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梦到了那个雨夜。
在那个下雨的夜晚,交付给名叫麦亚的少年与其同伴们的任务,就是尽早终结战争,以及阻止禁忌的古代技术复活,亦即伸张正义的特殊任务。
少年有自信他们能达成任务。然而,一直到开始执行任务,少年才发觉竟然还有其他分队在暗中行动。如果一切顺利当然最好,就算失败了,分队也会放火烧掉市区和城堡……他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计画。
到头来,自己在那个雨夜不停出岔子——过去名叫麦亚的男人心想。
包含妇孺在内,那个晚上死了几千人。酿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毫无疑问就是第六商队,也就是专为执行这种任务而组成,成员全是小孩的……麦亚的部队。
虽然成功杀死了十七名王室中人,但立功心切的新人在作战中犯下错误,部队因而陷入战斗状态,导致半数的同伴牺牲,最后大街连同城堡化为灰烬,一个国家就此灭亡。
几个失误便造成许多人的死亡。除此之外,一想到真正的作战内容,还有之后蜂拥侵入小国烧杀掳掠的联军,男人很难认为其中存在什么正义。
编写剧本的是连名字也不知道的大人们。
然而,揭开那场悲剧序幕的无疑是自己……
自己犯下了莫大的罪过。要说那个雨夜有发生什么例外……就只有自己不惜背叛同伴,将刀子插进少女体内这件事。
就只有看著未满十岁的年幼少女鲜血直流,倚靠在自己怀里的那瞬间……
〇
他满身大汗地醒来,空气里弥漫著雨后的气味。
透过窗口向下俯瞰的酒槽区街道一片湿漉。
「怪不得又作梦了……」
如果早知道会下雨,他应该会如同往常一样求助于烈酒,那样别说是雨声,就连夜晚本身都会被拋到九霄云外。
外头不时有风呼啸而过,吹得窗户直响。那阵风大概是在一夜间请来乌云,又在夜里带走了吧。天空如今是一片清爽的蔚蓝。
莫尔特钻出被窝,拖著格外沉重的脑袋和长柄刀走出公寓。
时间是清晨。潮湿的石板路上人来人往,店家传来充满活力的吆喝声。
这是酒槽区早上的日常景象。
「嗨,这不是莫尔特吗!怎么啦,你的脸色跟平常一样晦暗耶?」
出声搭话的是沙夏。他的脸蛋还是一如既往地漂亮……莫尔特下意识这么想,但仔细观察,他发现沙夏的眼睛周围不对劲。
莫尔特凝神细瞧,这才看出他化了淡妆来消除眼圈的疲劳痕迹。
「……一个男人化什么妆啦。你是想巴结谁啊?」
「哈哈哈,穿帮了吗?你眼睛真利呢……这才不是巴结,我是要去见客人。带著一张疲劳的脸去见客,这会让对方感到不放心。尤其是当护卫的话,那就更是如此了。」
沙夏回过头,扬起下巴指向一辆由两匹马拉著的大马车。
那是走长途的大型马车。马车停在一家很受旅人喜爱,贩卖多种长期保存食物的店家前。一名看似富裕的老妇人正一边跟店员谈笑风生一边杀价。
提到马车护卫这种差事,那八成需要出城,属于长期性的工作。
「对方似乎是旅行商人,不过好像顺利在这座镇上抓到了商机,结果大赚了一笔。毕竟利口镇内有强大的义警团巡视,所以没关系,但只要出了荒野……你知道的。」
「可恶,真是接了一件『好差事』呢……所以说,这趟最远会到哪里?」
莫尔特固然不用说,沙夏同样很有本事,就算路途中出现盗贼集团,他也能轻松地击退……但问题是在这座镇上,以义警团为代表,无数人有能力办到那种事,所以做不成什么生意。
因此,护卫工作在利口镇算是「爽缺」。
「天晓得。至少会到罗第国的首都,而且视谈判情况,也有可能要陪对方继续走下去。我昨天晚上把公寓退租了,行李都塞进了出租仓库的角落……唉,反正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看心情也有可能——」
