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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8.安世文书

人未必熟悉自己出生之处。

因缘际会诞生于此,然因求学之故从小便离开岛上的我,就更不用说了。即使回到岛上已度过几十年,依然认为自己对这片土地所知不多。

以下,我将记录关于这座岛上某个特殊之处,为了叙述此特殊处,我认为,若把我们家族所引起,同时被卷入其中的某个事件也一并记录下来,将非常有助于说明它,所以我在此将写下部分来龙去脉。

本岛位于距本土十分遥远的东南东海面,风孕育出自南方涌起的湿热,毫无阻碍往岛上直吹而来。因此,呈现亚热带植物林相的洼地;以及受墙壁般耸立的南侧高山守护的标高六百公尺台地,都是本岛特征。南侧山顶受上升气流影响,总是为云层笼罩,时常降雨。西北方有片面向大海的扇形地包围着一座小渔港,这儿也是本岛最大的集落群居地。生在这座岛上的居民中,若说男性都是渔夫也不奇怪。事实上,从事山林工作,或在少数开垦地耕作维持生活,与大海无直接关系的村落也不少。拜南方降雨之赐获得丰沛水气,某些耕地亦累积了好几千年的腐植土层,收获量还算差强人意。如无特殊状况,应能靠此糊口。

岛上大致分为五区,每区各有地主。我出生的上渊家,被视为地位最高的家族。自古以来,上渊家即拥有包括渔港在内的西北方土地。房屋虽建在能俯瞰海面的高台上,但若要到海边,事实上必须绕一段远路下山不可。五区地主之间,彼此都曾在某代通婚过。身为上渊家继承人的长男——重夫,深得东区地主赏识,却不愿与这位地主之女缔结婚姻。这位重夫,就是我的长孙。

大正元年,岛屿南端上空涌出积雨云,全岛笼罩在雷雨之下、即将进入梅雨季节的前一天,重夫搭上清早的接驳船,跟来自西南边一个叫「镜原」的村子的女孩离开岛上了。

当时,听闻这件消息的上渊家当家——重夫的父亲,也是我儿子有一,因而中风病倒,妻子也跟着卧病在床。出入上渊家的人,全都低头不语,屋内一片静默无声。类似的私奔骚动,以前也发生过。然而,跟那个村子的人私奔,重夫算是有史以来第一人。认得重夫和女孩的渔夫,在清晨的渔港碰见他们。渔夫出身于西边村落,曾拿区公所发出的通知到镜原,在那儿看过那女孩,所以记得她的脸。若非如此,没人会特地造访镜原。然而,这并不是指一般人唾弃镜原出身的人,毋宁说是村人们对这个位于幽深谷地的小村落存有一份畏惧,甚至是一种崇敬之情。这座与世无争的山间小村落有个特征,他们不与其他村落通婚,简单说,没有婚姻这回事,不能想像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落能独自长存延续几百年。众人间暗地里流传极富神话色彩的谣言,都围绕着一个中心,那便是:「那村落不必靠生育延续世代。」听来简直不像人类,不,就连比人类更早出现的生物都称不上。然而一切只是谣言,无法分辨真伪。再说,平日谈话时,他们也极少成为话题。至于他们与山脚下的村人,也只维持最低限度的接触。他们不但无意融入村人所代表的「一般社会」,连天气都不想聊。我们可能跟不聊天气的人交往下去吗?在其他土地上或许无所谓,但在这座岛上绝对行不通。他们跟我们真是同类吗?村里那家杂货店的年轻媳妇起了恶作剧的心,故意多找了钱给他们,对方却诚实不欺,只收该拿的钱,值得信赖。此外,他们做的桶子或笼子,全都结实紧密,强韧又美观,使用好几种材料编织而成的竹篓和笼子,编法有如数学算式般复杂,足以证明他们的智力非比寻常,不但是岛上的人将之视为一流制品,连本土都有商人来特地搜集采买,即使如此,自古以来,他们只跟岛民交易而已。这么一来,商人只好向岛民收购。淳朴岛民带有几分武士道美学意识,对世俗之人的锱铢必较投以轻蔑目光,而他们的清心寡欲,长年以来备受岛民崇敬。

话虽如此,岛民也不至于有意跟他们积极往来。没人听说那里曾举行婚礼:偶尔见到他们走下山脚,也几乎不见婴儿身影出现其中。然而,他们并未排斥外来访客,不少人也曾因要事走访镜原。根据这些人的说法,家族确实存在。但是,不知何故,印象中他们似乎全集中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既然有墓地,应该也会举行葬礼才对。市公所好像也会接到死亡通报。只不过,家人突然在某天就增加了,简直就像从天而降、或从地下冒出来一般。对生育或是与此欲望有关的行动,例如村中青年在祭典夜晚的奔放作为,他们始终维持超然态度。到头来,岛民深信他们与众不同,定有异于常人之处,但对于这点,岛民对岛外人士绝口不提,这股约束力之强大,简直就像将信仰视为连系纽带的隐身基督徒(注1)。

镜原就是受到如此特别对待的村落。那位镜原女孩离开岛上了,偏偏还跟个男人在一起,男方还是学生,是在他休假返乡时发生的事。听到这件消息,身为男方父亲的上渊家主人病倒了,女主人也卧床不起。因此,隐居在同一建地内别苑的祖父,也就是我,再度搬回主屋,掌理家业。

首先,得去一趟镜原才行。我完全没有责怪对方女儿的意思,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只不过,他俩都携手私奔了,两家父母还是有必要谈谈今后事宜。当我正想寻找熟悉镜原的带路人时,自称女孩父亲的人出现了。对方在镜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曾为交涉事务和上渊家现任主人有一打过几次照面。

男人站在传统客厅旁的沿廊上等待,环视面对本土的西方海面。待我走进,他便不再凝视女儿两人应已远渡的大海,只是正襟危坐等待我。他有镜原人特征之一的高挺鼻梁和削瘦面颊,年纪大概五十好几了吧。

我们相对而坐,默默无语,对彼此深深低头一礼。我率先开口,说了:「本打算先去拜访您的。」

那怎么行,我来拜托您才对。

男人口中的「拜托」,是指结婚吗?真没料到会从镜原人口中听到这个字眼。不,对方还没说,我一边告诫自己别贸然定论,一边等待对方的下文。只见他嘟哝了起来。

森林荒废了。

这下我不知所措了。镜原的人果然不能以常理判断吗?他们无法正常对话吗?虽然内心多少有些混乱,但因为平日习惯,不会轻易外露内心动摇之情。

的确,这阵子以来,伐木业者的确很常潜入山里。

由于气候风土的关系,岛上木材品质极佳,近年来似乎可以高价卖出。往山中走去,就能听到由本土闯入的伐木业者发出的声响,回荡在群山之间。男人继续说:

山林荒芜的话,我们居住地的沼泽也会被影响,因为土壤中的水分减少了。

……沼泽。我越来越困惑了。这个男人,不是因为私奔事件才来的吗?事后我才明白,他的确是为此而来,然而,这就是所谓的「切入点」问题吧,我跟男人在这方面完全不同。男人又补充说:

森林在慢慢干涸。尤其去年开拓通往内陆的林道之后,情况更恶化。现在还有补救方法,但就这样任其发展,持续个十年、二十年的话,一定会彻底枯竭。

这实在令人担忧,我希望立刻停止木材的砍伐及运出。不奢求全面禁止,但至少该设下让森林存活的限制。男人持续以沉稳的语调违说这些事,我好不容易找到开口时机:

关于伐木一事,我都理解了。看到我等耝灵归去的山林日益荒芜,我也于心不忍。至今跟市公所多次交涉,却没有太大进展。公有土地暂且不管,至少私人土地的部分,再跟地主们商量商量吧。话说回来,我们家长男重夫,好像跟府上的香也小姐一起离家了……

由于对话主导权完全被对方夺去,只好采取如此唐突的开头,这让我十分不安。男人依旧面不改色:

沼泽出现变化之前,我们就一直定居在那片土地上了。今天虽特地来此恳求您的协助,但我们也认为沼泽变化是早晚的事,可说时势所趋吧。我们也必须寻找与过去不同的生存之道了。往后或许还会带来诸多麻烦,还请您不吝指教,目前也只能这么说了。

语毕,他和来时一样低头行礼,说声「告辞」便离去。我愣在原地,忆起男人说的「我们也必须寻找与过去一同的生存之道了」,此语是否便是他们对于私奔一事的见解呢?也就是说,镜原住民都知晓这件事了吗?尽管如此,还是有必要再跟他们沟通。从小到大学,我一直就读本土的学校,直到修完法学,回岛上接替去世父亲担任小学校长一职为止,我对镜原几乎一无所知。然而,已是隐居之身的我,这次势必得重任一家之主的位置,既然如此,对于极有可能成为孙媳妇的对象,当然必须更加了解对方背景。

