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夏听见下雨的声音,躺在床上清醒过来。
左手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立刻握住靠立在床边的日本刀。沙夏感受著那份坚硬与重量,一边想像躺在刀鞘里的利刃,一边从床上起身。
时间应该已经很晚了,耳边只有雨声传来,感觉不到丝毫人气。
「……真是令人讨厌的夜晚呢。」
沙夏很后悔醒过来,同时伸出手指向上擦拭倒在床边的魔光球。那颗拳头大的魔光球是如今已灭国的固力果国产高档货,用来充当酒槽区外的公寓单人房的照明设备绰绰有余。
这是一栋石造平房公寓,是年代久远的老房子。话虽如此,既然是从很久以前就存在至今,可想而知,建筑本身坚固又耐火。
对于以时尚男神闻名的沙夏来说,这间房间的风格有些粗犷,不过他满喜欢的。因为优点在于每间房都设有浴室和厕所。这部分也让沙夏感到很高兴……应该说「得救了」。
尽管这里位于利口镇核心地带「酒槽」的外围,而且房租偏高,但扣掉这几点不谈的话,沙夏觉得这栋房子不错。居住起来令人非常安心。
事实上,出身利口镇,属于本镇实质领导人的议长麦多拉也是这栋平房的房客之一。意思就是说,这里存在当地人特别选择居住的价值。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房子……也挡不住雨水带来的沉重压力。
沙夏用发簪盘起色泽接近白色的金发,肩颈缠上带有异国情调的围巾,并将日本刀佩上腰间,然后逃也似的离开房间。
他撑著伞走在雨中。正如同在室内感受到的一样,街上万籁俱寂。
对于前往荒野的旅人来说,阳光多么有帮助,而黑夜有多么危险,这个问题连想都不用想。因此,旅人会在太阳升起的同时启程,镇民们也会配合那些人的作息起床做生意。换句话说,利口镇的早晨来得早,相对也更早入夜。
沙夏走在杳无人烟的路边,一边因夜雨的冰寒而发颤,一边加快步伐。
彷佛是要寻求光亮与人的气息一般,沙夏推开了……俗美亭的店门。
装在木头门上的铃铛响起,宣告客人到来。吃饭场所很喜欢装设的黄色魔光球溢出柔光笼罩沙夏。
「……欢迎光临。」
虽说是大众酒馆,但现在早已是日期转换的时间,店里没有多少客人。应该说,沙夏甚至不确定店里是否还在营业。
隶属魔导士公会的三位老爷爷坐在桌位上,人人单手握著酒瓶,感情很好地发出鼾声,除此之外,店里就只剩下身材壮硕得像个食人魔,正坐在吧台里喝酒的老板格雷恩。硬要说的话,还要算上坐在他对面,正趴在吧台上打鼾的莫尔特,但沙夏不晓得该不该把他视为客人。
莫尔特这个男人就算没钱也会来俗美亭露脸。总而言之,他大概是冲著格雷恩在快要打烊前会喝酒,所以打算过来分一杯羹吧。
「还在营业吗?」
「还没……打烊。坐吧……要喝什么?」
他讲话断断续续,听起来爱理不理的。这只是因为格雷恩是在语言不同的遥远国度出生,所以依然习惯这样说话,并不是心情不好。
沙夏在隔了醉倒在吧台角落的莫尔特几个位置的座位坐下。
「这个嘛……随便来点酒,要稍微烈一点的。」
这间店只有招牌女店员库菈兹在店里时,才能喝到调酒。当夜深到某个时候,库菈兹也会随著客人一同离开店里。在那之后,就只剩下格雷恩独自顾店,所以不点麻烦的东西是熟客的礼貌。在这种时候,交给老板帮你选择就行了。
格雷恩想了几秒钟之后,从设置在吧台下方的制冰魔导具里取出圆冰块,接著放入玻璃杯,再将大酒瓶里的液体倒进杯中。
「这是……还不错……的酒。」
透明的球状冰块在斟满玻璃杯的透明液体中打转。
尽管他没说那是什么酒,只是立刻拿出放在手边的酒罢了,但格雷恩不是会在这种时候开玩笑的男人。沙夏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口酒。
有点陌生的味道……是地瓜烧酒啊。气味几乎就在酒碰触到嘴唇的同时贯穿鼻腔,沙夏这才察觉。浓烈的酒味袭来。异常强烈的酒精味从鼻子窜出来。三十……不,应该超过四十度。这酒比想像中还要烈。