「你要是不回来,那我还要感激你,毕竟那样就少了人跟我抢生意了。」
「你都这么说了,那就算排除万难,我也要回来。」沙夏笑道,接著愧疚地表达歉意,表示工作实在来得突然,也没办法好好问候朋友一声。
「如果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话,那还另当别论,但若是像我们这种流浪过来的家伙,人家才不会太在意啦。所以,你用不著那么放在心上。」
「……总觉得那样……感觉满寂寞的耶。」
沙夏眉头皱成八字,表情看起来像个被人欺负的少女。
莫尔特不禁有股冲动,想伸手抚平他那皱紧的眉头,他一边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一边乾咳掩饰。
「你知道利口镇这个名字的语源吗?……听说原意是『融合』的意思。就算是外来者,只要在这里居住过一次,就会在不知不觉间融入这里的环境,自然地变成居民……这就是利口镇。所以——」
只要住过就已算是镇上的居民。那也就是说……
「肯定……会再回来吗?」
莫尔特一边搔头,一边点头。
「如果是离开这座城镇到别处定居,那还另当别论,如果不是那样……就会回来。」
一座任谁都会想回来的城镇。
所有人都相信这点,能带著自信说出这番话的城镇。
那就是利口镇。
「……这样啊。你说得没错。这座镇上确实聚集了许多怀著那种奇妙自满心态的怪人。这里就是『那样』的一座城镇。」
原本表情显得落寞的沙夏,这时嘴角缓缓扬起一个开心的微笑,看起来就彷佛沐浴在朝阳下,含苞待放的花蕾一般。皱成八字的眉头最后也平复了。
因为看著他那精致的笑容,心里就会开始乱了套,于是莫尔特将视线转向往来的行人。其中也有几个认识的人,莫尔特稍微举起手,在擦身而过时,跟每个对上视线的人互相打招呼。
「哎,就算不是那样,这里位于往返罗第国与白兰国首都的最短路线上,许多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只不过是暂时离开而已,如果每次都要依依不舍,那根本没完没了。」
沙夏轻轻地笑了出来,抬头遥望万里无云的蓝天。
「这么说来,我也是听人说『想找人就去那座城镇』……所以才会来到这座镇上。也许是待了三年,我不知不觉完全忘了这件事,每天过著忙碌的生活呢。」
「找女人吗?」莫尔特问道,但沙夏闭著眼睛摇头。
「男人啦。对方是个少年,现在应该已经是青年了吧。那是个看起来聪明伶俐,眼神锐利却又温柔的人。我对那个人怀著感谢与怨恨,另外……还有事情想问他。即使是莫尔特,在漫长的人生当中,总会遇到那么一个人吧?」
「我吗……难说喔。假如是不想遇见的家伙,那倒是要多少有多少……像是借钱没还的人,或是说下次要请客,之后再也不见的家伙……再不然就是以前的伙伴,还有一个称呼我为哥哥,有跟踪狂倾向的晚辈之类的。另外……对了,这么说来,有个女人我一直很挂心呢。」
「哦~~听起来真有意思。难道是被你弄哭的女人吗?」
大概是当作玩笑吧,沙夏一派轻松地询问。语气听起来就像在说怎么可能会有女人被莫尔特这种货色弄哭一般。
因此……莫尔特哼笑道:
「差不多就是那么回事。我深深地伤害了那个人……话虽如此,对方与其说是女人,应该说是女孩子就是了……我也不想见到那个人,只是我希望她能过得很好。」
「哦?真令人有点意外。我一直以为正常来说会被弄哭的是莫尔特呢。」
莫尔特搔著头,表情看来有些不服气。
「沙夏先生,差不多要准备出发了喔。」
不知不觉间,老妇人似乎谈好了生意,语调轻柔地呼唤沙夏。只见店员正将水、葡萄酒还有食物堆到马车的货台上,看来上完货就要出发了。
