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白继续在山野中奔跑着。即使无法在天空中飞翔,阿白的脚程还是非常快。
‘咱是一匹天马。’
是的,阿白鼓舞着自己。
天马的脚程比任何人都快,蹬踢大地力道无穷,借助风力,在树木之间穿梭飞奔着。当然,假使能翱翔天际,阿白可以移动到更远的距离,但令人遗憾的是,阿白飞不动。
明明是天马却不能飞。
白犬似的身体,加上巨大的翅膀。此时,这对翅膀已然成了装饰品。
(……可恶。)
已经奔跑两昼夜,即便是天马,阿白还是感到满身疲惫而停下了脚步。阿白来到一座小山丘的半山腰上,眺望着四处黑烟冲天的异样光景。
战役显然是爆发了。
凡人之间的战役。阿白的鼻子清楚地闻到一股随着风飘散过来的浓浓死臭味。在极度疲劳和空腹状态下闻到这股味道,令人更加难以忍受。
东株国局势动荡情形是越往乡下地方越严重,非但妖魔横行霸道,居民人心惶惶,农民之乱此起彼落。其次,像先前誓言脱离东株国为独立国家的翠国一样,揭竿起义推翻已无统御能力帝国的集团陆续出现。
不过,目前的阿白并不关心这些事情。
阿白心里只关心一件事情。
‘凛花呀!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
半个月前。凛花被一群谜样的家伙带走,被乘坐在双头龙背上,留着一头银色长发的男人和……麒麟。
色泽金黄的麒麟和漆黑的麒麟。
双头龙加上麒麟,一定是天界之人,这个念头一闪过脑海,吓得阿白心惊胆战。因为,天界中的某个人正锁定着凛花那条小命。阿白和凛花在天空中飞行,突然遭到身穿白色道袍的一群人攻击,遭天界之箭射中背上的翅膀后,阿白从空中跌落下去,然后,无法继续飞翔。
天马的治愈力原本非常高,却因为受到注入神气的天界之箭所伤,而迟迟无法痊愈。
直到目前都还没有复原,被迫必须像现在一样,经由陆路寻找凛花。
带走凛花的那帮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冷静思考,天界并无双头龙。而且,那一帮人显然收拾了横行凡间的妖魔。在阿白和凛花分开的那个村子里,解决了名叫合窳及犀渠等喜食人肉的妖魔,留下惨不忍睹的尸体。
阿白追着凛花及带走凛花那行人的行踪,闻着消失在湖中的那帮人的气息、味道……以最敏锐的神经,寻找着对方的迹象。
并非完全没有找到线索。阿白觉得对方的气息突然消失,不过,数日后,阿白从吹过来的风中,微微地……感觉出对方的味道。
依据当时的状况研判,味道来自四面八方,即便如此,只要闻到一丝丝味道,阿白就会尽全力地奔走寻找。
阿白拼命地跑着,费尽千辛万苦到了现场,却看不到对方的踪影,往往只有被视为吃人的凶猛妖魔们的尸体等着阿白。
阿白一点也不气馁,因为他知道,凡事不气馁地继续行动,绝对会有收获。
(是的,咱非常清楚。)
阿白和凛花绝对会再度重逢。
即便是无法再天空中飞,并深受饥饿和疲劳的煎熬,阿白也不会气馁。
绝不气馁的坚强意志,完全是受到凛花的潜移默化。
凛花是一位……自从邂逅以来,未曾对任何事情感到气馁的姑娘。即便是碰到困难或大家都认为非常愚蠢的事情,凛花都会拼命地想办法去解决,因为救了银露山的众妖魔,救了濒死状态下的阿白一命,也救了寅仙。
阿白非常明白。被凛花解救过最多次的是寅仙,凛花的存在软化了对任何事物都非常顽固的寅仙之心,并将寅仙那原本非常温柔善良的特质,或坚强意志导引出来。
凛花是一个在任何状况下都不会忘记笑容,个性非常积极,不屈不挠的姑娘。
这样的凛花决定放弃寅仙。知道她的决心,看到她的泪水时,阿白再度下定了决心。
(为了这个家伙,咱总有一天会葬送掉这条小命。)
只要凛花得到幸福,就算是死去也在所不惜。
即便是要跑遍整个人间界,找得到凛花的话,阿白愿意跑到气力完全用尽。
即便无法在天空中飞翔,即便必须不分昼夜地奔走,只要能够缩短凛花和自己的距离,即便跑到天涯海角,阿白也愿意。
阿白以山顶目标,想一口气从山腰跑到山顶上。感觉到那一帮人出现在山的另一头是前天的事情。阿白完全不去想或许会赶不上这回事。他坚信一定追得上,一定可以逮到那帮人,向对方要回凛花。
几乎不眠不休地跑着,只喝下最低限度的水和吃下树根的阿白,已经处在体能极限状态下。
感到最自豪的毛皮失去了光泽,上面满是尘垢,更因为拼命地在山野中奔跑,身上已经因为被小树枝或荆棘钩到而伤痕累累,连身体都显然瘦了一大圈。
只有潜藏着坚强意志的金色眼眸,完全没有失去强度,依然显得炯炯有神。
无论心意多么地坚定,偶尔,阿白还是会觉得头脑昏昏沉沉。
出现这种情形时,阿白就会稍微休息一下。
不过,这一天夜里……阿白来到山脚下的那片一望无际的林子里,走到一棵巨大的橡树底下时,终于筋疲力尽。
‘可恶……’
不巧下下来的雨,明显地又夺走了剩余的体力,再也不能依靠着天马的治愈力了。阿白未曾感觉过自己的身体竟然是如此地沉重。
只有类似的饥饿感觉令阿白印象深刻。
(当时,天空中也下着雨……)
那是年纪还非常小的时候。
阿白在山里,和母亲、兄弟们十三,被栖息在山林里的老虎追赶,被追得走投无路,躲在树下边发抖边哭泣,思念着母亲,心里害怕得不得了,等熬到第三天时,因肚子饿和疲惫而昏倒在地。
因为一股难以言喻的好味道而张开眼睛,发现眼前摆着上等美玉。
阿白拼命地舔着玉石,感觉身体里渐渐地充满力气,这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位看起来像是凡人的少年。
黑发加上黑色的眼眸。身上穿着黑色袍子的少年并非凡人,阿白马上就发现。
他一开始就察觉到了。
令人有点害怕,感觉起来绝对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感觉。
少年长大着黑漆漆的眼眸,注视着阿白,开口问道:
(你独自一人?)
阿白只点了点头。突然发现,对方流露出厌烦、兴趣缺缺的神色。
(过来。)
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转过身去,迈开了脚步。阿白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赶紧跟着对方走。
此时……阿白已经忘了母亲的事情,忘了兄弟们的事情。
阿白只希望能更加地了解对方。
那就是阿白邂逅寅仙时的情景。
(咱,在做梦吗……)
阿白躺卧着,看着越来越靠近自己的人物。
看着在烟雨蒙蒙之中,身材高挑、笼罩在光影之中的男人,朝着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
是寅仙那家伙吗?阿白心想。
寅仙又来救我了吗?
雨闪闪发着光。闪耀着银色光。在银色光的笼罩下,男人一直走到阿白面前,弯曲膝盖,一个不知名的东西靠近鼻子。
是玉。
而且是上等美玉。
果然是寅仙——?
不过,耳边听到的是和寅仙迥然不同的声音。
“这是琅玕树的果实。目前的呢,非常需要这个东西吧?”
阿白拼命地想要张开朦胧的眼眸。
不是寅仙。
是那个男人。
带走凛花的男人……
‘凛花人在何处?’
阿白边呻吟着边低声问着,觉得对方脸上微微地流露出笑容。尽管使不上力,阿白依然凝聚起剩下的力量,用鼻子猛力地扫掉了摆在眼前的玉石。
阿白不希望平白无故地接受对方的施舍。
对方突然开口说道:
“凛花已经启程。”
启程……?
到哪里去……?
