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魔操平安施展成功,约书亚现在的修道生生活可说是一帆风顺,所到之处无人能敌——虽然很想这么说……
「等等,一年级的!之前拜托你的事情有安排了吗?那都已经过三天了啊!」
「那边的一年级小鬼!把这个送到西塔去!因为很紧急,所以不管用神魔还是用什么都无所谓。咦?只会用火妖?真的假的?」
「喂,那边的一年级,去中央塔把导师请过来!你说哪个导师?不会自己想啊!」
被修道生前辈们如箭雨般飞来的指示与责骂搞得两眼昏花,约书亚在塔里不停来回奔走。
是那颗红色石头的诅咒……也就是毕业前仪式的准备。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是从一年级到四年级生所有班级代表总计三十二人齐聚一堂,让毕业前仪式的准备会开始活动。这是约书亚召唤出娜塔露三天后的事情。
——最大的问题虽然勉强解决,但是距离升上二年级所需的分数还是不够啊!不管怎么用功念书,心里还是会觉得不安!
虽然难过得让人想哭,但毕竟没办法拒绝。每当休息时间到来,约书亚就忙碌地被迫在东南西北各个塔中东奔西跑。
「大叔大叔,这边的工作结束喽。再来要做什么好?」
「文件写好了。检查一下。」
不是班代表的菈琪休与基列亚德也陪伴在约书亚身边,煞费苦心地帮忙。尤其是拥有风之神魔的基列亚德是个强力的帮手,让亚维飞往塔里各地担任传话的职务,着实帮了大忙。
另一方面,身为正规的代表之一,应该也是约书亚搭档的赛姆——
「怎么办啊,约书亚……大小姐她今天身体状况似乎也不太好。」
每天就像这样漫不经心。才一起开始进行被交待的工作,但每过几分钟就会变回随从的立场,转头朝向东塔开始担心起留在那边的蒂艾尔。
「身体状况不佳是……哪边觉得不舒服吗?是肚子痛还是头痛之类的?」
「不,看起来是没有那些症状,但她就是说身体不舒服……」
变成这样子的赛姆就完全无法发挥作用了。不管让他做什么都无法好好进行,只会一再重复失败。
「你喔!才现在就这样要怎么办啊?正式任职之后,可没办法总是跟蒂艾尔去到同一个地耶!」
「赴任地点,可能会分散。」
「那样的话我就去死。」
「等等!你在说什么啊!」
「真的假的?」
「我就去死。」
赛姆两眼无神地看着生气的菈琪休与基列亚德,然后还讲出这么恐怖的话来,实在让人难以承受。
因为这种过度极端的言行举止而最先举白旗投降的,结果还是约书亚。
「这样也不是办法,你就去照顾蒂艾尔吧。接下来就交给我处理。」
这么说完后,就把赛姆送回东塔。
「说什么交给我处理……大叔你真的没问题吗?就算总算是克服了魔操,其他科目也都还是火烧眉头的状态吧?」
「是……是那样啦……但我也很担心蒂艾尔的状况,而且赛姆那种状况下如果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失误,那还比较可怕。」
「这我能理解。」
「反正我们也会帮忙就是了。」
「菈琪休、基列亚德,谢谢。真的要仰赖你们了,所以就是这样,拜托了!」
约书亚以简直就像对神叩拜没两样的气势,抓住他们两人的手。同时可能也微微带有着「怎么能让你们逃跑」这样的含意在里头。
看到他这样子,两个孩子苦笑着回应。
「大叔,你还真是没变耶。明明可以使役比我们要上位许多的神魔了。」
的确,菈琪休说得没错。从「见闻之旅」回来后,两人还有赛姆都成为各自神魔的正式主人了。已经不需要短剑或武器,也不需要以血为祭品就能召唤出各自的神魔使役。但即使如此,也还都是七八十位阶的神魔,跟纺炎之羊比起来有着相当的落差。
「已经不完全是吊车尾了,稍微自豪点也不奇怪吧?」
「嗯,这个嘛……不过,毕竟是用了旁门左道的方法啊。」
他们一心一意地往王道的魔操迈进时,自己却以走偏门的方式获得娜塔露。全部都是倚靠亚菲克从旁指点的功劳,实在很难说是自己的实力。
——这招只能算是用来对付年末测试,好能当场应付一下而已吧。得要能光靠想像力与集中力,就召唤出一定程度的神魔才行。
约书亚抱着这样的想法给自己警惕,菈琪休却以羡慕的眼神看着他。
「旁门左道也无所谓啦,我也好想去寻找强悍的神魔喔。那样的话,也许就能像大叔一样顺利使役了呢。」
「『塔』的附近,一般是没有。」
基列亚德的意见很正确。因为自身乐意才让人类使役的神魔可说是少之又少。越是高位神魔,这种倾向也就越为显著。因此,神魔都不太会在这个绿洲附近显现。应该是想要避开被聚集在「塔」里的成群神官给补抓的情况吧。
「啧,早知道这样,就该在老家附近多仔细看看各种神魔了呢。」
「在『见闻之旅』也是。」
「啊,就是那个,那个啊!当时还有抓到一次砂鱼。还有像是那条超大只的蛇之类!」
「基纳提就别想了吧,那可是位阶第六位喔。或者该说,如果不小心就跟那种大家伙定下契约,不知道会吃多少苦头。」
「给大叔一说,还真有说服力耶。」
「适可而止是很重要的。」
「好了啦,赶快回到工作上吧。」
讲着玩笑话,而且还是不停讲悄悄话似乎不太好。好几个身上披着不同颜色肩布的人瞪着他们三个看。从那群人之中,有个挂着紫色肩布……也就是四年级生证明的少年——从前方走了过来。
「喂,那边的红毛,把这些文件也处理一下。全部写完以后,不要忘记拿到中央塔给导师进行检查。」
高年级生冷淡地发出命令,让全新的石板突然间堆积如山。是的,这情形只能够这么形容,而约书亚他们也只能照做。
「还有,札菲露导师交代,从明天开始要由一年级生负责圣塔的整顿,拜托你们喽。」
可是附加而来的命令却让三人瞠目结舌。
「整顿……?」
「是啊,去把里头的祭坛打扫干净啊。要仔细打扫到能够让最高年级生们礼拜,地点就从最靠近的『露丝』开始。」
把这些话说完,那个少年就转头走开了。被留下的三个人只能目瞪口呆地站着。
「他说『露丝』之塔……怎么会。就算说近,从这里也要走两个小时耶。」
「再说,还埋在沙子里。」
「被弃置不管后,已经过几年了啊?五年?十年?」
如果是建筑在肥沃平地的石塔,经过这点程度的时间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就算多少有点污损,只要再维护一下就能继续使用了。
但位于沙漠的建筑物就另当别论。每当干燥期来临,沙尘暴就会疯狂呼啸。无穷无尽的土砂会被强风卷起,灌注于大地之上。就连这个绿洲也是每天都会有人清除沙尘,城镇也拼命整顿维护才能保有现在的模样。不然的话,人们的日常生活毫无疑问地会在刹那间被吞噬掩没。
「然后要我们一年级八个人去清扫……不,八个人扣掉赛姆,加上我跟基列亚德,所以是九个人。可是就算这样也太强人所难了!再说,那里的入口还存在着吗?难不成要我们自己去挖出来?」
「不过,好歹是冠上创世神官名号的塔,我想应该不会就那样任其埋没在沙土里头吧……希望如此。」
「但是,会很辛苦……」
虽然原本就是很麻烦的工作,但被命令要「一年级全体」进行也很吃不消。如果只有约书亚,或者说只有这里的三个人,就可以依靠鸶翎的羽翼横渡夜空,但是有其他人在就没办法这么做了。
「大叔,真的没问题吗?现在这时期要在沙漠走上两小时,只能选在夜晚而已耶。」
菈琪休询问的声音一反常态地充满走投无路的感觉,这更让人感到艰辛。
当然不可能没问题。念书时间被不停削减,若是缩短睡眠时间,就单纯是身体会觉得很疲劳吧。
再加上,更麻烦的是——
夜晚是夫妇幽会的时间。对约书亚来说,这比任何事情都要重要。
2
「所以……就是这样子,鸶翎。」
那天夜晚,约书亚一如往常地走在平常来的庭园里,同时把事情经过告诉妻子。凶猛的沙尘暴最近也开始变得和缓,吹入绿洲里的也变得比较柔和。明月高挂在万里无云的空中,灌注下明亮的光芒。
肩膀与脸颊受到月光照射的同时,约书亚虽然尽可能平静地进行说明,话语中似乎三不五时就泄漏出害怕的氛围。
——会生气吗?或是会闹别扭?还是说,难道会开始哭?