沙夏领著老妇人坐到马车的坐位上。一开始,她可能是将目光凶恶的莫尔特当成了可疑人物,表情看起来有些僵硬,不过在看到他身上的长柄刀之后,似乎认定莫尔特是义警团的人,客气地说了一句:「辛苦了。」这让莫尔特有些不知所措。
马夫也重新握紧缰绳,暗示马儿准备要出发了。沙夏再次环顾酒槽区,彷佛要将这里的景象烙印在脑海里一般,接著站上马车的踏板。
「莫尔特,暂别了。要保重身体喔。」
「你才是。可别在某个城镇被误认成女人袭击喔。」
「真是恶劣的玩笑。」沙夏面露苦笑,就在这时,周围突然刮起一阵强风。
单脚挂在马车上的沙夏闭起眼,身体就要失去平衡。他急忙试图重新抓稳,但挂在腰间的刀撞到马车车体,眼看就要摔倒……
●
「……结果还是让客人感到不放心了嘛。」
耳边传来取笑人的浑厚嗓音。背上感受到一双粗臂靠著的触感。沙夏睁开眼睛一瞧……那是莫尔特。
他不禁吓了一跳。
究竟为何吓了一跳,沙夏自己也不明白,就这么靠在他怀里,持续仰望著那对眼眸。
「沙夏先生,你不要紧吧?」
听到老妇人担心的声音,沙夏这才想起自己的工作,彷佛要逃离莫尔特的怀抱般跳上马车。
「请放心。刚才只是……只是在跟即将告别的损友打闹罢了。」
听到这句话,莫尔特哭笑不得地叹气。
「算了,就当成是那样吧。这笔帐先记著,改天再跟你算帐。拿酒来还就行了。」
「感觉之后利息会很高。我会想办法尽早奉还。」
沙夏对马夫下达指示之后,随著马儿一声嘶叫,马车开始缓缓起步。
车轮在石板路上滚动。虽说是走长途的高价马车,但还是很摇晃。
沙夏和老妇人面对面,弯腰坐在与前进方向相反的座位上,随后望著站在人群之中,为自己送行的莫尔特。
他的心脏正剧烈跳动著。这究竟是为什么?沙夏不明白原因。
他并不是因为与他分别而感到悲伤。只是唯独心跳得厉害。
这时,莫尔特突然睁大了双眼,神情狐疑地回望著眯眼凝视的沙夏,不过马上又放松表情,语带自嘲地说:
「……怎么……可能嘛……」
沙夏透过马车的窗户缝隙,勉强听见了他那混杂在热闹人海中的声音。
怎么了吗?——沙夏这么想著,皱起了眉头。
「哎呀,真可怜……那个是战斗的勋章吗?」
老妇人看著沙夏……不,是看著他的脖子。沙夏这才终于发现,自己总是缠在肩颈上的围巾松开,变成只是挂在脖子上。
沙夏的指尖抚著纤细的喉咙,上头留著一道可怕的纵向伤疤。
「不,这是我在学会拿剑之前,某个人送给我的伤疤……为了让我活下去。」
沙夏闭起眼……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那是个下大雨的夜晚,自己因为害怕打雷而睡不著,于是钻进了父亲的被窝。
后来听到人的说话声,于是醒了过来,结果在黑暗中,看见父亲和一个蒙面少年在说著些什么。
那是仆人?军人?还是……就在自己睡眼惺忪地想著这些时,一名红眼少年打破窗户跳进了室内。
红眼少年一剑砍飞了父亲的脑袋,紧接著手持短剑,朝著沙夏……朝著当时有其他名字的少女的脖子挥来。她虽然年幼,却也明白这样会死。
然而,刚才与父亲交谈的那名少年却帮她挡开了剑刃,然后……彷佛在说由自己来动手一般,将手上的宽厚短剑刺进了自己的喉咙。
那种冷硬异物插入体内的触感,她至今仍然无法忘记。而当短剑拔出,随后鲜血像是葡萄酒溢满玻璃杯般洒落的感觉同样令人难忘。
在那之后,少年搂抱住全身虚脱倒下的自己。
伴随著天摇地动般的雷鸣声,她在闪光之中,意识渐弱地望著少年的眼睛,然后听到他用还没结束变声期的嗓音低语——
——我会实现承诺。你不能死。
她不懂意思,也发不出声音,在意识逐渐模糊之中,人被放到了床上,接著耳朵听见少年们一边争执,一边走出了寝室。