格雷恩自己是纯饮,却刻意帮沙夏加了冰块,这或许是属于他的体贴。事实上,沙夏平常根本不会点这种度数的酒来喝。
格雷恩仰头喝下自己那杯液体。大玻璃杯里装著一定分量的液体……但他却是一口饮尽。虽然液体呈现透明状,但那应该不是水吧。
沙夏总算明白印象中酒量不差的莫尔特醉倒的原因了。若是陪格雷恩一起喝这种度数的酒,大概撑不到三杯吧。
格雷恩让酒液在口腔里打转,同时鼻子缓缓吸气、吐出。接著再次吸气……带著恍惚的表情饮尽嘴里的酒之后,深深吐出一口气。
「……要不要……吃些什么?」
「随便来点不输这玩意儿的东西吧。嗯……鱼肉之类的就行了。」
格雷恩在玻璃杯里倒满水来充当酒后水,再摆到沙夏面前,然后单手拿著酒瓶走进里面的厨房。他大概是打算边喝酒边做菜吧。
「毕竟是雨夜,何况又快要打烊了,实在没得抱怨啊。」
沙夏轻笑一声,同时将玻璃杯凑近嘴边……结果差点呛到。
他不知不觉就像平常一样耍帅,以为是在喝调酒一样放开来喝。
沙夏再次确认周围只有醉倒的男人和老爷爷,这才松了一口气,用纤细的指尖转动玻璃杯里的冰块。他决定等冰块稍微融化之后,再小口啜饮。
度数接近威士忌亦或在其之上,味道也豪不逊色。尽管气味独特,却蕴藏一股柔和的香气和大概源自地瓜的甘甜,用舌头和鼻子探索其中的滋味意外有趣。话虽如此,烧酒因加入冰块而突然开始变凉,感觉气味和酒精的烈劲等,就连味道的深度也变得温和起来。
这么说来——沙夏用双手包著透明的液体,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听说好的烧酒只要适当加热之后,就能逼出原有的醍醐味。如果只是加热的话,或许能拜托格雷恩。喝完这杯之后,自己要是还能喝得下去,应该可以试著拜托他一下吧。
透明的液体、透明的圆冰块各自在透明的玻璃杯中摇晃、跳舞。
沙夏双肘撑在吧台上,双手指尖支撑著玻璃杯,暂时欣赏著手中的美景。
耳边听不见雨声。唯独传来老爷爷和莫尔特的鼾声。
过来俗美亭真是太好了——沙夏如此心想。
雨夜对孤单的人来说稍显沉重。烈酒和身旁有人在的安心感令人感激。
沙夏来回喝了好几口烧酒和酒后水,就在酒味转为柔和,开始变得容易入口时……俗美亭的店门被人粗暴地推开了。
「还没关门吧!借我躲一……啊,真是够了!」
一头彷佛烈火燃烧般的红色长发被雨淋湿,身体娇小的女人朝店外望了一眼之后,急忙走进店内。此人正是葛娜。她似乎跟沙夏他们属于不同人种,虽然乍看之下相差无几,但年约二十岁的她身高怎么看都像个小孩。然而,身材曲线完全就是个成年人……总之,模样单纯就像是个身体缩小的成年女性。
此外,尽管能够一手掌握,却有著在身体比例上显得相当雄伟的紧实胸部,以及挺翘的诱人臀部曲线,不晓得是因为人种不同的关系,还是单纯因为她是个有魅力的女性。
无论如何,她那像少女般娇小却发育成熟的身体,还有像大姊头般的爽快性格深受镇民们喜爱。
葛娜一边警戒著店外的风吹草动,一边从老爷爷们那桌拿起一瓶酒,接著仰头猛灌。就在她喉咙发出咕噜声的同时,门口的铃铛大声响起,三名男子直闯入店内。
「葛娜,你难道想逃跑吗?这跟当初说好的不一样吧?」
对方是两名腰间佩挂著大刀,外表一看就很凶暴的健壮男子,以及一名看似有钱人的矮子男。矮子男眯著眼睛泛起奸笑,长相虽然不算丑,不过沙夏觉得他的表情隐约流露出一股下流感。
从他穿著一身阔气服装来看,应该是富裕商人带著两名保镳吧。
「说好的?哼,那是趁我喝醉时签订的协议吧!根本不具法律效力!希欧吉,不然我们法庭见啊!」
葛娜口气强硬地说道,再次拿起酒瓶猛灌了一口。对此,名叫希欧吉的男子和两名保镳一齐笑出声来,从怀里拿出了某种文件。
「这张是官方开出的借据。上头还有三名利口镇执政议员的签名。另外,当然也有葛娜你的签名和指印……啊,应该说是你的掌印才对。总之,在手续上完全没问题。」
沙夏斜眼瞄过去,借据上确实写有城镇议员歪七扭八的联名签字,而且盖上了指印。上头还有葛娜的名字,以及看似拍打出来的红色鲜明小掌印。