最难以承受的当然是最后一种模式。愤怒到开始踩踏地板,对约书亚来说不过是刚开始而已。再也没有比闹别扭后开始沮丧,然后哭起来更让他痛苦的事了。
但是,他的妻子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种反应。
「吾之主君也真是的,竟然接二连三地老是把麻烦事背到自己身上。」
就像要表现目瞪口呆一样,鸶翎耸耸纤细光滑的肩膀。月光则衬托着她那美丽的容貌。
从明天开始到考试与毕业前仪式结束为止,会连像现在这样散步都很困难吧。顶多只能像刚进入这座「塔」时那样,在自己房间里跟鸶翎聊天聊个半小时就差不多了。
「抱歉喔。」
「这也不是你的错吧。」
「是没错……但我以为你会更生气,或是闹别扭。」
「如果生气也无所谓的话,那就那么办吧。」
「不,请饶了我吧。」
看着满脸忧郁又无力垂下肩膀的约书亚,鸶翎迅速坐到树阴底下,抿嘴笑着对他招手。
「今晚要看什么吗?」
「没有啊,只是鸶翎想要摸摸你而已。」
「咦咦咦咦?」
「只是这点程度没关系吧,今晚那群孩子们又不会过来。」
「你这么说也对啦……」
菈琪休与基列亚德不知道是为了约书亚着想,还是考虑到明天以后的事情,总之向他表示今晚很忙就早早回房间去了。赛姆则依旧片刻不离蒂艾尔身边。所以,现在这附近就只有夫妇两人而已。
「爱卖弄小聪明的羊也不在,来吧来吧。」
鸶翎对着约书亚招手,奋力展现出无论如何都要让他膝枕的意愿。再说,自己这边的情势实在是压倒性不利,他只好放弃抵抗,乖乖把头躺到妻子的大腿上。
轻轻把前发拨开抚摸的手指,今天也很温柔。
「……之前都不知道,原来被抚摸头发就会开始变得想睡觉。」
呵呵的轻快笑声响起。
「即使是人类,果然还是会在某处留下生物的天性呢。大多数野兽或是神魔的孩子,在被抚摸后也会变得想睡喔。」
「这样啊……」
「不过,看来你真的很中意这座『塔』呢。」
鸶翎非常感慨地低语着。
「为什么会这么想?」
「以前,鸶翎的约书亚不会轻易入眠。」
他的妻子略带哀伤地继续说:
「不管是住在多大间的宅底或豪华的旅店,也绝对不曾熟睡。只要稍微有人的气息出现,你就会立刻握住刀刃跃身而起。在这么空旷的地方假寐,当然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喔。」
「是吗……的确是这样呢。」
在追杀或被追杀是家常便饭的生活中,完全失去意识就等于直接跟死亡连结。所以约书亚年幼时所能安眠的地方只有自己的家,也就是姊姊们的身边而已。失去她们之后,能够熟睡的地点更加减少。就连在那个鲁斯提拉太守的城里也一样。对约书亚来说,那只是个总觉得无法冷静下来,过去曾经是敌阵的地方而已。
「看到你那副模样,鸶翎实在很难受,但身为妻子也只能勉强忍受下去……」
约书亚会停留在这座「塔」的时间,快一点就是五年。等到顺利毕业,正式成为神官之后,就又得前往外界才行。
「还有,前一阵子啊,你对那个非常惹人厌的小鬼所说的话也是,那让鸶翎感到非常愉快喔。」
「呃——那是指亚菲克学长吗?」
「没错没错,就是那家伙。」
「我有说了什么吗?」
「你就自己去想吧。」
鸶翎虽然冷淡地说着,语气却很温和。最后一次遇到亚菲克是在前天。也就跟之前一样教导他琵琶,接着也以自己的经验给予一两个作诗的诀窍,但却没有像他教导自己魔操时那样,有着戏剧性的效果。
——这么说来,最近这阵子,总觉得鸶翎心情都满不错的。
带娜塔露去引见她时,在那只羊太过口无遮拦而激怒鸶翎前,她就乖乖照约书亚所说的做了。
在那之前,到底发生什么了?
当他一项一项地检查时,眼睑也渐渐垂下。不停积蓄下来的疲劳与心劳,就连对韧性很有自信的约书亚最近也感到头昏眼花。此时,再加上这种无法明确判别到底是服务还是拷问的对待下,实在难以抵抗这股睡意。
终于,他就这样微微打起盹——就在此时,鸶翎的身体突然传来一股紧张感,约书亚整个人跳起来,有块红色肩布在眼前飘扬。
自己的哀号在喉咙深处冻结。
而且,眼前的对象露出更想放声大叫的表情。平常总是只顾着骂人的嘴巴张大到难以置信的程度,略为尖细的眼睛也睁大到极限。他——亚菲克·尤哈斯就站在那边。
——鸶翎被看到了?
约书亚的背后已经没有她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胸前的首饰正不停振动着。因为让约书亚躺在大腿上的关系,鸶翎的对应也许慢了一拍。但恐怕那也只有一瞬间而已。
——他也不一定有清楚看到。要想办法蒙混过去。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深呼吸一口气,接着踏出一步。
「请问……」
「你有看到刚才那个吗?」
「看……看到?是在指什么呢?」
约书亚迅速以往常的笑容来应付,但亚菲克以不流利的声音快速打断他:
「是女神。」
亚菲克非常认真地反覆说:
「就在那颗树下!你的正后方!有女神在那边!」
这家伙在讲什么啊?
