞混了。

「您刚刚不是说曾送邮件给他吗……」

这次换老夫妻一脸困惑。我和风野先生面面相,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时,富士先生突然开口:

「你们今天要露营啊?」

「是啊。」

风野先生点头。

「露营啊,在哪里?」

老太太担忧似地低喃。

「天气这么好,哪里都行。」

风野先生微笑答道。富士先生说:

「那么,失礼了,让我开车好吗?」

他对老夫妇说道,老先生答声好,我们便坐上车。富士先生把脚踏车叠进去,老太太坐上驾驶座旁的位子说:

「为了以防万一,我们都是两个人一起。」

她笑着说。

「真令人羡慕。」

富士先生立即回道,但语气却不带太多感情。

打开车窗,海风吹了进来,没之前想像的那么闷热。水平线附近的海面,闪动着刺眼的银白亮光,看向另一边车窗,展开一片常绿阔叶林带厚重阴暗的绿意,令人心里发毛。

「啊,我在这里下车。」

富士先生说了。他在第一个转弯海岬处下车,路在此交叉,通往山中的道路也从这儿延伸出去,我直觉判断这应该是一处交通要冲。车子停下,他说:

「告辞了,谢谢。」

「再会。」

富士先生简短回话后下车。

「这位富士先生常出现吗?」

车子再度发动,我向老夫妇问道。

「或许来过,也可能是第一次。」

老太太的说法很暧昧。

「村子不只一个唷。港口附近也有,他是不是到那里去了?」

老先生提醒道。我兴奋地说:

「您知道村子的事?」

「……我们可是在岛上出生的唷。」

老太太稍微正色,微笑说道。惊讶之余,我往驾驶座上的老先生看去,他依然笑着目视前方。车内气氛瞬间陷入紧张,我看向风野先生,他虽表面上没表情,但也很明显地看出吃了一惊。

「对了,你的信是我收下的。」

我不禁「啊!」地轻呼一声,这些人是……

「两位是上渊家的人?」

我的声音嘶哑起来。

「不,不是喔。我们是上渊家的亲戚。听他说有信过来,就让我们先开了……真不好意思呢。」

「啊,不要紧。」

虽然寄了这封信,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只写了极其普通且无伤大雅的事。大概写了:打算拜访祖先的岛屿、届时请多多指教等。

「刚见到你们的时候,我就在猜:啊,是寄信的人吧,但也可能是搞错了。但交谈以后就几乎确定了,果然是……」

说完,老太太开始缓缓道出如下往事:我们出生的时候啊,岛上已经面临人口过少的状态了,不过从前曾经很繁荣的喔。虽说从前,也是明治时代前的事就是了,我们出生时,岛上只剩下几户人家了。这人离开岛上到本土(注2)念高中,后来还是想念家乡,跑回来了。咦?说他想念的是我?你哥哥——嗯,是你哥哥对吧。他头发留得很长,从外表看不出来——还真温柔呐。唔……他真有想我就好了——唉呀,这人真是,怎么笑起我了——好了好了,总之我很喜欢岛上,像我这样的人不多喽。然后啊,刚好渔业公司在这时成立,我就去那里的加工厂工作。是啊,以前能捕到的鱼比现在多得多了,现在完全不行。后来工厂也关了,变成类似暂时保管渔船的公司。咦?你问岛上人口怎会流失得这么严重?那是因为呀……

说到这,她看了驾驶车子的先生一眼。接着说:

「我们小时候曾听过啦,但总觉得听起来很像童话故事,难以置信呐……」

说完,她又偷看了老先生一眼,似乎在确认他仍保持温柔神情后才开口:

「你大概会想说:竟然相信这种事?觉得是无稽之谈。听说,岛上从前有个男人爱上一位女神,后来,还带女神离开岛上。为了追回女神,众神陆续从岛上离开。岛上连年歉收,岛民日子快过不下去,也一一弃岛离去。只要女神不回来,众神就不可能回来,岛上也不会有重振的一天。」

「喔……女神吗……」

顿时仿佛进入怪力乱神的世界。

「是个口耳相传的故事呐。」

老先生补充道。

「跟神话一样呐。」

「可是女神回来的话……」

老太太不平似地开口:

「如果没人等着,不是很伤脑筋吗?」

风野先生恍然大悟似地说:

「所以您跟您先生才留下来的吗?」

车内再度陷入沉默。

车子进入一片仿佛深邃丛林般的森林,光线突然暗下来;不一会儿又视野大开、望得见海洋,窗外景致不停变换。路况果然十分恶劣。有时遇到路肩塌陷、路面狭窄得令人怀疑车轮是否脱落:有时则是道路凹凸不平、严重龟裂,或碰上不知何时被台风连根卷起的树木倒在地上。此时,我们不得不停车,费心把树干及树枝移到一边,或将龟裂部分铺平。