正因如此,我决定拜访镜原。

出发那天,正是翌日,刚进入雨季不久。提到岛民的防雨配备,必然是斗笠加蓑衣,但我带了爱用的英国制雨伞,亦可当作拐杖,套上长靴,唤男仆拉了台人力车,往南方疾驰上路。走在山间蜿蜒曲折的狭窄道路上,不时可瞥见一幕幕闪闪发亮的蓝色大海,然而这天,那片湛蓝却看似如铅般沉重。雨还没下。但不消多久,暴风般的激烈雨势就会降下,雨点也会如碎石般将对着这台简陋小车和车夫无情袭来吧。在此之前,我打算先绕道拜访西南方地主,也就是我最小妹妹的婆家——真柴家。

这条路,有生以来走过几次了呢。还没上本土学校之前,小时候常为了亲戚葬礼或法事到过真柴家。当大人的冗长仪式迟迟未结束时,我便负责照顾爱玩的小孩们,带众人到山里探险。此时,被视为灵魂安息地的大海,正是葬礼上注目的焦点,成为仪式华丽的舞台,我们自然将脚步移往山区。大伙在流经山中的河里玩耍时,似乎有人沿着河边小径从上游走下,是个看来跟我们年龄相仿的女孩。她有一头像用浆糊黏上的整齐乌黑直发,肌肤白皙,看来不像岛上的人,挑起我的强烈好奇心。跟着我一起来的孩子们,互相窃窃私语说:「是镜原的小孩。」那是我第一次听说镜原的存在。女孩离我们有段距离,站在杉林中盯着追逐鱼群玩乐的孩子们。我便邀其他孩子说:她会不会想加入呢?谁来出声唤她一下吧?孩子们又说:「没那回事,镜原的小孩才不会有兴趣呢。」仿佛犯了大忌似地慌忙否决。事实上,镜原女孩的神情不像若有所求,也看不出她想一起玩,就像执行工作般地观察我们,气质不像个孩子。说来奇妙,直到现在,这副情景仍然残存在我记忆中。

当时,我已开始着手编纂岛上地志,当作年老隐居的工作。古时被中央放逐的京城人士留下的日记或杂记、藩地官员留下的年贡征收备忘录、代代相传的家计纪录等等,我每天都在整理誊写这些资料;一路上试着回想,却始终回想不起其中是否有关于镜原的记载。这么特殊的一族,看在众人眼中不可能毫无感触,一定有某些传说才是,我越想越觉得如此。

……如果什么都没有的话;不,就算有……

我为当前降临在儿子身上的不幸感到忧心之余,亦感到体内涌起一股许久不见的力量。在此,我先坦承:这是一种野心,思及自己或许能为他们留下惊人纪录;又或许是一种类似使命感的心情。

相较于本土,除了少数地主之外,本岛住家几乎都是不打地基、直接立桩建成的小屋。房子四周是密林般的茂盛榕树或芭蕉;住户之间以高大石墙隔起,建地上盖有挑高地板,都是本岛民房特征。沿路开始断续出现这类房屋,一座火警瞭望台映入眼帘时,也表示这一带已进入西南方聚落中心了。

真柴家门扉紧闭,这很少见。拉人力车的男仆敲门呼喊佣人,还是毫无动静。这时我才感到有异,便下车亲自叩门。不久,一个低着头的下女将门打开。

发生什么事了?

我问道。只见她讶异地瞄了我一眼,口齿不清地嘟哝着。我不等对方回应,暂且将她晾在一边,大剌剌从玄关直接进入屋内,边喊着守寡多年的小妹之名「阿雅」。

大哥。

设在玄关旁的西式房间里,传来小妹喊我的微弱声音。

什么,原来你在这里啊。

我走进房间。

这次闹出这么大的事,我却没去探望有一……

个头娇小的妹妹阿雅,坐在盖着白色除尘罩的椅子上低头致歉,提起我那中风倒下的长男。她脸色苍白,看来十分僵硬。

喔,那不要紧。就算来了,病情也不会好转呐。倒是你家大门,怎么关起来了?又不是避忌(注2)。

本岛多数房子的石墙,通常会将出入口部分留空,且不装门板。像本土那种横梁木门加上木制门板的设计,大概只有地主家才见得到。即使如此,平日还是保持开放状态,只有家门遭逢不幸时,为了防止那户人家的不幸散布到全岛,才会紧闭大门。一般人家则用板门代替,暂时封闭出入口。

面对我的疑问,阿雅一语不发。我突然惊觉,窗外积雨云逐渐转暗,像水墨画般涂满整棵芭蕉。这片阴影同时也迅速侵入屋内,简直就像某种生物。明明是大白天,我们却渐渐看不清对方脸庞。没多久,雨点开始落下,将这个家包裹起来。

原来,这叫避忌吗?

听到她低声喃喃,我终于止不住紧握双拳的颤抖。我想这并非愤怒。硬要解释的话,就像迎面撞上被自己所不知的价值观控制的现实,就是这股悲哀与惊愕。

大哥不知道吧?你不在岛上的时间太长了。

今年迈入六十岁的阿雅,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为了不被雨声覆盖,她刻意将音量提高,一边依旧以镇定语气开始述说:

重夫这次可是闯下大祸呐。

小雅如是说。「这我知道,不过都已经发生了,得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听我说完,小雅叹气了。

重夫曾透露这件事吗?

不,我问过有一的媳妇了,他完全没跟父母提过。虽然有一身体状况差,无法从他身上问出什么,但这件事实在太意外,所以让他病倒了。想结婚的话,直说就好了嘛。

他们不赞成吧。

我沉默了。

我们也都反对不是吗?况且,大家也希望重夫那孩子跟东边高谷家的女儿在一起。有跟他住在本土的房东连络吗?

他好像没回住宿的地方。

这事重一住在那儿的朋友通知我了。

这么说是行踪不明了。不过,我想他不久会连络,我们又不是什么问题家庭,我想那孩子也不是讨厌家里,他只是先斩后奏,跟对方结为夫妻,等骚动平息后再请求家人原谅,然后就回来了吧。除此之外,这段因缘没有其他善后方法了。我是这么认为的。

大哥,你不知道镜原的事吧。

阿雅语气徐缓,像在对年幼的孩子谆谆教诲。我突然坐立难安起来。

是这样没错。接下来我想好好多方调查。

重夫他呀,被人家利用啦。

阿雅轻声但严肃地说。

被利用?

我顿时大怒,忍不住吼了出来。声音钻入激烈雨声的缝隙之中,往四面八方散去。

嘘,小声点。

阿雅东张西望,像要把飞散的声音收回来似的。

镜原人不可能为了男女之情采取行动。离家这件事,一定曾经过所有族人的认可同意,虽然我不清楚其中理由。

我想起男人说的话……还请您不吝指教,目前也只能这么说了……

我不是拜托你帮我找人带路吗,我想去那里看看。

我胸中涌起阵阵骚动,再度开口问。阿雅回道:

关于这件事,喜三郎自愿接下,他会帮你带路。不过天气这么差,今天先算了吧。

喜三郎是阿雅的么儿,快三十了。从本土学校回来后,据说一直为了设立聚落小学而工作,最近我也不常跟他碰面。

喜三郎熟吗?

阿雅没回答,吩咐女仆带喜三郎过来。或许是雨声的关系,听不见来人脚步声,不多久便见到喜三郎的身影。

……伯父,有一哥的身体还好吗?

喜三郎刚进来,便开口问了有一安好与否。重夫的父亲有一跟喜三郎是年龄差距颇大的表兄弟,喜三郎将有一视为长兄,敬慕有加:两人也都是岛上成立已久的青年教育组织「众练」的成员,因此更为交心。几天前,喜三郎似乎曾来探望有一,我正好因事外出,没见到喜三郎。

老样子。几乎都在睡,也不说话。山本医生帮我们找来本土的脑中风专门医生,但天候不佳,也很难排定船只开航时间。

如果有人突然口齿不清或半身麻痹时,岛民总是会以「脑中风」来形容。有一也被怀疑患了「脑中风」,我却不这么认为。然而,此刻一瞬间的沉默,却令我心生不祥预感,仿佛已宣告放弃。有一从大病中幸存下来的往后余生,或许都会当一个岛民口中的「缠绵病榻先生」。喜三郎不知是否也心有同感,他突然抬头说了。

有些人说:镜原沼泽有时会冒出不好的沼气,这才是导致脑中风的真正原因。

是镜原的人说的吗?

阿雅代替喜三郎回答:

不,是聚落里那些害怕的人。

但是,绝对没这回事。

喜三郎像要打住母亲话语似地断然说道。

这是不可能的。就算那些人所言属实,沼地的风没理由伤害有一大哥。万一他反对重夫和香也交往就另当别论,问题是有一大哥并不知情。

有人说:这是为了不让有一找他们俩回来,逼他们分开,所以先下手为强,不是吗?说不定镜原所有人都希望如此。

小雅补充了一己所见:这是聚落大多数人的「见解」吧。

岂有此理。

我不禁出声大喝。太令人不悦了,连我自己都快脑中风了。镜原那些家伙,真把人当道具用吗?