3
不管再怎么舒服,以后绝对不能在自己床上以外的地方睡着。
约书亚偷偷下了这种决心。
最近的麻烦大多都是随着睡眠一起到来。校长礼拜时也是,昨天在庭园时也是。
前者这个失误虽然招来嘲笑,但相反地却产生了让亚菲克感兴趣而另眼相看的作用。至于后者这个失误究竟会不会有招来好结果的那一天到来,现在的约书亚还无从判断。
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
「你看,这首如何?这是熬夜创作出来的诗喔。我参考了古代的诗篇,想试着赞扬女神的美丽。」
这样啊
「这个是试着参照两百年前的诗人文章创作的。每个文节全都有押韵,极为讲究。可是,也因此留下做作的卖弄感。」
「喔喔。」
「接下来是这边个。这是试着模仿最近西方都市还挺流行的歌曲作出来的,但却显得有点轻浮。想要表现出那位大人的美丽,得要有……该怎么说呢,总觉得是要……更能灵活运用语言的神秘之处所创作而出的划时代诗篇才行。」
「是这样啊。」
「还有,也看看这个。说到这篇啊,是我对关于那位大人的……」
亚菲克的演说滔滔不绝地持续,在他身旁有着堆积如山的石板,那些全都刻印着他以文字撰写的诗篇。不管哪一个都是赞颂着亚菲克口中所说「那位大人」、「女神」的赞美歌。
——虽然我自认为已经算是过着波澜万丈的人生……
把用阿谀谄媚的话语堆砌起来的内容一个个修正,同时约书亚也偷偷叹着气。
——没想到,明明是其他男人在创作赞颂自己老婆的诗,自己却得被迫帮忙啊……
约书亚从来没有想过会面临这样愚蠢至极的事态,也因此完全没有半点心理准备。丧命或让对方丧命,杀人或是被杀这类的觉悟虽然多到可以论斤两卖了,但这种事情真的从来不可能在脑袋里的任何一个角落浮现出来。
而且说什么女神,为什么会有这种发想出现,真令人打从心底觉得不可思议。过去这个大陆有许多诸神存在,而祂们全部都留下神魔与人类离开了人世。正因为是诸神亡故的世界,人们才要严以律己,操控神魔来面对困难才行……这就是他们不是单纯的魔术师或召唤师,而是被称为「神官」的最大理由。
亚菲克半点也没察觉这种焦躁,这让约书亚的烦躁程度更上一层楼。
「你看,这个如何?」
「这边也看看。」
「这个也好好看一下。」
就这样,亚菲克接二连三地把自己创作的诗递出来,而且还很稀奇地脸颊泛红,露出心情非常愉快的表情。平常总是用力深锁,刻划出眉间深谷的眉毛也温和地消解,毫不吝惜地展现出符合年纪的少年表情……可是,拿出来的诗歌不管哪篇都只能用不上不下来形容,这让约书亚更加烦恼。
「所以说,亚菲克学长。这类型的就算只是在形式上模仿也不会顺利喔。还有,请千万不要忘记要搭配曲子歌唱。如果有一部分的文节太长或太短,作曲时可是会让人发狂。」
「唔……」
学弟显得略为冷淡的话语,让亚菲克变回原本神经质的表情。看到这副模样,虽然反而让约书亚松了口气——
「要歌颂女神的事迹,曲子当然也要宏伟才行。关于这点也得好好研究一下了。」
才刚这么想,现在就让人抱头苦恼。看着用力移开视线又垂头丧气的约书亚,亚菲克很稀奇地用开朗的声音询问:
「话说回来,你真的没看到她吗?就在你后面而已。」
「没看到耶。」
「是吗,那还真是遗憾。你有领悟到自己到底损失了多么重大的事物吗?被认为早在过去就已经离开大陆的诸神,其中幸存的女神显现于世,而你却无法亲眼目睹。不只是脑袋糟糕就连运气也差,我还真是打从心底同情你。」
——你这家伙,要不要我用全力把你撂倒啊?
应该很擅长的陪笑表情,此时整个僵掉了。
但是,说出「那个应该不是女神才对」这种话来指正这件事,约书亚无论如何也办不到。昨晚,亚菲克会在那种时间徘徊在庭园的理由跟之前相同。
他所说的神魔跟鸶翎是不同的存在这一点,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可是如果他把化为人类姿态的鸶翎与这个传闻连结起来思考,那这件事就会变得更加麻烦了吧。
——这座塔里没有上位神魔……不论如何都要让这谣传保持现状。
因此,即使这个红色肩布少年不停吹嘘着与不存在的女神邂逅的故事,也只能乖乖地洗耳恭听。
虽然只能洗耳恭听……
「那位果然是月之女神之类的吧?银色的长发有如月光般明亮地发出光芒,那真是美丽的情景。」
「是吗,谁知道呢?」
「得用言语描述那种美貌,还真是个重大的任务啊。接下来持续反覆不停地研究会来得及吗……?」
约书亚瞪大眼睛看着烦恼的亚菲克。
「你说不知道来不来得及……难不成,你打算在新神官的祝祭礼拜上歌唱那个女神什么的诗篇吗?」
「那当然。」
「居然说那当然!」
「这有什么好惊讶?」
亚菲克似乎对红发学弟的反应感到不可思议,其中单边的眉毛微微向上吊起:
「这不就是你说的吗?只要想着在意的对象,将话语陈列起来就好。现在我的心只想奉献给那位大人而已,所以会这样也是其来有自。完全就是自然的趋势吧?」
「我……我是那么说过……但是身为毕业生代表,却创作出跟神已经不在人世的圣传教诲完全相反的诗歌,这会不会不太好啊?」
「喂,这边的古代诗如何?这个音阶的配置,我觉得应该很值得参考。」
「请听我说啊。」
此时话题又回到一开始的状态,让人已经无法忍受。
「这边是试着以古代流行的抒情诗为主要构想所创作。虽然被评价为音节的连结非常流利,但我实在搞不太懂。可是,这个填上这边的歌词之后……」
「好好听我说啊!」
4
「所以,他都完全不听你说话了?」
菈琪休询问的话语中,带着一半同情跟一半觉得有趣的感觉。证据就是,明明都一直叫她要好好踩住马镫,现在却整个脚尖都腾空地甩来甩去。
不过约书亚已经连吐槽这点的余力都没有了,光是无力地低下头就已经耗尽全力。看到这副模样,让菈琪休更加开心地拍手。
「天才暴虐沉默王真是厉害!大叔终于连话语都被夺走了!达成百分之百的夺取率!」
「大叔竟然会有松懈于说教的一天……」
基列亚德更加感慨的低语,让约书亚内心遭受到更进一步的追击。不过,对此也还是无法涌现反驳的力气。
低头一看,只见浓厚的影子落在沙漠上。那是好几匹马与孩子们在其背上摇晃的影子。
不,那不是马。
虽然是非常相似的生物,但额头长着螺旋状的角,尾巴则是跟鸟类尾羽类似的形状。背部也又宽又大,即使约书亚和菈琪休还有体格壮硕的基列亚德搭乘上去,脚力也完全没有改变。他们名为逍骏,是贝尔莉娜所持有的神魔。
约书亚他们完成前往「露丝」的圣塔这项命令,是在那之后两天的事情。从「星绀之塔」到被埋没的遗迹,如果用小孩子的脚程步行,整个路程大约要花上两个小时。干燥期的沙漠有多严苛,任何人都很清楚。
「除了我以外,大家也许都会累倒啊。」
对于这么申诉的约书亚,贝尔莉娜提出的妥协方式就是这个。
「导师真的好厉害啊,像这样的神马,居然三两下就借我们好几匹。」
而且这些马还很忠实地执行她说的:「确实保护好我的学生们,并且带他们回来。」这种相当模糊的命令。
