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后宫
“反正她也只是和下女一样卑贱的女人所生的孩子。”
嘲讽的话语从门的另一头传过来。
那是父亲的正室——大夫人的声音。
凛花不敌对方的耻笑和强烈的恨意,只能呆立在门前。
那是她十岁时,刚从嘉州被接回都城的父亲家中不久后发生的事情。
“说什么要让她和我的孩子接受相同的教育,老爷实在太过分了,自己年轻时闯下的祸,竟然要我帮忙收拾。”
“就是呀!”一群看起来像侍女的女子异口同声地符合。
“这点事还轮不到夫人烦心。”
“夫人生性善良,她居然就早早摆起招家大小姐的架子来,厚颜无耻的程度可不输给她的娘亲呢!”
“听说她的母亲是在嘉州四处兜售茉莉花的女子,不过我看她卖的不知有花吧?她真的是老爷的骨肉吗?”
嘻嘻哈哈的笑声不断传来,其中还夹杂着其他兄弟姐妹的声音。
“我才不想和那个家伙住在一起呢!竟然连吃饭的规矩都不懂。”
“要是有客人来访不知有多丢人呐!那种人配做招家的千金吗?”
凛花的嘴唇颤抖不已。现在正好是午餐时间,父亲的夫人们明知道这个时间凛花会来到饭厅,还故意聊得那么大声。
凛花并不擅于应付别人的恶意相对,虽然她以前常常因为没有父亲而被人在背地里指指点点,不过被身边的亲人和好友说得这么难听还是头一回。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她也不是不能体会。
自从母亲去世、自己被接回父亲家以来,总觉得周遭的人的态度及视线中都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仅管在表面上没有人刁难自己,不过原来别人已经对自己抱持着恶意。
凛花因而离开门前,独自在庭院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并在池子边坐了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终于哇地放声大哭。
她原本打算尽情哭过后,就收拾行囊回嘉州去的,不过后来想一想,被他们惹得痛哭一顿就回家实在很不甘心,总该想想办法教训教训他们!就在这个时候,眼前的池子里正好有一直青蛙跳出水面。对了!就去抓一大堆青蛙,放到饭厅里吓吓他们吧,在都城长大的大夫人和兄弟姐妹们看到青蛙在自己的食案或是餐具上跳来跳去,肯定会吓得惨叫连连……
想到这里,她又哭了出来。凛花才十岁,对于自己只能想出这么幼稚的报复方式感到可耻,于是孤零零地啜泣了好一阵子,不久哭声突然变大了,没想到自己竟然哭得这么大声,连凛花自己都感到难为情……不,似乎不太对。
凛花抬起头来,张大眼睛向四处张望,原来大声哭叫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从位在不远处的亭子传过来的。
凛花歪着头朝亭子的方向走去,接着探头窥视其中,立即看见一张女人的脸。
凛花吓得几乎说不出话,对方也暂时止住哭泣、抬起头注视凛花。略带茶色的浓密秀发上插着由红水晶雕琢的花簪,她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会弄脏那身嫩绿色衣裳,整个人坐在亭子的地板上哭泣,被泪水濡湿的大眼睛流露出一抹忧愁,然而却是既澄澈又美丽,让凛花觉得自己应该开口说点什么。
“你为什么要哭呢?”
女子回答道:
“因为太寂寞了。”
“为什么会寂寞呢?”
“因为我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女子的泪水又涓涓落下,不知为何,凛花竟然慌了。
“我来帮你找吧。”
女子讶异地抬头看着凛花,纤长的睫毛眨了两、三下,然后缓缓起身。
发簪不断晃动,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
1
东株国的首都名叫天苑,建国六百多年以来,一直是这个辽阔帝国的中心,并且持续不断地向外发展、维持繁荣。
棋盘状的都城是经年累月、依据占卜结果建造而成的大工程,道路的数目纵向十四条,横向十二条,东西南北门的位置和数目也一样。
当中占据北侧一带的是金庆城。日暮时分,黄色的脊瓦在夕阳的照射下闪耀着金黄色光芒,从南面朱雀门前的永阳广场上仰望城内,可以看到栉比鳞次的屋檐,仿佛是金黄色的波浪般蔓延开来,道路又深又长,笼罩远处的淡淡薄雾正好与北方高耸的白翼山山脚巧妙地融合为一体,形成唯美的色调。
城内共分为皇帝与官吏上朝议事的皇城,和皇帝私人空间的皇宫。
在皇宫中又分别称皇帝的宫殿为吟冬宫,皇后的宫殿为吟秋宫,而皇子们居住的宫殿则为吟夏宫。
至于所谓的吟春宫就是天子的后宫。
这个春天,凛花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踏入皇宫。
从漆成朱红色的廊柱之间可以清楚看到花团锦簇、广无边际的御花园,凛花拖着长长的裙摆走在绵延的回廊上,在她惊叹着御花园之美时不小心看得太出神,结果绊倒了裙摆,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走在前头带路的宦官突然转过身来,凛花望着对方微微一笑。
“皇宫实在是太漂亮了,害我忍不住想多看一眼。”
宦官的眉头连动都没有动,只是默不作声地把手伸向凛花。凛花一面致谢,一面搭着对方的手站了起来。
没想到他的手冰冷得令人不禁打个寒颤,和他那过于冷淡的面孔非常相称。
这名宦官好像叫做李圃。
他的眼睛又细又长,就像一笔画出来似地,他还有着光滑白皙的皮肤、薄薄的嘴唇,身材虽然高挑却很瘦长,看起来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对宦官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才会这么想?
古时候,成为宦官较多的情况是对罪犯的一种惩罚,但是到了现在,听说大多数的宦官都是自愿接受手术的。
在东株国中,出来参加科举当官之外,成为宦官也是另一种出人头地的途径。
因为宦官负责照顾皇帝或皇后的起居,并且在吟春宫服侍众多嫔妃,要说他们是最接近国家权利中枢的一群人也不为过。
一旦受到朝廷内位高权重的官吏或嫔妃、乃至天子本人宠信,就有可能轻易地获取庞大的财富和权势。
假使凛花没有记错的话,穿着深紫色衣服的宦官是高阶者;穿着红色衣服的则是低阶者。现在走在自己前头的李圃身上穿的是深紫色的衣袍,头上戴着人称“襥头”、质地非常柔软的软布帽,腰间系着绣上孔雀图案的金色腰带,脚上则穿着用黑色皮革制成的鞋子。
他们只在刚见面的时候交谈过几句,在那之后李圃就一直沉默不语。
今天早上凛花刚从白翼山下山,正午过后便住进都城内的某家客栈,那是一家在天苑算得上是最顶级的、装潢得富丽堂皇的客栈,绶王就在其中一个房间里等着自己,他依然穿着那身微脏的衣服坐在豪华的房间里,总觉得看起来有些突兀。
“拿着这个从金庆城的与明门进宫吧。”
说着,他将一面原本装在粗布袋子里的牌子递给凛花,那是名为“通行门牌”,类似通行证的东西,于是凛花照着对方的话前往金庆城西侧的与明门出示此牌给卫兵看,很快地就见到了李圃。
卫士们一见到李圃,立刻惶恐地低下头去,李圃显然是高阶宦官中位居高位的人。
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没有多说任何话,不过还是淡淡地交代凛花进入后宫之后要做的事,交代完毕之后,就默默带领凛花前进,他们现在已经走了半个小时。
途中,擦身而过的宦官们都像见到皇族似的一一朝李圃行俯伏之礼。
刚开始的时候,凛花对于皇宫内气派的廊柱、透出色彩鲜艳浮雕纹样的玻璃、极尽奢华的园林等等感到惊叹不已,不过很快就觉得腻了。
因为比起建筑物,凛花本来就对人更感兴趣。
“李圃大人和绶王是怎么认识的呢?”
对方既没有回答亦未停下脚步,只是轻轻地移动步伐快速往前移动,不过凛花却不以为意,因为她早就习惯应对冷漠的人。
她加快脚步,希望尽可能地跟上对方的速度。
“绶王说他丢下工作整天游山玩水,你难道都不会生气吗?”
对方还是毫无反应。
“要把这么大的宫殿整理得一尘不染可真辛苦,听说金庆城内有一万多位宦官,是真的吗?”
他终于回过头来。
“玉凛小姐。”
他用极其冷淡的声音对着笑嘻嘻的凛花说道:
“这是特例,我实在没有料到‘他’会安排您进宫,所以心里并不是很舒坦。”
“他……是指绶王吗?”