伯父,这全是臆测。

喜三郎冷静地劝我:

听说伯父想找去镜原的带路人,我才自告奋勇的;不过天气这么差……

外头雨势猛烈,要是就这样出门,身体似乎会被雨打出洞来。即使心急如我,也不打算在此天候下动身。

我帮你准备过夜的东西吧。前阵子,有一团巡回卖艺人在分开的小屋留宿。那时吵得连主屋这边都听得见,今天可安静了。

阿雅一边说着,然后走出去指示女仆。

本土才有「男仆、女仆」的说法;但在本岛,收容生活原本就贫困的村人,照顾他们的食、衣、住,这些人也理所当然担起一家内外的杂务工作,当作回报。某些本土学者会以「奴婢」来形容,事实上并不正确。他们若想离开,随时都能走。回异于「男仆、女仆」之名所赋予的悲惨境遇,这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自由豁达的氛围。尽管没有固定薪水,但会在每个月的某个节日发放现金;连他们孩子的教育,也由这家女主人一层扛起。要是有流动小贩或旅人之类的不远之客,来到这个找不到旅馆的岛上,便理所当然被视为地主家的客人来招待。既然来者是客,就不必付钱。此时也会由女主人指挥「男仆、女仆」负责款待来客。比起本土,这儿是行政机关管不到的远方岛屿,地主家便发挥了类似公共机关的功能,因而获得岛民某种程度的敬重。至于地租,也不到逼人太甚的地步。

自我上渊家起,地主们所抱持的「尊严」,也是基于此一背景构筑而起的,伦理上的自负。

我对喜三郎喃喃自语。

自称女孩父亲的人——叫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明明见过好几次面。忘了他到底是否曾报上名过。

叫德藏,对吧。镜原德藏先生。那里的人都姓镜原。

的确是,慌慌张张的,一时想不起。女儿叫镜原……

香也,镜原香也。

对。其实,她父亲来找过我。总之啊……说来还真怪……他希望我们阻止外人砍伐木材。

闻言,喜三郎的眼神突然飘忽不定。我看得一清二楚。

你想起什么了吗?

镜原村上游山上的土地是我们家的。

喜三郎低声回答。

学校不能缺,诊所也是。就算到市公所陈情,也不知何时能如愿。总之,资金是必要的。这么做是为他们好,是为了更文明,砍伐木材绝不是出于私利私欲决定的事。

我无意责备任何人。

喜三郎似乎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愧疚感,满怀热忱地辩解起来,于是我困惑了。

只是我不懂,这跟重夫的私奔事件有何关联?

……德藏先生怎不直接来这个家呢……叫我停止砍伐……

我们都沉默了。雨势稍稍变小。带着某种花香的风儿漫溢甜甜气息吹了进来,屋檐做得深,只要不过上暴风雨,即使开着窗,也少有雨丝飘入。

阿雅点亮西式灯座,我这才发现四周相当暗了。

大哥,我带您回房吧。

我点点头,起身离开西式房间,通过走廊进入和室。那里已备好饭菜。我没直接坐下,而是站在沿廊上。雨势差不多稳定下来了,阿雅和喜三郎也随后走了进来。

从前,站在这里马上就能望见大海呐。

从前呀。不知何时开始,林投和椿树都这么茂盛了。

重夫还小的时候,我常在夏天带他跟其他孩子们来这房子呐。

回想起来,仿佛才刚发生:一大早,唤醒孙子和其他年幼的外甥们,大伙成群结队穿过被后方田里露水沾湿的南瓜叶,一直走到海边。经过园圃地、穿出灌木丛后,先是一片白净沙地,然后遍布着洗衣板般不工整但滑溜的岩石。沙滩上随处可见积满海水的浅洼,当悠游其中的海葵、海兔(注3)、寄居蟹、色彩鲜艳的小鱼要随着退潮的水一同归向大海时,我们便赶紧趁短短的机会捕捞;或是毫不在意大好机会流失,尽情戏水玩耍。孩子们虽有意让鱼儿逃回海中,却常未竟全功,半途嬉玩起来,让好几条小生命葬送。被海水冲上岸的绿色、红紫色海草,当中也有能立刻拿来煮味噌汤的材料,一些较机灵的年长女孩便会快速收集起来。随着太阳逐渐东升,海水慢慢退潮,沙滩也越显广大。记不清是何时了,重夫站在一旁默默望着这片情景,带着连我都为之动摇、不似孩子般若有所思的眼神凝视着我,曾这么说:「爷爷,海滩是陆地跟海洋的分界线,连系着两边对吧?」对,我答道。「那,我来保护海滩吧。」他的小脑袋瓜朝水平线方向望去,自言自语似地低声呢喃。那当下,我只觉得:这孩子还真有趣啊……

这么一想,重夫有些异于常人之处。

不知阿雅是否也忆起类似事件,她也开口:

配僻有一次,以为重夫跟大家一起睡午觉了,结果他突然起来,想往外跑的样子。我问他要去哪,他说:「我想去看看水洼里还有没有东西。」还是个小孩的他,就自己快步走到海边去了,害我赶紧叫了其他女仆陪他呐……当时那股顽固劲,好说歹说都不为所动的地方,从小就看得出来了。

水洼——指的是潮水累积在岩石凹洞里,退潮后,在白昼阳光照射下仿佛一锅热水,终至干涸。这时留在其中的小鱼等等,也都晒成鱼干往生了。

那孩子后来还保持清早到海滩玩耍的兴致吗。

是啊,不像其他孩子的兴趣一变再变,他有对相同事物持续关注的习惯。大哥他们早早就把重夫送到本土时,我还有点同情他呢。

重夫上小学前,就寄住在本土朋友家了。

就是看准重夫这种个性,所以我认为他适合念书。

雨云漫布,因此黄昏比平日更早笼罩天空,看似就要披盖大地。西方天空彼端,高挂一道令人不快的红黑色斑点,似乎是从云间细缝落下的夕阳光晕,简直就像天空的内脏,正在那儿俯视大地。

那晚,喜三郎也加入谈话,竭尽所能回想并谈论所有有关重夫和镜原的大小事,包括重夫闯下的荒唐「乱子」,仿佛这么做就能更接近构成巨大全体的某个意志。

翌日,在喜三郎带领之下往镜原前进。

沿着沼泽的步道,在雨季走来相当危险。不知何时有洪水袭来。连我们行走时,小径靠上方侧即有水漫出,毫不停歇地横渡碎石子路,朝下方沼泽流去。往下走,穿出灌木丛不远处,有一条不算大的河川,却可见水雾升起,并发出轰隆巨响,声势威镇四方。实际上,有的水花已化为水蒸气,形成部分云雾了吧。此时雨势已停,天空却被低垂云层笼罩包覆。我和喜三郎匆匆赶路。途中,经过小丛竹林。这时,脑中突然浮现小雅昨晚的话:

小时候,后头不是有一座竹山吗?不过我出嫁前,整片都枯了。那时的事我记得很清楚:长辈们认为不吉利,起了一阵骚动。竹子每几十年会同时开花一次,长笋子时也一起,连枯掉也是同时。光看上面外观,每根竹子都各自不同,其实根部全都连着,它们是一体的喔。满座山头的竹林,是同一个生物。那镜原,也给人这种感觉呐……

接近破晓时分,阿雅暍了点当地蒸馏酒,像是对周遭有所顾忌,叹息似地吐出这段话。

全体,是同一个,生物……

我喃喃自语,背后起了发凉的感觉。

走了将近一小时,四周飘来某种水果的气息。顷刻之间,立刻转为强烈的呛鼻气味。

快到了。闻得到招灵木(注4)的味道了。

招灵木?

是啊,村落入口长了一大片招灵木。

道路在此分为上坡路和下坡路。喜三郎指着上坡路说:

从这里刚始,是通往御岳(注5)的路。

之前我从未听说过此处。御岳是接受众人仰望的场所,但我自己不曾有过攀爬的念头。只知道每隔几年,从事山中工作的人们便会举行一次山神祭典;就因如此,更给我一种印象:那儿不是我该去打扰的领域。然而,如今时代不同了,我知道伐木业者当中,也有些年轻人是打着登山名义上去的。现在重夫也是,我才刚想起,喜三郎偶然之下也说到了这件事。

重夫曾为了大学的植物分布调查登上御岳,您应该知道吧。

是呀。

去年大学放暑假时重夫回岛上来,几乎整个夏天都耗在山上。每当他拖着瘦削身子、只有眼神闪着光采回家时,总是让他母亲跟一班女仆手忙脚乱。

那时,是他第一次见到香也。如您所见,往御岳的路,到途中为止,跟去镜原的路是一样的。

他知道吗。

……知道。回上渊家的途中,他曾绕到我这儿。不过,当时万万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我知道他好像有出入镜原,因为,他不断多次要求我停止伐木。但我也是为了岛上的未来发展才这么做,不能这么简单地说停就停。这件事我跟他谈过了好几次,最后,他低声说:「到头来,一切都是时势所趋呀。」好像理解我的苦衷了。

时势所趋,他是这么说的吗?