之后,根据将自己从陷入火海的城堡中救出来,成为自己继父的管家所言,当时刺入喉咙的那一刀,堪称神乎其技。短剑似乎瞄准了唯一不会致命的位置穿过喉咙,巧妙地避开了重要器官。
如果再考虑到他当时在耳边低语的话,那自己毫无疑问是被救了。他保护了自己,免于命丧那个红眼少年手中。
只是,为什么呢?另外,他和父亲最后究竟谈了什么?而他所说的承诺又是……
少年也许是少女应该憎恨的对象。少年与他的同伴们,毫无疑问是杀害少女亲人,并毁灭她国家的罪魁祸首……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少女心里却不想对他吐露憎恨的话语。
她只是想知道,想问问少年为什么……所以……
「沙夏先生。」
这时,耳边传来叫唤声,于是沙夏睁开眼睛,结果看见一位女性走在缓缓行驶的马车旁。
那是脸上挂著柔和微笑的奥莉比。沙夏迅速缠好围巾,在徵得老妇人许可之后,打开了窗户……一朵花送进了马车。那是一朵又白又大,鲜艳的花瓣挺翘盛开,相当灿烂夺目的花……钻石百合。
在把花交给沙夏之后,奥莉比站在原地轻轻挥手,目送沙夏等人离去。就在沙夏感到茫然不解时,老妇人轻呼了句:「哎呀。」
「真是个美好的城镇呢。」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钻石百合的花语是什么吗?那就是『千金小姐』、『幸福的回忆』,以及……『期待下次相会』喔。那是期许重逢的告别之花。」
「原来如此。」沙夏说道,看著拿在手上的花。她大概是看到自己坐在堆满货物的马车上,瞬间便想透了一切吧。仔细想想,再没有比花店更了解「祝福」与「告别」的店了。
马车的前进速度稍微加快。沙夏瞄了前方一眼,发现莱伊和两名义警团团员不知何时走在前头,分开拥挤的人群,帮马车开出一条路。
之后沙夏看见了俗美亭。在门口打扫屋檐,脸上带著笑容的是库菈兹,旁边在跟她交谈的是身兼舅舅与老板两个身分的格雷恩,以及看起来正准备去上学的莉兹。
再来是抱著露出几根长棍面包的纸袋,看起来像是在送货的皮恩各。到了五号街,沙夏又看到准备抢大澡堂头香的葛娜和老人们……以及极为自然又不自然地混在里头的皮仔与其饲主丽菲……
每个人一看到沙夏坐在马车上,虽然瞬间惊讶了一下,却还是笑著对他挥挥手。
他们看起来感觉很乾脆。然而,如果相信莫尔特那番话……
「真是个美好的城镇呢。」
老妇人又说了同一句话。这次沙夏确实回答:「是的。」
每个人……都相信会再次重逢。
「这里会让人忍不住想再来呢。下次不来谈生意,而是悠闲地观光。希望到时候也会像现在这样……」
马车缓缓驶过利口镇街头,驶过酒槽区大道,驶过充满活力的人群。马车与熙来攘往的人潮擦身而过,车上的人与路人互相微笑。
「不用担心,您的愿望肯定会实现。」
在穿越酒槽区的中心地带之后,也许是路开始空起来,马车进一步加速。
热闹的人潮开始远去。沙夏的胸口有些发疼。
今天在镇上某个地方,肯定又会发生事件,然后镇民大概会用愚蠢的手段解决事情,当成平凡的一天来度过吧。
「无论何时前来,这里的人肯定都会用相同的态度迎接造访者。总是吵吵闹闹,快乐又累人,生活忙碌……却又有种奇特的舒适感,这就是……」
聚集各式各样的人,每天发生各式各样的事……一切融合为一的城镇。
无论是谁,即使面对麻烦事也能笑著接受,这就是——
「这就是……我的城镇。」
沙夏的视线落在手中的白花上,脸上浮现笑容。
即使离别的寂寞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对重逢的期待。
沙夏心想——
自己一定会回到这座城镇。
回到这个名为利口镇的地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