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冬日格外寒冷。
这是凛花在白翼山迎接的第一个冬天。
她再次深深地感受到住在深山里有多么艰辛。
首都天苑虽然也会降雪,但是地面上很少出现积雪。
而耸立在都城北方的白翼山因为高度不凡,所以情况当然大不相同。
初冬时节,山顶上就已经妆点着霭霭白雪。现在冬季已经过了一大半,但是没有下雪的日子从未超过三天,天气固然会放晴,但是上一次降的雪尚未融化,下一场雪又纷飞而至;日复一日,雪白的结界只是持续增厚。
更何况,这儿原本就是鲜少人攀爬的深山,就算狭窄的山路已经被白雪埋没、或是多变的阳光不时造成雪崩,也无人在意。
唯有住在山顶上的府邸中的人家,才会因为每天必须铲雪和清除屋檐上的积雪而大感吃不消。
身穿厚重棉袄的凛花把竹扫把夹在侧身,不断往掌心呵气,她的指尖被冻得通红,冷得连鼻子里都几近冻僵。
细雪开始纷纷飘落。
「凛花,别扫了,快进屋里去吧。」
同样是在除雪的阿白抬起头来催促,他的手上拿的并非扫帚,而是俗称「雪铲」的笨重铲雪工具,白色的头发上已经积了一层湿透的薄雪。
「每年都是咱负责铲雪。这次让你帮忙,寅仙会生气的。」
天气明明这么冷,他的身上却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粗布单衣,而且还兴高采烈地用舌头舔去沾在脸上的雪。
「可是阿白一个人做太辛苦了,让我来帮忙的话,不就可以早点结束吗?」
「哈哈哈。」
阿白眯起金褐色眼眸望着凛花。
「怎、怎么了?」
「凛花,你是不是觉得无聊?」
心事被一语道破,凛花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日子确实过得颇无聊。
座落于白翼山的这座府邸时常有妖魔鬼怪造访,其中有受伤的九头狐狸、也有生病的巨大牛怪,它们会来到此地,都是为了请住在府邸里的方士炼制丹药或是治疗疾病。平时,凛花除了煮饭打扫之外,也会前往药房帮忙,但是近十天来,连只老鼠都没上门过。
只有雪花不停地下、不断堆积,整座府邸仿佛被封闭在雪中世界一般,而乖乖待在房里并不符合凛花的个性,这么做很容易使她胡思乱想。
话虽如此,凛花最希望能够陪伴自己的人,却一副季节与来访者的多寡皆与他无关的模样,一味地关在药房里炼制丹药,或是阅读一些看起来非常艰涩的书轴。
「你没事吧?」
阿白窥探似地望着凛花问道,凛花朝他微微一笑。
「的确,我真的很想和阿白玩耍,要不要在院子里打打雪仗什么的?」
「好啊!」
阿白喜孜孜地附和着,眼睛闪闪发光。
「不过,让小姑娘帮忙过后,咱才知道凡人的能力如此渺小,不过是打扫门前。天就快要黑了。」
「阿白自己还不是一样!」
凛花气嘟嘟地瞪着少年那双细瘦的手臂,只见阿白「嗯」地点了点头。
「说得也是。嘿咻,就这么办吧。」
紧接着。眼前突然卷起一阵浓烟,随即出现一匹躯体和雪一样洁白的白兽。
是背上长着翅膀的大型犬兽——天马。
凛花瞥了一眼恢复原形的阿白。
「那副模样要怎么拿扫帚或雪铲呀?」
『哪还需要那种小工具,咱只要这么做即可!』
阿白得意地说着,并且拍动巨大的翅膀。
周围的积雪马上被卷至空中飞舞,转瞬间就被强风刮跑了:那是一双强而有力、一摆动便可飞越山河的翅膀,工作效率固然好,问题是站在一旁的人根本受不了。凛花被厚厚的白雪覆盖住脸蛋,被吹到刚刚才铲完的雪堆上,头顶那棵高耸的楠木偏偏在此时落下一团雪,凛花的眼前突然一黑。
『咦?凛花,你跑到哪儿去啦?』
阿白担心的呼唤听起来好遥远、好模糊。「我在这儿呀!」尽管凛花想出声大叫,但是嘴巴却被雪堵住,她拚了老命想要爬出来,手上却只抓到冰冷的雪块。
这下可惨了,没法子呼吸了
「凛花~~!」
一只强而有力的臂膀把凛花从雪堆中拉了出来。
那人猛力地帮她拍去脸上的雪花,凛花张眼一看,一张忧心忡忡、皱着眉的脸庞立即映入眼帘。
「寅仙!」
他是白翼山府邸之主,是从稀松平常的药丸至神奇的软膏,乃至梦幻秘药等各种妙药都可调配的天才方士。
也是凛花倾心的男子。
寅仙将凛花搂人怀中,并且将脸埋在凛花的肩头,这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朝着阿白冷冷地低声说道:
「看你做的好事!白耀,回答啊。」
当寅仙叫唤阿白的全名时,即表示他不是在说笑,而是真的动怒了,这种情形非常罕见,阿白茫然了半响,才终于回神靠了过去。
『凛、凛花,咱做了什么事呀!对不起。咱』
阿白慌张地上下来回看着满身是雪的凛花。
「没关系,我没事。」
虽然凛花温柔地笑着安慰阿白,但是寅仙却板起面孔。
「凛花是凡人,而且还是个小姑娘,又不是年轻力壮的男子,让她帮忙做这些粗活本来就是你不对!」
『是咱不对。』
看到阿白没像往常一样立刻顶嘴,只是愣愣地垂下头,凛花蹙起眉头。
「喂,阿白,怎么不反驳呢?说你已经阻止过我,是我自己坚持要帮忙的。」
『因为真的是咱不对。凛花,咱曾经说过,为了赎罪,咱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太小题大作了吧。」
「凛花。」
寅仙紧盯着凛花的双眼。
「拜托你。乖乖待在屋子里,我知道你感到无趣,不过下雪的日子跑到外头来,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看你冻成这个样子,连头发和手指都冻僵了。」
寅仙替凛花拍去头发上的积雪,像要帮凛花温热冻僵的手指似地,用双手包裹住凛花的小手。
凛花的心跳加速、心头暖洋洋地,冷意早就跑到九霄云外。
「我一直想问你,想不想搬去暖和一点的地方呢?不然在雪下得比较大时暂且和我离开此地也好。」
寅仙悄声低语。
「可是,妖魔们该怎么办呢?」
「若妖魔需要我的协助,无论我身在何处,他们都会找到我,到目前为止部是如此,所以没有必要一直待在这儿。你觉得兰城怎么样呢?」
兰城是位于东株国西南方的一个颇负盛名的湖沼地带,西方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因其位处东株国与西域往来的贸易关口,所以城里随处充斥着异国风情,可轻易取得珍贵的外来品及食粮,一年四季气候温和宜人,还有漂亮的森林和湖泊,所以闻风来此游玩的人也非常多,城里城外并排交错着气派十足的客栈及富豪的别庄,连皇帝也在当地设置了一座离宫。
寅仙握着凛花的手等待她的回答,凛花开口问道:
「去兰城看湖吗?」
「去看湖。」
「还有沙漠吗,」
「还有沙漠。我们可以找间小屋子借住,一起度过冬日,静待春雪融化、原野染上绿意时再回来吧。」
「两个人吗?」
「两个人。」
可是,我想带阿白一起去。凛花心里虽然这么想,却发现阿白早已不知去向。
不知道他是否还介意着方才的事情,我正想以「你真傻」来取笑他一番呢,或许是他机伶地溜掉了吧?