“你很想见到那位姑娘对吧?认为必须保护那位姑娘吧?假使没有猜错,奉劝阁下,现在不应该是顾着自尊心的时候。”
阿白沉默不语。阿白很想好好地痛骂眼前的男人一顿,很遗憾的是,阿白已经处在连说上一句话都感到困难的状态下。
(是的……)
咱必须寻找凛花,绝对不能就这么死在荒郊野外。
或许是理解阿白沉默的原因吧?男人接着说道:
“果然是一条好狗。”
说着,再次将玉石摆在阿白眼前。
咱才不是狗。
阿白气愤填膺,最后,还是把脸靠向玉石。
“往天苑而去。运气好的话,凛花或许还在那里。”
男人说着,指着山谷的另一侧。雨停了,深不见底的溪谷上架着彩虹。
阿白因为男人送的所谓的琅玕树的玉石,转瞬间就恢复了精力和体力。不仅如此,仰望着天空的阿白确信,自己马上就能在天空中飞翔。
或许是男人的随从在阿白那对受伤的翅膀上擦过药的关系吧,那个随从留着一头金发,有着绿色的肌肤,阿白一眼就看出,对方就是当时看到的黄金麒麟。稍远处还站着一位皮肤黝黑的男人,对方应该是黑麒麟吧!
两只麒麟都不发一语。
包括银发男子在内,阿白原本想追问对方的来历,心里暗自盘算,必要时自己会龇牙咧齿地吓唬对方,不过,直到最后都没有这么做。
“顺利地找到凛花的话,烦请代为问候。”
说这句话时,银发男子的脸上瞬时流露出非常寂寞的神色。
阿白看得非常清楚。
无论人类、妖魔或神明,寂寞者就会流露出寂寞神情。其次,知道寂寞者就不会是坏人。
‘咱必须向您道声谢。’
阿白百般不情愿地说着,男人脸上微微地浮现出沉稳笑容后就转身离去,然后,在麒麟们的互拥下,在林子深处消失了踪影。
阿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试着挥动着背上的翅膀。
(太好了。)
没问题。阿白用力地蹬着大地,纵身往山谷间跳去,转瞬间就升高了飞行高度。
溪谷渐渐地远去。眼下的景色一个接一个地往后方退去。
阿白大声地——
‘吼哦哦哦~~~~’
咆吼着,听到天马吼叫声,就会有喜事发生。当然,再也不会发生更坏的事情了。
当然不会再发生。
2
凛花惊讶得仰望着背后的天空。
因为,凛花依稀听到自己最怀念的野兽叫声。
不过,凛花只看到天空中薄薄地分散开来的云层。
“怎么可能。”
凛花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后,摇了摇头。
凛花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地再见到阿白。
(不过,一定会见到……对吧?阿白。)
离开氾林,和冰夷们道别时意气风发,迈入都城后,凛花每往都城里走上一步,就觉得自己的心情越沉重。
从方才起,凛花就怀疑着自己的眼睛。
东株国的都城天苑,因为冰夷事先准备了通行证而使凛花顺利地进入了城。进入城门时的确做了非常严格的身份确认,因而排出长长的人龙。
终于进入了都城,等待着凛花的是沉闷无比的气氛。
天苑是一个被规划整理成棋盘状的都城。以北侧一带的皇城为中心,往四面八方延伸的坊区,由纵向十四条,横向十二条道路区分开来,曾经四级花草缤纷绽放,行人往来如织,居民朝气蓬勃,城里随时充满着活络气氛。
和当时的景象迥然不同,现在,路上堆满了垃圾。随处可见流浪者的身影。人们好像在躲避着什么似地,弓着背,冲冲忙忙地赶着路。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种情形……不是和如人出现时一样吗?”
凛花茫然地想着。
如人是一种会吃人的猿猴,曾经一度让天苑陷入恐慌之中的妖魔。如人早被收拾,天苑应该恢复平静才对呀。
(都城出现这种情况,那皇城之中到底又是什么景象呢?)
凛花皱着眉头,仰望着屋顶上盖着金黄色屋瓦的皇城。
几个月前,皇帝朱玄叡驾崩,当时,皇城里动荡不安,五皇子绶王觊觎皇位,再加上妖魔如人扰乱皇城,天苑一度陷入混乱之中。
不过,结局是绶王野心溃散,目前,绶王应该已经拜在翠龙山仙人门下,潜心修行,望能名列仙班。
目前居住在皇城里的,是已经登基为新皇帝,曾经为皇太子……凛花原本应该匹配的男人。
国家局势动荡,皇城里不可能安然无恙,新皇帝……如今,凛花已经不太记得对方的长相,不过,对方登基后,必定会因为堆积如山的问题如排山倒海而来,整日头疼不已吧!
接二连三爆发的农民之乱、明显和他国有关的地方势力独立、惧怕妖魔的人民、因战火而流连失所的难民等状况,加上因流通中断、物资不足,人心越来越慌乱。
突然发现四周骚动起来,凛花赶忙靠到路边上。
不多时,军队已经出现在大街上。显然是从金庆城的南门而来。
“听说是长惠地区作乱。”
一位站在不远处,一副商人模样的男人边说边叹气,另一位男人则摇着头。
“不,大军或许要前往泉州。听说州侯遭近距离杀害,州都已遭占领。”
“总之,军队即将离开天苑,如今,倘若都城发生什么事情,到底由谁来保护我们呢?”
议论纷纷的人们脸上都显得忧心忡忡。凛花苍白着脸。
“必须加紧脚步。”
此情此景让凛花更加地担心起父亲。
父亲为朝廷命官,深受前朝皇帝宠信。不过,如今很可能已经卧病在床。
凛花急急忙忙地朝着回招家的路上走去。不多时,那扇令凛花怀念无比,上面盖着琉璃瓦的大门已经矗立在眼前,不过,情况显得不太寻常。
大门敞开着,大大小小的家当,接二连三地被搬出门外。
凛花有股不祥的预感,快步地往门里走去,朝着一位正在搬运家当的男人问道:
“这家子的主人呢?”
“过世了。”
凛花觉得全身的血液一口气往下降似地。
“您说什么?”
“是一个月前去世的。姑娘是这家老爷的旧识吗?”
凛花一个踉跄,全身虚脱似地当场跌坐在地。
爹爹已死去……
爹爹卧病在床的情景,凛花看得非常清楚。
怎么也没想到,爹爹已经离开人间。
凛花捂着脸。就在这时候——
“唷~~吓死人。”
女人的尖叫声传来,凛花抬起头来,发现爹爹的正室,凛花的大娘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大家都以为,招家幺女被妖魔给吃下肚里去了,你竟然……?”
凛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朝着大娘行礼致意。
“别来无恙。小女……爹爹之事,小女并不知情。”
凛花再也说不出话来。大娘紧紧地注视着眼前的凛花,半晌后说道:
“进屋里吧!如你所见,妾身正准备离开此地,搬回娘家。今天能再见到你,或许是缘分吧!”
语气非常冷淡地说着,翻动着丧服的衣摆。
盖在广大庭园角落上,供奉着历代祖先的家庙中,已经纳入了父亲的遗骨和牌位。
凛花难以置信。
即便是现在,一闭上眼睛,浮现在凛花脑海中的,是最后一次见到的父亲容颜。那是凛花进宫嫁给皇太子之日,父亲表情惊愕地抬头看着和寅仙一起乘坐在阿白背上逃离皇宫的凛花的那张脸。
(快来人,救命呀!)
凛花记得,父亲这么大叫着。
(我女儿被妖魔抓走了!)