葛娜打了声酒嗝,以手背擦拭从嘴角淌下的酒液,同时皱紧眉头。或许是因为葛娜是适合展现出坚强表情的女性,所以当她露出那种表情时,模样看起来显得十分柔弱。
虽然沙夏有考虑是否要介入此事,只是在还没了解状况之前,没办法随意展开行动。毕竟也有可能单纯是葛娜不对。柔弱女子未必总是后害者。沙夏虽然很讨厌欺凌柔弱妇孺的人,可是也不喜欢利用女性身分当藉口的人。
「葛娜,你确实跟我签订了契约喔……要当我的女人。时间是一年。」
「那种荒谬的要求怎么可能算数!那间赌场的庄家们绝对不可能——」
「那是在正常情况下。不过,葛娜,这份契约是你自己提出来的,所以他们会『承认』的。你当时就是用那对令人分不清大小,但却著实诱人的胸部挤压著我的手臂,开口向我要钱……『借我钱』——你是这么说的。你还说可以拿自己的身体做担保。为求慎重起见,我今天早上去找那些人确认过了,他们说既然如此,那就没办法了,已经承认了这张借据的效力。」
「不可能!真、真要说起来,我已经还钱了吧!」
「我刚才也说了,你的钱不够付利息。这张借据上头注明,如果没有在期限内偿还包含利息在内的金额,就必须支付担保品。你只偿还了欠款和『部分』利息罢了。你被祭典的气氛冲昏头,所以太大意了。你就赔上身体作为愚蠢的代价吧……不要怕,我不会做坏事的。在这一年内,我只会好好享用你那具紧实、娇小,感觉很好抱的肉体而已。」
希欧吉加深了笑容。那是一张猥琐的脸。
「哎呀,真是等了好长一段时间。葛娜,自从我来到这座城镇,在看见你之后,我就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机会喔。真想不到你竟然会沉溺在自己不熟悉的赌博中,而且那么刚好跑来找我借钱,想必是那位听说从地下出土的虾子女神在保佑我吧,真走运,我的运气真好。呵呵。」
女神?——沙夏一瞬间感到疑问,看到借据上的开立日期,这才领悟到那大概是指目前称霸下水道的艾碧萨,她总算渐渐看清整件事情的全貌。
在镇上传统的男祭之夜上,好汉们睽违已久地抵达神殿最深层,成功献上了祈祷……应该说,由于好汉们把身为祈祷对象的女神给带了回来,当天晚上,全镇笼罩著一股异常热闹的气氛。
人们整晚畅谈此事,美酒一杯接著一杯喝……也有人会待在开到天亮的赌场里,透过撒钱来发泄那份狂热。
那时会出现许多输钱输到脱裤子的人……沙夏也听说过这件事。
在祭典的热闹气氛感染下,不懂赌博策略的新手不小心踏进赌场,虽说这种事也莫可奈何,但不懂得见好就收的话,那只能说是自作自受了。
因为庄家和赌徒都等著痛宰那些乐昏头的菜鸟,所以结果自然会是如此。葛娜大概也是那些被开宰的肥羊之一吧。
话虽如此——沙夏心想。以那个名叫吉恩的男人为代表,这座镇上的地痞流氓们应该不会使用那么恶劣的手段才对。让客人赢得刚刚好,输得也刚刚好。令人汗湿手心的胜负,感受著紧张、期待和兴奋,以及胜利的快感,给予客人这种赌博的乐趣,最后一下子打败客人,收下钱财当作报酬。视情况不同,有时最后还会让客人赢一次,送上胜利的余韵当作临别礼物。
那些人真的会理会一个身上输个精光,不惜借钱也不肯罢休的菜鸟吗?毕竟当时处于祭典这种特殊时期,有可能只是因为客人太多,所以那些老庄家才没注意到葛娜吧。可是就算是这样……
沙夏总觉得不太对劲。不晓得是因为希欧吉那张脸令人讨厌,还是……
无论如何,主动开口借钱的葛娜,也有签署正式的借据,既然她没有还清债务……沙夏就不能介入两人之间的问题。再怎么说,帮人倒债也不好。
「你、你太狡猾了!我当时不是大赢了一笔,之后很快就把借来的钱还给你了吗!利息也是按照你说的金额……」
「正是如此。在你赢到有机会还债的时候,我有告诉你『当时』包含利息在内的总欠款金额,并且请你偿还欠款……然而,你是在过了六个小时之后的早上才还钱……这六个小时的利息,你未能在期限到期前还清。所以……」
这时,葛娜从怀里掏出钱包,一把砸向了希欧吉。然而,其中一名保镳反应迅速地拔出大刀,在半空中将钱包一刀两断。变成两半的纸钞和硬币洒落满地。