我问道,喜三郎点头。

对啊,他说时势所趋。

到上渊家来的那位镜原——德藏先生,也说了这句话。

啊。

喜三郎发出声音,仿佛突然想起某件事。

对了,那时候,重夫的确说过:「就如德藏先生说的时势所趋吗?」

我和喜三郎面面相觎。

那么说,重夫跟德藏先生见过面呐,而且对方还问了他伐木的事。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重夫果真「被利用」了吗。不过,目的为何?

重夫虽然来找我谈过停止伐木的事,却也不到杀气腾腾的地步;德藏先生也是,根据伯父您的说法,他好像已经半放弃了。伐木等等,说不定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理由。在我看来,应该也不是德藏先生向重夫陈情,拜托他叫我停止采伐。

或许吧。但是,重夫带走那个女孩——香也小姐——离开岛上,又是怎么一回事?万一这是镜原人全体的意思呢?

不过——就算如此——理由是什么?

不知道。

招灵木的花香越发妖艳,流水声却逐渐稳静。河幅稍稍变宽,深度似乎也变浅了,接着在树丛彼方画出一道平缓的圆弧,渐次消失在视野中。

镜原到了。

喜三郎停下脚步。一棵不明种类的大树耸立在前,枝干不多,反而长满细小叶子。大树对面,沿路可见一、两间民房。再往深处走,或许能看到更多人家,我下定决心踏步而出。

快走吧。知道德藏先生住哪吧?

是,大约知道。

道路不宽,但和至今走过的山路不同,明显花了更多人力和心血建造而成。然而,房屋四周却丝毫不见生气,连只走路的鸡都看不见,一点都感受不到人类生活在此会有的气息,到处都平静安稳,该怎么形容好呢?就像迷路走进画里一样。

这里一直如此吗?

对喜三郎提问时,我不自觉将音量放低。喜三郎也将身体稍微靠近我,用同样音量回答:

是啊,安静吧?

用「安静」一诃形容未免太单纯,这片寂静难以言喻。踩在脚下的硬实黑土,仿佛在诉说这村子悠长的历史。

德藏先生的家在那里。

喜三郎指着的前方,就在道路呈现T字形的右转后不远处。两根去了树皮的原木代替门柱挺立眼前,以为屋子就在后方,事实上在相当里面的位置。

请等一下,伯父突然走进去,对方也会大吃一惊吧。

说完,喜三郎小跑步过去,望进黑漆漆的泥地房间,向屋内唤人。一会儿,里面似乎走出人影。喜三郎上前谈话。接着转头看我。

「就在那儿。」

他说道,之后,屋里探出一张男人的脸。不会错,是镜原德藏。见到我,德藏先生弯腰行礼,我也赶紧回礼。

「贸然拜访,实在非常抱歉,我想还是非来一趟不可。」我这么说,对方也点了点头。

「不敢当,我也突然冒昧打扰过您。我想您迟早会大驾光临,所以并不意外。想招待您进来喝杯茶,但家里又小又乱,还是先带您看看沼泽吧。就在附近而已。」

说完,他突然开始快步走去。我和喜三郎互望,交换一个同意眼神后,便跟在德藏先生身后走去。

三人肃然沿着一端有小河流过的小径往前走。虽是一次唐突来访,但他那好似等待已久、毫不迟疑地应对,可见德藏先生对我的来访:心中早已有数了吧。

小径一侧是石头造景。看得出年代已久。棱角已无、近趋平滑、大小不一的石头之间,长满苔藓和羊齿。

以前,那些石头造景间也曾有水渗出来过……

德藏先生的目光扫过一旁,喃喃说道。然而,水垢早已干了。

走着走着,前方视野开展,终于来到亮处,明显可以察觉此处有个「沼泽」。此时,视野开展处有个孩子往这里走来,见了德藏先生便默默行礼,他也对那孩子回礼,对方是个女孩。细看她的脸,我忍不住想大叫出声。不会错,不可能弄错,是那位少女。但,真有这种事吗?一定是少女的孙辈或血亲吧?我边想着,仅只是呆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在那里。」

德藏先生开口说话,我将视线拉回。

与其说这是片「沼泽」,不如说是像湿地的地面。地表有多处干涸,甚至可见龟裂部分。当场,我们便看出这变化是最近才发生的,而且如今也处于急速持续变化的状态。我和喜三郎不知该做何反应,只能沉默以对。

「对我们而言,沼泽是母亲,也是生命本身。简单说,我们来自沼泽,而后回归沼泽。」

这话有多少程度是象征性的?或是现实中具体的描述?我试着推敲揣度,却徒劳无功。德藏先生巧妙地堆叠言词,让我把握不住关于这方面的任何话柄。

「都变成这个样子了。为了眼前近利,砍伐存续了几千年,不,甚至更久的森林,连沼泽都干枯了。问题不在单纯只停止森林砍伐就好,而是人心变化,与世间变迁使人心欲望逐渐化为可能。不论人们叫它『开化』或『进步』,这个趋势是无法遏止了吧。」

「但是……」喜三郎开口了。

「至少进步不是坏事。孩子们能受新式教育,视野得以拓展,开拓崭新未来。大人也能靠电力减轻劳动之苦,雇用机会增加了,生活也安定许多,人们有更多选择,走上更加充实的人生。」

德藏先生瞄了喜三郎一眼:

「所以我说,这个趋势停不下了,因为人人都认为这才是该走的路。既然无法阻止的话……」

德藏先生将视线移回沼泽。

「我们只好在这股潮流中寻找栖身之处。您的姓氏『上渊』里头的『上』字,原本写作『神』(注6)。」

闻言,我大吃一惊。这事我最近才刚从老旧笔记中发现,之后又在古文书里找到印证的,

而这是本土称为室町时代时发生的事了。

「您怎么知道的?」

德藏先生眼神向下飘移,未做出正面回答。

「这座岛,原本是一处肯接纳我们这种人的地方。而后在某个时期,你们从本土来到这里,理解我们、守护我们,扮演我们跟外界的缓冲层。你们将这片沼泽环境本身,包括我们在内,视为至高无上的神域。由于以神域守护者自居,你们便名』神渊h。然而,渐渐地,这件事情也失去必要性。我们认为受人崇拜不妥,转而迁徙到比以往更不为人知的地方隐居,也就是这里。于是镜原和神渊日益疏远。不知何时,『神渊』也变成『上渊』了。」

我低声复诵,从家中代代家传的气质而言,确实很有可能。然而,德藏先生怎能解释得如此清楚?这么说或许很失礼,只要是上渊家存有的资料,不可能遗留在镜原家。正感到匪夷所思时,仿佛代我发问似地,喜三郎开口:

「您知道得真详细,就像亲眼看到一样呐。」

语调虽平和,却有质问意味。德藏先生浮起一抹笑容,但什么都没说。我胸中涌起一阵骚动。

「请问,那位女孩是……」

我说到一半便不作声。原本希望德藏先生或喜三郎如果中途接下去说,会比较好,所以才不把话说完,然而,谁都没开口,沉默了好一阵子。于是我继续说下去:

连我都觉得这想法太愚蠢:但我怀疑,她跟我少年时看到的女孩是同一个人。

此时喜三郎脸色大变。

我小时候也看过她……

我俩不禁面面相觎,接着一齐望向德藏先生。德藏先生依旧带着笑意说了:

是啊。我们会「重复」出现。

这个回答让我混乱了。

你们是……

喜三郎哑着嗓子问德藏先生。

所谓的「重复」,是指相似的人不断投胎重生吗。

说什么傻话呀。我在心中不快地啐了一声。这样问,不是给对方解套了吗?还是喜三郎害怕眼前的「东西」并非人类呢?还是他只是讲出一个带有希望的观察推测,冀望对方如此回答呢?

德藏先生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显得有些落寞。

「嗯,你要这么想也行。」

他答得简短。

我感到此时正是厘清谣言真相的最佳时机,却不知如何起头。「听说你们不是从女性的母胎里产出来的?」这么问可以吗?