凛花一面抬头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黑色眼眸,一面思索。
这么说来,他们一直从秋天忙到冬季,妖魔络绎不绝地前来求医,而且为了准备过冬,花了许多心力耕耘菜园,再加上进出府邸的人为数不少,自己和寅仙确实很少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好不容易找到独处的时机,又总是会被某些事情干扰。
现在,四下寂静无声。
雪无声无息地飘零而下、不断堆积。
凛花的脑海中回忆起秋天时,寅仙对自己说过的话。
「我希望凛花能当我的新娘。」
寅仙曾经这么说过。
一想到他们或许会前往兰城小住一阵子、度过甜蜜的时光,凛花就觉得心神不宁、心跳加速。
同时,内心也感到一丝丝不安,而且本来如同一滴小水珠似的不安,竟然在转瞬间扩散至身体的各个角落。
脑海中浮现曾经映在井水上的母亲倒影。
凛花赶紧阖上眼睛。
寅仙的手抚摸着凛花的脸蛋,他的指尖滑过脸颊、绕到颈子后方,自然而然地偏着头贴近凛花的小脸,就在嘴唇即将烙印而下的那一刹那——
寅仙突然抬起头来,环绕凛花背部的手稍稍放松力道,凛花莫名地觉得松了一口气,于是张开眼睛。
「敢问您是哪位?」
寅仙朝着面前那覆盖着白雪、像一堵白墙似的草丛问道。
草丛傅来一阵晃动,上头的雪花散落至地面。
凛花吃了一惊,只是注视着对方。
那个人像从雪壁里浮出来似地走了出来。
因为此人全身雪白,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无论是身上的长大衣,或是那张脸都是一片亮白,而长及脚踝的头发则为泛白的金发,两只眼睛也闪着金光。
「我无意打扰你们。」
对方微笑着说道,无论是站姿或笑容,都洋溢着优雅的气质。
接着,来者维持笑容往前一倾,就这么倒卧在雪地上。
凛花和寅仙互看一眼、赶忙跑了过去。
2
「是女人味不足呐。」
沙哑的声调斩钉截铁地发出抱怨。
在厨房里准备午膳的凛花惊讶地回过头来。
不知何时,桌旁已经坐着一位姥姥,她弓着娇小的身躯,静静地端坐在椅子上。
她的身上裹着看起来有些肮脏的茶色毛皮,缺乏光泽的灰色长发一直垂至地板,瞳孔已经褪色、呈现白浊状。
原来是已经活了千年的狐狸精娥瑛。传说,许多狐狸精都会运用土遁之术移动,蛾瑛又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仿佛在白翼山的府邸住下来一般,随时都有可能从房间的暗处或凛花的背后现身。
现在也一样,她一面吃着尚未烫熟的豆子,一面开始说起自己想聊的话题。
「问题大概是出在那套衣装吧,女孩子家才不会像你那样穿着高领上衣,至少该把胸前露出来吧!」
「因为天气很冷嘛!」
「喔,这是没有胸部的藉口吧,不然也至少穿得华丽一点啊!向皇子撒撒娇,叫他帮你买些丝绸衣裳。」
娥瑛口中所指的皇子便是寅仙,寅仙乃东海龙王和凡人女子所生之子,身上继承了半人半龙的血统。
话到底,在这栋大宅子里称呼寅仙为皇子的人也仅有蛾瑛。
「没必要精心打扮呀,穿着长长的裙子擦地太碍手碍脚了、拖着长长的衣袖做饭也很不方便;况且,华丽的衣裳又挡不住寒气。」
现在凛花的上半身穿的是领子扣得紧紧的上衣,外面则披着棉袄,下半身穿上裙子,看不到一个像样的装饰品。
「你说不需要打扮?」
姥姥从椅子上跳下来,长长的头发拖在背后,走到凛花身旁。
然后,露出那口黄牙一边喷着豆渣,一边怒骂道:
「笨丫头!就是因为你缺乏自觉,所以到现在还没跟皇子有肌肤之亲!」
「为、为什么会扯到那里去?」
凛花惊慌失措得连杓子都应声落地,她一面慌忙地拾起杓子,一面试着反驳。
「又又又又、又没关系,我和寅仙总有一天会发展到那儿的。」
「这可不好哦」
「为什么?」
「老身是在为你担心呀。」
娥瑛把声调放缓继续说着:
「你要知道,龙本来就是一种感情丰富、很容易移情别恋的种族,况且,女孩子不是要被爱着才会幸福吗?半吊子的宠爱根本谈不上幸福,能够获得龙的宠爱固然好,不过若只是因为一时兴起,最后只能得到他微薄的爱的话,干脆不要被爱得好。这种事情老身最清楚了,因为老身已经看过好几起例子,看逼无数因为龙的多情善变而哭泣、最后孤独死去的女人。若想要得到男人的真爱,可不能付出全部的真心,要让心里保持一部分的冷静,并且奉上身子。」