「借据上注明必须在期限到达前还债喔。最后期限是昨天,也就是两个小时之前,如果你在那个时候还钱,那事情还好说,事到如今,你就算还钱也来不及了……呵呵呵呵♪~~哎呀,这笔『钱』花得还满值得的。」
葛娜脸色苍白地张望四周,目光接著落到沙夏身上。然而,眼见沙夏在这种情况下,依然神情淡漠地坐在吧台边,葛娜明白不能指望他出手相救了,于是那双红眸又迅速转移到醉得不省人事的莫尔特身上。葛娜走近醉倒在吧台角落的莫尔特身边,接著使劲拍打他的脑袋,抓著他的肩膀不停摇晃。
「莫尔特,快起来!我正处在危机关头啦!」
「嗯~~……乳头?可以含吗?」
「去死吧!」
葛娜用膝盖顶撞莫尔特的额头,又让他趴回到吧台桌上。
他受到的待遇真惨。
「够了吧,我也有预定的行程。在开始今天的工作之前,葛娜,我想先跟你温存一下……过来,别耍任性了……」
希欧吉把手伸向葛娜,只见葛娜后腰紧靠著吧台,身体因恐惧而更往后仰。希欧吉那只看起来没拿过比笔更重之物的手,抚摸著葛娜的肩膀,再一路朝胸口摸索下去。
葛娜带著苍白的脸色,用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眸望向沙夏。
她在求救。然而,就算自己展开行动,事情就能获得解决吗……
「呜……」
葛娜那圆球般的胸部被一把抓住,令她不禁发出呻吟。
沙夏将稍大口的地瓜烧酒含在嘴里,让酒在口腔里打转。他用鼻子深呼吸,同时用嗅觉和味觉享受这股风味……最后燃烧鼻腔深处和喉咙。强烈的酒精度数刺激肚子和脑袋。
沙夏沉浸在那股刺激感当中,开口说:
「这位叫什么希欧吉来著的,不要太过分了。」
听到这句话,希欧吉收起笑意,那对浑浊的眼睛望向沙夏。
其中一名保镳作势展开动作,却被希欧吉举手制止了。
「……你有什么事吗?啊,莫非是觉得眼馋?过来,去我下榻的旅店再继续吧。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
希欧吉彷佛表示「我请客」般拿出几张纸钞准备放到吧台上。
沙夏一把抓住那只手,脸凑近到鼻头几乎相触的距离瞪视对方。
两名保镳见状,在沙夏面前拔出刀子,但他毫不在意。
沙夏朝对方嘴里喷吐带著酒气的话语: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指你的手段啦……虽然我只稍微听到一些内容,但你实在有些骯脏。」
因为希欧吉表情惊讶地冒冷汗,于是沙夏又补充了一句:「放心吧,我说的骯脏不是指你的长相。」
「你刚才提到有机会还债的时候,也就是指葛娜小姐在赌桌上乘胜追击的时候吧。站在客观的立场上,感觉你像是刻意挑那个时间点提醒她……事实上,人在手气正旺的时候,很难做到还钱这件事。另外,在还钱的时候,既然钱不够的话,你当下就应该告知吧。何况从祭典结束到现在……你刚才说昨天是吧?直到期限到期为止的这段时间内,你一次也没催促她还钱,反而在日期跨越后,马上跑来回收担保品,这种做法实在是……你说呢?」
希欧吉甩开沙夏的手且拉开距离。保镳也跟著后退。
「你这种说法……简直像在说我设计了葛娜似的。」
「我没有那样讲。我只是说你的手段有些骯脏而已。虽然你提到有议员的联名签字,但当天是男祭,每个人都狂喝到酩酊大醉。醉鬼的签名还有指印究竟存在多少可靠性,我对此感到有些怀疑。话虽如此,葛娜没有向你索取收据之类的证明,这部分也算是她的疏忽。双方都有错……两位去向义警团或是在借据上署名的议员说清楚状况,重新确认借据的可信度之后,再寻求人道的解决方案不是比较好吗?」
沙夏简直就像宣读判决的法官一样,声音清楚且强而有力地说道。
沙夏开始觉得酒劲上来了。他平常分明会刻意尽量不用这种讲话方式的才是……
尽管沙夏这番相当坦荡磊落的话语让希欧吉一时心生胆怯,但他脸上很快又泛起笑意。
「哦~~这位俊美的男剑士,有必要说成这样吗?没错……这么说来,当时在借据上署名的议员确实喝得有点醉,我也不能否认自己的疏失。不过,她在这方面也要负责,何况话又说回来,整件事的开端都始于这个愚蠢到赌昏头的女人……既然如此,这件事究竟该怎么解决呢?葛娜,我们不如来玩场游戏,藉此分清楚谁是谁非,你觉得这个办法如何?」