「就算跟我们家的卡坦这么说,总觉得他也会在途中就腻了,或是忘记。」
「搭乘起来很舒适。」
的确,这点约书亚也点头称善。
逍骏就像滑行般在沙上前进,一切景色都在刹那间被抛到背后。如果骆驼或马用这种速度奔驰,肯定无法像这样交谈。振动会非常剧烈,任何人都会咬到舌头。若是利用这个,的确可以不用花费太多功夫地轻松往来。
但也因为这项好处,让菈琪休状况绝佳。
「头脑很好的人,只要暴冲过那条界线一次就回不来呢。大叔,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要帮他作老婆的歌吗?」
「那就有点……」
「但是,那个人有除此之外能创作歌曲的根据吗?如果不能完成符合仪式的大型乐曲,那不就会变成非常困扰的状况了?」
「呜呜。」
真是无比正确的意见,让约书亚无法继续说下去。
「你老婆怎么说?」
「基本上,她就只是一直笑而已……」
事情的来龙去脉,约书亚大致上有说给鸶翎听了。因为她很担心因为自己的粗心而害丈夫被逼入困境。
听到亚菲克只不过在短暂一瞬间看到自己,心神就被吸引,并奋发努力于创作诗歌时,鸶翎的反应是——
「这很自然,毕竟鸶翎的美丽,正可谓闭月羞花嘛。」
像这样充满自信地说着。
「虽说只是宣扬些理所当然的事情,但也不是什么罪恶。」
因为也这么干脆地断言,反而让约书亚更加没有立场可言。
——怎么显得好像只有我特别在意,该说是器量狭隘还是什么呢……哎,总觉得难以释怀啊。紧紧握住缰绳的约书亚,表情跟平常一样露出笑容。虽然是笑容,但抬头看着他的菈琪休叹了口气,基列亚德也大力耸肩。
「你们是白痴吗?不要在有其他人在的地方讲那种事情啦。」
再加上隔壁的马头靠过来,蒂艾尔非常不悦地开始痛骂。从斗篷里滑出的纠结金发,被沙漠的风吹散。同一匹马的背上还有赛姆,他用略显愁容的表情看着这边。
「其他人的马已经跑到很前面去啦,而且在这种风沙下,声音根本传不到那么远啊。」
菈琪休愤慨的反驳,让蒂艾尔更加不高兴地皱起眉头,并再次把神马拉开距离。
「那家伙是怎样啊?明明是自己说要跟来,态度也太差了吧!」
菈琪休噘起嘴,基列亚德也用力点头。
当蒂艾尔提出说要同行时,老实说约书亚也稍微吓了一跳。
询问她不是身体状况不好吗,蒂艾尔就说:「是不好啊,但如果我不去的话赛姆也不会去吧。如果因为那样,害得班级的责任无法完成,我的良心可过意不去。」「再说,那是可能已经被沙漠掩埋的地方吧?如果驱使地妖的赛姆不在,那根本没办法开始吧。」这样条理分明的回答,约书亚也只能允许她前往「祈祷之塔」了。
「就算态度有点恶劣,对我来说还是帮了大忙。所以你们可不要吵得太凶喔。」
「这是什么意思!讲得好像全都是我不好!」
「不,这不是在讲哪一边不好……」
「大叔,就是你那种暧昧不清的态度不好!老婆跟母亲、正妻跟侧室,没办法瞬间判断要站在哪一边的男人,下场可是会悲惨无比喔!这是在讲我家的老爸就是了!」
「别说了,菈琪休!你的父亲一定会哭出来,所以别再说了!」
「嗯,会哭出来呢。」
吵吵闹闹的同时,神魔一起停下脚步。
月光之下,有个在沙漠中大幅隆起的地方。像是小山的那个位置,仔细一看是座沾满沙粒的建筑物。在长年日积月累的风砂侵蚀下,所有像是接缝的接缝处似乎也早就磨损,仿佛是座巨大的石碑插在沙漠中。
——感觉好像墓碑。
刹那间,约书亚抱持着不好的印象。不过,看到其他班级先抵达的一年级生们无所适从地四处徘徊,他就快速下马。
「怎么了?果然找不到入口吗?」
虽然是恶名昭彰的劣等生,但身为年长者的存在还是很重大,小小修道生们都同样露出安心的表情聚集过来。
「不是,入口就在这里。」
「但是,没办法顺利打开。」
「我看看。」
从马背上拿起油灯,约书亚照亮前方。跟孩子们说的一样,那边虽然的确有道门在,但大半已经埋在沙里。缺乏力气的小孩子要靠腕力打开是不可能的。
「各位,用布把口鼻盖住后,稍微后退一点。」
「是无所谓,但为什么要这样?」
「长年没有使用的建筑物……尤其是像这样被埋起来的地方,里头经常会有不好的空气淤积,还是小心为上比较好。基列亚德,不好意思,麻烦你抓住那边跟我一起打开。」
「嗯。」
让呼吸一致,手臂用力后,两名少年将门打开。同伴们混杂了期待与无畏的眼神,往前方深处灌注。
5
被娜塔露所照亮的塔内,是个清静到令人意外的地方。因为警戒着刚才所说的「不好的空气」,所以约书亚不让任何人把油灯带进来。但没想到空气清澈到让人觉得是杞人忧天,另外也非常寒冷。
「这就是『露丝』之塔……」
复数的脚步声,与约书亚的低语唱和。
虽然冠上古代女神官之名,却是座朴实的石造建筑物。虽然几乎无法看见「塔」里那种壮丽的工艺品,但铺设在四周的每一块石头都打磨得相当洁白,墙面也十分整齐美观。虽然有窗户,却位在又高又远的位置。持续往上延伸的阶梯,描绘出缓和的弧形追随至天际。如果不是微弱的月光而是满溢的阳光,想必塔内一定会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大神官露丝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眺望这耀眼的白色空间,原本只觉得麻烦无比的这个工作也稍微涌现了一些兴趣。创世的六神官,其中许多人从年轻开始就不辞辛劳地把人生奉献给后辈们。
「虽然是遗迹,却不太肮脏耶。」
「建造后不知道已经经过四百年还五百年了,却还这么亮晶晶,真是厉害。」
「是这样吗?总觉得比想像中朴素好多。」
修道生们随心所欲地发表感想,并且四处乱逛。
只不过,那种余裕也只有维持到刚进来后几萨斯而已。穿过两三道通往内部的门扉后,一行人就完全无路可走了。白色石头砌成的走廊突然中断,四周被粗犷的岩石所覆盖。仿佛像是突然被丢进洞窟里一样。
「已经没有走廊了。」
「门也是。」
「从跟导师借来的蓝图看来,这前方应该有大祭坛存在才对……真奇怪。」
修道生们把头都凑过来,看着皮制的书卷。原来如此,那里就跟蒂艾尔讲的一样,画着往下通向祭坛的阶梯。
「方向明明是往这边啊。」
「娜塔露,再稍微照亮一点。我看不太清楚。」
「照亮啦~~咱会猛烈照亮的啦~~」
「啊,这边好像有什么被埋起来的痕迹喔。」
隔壁班的少年指着其中一块岩石的位置。仔细一看就发现,那边有着黑色的岩石断裂堆叠着,另一头紧密塞满了沙土。
「是因为崩塌或什么原因而埋起来的呢。」
在羊所编纺的火焰与光芒中,约书亚慎重地检查前方,接着缓缓转向赛姆:
「轮到你的诺亚姆出场了,请先打开一个小洞吧。绝对不可以突然就整个敲飞喔。」
仔细叮咛后,约书亚把位置让给年少的同学。以位阶虽低但能灵活运用地妖而闻名的赛姆,表情僵硬地走了出来,召唤自己的神魔。有如穴熊般二足步行的地妖,确实地理解主人的命令。
咚锵!咚锵!