从此,凛花未曾想过要回去探望父亲。自从进入皇太子后宫的那一天起,选择和自己最喜欢的人一起生活,凛花就极力避免着回想起娘家或父亲的事情。
避免回想起答应前朝皇帝,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后宫的父亲。凛花认为自己让父亲颜面扫地,因此再也不会跨进这栋宅子的门槛。
而且,十岁之前一直和母亲住在乡下的凛花认为,其实自己和父亲之缘并不是那么地深厚。
不过,凛花还是一直乐观看待,认为总有一天还能见到父亲。
总有一天……时过境迁,父亲一定能理解凛花的选择,凛花也会对埋藏在心底的父亲消除隔阂芥蒂,总有一天……笑嘻嘻地接纳对方的日子一定会到来。
自己实在是太愚昧了。
凛花在家庙中啜泣着。
背后站着大娘。
大娘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道:
“仔细想想,自从春柳死后,招家境况一日不如一日。”
春柳为凛花的同父异母姐姐,曾经为前朝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不过,后来因卷入恶质的阴谋中而仰药身亡。
“前朝皇帝驾崩……老爷他,或许因为过去种种吧,因为干些闲差事,原本那么注重健康,随时都精神百倍的他,突然老了好些岁……坏事连连发生,投资也失败,财产几乎耗损一大半,病由心生的说法果然不假。卧病在床不到半年就这么撒手离开了人间。”
凛花回过头去。
发现大娘满身疲惫,垂垂老已。凛花未曾觉得此人特别漂亮过,但过去,她可是华服不离身之人。如今,身穿丧服,脸上没化妆,头上的白发也非常明显。
凛花低头朝着对方深深地致意。
“家里发生这么重大的事情,都无法联络……原谅我这不孝之人。”
大娘撇了撇嘴唇。
“谁会去指望着你呢。你只不过是老爷年轻气盛,四处留情生下的孩子。招家比你更优秀,更可靠的孩子多的是。你莫非是想说,早点回来能分点遗产之类的东西吗?”
凛花抬起头来。她一直承受着眼前的大娘说出来的冷酷无情话语。不过,凛花觉得,如今对方的话语中,已经没有过去那股尖酸刻薄的感觉了。
只微微地感受到一抹空虚寂寥的氛围。
即便如此,还是令凛花回想起过去的痛苦经验而地下头去。
的确,对父亲而言,自己……根本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吧!
凛花极力隐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是否有需要小女的帮忙呢?既然准备离开此地,至少让小女帮点忙。”
“妾身一点也不需要你的帮忙。”
大娘断然拒绝。完全如凛花意料中的答案。沉默片刻后,大娘满脸忧伤地继续说道:
“……并不是妾身指望你,而是你的父亲指望你。”
凛花抬起头来。
“指望小女做些什么呢?”
“指望你能过得幸福。”
凛花……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大娘淡淡地继续说道:
“直到最后一刻,老爷还一直挂念被妖魔掳走的庶出女儿。老爷一直认为,成为皇太子妃,才是女儿的最大幸福。因为,老爷一直后悔着让你小时候过得那么辛苦。认为你若当上贵妃,过去的事情即可一笔勾销,应该可以过得很幸福……万万没想到,老爷的愿望并未得偿,你竟然被妖魔给掳走。现在到底是怎么样了呢?即便是卧病在床,依然每日惦记着这件事情。”
听到此处,凛花突然放声哭了出来。
爹爹。
对不起。
女儿不孝——
凛花哽咽地朝着父亲的灵位报告着。
“女儿过得很幸福。女儿不能承欢膝下,不过,女儿真的过得很幸福。”
回答凛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看就知道。所以才没有回娘家里来。”
凛花回过头去,发现大娘正准备走出家庙。她在家庙口停下脚步,依然背对着凛花,紧接着又说道:
“此后,再也见不到面了吧!因为你已无家可归。噢,对……嘉州的那栋简陋屋子,还继续留着。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吧。”
嘉州的家,那是凛花十岁之前住过的家。凛花万万没想到,父亲竟然没有处理掉。
大娘走了出去。凛花朝着对方背后,深深地、深深地低下头去。
3
凛花犹豫着要不要去嘉州。
她原本计划和阿白一起前往嘉州,去为她的母亲或外婆扫墓。
不过,知道父亲的死讯后,凛花觉得离开天苑是一件非常寂寞的事情。
话说回来,如今凛花已无娘家可回,天苑已经没有其他可造访之处,也曾考虑暂且投宿客栈两、三日,但走到大街上后,却一点也不想往客栈走去。
阴霾满布的天苑氛围和路上行人的黯然表情,让凛花心情更是坏到了极点。结果,凛花在完全无法化解丧父的悲痛心情下离开了都城。
凛花无精打采地在人烟稀少的路上走着,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之后。
凛花大吃一惊,停下了脚步。
发现眼前出现了一条相当宽广的河流。
那是流经天苑近郊的青龙河。
青龙河是东株国的交易要道。西起云华州境,亦连接名为西阳江的运河,河面上,只见载运着东株国和西国两国输出入品的船只来回穿梭航行。
凛花停下脚步之处,是远比船只停泊场更为上游的草原。已近日落时分,河面上已染成了红色与黑色。
(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
来到此地途中,确实有搭上船只前往嘉州的方法,不过,凛花并不是为了搭船而来到河边。
凛花好像是下意识地朝着河边走来。
(的确是这样。)
凛花马上就想到原因。
她从腰带中取出冰夷为自己饯别时送的那块玉石。
将此物投入水中,即可召唤龙。
“我……”
凛花用力地摇着头,然后,再次将玉石放入腰带之中。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必须坚强地面对,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那样的决心正在渐渐地瓦解中。
(爹爹离开了人间,自己竟然不知情。)
凛花坐在草原上,双手抱着膝盖,看着渐渐暗下来的河流,眼泪扑簌簌地流个不停。
必须赶紧回都城去,假使没有趁着一百一十二个坊门关闭之前回去,今晚,自己很可能必须露宿荒郊野外。
这是一件非常危险地事情,在妖魔可能随时从任何地方冒出来的这个时候,即便是承平时期,一个女孩子家独自在野外过夜,也是不应该的举止吧!
心里这么想,凛花却没有任何行动。只是边看着河面边哭泣着。
再一会儿,再哭一会儿就会站起身来,所以……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突然有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凛花吓了一大跳,停止哭泣。瞪大着眼睛,环顾着四周,发现有人站在不远处。
即便四周非常昏暗,凛花还是看出是一张红通通的脸庞、身材矮胖的青年,年纪约莫二十来岁。
对方的语气像是在盘问凛花。凛花慌慌张张地拭干眼泪。
“没、没事。”
“已经天黑了,年轻姑娘独自四处闲晃,会被怪物吃下肚里去哟!”
“这……我知道。”
“姑娘家住何处?”
凛花正要回答却赶忙又闭上了嘴巴。家……到底,该回答什么地方呢?考虑半晌后,凛花只摇了摇头。
“无家可归吗?”
凛花点着头。
“离家出走?”
对这个问题,凛花摇了摇头。
“家人呢?难道没有双亲或兄弟吗?”
“爹爹他……最近才亡故。”
凛花再也说不出话来。青年静默片刻后——
“跟我来,既然如此,就暂住我家好了。”
青年说完话后,就若无其事地率先迈开脚步。即便是胆识过人的凛花,对这种求之不得的情形也是踌躇着,心想到底该不该跟着对方前去。
青年回头说道:
“放心吧,我若是偷盗之人,早就抢走你的行囊。在此做坏事又没有人看到。”
“只是……你我素不相识,怎么好前去叨扰。”
凛花尚未解除戒心。
“我叫苏文敬,家住在不远处一个名叫六安的村子里。姑娘呢?”
“小女名叫招凛花。”
“如此一来,你我就不再是素不相识之人了吧!来来来,悉听尊便。不打算跟来,那就快快赶路回天苑去吧!不过,那得看姑娘能否在坊门关上前回到那里了。”
语气冰冷粗鲁,看起来却不像坏人。
“为何愿收留一个陌生人呢?”