「我为什么要陪你玩游戏!我要按照沙夏所说的……那个……寻求人道的解决——」
「哎呀,赌博赌到自我毁灭,为此利用身为女人的武器诱使他人借钱,最后竟然还毁约,这究竟是人道在哪里!你讲话还真有趣呢。倘若镇上跟你熟识的那些人知道了这件事,应该会对你感到很失望吧……那个名叫葛娜的女人,明明被人称作大姊头、大姊之类的,没想到骨子里却是个没出息的小人——大家肯定会这么想吧。毕竟双方都有错,所以我试图透过一场小游戏来做个了断,但这个女人连这个提议不敢接受。」
拙劣的挑衅——沙夏虽然这么想,但葛娜似乎不这么认为。
她一口气灌完拿在手上的酒,接著那双气焰高涨的红眸望向希欧吉。
「……我明白了。你的挑衅……我接下了。谁怕谁。不过,那必须是有明确规则的游戏。如果我赢了,永远不准再让我看见你那张恶心的脸。」
对于葛娜来说,被镇上的人们称作大姊或许是件格外重要的事。
千里迢迢从远方来到这片土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往往容易被人当作少女看待,如果不具备相当程度的气魄,恐怕很难独自一人生活下去吧。
这时,她展现出与生俱来的豪爽性格,因而受到众人欢迎,那些比自己高大的男人们自然不用说,就连年长者们也会称呼她一声大姊……她在这座镇上的角色定位,对她来说或许有著特殊的价值。
沙夏思考到这里时,心中想阻止的念头变得薄弱。一件事情重不重要,不是由旁人,而是由当事人来决定……然而……
「好吧。要不我也把你偿还的欠款和利息全额奉还给你吧。」
话说完,保镳拿出一个装得鼓鼓的皮袋放到吧台上。
「……这位叫什么希欧吉来著的,你还真是大方呢。」
「身为一个高利贷,最重要的就是信用还有脑筋要动得快。既然她豁出了一切,按照规矩,我也必须赌上同等价值的东西奉陪吧。」
话说完,希欧吉从葛娜掉在店内角落的钱包里掏出一枚硬币。那是罗第国面额最大的硬币。一面刻著夏洛特王妃的侧脸,另一面则刻著被视为罗第国护国神兽,传说中的幻兽寇尔拉的头像。
「就用掷硬币来决胜负吧。我们来猜正反面,如果我输了,我会把钱留在吧台上,就此离开;如果你输了,就要请你献身给我。证人是这位美男子……你没意见吧?」
似乎没有「拒绝」或「阻止」这两种选项。沙夏只能点头同意。
「等一下。我来掷硬币。我曾听说,如果是让手法高明的魔术师或赌徒来掷硬币,就能在接住的瞬间控制硬币的正反面。」
「那我也同样不能接受。葛娜,你觉得我能相信赌上自己身体的你吗?就连这位美男子的立场也是偏向你那边……对了,不如这样吧。我不接住硬币,就让硬币掉落地板。如此一来,就没办法控制硬币的正反面了。」
葛娜带著锐利的目光,点头表示同意。这女人或许天生就是个赌徒。
在沙夏的记忆中,自己过去跟她没有太多接触,但她平时应该是个更豪气,眼神更从容的女人才对。这就跟个头娇小,却有著一副曼妙身材是同个道理,那种反差也许正是她的迷人之处。
「那么,一决胜负吧。寇尔拉是正面,王妃是反面。葛娜,你赌哪边?」
葛娜、希欧吉还有沙夏三人不自觉地围站成一个圆圈。
「寇尔……不,我赌夏洛特王妃。我选反面。」
「很好。那我赌正面,也就是幻兽寇尔拉。那么,就用这枚硬币,堂堂正正地……一决胜负!」
希欧吉用手指弹起硬币。
硬币飞舞于半空中,划出决定命运的弧线。
希欧吉脸上带著那种下流的微笑,双眼注视著葛娜,葛娜也受到他的视线所牵动,注意力没有放在硬币上,而是瞪视著希欧吉。
飞过头顶的硬币翻腾旋转,朝三人正中央掉落。就在这瞬间,沙夏察觉到一件事……他看见了。
——这枚硬币正反两面都是正面。
只有寇尔拉,没有王妃。那是诈赌用的硬币。硬币在某个环节被掉包了。
要阻止吗?不,希欧吉刚才说了,用「这枚硬币」一决胜负。
仔细想想,一般而言,掷硬币会问对方说:「要选正面,还是反面?」……希欧吉却是刻意等葛娜先选好要赌哪一面之后,才指定要用「这枚硬币」。
他从一开始就全部设计好了吗?还是说,他平时就随身携带那种硬币,以作为好用的道具呢?