凛花歪着头。
「心可以分成部分和全部吗?」
「当然行,付出全部就注定要失败,因此绝对不可掉以轻心。更何况,懂得若即若离的人,才能成为一个可以让男人心荡神驰的完美女人。话说男人这种生物呀」
看来她的话题不会那么快结束,于是凛花漫不经心地转身朝向炉台,开始烹调饭菜,娥瑛仍然继续滔滔不绝。
凛花站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娥瑛姥姥则跟在身旁打转,传授怎么做才能成为一个男人钟爱的女人。
「就是这么一回事,听懂了吗?凛花,绝对不可将自己的真心完全献给对方,相对地,必须努力让自己成为对方的一切、成为他独一无二的人。」
「姥姥!您是真心希望我获得幸福吗?」
「当然!」
娥瑛笑了笑,或许是因为缺了牙,因此她总是给人一种不怀好意、看似在盘算什么计谋之感。
娥瑛总是怱然出现,自顾自地向凛花或寅仙攀谈,或是跑去厨厉和粮仓把豆子和蔬菜吃得乱七八糟,旋即又不知去向,她就是这样的妖怪。
不知道娥瑛是怎么解读凛花的沉默。只见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那么,今晚就立刻潜入皇子的卧房吧。来,这个给你!」
娥瑛从毛皮中掏出一个状似书册的东西,其封面已经泛黄,绑绳也断成好几截,想必持有者早已反覆熟读了无数次吧。
「这是?」
「房中术,拿去吧!」
「」
房中术,乃讲授闺房男女阴阳之理的一门知识。
凛花皱趄眉来,接过那本看似破旧的书册。
「别害臊,一点也不难,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老身可以亲自教你。」
「不、不用了。」
凛花赶忙摇摇头,把书册摆放到桌上。
「我们要在降雪的这段时节动身前往兰城。」
「什么!?你们要去兰城?」
娥瑛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凛花发现自己的双颊刷地红了起来,点头之后,姥姥马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原来如此,这么做对极了,兰城可是个好地方呀!」
「嗯,所以,您不用替我们操心」
「可是下雪后才去来得及吗?」
娥瑛好像说溜嘴似地自书自语,凛花猜不透她话中的意思。
「什么意思?」
「唔,没事没事,兰城是个好地方,老身也曾和心爱的人在那里度过整个冬季哟!」
「姥姥也有过恋人吗?」
「你那是什么表情,别看老身现在这样又脏又丑,到哪儿都被嫌弃,老身年轻的时候,姿色可是比你好过千百倍呐!只要老身抛个媚眼,凡问的男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手到擒来,除了精气之外,连全部的身家财产都奉上了。
娥瑛得意地笑着,嘴巴又嚼起豆子。
「老身的美貌甚至被写成诗歌吟咏,还有许多画家抢着帮老身画画像,男人献给老身数不尽的礼物,让老身每天喝酒喝得好不过瘾,从来没有一天只穿同一件衣裳。」
只见一只狐狸精躲在厨房的暗处,一边嚼着其硬无比的豆子,一边眯起眼睛,神采飞扬地诉说年轻时的风流韵事。
看到她这副模样,反例惹人同情。
凛花将刚煮好的豆子装进碗里,默默地摆在她的面前。
娥瑛惊讶得闭上嘴,抬头看着凛花。凛花说道:
「姥姥,煮过的豆子比较甜,比较好吃哟。」
「你」
娥瑛不知为何有点为难地笑着。就在这个时候,庭院的方向传来男人大声说话的声音。
「真没出息,这也能算是金龙的后裔吗!」
站在庭院中央的男子正在大声嚷嚷。
金龙足古时候从天界下凡到人间、帮助东株国建国的神兽,也就是东海龙王的父亲。
雪已经停了,不过院子里这是一样寒冷。
这名男子一大清早出现在大门前,因为昏倒而被寅仙和凛花合力拾进府邸。
他应该躺在药房的床上歇息才对,已经醒来了吗?
凛花对于男人的气色转变感到一惊。
才经过半天而已,竟然起了这么大的变化!
男人白皙的脸庞浮现出好几个淡紫色的圆形斑点,脸颊消瘦、眼窝暗沉下陷,早上见到他时,明明还是一张俊秀的脸呀!