李圃微微点头,竖起手指头摆在嘴唇上。
“进宫后切勿多问多说,要是事迹败露千余人将遭斩首,请您务必有所觉悟呀,玉凛小姐。”
采玉凛,这是凛花用的化名,是绶王帮忙想出来的,毕竟探访姐姐时使用单纯顺口的名字会比较妥当,而且凛花并不是以华妃妹妹的身分来的,而是以华妃娘家远房亲戚女儿的身分进入后宫。
因为招家么女凛花已经失踪了,照理来讲,宫里的人不可能认得凛花的长相和名字,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既然要装成家境富裕的招家亲戚,凛花也必须在不会太过花俏的程度内装扮得像个大家闺秀,无论是身上的穿着、装在体面礼盒中的慰问品,全部都是由绶王帮忙打理的。
绶王的确很可疑,而且这个宦官该不会已经知道自己的来历了吧?实在是令人猜不透。
凛花注视着李圃那对凤眼,又笑眯眯地说道: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您呢?”
李圃的眉毛稍微动了一下,脸上微微露出不悦的神色后,马上将视线移到御花园。
然后,他再度迈开脚步往前走,长长的回廊尽头有着以红色和金色廊柱装饰的大型建筑物正在等候客人的到访。
“这里就是吟春宫。”
李圃语气冷淡地说道。
吟春宫位于皇宫的西边,南北侧较长,若将附属的大小宫殿和设施也一并计算的话,大约是由二十来栋建筑物所构成。
嫔妃们居住的地方除了非常宽敞之外,还做了完善的隔间,成为高位嫔妃后,除了大厅和私人起居室外,还可以拥有专属的客厅、书房、游乐房,以及厨房;除此之外,嫔妃们还各自拥有打点身边事物的女官和宦官,嫔妃都是靠自己的俸禄来维持这些开销及人事费用,俸禄当然是按照身分地位高低而不同,也会依皇上的关心或宠爱而有所差异。
关于这么详细的后宫内情,凛花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凛花被带领到招华妃的房间之后,李圃就高退了。那是一个面向皇宫东南方、采光明亮的空间。
这里的会客室相当宽敞,随处都摆放着上了漆、贴着金箔的气派家具,女官准备了茶和糕点,凛花却紧张得不敢尝上一口。
姐姐——华妃中了毒,虽然不知道到底中了什么样的毒,不过曾经在生死边缘徘徊过,所以显然是恶意要致人于死的毒药。虽然听说她已经康复了,但是若没有亲眼看到姐姐健康的模样,凛花根本无法安心。
凛花从椅子上站起来,着急地在房间内来回踱步,不久门扉打开了。
一位身穿华丽衣裳的女性,在女官们的搀扶下站在门口。
“春柳姐姐……”
凛花轻声呼唤姐姐的名字。一点都没变,确实是春柳姐姐她的身材比记忆中纤瘦,脸色也称不上好,不过她的的确确是春柳,凛花激动得不得了,正想往春柳奔去时却……
“慢着!”
春柳赶紧出声制止了凛花,她紧绷着白皙的侧脸,让凛花顿时感到不安。
姐姐难道是在生自己的气吗?因为凛花离家出走使得招家蒙羞。
还是她根本不记得凛花了?的确有这个可能,毕竟凛花只有在五年前和她一起生活了一个短短的春季,难保对方不会说出“我根本就不认识你”这种话。
春柳挥挥一只手,命令女官们退下,凛花用手按住胸口静观其变,不知道姐姐接下来会说出什么话。
春柳眯细眼睛,眼角微微地渗出泪水,然后慢慢地张开双手。
“妹妹!”
那温柔的声音一点也没有变,原来姐姐还记得自己,也没有在生自己的气,凛花的脸忽地亮了起来,飞快地扑进姐姐丰满的胸怀,感受着芬芳的花香味。
啊啊。
是姐姐没错,太好了。她还好好地活着。
五年前初次见到姐姐时的情景,在脑海中再次清晰地复苏——
那天,在庭院的亭子里哭泣的正是招家的长女——春柳,她当时才二十一岁,于十七岁那一年被鸾轿抬进现任皇帝的后宫,然后被册封为修媛,地位略低于四夫人一级。
顺带一提,当时招家还有一位并非出自正室、而是妾室所生的女儿被一起送进后宫,不过凛花并未见过那位姐妹。
当时,春柳奉准外出返乡,两人因此得以认识对方。
“我来帮你找吧。”凛花说道,春柳一听见她的话露出讶异的表情,许久后,像是终于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那个从嘉州来的姑娘就是你吗?”
凛花点点头,春柳从亭子里走了出来,不慌不忙地用力抓着凛花的手腕。
“走吧。”
“到、到哪儿去呢?”
“我的房间,我请你好吃的糕点。快走吧,现在就去。”
“那你遗失的东西该怎么办?”
春柳被泪水沾湿的脸上,微微地浮出一丝温柔的笑容。
“我已经找到了。”
她说出了谜样的话。
然后半强迫似的把愣在那儿的凛花带到自己的房间。
紧接着,春柳亲自为凛花沏茶、送上糕点,双方都没有开口提到哭泣的原因。
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喝着茶,吃着形状如同层叠花瓣的甜包子。
“好漂亮的糕点……”
“就是呀。”春柳眯起眼睛微笑着。
“这是陛下送给我的,陛下还说春柳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然后将这只红水晶发簪一起送给我。”
“陛下?你是说天子吗?”
“是呀,他是我的夫君。当初我还觉得他虽然是人人敬畏的天子,不过实在比我大上太多岁,没想到……他总是说春柳好可爱、好可爱,还送给我堆积如山的礼物喔。”
“皇上满温柔的呢。”
“是的,确实是这样。”
春柳用温柔的眼神看着甜包子,然后又看向凛花。
“希望凛花妹妹有一天也能遇见一位温柔体贴的人,并和那个人结为连理。”
凛花害羞地点了点头。
接着,凛花聊起故乡的人事物,春柳则提到了后宫的事情,当凛花准备告退时,她还告诉凛花:
“我现在已经喜欢上你这个妹妹了喔。”
当年,凛花的母亲才刚过世,因此她或许是想从大了十余岁的同父异母姐姐身上找到一点母爱,抑或是渴望着别人的关怀吧。
总之对凛花而言从那一天开始,春柳已经成了一个非常特别的存在。凛花每天都会到春柳的房间去玩,春柳也非常疼爱凛花,两人一同吃饭、一同在庭院中散步、一起划船、一起高高兴兴地玩着室内游戏。
但是没多久春柳就回皇宫去了,后来春柳在为数不多的书信中提到了自己再也无法自由地回乡省亲,两人也越来越疏于信件上的往来,最后终于断了音讯。
仅管两人许久没联络,却未曾忘记过彼此。
“我一直期待着能再见到姐姐,一听到姐姐病倒了,我就担心得寝食难安,于是就进宫来探望姐姐了。”
“凛花妹妹……”
语毕,春柳又忍不住掉下眼泪。
“就是呀,很过分吧?我差一点就死掉了呢!”
凛花把忍不住痛哭失声的春柳搀扶到椅子旁,让她坐了下来。
“姐姐已经没有大碍,可以起床活动了吗?”
“直到前天才终于可以下床,我已经躺了十多天了,好几次差一点就断气了,现在状况总算是稳定下来,不过手脚麻痹的症状和倦怠感依然迟迟无法消除。”
春柳说着将右手在凛花面前高举,她虽然如同高贵的女性般在指头上套着长长的假指甲,指尖却在微微颤抖着。
“我听说你被人下毒……”
听到凛花的问话,春柳微微张开眼。
“你是从哪里得知我的事情呢?因为毒杀事件可能演变成皇室的丑闻,所以早就下了缄口令。”
“是因为……”
凛花原本想说出绶王的事情,可是脑海中突然出现刚才李圃叮嘱自己的话,他说过要是不小心失言,关系者可能都会受到牵连遭斩首。
“更重要的是,凛花妹妹,你现在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呢?父亲说你是被妖魔抓走的,甚至还组织了搜索队四处找你呢!”
凛花低头不语,犹豫着该不该把寅仙的事情说出来。
“不能告诉我吗?”
春柳轻声细语地问着,凛花始终低着头,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算了。”
春柳苦笑着说道:
“过去我也很担心,不过现在看到你没事就放心多了。既然人都来了,就在宫里多待一阵子吧!哎呀,你已经长这么高了呀!”
和春柳初次见面的时候凛花才十岁,十多岁的孩子五年就可以快速成长。
“不过你的脸蛋还是跟从前一样,那圆滚滚的眼睛和脸颊教人好怀念!”
春柳开心地笑着。
“你是说我看来还很孩子气吗?”
“不,能够没有改变是很难能可贵的事情哟。凛花妹妹,你现在一定很幸福吧,即使离开了父亲还能健健康康地过生活。”
凛花用力点着头。
“既然这样,我就不再对你问东问西了。”
春柳脸上的微笑让凛花松了一口气,但是接着出现的忧伤表情又让她忍不住关心问道:
“那姐姐,你过得幸福吗?”
只见春柳满脸哀伤地垂下头。自己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事呢?凛花后悔极了,在这种身边随时都会有人对自己下毒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会幸福呢?更何况那个女子现在还集皇上的宠爱于一身。
凛花并不知道深宫内苑到底隐藏着什么阴谋或隐情,令她不解的是对方为什么非得杀死春柳不可?就算这次她幸运获救,只要犯人还没有抓到,难保同样的事不会再重演。
“……真希望你能留在我的身边。”
春柳突然悠悠地说着并抬起头来,然后用力地握住凛花的手。
“留在我的身边好不好?凛花妹妹。”
“姐姐?”