无论如何,葛娜是输定了。虽说终究只是口头上的约定……但从葛娜的性格还有她此刻的表情来看,恐怕就算对方作弊,她也会献上自己的身体吧。
她就是那样的一个女人,就连沙夏也很清楚这点。
在与风浪搏斗的女人充满了魅力。那份觉悟值得献上敬意。
因此,沙夏不打算出手阻止硬币掉落。不过,究竟胜利女神会对谁展露微笑……他想就这么看到最后。
就在翻转的硬币落到眼睛高度的瞬间,沙夏拔出了爱刀。动作简直快如电光石火。享有利口镇第一快刀美誉,起手便达到最高速的拔刀术。
沙夏的刀刃捕捉到翻转的硬币那厚度未达两公厘的侧面,将其斩成两半。
希欧吉等人还来不及对出鞘的刀刃做出反应,硬币便在空中化成两枚。其中一枚硬币没受到任何影响,继续往下掉落,另外一枚硬币则重新弹飞到天花板附近。
当奔走的刀刃再次收进刀鞘时,厚度变成一半的硬币已经在地上反弹。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希欧吉等人才被沙夏的拔刀斩吓到身体向后仰。
……然而,唯独葛娜对沙夏的行为不为所动,眼睛一直望著希欧吉。
硬币在地上反弹后重新躺下。与此同时,再次飞到空中的硬币则是在重力的拉扯下,不偏不倚收进沙夏的手中。
「你这家伙想干嘛!」
两名保镳急忙站到希欧吉身前,并拔出刀子。
「不想干嘛。比起这个,胜负应该揭晓了,你们不好奇结果如何吗?」
听到这句话,希欧吉和保镳还有沙夏缓缓将视线落到地板上。
除了沙夏以外的所有人睁大眼睛,呼吸为之一窒。
躺在地上的……是表面没有任何图案的硬币。
「不、不可能……难道你在刚才那一瞬间……切开了硬币吗!」
「罗第国的硬币含银量很高,所以要切开不是什么难事啦……不谈这个,来确认胜负结果吧。葛娜,你把硬币翻过来看看。」
葛娜把手伸向地板,希欧吉露出惊慌的表情。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话还没出口……硬币就在五人注视下被翻转过来,露出寇尔拉的头像。
「寇尔拉是正面。既然朝下,就代表掷了『这枚硬币』的结果是反面。也就是……」
「我赢了!」
「胡说!这个男人刚才挥刀砍了硬币!也就是说他干涉了比赛,所以这场比赛无效!」
「我那一刀没有对硬币的旋转造成影响。哎呀,先不谈这件事,应该没规定不能挥刀砍向空中的硬币吧。」
「哪有人会规定得那么详细!」
「那倒也是。那不然这样好了。现在先检查我手上的硬币,之后再来一场真正公平的比赛……你意下如何,信用第一的高利贷先生?」
希欧吉冒著冷汗呻吟。下一刻,他用手指打了一个暗号……两名保镳随即展开行动。两人挥舞著大刀从左右攻向沙夏。
沙夏将握在手中的硬币丢向希欧吉的脸,接著拔刀出鞘。只见他拔刀一斩,一次砍飞两把短刀的刀身,随后出腿踢踹其中一人的心窝,紧接著用刀背打伤另一人的肩膀。
最后,刀锋划过睁大眼睛,僵著不动的希欧吉胸口。
虽然看似挥空,但希欧吉的上衣裂开,收在怀里的契约书被砍成两半掉到地上。
硬币击中希欧吉的脸而再次弹到空中,沙夏伸手握住那半个硬币,另一只手握刀指向爱耍小滑头的高利贷的鼻头。
「好了。叫什么希欧吉来著的,你差不多该滚了吧?」
「……你这家伙,给我记住……」
「放心吧,我跟那个住在三号街的万事屋不一样,记性好得很。别忘了带走这枚两面都是正面的硬币。」
沙夏用手指弹起硬币,希欧吉恨恨地接住了硬币。
「……哼。两个废物,我们走!」
保镳搀扶著彼此,跟随著希欧吉走出店外。等感觉人走远之后,沙夏才重新坐回到吧台的椅子上。
「……谢、谢谢你,沙夏。真是得救了。」
葛娜捡起被砍成两半的钱包,然后坐到了隔壁座位。
「我的做法不太聪明呢。不好意思,忍不住多管闲事了……因为酒劲太强,导致脑袋变得不灵光,请原谅我。」
沙夏面露苦笑,对此葛娜摇摇头。
「那枚硬币两面都是正面吧?」
「是啊。如果你刚才赌正面的话,我想飞在空中的恐怕会变成两面都是反面的硬币。」