穿透地盘的声音响起两次。光是这样,就已经敲开能够让一个人通过的洞穴。最先穿过的人果然是约书亚。接着蒂艾尔快步跟上,赛姆也慌忙追在后头。菈琪休与基列亚德提心吊胆地穿越洞穴,其他孩子们也战战兢兢地模仿着。
持续一段跟入口相同的白色室内空间后,接着是阶梯……或者说是坡度平缓的坡道,缓缓往地底前进。
「娜塔露,有看到什么吗?」
询问在自己前方小碎步快速行走的半人半羊少女,只见她很困扰地歪着头:
「又素墙壁喔,大哥。但素,有点奇怪耶。」
「奇怪?」
「这次的墙壁好透明耶。」
看向火妖这么指着的前方,原来有道墙壁耸立着。凉飕飕又很冰冷,而且宽大到可以把在场所有人都映照出来。
「透明板子的墙壁?」
「不对。」
「难道是冰?」
一行人斜着眼并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墙壁,发现原来是冰。因为相当厚重又很光滑不模糊,看起来才会像是透明的板子。不过摸起来就会有渐渐潮湿的感触。
这情况很危险,约书亚心里想着。出现这种从未见过的巨大冰块,实在太不自然了。而且,刚才前面还用土石掩埋起来。
——这是某人为了不让其他人进入前方才这么做的。
约书亚没有花上太多时间便思考出这个结论。只要再过一两秒,他就会发出全体撤退的号令了。
但是——
「冰的话,我立刻就能打破了!莉姆莉!」
敏锐的蒂艾尔第一个开始行动,而且忠实的水妖还相当理解主人的意图。半鱼的神魔以约书亚完全来不及制止的速度,在冰壁上打穿一个大洞。
「蒂艾尔,快住手!我们要回去了!」
「为什么?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了。只要再往前走一点,就会有祭坛了吧?」
「别多说了,回去吧!」
「你还在担心不好的空气吗?没关系啦,你看,没有任何东西冒出来啊。」
迅速穿过约书亚想要阻止她的手,蒂艾尔就跳进凿开的洞里。赛姆也毫不犹豫地跟在后头,两人一下子就跑到厚重冰壁的另一头,只留下扭曲的人影在这边。
无可奈何下,约书亚转头朝向其他孩子们说:
「你们回到入口去!如果我们过一阵子没有回来,就返回『塔』里把导师叫来。」
「可是……」
他用稍微强硬的语气对踌躇的菈琪休说明:
「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反而比较安全。所以,快去吧!」
光是约书亚一个人也相当强悍,而且还有鸶翎。如果是只有知道这项事实的人在场,最糟的情况下也能让她显现。所以与其继续留在这里,不如自己追上去还比较迅速而且安全。
基列亚德似乎有察觉到这些缘由,他点点头就抓住菈琪休的手。而菈琪休虽然还想讲些什么,还是乖乖被他拉着前往出口。其他六人看来也从约书亚的话语中感受到无形的压力,于是默默跟在基列亚德他们后头。
用眼角余光确认这个情况后,约书亚就往冰壁的另一侧踏出一步。已经看不到蒂艾尔与赛姆的人影,看来已经沿着平缓的斜坡下去了。
「真素性子急脚步也急的小孩子啊。」
「真的是这样呢。」
娜塔露愤慨地低语,约书亚在表达同意后也快步前进。在自己的腰带附近摸索,抽出隐藏在底下的锁链。乍看之下似乎很细又不可靠,但前端有着尖锐的分铜,在他的操控下能够发挥出比普通的鞭或剑还要强大的杀伤力。
——在这前方有某种东西。虽然不清楚是什么,但绝对有什么不太好的东西存在。
每走一步空气就更加冰冷,某种刺痛麻痒的感觉传过来。模糊的恶意、杀气……就是像这类的东西。
娜塔露不知不觉间攀爬到身上,她的手像是抱住约书亚的头般紧抓着,指尖还不停发抖。
「蒂艾尔、赛姆。」
约书亚小声地呼唤,并且慢步走着。接下来,如果能不碰到任何情况就把他们两人带回来,即使要拥抱已经亡故的露丝之灵祈祷也无所谓。这位在遥远过去,成为他们的先驱进行活动,特别是在杰出的医疗技术方面留下传说的女神官。
但是——
尖叫声响起,这道高亢的声音毫无疑问是蒂艾尔发出来。约书亚一口气提升速度,冲下坡道。
不到一分钟,视线就变得开阔。
那边应该要有祭坛才对。
大多是由打磨好的石材制成。从入口附近的情况看来,也许会是乳白色的石头。还有,也经常会摆放为了祈祷或朗读用的踏台,以及给祭司清净双手用的水盘。
不过,约书亚的这些预测全数落空。开阔的视线前方,是远远凌驾于「塔」的礼拜堂之上的空间。天花板非常高,地板也无比宽广遥远……不对,就连用天花板跟地板这种名词也不恰当。视线里的一切都冻结成白色,不但冰冷还无止尽地扩张出去。
「这是什么……这礼拜堂是什么构造?」
转动头部环视周围后,果然就在几步外发现坐倒在地上发愣的蒂艾尔,以及在一旁不知所措的赛姆。
「喂,你们两个!」
一边发出怒骂并且踏出脚步,但脚底下突然变得非常危险,比打磨过的石头要滑上数倍,连想要用力踩稳也办不到。
「哇啊,好滑!」
「那当然会滑啊,大哥。这里素所谓的冰原啦。」
娜塔露吐出白色的气息。看来这里的气温远比深夜里的沙漠还要来得低。
「冰原?」
「素啊。由冰所构成的平原,所以叫冰原。在大陆也要到最北最北,而且一般不到深山的深处还不会有喔。就连娜塔露也只有看过一次而已啦。」
那样的话,约书亚会不知道也很自然。虽然从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大陆各地进行暗杀工作,但只有毫无人烟的地方不会有工作。
「为什么这种东西会出现在沙漠的塔里?」
「谁知道?但素,好可怕啊,有股非常不妙的感觉啦。大哥,还素赶快解决赶快回去比较好对不对?」
「我想你是正确的。」
约书亚抱着必死的决心站起来,首先出手抓住摔倒的蒂艾尔。接着再抓住赛姆的肩膀,就这么开始拖着他们走。
「等等,很痛耶!不要碰我,劣等生!」「我是无所谓,但是不要对蒂艾尔大人做出那么粗暴的行为!」
「不要废话了,快点给我过来!这里很危险!」
严厉地讲完后,约书亚继续拖着两个孩子走。当脚下不是冰块,而是跟之前一样的泥土地,一样是上坡的瞬间,就开始毫不保留地奔跑。爬上不是很长的坡道,稍微往前一些就是刚才的冰壁。接着再往前进,就是塔的大厅。大厅的另一头就是出口,接着通往沙漠。