只有那双金黄色的眸子还炯炯有神地直盯着药房。
寅仙就在里头。
他双手交叉、摆在胸前站着,静默地承受男子的目光,身着简单素雅、织工细致无比的纯黑色袍子,无论是长发或是眼眸都是黑色的。
至少,现在是这样。
在雪中相互对峙的两人,让人产生一种周围的景色皆相形失色的错觉。
「很抱歉,我实在帮不上忙。」
寅仙用平淡无比的语气说道。男人的侧脸因此更僵硬了。
「我再问一次,无论如何都请不动您吗?」
连站在远处的凛花,都清楚看见对方不断颤抖的模样。
寅仙抬高下巴,点了点头。
「若只是帮你逼出侵蚀身体的东西我当然乐意,前提是你肯在这里待上数日。」
「只救活我一条命又有何用!」
男人忿恨地紧咬嘴唇,然后,还想说"么似地又张开了嘴,然而脱口而出的不是话语,而是鲜血。
鲜血洒在纯白色的积雪上,鲜艳而夺目。
男人跪了下来,抓起一把被鲜血染红的积雪。
凛花小跑步地奔向对方,默默地把手伸向他。
男人拾起头来讶异地看着凛花。
那对眸子的金色是野兽特有的色泽,果然,他是妖怪。
「无须担心。」
男人语气缓和地说道,并对凛花微微一笑。态度温和且坚决地拒绝了凛花的手。摇摇晃晃地自行起身。
然后,对寅仙说了一句话:
「我显然是找错地方了。」
「的确。」
寅仙回答的语气冷淡至极,每当这种时候,凛花的心总是难过得不得了。
「寅仙。」
凛花揪起眉望着寅仙,此刻身旁刮起一阵风。
她惊讶地回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只野兽腾空而去的景象。
凛花屏住呼吸。
野兽状似体型庞大的白马,背上有着金黄色的老虎斑纹,薄得近乎透明的翅膀也同样是白色。
此外,他还有一张人类的面孔,低头望向此处的眼睛是金色的,嘴巴四周则沾染着赤红血迹。
肯定是刚才那名男子变身后的模样。
野兽瞄了脚下一眼后凌空而去,随风撒落的血滴落在凛花的手背上。
「等一下!」
眼见凛花追了过去,寅仙赶忙出声阻止。
「凛花,不用追他。」
这句话是可想而知。
凛花不予以理会,一面跑在通往大门的小径上,一面大叫着:
「阿白!」
不一会儿工夫,声音从天而降。
『你想要做什么?』
白兽沿着屋檐奔跑过来,是外观似狗的天马阿白。
「载我去追他!」
『寅仙不是要你别理他吗?』
凛花正夺门而出,暂月停下脚步仰望屋檐。
「你不是答应过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吗?」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阿白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降落在凛花面前,好让她乘坐在自己的背上,然后用力往地面一蹬,再度腾跃至空中。
因为阿白的本质跟狗十分相近,所以鼻子也异常灵敏。
阿白面朝北方,一面缓缓地飞往逐渐转暗的山坡并降低高度,一面追赶野兽。
『他是英招。』
阿白一边眺望下空,一边说道,乘坐在其背的凛花点了点头。
「我想也是。」
英招,拥有人类面孔和老虎斑纹的马神,凛花依稀记得他曾出现在外婆说过的故事中。
『只有这一回,咱赞成寅仙的做法。』
「你的意思是不要理他比较好吗?」
『咱知道英招是非常高傲的神兽,既然他自己选择离去,绝对不会再回头摇尾乞怜。』
「他能够飞回故乡吗?不可能呀,因为他吐了那么多血,说不定飞到一半就会昏倒在路边。」
『果真被你料中。』
阿白开始朝着脚底下那片一望无际的森林降落。
那是位于山的北侧、靠近半山腰的针叶林,即使承受着大雪与寒冬的侵袭,依旧覆盖在浓浓的绿意之下。
凛花发现了雪地中那绵延不绝的斑驳血迹。
降落至地面的阿白直接载着凛花往林子里奔去。
跑了一小段路后才停下脚步放下凛花:
在一棵大树底下,有一只蜷缩着身躯的巨大野兽。
野兽的四周有如。大片血海,连白色的身躯和翅膀都被染红了,野兽用他那双无法聚焦的眼眸望着凛花。
「请问」
凛花慢慢地走了过去,出声叫唤对方。
『为何要追来?』
他抬起头,语气异常平静地问道。
凛花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心想要是回答「总不能见死不救」,对这只野兽似乎太过失礼。
这头野兽确实散发出庄严神圣之感,虽然遭遇险境、满身鲜血,却好像散发出白光照亮四周,很显然不全然是白雪的反光。
这只野兽果然是神仙吗?
神仙和妖兽到底有何不同,凛花并不是很清楚。
不过,凛花却发自内心地尊敬他们,相信他们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野兽的身体剧烈抖动、扭曲着脖子在地面上摩擦。
他一定正在受苦,血泊无声无息地慢慢扩大。
凛花深深理解到这头正在受苦的野兽已经离死期不远,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说道:
「请回府邸吧,拜托,寅仙一定有妙药可以治好您。」
野兽再度抬起头、挺起身。人面上清楚地浮现一抹微笑。
『多此一举。』
他依旧语气平静地说道。
『我中了蛊毒。』
「蛊毒,」
阿白低声插嘴:
『诅咒啦!而且非常恶毒。』
英招点点头。
『蛊毒无药可解,而且,我并下是为了苟延残喘才来见龙王之子。』
「那您来这里的目的是?」
为什么要拖着这样的身子跑来这里呢?