「唉呀,真麻烦。最近一次来送信,是一年前的事啦。」

老先生「嘿唷」一声,和风野先生合力将原木掷到路边后独自嘟哝道。周遭连风声都听不见,寂静得吓人。人声仿佛都被吸入道路两旁延绵不尽的森林中。

「去是去了,但没半个人。送到市公所又麻烦,就放着不管了。」

他小声补充说。原来如此啊,我心想。风野先生却反问:

「没半个人……当时您没打算找吗?」

他面有愠色地说。

「这种事常有喔,从以前开始。那是神隐(注3)。只要住在那一带的话,突然就不见了。」

老太太有如在平息风野先生怒气似地回答道。

「人不见了……不是很可怕吗?」

「可怕呀……碰上神隐的人,身子一开始会变得稀薄,消失之前更稀薄得透明。这么一来,大家也心知肚明:啊,那个人就快神隐了。那个人也是这样,不过呀……」

「嗯,他还撑得挺久的喔,那个老爹。」

老先生点头说。

「有时候啊,也会出现一些像老爹这样曾离开岛上的人的后代子孙,突然就跑回来了。这些人后来大部分都神隐了,简直就像决定死在这里,才回到岛上的呐。」

我忍不住摸了手臂一把,果真起鸡皮疙瘩了。

「那位老爹……大概几岁?」

「这个嘛,他住那里也好长一段时间了。」

老先生看了妻子一眼。

「嗯,是啊,好像从我们刚结婚时就在了呢。」

我在脑中飞快计算。不对,即便如此,也不可能是我祖父。但是,就算不是他……

「这种人过去还不少喔。」

「是还有啊。」

我注意到她的口气并非过去式,又跟风野先生四目交接了一会儿。今天是第几次了?

「快到了喔。」

老先生说道,随即钻回驾驶座,我们也紧跟在后。脑中顿时浮现一个念头:赶快到附近森林采集土壤,早点打道回府吧!我再度告诉自己:不,都来到这里了,绝对不能退缩。

开着开着,类似人工建筑物的腐朽遗迹,逐渐映入眼帘,说不上大,但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东西。

「是这附近吗?」

我问道。

「对、对,再前面一点。」

夫妻俩同时点头。

车子终于在某处停下,看得出是户住家。然而,附近全无人烟。

「到罗。」

「啊,真是多谢您了。」

风野先生向他俩道谢,我也慌忙说:

「多谢了。」

「你们有吃的吗?」

老太太一脸担忧地问。我一时语塞,风野先生立刻回答:

「我们有调理包,也带了咖哩之类的食物,短时间内没问题。」

「是吗。有需要的话,尽力走回港口吧。什么?你说用走的太远?但是,听说从前的人,可是经常利用这条路来回喔。」

「千万不要逞强喔。」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然后离开了。我们朝着他俩离去的方向深深一鞠躬。

「哎呀,久美,你哭了?」

我一抬头,风野先生立刻察觉到我眼中满溢的泪水,吃惊问道。既然被看穿也没办法,我坦诚回答:

「碰到那种人,我就不行了。」

才说完,眼泪又不断涌出。到底怎么了?再怎么说,我都是第一次经历这种状况。

「这样啊……」

「嗯……抱歉,请等一下,我马上就好。」

接着,好不容易止住泪水,深吸一口气后恢复往常。

「好,没事了。从这家开始找线索吧!」

风野先生睁大眼看着我,却不发一语。

虽有「土房陋室」这个名词,然而我们拜访(说「穿越」可能更恰当)的第一户人家,也跟其后更多房屋遗址一样,几乎都呈现被植物全面占领的状态。可见用铁丝和软木块拼凑出松鼠等外形、覆盖上长春藤,结合灌木与藤蔓植物的园艺作品,但它们矗立在几近崩塌的小屋之上,不,简直可说吸收了房屋本身的骨架,这些植物在此地张牙舞爪,呐喊讴歌着自己的生命。

「这……真是气势惊人啊!」

「太惊人了。好像也找得到变形菌呢。」

「有同伴吗?」

「应该有。藏在某个地方吧。对了,我跟你说过吗?最近小保的智力提高了。」

「没有。」

「很厉害喔。他在外头觅食完以后,又会回到原本待的地方,就是厨房。」

「哦?」

「还是直线前进唷,意思就是他懂得走最短距离。」

风野先生听来很是骄傲。我并未目睹现场,所以半信半疑,不便说些什么。

总之,风野先生对变形菌相当友善,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变形菌或许真的活在这座废屋丛林的某处吧。