明明是抱着这样的预测在全力奔跑,视野却迟迟没有结束。
——奇怪。
不管在哪种建筑物内,测量走过的道路距离并记住返程的路线,等同是约书亚的习性之一。如果因为是第一次进入的宅邸就不小心迷路而找不到返程,可无法胜任杀手这工作。
——太奇怪了。明明已经奔跑了跟去程差不多的距离,竟然还看不见出口。
正当他迷惘于是否该召唤鸶翎时——
前方出现了人影。
从黑衣中露出的栗色秀发,柔嫩又圆润的笑容。白皙透亮的指尖正轻轻地不停招手。
「贝尔莉娜导师!」
约书亚的呼喊充满安心感,蒂艾尔与赛姆脸上也满是欣喜。
但是才走没几步,约书亚就停下脚步。在人影的脚下,有某些东西倒在地上。每一个都是四肢瘫软在地的少年少女。斗篷大大翻开,窥见到底下的白色衣袖以及绿色肩布。
就在理解到那是菈琪休与基列亚德他们的瞬间——约书亚的意识产生龟裂。
就像被看不见的斧头重击头盖骨般的痛楚袭击而来,视线也跟着转为黑暗。娜塔露的尖叫似乎从某处传来。情急之下用力握住左右两边的手,打算将蒂艾尔与赛姆拉进自己身后,但也不知是否顺利达成。
「辛苦你了,帕雷格同学。」
贝尔莉娜说话的声音与往常相同,就跟在修练室教导孩子们一样完全没有改变。
但是,她的瞳孔中带有冰冷的光芒。双手激烈闪烁着光辉,证明有强大的神魔服从于贝尔莉娜,但已经没有任何一名修道生能知道这件事。
她走向倒下的约书亚身边,跨过倒在附近的菈琪休,接着露出像是觉得碍事般的表情把基列亚德踢开并靠过来。
就这样双手抱紧蒂艾尔与赛姆,约书亚则是无法动弹。月光将那头鲜艳的红发,以及失去血色的白皙脸颊榇托得更加明显。
眺望这副模样,贝尔莉娜依旧笑容满面:
「下次也要拜托你喽。」
她轻声说着,只留下冷淡无情的印象。
6
哔叽叽叽叽……嗡!
让人排斥的声音留下长长的痕迹,同时手指也传来一阵痛楚。虽然因为戴着专用的假指甲所以没有受伤,但琴弦断掉时的振动确实会给予奏者的手强烈打击。
微微瞪了唯一一根朝着相反方向的琴弦,约书亚小声地叹息:
「对不起,学长。这明明不是我自己的乐器。」
道歉的声音充满诚意。琵琶的琴弦断掉,都被人们视为不吉的征兆而避忌着。亚菲克虽然当成无聊的迷信一笑置之,但对于长年与乐器熟悉相处的自己来说,这感觉实在不太好。
「竟然会在意那种无聊的妄言,还真是个脑袋无趣的家伙。我可不会在意那种愚蠢至极的蠢事。」
不出所料,亚菲克混着粗暴的话语表达出自己的意志。
「不过,还真是稀奇。你知道自己的手指刚才拨到多余的琴弦了吗?」
「怎么可能。」
约书亚低声苦笑。
如果已经很久没碰的话就另当别论,但最近为了指导亚菲克可是连日不停弹奏着琵琶,绝对不可能犯下那么初步的错误。
「不,我确实看到了……你是不是很疲劳啊?」
以亚菲克来说,很难得会这么直接担心他。因为感到怪异,让约书亚的笑容更加深刻。
——我总不能说,就是因为你接二连三创作出献给我老婆的产业废弃物诗歌,才会这么疲劳啊。
石板所堆积起来的高度,随着日子增加到令人厌烦的程度。如果实力也有跟着一起提升就好了,可是创作诗歌最困难之处就是没办法这么轻易进步。
——总觉得……好像在教猴子打水一样。教导我魔操的玛露妲老师跟蒂艾尔的失落感就是这样子吗?
可是,如果真的创作出完美的诗歌赞颂鸶翎,那也一定会让约书亚感到不悦。
「大叔,你意外地很容易吃醋耶~~又没什么关系,反正鸶翎一点也不打算理他啊。」
「受欢迎的老婆是勋章。」
而且像这样被菈琪休与基列亚德谆谆告诫后,约书亚就尽量不在他们面前抱怨,因此反而让自己越来越忧郁。
「所以说,不要因为这样就跑来我这边啦!很可怕耶!」
因此回到房间的路上,约书亚顺道来到餐厅后头,艾雷米亚因此发出哀号。
「因为可以让我尽情发泄情绪的对象,也只剩你而已了……」
「我的人权摆到哪里去了?你就是讲这种话才这么可怕啊。」
「好想练习一下很久没练的小刀投掷……」
「别这样,快住手!不要用看着标靶的眼神看我!」
穿着围裙的艾雷米亚紧张地后退。不过,眼神里大半还是充满嘻笑的神色。
「是读书读累了?还是忌妒到累了?」
「还是不要练小刀投掷改练投剑好了……选些锐利度超群的。」
「就说不要这样。」
「也许会因为忌妒到累了,所以手一抖就射偏……」
「真的很对不起!」
看到对方认真低头道歉后,约书亚低声叹气。被琵琶的琴弦打中的手还有点痛。
「可是,最近你们看起来真的累坏了耶。」
「这种状况下如果有人不会累的话,我还真想亲眼看看。」
「嗯,虽然是这么说没错……可是为什么连其他孩子们也那么累?」
「其他孩子?」
「就是跟在你身边的小不点跟大个子,还有女王大人跟随从啊。总觉得他们的脸色都很不好耶。」
艾雷米亚跟导师们不同,除了在自己的职场,也就是餐厅以外几乎不会跟修道生们碰面。虽然夜晚偶尔会为了给予鸶翎生命力而来到庭园,但他毕竟是名武人,跟神官候补不同,生命力的量当然会比较少。如果每天都给予生命力,那即使增加食物的量也保不住性命,只会缩短寿命而已。因此顶多每周一次为了那件事见面。
「可是有憔悴得那么明显吗?所有人?」
「嗯,憔悴到让我觉得观察力敏锐的你为何会放着不管。你不是最喜欢管理其他人的健康吗?」
「也没有很喜欢……不过,但是……」
仔细想想,这一阵子孩子们都变得比较不讲话,大口吃饭的食量感觉也变得比较少。本来以为是学年末的测试就快到了,所以单纯是每个人都念书念得很累而已。再加上自己跟赛姆又为他们增加不少重担,所以就更加无法察觉。
「文件之类的请他们帮忙也就罢了,果然前往『祈祷之塔』,应该要只限正规的负责人才对啊……」
「『祈祷之塔』?非得去那种地方才行吗?」
「嗯,而且还要去『大卫』喔。从这里到那边要花多久时间?」
「这个季节要跨越沙漠的话,只能选在夜晚吧。这不到早上应该回不来了。」
「我们是有跟贝尔莉娜导师借来速度非常快的神魔啦。」
「那样的话还可以……不过去最近的『露丝』不就好了吗?如果去那边,就算用走的也只要两个小时左右而已。」
真是辛苦啊——艾雷米亚以认真的语气表达同情,约书亚也痛切地点头同意。真是的,为什么非得彻夜跑到那么遥远的塔去呢?