凛花惊讶得目瞪口呆,因为春柳几乎要抓痛凛花般用力握着她的手。
“请留在我身边,这里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任谁都不能相信,再这么继续下去我一定会死掉的。”
“姐姐,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拜托你,只有一个人也好,我希望至少能有一个真心爱着我的人陪在身旁,我不会要求你永远留下来,不过至少陪到我身体康复为止吧。”
“姐姐……”
“我晚上几乎都睡不着,整晚都在做噩梦,觉得自己随时会被人袭击。”
凛花的心里也很难过,于是她握住春柳的手真诚地说道:
“可怜的姐姐,只要我办得到,什么事都愿意为你做。”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只要是为了姐姐好。”
“这是真的吧?我亲爱的妹妹。”
春柳反复问了好几遍,凛花听到那句“亲爱的妹妹”,顿时心头一热,打从心里希望能陪在她身边。
“可是姐姐,要进宫来见您可真不容易……”
要怎么做才能留在后宫呢?
“没问题。”
春柳自信满满地说着。
“李圃一定会帮我们想办法。”
“李圃大人?”
那个表情冷漠的宦官真的肯帮忙吗?
2
李圃果然没有来接自己回客栈。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哈啾!”不知道是谁在远处打了个喷嚏。
凛花抬起头来,将视线落到窗外,御花园在灯笼的火光照射之下还算明亮,却又朦朦胧胧地看得不是很清楚。
戌时(晚间九点)已过。
凛花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又将视线移回姐姐的睡脸上。
春柳将上半身靠在长椅上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握住面对面而坐的凛花的手。
凛花百思不解地思索着。
我是因为担心姐姐的状况、为了亲口向姐姐确认她的安危才来到这里的,为什么会变成都是自己在说话呢?
口好渴呀。她们在谈话时女官们虽然为自己倒过两杯茶,但是喝了茶之后自己还是说个不停,所以才会这么渴吧。
只不过是闲聊一番,春柳却显得很高兴,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紧紧握着凛花的手,像个孩子般安稳地进入梦乡。
眼睛下方明显露出疲态,消瘦脸颊上的阴影也变得更明显了。
凛花想缩回手拿茶杯,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春柳的手指牢牢握住,她没办法只好用空着的那一只手端起茶杯,咕噜咕噜地喝着已经冷掉的茶。
是不是该叫人去准备寝室呢?“睡吧,睡吧。”凛花轻轻拍着姐姐的背,拍了好一阵子后,姐姐才终于松开手,接着凛花轻轻地把茶杯搁下,从椅子上起身,就在这个时候——
“哈啾!!”传来了比刚才更大声的喷嚏声,于是凛花看着窗外,起初还以为是看错了。
她揉了揉眼睛再度看向窗外,还是没有看到什么东西。
“嗯,还好,果然是心理作用……”
“找到了!”
一颗白头再度出现,凛花差一点就大叫出来,那个把额头和鼻子贴在窗户旁拉门正对面玻璃上的是——
“……阿白!”
白发少年开心地笑了笑,凛花赶忙奔出门外,在门外的人确实是阿白没错,而且从附近的草丛中还露出了另外两张熟面孔。
像在打招呼般挥挥手的是绮罗,旁边的是娥瑛。
“你、你们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凛花赶紧拉着阿白的手臂蹲下并且小声问着,绮罗和娥瑛也从草丛中爬了出来。
“来接你回家呀,听说你自己一个人跑来城里。”
“大家都来啦?”
“嗯,靠老太婆的土遁之术。”
确实,不管天马再怎么厉害,也很难从空中闯入皇宫吧,因为卫兵绝对不会放过入侵者;土遁是娥瑛的拿手绝活,那是利用泥土和黑暗移动的一种手段。凛花开口问阿白:
“阿白,寅仙呢?你们一起回山上了吗?”
“没有,咱没和他一起回来。”
阿白尴尬地说道。凛花虽然早就猜到了,不过还是感到非常失望,寅仙果然还待在宝林娘娘那里。
“他让阿白自己先回去吗?”
“因为那家伙叫咱回去。”
听说阿白一直待在芙蓉洞入口处的岩棚上等寅仙过来,两天后寅仙曾经一度下山,一来就叫阿白自己先回家。
“咱也数落过他,问他到底想干嘛,结果还是没用,只好自己回来了。”
阿白非常愧疚地看着凛花,此时娥瑛忽然开口了。
“龙本来就多情,皇子现在一定是沉溺在宝林娘娘的怀抱里……”
绮罗赶紧从背后扭住娥瑛,捂住对方的嘴。
凛花不发一语,她紧紧地抿起嘴、闭上眼睛,强忍住悲伤的情绪。
深怕一睁开眼就掉下泪来、一开口就会说出一堆发泄的话。
到底是为什么呢?寅仙……
不过,幸好凛花生性乐观,越痛苦的时候越能发挥出这样的本能。
寅仙一定会回来的,因为我已经和他约好了。
(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他之所以会说出这句话,一定是有他的苦衷,与其哭着等他回来,不如做一些自己能做的事情。
凛花不久后张开双眼,惊觉阿白和绮罗的脸靠得太近而吓了一跳,他们好像正忧心忡忡地凝视着自己。
凛花试着绽放笑颜,他们才终于露出安心的表情。
“我现在不能回白翼山。”
当凛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大家都吓得目瞪口呆。
“为什么?你、你是想下山回到你爹的家吗?”
被阿白这么一问,凛花赶紧摇了摇头,她当然没打算这么做。
“你为了这么点小事,就要和喜欢的男人分手吗?”
绮罗也提出质疑,凛花同样对他摇摇头。
“我想待在这里……想在春柳姐姐的身边多待上一阵子。”
“你要继续待在后宫?”
“是的,要待在后宫。”
“万一身分曝光,后果将不堪设想喔?”
“别担心,知道我是招家么女的人只有姐姐呀。”
“哦~~你姐姐的状况比想象中严重,所以身为妹妹的你才想留下来照顾她是吗?”
“是的。”
绝对不能就这样把春柳留在后宫里,依她现在的身心状况来看,用不着别人再次下毒就会先崩溃了。
“不行!”
阿白推开绮罗。
“凛花,咱知道你很顽固又爱管闲事,不过咱也知道你和咱一样个性很冒失莽撞,把你一个人留下来绝对会有危险。”
“放心啦,就算发生什么事,我也没有那么容易死掉的。”
“你凭什么能一口咬定?这里可是发生过毒杀事件的危险地方耶,你的自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嗯,话是没错,不过……”
凛花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一直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活到一百岁,所以不会这么简单就死掉的,而且我不是经常说吗?”
凛花顿了一下,对着绮罗和阿白露出笑脸说道:
“病由心生。”
春柳是精神上病了,只要凛花留在她身边,就可以像刚才一样陪她聊聊天,她的身体说不定也会因此康复。
“啊哈哈哈。”绮罗大笑。
“我就是喜欢你这种个性。阿白,别再劝她了,我们回去吧!”
“不行不行!你坚持要留在这里的话,那么咱也要留下来……”
“你真是讲不通耶,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留在女人堆里啊。”
“咱、咱可以男扮女装什么的……”
“你真是个大笨蛋!”
“你说什么~~!?”
绮罗用力揪着呲牙咧嘴的阿白的衣襟,一点也不像是身材如此纤瘦的人;他用力将阿白拉了过去,贴在他的耳边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说得阿白的金褐色眼眸在那长长的刘海下眨个不停。
绮罗用鼻子哼哼笑着。
“听懂了吗?我有事情要你去办,给我现在就去。”
“呜呜……”
凛花总算宽心不少。虽然不知道绮罗说了什么,不过阿白似乎接受了,凛花暗自庆幸着还好不用看到阿白男扮女装的模样。
“那么凛花,这里就交给你啰,你就好好陪陪你姐姐吧!”
绮罗挥挥手,另一只手则揪着阿白的衣襟,把他往草丛的方向拉去。
娥瑛睁开那只已经呈现白浊状的眼睛,抬头望着凛花说道:
“凛花呀!你的运气确实很旺,你是在逢凶化吉的福星庇荫之下出生的,不过你可要牢牢地记住,这里确实有非常可怕的妖魔鬼怪哟。”
“哦?”绮罗回过头去苦笑着说道:
“妖魔竟然会害怕妖魔。”
“傻瓜!”
娥瑛用鼻子哼了一声。
“那个……叫做绶王什么的男人,他不是也说了吗?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并不是妖魔,而是人类呐。”
虽然凛花现在对人类的可怕之处一点概念也没有,不过还是决定要听从对方的忠告。
“嗯,我知道了,姥姥。”
凛花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就在这个时候,耳边传来了春柳的尖叫声。
“姐姐!”