局势动荡不安,收留陌生人住到家里去,可说是非常危险的作法,即便对方是一个弱女子。
文敬别过头去,重重地叹口气后回答道:
“因为,我家里也刚死了父亲,是被妖魔给吃了。”
凛花默默不语地注视着文敬的侧脸。
结果,凛花随着刚刚认识的文敬,朝着错落在天苑近郊,一个名叫六安村的农村走去。
越过一个山丘,田园风光正等待着凛花的来访。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田地,凛花马上就看出情况不太寻常。这个时期,通常稻作应该早就收割完成才对。
此地却还有大半以上的农地稻谷还没有收割,稻谷全都枯萎了。农地上杂草丛生,好像连昆虫都涌了出来。
走在田埂上的凛花,朝着走在前头的文敬问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
文敬依然背对着凛花回答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村子里出现妖魔,叫做朱厌的妖魔。”
凛花捂着胸口。
朱厌是会吃人的猿猴魔物。
“连天苑附近都出现……?”
“一个月前,全村人都忙着秋割的时候,三只红色猿猴不知打从哪里冒出来……总共吃掉五个村民,家父也是牺牲者之一。”
“是么……”
“尔后,六安村民再也不敢出现在原野中,更何况是在农地上干活,深怕被妖猴吃下肚里去。搞得今年收获惨不忍睹。”
说完话后,文敬就闭上了嘴巴,默默地走着。凛花也因为眼前的荒废景象感到心痛不已,默默地随着对方走着。不久后,前方开始出现更奇妙的光景。
凛花看到一个四周围着高高围墙的聚落。围墙出现在这一带的农村并不是什么罕见之事。设置围墙是为了防备野兽或夜盗袭击,比较奇特的是围墙上又加了栅栏。
栅栏都是由原木所构成,原木端部削尖,四号不留空隙地紧密并排,捆绑在一起。从削尖的木头颜色即可清楚看到,那是一堵新装上去的栅栏。
“那是防壁。”
文敬不以为然地说着。
“加强戒备以防朱厌的攻击。现在差不多是城门该关闭的时候了。”
文敬加快脚步往城门里走去。
站在城门附近,看似村民的男人眼神凌厉地紧盯着凛花,往凛花方向走了过来。
“苏家的孩子,那姑娘是什么人?看起来不像村子里的人。”
文敬显得很不耐烦似地回答道:
“方才认识,听说无家可归,暂时让她住到我家。”
“总之,能伸出手来让我们瞧瞧吗?”
凛花马上就理解了男人的意图,默默地撩起衣袖,让对方看个究竟。
朱厌擅长于化身为人。不过,听说红色的四肢却无法欺骗别人。
“嗯~~”
男人仔细地确认着,确定凛花的手和手臂都没有变红,不过,还是满脸狐疑地盯着凛花。
文敬完全不理会男人的举动,再度迈开脚步往前走去。凛花朝着对方深深地点头致意后,赶忙往文敬身后追了上去。
走了老半天才终于到一间由土墙搭盖起来,上面盖着黑瓦的小屋。看来此屋就是文敬家。凛花小小声地说了句打扰了!就随着文敬进入屋内,发现一个女人坐在微暗的室内正中央。
“又喝得醉醺醺。”
文敬的声音冷淡无比。的确,凛花发现两个大酒瓶躺在桌子上。女人用一对醉醺醺的小眼睛看着凛花方向。啧!文敬咋了咋舌。
“我让这姑娘在这里住上一宿。”
语气冰冷地抛下这句话,仰头喝下一大杯水后就往屋外走去。
“咦,就这样?”
凛花紧张得不得了,和女人相互对望着。女人吐出了浓浓的酒臭味,自我介绍着。
“我叫江叶,文敬的母亲,姑娘呢?”
“小女名叫招凛花。嗯……小女疏忽,错过了都城坊门的关闭时刻。”
江叶点点头,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是么,果然值得同情。那就别客气,尽管住下来吧!只是……我无法帮你准备吃的……”
“不用费心。恕小女冒昧前来,真是太打扰了。”
凛花表达着歉意,江叶脸上浮出模棱两可的笑容。仔细看,凛花发现,江叶和文敬一样,有一张红红的脸,是一位个子相当高大的女人,不过,或许是驼着背,窝在椅子上的关系吧,显得很虚弱。
凛花若无其事地环顾屋内后,皱了皱眉头。凛花发现屋里的角落上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
是一个女孩,约莫十二、三岁吧。长长的头发垂在肩上,依靠着墙壁似地坐着。
“我女儿秀香。”
江叶说着。凛花一直走到秀香跟前,弯下腰去。
“你好,秀香。”
没有回答。不仅如此,秀香连看都没看凛花一眼。
秀香的眼睛凝视着天空中,双手抱膝,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泥地房的角落上。
“不用去理会那孩子。”
江叶说着。
“自从一个月前,亲眼目睹父亲被妖魔吃下肚后就一直那样。即便身为母亲的我跟她说话,她也连吭都不吭一声。附近邻居们议论纷纷,说苏家的男人遭杀害时,姑娘也被妖魔摄了魂。欸,这么荒谬的事情,姑娘也相信吗?”
江叶干笑着。凛花微微地思考过后,表情非常认真地摇摇头。
“不相信。不过小女认为,人历经极度恐惧、悲伤……就会想让自己的心稍微地休息休息。”
江叶红着眼眶,将视线移到凛花身上。默默地看了许久之后,把碗丢在桌上,站起身来。
“厨房就在那里,肚子饿了吧!我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吃。”
说着就打算往厨房走去,双脚却抖个不停,完全不听使唤。凛花赶忙搀扶着对方,马上就闻到一股扑鼻的酒味。
“你们都不吃晚饭吗?”
“家里根本没有人想好好地吃一顿饭,煮了也是白煮,所以,干脆就不煮了。我呀,有酒喝就好。”
江叶口齿不清地说完话后就走出了房间,留下双手抱膝,坐在泥地房里的少女和凛花两人。
凛花心想,姑且看看厨房吧。只见厨房里堆满了不知何时使用过的脏碗筷,已经发出阵阵的臭味,锅子或炉灶上也布满着蜘蛛网。
凛花手插着腰,心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结果当天夜里,凛花什么都没下肚,就和默不作声的少女秀香一起睡在泥地房里的角落上。说实话,凛花很想躺在隔壁房间里那个至少铺着地板的地方睡觉,不过,因为看到秀香一动也不动地待在泥地房里,只好找来一张席子,在房里铺上席子。
铺好席子后却发现秀香文风不动地坐着,迟迟不肯躺下来。凛花一筹莫展,只好伸出手去轻轻地揉着秀香那凝固似的手臂、双脚或背部。揉了好一阵子后,发现秀香的身体慢慢地放松开来,终于躺了下来。
躺是躺下来了,不过,并没有闭上眼睛。凛花试着开口哼着摇篮曲,却发现秀香的眼睛依然注视着昏暗的屋顶。
凛花终于敌不住睡魔的侵袭,坠入梦乡。不过,因为没有被褥可盖,只觉得全身发冷。很冷,很冷……果然,还是无法忍受父亲去世的悲伤心情吧!心里难过得不知不觉掉下眼泪来,并低声叫着:
“爹爹……”
凛花觉得,秀香好像一直注视着睡梦中的自己。不过,因为困倦得睁不开眼睛而不是很肯定。
4
早晨很快地降临。凛花不再觉得寒冷,反而感觉到一股暖意而张开了眼睛。然后惊讶得不得了,因为她发现秀香闭着眼睛睡着,并且与凛花相互拥抱着。
因为睡在泥地房里,凛花觉得背上疼痛无比,但却因来自秀香的暖意而感到舒服极了。当凛花又迷迷糊糊地睡去时,听到文敬开了门走进屋里。
文敬非常惊讶地看着凛花和秀香的睡相。文敬什么话都没说,再度从水瓶里倒了一杯水,只喝了那杯水就往屋外走了出去。
凛花悄悄地爬了起来,走出屋外,发现文敬已经走得不知去向。赶忙走到大马路上,终于看到背上背着篓子,走在朝雾中的青年。
“文敬!”