活到这把岁数,我从未有过诘问这些事的习惯,无法立刻提问,只是徒然凝视着沼泽表面。

这片沼泽的泥土,就是我们的母胎。

德藏先生蹲下身子,将手放入土里。

香也和重夫先生,带着这个到外头的世界了。

我不禁噤声,无言以对。

重夫先生是上渊家直系子弟,所以很能理解我们。

德藏先生淡淡地继续说着。除了不快,我莫名涌起一股强烈焦躁感。

「请问他理解了什么?」

不知不觉中,我竟语带讽刺地反问对方。

「我们想尽量活下去,活到未来的世代。如果能熬过这几十年,或许我们又能回到这里,继续过安稳的日子;也或许行不遖。虽然不知道成或不成,但至少,我们确实把希望寄托在走出外界上头。重夫先生对香也有好感,对他俩来说,离开岛上有双重意义。」

「双重意义?除了你们会活下去,还有其他意义吗?」

「有,建立属于他俩的生活。」

这个微微透露孩子气的奇妙回答,很不可思议地,竟让我有种得到心灵支柱的感觉。「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我不住轻声呢喃。

「不过,你们这些留下的人怎么办?」

喜三郎担忧问道。

「这无须您挂心。」

德藏先生安稳地笑了。

时刻已近黄昏,我们决定先行告退。我嘱咐德藏先生,万一有他俩的消息,定要不加隐瞒通知彼此,随后离开村子。

后来,从重夫那儿只收到一次连络,是生了儿子的通知,但来信并无注明连络地址,连贺礼也无法送出。岛上往后的日子里,有一去世了,村会也禁止了伐木业者进出,来村子的人少了,同时间,出村子到外头谋生的村人日益不断。之后,我曾去过一次镜原,不知是否因单独前往的缘故,完全记不清地点了,总觉得镜原本身已消失,却又认为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无论如何,太多疑问有待厘清。

期盼吾人有生之年能一解镜原之谜,只有一个谜也无妨,必可为后世成就进步基石。

读毕,我不禁叹口气。虽不像读时子阿姨的日记时那般心浮气躁,却有种穿越时空回到不同年代,历经「长途旅行」归来的疲累。从我手中接力过去的风野先生,正在一旁认真阅读。

这么说,那座港口上方望见的是「上渊」直系本家?而昨天那栋废屋是「真柴」家?

时光流逝残酷无情。

心中分不清是感伤抑或哀怜,我茫然眺望大海。

海燕们飞过来盯着我们瞧。对了,不知那些学生的鹈鹕观察进行得如何了。

当我思考这些事时,不知不觉间,风野先生似乎也读完了,在一旁大大叹了口气,仰躺下来。

「读完了?」

「是。」

他奇妙地这样回应,沉默了一阵子,又说:

「……所以,重夫与香也是……」

「我的曾祖父母,对吧。」

没错,我是上渊家和镜原家之间诞生的后裔。我尽情地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终于理解时子阿姨的心境。

「人出生时,若有性生殖不是必要条件,就不是人类了。」

我喃喃自语着,几乎快哭了。风野先生依然无语好一会儿,嘟哝了声「是啊」,接着说道:

「最古老的细菌,或蓝藻(注7)类等生物,都不存有『性』。我常思考最早的性现象的发生情景。首先,系统迥异的细胞之间没有性行为。就像不同种的动物无法生育后代。基本上,必须是彼此相像的同种生物。然而,应该是面对具备某种决定性不同的对象,才会发情。」

「发情」二字,让我忆起昨晚的事,风野先生一定也在想着同样的事吧。昨晚开始,想必他也想了很多。他继续用奇妙的说明口吻讲下去:

「虽然不知道『发情』这个草率鲁莽又具破坏性的冲动是何时萌生的,但最早的性现象或许就接近那样吧。」

我心想:若是为了安慰我才展开这段对话,这也绕太大一圈了吧。我无力地笑笑,然后对他说:

「不过,得有突变在先吧。」

「说的也是。事情虽然发生了,但谁都没见过,到头来都不懂。我觉得率先进行有性生殖的细胞,勇气可嘉:明明在此之前,只是一径不断重复由一分裂为二的过程而已,那当下却想把两个个体合而为一,这是自杀行为。我不是在否定儒教精神,这只能说是过于轻率的暴力冲动。」

「但,说不定那是一场意外。」

「的确,或许单纯只是意外。说不定,是细胞试着以身边材料补充本身欠缺的基质,最后得出这样的结果呐。」

然后,我们都沉默良久。风野先生又说:

「说不定,太古时代生物系的走向与现在完全不同也未可知。比如说某种超乎我们想像的,包含某些精神活动的生殖系统——谁敢保证没有这种东西呢?」

我又大大叹了口气,这实在太广大深奥了;然而,即使再怎么超出理解范围,如果是我在现实上必须生存的世界,就没办法了,我原本就是个非常实际的人。

「『我们现今完全想像不到的生殖系统』,只能这么想了。」

「对,且如果在不牵涉有性生殖的前提下,应该就是一种接近『复制』的行为。」

「所以,胡立欧跟『光彦』都是?我是这样想的。」

「我想是吧,不会错。现在,你认为『光彦』是幼年的胡立欧。我想,这绝对是一种『可变为任何人』的重复过程。」

这时,我想起胡立欧问我「久美,你能确认这个自己就是『自己』吗」当时,那认真的神情。

富士先生再度现身时,我们已压根忘了吃午餐,只是在原地发呆。

「还好吗?你的脚。」

直到富士先生开口之前,风野先生似乎已完全忘了这回事。

「哦哦……」

「我来换个药吧,试着剥下来看看。」

我也去帮忙,把风野先生脚上的手帕解下后,原本应该是白色的湿敷药膏已呈乌黑状。

「哇。」

我不禁轻声惊呼。

「这就叫『排毒』,是好现象。」

「我拿去洗吧。」

我主动问道。

「拜托你了。」

富士先生将手帕递给我。

到河边用河水洗手帕时,我一边无意识望向海面,感觉大海似乎格外向我们接近过来。

待我回扎营地说起这件事时:

「因为今天起两、三天遇到大潮,大家都会来。」

富士先生将趁我去洗手帕时做好的湿敷膏药涂到拧干的手帕上,一边若无其事地回答。

「大家?」

「是啊,跟镜原沼泽有关系的人们。」

我和风野先生对望。

「不过,您说的『大家』……」

「你读过了吧?」

富士先生指着放在一旁的安世文书。

「嗯。」

「里面提到的重夫和香也夫妻,是我父母。」

富士先生静静说道。

「这么说……」

「您果然是」的话才正要出口,我的声音便干哑了,这个人是我祖父。

「我没资格当你祖父。」

富士先生先发制人。风野先生像是代替我开口似地说:

「但是,果真如此的话,不管久美带来的糠床或是沼地的事,您都知道喽?请告诉我们。」

「没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富士先生说了声「好」,接着缓缓道来:

「这岛上的沼泽,由好几种太古时代以来的藻类和酵母所控制,是现在想像不到的种类。后来,它们独自进化出具备灵性精神活动的细胞组织,而且不只一种……每一种都能将同样的细胞无限复元。然而,不懈不改变的时刻终究来临……如你所见,沼泽人在这座岛上的时候,会如从糠床里冒出来一样地从沼地涌出。我的双亲——重夫和香也,在有『御岳』之称的高台草原相遇,他俩想携手共度新生活,于是把沼泽泥土做成糠床带走,大概认为此举或许会带来新的可能性吧?不管会变成何种形式。往后,关于生殖一事,想必他们尝试过各种可能性。我自己是父母间生下的孩子——由于母亲是纯种沼泽人,身为他俩结晶的我,最终尽管增长岁数的方式如此这般异于常人,但也确实在逐渐老化之中。」

我心中曾隐约预先设想过这番叙述,如今听来已不觉惊愕,然而,听到他以淡淡口吻,仿佛朗诵报告般道出,我感到寂静冰凉的现实感从四面八方进逼而来,不禁闭上双眼。

没有人说话。

接下来,该怎么做?

如果这是现实,只能选择接受。这点我心知肚明;亲耳从富士先生口中听到之前,也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是,心中这股奇妙感受又是什么?

啊,我懂了,我想发牢骚,想怪别人。事情怎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这事会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我会生在这样的家庭?总之,我想倾诉一切不合理,想尽情「任性而为」。这是因为,适合发泄的对象——也就是「祖父」——出现了;没错,我想「撒娇」。

察觉后,心情平静下来。我做了个深呼吸,张开眼。然后说:

「刚才您说,适逢大潮,大家都会来,对吧?」

我无法保持平常心跟他说话,因为已清楚知道这个人就是祖父。我压抑内心奇异的动摇,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我们搭的船上,也有那些人吗?」

我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

「是啊。」

富士先生淡淡地答道。

「从前,沼地常有迷路的鹈鹕飞来。只要开口提起鹈鹕,就是沼泽人的证明之一。」

「这么说,那些人……」

「对,那些孩子们。」

我大感意外,无法出声。

「下班船会有更多人来。这么一来,该说是消灭吗——事实上,应该是改变姿态——总之,为了划时代的一件事,大家自然而然集合起来。到头来,沼泽毕竟是一体的呐。」

我对之前富士先生话中含糊不清的「消灭」甚感好奇,但更异常在意他最后说的二体」二字,语气强而有力。

「沼地是一体的?」

「对。从沼地出生的人,大家都有这种感觉。有人虽然不见得生自沼地,但跟沼地相关的人——好比我和那些学生——随着年龄渐长,内心也不安起来。个人记忆日益稀薄,好像被什么其他一体之物吸收似的不安。算了,说起来我们的沼地特性也是半吊子。」