「有件重要的事不做不行。」

风野先生嗓音奇妙。

「该放生小保和绫乃了,他们闷在里面好久了,早上洒了一些麦片进去,不过再一直关下去,实在太可怜啦。我想,也是时候该找地方放他们自由了,只是一直犹豫不决……」

听他这么说,我默默拿起装了小保和绫乃的容器,开始快步走动。

「久美、久美,真是的!」

风野先生慌忙紧迫在后。我走到河边(之所以选择近河地带,是考虑到湿气应该不可或缺,至于这个新天地是否能受他们青睐,就不得而知了),打开盒盖。

「啊!」

后方传来风野先生的悲痛呐喊。

黄色网状的小保,看来有些无精打采。

「欢迎光临新世界。」

我对小保轻声说,稍微将容器倾斜着摇晃,方便他落到横躺在我脚下的朽木上。小保似乎浮现了个大大的「!」。我直接把整个容器放到朽木上,以同样方式将绫乃移往另一棵朽木。

「这个新世界是好是坏,我也不清楚。」

感觉绫乃浮现的则是「?!」。

「好啦,继续回去做正事吧!」

我朝风野先生说,他正以复杂神情凝视他们两人(——两只?还是两个个体?但他们本是一体的呀……真是把我搞糊涂了)。

这里生长的海桐花等厚叶植物,茎部和枝楞都被藤蔓类植物疯狂吞噬,我们奋力拨开藤蔓,持续采集了好几个地方堆积的土壤,包括疑似厨房的泥地。

起初,风野先生显得郁郁寡欢,采集到一半,不知是否已打开心结,他自暴自弃似地元气大振,变得爽朗。

在沉闷空气中进行采集作业的我,做到一半忽地从塌墙彼端望见大海,那一刻不禁叹息。过去竟有居民生活在此,真叫人无法置信。早上起床后煮味噌汤、外出工作、烹调三餐、全家一同吃饭,然后上床睡觉。植物为何如此残暴地将这个秩序加以解体、把一切回归土壤呢?不,植物或许无此打算,只是径自成长、繁盛,自然而然就形成如此浓烈的死亡之影。这儿原本是民房,现在却可被称为植物的牙城,身处其中,不断感受到一股遭受监视的紧迫窒息感。

我们仿佛逃跑似地来到室外,忍不住深呼吸起来。风野先生一屁股坐在道路中央,若有所思地说:

「这些绿色植物还真厉害啊。四十亿年前,最早出现在海洋的其中一种生命活动,就是叶绿素啊……我常想像它诞生的瞬间呢……」

「是吗……」

我的目光下意识飘向那几乎跟房屋合而为一的灌木丛边延续的森林。风野先生也将视线移往与我同一方向:

「与植物根共生的菌类,它们的菌丝在森林土壤中形成网络,会将氮或磷等元素从拥有充裕的个体(例如山毛榉或松树)转移给较贫乏的个体——这你聼过吗?」

「您是说外生菌根吧。」

「对。外生菌根菌,也算蕈类的同伴。有时候,某种化学物质诞生于森林之外的松树,不用多久,就立刻扩散到森林中所有松树,这是由于菌根网络遍布在整个森林当中。网络只挑选特定树种当作宿主,延伸在它们之间。不过,视土壤条件而异,它们也会跨越多样树种,增加宿主数量。」

我思考了一会儿后说:

「不过,仔细想想,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如果没有回报,生物一般不会无故行动吧?就算是共生,为了宿主利益而劳动,到头来,也是连结到本身的繁荣,不是吗?」

「所以啦,替宿主做出种种资讯互通有无的动作,其实也是为自己好。事实上,它们跟宿主树木之间,也有进行某种物质的交流。」

「但是,有必要做得这么多吗?好像拿了少少的报酬灭私奉公。植物会借由光合作用产生碳水化合物,也就是糖。这些细菌一直在等待寄生主死亡,好将他们解体并占为已有,而且还会用这种慢吞吞的方式等上好几年、好几十年,运气差的话还要等上几百年呢!树木寿命可是超乎意料地长久喔。」

「所以罗,一定有能加以抵消的利益。没有回报的话,细菌才不会这么做呢。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原因吗?难道你认为,这种献身式的行为纯粹出于『爱』?」

「请别开玩笑了。」

「才不是开玩笑呢。」

风野先生小声说。

「但我常想,说它是『爱』容易被误解,不过经年累月下来,蕈类的自我意识,是否会被树木统介呢……」

「好比生活在一起的夫妇萌生感情?」

「可以这么说。」

「有点难以置信。不过,立刻否定又没有想像空间了。话说回来,蕈类有无『自我』,本身就是个疑问了。」

「至少有一套自我规则吧?」

「那倒是真的。」

只要生物活着,都会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命,想尽办法采取比他人更有利的觅食方式。此时,如果少了「自我」这个大前提,就连一步也无法移动。

「自我规则。自我呀……是从何时开始的?以细胞来说……」

顿时,我们都沉默下来,接着看着彼此,

「细胞膜。」

「不久之后,出现植物的细胞壁。」

没错。这么一说,「膜」到底为何而发明?借由太阳能产生的生体构成物质——糖,能促进细胞膜增厚,区隔出外部及内部。

膜。壁。墙。它们能隔开内外,形成「内」及「外」,形成自己和他人,以及外界和内界。

「小保他们,现在正处于缺乏细胞壁的状态呐。」

啊啊,又来了呀,我战战竞竞地偷看风野先生一眼,他并没有想像中伤感。

「所以他能移动呀。防卫太牢固的话,自由就被牺牲了。」

我在一旁打气似地说道。

「为了自由,明知有风险也得有心理准备,这就是『移动』吗?」

这真难啊,风野先生低语道。

当天午后,我们就这样走访了其余四间「房屋遗址」,采集土壤,回过神已近黄昏。走出最后一户人家,前院有条通往海岸的下坡小径,风野先生注意到此,一脸愉悦地说:

「我们走走看吧。」

虽是条小径,但能明显看出从前被作为道路使用,也可以说是灌木丛间连续切开的缝隙,两侧长满生气勃勃的巨大羊齿植物和笔筒树,令人遥想恐龙活跃的时代。再加上路面严重龟裂,一不小心双脚会深陷其中,虽不至于骨折,也有扭伤之虞。此外,视野中路上布满大小石子,我们小心翼翼注意脚下走着。

事实上,从抵达岛上那刻起,我一直对今晚要在哪儿落脚扎营感到焦虑不已,然而,风野先生却是顺其自然。跟他这种走到哪算哪的人一同旅行,对我来说是种沉重压力。由于逐渐体认这件事,为了回避压力来源,我也放弃凡事找他商量的念头,独自考虑种种,一直睁大眼睛寻找适当地点至今。然而,在眼前状况下环顾周遭,实在不简单,但尽管如此,也非全无可能。左侧斜前方有块板状大石片,像屋顶似地架在两块大岩石上,被我一眼瞥见了。好!也列入候选名单吧。

「哇!」

忽然传来风野先生的惨叫声,下一秒,只见他重跌在地、呈趴卧姿势映人眼帘,原来他一脚踩进地面裂缝了。

「还好吗?」

我吃惊问道,蹲在一旁探视状况,风野先生立刻动了动身子说:

「痛呐。」

他试着起身,但待他把陷入裂缝中的脚拔出后……

「哎,痛死啦——」

他又马上呻吟起来。

「您还好吧?」

「没事的话,我还会摆出这副模样吗?」

风野先生扭曲着面孔喊道。随即又说:

「不过应该没事,只是扭了一下而已,我想。」

他一本正经站起,却立刻歪了身子,单脚跳了起来。

「还是别逞强吧。」

说完,我钻到风野先生腋下,支撑起他的身体,接着开始思考后续对策。首先,万一风野先生就此勖弭不得,我只得想办法走到那对夫妇居住的港口求援了。真要出发,非得趁现在不可,即使现在动身,到港口也是晚上了。不过夏天日落得晚,大半路途还看得清楚吧。是否出发,现在就要决定。

「老实说,您觉得严重吗?」

我问了他对伤势好转的看法。累积一定程度人生经验的人,对于肉体一度承受的伤害,通常能以直觉判断往后发展。特别是风野先生前阵子遭逢围殴事件,应该更敏锐了吧。

「什么嘛,瞧你说得这么冷静。」

风野先生不快地说,然后,他以作戏般的夸张语气道:

「难道你要丢下我……」

我感到不耐烦:

「请别说傻话了,现在没空做无谓争吵。我是想如果需要帮忙,最好趁现在立刻出发。」

「我只是开玩笑嘛。」

「既然有力气开玩笑,可以表示您没事吧?」

「我的话……还不清楚呐。不过,我想没问题吧。」

尽管事后才知道这个判断过于天真,当时的我还是选择相信他。总之,先让风野先生坐下后,我独自朝海边走去。拨开高耸的禾本科植物,打开眼前视野,不出所料,果然是一片海景。波浪温柔拂过潮水积众的水洼,稍微触及又退去。这儿往内陆延伸的深度还算不上海湾,只见海岸线缓缓画出一道圆弧,左端形成一处海岬,朝水平线伸去,在中途截断。当我看得出神时,发现海岬尖端似乎有人影晃动,取出望远镜一看,是那些学生,也有在玩独木舟的人。附近大概就是鹈鹕的筑巢地吧。我把换洗T恤绑在被冲上附近岸边的竹子,朝他们挥舞,对方却毫无反应。或许白色T恤只会被误以为是黑尾鸥在嘻闹吧,有红色或黄色的就好了,但家里也没这些颜色的T恤,更别说此时此地了。于是我打消吸引学生的念头,往身后一看,不远山丘上正好有个类似刚才看过的岩石小屋的物体。就算涨潮,那里也不会被淹没:位置面向大海,也方便如遇万一向外界求援。总之,我决定在此扎营,既然如此,先爬上山丘视察一趟吧。尽管在浪涛声之下听得不甚清晰,但附近的确有河川流动,那应该是沿着步道走访民房遗迹时看见的河川。来自山上的清溪,在多处形成水路,再潜入地下,最后在此注入大海。对了,说不定能喝。这里既没有使用大量农药的高尔夫球场,也没有往地下排放剧毒般液体的洗衣店,也没听说过有含毒物质的矿山。「石屋」下是片砂地,全无湿气,似乎稍可躲避风雨。

终于解决一件长久悬念的事,得到放松,我似乎下意识一边哼着歌、一边走了回去。会这么说,是因为自己也没察觉,风野先生仰天躺着,我走近他时,他说:

「心情不错喔。」

「咦?有吗?」

「你刚才在哼歌,就在我在这儿快变成鱼干的时候呐。」

「啊?这样啊,我没注意到。先不说这个,我找到很适合今晚扎营的地方了。而且还能从海边看到那些学生喔。虽然刚才我挥动手上的T恤他们没发觉,不过,遇到紧要关头,只要耐心点持续发出信号,他们或许会看见。」

「什么紧要关头嘛。这点小伤,马上会好的。原来如此,那些孩子在呀。」

他说着,一边想起身,却立刻发出「哇」一声后又跌坐在地。

「不能勉强突然站起来呀,伤势恶化了怎么办!」

我伸手协助他慢慢站起,像刚才那样将他的手环在我肩上借以支撑他。风野先生的汗味瞬间浮出,又消散而去。此时此景又让我再度有感:这么说来,他从来不曾展现这类鲜活的一面。

「第三类接触。」

我不禁低语。他问我在说什么。

「嗯,类似遭遇吧。是一个幽浮领域的名词。」

「简直把我当外星人看嘛。那第一类是指?」

「我想想,目击吧。」

「第二类呢?」

「……接近?」

「真的吗?」

「只是依稀记得,说不定搞错了。话说回来,请把身体重量再放在我身上一些,您在客气吧?」

「当然喽。这是一定的呀。」

就这样,我们看得到大海了。流动于海面的温热空气,被黄昏的冷冽气息从远端包覆推动,而后化成风,正对我们吹拂过来。

「啊!海边果然舒服。」

风野先生做了个深呼吸。这时,又从他身上传来一股干草束的味道。

「啊,那里呀。」

风野先生似乎发现学生们了。

「嗯,营地在这里。」

我随即想引导他至「石屋」。因为,从这里往旁直线移动是最短距离。

「有河流。」

「嗯,不知道能不能喝就是了……」

「就是啊,煮沸了比较安全,但不这么做好像也行呢。」

「那,我把行李拿过来,请您坐在这就好。」

我急着直接跑回去,脚差点踏进一处地缝中。我提醒自己:万一两个人都不良于行还得了?然后小心翼翼走着。想一次搬完两人份行李果然困难,不得不分两次来回,风野先生的行李出人意料地重。

「您到底带了什么呀?」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发出埋怨之声。

「除了粮食还是粮食。」

「不会全都是吃的吧?」

「骗你的啦。」

沉甸甸的是研究书籍,粮食确实也不少就是了。

「好,开始搭帐棚吧!」

「咦?」

「帐棚呀。哎,难道你没带来吗?」

「有睡袋。」

「真是的,难怪你之前对营地这么神经质……没办法,先用我的吧。」

风野先生打开帐篷,让我见识到他男人(?)的一面。话虽如此,这个瞬间撑开、像玩具似的简易单人帐篷,似乎无法为我带来舒适夜晚。

「没关系,不用了,我一直想尝试望着星空入睡的感觉。」

「你不晓得夜露的厉害才这么说吧。」

「夜露落在身上,多诗情画意啊。」

风野先生投降似地摇了摇头。

长得几度令人怀疑永无止境的这一天,终于也到了夕阳开始往地平线另一头西沉的时刻。想趁着天色还亮时准备晚餐,我说:

「晚餐我负责。风野先生今天休息吧,我来就好。」

他缓缓点头。

不过是加热咖哩调理包、用锅子煮米,风野先生却不时在一旁插嘴说「这样不对」、「那样不行」,晚餐做好时已是日落时分。此时,风儿也夹带着冷空气吹拂而来。尽管如此,风中却有莫名香气,正在享用咖哩的我,不禁停下手好几次。

「这阵风是什么?」

「……嗯……」

风野先生微微皱眉。

「不知道,竟然连我都不知道。」

我心想:这个「我」是指哪个我呢?这话大概是出于身为微生物研究者的自负吧。

「真是的,把人家带来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小保他们现在……」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一开始可是风野先生提议要把他们在这里放生的喔。」

「是没错。我明明觉得自己已经渐渐整理好心情了,那时却用了如此粗鲁的方式……」

「可是,说不定在新环境里会遇到不得了的体验喔。比如说,出乎意料变成超级黏菌啦,或进化为全新物种什么的。我忘了是哪一种,不是有种酵母或霉菌可以任意变来变去吗?」

「经你一说……」

风野先生似乎严肃了起来。夜色中只凭一盏提灯,实在看不清他的脸。

「今天白天我发现奇妙的东西,不知是黏菌,还是其他东西……」

「咦?真难得呀,风野先生。怎么不马上告诉我呢……」

「因为一下子就消失了。而且,总觉得不寻常……」

「菌类吗?」

「可能吧。但给我的印象完全不同……」

「岛上特有种的什么东西?酵母吗?」

「酵母也是一种菌类呐。」

风野先生看来有些恍惚,不过表达很清晰。

「单细胞菌类。这些家伙应该没脑子才对。但他们却也完成这么多事了。这样思考下来,我渐渐怀疑生物其实不需要脑子。如果将调和地球上所有生命,视为最高目的的话。」

「这个论调太极端了。就因为世上存在各式各样的生物,才需要符合各自需求的脑子呀。难道风野先生认为,地球上的生命,只停在单细胞菌类的阶段就好了?」

我本来是半开玩笑说的,风野先生却又再度沉默。这让我想起,从前他遇到相同问题时也不发一语,我虽在心中反省自己这个问题是否太过激进,然而,风野先生或许是更激进的人也说不定。