凛花大叫着,朝对方跑了过去。
“你要上哪里去呢?”
“田里。”
凛花这才发现,文敬背上的篓子里装着锄头或是铁锹之类的器具。
“我跟你去。”
“嘎?”
“就当做收留我的谢礼好了。请让我帮忙做些田里的工作。”
文敬脸上微微地浮出嘲讽似的笑意。
“不好吧?田地可是在防壁之外哟!谁也无法料到,饥肠辘辘的妖魔什么时候会攻击过来……”
“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凛花笑着继续说道:
“别忘了,我可是来自防壁之外哟。”
“话是没错,不过……”
“别说了,走,快走吧!”
凛花砰地用力拍了文敬的肩膀。
位于村子北侧的一大片菜园,和稻田一样荒废着。上头杂草丛生,看不到像样的农作物。
只有角落上的一小块,露出看起来又黑又软的泥土,靠近看才发现泥土里已经冒出绿色的嫩芽。
“播种时期虽然有点晚,但总算整理得或多或少能摘些冬天的蔬菜。”
说着这句话的文敬,开始动手整理起新的场所。凛花手握镰刀,开始割着附近的杂草。
然后,两个人就默默地一直工作到正午时分,期间,除了文敬和凛花外,没有人出现在田地上。
“都是一些胆小怕死的家伙。”
文敬气呼呼地说着,像要发泄怒气似地,用力翻着泥土。
“就算是妖魔会出现,还是不能不活下去呀!农民不工作还剩下什么呢?”
凛花继续耕作着,然后问道:
“文敬也看见过朱厌吗?”
见过,文敬低声回答后接着说道:
“见是见过。见过一只根本不该出现在凡间,看起来很可怕的可恶妖猴……吃了家父的那一刻,的确很恐怖,甚至现在都还在做噩梦。不过,我觉得没有必要怕成那样。既然没有人敢到田里来,那我自己来。还有,朱厌假使再出现……我决定拼上这条命,亲手宰了它。”
文敬的眼眸中闪闪发光。凛花暂时停下手上的工作说道:
“我也被妖魔攻击过。”
嘎?文敬显得非常意外。
“你可真是命大。”
“那是运气好,有人出手救了我。不过,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好运,对死,我已经看开了。所以说,妖魔到底由多可怕,多残忍,发现猎物时会做出什么样的动作……我都非常清楚。”
“最清楚妖魔有多可怕的呢,都没有因为害怕而想过躲在家里吧!连姑娘都有能力突破难关……”
村子里的那些人……文敬气呼呼地数落着。文敬指的那些人,一定包括自己的母亲或妹妹吧!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是因为有人救了我。不过,悲伤或恐惧确实会让人萎靡不振,让人再也看不到未来,连动都不想动,任何人都可能这样。”
“我就不会这样。”
文敬提高着嗓音说着。凛花显得有点快要按捺不住性子。
“是吗?我倒因为,江叶大婶、秀香姑娘和你,情况虽然不一样,看起来心情却大同小异,因为爹爹的死,被相同的恐惧感、悲伤心情所束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啊!”
文敬瞪大着眼睛,咬牙切齿地大声叫道:
“别把我和她们相提并论!我绝对不会关起心灵而不敢面对现实,不会整天喝得醉醺醺,做出这类的举动。”
“那就吃饭呀!”
凛花说着,文敬皱着眉。
“什么?”
“吃饭呀!一个人心里假使健康,自然就会想吃好吃的东西,绝对不会只光喝水。继续这么下去,到时候,你根本没力气对付妖魔。欸,你看。”
凛花拿起身旁的篓子。
“刚才,我趁拔杂草的时候,顺便摘了一些可以吃的野菜,甚至还发现了芋头。昨天,我翻了翻厨房,发现里面还留下不少米或小米。回家后,我打算用来煮点粥,到时候,大家一起吃个午膳吧!”
话后,凛花笑嘻嘻地伸手擦着额头的汗水。
餐桌上笼罩着沉默气氛。文敬根本不肯吃刚煮好的粥,面无表情地一直拌搅着碗里的粥,恨不得早点离开餐桌边。江叶稍微动了动手,结果又把酒给拿了出来。凛花也准备了秀香的份,却发现她依然默默地坐在泥地房里的角落上。
凛花不以为意,一个人慢慢地吃着粥。或许是因为昨晚饿着肚子睡觉,今天早上又工作了大半天吧,觉得那碗粥特别地美味。
或许是再也按捺不住沉闷的气氛吧,江叶也开始动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地说道:
“真是的……竟然让客人做这种事情。”
凛花放下汤匙,再次面对着江叶。
“希望大婶别将小女当做是客人。因为接下来,小女对大婶有事相求。”
“什么事?”
“说实话,小女既无家可归,又无处可去。想请大婶让小女暂时在此多叨扰几日。”
文敬或江叶都非常惊讶地看着凛花。
知道父亲死讯的那一天,认识了因一家之主亡故而悲痛不已的一家人,凛花心想,这也是一种缘分。
凛花的父亲对于舍弃家庭的凛花丝毫没有埋怨,一直期望着凛花能够幸福。这件事救赎了凛花的心,同时也使凛花更为悲痛。
人有时候会被强烈的悲伤心情拖累而变得更脆弱、更不堪一击。凛花知道,悲伤不会永远存在。
母亲或外婆去世时就是这样。
姐姐春柳往生时也一样。
凛花没有忘记死去的人,不过,悲伤在日常生活中渐渐地淡去,人不久就会重新振作起来。
但是,凛花没有自信能将那种感觉完完全全地传达给文敬或江叶。如今,凛花也沉浸在丧父的悲痛中,完全没有考虑到危险,茫然地站在河岸边,凛花一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就觉得目前自己实在不够有资格数落别人。
不过,凛花还是很想为这一家人做点什么。
凛花选择的是留下来陪着他们。
从此,凛花每天都煮早膳和晚膳,除了她以外没有人肯吃的时候,凛花就将剩下的惨点分给左邻右舍。
夜里,凛花和秀香睡在一起。秀香依然没有反应,不过凛花发现,稍微揉揉她的身体,她就会乖乖地躺下来。此外,秀香不再呆在泥地房里,终于会自动地在隔壁餐堂的角落上铺上垫被,将枕头并排在一起。
枯树枝敲响窗户的夜里,秀香就会和凛花相互拥抱着睡。这时候,凛花就会将自己的脸颊贴在秀香那粗巴巴的脸颊上,小声地说道:
“好温暖对吧!”
即便秀香没有回应,凛花也不在意。凛花认为,即使秀香没有直接和自己说话也没关系,紧贴着自己的脸颊,或窥探着自己的眼眸时,秀香悲伤的心情就会传过来。
上午,凛花和文敬都会一起到菜园里干活,两个人不太常说话,总是各自默默地耕作着。
5
天空湛蓝,秋的气息逐渐远去,空气清新无比,已经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冬季即将来临。
凛花待在六安村,已经度过了十来个日子。
这一天,凛花又和文敬出门来到菜园里。
“文敬,你看。”
凛花拔出一棵白芜菁,一直走到文敬的身边。
“这是以前文敬种的吧,长得这么漂亮,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文敬接下芜菁,点了点头。
“虽然有点小了些。”
或许是太高兴了吧,文敬笑了。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笑容。凛花也非常高兴,脸上同样漾满着笑容。
“用来煮今天的晚膳好了。隔壁的大叔正好送了牛奶,利用牛奶把芜菁煮个熟透,熬一锅美味无比的汤。”
或许是分享过几次晚膳吧!凛花和其他村民也开始交流了,回赠的东西越来越多。由于秋收大减,村民们没有在稻田里工作,生活应该更加清苦,但村民们还是非常舍得地回赠了一些干的薯类,或煮好的豆子之类的食物。
“我还摘了一点小小条的红萝卜,就拿来油炸一下,再洒点盐巴吃吧。噢对,文敬是不是不喜欢吃我煮的饭菜呢?”