「这点真的很不可思议。贝尔莉娜小姐为什么要让小孩子这么乱来?她看起来不太像是那么激进派的教育人士啊。」
「谁知道,她似乎是认为调和比一切都还要重要。」
面对约书亚语带讽刺的回答,艾雷米亚并没有跟平常一样油嘴滑舌地回应。
「预定要利用的塔只有一个而已吧?」
「嗯,那当然。」
「有选择附近的『露丝』或是『西蒙』就无法保持调和的理由吗?」
「那个嘛……我想应该没有。」
艾雷米亚的帅气脸庞,稍微有点艰涩地紧绷着。
「这下更加不懂意义何在了。而且这么麻烦的工作,竟然让一年级小鬼们来负责这点也无法理解。普通应该会叫体格更好,而且能操纵自己的神魔回来的四年级生负责吧?」
「这个嘛,的确没错。」
「还有,姑且不论二、三年级的学生,一年级生这次是第一次进行学年末测试吧?这群就连诀窍都还没掌握住的小鬼们,为何要在距离测验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期特地叫他们做这些事?这些家伙就摆在塔里进行些内务型的工作不是比较好吗?」
「谁知道……这种事请你去问老师啦。」
被这样重新询问,约书亚也很困扰要怎么回答。
在「为了让大家更加亲密,所以让麻烦的仪式复活吧」这个阶段,贝尔莉娜与她的赞同者所说的话,对约书亚来说就已经完全无法理解,几乎可以说是异次元般的存在了。
「诸位毕业生也很值得同情吧,因为得特地跑到那么遥远的塔里进行礼拜啊。」
「那点程度的苦行没什么关系吧?回到塔里以后的宴会就可以随心所欲享受了。」
留下几个带刺的回答,约书亚就快步离开那里。首先光是把赛姆从蒂艾尔身边拉开就费了一番力气。在这之后,也会因为整顿塔内的人手比预料中不足而吃尽苦头吧。必须先回到房间进行各种准备才行。
把斗篷及水壶,还有简单的护身道具准备好,约书亚抓住不停震动的首饰。她最近这一阵子大多都在这里头沉睡,不知为何,从回到房间以后就持续震动着。
「鸶翎,怎么了?肚子有那么饿吗?」
向伴随着炫目光芒显现的鸶翎温柔地询问,雷凰少女却一反常态地露出复杂的表情。
「有……有那么饿吗?对不起。」
「不,跟这件事无关。」
优雅地摇摇头后,她就这么疑惑地侧头并继续用严厉的语气说:
「你刚才对鲁斯提拉的流氓说要去哪一座塔?」
「是『大卫』啊。」
「那是很遥远的地方吗?」
「嗯。在六座『祈祷之塔』之中,是离这里最远的。」
约书亚混着叹息回答:
「真受不了,为什么非得跑到那种地方啊……」
「……可是,你……不知道是昨晚还是前天夜晚,是不是有前往更靠近这里的塔?」
「啊?」
妻子意外的一句话,让约书亚不停眨眼。
「怎么会,为什么这么问?毕业前仪式要使用的,只有一个地方而已喔。」
「是这样吗……不过……可是这样……」
神魔少女轻轻地把手放到脸颊上,并且稍作思考。
「鸶翎的约书亚啊,事情有点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
「我也不知道。可是,就是觉得不对劲。今晚不能去那座塔。」
「这是办不到的事啊。」
约书亚眉头深锁,并说明自己肩负班级代表的义务,无法违背导师及高年级生的命令,并已经从贝尔莉娜那边借来贵重的神魔了。
「若是如此,那就把孩子们留下,然后让鸶翎显现并且一起过去就好了。」
「不可能,那么做的话,你的身体会撑不住。最近因为大家都很忙,你也没分到什么生命力吧?绝对不行。」
「可是……」
「绝对不可以。」
鸶翎虽然紧抿着唇,抬头瞪视约书亚,但没有继续反驳。只要事关她的性命,约书亚就从来不曾改变过意见。不管是哭闹大喊还是作势威胁,只要是关于这个问题,他说不行的话就真的不行。
「那样的话,就带更有本事,最好是可以保护你的人一起去。像是那个鲁斯提拉的流氓之类的。」
「带艾雷米亚去?」
「可以的话,最好也带个擅长魔操的家伙……对了,那个傲慢至极的小鬼就非常合适。就算死了也完全不会感到苦恼。」
「不,这个嘛……好歹他也是优秀的神官候补。就算是那副德性,也是人类之宝。还有啊,他也不是拜托一下就会说『好,我知道了』的这种人吧?」
「就算这样也要带他去!不然的话,鸶翎就要这样抱着你绝不放开!抱住后还要趁机这样跟那样喔!」
「这……这样跟那样是怎样?」
「首先就把我们的衣服全脱光光!」
「呀啊——!」
这个恐吓太过确实,让约书亚颤抖起来。他向后跳到房间角落,用快哭出来的声音大喊:
「我带他去,就算用绳子绑住他也会带去!所以就饶了我吧!」
「……脱个衣服就可以威胁对方到这种地步的夫妇,世界上只有我们而已了吧……」
视线望向远方,神魔少女显得浑身无力。
接下来,她又跟害怕的丈夫定下「真的很危险的时候,无论如何都要召唤自己」,「如果是没办法这么做的状况,总而言之就要先逃跑」这样的约定。
「不然的话,我真的会现在就脱喔!」
鸶翎把手伸向覆盖在丰满胸部上的布,轻轻作势要脱掉,并仔细嘱咐。在昏暗狭窄的室内,可爱又娇艳的鸶翎,在某种意义上对约书亚来说真是一大威胁。
「知道了,我知道啦!我会照你所说的做啦!」
「所以说,为什么妻子接近丈夫得被害怕成这样呢?看到一两个乳房又有什么关系?」
「不可以,这点绝对不可以!」
「吾之主君还真是麻烦……」
「听好喔,不准脱!绝对不能再脱下去了!」
忙着从虽然讶异但还是不停把身体靠过来的鸶翎身边逃开,约书亚照她说的定下约定。
这时候的约书亚对于鸶翎到底在担心什么,然后又感觉到什么样的危险……依然半点都无法理解。
7
低头一看,只见浓厚的影子落在沙漠上。那是好几匹马与男人们在其背上摇晃的影子。
不,那不是马。
虽然是非常相似的生物,但额头长着螺旋状的角,尾巴则是跟鸟类尾羽类似的形状。背部又宽又大,约书亚当然不用说,就算体格壮硕的艾雷米亚搭乘上去,脚力也完全没有改变。他们名为逍骏,是贝尔莉娜所持有的神魔。