这番话引起我心中深深的共鸣,近来,过去的记忆变得片片断断的,甚至怀疑自己患了少年痴呆。

「不过,您为何说是『划时代的』一件事?虽然文书上提到沼泽逐渐干涸,但看这条河的样子,还没那么严重呀。『划时代的事』指的是?」

「你把鬼牌消灭了。」

富士先生突如其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直觉便明白过来,他指的是卡桑德拉。

「那叫鬼牌呀。」

我慢慢念出这个词的发音。

「我只是图方便才这么说,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词表现它的特质。鬼牌是杀手。只要它有意,可以幻化成能给予对方最严酷打击的样子现身,然后口出致人死地的话语。跟沼地有关的人,只要遇上鬼牌的毒气,就会像开关被关掉一样死去。过去,岛上沼地还具有沼泽原本的机能作用时,被鬼牌缠身会出现脑中风症状。但是,自从两人把沼地泥土做成糠床带出岛外之后,一定出现了什么变化。不知是否因为后代子孙开始心脏不好,死因不再是脑中风,取而代之的是心脏麻痹。我父母、你父母和阿姨都是。对他们而言,这是否就像某种扣下死亡扳机一样的东西?没有人知道。因为那是从每个人所怀抱的深深黑暗之中出现的东西。」

我听着,连点都没点头。富士先生朝我瞄了一眼,继续说:

「那东西虽像鬼牌,却也是维持沼地纯粹性的必要存在。万一有人试图采取威胁沼地存续的动作,就必须淘汰。不,这并非依据某种理由才变成这样,而是经年累月下来,就结果而言自然而然便如此运作了。鬼牌应该在你面前出现过好几次,你却并未受其言语动摇。你内心的沼地性没被启动。」

富士先生的语调渐趋平静,给人意味深刻的感受。

「你不受鬼牌妨碍而采取了行动。而沼泽也把鬼牌消灭了,也就是说,构造也改变了……沼泽在持续改变,这点是确定的。而你便是因此为了追寻现今这片沼泽,也就是糠床的终点,而来到岛上,大趋势的走向已经是如此,总之,这个种族即将消灭。」

「咦?」

「换言之,就是物种的终结,所以大家才会聚集而来。」

我和风野先生都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默默不语。大家——原来如此,所以胡立欧才会对「岛」这字眼出现那些反应呀。这么说,总有一天,胡立欧和「光彦」也会来到此地吧。

我朦胧地想像起「光彦」在这里的生活,有海,也有山,对男孩子来说或许是个不会无聊的天地,说不定对他还不错,他会尽情开辟秘密基地吧?但是……

富士先生对风野先生问道:

「脚,应该好点了吧?」

风野先生吃了一惊,像是突如其来被吓到似地说:

「啊,好得差不多了。」

「请稍微站起来看看。」

风野先生感觉战战兢兢地撑起双手,把身子往前倾,缓缓站了起来。

「啊啊,似乎不要紧了。」

风野先生用明朗的声音说,仿佛松了口气。

「千万不能勉强。不过,走慢点的话,应该勉强可以到达那里。」

「到那里?」

我和风野先生一齐扬起声音问。

「当然,我是说沼地啊。你们要去吧?」

顿时,我和风野先生面面相觑。

「行不通的,这种状况下……」

我慌忙回答。

「……等一下。」

只见风野先生开始小心翼翼踩出脚步,接着甚至能轻轻跳跃。

「真神奇,跟早上完全不一样了,竟然好了这么多呐。」

他语带兴奋地说道:

「已经不要紧了。」

风野先生朝我露出笑脸。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

为什么?有必要这么急着去沼泽吗。如果只是归还糠床,不用勉强,过段时间再动身也无妨吧?于是我问了:

「大潮跟沼地状态有什么关联吗?」

「看到那些孩子了吗?」

他口中的「那些孩子」,我已知道是那些寻找鹈鹕的学生,便答:

「嗯,虽然是远远看见,却看得到他们在对面海岬那一带。」

「看来像在做什么?」

「这个嘛……他们聚在山崖边……」

找鹈鹕的巢吧?这是一定的。不对,等等,不是鹈鹕吗?

「为了因应大潮将至,他们在确认水路的入口。」

「水路?」

「地下水脉的其中一支,是从沼泽底下流向大海的。遇到大潮时,海水会逆流,灌入沼泽。从前,这是定期发生的。但自从沼地起了变化后,海这边的入口,也可以说出口的地方,自然就淤塞了,那些孩子就是想把那儿清干净。不过,要是在昨天清理完毕,时机不大对,所以只做确认。过了今早的满潮时刻,他们应该会正式清理好才对。」

简直像社区大会在祭典前的准备嘛。

「他们怎会知道这些事?」

「没什么,这很简单,是我拜托他们的。归还糠床,得趁大潮之时。」

像要阻止我继续发问「这究竟为什么」似的,富士先生催促道:「出发吧,行李我来拿。」呆呆的我俩只好忐忑不安、紧张不已地跟在富士先生身后走了。

「还好吗?」

我小声问风野先生。外头似乎已弥漫初夏时草丛受阳光照射散发出的热气。

「不要紧了。真不可思议。之前被打得鼻青脸肿那次,要是有这帖膏药就好了。」

风野先生语带遗憾地说。富士先生正在距离我们一公尺的前方快步走着,感觉真奇妙。这个人,是我母亲和时子阿姨、加世子阿姨的父亲。为了稳下情绪,我咳了几声,走近富士先生:

「您为什么离家?」

我的音调不自觉变得低沉吓人,仿佛喃喃自语般问道。富士先生沉默半晌,说:

「当我还待在家里,孩子们——久美小姐的妈妈和阿姨们——还小的时候,鬼牌出现了。我知道那是针对我妻子而来的鬼牌,于是带着它离开家。我对妻子说:我是来自我父母出生的岛上,所以要回到岛上去。之后发生很多事——这些事恕我无法告诉孙辈的你——我益发无法返家,这期间,我听说妻子去世了。到头来,鬼牌依旧是鬼牌,这让我不寒而栗。后来,连鬼牌也消失了。」

「哦哦,或许吧。」

我用充满讽刺的口吻说。这句「恕我无法告诉孙辈的你」令我莫名烦躁,极度不愉快。

「那鬼牌,不知是否想弥补罪过,她在承接糠床的家母面前现身,代替忙碌的母亲养育孩子,也就是说,鬼牌对我十分照顾。」

富士先生——我祖父叹了一口气。

「这叫人情味浓厚吗……」

「可以这么说……」

瞬间,我们心中都涌起一阵奇异感慨。

沿着河流前行,想必这便是那文书中提到的路吧。道路一侧尽被种类繁多的树木所掩盖,不知名的珍奇树木,由地面往上算起约一公尺之处,光滑树干直接形成板根,也就是呈板状平平地往四面八方延伸,像是被优雅地翻过来的窗帘,直接固定在原地。中途还长出多条支柱根穿透大地,看起来神似站立之姿。还有一棵树被粗大藤蔓缠绕,与其说它是藤蔓,不如说是具藤蔓性的树木或许更恰当,粗细约莫人的手臂。那股气势,仿佛下了「要花上长长岁月慢慢勒死你」的决心,还一边嫣然微笑着。然而,缠绕的一方与被缠绕的一方,都已覆上一层富含水气的厚厚青苔。青苔层上,更长了蛇木类的寄生植物……

「好惊人的生命力啊。」

被眼前情景震慑之下,风野先生似乎也有相同感触,他低声叹道,我静静点头。

走过枝干发达、像极了椰子树的蕨丛,再穿越阴暗的常绿阔叶林,逐渐有走入原始森林的气氛了,至少,决不是「来场森林浴」那样轻松愉快的事。蓊郁绿意发出的浓郁气息,仿佛波浪不断不断袭来,像要捕捉我们薄弱的呼吸一般,几乎令我们窒息。此时,在这逼人的绿色气息里,昨天那股不可思议的香气依稀流转在其中。我正感到疑惑,回过头,想对风野先生提起时……

「好像会有水蛭掉下来。」

他不安地率先开口。

「那不要紧的。」

富士先生稍微停住脚步,转身看我们:

「您的脚还好吗?前面有个比较空旷的地方,休息一会儿吧。」

原来如此,再往前走一下就亮了起来,遮蔽头顶上方的枝梢往四周退去,看得见天空,地面也相对较为干燥了。路上几棵倒木,正被苔藓和菌类逐渐分解。我们找了看来坚固的地方坐下。

「终于能喘口气了,好吓人的绿意呐。」

「唔——一年比一年茂密的样子。安世那个年代还有人往来其中,或许没有现在那么夸张吧。」

「如果,这么多种类的树木,全都被外生菌根连系在一起,为了相同目的生存的话,真不得了呐。」

我低声喃喃。风野先生听了之后说:

「这么嘛,我认为不可能。倒是我在想:这些树木到底制造了多少氧气?便深深庆幸自己活在这个时代呢。遥远的往昔太古,叶绿素诞生,接着出现『光合作用』这几乎反转天地的惊人化学反应。对那些长久只靠发酵一途生存至今的生物而言,突如而来的氧气,简直就像杀人武器毒瓦斯呢。它们大概困惑到不行,慌成一团吧?真可怜。」