于是她慌慌张张地准备返回室内,此时娥瑛再次提醒凛花要当心。
“一定要平安回来!”
回过头去已经不见任何人影,只要草丛剧烈地晃动着,不久便回归宁静,看来三人已经透过娥瑛的土遁之术离开后宫了。
凛花回到室内,看见好几名女官正惊慌失措地忙进忙出,大家七嘴八舌地嚷着是不是该请御医开个滋补的药方。
春柳脸色苍白地僵在那儿,一见到凛花便甩开女官们的手跑了过来。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她紧紧抓着凛花的手臂,眼泪不听使唤地掉下来。
“你害我好担心喔,我真的担心死了!我还以为你进宫来看我这件事是我自己在做梦呢!”
“对不起,我只是去外面吹吹风……”
春柳的情绪竟然如此不稳定。
“我一定会留在你身边的,姐姐,我已经决定要待上一段时间。”
凛花温柔地哄着春柳,春柳一面哭泣一面小声说着:“谢谢你。”
一行人暂且把凛花留在后宫自行回到白翼山,或许是已经养成习惯了吧,每个人都自动聚集到狭窄的厨房里,娥瑛一如往常地拿出酒和豆子,迫不及待地开始喝起酒来。
阿白狠狠瞪了绮罗一眼。
“绮罗!你在那里一直暗示咱,到底有什么打算?”
在天子的后宫里,绮罗对阿白交头接耳说的是下面这句话:
皇子有点不对劲,说不定是碰到什么难缠的事。
绮罗若有所思地回答:
“就闯荡江湖多年的我来看绝对不会错!我已经嗅到这件事不太对劲了。你不觉得奇怪吗?终于如愿以偿回到天界的宝林娘娘,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回到凡间呢?她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跑来拜托早已断绝往来的皇子帮忙呢?”
阿白也觉得这件事很奇怪,所以才会把凛花留在城里跟着绮罗回来。
“阿白,你确定皇子当时真的那么说吗?他说要留在娘娘那里?”
“就是啊。”
“你确定那是皇子本人吗?还是长得很像的人。”
“你在说什么啊!天底下还有第二个眼神像他那么凶恶的人吗?”
当寅仙说出他不回白翼山时,阿白确实怀疑过自己的耳朵,也责备寅仙说:“别开玩笑了,想想凛花待在山上等你回去的心情吧!”
“那皇子是怎么回答的?”
“只说了一句‘我怎么会知道’……”
“味道呢?”
娥瑛插嘴问道。
“什么?”
“味道呀!皇子的味道呢?”
“当然是……”
阿白被问得说不出话来。味道吗?寅仙的气味龙人掺半、非常地独特,而且还掺杂着药草的味道。
“不一样。”
他茫然地喃喃自语。阿白平时一直将寅仙的味道什么的视为理所当然,所以并未特别注意过,然而自己却没有从当时出现在岩棚的人身上闻出任何味道。
不可能有人身上完全没有味道。难道那是幻影吗?就像在梦中见到的影像。
阿白咋了咋舌并且往庭院冲了出去,然后轰地冒出一阵烟,刹那间就变身为天马的姿态往夜空中腾去。
“阿白!”
绮罗赶紧追了上去说道:
“皇子确实喜欢凛花。”
他比谁都了解这件事情。阿白回过头,以非常认真的表情望着绮罗。
“虽然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感情到底了解多少,不过他确实爱上凛花了,那样的皇子被问到凛花的事情时,绝对不可能只以一句‘我怎么会知道’就草草打发掉。”
“……没错,是咱太大意了。”
“对方可是身经百战的仙女,我们难免会落入她的圈套,不过你一定要把他带回来,带回凛花的身边。”
“咱知道。”
不用说咱也知道。阿白张开大大的翅膀,一口气就飞上天际,在夜空中朝着芙蓉洞奔驰而去。
3
缤纷绽放的木莲美不胜收,花朵几乎覆盖住亭子的顶端恣意地舒展着枝条,亮丽的紫色大花瓣鲜艳得似乎连赏花之人的眼睛都要染上它的色彩。
春风徐徐地吹,花瓣则迎风飞舞、飘落,这样的景致真是美极了。
春柳以最轻松舒适的姿态坐在亭子里的椅子上,突然叹了一口气。
“今天的天气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呢,喏,玉凛?”
在一旁准备泡茶的凛花抬起视线,微笑地点点头。
“是的,招华妃娘娘。”
凛花做的是宫廷女官的打扮,她穿着衣摆较短,被称为“襦襖”的上衣,配上长长的裙子,襦襖是由织着细致花纹的白色丝绸缝制而成,长裙为枣红色;然后披在肩上、称之为“披昂”的丝绸薄披肩也是纯白色的,接着再将头发盘成两个高高的发髻,在上面插上发簪或花朵装饰。
“这花果然漂亮。玉凛,等会儿帮我剪下一朵,回去插在花瓶里。”
“是,招华妃娘娘。”
凛花和春柳望着彼此的脸,脸上漾满了恶作剧似的笑容。
“哎呀呀!”
坐在春柳对面的女子温柔地说道:
“招华妃娘娘,看来您相当中意这个新来的女官呢。”
那是一位体态雍容华贵、身着奢华服饰、年过四十的女性,她是四夫人之一的贞惠妃,春柳就是在贞惠妃的邀请下来到亭子赏花的,这还是她康复后第一次走出室外。
“我说玉凛呀,你可要好好地伺候华妃娘娘,就算是我的请托好吗?”
贞惠妃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说着,虽然她并非长相特别出众、特别引人注目的美人,不过就整体而言,她是一个气质优雅、温柔婉约,并且充满了魅力的女子,连凛花也赶忙撩起长长的衣袖向对方行礼。
凛花住进后宫才两天,对自己的适应能力之高再度惊讶不已。
她无论是说话方式或是态度,都已经完全像个宫廷里的女官了。
为了待在春柳身边,这是两人商量个老半天得到的结论。
女官必须具有高度的教养和知识,通常都必须通过所谓的“选修女”仍用考试。这种考试和科举不同,只要沾亲带故就能上榜,像嫔妃这样推荐人选进入后宫任职女官的情形也极为常见。
所以春柳才敢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而且宫里也很快地照着她的吩咐为凛花准备好房间,挂上写着凛花姓名的牌子,完成了待在后宫里的登记程序,等办好了支领俸禄的手续后,服装马上就送到凛花手上。
“都是靠贿赂啦。”
春柳苦笑着说着。
“只要给了钱,李圃就会自动打理一切。”
宦官们分布在二十多个机构里,负责管理官吏们的名簿、钥匙、医疗、贵重物品等工作,后宫的维护管理等工作内容随着所属单位而不同,统筹这二十多个单位的组织叫做“内侍局”,并且编制了三位内侍长,李圃为其中一人,意思是李圃即高达万余人的东株国宦官中,权位已经达到顶点的人。
宦官们都要必恭必敬地尊称他一声“内侍太监大人”。
至于春柳和李圃之间到底有多少的金钱收贿关系,凛花并不知道。总之,她现在已经是招华妃身边最新、最得宠的女官,两人独处的时候叫她姐姐,像现在这样和其他女官在一起的时候,当然得称呼她叫华妃娘娘了。
凛花用宫廷女官必备的优美手势细心地沏完茶后,将白瓷茶杯端至春柳和贞惠妃的面前,春柳先是点点头,然后把手伸向茶杯的时候,突然……
“请稍等,华妃娘娘!”
耳边传来了高亢的制止声,春柳吓得赶忙把手缩回去。
“那杯茶安全吗?可还没有确认过哟!”
一位六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一面说,一面移动身子来到桌子前面。
“文燕……”
春柳皱起她那漂亮的眉。
“这是玉凛当着我的面泡的茶呀,不可能有毒吧。”
“不,下毒有各式各样的手法,娘娘不会不知道吧!有些毒可以事先抹在茶杯上,更何况这个姑娘是新来的,不能全然相信她呀。”
这位老妇人名叫文燕,听说是后宫中最年长的女官,从春柳来到吟春宫后就一直服侍她到现在,春柳对她似乎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文燕婆婆不怀好意地瞪了凛花一眼后,仔细地盯着春柳的茶杯,把手指伸入茶杯里,然后伸出手来舔着手指上的茶水,连贞惠妃都感到很扫兴。
她紧接着将盘子里配茶的糕点各剥下一小块放入嘴里,然后皱着眉头咀嚼,嘴里嘀嘀咕咕地唠叨着。
“似乎没什么问题。”
许久后,才终于完成试毒步骤,她夸张地点着头对凛花说:
“以后泡茶,一定要经过我的允许才可以端给娘娘喝。”
文燕婆婆警告着凛花。
轻松愉快的赏花宴被这么一搅合真是扫兴,春柳好不容易才能走到室外透透气的。
文燕的做法固然有点强硬,却是完全正确的做法。
既然对春柳下毒的犯人尚未抓到,就不能完全排除现行犯出现在春柳身边的可能性。凛花偷偷瞄了在场的女官们一眼,就在这个时候,一大群人嘻嘻哈哈地笑着,徐徐地往亭子的方向走来。
她们显然是某个嫔妃和她的女官们。这些女子身上穿着五颜六色的服饰,美艳华丽的程度足以媲美春天的花朵。
“唷!”