凛花转头瞄了一眼身旁的文敬,故意逗对方似地问着。文敬则耸了耸肩。
“并没有,味道还不差。”
“那……为什么,看你不是很想吃。”
“那是因为……”
文敬眯着眼睛注视着村子方向,说出了理由。
凛花的脸上漾满着笑容。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传来杂草晃动的声音。
文敬和凛花都表情凝重,并紧握着手上的锄头或铁锹,心惊胆战地注视着发出声音的方向。
两个人的脑海里都浮现红色妖猴的身影,结果,出现的并非朱厌。
仔细看,这才发现原来是几位村民手拿农具站在两人面前。
当天深夜。
凛花觉得好像听到沉重的呼吸声而醒了过来,扭转着上半身,凝神注视着室外,发现睡的地方和泥地房之间的阶梯上有个弓着背的身影。
是江叶。
凛花在避免吵醒秀香的状况下,蹑手蹑脚地离开被窝,并问了声:
“大婶您怎么了?”
凛花这才发现,江叶的肩膀不停地颤抖着。
凛花坐在江叶身旁,偷偷地瞄了对方的脸,发现江叶正在哭。
“啊,我没事。一喝酒,泪水就不听使唤。”
凛花默默地听着,江叶擦了擦眼泪后,脸上微微地笑着。
“我很清楚,自己是一个没有用的女人。当家的在世时,一直劝他喝酒该适可而止,没想到自己却……”
江叶泪眼汪汪地,仰望着昏暗屋顶似地继续说道:
“总之,就是忍不住要喝酒,想喝个痛快,一不小心就喝得醉到第二天中午都还爬不起来。勉强去到田地里,却四平八稳地躺在田地里呼呼大睡,真是不成体统啊!”
早知道……江叶突然小声地说道:
“当家的会死得那么惨,当时,就应该让他喝个痛快。”
像要代替死去的丈夫似地,江叶接二连三地大口喝着酒。
原来还有这种喝酒方式呀!凛花感触良深地想着。凛花的知己好友狐狸精娥瑛姥姥相当喜欢喝酒,每晚都会喝酒,不过,她喝酒喝得很快乐,一喝醉就得意洋洋地净说些过去的丰功伟业,说一些非常奇怪、非常有趣的事情,只是和姥姥在一起,凛花就感染了快乐气氛。
希望有一天,江叶也能享受到喝酒时的欢乐气氛。
希望文敬慢慢地走出阴霾,希望江叶或秀香的悲伤心情能够慢慢地淡化。
凛花说着。
“今天,文敬已经把晚膳吃光了。”
江叶依然满脸忧伤地笑着。
“那是因为姑娘做的饭很好吃吧!”
“是因为他自己种的芜菁啦!事实上,文敬说过我煮的饭强差人意,尤其是粥。”
“嘎?”
“文敬说大婶是这村子里最会烧菜的人,偶尔会煮粥,先以鸡骨熬好高汤,再加上满满的鸡蛋和青葱对吧?文敬好像非常喜欢吃大婶煮的粥。”
“谎话连篇。”
江叶有气无力地摇着头。
“他爹死后,那孩子未曾吃过我煮的饭。那孩子怪罪我,怪我迟迟不肯从失去当家的悲伤中振作起来。”
“没有,文敬是深深地自责着。”
凛花语气温柔地反驳着。
“文敬说过,自己身为长男却无法保护爹爹。他说一直逃避也不是办法……因此,即使是自己一个人也好,都想尽办法要重新振作起来。没有吃大婶煮的东西……不是不想吃,或许是吃不下吧!”
凛花回想起过去,心情无比平静地说道:
“我家外婆……祖母的死去,并不是因为妖魔的关系,是像平常人一样地离开了人世间……我难过得有一段时间食不下咽。但是有一天,自己突然发现肚子相当饿,而那就是妈妈帮我煮粥的那天。粥既不特别丰盛,也不是我最爱吃的东西,只是三天两头会吃上一次的普通粥。但是,我终于会开始吃饭了,并且是和妈妈两个人面对面吃着。妈妈笑着……边笑边流泪。那个时候,我才终于理解到,妈妈对于姥姥的死去是多么地悲伤。不过,妈妈担心我的心情远超过悲伤的心情。”
从那一天起,凛花觉得对于外婆的死,已经没有必要那么悲伤了。
凛花看着江叶,脸上微笑着。
“我妈妈虽然不在了,直到现在,我还是认为,妈妈煮的饭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不只是我,文敬也一定会这么认为。”
江叶没有应答,默默地将还装着半碗酒的碗,静静地推到一旁。
“这是……怎么一回事?”
翌日早晨,文敬紧盯着摆在餐桌上的早膳,皱着眉头。
“来,趁热吃吧!”
凛花心情非常愉快地说着,伸手拿起汤匙。文敬也默默地将碗里的东西送进碗里。那只手停下了片刻。
江叶偷窥似地看着儿子的侧脸。
桌上摆着江叶亲手熬煮的粥。昨夜,就从那时候开始,江叶不管那时是三更半夜,就动手熬起了高汤。花很长的时间熬煮高汤后煮粥,再加上鸡蛋和满满的青葱,熬煮出口感非常温润的味道。
“真好吃。文敬,很好吃对吧。”
凛花打从心里赞美着。文敬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动着汤匙,继续吃粥。
江叶也默默地吃着,默默地流着泪。
凛花也认为此时不便说话便专心吃着粥。
一如往常安静的餐桌。
突然,拖动椅子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秀香。”
江叶满脸讶异地抬头看着女儿,看着原本应该像过去一样,坐在泥地房里的秀香出现在眼前。
什么话都没说,秀香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秀香低着头,紧紧盯着摆在餐桌上,凛花一如往常地为她准备的粥……然后,伸手拿起汤匙送入口中。
餐堂里再度归于宁静。
许久后,慢慢地咀嚼完嘴里的粥后,秀香脸上微微地露出笑容。
“秀香!”
夹杂着呜咽声呼唤着对方名字的是江叶。不过,一个箭步跑了过去,紧紧地拥抱秀香的是文敬。
文敬紧紧地搂着妹妹,哭了出来。他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放声地大哭出来。
6
并非全然不担心。
数日后的某个夜晚,凛花突然觉得闷得喘不过气来,一股脑地爬了起来。凛花出现前所未有的耳鸣现象。
那是不可思议的声音。凛花紧闭着眼睛,却发现声音越来越强烈。
声音酷似流水声,说是水声又觉得有点奇怪,因为流水声中好像又听到心跳声。明显不是自己的声音,哗啦哗啦的声音,的确是水在流动的声音。
不是水,或许是血液流动的声音,凛花茫然地思索着。
龙在凡人的自己体内成长着,是那个小生命的血液和心跳声。
前些天,凛花才因为自觉到腹中的小生命而感到喜出望外。
这个时候凛花却觉得很害怕。
(身怀龙子的凡人女子,母子必死无疑。)
凛花曾经听过的这句话,在脑海中不知道出现过多少回。
腹中的孩子能够平安地长大吗?虽然凛花甚至有过“自己死去又何妨,希望孩子能平安地生下来”的想法,不过,死亡果然很让人害怕。
“寅仙……”
凛花离开被窝,走到窗边,抬头看着月亮。
思念着寅仙。
强烈地想见到寅仙。
腹中怀着孩子,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寅仙。此时此刻,不能造成寅仙的困扰。
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想见见说过会怨恨凛花一辈子的他。即便寅仙怨恨自己或瞧不起自己都不重要,只要看上一眼就好,凛花真的很想看看他。
凛花突然往泥地房里跑去,将水瓶里的水倒入小碗之中。
手上拿着那只碗,走出门外。然后,将好好地收藏在怀里的那块玉……冰夷送的那块玉,从布巾里拿了出来,打算放入碗中。
翡翠为水的玉石。已经灭亡的翠国公主曾经将翡翠投入水里,唤来水中魔物,这块玉,可以召唤水中魔物之中地位最崇高的魔物,也就是召唤龙。
结果,凛花并没有把玉浸入水中。
凛花很想见寅仙却认为不应该见寅仙。因为见了面,凛花一定会对他坦白说出一切。
说出腹中怀了孩子的事情,说出依然爱着寅仙的事情,叫寅仙别当龙王之类的话,事实上,事实上……凛花好希望寅仙能待在自己身边。
像过去一样,当个方士就好,由寅仙和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组个温暖的家庭,一起……
那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凛花思考过。
苏家人已经度过了难关,继续待在这里,凛花一定会舍不得离开他们。
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必须一边旅行,一边寻找阿白。
凛花收起玉石,然后决定迈向旅程。
说出决定离开村子的事情后,江叶显得依依不舍。
“真的非得离开不行吗?”