「你救了我呢。」
「不,我没有救你。」
闻言,葛娜面露疑惑,沙夏刻意不望看她那边。
「我只是让比赛变得公平罢了。至于硬币掉到地上后,哪一面会朝上,这点我并不清楚。因此,刚才的比赛是你赢了。」
如果沙夏有心,应该能用刀锋控制哪一面朝上吧。
然而,他却没有刻意那样做。
因为葛娜明显已经赢了。
明明赌上了自己的身体,却能在短时间内调整状态,勇于在不利于己的状况下博上一把,那股气魄值得尊敬。
「……我还是要对你说声『谢谢』啦。你已经够帮忙了。」
葛娜断断续续地说起祭典当晚发生的事。
根据葛娜的说法,她当晚被希欧吉找去赌场,结果输了一屁股债,后来她向请喝酒的希欧吉借钱之后,开始大赢特赢,最终赢了一大笔钱,所以就松懈下来了……似乎就是这么回事。
希欧吉肯定打从一开始就锁定葛娜设下了局吧。
可能是因为祭典当晚有大批客人上门,所以庄家的管理也变得松懈了,而希欧吉为了设计葛娜,就算命令手下占据其中一张赌桌也不奇怪。
沙夏望向坐在隔壁深深叹气,像在反省似的低著头的葛娜。
虽然她此刻看起来就像枯萎的花朵,但平时却展现出豪爽的性格与崇高的气节。小小的身体里住著那样的灵魂,那种矛盾感或许魅力更胜她的肉体。
男人一生都将妇孺视为征服的目标,所以她们一直都是受害者……沙夏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从书库里拿出写著这种内容的书,装成大人的样子阅读。当时虽然读得糊里糊涂,但现在他对那句话的涵义再明白不过了。
「……下雨天真是讨厌呢。」
「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讨厌下雨天啦。更别说是独处的下雨天,所以……我才跑来喝酒。」
葛娜撩起自己的红发,似乎想起了什么事。
「……我记得好像听谁说过同样的话呢。」
「喜欢下雨天的人可不多喔。」
「……我『现在』就不怎么讨厌。今晚我请客吧。」
葛娜抓起希欧吉留在吧台上的皮袋,那张看似小孩的脸笑了起来。
沙夏觉得她这样也很迷人。
「久等了。菜做好了。」
格雷恩一边大步踏响地板,一边从店里走了出来。只见他手上拿著酒瓶和一个大盘子。那是用来装宴席料理的盘子。上头还放著一个大大的银色铝箔纸包——是铝箔烧。沙夏总算明白为何分明有人在做菜,却几乎没有料理的气味传来了。
「格雷恩先生,你太过分了啦。刚才店里有人闹事耶。」
「我知道。不过……有你在,所以……不用担心。事有万一……莫尔特也……不,看来不能指望那家伙了。」
格雷恩露出獠牙般的犬齿笑了。葛娜说著:「对我来说,可是赌上人生的大事耶。」面露苦笑,对此,沙夏也笑了出来。
「这道料理……很难掌控火候。要是失败……就会变硬。我必须留下来看火。葛娜也吃吧。我做了……很多。」
格雷恩先是备上给葛娜喝的地瓜烧酒……接著用刀子切开铝箔纸。
热气满溢出来。随后……传来一股诱人垂涎的香气。
沙夏和葛娜不禁朝热气中凝视。这是……
「牡蛎铝箔烧。我尝试……做了味噌口味。」
那是一种东方的调味料。听说俗美亭最近正配合物流变化,积极引进那边的口味,这道菜似乎也是其中之一。
食材是大颗饱满的牡蛎,骰子状的烤豆腐轻轻地摆在旁边,令人看了眉开眼笑。沙夏凝神细瞧,发现里头似乎还放了菠菜。
上头淋上了满满浓稠的味噌酱。
除了筷子,格雷恩还贴心地备上了叉子,但沙夏毫不迟疑地选用筷子。他用筷子夹住冒著热气的牡蛎。
牡蛎的形状不像生吃时那样怪异,而是柔软地膨胀起来,上头沾满黏糊的味噌酱,模样实在撩动食客的味蕾。
在用舌头品尝之前,沙夏先用鼻子品闻。他闻到一股浓烈又带著微甜的味噌香味……
沙夏吞了一口唾沫,把牡蛎送进嘴边。
牡蛎感觉热得烫嘴,但味噌的味道更重,散发著作为下酒菜的浓烈气味。闻起来又甜又咸,而且最重要的是相当浓郁。难道是因为牡蛎的鲜味化开了吗?