其中一人小跑步地奔来,一靠近亭子就开口说道:
“我们的主子说,希望能和你们一同赏花。”
紧张的气氛立即在坐席间弥漫开来,所有的人无不紧闭着嘴不敢应答。凛花不知道原因,只好愣愣地看着春柳,只见春柳低下头去,像小孩子似的嘟着嘴说道:
“……我不要。”
女官脸色苍白地央求道:
“拜托了,主子说无论如何都要到这里欣赏木莲花。”
“不要就是不要,因为那个人只会说些令人不愉快的话。”
“求求您。无论如何都请您务必答应,如果没有带回好消息的话,我一定会被惩罚的。”
女官望着大家,可怜兮兮地双手合十拼命央求,眼看就要掉下泪来。
凛花忍不住开口问了。
“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
“廷杖十大板……”
“太过分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叫出来。“廷杖”是一种先将犯人拖到午门前,再用棍棒痛打的处刑方式,因行刑者用力过猛而被当场打死的情况时有所闻。
凛花又看了春柳一眼,只见春柳紧咬着嘴唇,看起来似乎很苦恼,终于小声地说道:
“……如果贞惠妃娘娘不反对的话。”
贞惠妃苦笑着。
“请吧,木莲花并不属于任何人。”
“谢、谢谢您!”
女官面露喜色,不断向春柳和贞惠妃叩头致谢,趁着春柳尚未改变心意前赶忙跑回主子的身边。
紧接着,一行人慢慢地往亭子的方向走来,以十多名女官为首,其他负责沏茶的宦官也跟了过来,他们的手上还抱着大大的桶子。要是主子在散步途中口渴的话,无论在什么场所都必需选上温度适当的茶水——这就是他们的工作,而桶子中装的大概就是热水、茶具及配茶的糕点吧。
一名看起来像是主子的女子始终走在最前头,全身被长及脚踝的布裹得密不透风。那是宫里称之为“幕褵”的布巾,每当高贵的女子外出时,都会用它来遮挡脸和身体。
左右侧的女官取下了幕褵,凛花看得瞪目结舌。
好漂亮的女子呀!
年纪大约二十出头吧?不过随着角度的不同看起又像十几岁,有时也像三十几岁。从她圆润漂亮的额头和脸部线条来看似乎还很年幼,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再搭上滚边似的睫毛,教人看了不禁怦然心动,那丰满而润泽的嘴唇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妩媚风采;仔细一瞧,仅管脸型并不是很端整,却巧妙地融合着各种魅力而孕育出一股独特的美感。
“这位是黄丽妃娘娘。”
贞惠妃点头致意。凛花心想果然是她,看春柳畏惧成这样,凛花认为应该没错。
“贞惠妃娘娘,招华妃娘娘,谢谢你们让我跟着一起赏花。”
黄丽妃用银铃似的清亮嗓音说着,然后在贞惠妃的招呼下坐到亭子里的椅子上,随从们紧跟着走进亭子,站到主子的背后去,凛花急忙泡着茶,准备将茶端到对方的面前。
“不用了。”
其中一位女官谢绝了凛花,那是一位眼尾上扬、看起来颇严肃的女子。
“因为吟春宫最近事件频传。”
现场立即骚动起来,跟着黄丽妃过来的泡茶随从迅速泡好茶,将点心摆放在桌上,包子还不断冒着热气。黄丽妃接着对春柳说道:
“身体已经好点了吗?”
“好是好了,不过忽然又开始觉得不大舒服了。”
春柳故意说着讥讽对方的话。也难怪她会生气,因为有谣言指出黄丽妃就是毒杀事件的主谋,但是她却不以为意,那张天真无邪的面孔依然抱持着微笑,左边脸颊上露出了酒窝,非常惹人怜爱。
“希望对刘贵妃、招华妃下毒的犯人能够早日逮捕归案,我每天都这么祈祷呢。我也想求陛下过了喔,请他等抓到犯人之后,务必要处以凌迟之刑。”
“处以凌迟之刑,竟然用那么残酷的刑罚……”
春柳不高兴地撇过头去,贞惠妃也皱起眉头,当中只有黄丽妃看起来很高兴,她唱歌似的说道:
“既然是个罪犯,当然要好好地折磨过后才能处死他。你们有机会可以去刑场看看,像上回礼部尚书遭凌迟之刑处死的时候,我曾经和陛下一起到刑场参观过。”
礼部为掌管礼乐、祭祀的机构,尚书为该机构的负责人。
“礼部尚书被削了二千零三十一刀都没有毙命呢。”
黄丽妃双眼闪闪发光,双颊泛红地说道。
“我也求皇上让我割了他几刀,那种手感可让我想起了平时装模作样的礼部尚书,一回忆起那痛苦的惨叫声就让人好兴奋呐。”
黄丽妃回想着当时的情景,终于忍不住失笑,然后用沉浸在快乐回忆的神情继续描述着惨不忍睹的行刑场面,没有人开口搭腔,现场的人几乎都流露出作呕的表情;凛花也拼命和反胃的感觉对抗。
这个黄丽妃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呀!?
“别说了!”
春柳终于忍不住大声打断对方的话。这时正好吹来一阵风,紫色的花瓣一起飘落而下,春柳望着那个方向说道:
“连木莲花都害怕了,可见这个话题有多可怕。”
黄丽妃神情茫然地闭嘴后,马上又发出阵阵笑声。
“招华妃娘娘真是娇弱呀。贞惠妃娘娘,您觉得呢?”
贞惠妃充满长者风范,她从容不迫地回答道:
“我虽不清楚陛下的想法,不过我比较喜欢没有凌迟等刑罚的太平盛世。”
“这答案真是既平淡又无趣。”
黄丽妃咯咯笑着,贞惠妃则心平气和地回答。
“先人们的作法必定有其道理,凌迟或剥皮等刑罚早在三百多年前就废除了,废除的是永和帝……不,应该是崇贤帝吧?”
贞惠妃像在确认答案似的,回头望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女官。
“桂花!”
黄丽妃大声地叫着女官的名字,刚才推掉凛花的茶,看似严肃的女子赶忙走上前。
“是,黄丽妃娘娘。”
“告诉贞惠妃娘娘,改革刑法到底是哪一个朝代的事呢?”
女官中有许多教养、知识渊博程度绝对不输文官的人,而且拥有知识渊博的女官这件事也成了嫔妃们的骄傲。
被唤作桂花的女官先是迟疑了一会儿,但是马上就回答:
“应该是永和三十年……永和帝治世的时候。”
黄丽妃相当满意地点点头。
“好像不太对吧?”
春柳说着,让黄丽妃顿时竖起柳眉。
“桂花是选秀女时以最亮眼的成绩入宫的女官,我相信她不会有错。”
“我这儿也有非常优秀的女官哟,玉凛。”
凛花吓了一大跳。
“是、是的!”
“就由你来回答吧,快将正确的答案告诉贞惠妃娘娘。”
大家的视线都像箭似的射向凛花,桂花则紧紧抿着嘴唇,恶狠狠地瞪着凛花。
凛花心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却又不能令春柳丢脸,只好开口说道:
“禁止使用凌迟、剥皮、车裂这三种酷刑的是安乐帝治世的安乐十七年,然后是当时三公之一的耀昭行太保谏请皇上废除的。”
春柳点点头。
“那么耀太保谏请废除酷刑的理由呢?”
春柳深知凛花曾为了嫁给皇太子而接受过相关教育,而凛花努力搜寻当时的记忆。
“嗯……太保的养子,也就是太保的外甥——耀桂德,因侵占之罪被判刑入狱,后来在太保面前执行车裂之刑而促使太保谏请皇上废除该刑罚,没料到却冤枉了人家,真正的犯人等到行刑后才被抓到。太保痛心疾首,积极建言皇上改革司法制度和刑部,一并修订逮捕犯人至行刑期间废止上述三种酷刑,安乐帝接受了他的意见,颁布诏书时还说过这么一句话。”
凛花顿了一下,并且注视着黄丽妃。
“三刑永久废止,改为斩首之刑。”
三种酷刑从此改为斩首且一直沿用下去,安乐帝如此颁令,至于推翻该法的人,据说就是对爱妃言听计从的朱玄叡。
黄丽妃神情诡异地紧盯着凛花,看得她浑身不舒服,另一边的春柳则是一脸得意,贞惠妃也幸灾乐祸地笑着。
“看来她说的才是正确的。”
“不可能!”