风儿又吹来那股不可思议的气息,混着花香、树脂香,当然还有潮水气味。就像喝醉时似地,我感到身体某处正在一点点逐渐麻痹。这样不行呀,于是我摇摇头:

「风野先生。」

我一本正经开口:

「有件事不能忘。我们不是造物者,而是被创造出的生命体。」

「这想法太怪了,里头好像微妙地混进了一点宗教味。」

我想着:算是吧,这样说也没错。此时,我一边毫无来由想着:风野先生的声音竟然这么舒服。我慌忙说:

「希望小保他们能顺利制造出子实体。」

我把话题转到小保身上。这样一来,风野先生也会恢复成平日的样子吧。

「一般来说,雄性细胞较小且偏活动性。总之他们很好动,静不下来。反之,雌性细胞则是静止不动的,她们沉静稳重,看起来像在全心等待。虽然事实上雌性细胞可能是在等待雄性细胞靠近。不过真是如此吗?从受精起到往后过程,对她们而言可是非常剧烈的变化喔。身体开始分裂、自我被打乱,不,连自我都消失了,渐渐变成其他个体。雌性细胞真的期待这些事吗?」

「雌性细胞应该很想确定自己是什么吧?想弄清还称不上任何东西的自己被赋予了哪些方向性。」

「雌性细胞真能释怀吗?」

眼前这个人的嗓音,听来为何令人怀念得像在抚慰五脏六腑呢?他在说些什么已不重要。我渴望感受到这个声音永远回响于体内。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被体内吸收,反复跳跃于无数柔软器官之间,寻找着床之地。

这真是怪现象。过去我虽不认为风野先生的声音令人不快,却也不觉有何魅力。被他说出的话语起了什么变化吗?还是因为身为接收者,捕捉他话语的我这一方不同往常?从流动于我俩间的空气中,能看出这么巨大的变貌吗?他声音中的微妙变化,到底源于何处?

「久美的声音聼起来真舒服。为什么呢?」

风野先生用依旧迷人的嗓音如是说。我的声音也对他造成了相同影响吗?

「嗯,就像猫进入发情期,声音都变了吧。」

「别说扫兴的话。」

我察觉风野先生遣词用字中的女性特征逐渐消失,一边说:

「这扫兴吗?」

「竟然把人比成猫。」

「哪里不对吗?我倒觉得纯洁多了。」

「委身顺从自然法则,是吗?」

我没答话,只是伸手顺了顺他额前落下的发丝。我就是想这么做。他抓住我伸出的手,想将它移到唇边,疑惑了一会儿:

「这状况,是怎么一回事呀。」

他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道。我也忍不住心有同感:

「就是说嘛。」

我笑了出来,他顺势放开手。某道气息浓郁的魔法被打破了,只有某些东西流露出一点点而已。

「总之,终于恢复正常了。」

他稍微回复女性语调,大大叹出一口气。

于是,我们平安无事(!)迎接了翌日朝阳。想当然尔,昨夜无法立刻入睡。我又不住在禁止男性出入的修道院,是一个沾惹尘俗成长至今的凡人,或多或少有过「第三类接触」。其中(尽管次数不多)有好的回忆,也有诸如遇到电车色狼等只能说彻底失败的经验。然而,昨晚瞬间闪现的,却是我不曾经历、无法以言语形容的体验。若要勉强化为语言,似乎只会越来越偏离事实。这不像常见的那种「身边发生的新恋情」等人类界等级的事情,以我的直觉判断,纯粹只是添加了某种要素的化学效应。

我听着不远处的黑尾鸥叫声,一边思考时,

「哎呀——」

风野先生丧气叹道。

「紧要关头竟遇上这种事呐。」

「早安。」

我从帐棚里出声问:

「怎么了?」

风野先生怅然若失地答道:

「你先去那边洗把脸啦,真是个粗神经的人。」

昨晚我还是向风野先生借帐棚。现在,我走出帐棚,拿着毛巾和牙刷到河边梳洗。

这条河的水非常干净。水流近似瀑布般落下大海,因此并未混合海水。我探出身子、朝河川上方看去,彼方如隧道般的蓊郁绿林中,传来不曾聼过的悦耳鸟鸣。我听得入神,连洗脸这回事都忘了。

「你好。」

有人对我出声说道。河川对岸走来一个人影——是富士先生。

「啊……」

我惊呼,忽地想起自己还没洗脸,还是正色问道:

「您昨晚住这附近吗?」

富士先生的装束跟昨天完全相同,假设他在那之后就马不停蹄走到现在,似乎也说得通。

「嗯,是吧。」

「脚踏车呢?」

「停在前面路上。你们在这里扎营?」

「嗯,是啊。」

啊,对了,我想起一件事:

「跟我一起来的风野先生扭伤脚了,伤脑筋呐。」

「脚?不能动吗?」

富士先生原本不知在凝视何处的双眼,顿时笔直投向我。

「我想不至于完全不能动,但我认为比他本人想像的严重。」

「我过去看一下吧。」

说完,富士先生哗啦哗啦地踩水渡河。

我看着他,打从心里觉得:这人真是不可思议。见他举止敏捷,简直不像上了年纪。

「他在哪?」

「那里。」

我指着石屋说。

「那,我去看他,你就洗脸吧。」

「咦?为什么……」

风野先生扬起嘴角露出笑脸,指了指我手上的毛巾和牙刷。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富士先生往石屋走去,我目送他的背影,然后掬起一把河水漱口,没想像中冰冷。

洗完脸、用毛巾擦干后,富士先生已从石屋快步返回:

「看来没骨折,我先做点治扭伤的膏药吧。你有带磨泥器之类的用具吗?虽然不大可能。」

「磨泥器?」

「用来磨白萝卜泥的东西。」

「喔……没带。」

我纳闷:为什么要这种东西?却震慑于富士先生的认真神色:

「我也一起帮忙吧。」

我不禁脱口而出。

「没关系。唔,我记得你叫做……久美,对吧?」

「是。啊,抱歉,我记得之前自我介绍过了。上渊……我叫上渊久美。」

「……啊。嗯。」

富士先生稍微低下头。跟一般人听到对方姓名的反应比起来,实在不大自然,再度勾起我对富士先生的疑惑和好奇。但他马上说了:

「那么,我先离开一下,待会儿就回来。能帮我保管公事包吗?」

说完,他往上头走去。

回到石屋,风野先生早已收起睡袋,也整装完毕了。

「富士先生来过了吧?」

我问道。

「来过来过,他说从你那里知道我受伤,检查完脚伤,叫我在这里等他,然后就走了。」

「他到山上喽,说要做膏药。」

「他真热心,人不可貌相呐。」

「对呀。说到外表啊……」

我兴致勃勃地开口。昨晚曾经发生不经意的近距离接触,不找点话来说似乎很尴尬。

「您觉得他看起来几岁了?」

「……这个嘛,四十……五十?」

我瞪圆了眼。

「您在开玩笑吧?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那间渔港的旅店里,当时他感觉也有六十五岁以上了。」

「怎么可能?」

这次换风野先生一脸狐疑望着我了。

「我印象中是这样,但有时候又搞不清楚他究竟有多大。」

我说道,风野先生也点头同意,

「的确。」

「您想,他为什么会来岛上呢?」

「不清楚,他说过兴趣是钓鱼吧?」

「看起来像吗?」

「完全不像。第一,他没带钓具,而且也装不进这个公事包。这可是致命原因喔。」

这之前风野先生根本没注意过富士先生,现在却是一副早已起疑的语气。因为我先开头,他才突然想起许多事吧。

「……会跟糠床有关吗?」

风野先生把声音压低了些问道。

「……我怀疑。」

「怎么不问他?」

「我猜他在刻意隐瞒。能说的话,他会先开口吧。」

「哎呀,你怎么……」

风野先生惊讶地看着我。

「总不能劈头就跟对方介绍『我是糠床传人』啊,再说,首先您就不会这么做吧?」

「……这样啊。」

风野先生笑了笑,仿佛在说「真没办法呀」,然后想站起来。

「哇!」

他叫出声,接着又坐下来。

「聊得太入神,都忘记自己是什么处境啦。」

「您打算做什么?」

「我也想洗脸。」

「真是的,不洗脸又不会死掉,倒不如先吃点东西吧。」

「我不想一大早吃咖哩。」

「我也不想一大早煮味噌汤呀。」

「早上不煮,哪时煮呀?」

「风野先生也不想命令身为女性的我做早餐吧?您不是最讨厌这样吗?」

风野先生悻悻然回答:

「要是我能动,就能做点事了。」

「但您现在动不了呀,别多说了,请您坐在那儿就好。」

或许是我不自觉将音量拉高,风野先生一脸惊吓退缩的表情,然后不发一语。

接着我拿出两个碗,各自放入谷片(喂小保和绫乃后剩下的。他们的份应该每回只要一、两把就够了,真不知风野先生为何带了这么多?)、洒奶粉(我带的),再注入刚才汲来的水,搅拌几下。