「你这人真有趣呐。」

富士先生咯咯笑着说。我第一次见到富士先生笑成这样,风野先生也微微笑了:

「是说,永永远远持续以相同方式运作,说不定是件不大舒服的事。」

我不禁也起了逗弄他的兴致:

「人们将这种情形称为『繁荣』,历史就是以此为目标,日积月累至今的。大体上来说,风野先生总是站在反生物的立场。但,这不就是生物的最终目的吗?」

「所以,你已先有身为生物的自觉,告诉自己必须遵守这个定义过活吗?这么做,不就像是被『武士或男子汉就该怎样又怎样』之类那些不容争辩的基本教义派的想法敷衍过去了吗?」

顿时,我忽然摸不着头绪。富士先生伸出援手般说:

「如您所言,假设『应该趋向繁荣』的程式是生物唯一存在的理由,那么应该被视为大前提的原始大气结构失调,这份遗憾便无法计量呐,可说是含恨而死吧。」

风野先生点头称是:

「我越来越觉得酵母可怕,或许也是它的厉害之处吧。它们既能跟受诅咒的氧气共存,一方面又一直保有厌氧的部分呐。简单说,不管有无氧气,它们都能存活。即使未来环境起了大变化,地球上没有了氧气,酵母在全新的环境下也活得下去吧?」

「嗯——的确,如果只以『繁荣』为目的,酵母立下比人类长远得多的展望而生活着,也说不定呐。」

此时,众人必定都在思考糠床和沼地。因为,我们突然陷入一阵沉默。

安世时代时可能有明确道路的地方,如今也已杂草丛生,之后的路程我们依然边艰苦奋战边前进。

「脚怎么样了?」

我不时询问风野先生,但他总是一再回答不要紧,这不像平常的他,也没有叨叨絮絮地补充说明。我暗想:说不定才不是不要紧呢。

四周突然暗下来,雨点也一颗颗滴落,此时富士先生开口了:

「哎呀,不久就会吹起暴风啦,先到那里的洞窟避难吧。」

他如此劝道。

所谓的洞窟,入口也已被灌木杂草覆盖,我们才走进去,便出其不意飞出几只蝙蝠,虽引起众人一阵惊慌,但想到急速加剧的惊人雨势,还是认为避难是此刻的明智之举。

「就快到了。」

富士先生安抚似地说:

「这暴风虽然吹得厉害,但一会儿就会停。」

双眼习惯漆黑的洞内后,我发觉壁上呈现岩石被切割的形状,而且还像壁纸一样,到处散布着羊齿状花纹。

「这到底是……化石吗?」

我仔细端详,风野先生也颇感兴趣似地凑到我身边看。不过,他没说话。此时此景,他竟然一语不发,我越来越担心了。

「这里原本是锰矿的矿床喔。」

「锰?」

「嗯。不管动物或植物都一样,体内皆含有微量的锰。再往前走,应该还能找到黑色块状物吧。那不是羊齿的化石,是软锰矿的结晶。」

「这样啊。」

我暗地吃了一惊。只见一根枝干呈现小小树木的形状,长出枝叶般往外放射,宛如在海水中摇晃似地伸展、扩大。

「是树枝状结晶吗?」

风野先生终于开口。

「是的,没想到竟能长得这么大呐。」

「岩石内层偶尔会出现。不过,这么壮观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矿物结晶的外型长成跟古代植物一模一样,让我感慨万千。

「从前,生物只分为动物和植物。对吧?菌类也被分到植物界了。」

富士先生以这羊齿状结晶为例,开始解说「生物的历史」。当然,我和风野先生都明白这个,富士先生也很清楚这点。他到底想对我们说什么呢?外头雨势猛烈,也听不清他的声音,非得将身子挪近,侧耳倾听不可。

「目前当然有很多说法,总而言之,菌类是独立于植物和动物的一套独立系统。这三种族群的共通祖先,也就是原生生物……」

富士先生指着羊齿状结晶的根部:

「听好,这是连动物都还没出现的时候。按照目前的分类法……动物从此开始……」

他轻轻指了羊齿延伸出的其中一支:

「在这里分为无脊椎动物、脊索动物:脊索动物又分为脊椎动物和原索动物(注8)。再来,脊椎动物又分为鱼类、两栖类、爬虫类、鸟类、哺乳类……」

他指向羊齿的叶片尖端。

「然后,人类就被定位在这里。植物也是,它们从这原生生物演化为绿藻类,如今陆地上的植物群全都是从活在水中的绿藻类演进而来。太古时代的苔藓植物、羊齿植物,再到裸子植物、被子植物……」

富士先生仔细地将分成树枝状的结晶说明过一遍。

「这所有生物,各自都是独立群体,像有一道墙壁将它们分隔开来,成为不与他物混淆的物种。然而,却出现一种完全不适用这套分类的发展,也不知是从哪个阶段开始分化出来的。恐怕是将这套分类法完全虚化,但又奇妙地与之同步的,一种全然不同的发展,完全无视于『墙壁』的存在。」

「您在说沼地吧?」

「对。」

我快晕了。忍不住蹲下身子。墙壁?那就是所谓的秩序吧。这个生物圈是无视于这秩序而成立的吗?

「您是从哪儿听到这些事的?」

「至少我比你们活得久啊。况且,在战前,岛上还没这么萧条的时候,有更多值得调查的人事物。虽然没能见到安世先生,但我见过德藏先生。他当然不具备这些科学用语的知识,但要是少了他,我对沼地也不会产生基本理解。」

「他后来怎么了?」

「消失了,就在我想拜访他第二次时。以前沼地还在时,人即使消失或许还会再生就是了。在那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

洞内只有雨声回荡着,我们好一阵子都没开口。

富士先生突然刻意咳了几声:

「所以,你也吃下那个糠床的渍菜啦。」

他不经意地问风野先生。

「是啊,时子小姐分给我的。」

听到「时子」这个名字,富士先生又沉默片刻。在他心中,「死亡」这个概念是什么样的呢?我顿时感到不可思议。就算死了,也会再度从糠床里冒出来,是这样吗?但是,如他所言,正如同离开岛上的两夫妻之间有了他,糠床本身也进行了沼泽时代无法想像的「挑战所有关于生殖的可能性」,所以他应该明白,时子阿姨和我父母的「死」,毫无疑问地是一种「丧失」吧。然而,即使如此,我还是完全推测不出,富士先生心中究竟如何理解「死亡」。

「话说回来,用那种米糠渍床做出来的渍菜还真诡异,一般人不会想吃吧。」

富士先生忽然换上一副一般逻辑的神情,开口说道。瞧他说得事不关己,算了,这见解也没有错。

「不过,我就是吃了。要问为什么,因为当初吃它的时候,并不知道这糠床的来龙去脉呀。」

我心想:这是当然的。风野先生也一脸不知这个话题会往哪里发展的表情,无言望向富士先生。

「这叫带菌体吧,你最好假设,体内已潜入类似内生菌(注9)的东西了。」

富士先生静静说道。四周唯有雨声回响。

过了一会儿,风野先生放低声音,缓缓开口:

「您是说,我已经是为了维持糠床的存续而行动的了?」

我大吃一惊,忍不住望向风野先生。风野先生竟使用了男性的第一人称来称呼自己!但当事人似乎并未察觉此事。富士先生说:

「拿某种寄生在昆虫身上的细菌来说好了,有一种属于立克次体的渥巴赫氏菌,它们借由宿主的卵垂直感染给子代。所以,为了繁衍后代,宿主必须是雌性才行。它们需要宿主为自己生下卵。如果鼠妇之类的动物感染了渥巴赫氏菌,生下的卵孵化的下一代也全是雌性。万一不幸潜入雄性宿主的渥巴赫氏菌该怎么办呢?这只雄性宿主,如果与未感染的雌性个体有了生殖活动,细胞质无法调和,产出的卵全都不会孵化,然后死亡。这是为了减少未感染的雌性鼠妇产下后代的机率。」

「也就是说,寄生者甚至能决定宿主的性别和生殖方式。」

「对。不仅限于生殖方式,看看所有的寄生者和宿主——比方被流行感冒病毒感染的人,行动也被病毒控制了。病毒使宿主打喷嚏,使自己更加繁衍众多。这种例子比比皆是。」

「这么说,所谓『个体』就是自己的行动全都由自身意志决定——这种想法本身就相当可疑喽?」

风野先生语气平静,连一丁点自嘲意味都没有。接着又说:

「我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关于一切思想、宗教或国家教育体系,控制、夺取自我主体的可能性。说得更简单一些,就叫洗脑,或说我们早已被控制、被夺取的可能性。如果『自由意志』是不存在的幻想,至少,我们自己可以决定,自己的这『某物』即使被夺取也无所谓,这决定,便是最后仅存的『自由意志』吧?不是吗?」

我紧张地屏气凝神,注视着风野先生,感觉风野先生越来越不像平常的他。

「我想,这是如何界定『自我』的问题。」

富士先生说,语气仿佛已思考这问题多年。

「如果我们想:像这样被寄生——无论是象征性的也好,精神面的也好,肉体面的也好——身上背负着好几重他者,自己的身体不再仅属于自己一个人的问题,在这样的状态下,一切或许会慢慢地合而为一,你怎么看?」

「这我没办法。」

风野先生当场发出惨叫般的喊声。

假设风野先生体内有了类似内生菌的东西,那我的身体里有什么?糠床性?酵母菌?总觉得酵母菌落脚在此的可能性很高。进入人体的酵母菌,比比皆是,十分普遍,但但我的问题远比风野先生来得深吧。

我体内的东西是……

我实在不大愿意去想。

雨势很快便停了,就跟来时一样又急又快。水带给这片原生林的影响力,如非身在其中,实在难以说明。走出洞穴,周遭一片寂静,只充满某种阵阵诉说喜悦的震动。触目所及的一切,似乎都比之前更加倍光彩鲜艳。突然间,我注意到空气中漂荡着一股浓郁香气。

「这个味道是……」

「招灵木的花。安世在文书中提过。沼地快到了。」

不对,不是这个香味;从昨天开始就不时窜入鼻中的味道,对了,那香味到底是什么呢?