江叶显得很落寞似地问着,握着凛花的手。
“我还以为姑娘会继续待在这里一段时间呢。说实话,当初确实觉得有点麻烦……如今却很希望你能嫁给文敬为妻。”
“别胡说。”
文敬瞪了母亲一眼。凛花笑着,摇了摇头。
“这不可能。”
“为何不能?”
“因为我已有心上人。而且,我的肚子里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文敬被喝下去的茶给呛到。
“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江叶也惊讶得张大着眼睛,看着凛花的腹部一带。
“吓我一大跳,我一点都没发现到。”
“所以说不可能。您的好意,小女心领了。”
凛花笑嘻嘻地看着秀香的方向。
秀香不再躲在泥地房里的角落上,总是坐在阳光照得透亮的窗边,虽然还是不肯开口说话,不过,情况显然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现在,秀香的脸上也洋溢着柔美的神情,注视着晒得到太阳的地方。
沉默片刻后,江叶小声地问道:
“和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定了终身吗?”
“没有。”
凛花对江叶坦白说出。
“起初确实打算那么做,后来,因情况改变,无法继续陪伴在对方身边。”
“是对方未付出真感情吗?”
文敬问着。江叶用力地拍了儿子的膝盖。凛花微笑着,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双方都付出了真感情。”
寅仙未曾说过爱自己。对于迟迟不肯敞开心胸接纳自己的寅仙,起初,凛花的心里一直干到很不安。
凛花总认为,自己真的很喜欢对方,因此,只要待在对方身边就够了,有时候却充满着无力感而苦不堪言。
尽管痛苦却没有离开对方。
因为,自己深深地爱着对方。
凛花因为自己的执着而苦恼,有时候甚至心里出现负面的想法而偷偷地掉眼泪。
不过,后来凛花终于了解了寅仙。然后,自从结为夫妻以来,再也没有怀疑过寅仙对自己的爱。
寅仙真的爱着凛花。凛花也决定将一辈子的爱都给对方。
结果,怀了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我懂了。”
江叶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对吧?决定产下腹中的孩子,自己一个人把孩子抚养长大。”
凛花的眼睛直盯着江叶,回答道:
“是的。”
江叶垂下眼皮。
“为母则强。不管是像你这样的小姑娘,或者已经生下五个或七个孩子的女人,每个母亲都很坚强,我曾忘了这一点。”
江叶说着,脸上微微地流露出慈祥和蔼的笑容。
“不过,既然这样,就更应该留在这个村子里才对。一个女人家要独自生下孩子、养大孩子,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困难,我说的没错吧?”
“不会有事的。”
凛花的信心有点动摇,不过,马上就断然拒绝了对方。
“方才,大婶不是说过吗?为母则强,知道爹爹死讯后,我曾经感到非常挫折,不过……我已经在这个村子里找到了活力。我已经没事了。”
眼看凛花脸上浮出灿烂的笑容,江叶于是死心似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文敬则依然不发一语。
7
启程的那天早上。
好几位村民为凛花送行,一直送到围墙外。江叶……也看到了秀香的身影。
直到最后,凛花都没听到秀香的声音,却清楚地看到秀香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的神情。
“保重了。”
凛花朝着秀香道别,秀香以行动代替回答,轻轻地将脸颊贴在凛花的脸颊上。
文敬决定把凛花护送到天苑。
凛花终于决定要前往嘉州,运气好的话,说不定阿白已经在那里等着自己呢。
凛花在六安村约莫待了半个月。她走上半个月前走过的同一条路,朝着天苑方向前行。不过,眼前那一大片稻田,已经和当时大大不同,田地里的杂草已经清理得很干净了。
一攀登到漫山遍野茅草的山丘顶上,就能看得到村落。凛花果然还是依依不舍,当她停下脚步眺望着村子时,文敬问道:
“独自一人真的没问题吗?”
“现在虽然独自一人,但总有一天会建立起温暖的家庭。”
文敬沉着脸。
“无法和腹中孩子的父亲一起生活吗?”
“是,不过,我有这个孩子就够了。而且,我还有一位名叫阿白,非常温柔体贴的好朋友,他就像家人一样。”
“阿白?听起来好像是狗的名字。”
凛花呵呵地笑着。
“我打算一边找他一边回嘉州去。”
“那么,你是打算和他,和孩子三个人组成家庭吗?下回见面时,你我说不定都已经组织大家庭了吧!”
“说不定连孙子都有了。我打算活到很老很老。”
文敬哈哈哈地大笑着。
“你呀,看起来的确很像是会长生不老的人。”
“是呀!”
接下来,两个人心平气和地走下山丘。当来到河边,看到笔直地往天苑方向延伸的马路时,凛花停下了脚步。
“文敬,送到这里就好。天苑快到了。”
“真的没关系吗?”
“当然。”
凛花盈盈地笑着,把手伸入腰带中。
“这个送给你吧!”
“这是……什么?”
文敬目不转睛地看着夹杂着翡翠的白玉。
“原来是块玉。为何给我这么昂贵的东西?”
“就当做收留我住在你家的谢礼好了。”
文敬摇摇头。
“我不能收下。你要外出远行,身上最好多带一点可以当做盘缠的东西。”
“别客气,收下吧。文敬,坦白说,带着这块玉,我就难以割舍那一份感情。”
冰夷的心意让凛花感到很欣慰。他显然很担心凛花。不过,身上继续带着这块玉,总有一天,凛花会敌不过诱惑。
就像前些天的夜里一样……差点就叫唤了寅仙。
“难以割舍的那份感情?”
文敬窥视似地看着凛花,满脸惊讶神情。
“你还是带在身上吧!”
文敬将玉石用力地推还给凛花。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清楚,不过,我认为有了这块玉,你和孩子父亲之缘或许就不会那么轻易地断了。”
“问题是我必须死了这条心。”
“为什么?”
“原因说不完。别再推辞,快收下……”
凛花再次将玉石塞到文敬的手掌心。文敬却以手背推了回去。就在这个时候——
(终于找到了!)
粗声粗气的说话声响起,玉石瞬时飞向天际。
“啊……”
两人不约而同地大叫出声。玉石被什么东西牵扯似地,画出漂亮的弧线,投入河中。
“糟糕!”
凛花慌慌张张地进入水中。幸好,玉石掉落在不是很深的地方,尽管如此,水还是浸到膝盖部位,当她正准备把手伸向掉入水底的那块闪闪发光的物体时。
河水猛然席卷而上。
河水发出绿色光,从光影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天空。河水在云之间扭动着,像极了摆动着身躯的生物。
(不……不是河水。)
凛花屏住着呼吸。
是龙。
倒映在水面上的天空中出现了龙。银……不,漆黑,躯体庞大的巨龙。
“大事不妙。”
凛花慌忙捡起玉石,爬上岸来。向凛花伸出援手的文敬,满脸惊愕地看着河中。
“喂……好像窜出什么东西来了。”
河中形成了漩涡,文敬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漩涡底部窜了出来。
转瞬间,天空中已经满布乌云。从厚厚的云层里,豆大的雨滴开始掉了下来。
“快逃,文敬!”