「好了。」

我不由分说把碗连同汤匙一起塞给风野先生。他顿时露出极其沮丧的神情。

「……谢谢。」

能挤出这句话,他也真了不起。虽然有点同情风野先生,但现在必须全力排除不必要的妇人之仁,严格贯彻目标才是。我铁了心肠,以严肃的心情吃完它。

「……嗯,其实也没那么难吃嘛,对吧。」

不知风野先生心中浮沉着些什么念头,他喃喃自语说道。

两人吃完谷片,我在携带型瓦斯炉上烧开水,想冲即溶咖啡时,传来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是富士先生。他一手拿着某种看来稍嫌思心的植物,另一只手上是个类似研钵的东西。

「啊啊。」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张开嘴向他点点头。

「这是一种天南星科(注4)植物。」

富士先生说。看得出上面长了花。外形有点像水芭蕉,给人的印象却又似像非像,有如小小的眼镜蛇张嘴吐舌、威吓外人的模样。

「把它的球茎磨碎,湿敷在伤口上。」

这植物有颗壮硕的球茎,已经用水洗干净了。

「这研磨钵哪来的?」

「前面有间废屋,在里面找的时候掉下来的。」

风野先生从石屋里探出上半身看过来:

「哎呀,麻烦您了。」

他听来很惶恐。

「啊,没什么啦。」

富士先生在风野先生附近坐下,拿出小刀把球茎从茎上削下,放入磨钵,开始用石头磨了起来。

「要是有研杵就好了。」

「这植物真妙啊,长在哪的呢?」

不知是否想起自己将敷上这颗植物做的贴布,风野先生显得有些畏缩。富士先生暂时停下动作。

「……这条河上游。」

「您说的废屋,也在那里?」

「……是啊。」

他答得含糊不清。我和风野先生对看一眼。风野先生脸上写着:「问吧!」于是我下定决心:

「富士先生跟这座岛有渊源吗?」

再度磨起膏药的富士先生放下双手,看似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说:

「对。」

我再度与风野先生对看一眼。

「……什么样的渊源呢?」

「说起来,这里是我祖先的岛。」

富士先生淡淡地回答。

「对我来说也是。」

我缓缓开口。

「嗯,看来是这样。所以,你来调查的吗?」

「对,富士先生是怎样……」

我正要问下去,对方却:

「上渊家的直系本家所在地,你知道在哪里吗?」

「不知道。还在吗?」

「房子本身变成渔业公司的员工宿舍了;不过,自从员工离开后也荒废了,现在也看不出从前的样子啦,还是别去吧。」

富士先生的口气略带苦涩。他不说「去了也没用」,而是叫我「还是别去吧」,其中似乎藏着当事人的悲伤之情。

「话说回来,前面那户人家——」

富士先生指去的方向,正是昨天我们采集土壤的地方。

「那是上渊家亲戚住的房子,那儿遗留着一些文件资料。其中一份,你们大概会想读读看吧。」

「那些资料,现在收到哪了?」

我的声音不自觉尖锐起来。

「这里。」

富士先生指着公事包说。

「不过,先等一下。」

语毕,他打开公事包,拿出擦手巾,抹了抹几乎已成泥状的球茎,再敷上风野先生受伤的脚。风野先生方才还露骨地表现出厌恶,这会却:

「总觉得,还真舒服呐。」

口气听来很心旷神怡。

「因为有消炎作用。那么……」

这次他从公事包中拿出纸袋交给我:

「我想,今天要是见到面就交给你。昨天去了一趟原本放的地方拿来的。」

「啊,原来那天……」

「对。」

富士先生点头。风野先生神情严肃地问:

「富士先生,您之前说过是来钓鱼的吧。事实上为了什么目的呢?」

富士先生并未正面回答。

「这文件是上渊家过去的当家——上渊安世写下的。安世还是学生时就志愿当小说家,经常读一些类似纪录文的日记。这块球茎也是……」

富士先生瞄了风野先生的脚一眼说:

「我在河川上游采来的。上游有片沼地,从前曾是一个聚落所在地。文件里写了拜访部落的事。安世或许还想写下去,但他不久后便去世了……」

「安世先生是位怎么样的人?」

我不经意地问。

「好像是个了不起的人,充满责任感,听说从前还是小学校长呐。」

这些文件是以墨水写下的。

「岛上这么久以前就有人用钢笔书写了啊?」

「据说他相当先进、高水准喔。总之,请你们读吧。我还要外出一会儿,下午再回来。湿敷膏药在初期最好换得奇快点,我再去采些球茎,到时见了。」

我们跟富士先生道完谢,他便转身离开。

风野先生执意:「久美先看好吗?」于是我开始读了。

注1:「富士」与「藤」读音皆为「ふじ」(Fu-ji)。

注2:日本国内习惯上将包括冲绳在内的西南各岛屿称为「离岛」,离岛称日本「本土」。

注3:かみかくし(kami-kakushi),在日本文化传统习俗中,指被神明隐藏起来而消失无踪的人。参照史料,往昔有许多例子,而回来的人通常得了失忆症,日后则泛指无故失踪的人。

注4:Araceae,日文叫做「里芋科」,本科主要特征为佛焰花序,由一枝棒状肉穗花序和一片叶状的佛焰苞组成。水芭蕉、海芋都属此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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