他恐怕花了很长的时间飞跃寒冬的天空吧。
『在莲州,人类开始扫荡妖魔了。』
凛花相阿白都吓了一大跳。
「怎么可能!」
无论是妖魔或者是妖兽,都不是那么真实的存在,多数都被人们当作是只存在于故事中的传说。
至少,在凛花生长的地方和都城的人都这么认为。
所以当人类亲眼目睹妖魔时,必定会相当惊恐。
人类主动扫荡妖魔未免太不寻常。
『说得没错。但是,不知从何处跑来的仙人在州侯的庇护下,提出了从莲州开始扫荡魔物的建言,那个男人还跑到我们的山上,偷走了可说是银露山结界的重要石头,导致结界变弱,而且还抓走许乡守护那一带的妖魔、狩猎困在人类村落的妖怪。』
「你也是被那个仙人所伤吗?」
英招抬高下巴。
『原本想说至少要守住我们的山,可惜能力不足,因此希望龙子能助我一臂之力,所以才特此前来拜话他。』
「寅仙他」
凛花沉默下来。
她想起两人方才在庭院里的对话,记得寅仙拒绝了对方。
英招的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紧接着从嘴里吐出大量鲜血,但是野兽依旧气字轩昂,毫无倒地的迹象,睑上甚至还浮出淡淡的笑容。
凛花的心里万分难过,终于伸出手。
她只是想拍拍神兽的背,凛花很明白光是拍背根本不会有任何好转,尽管如此,她遗是伸出手轻抚他的背,这是凛花此刻唯一能为这只神兽做的事情。
彷佛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英招、凛花以及阿白,任谁都没有开口说半句话。
良久,英招喃喃地说着奇妙的话:
『我觉得有一种令人非常怀念的感觉。啊果然是你呀!』
「您在说什么?」
英招小声地唤了某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是「铃兰」。
他的眼眸依然无法聚焦。
凛花终于注意到了,英招的金色眸子恐怕早已失去视力,而且,他那双看不见东西的眼睛所映照的人并非凛花,而是某个人。
『你一定很恨我吧?』
英招用略带忧伤的神情喃喃自语,凛花能做的就是静静地聆听他的话。
『希望你能谅解,我的身体和心灵必须随时与山同在,因为我是一个即使死去,这副躯体仍然要回归山林的存在。』
他的嘴角不停流出鲜血,语气却十分平静地继续诉说:
『无论去到哪儿,最后终将回归山林,因为我是那座山的魔物,所以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要回到山里。』
凛花不知该如何是好,终于按奈不住地插嘴说道:
「是呀,一定要回到山上。」
听到这句话,英招的金色眼眸立即恢复光彩。
『你能原谅我了吗?铃兰。』
他的精神果然有些错乱,尽管凛花十分慌张,但是却无法否认。英招的眼睛闪耀着令人畏惧的光芒说着:
『那么,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把我的身子埋葬在——的旁边,用你的双手。』
凛花大吃一惊,紧盯着英招问道:
「在什么东西的旁边,」
『已遭蛊毒污染的这个身子,必须经过祓濯(在水边净身以洗掉身上的罪恶和污秽。)才能回归山林,若你愿意原谅我,并且用你的真心来为我埋葬的话,我一定可以得到救赎回到山里』
英招面露笑容,声音却越来越细小,凛花摇着他大声叫唤:
「英招山主,振作一点!您到底是希望谁、又是为了什么事情而原谅您呢?」
『你一定很憎恶我这个邪恶的男人吧,痛限我这不尽责的父亲吧!拜托你,铃兰,快说你愿意原谅我,请你原谅我』
睁开的眼睛溢出鲜血,有如悲痛的泪水,凛花毫不迟疑地将野兽的头拥入怀里说道:
「当然,我原谅你,山上对吧我会把你送回山里的。」
野兽一惊,肩膀剧烈起伏。
『好的,就这么说定了——』
这就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英招再也不会动了,金色眼眸始终注视着天际。
「找不信!」
凛花用力地摇晃野兽。
「快睁开眼睛,您不能死在这里呀!不是要回山上去吗?喂~~!」
沙沙,凛花闻声吓得赶忙往后跳开。
「阿、阿自!」
『快来这里。』
阿白叼起凛花的衣袖,用力地拉走她。
英招的头突然崩毁了,凛花一开始是这么认为的;事实上,崩坏的并不只有头部,连壮得像匹马似的身体也发出坍塌声响垮了下去、变得越来越小,然后冒出一阵白烟,瞬间融化了积雪。
过了半晌,崩塌声响终于停止,白烟也顿时消失,野兽那巨大的身躯再也不复见。
无论是雪花,或是斑斑血迹都已消失。
似乎有什么不知名的黑色物体正在蠕动。
凛花捣住嘴巴。
是一只大蜈蚣。
『可恶的家伙!』
阿白啪地用前脚使劲地踩踏蜈蚣,蜈蚣被踩得发出令人作呕的声音,当场毙命。
『原来是中了娱蚣的蛊毒呀!』
阿白不断在雪地上抹着脚底。想擦掉黏在脚底的娱蚣体液。
「什么是娱蚣蛊毒?」
『就是蛊毒中毒性最强的毒种。将数只娱蚣、蟾蜍、蛇和蝗虫放入同一个瓶子里,让它们自相残杀就可以制成蛊毒,据说存活下来的最后一只毒虫毒性最强,而娱蚣的蛊毒可以溶入酒中,英招或许是喝到那种酒吧信。」
凛花全身爬满鸡皮疙瘩,侧过脸想偷瞄已经被踩扁的蜈蚣死尸。
但是,娱蚣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和英招的遗骸一样伴随着雪融化了。
凛花惊讶地睁着大眼。
茶褐色的泥土上留着一个白色物体。
『那是什么东西呀?』
阿白歪着脑袋瓜看着凛花拾起的东西,那是一个非常小、小到几乎可以被凛花握在掌心的物体,只见凛花先把脸凑近,然后又拉开距离,仔细地端详着它,许久后,归结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这就是英招的骨骸。」
这是她在脑海中唯一想得到的答案。
3
在房里褪去袍子的寅仙心里知道,这件衣袍远比自己想像中还脏。
因为布料是黑色的,所以才看不太出来,不过,上面确实沾上许多血渍。
是刚才那位英招所流的血。
闻到了血的气味,寅仙轻皱起眉头。
「蛊毒吗」
寅仙喃喃自语之际,有人说话了。
「银露山好像发生什么大事罗。」
黑暗之中有个身影摇摇晃晃。
是娥瑛。
「你偷听到什么风声吗?」
「只听到一点点。」姥姥露出已经缺了好几颗的黄牙一笑。
「不管老身想不想听,各个山头发生的骚动都会传人耳里,尤其像银露山这种有着茂密森林的深山里,老身的狐狸精同伴可多着呢!」
没有颜色的眼瞳紧盯着寅仙。
「你难道无动于衷吗?」
寅仙并未作答,继续默默地换衣服,穿上新的黑袍正系上腰带时,娥瑛又开口说道:
「就算你挑了多么不起眼的衣服穿,还是徒劳无功,像你这样器宇不凡的人无论走到哪儿都会引人注目,人类终究会看穿你异于常人的身分,妖魔们则嗅得出你那高贵的血统,不管你躲到哪里,他们终将聚集过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接下权杖吧。」
寅仙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不过,乌黑的眼眸像利箭一般瞥了姥姥一眼,然后迳自走出房外。
姥姥跟上寅仙跑到走廊外,大声嚷嚷道:
「这个国家会动荡不安,都是因你而起!」
寅仙走到回廊一半的地方停下脚步,深深地发出叹息,但他只是站在回廊上,并未回过头来。接着,姥姥又继续开口说道:
「一切起因都在你,都是因为不该诞生于世上的你来到了这个世界上,龙王才会被囚禁于天界,东海才会失去秩序,老身难道说错了吗?」
娥瑛对着默不吭声的寅仙苦口婆心地好言相劝:
「所以呀,你必须肩负起平定地方叛乱之重责大任,快点前往银露山吧!接下权杖,平定动乱,登上龙王之玉座!」
「简直荒唐。」
寅仙再度往前迈步,但是娥瑛不容许他这么做。
「没志气的家伙!就是因为你一直下不了决心,所以才不敢碰自己最心爱的女孩。」
「你在胡说些什么?」
寅仙转过头去。
他脸上的表情异常冷静,不过,黑色的眼睛却紧紧瞪着娥瑛。
娥瑛的脸上浮出惧色,以颤抖的声音说道:
「老身在说凛花的事情,想要人家当你的新娘,却让人家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心离去,等人家离开后,却又千里迢迢地把她接回山上,而且到现在还不敢把她搂进怀里。这都是因为你一直无法下定决心,一点也没有继承龙王玉座的气概,但是自尊心又不容许你就此做一个没没无闻的方士,你连自己的事情都下不了决心,更别论去爱人家姑娘家。」
「闭嘴!」
寅仙大步走向姥姥,紧紧抓住她的衣襟。
好轻,野兽特有的臊味钻入鼻腔之中。
「我问你,你是不是又对凛花胡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建议她要穿得更有女人味,然后多亲近你。」
「小小的狐狸精,尽会耍些小聪明!」
自从娥瑛出现以来,寅仙就已经隐约明白,娥瑛及其背后的妖魔们都很希望自己能登上龙王的玉座,因为让最了解、最熟悉妖魔之人登上宝座,对妖魔自身最具优势,因此才会如此费尽唇舌。
虽然令人心烦,不过他本以为不多加理会倒也不会出什么乱子,但是这种想法显然太天真了。
娥瑛难道想把凛花扯进来,把她当成一颗驱动寅仙的棋子吗?
难以言喻的怒火在胸中扩散开来,每当寅仙激动的时候,黑色瞳孔中就会泛出蓝色的火焰跳跃不已。
「给我滚!」
寅仙低声说道:
「别再靠近凛花!」
「如果老身拒绝呢?」
寅仙眯起眼睛,眼中的蓝光更明显了,扯住衣襟的手更加使劲,姥姥的眼里显然露出害怕的神色,就在这个时候——
「你在做什么呀!」
一道细柔的声音响起,一双白嫩的手用力拉开姥姥。
「放开她,你何必要这么粗暴呢!」
娥瑛故作哀号,想博取凛花同情。
「凛花呀,都是老身不好,冒犯了皇子殿下。」
寅仙突然松手。
凛花无法支撑娥瑛的体重,一屁股跌坐在地,娥瑛夹杂着啜泣声夸张地不停咳嗽,凛花将散发臊味的姥姥紧紧地抱在怀中,抬头瞪着寅仙。
「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严重到要扭着她的脖子吗?」
凛花瞪着圆圆的大眼睛,显然是在责备寅仙。
「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于是寅仙移动脚步准备离开。
「等等,寅仙!」
结果在药房前被凛花追上了。
「你想说娥瑛姥姥的事吗?」
「不是,是早先那位神仙的事情。」
寅仙俯视凛花。
「神仙?」
「英招啦,他刚刚离开了,我和阿白一直照顾他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凛花的衣服和手上满是斑驳血迹。
「是吗,」
凛花皱起眉、睁大眼,默默地注视着寅仙。
寅仙却三缄其口。
又来了
每当凛花用这种表情望着自己,就是已经抱定某种主意的时候。
而且不容他人推翻。
绝对。
「你有什么事?」
即使不想多问,不过寅仙还是开口了,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果然还是应验了。
「我必须去一趟银露山。」
「为什么?你想要我这么问吧。」
「英招死了,或许是中毒的关系,身体竟然融化了,还好最后有留下一小块骨头。他临终前说,即使死了也要回到银露山,必须要回归那块土地,并且希望我能亲手埋葬他的骨骸。」
寅仙皱起眉头问道:
「为什么他会要求你做这种事情,」
「因为他错把我当成某人,希望我能原谅他某件事,还说即便是遭蛊毒入侵,但只要能得到我有如祓濯的谅解,就能无牵无挂地回到山上。」
「你被误认成谁了吧。」
「我知道。不过,我已经答应他了,答应会替他完成宿愿。」
寅仙拿凛花没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凛花,银露山现在正在作乱。」
「我已经知道了,寅仙拒绝英招请求的事情也听说了。」
多么率直的眼神,不管是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寅仙从没畏惧过,不过,现在却对凛花的视线感到无法招架,他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这样的自己。
「你是在责怪我吗?」
「我认为既然人家都舍命前来拜托,就应该要答应他的请求才对。」
「你根本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来龙去脉?」
寅仙重重地叹了口气。
「银露山的山主要求我以龙王之子的身分协助他,并且接下星之杖也就是东海龙王持有的权杖。」
那是可以汇集群星之力,强化所有空间结界的权杖。
一旦接下那把权杖,即可增强逐渐减弱的银露山结界,解救接二连三遭到云游仙人杀害的妖魔们。
问题是,接下权杖就等于是接下龙王的玉座。
「我只想平平静静地过日子。我不是在龙宫长大,而是由翠龙山的仙人扶养成人,可以的话,我想舍去龙的本性。」
「所以你才不想和这件事有所牵扯吗?」
「是的。当然,我也不希望凛花被卷入其中,你能明白吗?」
没想到凛花率真地点点头,但是不一会儿,又斩钉截铁地说道:
「寅仙你这样子不行,草率应付死者的心愿会遭到报应的。」
还是老样子,寅仙总是无法预料她会说出什么话,他感到困惑而沉默不语。凛花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
「过去,奶奶经常这么告诉我,人死后就会和敬爱的祖先灵魂一样前往同一个地方,所以为了避免遗祸人间,必须尽心尽力地帮助他们完成心愿,迗他们升天。」
凛花口中的「奶奶」指的其实是外婆。
凛花虽是名门招家中年纪最小的掌上明珠,但是在十岁以前是在嘉州的乡下长大,父亲除了正室之外,还有妾室及数名孩子,父亲于是在母亲的故乡买了一栋小房子,供她们母女俩住在那里生活。寅仙是从凛花口中得知这些事情的,凛花的外婆家虽穷,却是知书达理的人家。
乡下地方特别崇敬祖先和重视服丧制度,凛花平常对任何事情皆无忧无虑、大而化之,但是一提到对死者的礼节,就会变得和乡下的外婆一样顽固。
「无论是妖魔、神仙或人类都一样。」
凛花用她那双深色的眼眸看着寅仙,说出一句大道理。
「他不是撑着中毒的身子从遥远的深山赶了好几天的路来到这里、口吐鲜血求你帮忙了吗?你难道不想多少为他做点什么吗?」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只是在于你会不会做,或你想不想做罢了。」
寅仙沉默以对,凛花则难过地揪起眉,接着别过头去。
「你要去哪儿!」
「当然是银露山呀!我虽不像寅仙那么厉害,但如果只是英招临终的遗言的话、应该还可以帮得上忙,我一定会帮他把尸骨埋在山上。」
「你以为银露山的那些家伙会让你上山吗?你是凡人,他们一定会视你为敞,到最后你会落得被他们吃掉的下场。」
寅仙吓唬凛花,却见她毫无反应、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别开玩笑了。
「我不会让你去的。」
听到寅仙的话语,凛花回过头去。
「我会把门锁上。」
「我会翻墙喔。」
「山路已经被雪掩埋了,靠你的双脚是下不了山的。先提醒你,敢叫阿白帮忙的话,别怪我把阿白制成药材。」
天马的肝脏可以用来炼制万能丹药,但是凛花这下却噗嗤一笑。
「你明明就不会那么做。」
「哦,这就难说了,劝你别太小看我,为了不让你潜入妖魔的巢穴,我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凛花、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凛花不可置信地张大了眼。
「我不明白。」
「别这样,你不是答应要和我一起去兰城吗?」
凛花的脸上微微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不行,和现在的寅仙一起去,一定不好玩。」
真顽固。
寅仙伸手推开药房的门扉。
「算了,随你去吧。」
说完,就迳自往房里走去,关门前还不忘提醒:
「只不过,阿白的事情我是认真的,我也会把靠在围墙上的梯子都搬走。」
「太过分了!」凛花大声抗议。
「到底是为什么?寅仙,我可是自由的哟,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我要去我自己想去的地方。」
寅仙一脸茫然地靠着桌子,然后拿起书本,原本坐在椅子上的白发少年仰头望着寅仙。
「你是说要把咱的肝脏制成丹药?」
「不然你说,还有别的方法可以让她死心吗?」
阿白唔地咕哝着,用手撑着下颚。
「既然你都说了那些重话,咱想凛花是不会再拜托咱了。不过,那家伙会怎么做,你也很清楚吧?」
寅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后点点头。
「嗯,我当然知道。」
4
深夜里。
凛花将她那为数不多的行囊打包完毕后,便坐在床铺上。
室内的暗处怱地响起娥瑛沙哑的声音。
「真是不机灵呐,要是能用更好一点的方法,皇子就一定会带你去银露山。」
「什么好一点的方法?」
「就是用美·人·计呀!想要男人言听计从,女人就得这么做,老身已经告诉过你多少遍了。」
哎呀呀,这位姥姥似乎很希望凛花和寅仙的感情能有更进一步的发展,简直就像一个多管闲事、一心只想要帮人家撮合姻缘的媒婆。
凛花伸手拎起原本摆在膝盖上的包袱,里头包裹着英招的骨骸。
「姥姥呀,英招说想回银露山呢,可是,我还来不及问出具体的地点,这个骨骸到底该埋在什么地方呢?」
他好像说在什么东西的旁边。
「嗯,这样听来,八成是游魂泉旁吧?」
娥瑛接着说道:
「游魂泉位于银露山的深山之中,那是一个被称为圣域的地方。不过老身并未亲眼见识过。听说在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有座小泉池,自古就不断冒出丰沛的泉水。」
「圣域呀,所以那是非常珍贵的泉池罗?」
「听说会涌出世界上最美味的泉水。」
「那么,埋在泉池的附近就可以了吗,」
娥瑛窸窸窣窣地从暗处爬了出来,低声问着凛花:
「银露山的圣域凡人不得进入,这可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想也知道嘛,为何要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山神的请托做到这种地步呢?」
凛花沉默不语。
想了许久后,才突然开口说道:
「因为,我在水井中看到了娘的容颜。」
「哦!是水玉环的影响吗?」
「嗯。她的表情并不是很开心,看起来愁容满面。」
「哎呀,原来是被玉迷惑了。」
娥瑛用鼻子哼哼笑着,
「玉看似坚硬,但它的本质却很柔软,所以又被称为软玉。玉会随着佩带者的心情、愿望产生变化,有时会成为妖魔力量的泉源,有时会在女人的喉头或手腕显现出光芒,让女人看起来更娇艳,而水玉环映照出你母亲的面容,恐怕就是在反映你内心深处的犹豫不决。」
「是吗」
母亲在结识父亲并怀了凛花之后,一辈子都无法光明正大地过活,既不能以妾室的身分对外公开,父亲也未曾带母亲回过都城的家,她只能待在嘉州的小房子里,默默地等待父亲的到访。
虽然一年也不见得能见上一次面,然而母亲为了怕父亲突然前来,每天都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也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父亲却几乎忘了她的存在,母亲抱病临终前,还交代自己——
好好地谈场恋爱吧!