「不是这个味道吧。」

风野先生也察觉了。

「昨天开始——尤其是夜里,飘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富士先生回头笑了笑。

「我不清楚。不过,可能是花粉的气味。」

「花粉?」

「是啊,很久以前的……差不多也该飘过来了……」

语焉不详。风野先生似乎想展现博学多闻的一面,又开始说起题外话。

「据说还不会开花的太古植物就已经具备所谓花粉的香味了喔,为引诱昆虫传粉,这是必要的。所谓植物啊……战略性之强真令人不可置信……」

「入夜以后,气味会更强烈吗?」

「依植物种类,似乎有不同时间带……」

隐藏在羊齿植物下的水道,忽然从四面八方的斜面涌现,它的声响划破寂静。尽管凹凸不平却还算光滑的石头,似乎已失去铺设路面的作用,经过雨水濡湿,显得乌黑黝亮。

「啊。」

风野先生停下脚步。接着,他茫然说道:

「刚才,小保和绫乃一起走过去了。」

又是天外飞来一笔。但我还是忍不住往风野先生那儿看了一眼,的确,好像有什么走过似的迹象,真叫人心里发毛。地上正好有一道明显有过动静的痕迹,像是他们爬行过后留下的某种黏着物质。

「您说,走过去了……站着走?」

我半信半疑,半是开玩笑地问道。

「简单说,他们再度结合,融为一体,变得相当大……然后以肉眼能辨识的速度移动。刚才看得太入神,不知不觉就跟丢了……」

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不会错。

「沼泽到了。」

富士先生说。

与其说是沼泽,倒不如说是露出一大片红褐色泥土的巨大洼地。侧面有许多苦槠属(注10)植物,像是长在悬崖上的植物一般朝上方伸展。底部有一面布满白色线状物干燥后残留的痕迹。然而,那里却看不出新植物生长的迹象。

「它们,都死了吗——我是说植物。」

「说不定死了,也或许是活动停止状态,思,就像种子保存在干燥场所之类的某种冬眠状态也说不定。总之还不能断定。」

「这,就是沼泽?要把糠床归还到,这里?」

我不禁脱口而出,像个小孩对着父母——祖父母发问的口气。

「不是现在。潮水马上要淹到这里了,从那条水路过来,到时才归还。你要加油点还回去喔。」

富士先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微微一笑。我突然不安起来。慌张之下,问了一件百思不解的事:

「您为什么自称『富士先生』呢?照理说,应该跟我同姓『上渊』吧。」

富士先生稍微错开视线,继续笑着说:

「你还小的时候,我曾去见过你。你问我是谁,我说『我是爷爷喔』,结果你反问『你是富土山?』(注11)所以我就回答你说『是呀,我就是富士山』了。」

想不起来。但是,依稀记得好像有这么一个人。话说回来,这话不是会在无意间动摇我的情感吗?我拼了命压抑这股波动,现在没空闲沉浸在这样的感伤之中。

「这么说,现在只能等待潮水涨到这里了吧?风野先生的脚伤也还没好,我们得找个能坐下来等的地方。」

富士先生闻言大笑:

「你啊,真是那个家里从没出现过的类型呢。」

他说道。风野先生听了突然开口:

「啊。」

话才刚要出口,又立刻沉默下来,陷入思考。我接着说:

「我想把行李放在那里。」

我指着一个稍高起呈高台状,能俯瞰洼地全景的地方。下大雨时虽不牢靠,但附近有大树,而且,至少还有一个帐棚,明亮点的地方总是比较好吧。

「思,还不坏呀。从那后面走下去有泉水,汲水也方便。」

富士先生答道,我们便开始帮忙搬运行李。之后,三人终于坐定。

「那么,我还得准备不少东西,必须回港口一趟。为了在此迎接最后一刻,大家都回来了。要把这里——」

富士先生指着周边大范围一带说:

「变成人能住下的地方……」

是洋溢着希望,或是并非如此呢?富士先生这番话,听来既不高昂也不悲壮(我猛然想起,这两个形容词很相似)。宛如只是再度把早已设定好的计划做个概要说明一样,口气平淡无奇。

「最后一刻吗,不过……」

「沼地不能再循以往的方式进行生殖,身为这个种类的最后一批人,他们将在这里平静地消失。」

富士先生像是面对愚钝学生亲切说明的老师一般,再次为我解释。我想起胡立欧和「光彦」,胸中一阵痛。但是,「平静地」消失——确实是一句相当符合他俩的用语。富士先生接着说:

「你刚才说……」

他转向风野先生。

「无法想像一切合一,对吧?」

「是啊。」

风野先生答得果断。

「这样吧,何不换个角度,试着这样想想看?」

富士先生慎选着遣词用字,缓缓说道:

「世界最初起源于一个细胞。这细胞有个梦想,希望自己能,持续存在』、直到永远。它一直怀抱着这个梦。后来,以这个细胞为起点,像软锰结晶一样扩展成羊齿状分枝的一切生物系统。而一切物种,都在努力实现这个母细胞的梦想。到头来,连世上发生的所有冲突争端、互相残杀,都只是希望让母细胞能多存活一刻也好,才共同造成的结果。所以不只是单纯的弱肉强食。对所有物种而言,在彼此竞争的表象下,其实都是为了让某人生存下去——即使『某人』是酵母菌之类的东西也好。生物的目标不在演化,只是想让这细胞的遗传基因活下去罢了。」

面对这番壮阔言论,我俩只能无言以对。我简直要脱口而出,这是诡辩!此时,却隐约有个声音叫我稍安勿躁。

注1:德川幕府曾下令禁止基督教信仰,日本却仍有许多教徒隐藏身分偷偷信仰。

注2:日本阴阳道相信,为了避免去到不该去的方位或避免灾祸,在凶日、或接触到恶梦等污秽时,在一定期间要清净身体留在家中,斋戒也算在此范围。

注3:日名为「雨虎」或「雨降」,后鳃亚网无盾目(Anaspidea)海兔科(Aplysiidae)软体动物的统称,居住在潮间带与亚潮缈海域。在日本可狭义指「黑斑海兔」(Aplysia kurodai)。

注4:Michelia compressa(Maxim.)Sargent,招灵木为日名,中文名乌心石,又名台湾含笑、扁玉兰等,木兰科(Magnoliaceae)大乔木,树高可达二十至三十公尺,树皮有斑纹,单叶互生,叶薄革质或革质,披针形至长椭圆形,表面光滑深绿色,背面略带粉白。花单一腋生,花瓣与花萼不分,统称花被片,约九至十二故,淡黄白色,春季开花。日本传说天钿女神跳舞将天照大神引出天之岩户时手即执此木,常作为供神用。

注5:普遍存于日本各村落的圣地,是神灵的居所及祭祀中心。注6:编注「上渊」读作Kami-huchi,日文中「神」也读作Kami。注7:Cyanobaueria,又称蓝细菌、蓝绿菌、蓝菌或蓝绿藻,或称蓝菌门,包括发菜、螺旋藻等生物。传统上归于藻类,但近期发现因为没有细胞核等,与细菌非常接近,现已被归入细菌类,是最早的光合放氧生物。

注8:Protochordates,头索动物亚门与尾索动物亚门合称原索动物,头索动物亚门皆是温带或热带沿海产体型小的动物,尾索动物亚门则皆为海产。

注9:Endophyres,指在其生活史的一定或全部阶段生活于健康植物的各种组织和器官细胞间隙或细胞内的细菌。

注10:Castanopsis又称栲属,为山毛榉科(Fagaceae),日本称为椎木类。

注11:日文中「爷爷」(じいさん;Jii-san)、「富士山」(ふじさん;Huji-san)、「富士先生」(ふじさん;Huji-san)发音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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