黄丽妃不肯认输。
“来人呐,快到文书房查查史实,看看到底是谁对谁错。”
“为了公平起见,就派我的人去求证吧。”
于是贞惠妃命令自己的宦官到文书房查资料。
不久宦官抱着厚重的史书回来,贞惠妃解开史书的绳子调查,接着一字一句地说道:
“废除酷刑的是安乐帝,无论是年号还是当时的太保名字都是玉凛小姐说得对。”
黄丽妃砰地站起来,一旁的桂花吓得脸色发白,全身不断地颤抖。黄丽妃睁大眼睛狠狠地瞪视着凛花。
然后她轻声细语地说道:
“就是你呀?”
听不懂她想说什么,难道是我听错了?黄丽妃扫视贞惠妃和春柳之后,脸上再度挤出一丝笑容。
“虽然贞惠妃娘娘似乎说过木莲花不属于任何人,不过……”
她左边的脸颊浮出了一个小酒窝。
“这可是我的花哟,你说是吧?”
没等对方回话,黄丽妃就撇过头去,粗鲁地拉起裙摆大步离去,女官和宦官们都慌乱地收拾东西,紧紧追随主子的脚步离去。
现场陷入一片死寂,在场的人都深知黄丽妃临走前说的那句话的意思。
木莲花因其色彩高雅,所以在皇城内唯有皇上特许的人才能在花园里栽种,因此又被称为象征“宠爱”的花朵。
亭子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却没有人还有欣赏木莲花的雅致了。
4
当天夜里,文燕来到女官们住的地方,走向分配给凛花的房间中。
“你做得好极了!”
她连声招呼都没打就开口称赞,硬是将一个小木盒递给凛花后就迅速地走进室内。
“这个是……?”
“阿陵山的茶叶,这可是身分卑微的人绝对喝不到的高级茶叶喔!”
“我可以手下吗?”
“因为你似乎是华妃娘娘最信赖的女官。”
文燕神气地点点头,接着大咧咧地坐到椅子上,眼睛却一直盯着木盒。
“这盒茶叶是透过朋友的关系好不容易才取得的,直到现在我都还舍不得喝呢,这可要这么多银两!”
文燕说着竖起三根手指头,一共是三两银,省着点可以让平民百姓过上大半年。
“请您稍等一下。”
因为她的话中带着催促之意,所以凛花赶忙准备泡茶,一打开刚收下的木盒,一股霉臭味立即扑鼻而来,茶叶的色泽也异常黯淡,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凛花又不能改泡其他茶叶。
“我还暗自纳闷着娘娘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找来新的女官呐!现在看来,华妃娘娘确实做了非常明智的选择。”
文燕对白天的事情显然很高兴,忍不住发出窃笑。
“看看黄丽妃那张嘴脸。”
凛花将散发着微妙香味的茶端到了文燕的面前,自己也捧着茶杯坐在对面。
“黄丽妃娘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凛花开口问了自己心中最想知道的事。听闻她个性残忍嗜血,结果确实如绶王所言,白天她竟然就像在谈论天气一样毫不避讳地说着酷刑的事情。
“听说她是北泉州出身的某个官吏的女儿,不过详情我也不太确定。她在去年选秀女的时候被选为女官,于是进入了吟春宫。”
文燕喝了一口茶后微微地皱眉,不过没有多加表示什么,只是继续说道:
“她在入宫之后被皇帝看上,因此册封为才人,再从才人升为充媛,花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爬升到现在丽妃的地位。”
才人是位居正五品的妃子,充媛为正二品的妃子,丽妃为正一品,她爬上高位的速度可说是非比寻常。
“这一年来,陛下只到丽妃的寝宫。”
文燕厌恶地继续说道:
“就连朝廷高官都络绎不绝地前往丽妃的住处送礼,因为长期辅佐皇上的官吏不是遭罢黜就是被处死,所以弄得人心惶惶,最后甚至恢复过去的凌迟之刑,连刘贵妃也惨遭杀害。自从那个女人进宫后,宫内无一日安宁。”
“……招华妃娘娘遭人下毒一事,真的是那个人做的吗?”
“除了她还会有谁呀!”
文燕斩钉截铁地说道。
“华妃娘娘是一个温柔、对下属不会摆架子的人,很可能就是因此才得罪别人吧?她的娘家招家是名门大家,父亲为门下省之长,不过她和那里应该已经没关系了。”
后宫举办的茶会上,听说现场的人无不惊慌失措,唯独黄丽妃居然笑了出来,冷眼看着整个惨案的经过。
“因为黄丽妃是个残忍无比的女人,所以宫里甚至谣传她的密室里有堆积如山的毒药。”
“难道没有人负责调查吗?”
“刑部的动作太慢了,后宫已经发生过多起阴谋及暗杀事件,令人遗憾的是几乎没有一件适用于司法,利害关系也相当复杂,而陛下的宠爱更是问题所在。”
所以,无论发生多么可疑的事件,都没有人敢问罪于目前集皇上宠幸于一身的人。
凛花气得火冒三丈。
“绝对不能让招华妃娘娘被杀害。”
“当然。”
文燕口沫横飞地继续说道:
“所以跟在娘娘身边的我们,对于她吃的东西或用的东西都必须谨慎处理,还有,我们也必须帮助华妃娘娘早日夺回皇帝陛下的宠爱。目前陛下对那个女人或许爱不释手,不过假使能让皇上再度来到华妃娘娘这里,他说不定就会想起华妃娘娘是一个多么好的女性。”
凛花对于起劲地说着话的文燕十分佩服,虽然她的做法有一些鲁莽,不过文燕是个表里如一的人,一想到在暗藏阴谋的后宫里,至少还有这么一个人如此为姐姐着想,凛花就感到非常欣慰。
“看来您真的很喜欢招华妃娘娘。”
文燕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凛花。
“你在说什么呀!一旦进入后宫,当然必须努力地让陛下注意到自己,可惜的是现在的华妃娘娘缺乏这点自觉,因为她不喜欢和别人争宠,可是再这么耗下去是不行的,既然主子靠不住,身边的人当然要努力让主子散发出光芒。”
“这……”
“被遗忘的女人是非常不幸的。”
文燕一字一句地说着。
“一旦失宠,嫔妃的俸禄也会跟着减少,这么一来,穿着打扮就会越来越朴素,甚至还会被宦官们欺负,只能偷偷地羡慕着扬眉吐气的竞争对手,自怨自艾地活下去。”
文燕滔滔不绝地述说着后宫那些天子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的女人们的悲剧,直到三更半夜还待在凛花的房里一直说个不停,终于要离开时还补上一句:
“你确实很优秀,不过假使能再多学学泡茶的技巧就好了。”
第二天早上,黄丽妃身边的女官、曾经是吟春宫才媛的桂花,以“令主子蒙羞”之罪受了廷杖二十大板,她被拖至午门外,遭执法者毫不留情的毒打过后断了双腿。
最后还以“没有用的女官”之由命令桂花告假、遣返故里。
这件事很快地传遍后宫的各个角落。
5
春柳心情沉重地叹着气,同时喃喃自语地说道:
“都是我害的,都怪我太坏心了……”
凛花快要哭出来了,桂花会受罚,一定是因为前几天的问答,因此也不能说和凛花完全没有关系。
“不过……黄丽妃娘娘的做法实在太过分了。”
“华妃娘娘没有必要怪罪自己。”
文燕出现了,她的手上捧着装盛午膳的食案。春柳最近吃的东西都是由文燕直接前往厨房、亲自监督烹调过程、并在经过试毒之后才送到春柳面前的。
“那个名叫做桂花的女官要怪就该怪自己跟错了主子,我们没有任何责任或过失。”
文燕一面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一面摆好了各式餐点,有白菜火腿肉汤、核桃炒鸡丁、凉拌猪胃……
不过春柳似乎没什么食欲,几乎没有动筷子就命人撤下午膳。
“娘娘您在说什么!”
文燕大声斥喝。
“不一直抱持年轻貌美的身段是不可能夺回皇帝陛下的宠爱哟!食物就是美丽的根本,这个猪脚对皮肤很好,而且据说吃下牛外肾的菜肴,就可以在闺房里虏获男人。吃一点吧,即使是一小口也好!”
“文燕,可是我……”
“绝对不能失去信心,必须早日让陛下再次选择华妃娘娘的绿头牌……然后抢在黄丽妃之前大起肚子。”
春柳把眼睛张得大大的,凛花也吓了一大跳,偷偷地瞄着姐姐的脸。
“大起肚子”指的既是妃子怀孕。
凛花只有这件事情不希望别人当着春柳的面说出来,于是她再也忍不住地大声说道:
“人总有不想吃东西的时候!”