凛花牵着文敬的手,拼命地跑着。两个人双脚几乎要打结似地,跑上刚刚才走下来的山丘上。
跑上山丘途中,雷声轰隆大作,凛花和文敬吓得大叫出声,缩起身子。
然后,提心吊胆地回过头去,正好看到巨龙跃出河面的那一刹那。
不是寅仙。
那是一条黑色巨龙。
凛花未曾见过。
“是……是龙。”
文敬吓得魂不附体,那是当然,连见惯龙姿态的凛花都吓得当场愣住。
巨龙的形体之大,存在感相当强烈。它用着一对黑色眼眸瞪视着凛花他们。
‘是你召唤俺吗?’
叩响铜板似的声音,震动着空气,连雨都被震散开来似地。凛花判断,自己不可能逃出对方的魔掌,因此决心奋力一拼。
像是要护着茫然跌坐在地上的文敬,凛花站了起来。
“我没召唤您。“
凛花斩钉截铁地否认着。
‘不是你召唤俺吗?’
“不是,是您弄错了。抱歉,打扰您了。”
说着,凛花恭恭敬敬地朝着对方低下头去。不过,果然不出所料,巨龙哪肯轻易地饶过。
‘你说是俺弄错,岂有此理,你这姑娘!’
龙以几乎要震破鼓膜的音量大声怒骂着。凛花真的害怕得不得了,赶忙闭上了眼睛。
但突然觉得空气好像不太寻常,凛花马上张开了眼睛。
巨龙不见了。
相对地,看到一个陌生男人浮在不远处的半空中。
他身穿华丽无比的袍子。袍子用着上等丝质布料,上面有龙的图案。黑发高高地梳起,有着黑色的眼眸和剽悍的脸孔。
某些地方有点像他。
不过,绝对不是他。寅仙绝对不会用这么残忍的眼神看着别人。
“敢问,您是……?”
“本来,俺是没有义务对你这种人道出姓名。不过,情况特殊,姑且就告诉你吧。”
男人粗声粗气地先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手插着腰,大喇喇地道出自己的姓名。
“俺叫海蓝。东海龙王的长子,已被定为下届龙王继任人选。听说姑娘……你,握有‘关键之钥’?”
凛花惊讶于对方的身份,赶忙将手上的那块玉藏到背后。
“这……您到底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凛花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本能地认为,绝对不能将手上的东西交给眼前的男人。
“总之,是您弄错了。”
大声嚷嚷过后,凛花赶忙搀扶起文敬,转过身去,背对着海蓝,拼命地跑上山丘。
“可恶!你逃不了的!”
海蓝大叫着,追了上来。不过,凛花没有闲工夫回过头去。凛花和文敬拼命地跑着。
然后,终于跑到山丘顶上。
文敬突然停下脚步,全身抖个不停。你怎么了?凛花正想开口问,不过,马上就发现状况非比寻常。
凛花看见村子围墙矗立在远处。然后,看到眼下的那一大片田园里,出现令人怵目惊心的红色……
是红色妖猴……朱厌。
而且,不只一只或两只,总共有十只。朱厌们非常有秩序地纵排成一整列,跳舞似地,蹦蹦跳跳地朝着村子里前进。
“大事不妙!”
村子里还有江叶、秀香,以及一群对凛花非常亲切的村民们。
“回村子里去,快!”
凛花大叫着,正准备率先跑下山丘。不过,凛花并未如愿以偿。
凛花的身体突然浮上空中,吓得她抬头看着绕在自己腰间的粗壮臂膀,和那只臂膀的主人。
“怎么可能让你逃掉。”
是海蓝。不知何时,海蓝已经驾着云朵。
“凛花!”
文敬拼命地叫着凛花,把手伸得长长地,却发现云迅速地往上升。凛花绝望透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仰望着自己的文敬,和进逼村落的红色妖猴群。
“求求您!”
凛花拼命地恳求着海蓝。
“求求您救救村民们!朱厌……会吃人的妖猴群就要攻进村子里去。请您救救村民!您一定办得到,请您高抬贵手。”
听到这句话,海蓝嗤之以鼻地笑着。
“笨蛋,俺为何要做这种事情。”
“因为……您是龙!”
龙一直被凡人视为可为人们带来幸福的神兽。凡人赞美着龙,龙是长久以来深受凡人尊敬的神。
海蓝无动于衷地说道:
“身为龙更不能插手。凡人是生是死,与俺何干。”
说完话后,云又继续地往上升。凛花的心愿成了空谈,村落转瞬间远去,不久就失去了踪影。
“不出手搭救好吗?”
月季问着低头看着水盘的主子。
冰夷看的水盘面上,映着凛花即将被东海龙王长子·海蓝带走的画面。
月季或黑窬都看到画面上的情形。
那姑娘真是……月季内心里颇为震惊。凛花是离开了氾林,却没想到自己却越发地被卷入骚动之中,问题主因不只是冰夷送给她的那块玉。
或许是那位姑娘本身的宿命。
月季当然认为主子会出手解救凛花。冰夷送给凛花那块玉,并不是为了让凛花遇见海蓝。
完全是那把关键之钥使然。
那是东海龙王藏起来的两大关键之钥的其中一把。
当然,那块玉石会把龙给召唤过来。
冰夷决定在毫不自觉地逐渐被卷入天界地界骚动中的凛花身上赌一把。
一个凡人姑娘家,到底会对这场骚动带来什么样的决定性结果呢?
注视着水盘的冰夷表情,从月季的位置上看不到。
不过,月季并未感受到些许迟疑氛围。
冰夷站了起来,语气平静地说道:
“邂逅龙王长子也是某种缘分吧,那姑娘不会有事的。”
“那么……”
“我们该前往的是其他地方。”
水盘中映照出的,是红色妖猴群手脚敏捷地往村落防壁爬上去的景象。
冰夷朝着空中吹了一声指哨,双头龙转瞬间就出现在眼前。
见状,月季和黑窬立刻变身为麒麟姿态。
从位于两处瀑布之间的那一个闪闪发光的泉池离开,打算前往天界。
真的会没事吗?
海蓝厌恶凡人如见蛇蝎。或许是因为同父异母的弟弟,因而让他有这样的想法吧,不过,取得关键之钥,认定不再需要凛花时,海蓝会不会杀了凛花呢?
冰夷也曾说过,为了重要目的不惜杀死凛花之言。
不过说归说,最后他还是出手救回跳入瀑布潭中的凛花,并尊重凛花希望离开氾林的意愿,送给关键之钥,还经常透过水盘守护着对方。
如今,不肯出手救她,到底是为什么呢?到底有何打算呢……抑或是,单纯地相信凛花的坚强意志呢?
这回,月季真的猜不透主子的想法。
水骚动不止,好像听到什么人在呼唤着自己似地,寅仙回头看着背后。
灵奇似乎也有这种感觉。和寅仙对看一眼后,微微地点着头。
两人置身于某一座山中,快步来到一个可以清楚感受到水的气息的场所。
小溪流潺潺地流动着。
凝视着河水的寅仙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一个晃动着的黑影。不过,黑影转瞬间就消失。
“是海蓝大哥吧!”
同样低头看着河川的灵奇低声说着。
“因为,对方也藉由种种手段寻找星之杖,说不定已经占了上风。”
“问题是关键之钥在此。”
寅仙把手伸入怀中,皱着眉头。
虽说只是小小的物体,但身上带着铁,令寅仙感到身心俱疲。
“不能掉以轻心。“
灵奇提高警觉,眺望着远处。
隔着树梢看着另一座山头。
阳虚山。
寅仙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座尽量别靠近比较好的场所。灵奇也一样吧!神情显得很不舒坦。
尽管如此——
“走吧!”
灵奇说着,率先迈开脚步,寅仙也跟在后头走着。
方才……骚动的水声之中,依稀听到凛花的声音。不过,寅仙认为,或许是心理作用吧!
寅仙未曾想过,自己竟然会有怀着恋恋不舍心情的一天。
那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就像怀里藏着铁块似地,对寅仙却造成沉重的负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