因此,凛花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意,造访了住在白翼山的寅仙,表达自己的爱意,最后圆了两人共同生活的梦。
「我无法理直气壮地指责寅仙对死者应有的礼节,因为,娘其实是希望我能和爹住在一起。」
她临终前还一直叮嘱凛花,如果自己过世之后,父亲有意把凛花接回都城的话,一定要心存感激地搬过去,并且好好地孝顺父亲。
凛花的母亲真的深爱着她的父亲,一直渴望能以妻子的身分和父亲同住,可惜未能达成心愿。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将梦想寄托在凛花身上吧。
也可能是担心自己死后,宝贝女儿就会变得孤零零一人。
「事到如今,我还是经常在想,我不仅没有好好孝顺爹,还形同背叛地离家出走,要是娘知道这件事,心里一定不好过。」
父亲原本打算送凛花入宫当皇太子妃,然而就在入宫的那一日,她却跟随寅仙从父亲的家中逃了出来。
因此,透过水玉环映照出母亲悲伤的模样,说不定正是真实的写照。
「假使真是这样的话,你觉得依照双亲的期望过日子好吗?」
听了娥瑛的问话,凛花用力地摇了摇头。
「不,我对离家出走这件事从不曾后悔,不过,或许是因为娘去世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孩子吧。」
娘离开前,自己还留有好多事情没能问清楚,若母亲还活着,就可以和她畅谈一番了,好多事情都还来不及问,娘就已经逝世了。
关于人生、关于结婚,若能多听听娘的意见就好了。
看到井底映照出母亲的容颜后,凛花的心里就一直感到很不安。
每每和寅仙接触,檩花都很开心,相对地,也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心情总是无法平静。
英招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凛花的面前,他在临死前,因精神错乱而错把凛花误认为某个人,还把自己的心愿托付给凛花。
然后,凛花也答应要帮他一偿宿愿。
「我不会再把娘的事情放在心上,况臣,我也只见过那么一次而已。」
凛花语气坚定地说完之后,拾起头来。
「不过,我必定会帮死者完成心愿,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到登上山把英招的骨骸埋葬,以结果来看,这同时也是为了自己好。」
「原来如此,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老身也就不吝惜出手相助罗。」
娥瑛露出她特有的贼笑。
「那么,差不多该启程了。」
说完,她将皱巴巴的手伸向凛花。
「老身真的很想把你送到银露山,可惜年纪太大,没法子以土遁之术送你一程,顶多只能送你到白翼山的山脚下。」
「已经很够了。」
娥瑛打算以土遁之术带着凛花离开府邸。
凛花将用布包好的英招骨骸放入行囊中。马上将之背在背上。
然后,牵起娥瑛的手。
野兽的臭味突然转浓。
凝神注视室内的暗处,隐约可见一个阴暗的地道。
利用黑暗及泥土移动,即为土遁之术。
凛花紧张地咽下口水后,往前迈出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
敲门声轻轻响起。
「凛花,你还没睡吧?」
娥瑛赶忙缩手,身影立即消失在黑暗中。
凛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她轻轻地推开门扉,却因为太紧张而忘了将背上的行囊放下。
「哼!」
站在门外的阿白用鼻子冷哼一声。
「果然被咱料中。」
「料料料、料中什么?」
凛花慌忙放下行囊,不过已经为时已晚。
「竟然不告而别,不愧是凛花,果然很像你会做的事。」
「被、被发现了吗」
「当然会被发现!」
「阻止我也没用,阿白是想向寅仙通风报信吗?」
「嗯~~你想呢?」
阿白不断搔着鼻头。
「喏,凛花,干脆由咱一个人跑一趟银露山,两三下就帮你埋好骨骸吧!这么做难道不行吗?」
凛花却摇了摇头。
「阿白不是也听到了吗。英招说过,一定要用我的真心完成这件事呀!」
「那算什么心意,连到底要原谅什么都不知道还敢说大话。」
「话是没错,不过,我会拚命祈祷的。」
为了让英招死也暝目。
「真受不了,有些时候你还真是冥顽不通!」
「事到如今何必说这些,我非去不可。」
「是吗?嗯~~那么咱只好陪你去罗!」
凛花咦地惊呼一声。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总不能让你自己一个人去吧,既然无法阻上你,只好陪你去罗。是吧,寅仙?」
阿白转头望向旁边,凛花觉得心脏仿佛要冻结,因为房门完全敞开,寅仙正站在呆若木鸡的凛花面前。
他紧绷着脸站在房门前。
「寅仙」
「回房里去。」
而且声音异常冰冷,凛花失望得低下头,没料到寅仙紧接着说道:
「你难道疯了吗?竟然想半夜出发,等天亮再去莲州也不迟。」
凛花抬起头来,寅仙早已定出房门,她追上前去,从背后紧紧抱住寅仙。
「谢谢你,真是太谢谢你了,寅仙。」
「凛花。」
寅仙轻抚凛花的手说道:
「不过你得答应我,在完成心愿后必须马上回来,除了接送你平安来回以外,我不会帮你做其他事情,你懂我的意思吧?」
凛花点点头。
人总是有些地方无法完全让步。
「既然这样、干脆让咱一人陪她去不就得了?」
阿白问着。
「这件事你是办不到的。」
语毕,寅仙放开凛花的手,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阿白朝着寅仙的背后吐了吐舌,接着砰地用力拍了一下凛花的背。
「嗯,这下你高兴了吧。」
「嗯。」
这么一来,既不用去找攀爬围墙的梯子,也不用藉由土遁之术那等未知的手段移动了。
最令人高兴的是,可以无牵无挂地出发。
凛花总算安下心来,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早已不见娥瑛的踪影和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