文燕和其他女官们皆惊讶地注视着凛花,凛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拼命地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算了,玉凛。”
春柳赶忙以温柔的声音说道:
“我就吃一点吧。”
四夫人中只有黄丽妃和春柳没有孩子。已经过世的刘贵妃有两位公主(皇女)和一位皇子;贞惠妃也育有一位皇子,两人都生过小孩。
黄丽妃被册封为妃子还不满一年,想想朱玄叡的年龄,没有怀孕迹象实在不足以为奇,问题是春柳被册封为妃子已经十年了,期间也并非未曾怀孕、生产。
春柳曾经生过一位女儿。
通常被册封为四夫人后就很难得获准回乡省亲,不过五年前曾经出现一次难得的机会,春柳因此得以暂时回去招家。
当时她生下了公主、更加获得皇上的恩宠时,厄运却悄悄找上了刚被册封为华妃不久的春柳,她刚满周岁的公主竟然因病夭折。
春柳会在招家庭院里放声哭泣,就是因为这件事情。
还有,她当时说自己失去了宝贵的东西,指的便是死去的女儿,所以凛花一说要帮忙找的时候,她便摇头拒绝了。
因为那是永远找不回来的东西……
今天晚上也没见着皇上的踪影,反倒是位在硕大水池另一头的黄丽妃寝室里,不断传来热闹的乐曲声:朱玄叡今晚又到她的寝宫去了。
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
凛花正在从春柳的房间返回女官房舍的途中。
大家显然认定黄丽妃和毒杀事件脱不了关系,问题是既不能逮捕她、又不能审问她。
尖锐的笑声和乐曲声不断传入耳朵里,让凛花很想马上冲入黄丽妃的房里警告她不得再对姐姐下毒手,也很想告诉皇上春柳在哭泣,她正偷偷地哭泣着呀……
问题是这么做必定会使春柳陷入更艰难的处境,结果凛花也只能和后宫的其他人一样,眼睁睁地看着黄丽妃横行霸道却束手无策。
凛花边在回廊上走着,边陷入沉思之中。皇上为什么能对春柳视若无物呢?过去曾经那么宠爱春柳,为什么当时的感情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呢?
凛花停下脚步,从廊柱与廊柱之间看到了半圆行的月亮。
她想起了寅仙。
现在,他也看着眼前的明月吗?
他是不是在凛花不知道的地方、和宝林娘娘一起赏月?
(快下山回家去吧。)
人的心为什么会改变呢?
她的心里因此越来越难过、越来越痛苦。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在见到寅仙、直接问过他以前绝对不能悲观,为何还是如此痛苦?凛花捂住胸口低下头,一面确认手环坚硬的触感,一面迈开脚步往前走。
前方好像有一位宦官走过来,凛花依然低着头、和对方擦身而过,因为感觉有些奇怪而回过头去,顿时吓了一跳。
“绶……!”
穿着红色衣服的“宦官”抱着胳膊站在自己的背后,对嘴巴微颤的凛花露出浅笑。
是绶王。
一进入那栋建筑物里,除了闷湿的热气之外,还可以嗅到一股浓浓的花香。
他们来到了后宫庭院的偏远地区。
“这里是……?”
“贞惠妃的温室,她似乎因为个人兴趣而在这儿栽种着蔷薇等花朵。”
绶王的背后是一大面玻璃墙,隐约可以见到吟春宫的灯火。
的确,四周已经有早开种的蔷薇陆续绽放,要是平时凛花还会欣赏一下漂亮的花朵,但是她现在实在无法有这种闲情逸致,只是神情紧张地四处张望。
“你竟然能若无其事地跑到这里?要是被别人发现,在你吞下金丹前就会被砍头了。”
不用说也知道,基本上除了天子以外,后宫是男人的禁地,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宦官。绶王的思考方式果然和常人不同,不过就算装成宦官,被发现的几率还是非常高。
“我看你一直待在宫里没有回去,所以很担心你,我可是在客栈整整等了你两天耶。”
凛花茫然地思索了一下,然后啪地张大眼睛,这么说来,自己是在这位绶王的安排下进入后宫的,之后却忘了要联络对方。
“对不起!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因为我想多待在春柳……招华妃娘娘身边一阵子,所以请她暂时收我为女官。”
“……你真是个比我少根筋、比我胆大的姑娘!”
“你这么说是在夸奖我吗?”
“最高等级的夸奖。”
“谢谢。”
凛花和绶王相视而笑,紧张的心情也稍获纾解。
凛花接着将目前的状况告诉了绶王,她提到关于春柳在精神上相当脆弱的问题,还不能排除会再被下毒的可能性,以及名叫桂花的女官遭到惨痛的刑罚,还有黄丽妃旁若无人的行为等等……
“我很懊恼自己帮不上什么忙。”
“我倒是无所谓,就让后宫继续乱下去吧。”
“为什么?”
凛花皱着眉头反问,绶王却若无其事地回答:
“后宫就等于是国家的子宫。不是有一句话叫‘倾国美女’吗?后宫的乱象和政治乱象相通,必定会成为终结治世者朝代的最佳导火线。”
“绶王!”
凛花不可置信地注视身旁的男子。
“你期待乱世到来吗?”
“正确的说法是期待紧跟着乱世结束后到来的崭新世界。朱玄叡的朝代已经太久了,他继续沉溺于毒妃不理会政事,必然会加快自取灭亡的脚步,他的后面理应由皇太子继承皇位,可是令人遗憾的是皇太子和他的父亲一样,是个昏庸无能之辈,绝对不能让他就此继承皇位;就连第二顺位、第三顺位,甚至是以下的皇位继承人都一样,尽是些庸碌平凡的家伙,所以我会想办法干扰他们,然后由我来登基。”
“由谁登基?”
“由我。东株国排行第五的皇子、拥有第七顺位皇位继承权的我,将超越兄长们取得天下。”
凛花不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吓到了?”
她紧盯着这个像顽皮孩子般笑嘻嘻的男子。
“排行第五的皇子……那你的母亲是……”
“是贞惠妃。”
他是四夫人之一的贞惠妃所生的唯一一个皇子。凛花试着回想贞惠妃那柔和的面孔,却无法和这个人作联想,凛花还是没办法马上相信他们有母子关系。不过,由拥有第七顺位皇位继承权的人登基倒也不是不可能,一想到此,凛花更是吓得说不出话。
“所以你才想要金丹吗?为了成为皇帝,想要长生不老并得到仙人的力量?”
“我要的可不是普通的金丹,而是翠金丹。”
凛花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接着张大眼睛摇摇头。
“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呢?”
“因为那是传说中的……”
她正要说出口又赶忙闭上嘴,真的可以断言翠金丹是传说中的丹药吗?
翠金丹并不是单纯让人长生不老的金丹,据闻那是古时候金龙献给东株国第一代皇帝的不老不死秘药。传说只要吞下那种丹药,就可以马上习得所有的仙术,自在地驱使鬼、人和精灵,即使被刀砍中或是中毒都不会死,甚至有可能取得青春永驻的肉体。
对不久前的凛花而言,金龙不过是传说中的瑞兽、只是一年一度举办龙神祭时感谢并祈祷的对象,是一种虚幻的生物。
但是现在,凛花已经知道了,金龙确实存在,而且自己还和金龙的直系血亲——寅仙生活在一起,也曾经看过他变身为龙的姿态。
那翠金丹呢?
“翠金丹确实不是一般方士炼制得出来的东西,不过如果是住在白翼山上那位传说中的天才方士,要炼制出翠金丹并非不可能,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到底是为什么想得到翠金丹呢?”
大部分的人几乎认为此丹和金龙一样,都是传说中的东西,那绶王为何又……?
绶王不好意思地露出贼笑。
“说了可别笑我喔。半年多前,我一时兴起跑到四处游山玩水,偶然间发现了一座年久失修的祠堂,于是便半开玩笑地参拜了里面的神佛,没料到当天夜里我就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位漂亮到令人惊叹的仙女出现在我的床前,她说要把天下赐给我,叫我快去求取翠金丹,那位仙女自称为宝林仙姑,搭坐着雪白的猫头鹰……怎么了?”
绶王注意到凛花的脸色不太对劲,于是讶异地问道。
凛花在心里暗自对寅仙低语。
寅仙,难道你现在遇到很棘手的状况吗……?
6
确实很棘手。
而且看来似乎没那么简单。
寅仙意识模糊地躺在地板上。
而且还吐了好几口血。
要是普通人的话早就死了,即使是道行深厚的仙人,在宝林娘娘调配的毒药面前也无能为力。
“龙之血脉还真顽强呀!”
宝林低头看着寅仙说道,寅仙张开眼睛,那对眸子更蓝了,而且还无法聚焦。
宝林使用的毒可能是亚砒酸,具有麻痹神经、伤害内脏等作用,毒药中说不定还添加了附子(有毒植物)和其他东西,或者加入了咒术的力量。
“你被折磨到这种地步还不肯点头就范,难道你就这么讨厌帮我炼制翠金丹吗?”