沙夏一口咬下。先是感受到饱满的牡蛎那弹牙的口感,隔了一拍之后,一股海潮香味隐约飘散开来,味道与味噌的甜截然不同,牡蛎的甘甜与鲜味逐渐占据整个口腔。
沙夏感觉被那股味道给击倒,紧紧闭上了眼睛。
然而,嘴巴却还在动。牡蛎真是好东西。好吃美味又好闻,真令人受不了。
就在嘴巴咀嚼的同时,一股清新的香气突然贯穿鼻腔。沙夏一边想著——这是什么?一边睁开了眼……看来菜里似乎加了柑橘类的佐料。大概是柚子吧。应该是在味噌里掺添少量切细的柚子皮,藉此当作除臭剂吧。
沙夏脸上不禁泛笑,一口吞下牡蛎,然后趁著那股余味还残留在嘴里时,将玻璃杯装的地瓜烧酒送到嘴边。两股强烈的味道相撞,但不可思议地没有产生冲突。
此外,在刚才调解纠纷的期间,冰块已经融化,对于沙夏来说,度数变得正好适合入口。话虽如此,毕竟不是兑水,若是又得意忘形喝太大口,那强烈的酒劲又要上来了。
沙夏忍著快要呛出来的感觉,将筷子伸向跟牡蛎一起放在铁板上,表面淋著味噌的豆腐。指头大的豆腐确实吸收了味噌的味道。虽然觉得豆腐也可以切得更大块,但这样的话,在味噌入味之前,牡蛎可能会烤太熟,所以才刻意切成小块吧。真是美味的豆腐。
看似额外加料的菠菜也是,用筷子夹起来一瞧,会发现淌出的汁液比其他食材更多,用意似乎是要让客人品尝味噌酱汁本身的味道。
牡蛎也好,菠菜也好,在在勾起人喝酒的欲望。
「格雷恩先生,很好吃喔。这道菜很美味。」
「这道菜……无法随时出菜。只有牡蛎……到货的那天……才能出菜。」
格雷恩擦拭著沾到嘴角的味噌,看起来有些腼腆地说道。
好菜催人欲饮。沙夏又要了一杯酒,这次试著拜托格雷恩加热。格雷恩则是爽快答应了。他似乎要准备三人份的酒。
沙夏喝乾剩余的酒后水,接著吐出一口气。
令人舒坦的醉意占据身体。全身感觉快融化了。
这时,隔壁的葛娜身体突然倚靠过来。
「……下雨天就和晴天一样,同样也会有好事发生的喔。」
「你还真好意思说呢。」沙夏面露苦笑,这时,格雷恩端来了装在陶杯里的温酒。因为是加了点水又存放过的温酒,所以沙夏毫不胆怯地喝上一口。地瓜烧酒加热到相当于体温的程度,味道已经跟刚才截然不同,喝起来口感温和,令沙夏有些惊讶。当然,在几乎纯饮的状态下入口时,比较喝得出一种酒的特质,但现在这样喝能尝到酒的风味与甘甜,也更容易入口。
酒是温柔的。
在吐出一口气时,沙夏感觉这杯酒似乎在告诉他气味就是浓醇这个道理。
如果是喝地瓜烧酒,自己就要这样喝——沙夏在心里如此确信。
「……好酒配上好菜。真是太棒了。」
然而,雨依旧下个不停。夜晚还没结束。
就在沙夏望著窗外时,葛娜的手指抚过他的下巴。
「同一种酒只要喝法不同,味道也会改变……下雨天也是一样,端看你怎么度过。」
葛娜倚靠著沙夏的肩膀,脸上泛起红潮。
或许确实是那样没错——沙夏不禁这么想。
……然而,过去不会改变。可怕又令人哀伤的记忆,就彷佛刻在内心深处的伤痕。只要碰到名为雨的水,无论如何都会从脑海里浮现出来。
沙夏闭上眼睛。以酒来阻止儿时的讨厌回忆复苏。
烈酒会模糊掉一切,缩短夜晚。
只要再喝一杯,夜晚应该就会平安结束吧。
坐在吧台里的壮硕老板、身旁传来体温的葛娜,以及发出鼾声的老爷爷们还有同行莫尔特……沙夏庆幸今晚有他们在。
今晚就待在这间店里,将自己寄托在这杯烈酒上吧。
沙夏心里想著这些,举杯就饮。
寄托在这杯尽管味道浓烈,却又温暖、温和的……好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