寅仙想回答却无法如愿,一张开嘴吐出来的都是鲜血,剧烈的疼痛感同时袭来,让他不禁紧紧抱着腹部。
“好可怜哟。”
温柔的手触碰到寅仙的身体,疼痛感立即消失。
宝林屈膝、像骑马似的跨坐在寅仙身上,寅仙丝毫感觉不出她的重量,只闻到一股栀子花的香味。宝林用那双白白嫩嫩的手抚摸着寅仙的胸部、腹部、双脚,等她的手一离开,碰触过的部位的疼痛感及不适感都渐渐地缓和下来。
“看着我嘛!”
最后,宝林用双手包覆住寅仙的脸颊,双眸闪闪发光地注视着寅仙。宝林那双明眸在天界曾经虏获过许多男人的心,最后却因天帝无法忍受纷扰而被驱逐出天界。
“我并不恨你,相反地,我觉得我很爱你,即使离开了这么久,我却几乎没有一天忘记过你呀。”
“……别开玩笑了。”
终于可以说话了,与其说是疼痛感消失了,不如说是麻痹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回天界呢?而且连一句话都没有对我说。”
寅仙想起自己为了寻找突然失踪的宝林而在山河中来回奔波的日子,只为了追求这个美丽的笑容、眼神,和温柔的手臂,令人遗憾的是,他最后得到的竟然是知道对方再也不会回来的失落感。
“别和我开玩笑了,我再也不是那个粘在您身后的孩子了。”
“这我当然知道。”
宝林叹了一口气,同时把脸凑上去。
“你已经长大了,成为一个好男人,所以我再也不会从你的面前消失了……”
娇红的唇贴上寅仙的唇,从袍子底下伸进去的手指在他的胸膛上移动。
甜美的麻痹感扩散至全身,宝林移开红唇低声说道: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只要两人在一起什么事情都办得到,可以携手改造人间,创造出连玉皇大帝都会目瞪口呆的丰功伟业……”
寅仙张大双眼、压低嗓门笑了,宝林相当讶异似的皱起眉头。寅仙随后抓住宝林那纤细的颈项,以三根手指头制住她的要害。
“我一点都不知道,您虽然是天界中最漂亮的仙女,心肠竟然如此狠毒。”
寅仙面对紧皱眉头的宝林淡淡地继续说道:
“您逼我炼制翠金丹,还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我还以为您有什么阴谋,不过却发现不是。您只是想报复天界吗?”
宝林的眼睛闪耀着锐利无比的光芒。
“这么做有何不可?”
她突然态度一转,疾言厉色地说道:
“天帝竟然用‘都怪你长得太漂亮了,使得周围的人都为你神魂颠倒’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把我赶出天界,后来又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忽然又把我唤回天界,连抱歉都没有说一声,更过分的是之后也不召见我进宫,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您就是因为这样才又下凡来吗?您是想在凡间引起骚动,好让天帝伤透脑筋?”
“……我来到人间后才发现,凡人也尽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竟然让供奉我的祠堂变得残破不堪,所有人统统把我忘记了,无论是天界之人或是凡人都是一个样!”
“翠金丹不是炼制来供您满足自我表现欲的工具。”
寅仙一字一句地说着。
翠金丹乃是一种长生不老药,服用后不仅可以让人青春永驻、灵魂不灭,还可以得到驱使鬼神的神奇力量,习得种种仙术和妖术,人类一旦服下翠金丹,就再也无法当一个平凡的人类,万一让能力凌驾于神仙的人掌握权利,后果将会不堪设想,像东株国第一代皇帝那种即使手握绝对的权力依然不会失去民心的男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原来宝林是想把人间变成乱世呀。
“我无论如何都要你帮忙炼制。”
宝林睁大眼睛,当那双眼睛发出红光的刹那间,寅仙的身体被震得往后方飞去,等身体撞上墙壁后才慢慢地滑下来。
疼痛感又慢慢地回到他身上。恢复自由之身的宝林站起来,一面整理着乱掉的头发,一面说道:
“那个叫做凛花什么的小姑娘呀……”
寅仙咬紧牙根、抬起头来,宝林则表情一派轻松地走近寅仙。
“已经落入我的手掌心了。”
“……什么意思?”
“她在天苑金庆城中的后宫。”
“后宫?”
“那个小姑娘就在那里,她的身边都是我的手下。”
寅仙沉默不语,心想凛花为什么会跑到后宫那种地方?宝林露出嫣然微笑。
“我原本还以为凡间的小姑娘只会给我添麻烦,不过既然她是你最心爱的姑娘,可就大有用处啰。”
“……您到底想说什么?”
眼看胜利在望,宝林的眸子闪闪发光。
“所以啰,如果那个小姑娘的性命真的那么重要,你就只能回答‘好’啰,小龙呀。”
寅仙只是发出了低吟。
“可恶——!竟然骗咱!”
阿白从通往岩棚的石阶一口气跑了上来,双脚用力一蹬就飞过草丛和正门,然后降落在庭院里。
哇哇的惊叫声从四面八方传出,那是宝林娘娘的弟子们,其中不乏手上拿着长枪勇敢对峙的女子,不过当阿白呲牙咧嘴地大吼一声,那些人马上想后转并迅速地消失在建筑物之中,跟着仙姑修行的弟子们也四散奔逃,早就不知道溜到哪儿去了。
阿白变身为少年的姿态飞快地跑进建筑物里,他发出沉重的脚步声,粗暴地踢开建筑物里的每一扇门。
“寅仙,你在哪里?快出来啊!”
没有人回答,而且也看不到任何人影,,于是阿白咋了一声,大声往反方向的建筑物移动,因此又走回庭院。
就在这个时候寅仙出现了,他从正面的主楼自己一个人走了出来。
“寅、寅仙……吗?”
阿白提高警觉地问着,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看到了幻影。寅仙注视着阿白点了点头,阿白依然不肯相信,只是紧紧地抱着寅仙的身体、把鼻子凑过去拼命嗅着味道。
确实是寅仙的味道,不过还参杂着浓浓的血腥味。
“……你是不是被对方整得很惨啊?”
寅仙的脸色非常差、嘴唇变成紫色,而且眼睛还是蓝色的,接着他说道:
“被男人抱着实在没什么好高兴的,快放手!”
是本人,绝对没错。
“……你这家伙!你可知道咱和凛花他们有多担心你吗?”
“阿白。”
寅仙一如往常不急不徐地说道:
“快去给我采颗仙桃回来。”
“啥……?”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阿白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愣愣地问着。
仙桃这种果实又叫做黄金桃,只有女神仙——西王母娘娘管辖的蟠桃园才采得到,在西王母娘娘主办的蟠桃会中,会宴请宾客享用以仙桃酿制而成的美酒,据说喝了那种酒就能够延年益寿。
“你说的仙桃要怎么采呀?那里可是……”
“当然,仙桃是不出蟠桃园大门的果实,盗取仙桃者会被处死刑,你必须设法避过监视者的眼睛帮我采来仙桃。”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要是不幸被逮捕了,绝对不可以泄露我和宝林娘娘的事情,必须守口如瓶,乖乖地受死。”
“喂喂……”
阿白吓得睁大双眼,寅仙的蓝色眼眸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
“拜托你了,限你在明天之前……一定要帮我采回金黄色的成熟果实,而且要切忌绝对不能偷吃,必须完完整整地带过来。”
寅仙耳提面命似的说完话后便转过身去,走回建筑物里。
留下阿白一人茫然地愣在那儿好一阵子。
“……真是搞不懂。”
心里虽然是百般不愿意,阿白还是变身为天马,和来的时候一样一路跑到岩棚后,才迅速地飞上空中,依照寅仙的指示准备取回金黄色的果实。
“把事情交给那个粗暴莽撞的野兽去办靠得住吗?”
宝林看着回到房里的寅仙,脸上满是疑问。
“天马的脚程比一般野兽快多了,而且玉简中不是也清楚写着……翠金丹的材料是金果吗?”
“玉简的内容我是看过了,不过里面有几个地方不太明白,原来如此,里面写的金果就是指仙桃呀,那么黄玉芝该怎么办?”
逼迫寅仙炼制翠金丹之前,玉简中记载的材料宝林几乎都已经准备好了,不过直到现在,除了金果和黄玉芝外,还有好几种她无法辨明的材料尚未准备齐全。
黄玉芝为灵芝的一种,灵芝既是生长在枯萎的阔叶树树根部位的瑞草。
“黄玉芝的话,附近的深山里就可以采到,我会说明特征,请您命令弟子上山帮我采回来。”
“你果然很了解,看来你和我分手之后还挺用功的嘛。”
宝林非常满意地注视着寅仙。
“似乎比想象中更快发挥效果,还是该说你本质好呢?”
“……不,这都是娘娘的功劳。”
遭受重创的内脏已经逐渐复原了,会恢复得这么神速当然和体制有关,不过宝林的解毒术果然和下毒技术一样高明。
“劝你别耍心机了,天帝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即便是那个人也性命难保。”
寅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伸手从桌面上拿起玉简,上面用古文密密麻麻地列记着炼制各种丹药的药材。
寅仙那双仍然是蓝色的眼眸已经恢复生气,正在炼丹的他看起来和平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