「这骑乘起来还真是舒服啊。只要有一个师团……不,只要凑齐一个大队的话,想要征服大陆也不是梦想了。」
艾雷米亚带着满脸笑容握着缰绳,但在他旁边并排骑乘的亚菲克就只是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
「才在想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不就是『塔』里的厨师吗?听说是个空有一张脸庞但料理技术却不怎么样,被评价为虚有其表的男人。为何要带他来这种地方?」
「不是虚有其表,他的剑术也很高强。在我认识的人里头可以排进前五名吧。」
「这个厨师?」
「嗯,是啊。」
两人只是露出暧昧的笑容,却不肯详细讲清楚。这让亚菲克露骨地展现不悦。
「让『塔』的佣人为了修道生仪式这种脱离原本雇用理由的工作而劳动,实在难以赞同。」
接着就这样不满地说着。
「这位少爷讲的话还真令人开心耶!」
艾雷米亚似乎觉得这句话深得其心,开始讲个不停:
「真的是喔,这个社会的雇主,每个都胡搞瞎搞地把加班跟出差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明明跟职务范围无关,但只要想到就会命令东命令西。结果啊,根本不是雇主或什么的家伙也开始狐假虎威地为所欲为,这种社会实在让人干不下去啦~~」
艾雷米亚就这么毫不客气地把马靠过去,笑着拍打亚菲克的肩膀。
「金钮扣的少爷啊,你要就这样出人头地喔。像你这样的人如果能当上大神官,这个社会也许就会比较好过活了呢。」
「那当然,绝对会比较好。」
亚菲克诚实并斩钉截铁地回答,艾雷米亚也依然哈哈大笑。约书亚虽然也在一旁笑着,但也很确信如果劳工们越是好过,那么周围的神官们就会越来越辛苦吧。自己可不想成为其中的一分子。
亚菲克虽然暂时用充满不信任感的眼神看着艾雷米亚,但接着往约书亚看一眼后,视线就转向遥远的前方,也就是夜晚的沙漠地平线看去。接下来一段时间里谁也没有说话,就只是任由神魔持续地前进。
因为性急的最高年级生不停提鞭策马要神魔加速,不一会儿就变成小小的影子了。
「可是,真亏你有办法把那个金钮扣带过来。」
看着那身影,艾雷米亚略带讽刺地说着:
「我的立场啊,是只要你强烈要求就没办法抵抗,可是他应该没有半点要听从你的理由才对吧?」
「你说得没错,这只能用幸运来形容了。」
亚菲克从两年前开始就持续搜索着上位神魔。「塔」以及周边城镇或是遗迹都已经寻遍,唯一剩下的就只有那座塔「大卫」而已。
「因为实在太遥远,就算用掉整天的休假进行来回也极度困难。再加上,那座塔还非常难以发现。」
「难以发现?是被埋起来了吗?」
「这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贝尔莉娜老师说,只要交给逍骏就不会有问题了。」
「这匹马有那么聪明?位阶大概多少?」
「好像是气妖二十位。」
「不过啊,就算单身,顺序上也该担心那位老师的脑袋跟男性喜好有没有问题。虽然胸部又丰满又美丽,而且容貌也棒透了~~」
「艾雷米亚……」
「真是的,约书亚大人!别露出那么恐怖的表情嘛!」
发出呵呵的欢笑声,艾雷米亚握住缰绳。约书亚发出沉重的叹息后,也跟着仿效。
在沙漠与夜空之间,神马奔驰在没有道路的路径上。没有半点沙尘扬起,马蹄没有碰触地表,就如字面所说的一样在半空中滑行。
——虽然比马或骆驼轻松上好几倍,但会疲劳的还是会疲劳啊……
不管怎么踩住马镫,都不会有什么触感传回来。但如果因为这样就把脚抽出来,以非比寻常速度奔跑的神马的腹部就可能跟自己的身体发生碰撞,造成危险。也可能因此被厌烦的逍骏给甩下摔落吧。
——所以得好好教导菈琪休才行,像她那样双脚晃来晃去的动作是绝对不行的。
约书亚很自然地这么想着,但突然感到疑惑。
为什么会跑出菈琪休的名字?
她的确为了想看「祈祷之塔」而在闹脾气,直到最后都还坚持着要跟来。基列亚德还有蒂艾尔也一样,可是约书亚全数驳回了。理由是鸶翎说这里很危险。面对告诫他们不能跟来的约书亚,同伴们都异口同声说:「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帮忙啊。」光是要安抚他们就花上一番功夫了。
低下头的视线前方,有人马的影子延伸而来。受月光照射显得又深又长。这个光景让约书亚感到疑惑。
跟这相同的景象,总觉得也有看过。就在最近,而且就近眼前。
但对于这个疑问,约书亚还是觉得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冠上创世六神官之名的「祈祷之塔」。它们散落在绿洲周边的遗迹之中,而这次的仪式所要使用的只有其中一座,那就是现在要前往的「大卫」而已,就是这么决定的。
——但是为什么?
就如同艾雷米亚指出的问题,这座塔是离绿洲最远的。如果用普通的行进速度,就是要来回花上一天的距离。降雨期先姑且不论,如果想在干燥期越过这种距离,不像这样依靠神魔的脚程实在很困难。途中只要吹起沙尘暴,所有人就都必须停下脚步才行。就算勉强实行,要让一百多名毕业生以及相关的导师们全部都移动到这里,也会是个很耗费心神的工作。
一般来说,应该是选择其他塔……例如距离最近的「露丝」或「西蒙」就会被选上吧?
——尤其「露丝」感觉最适合,里头又白又清净……
才这么想着,额头突然感到一阵疼痛。就像是被箭头射中的鲜明痛楚在头盖骨上奔驰,让约书亚忍不住放开缰绳。
脱离束缚的神马,即使如此也没有停止前进,依旧一直线地载着他们三人前往目的地……最后,终于在沙山前面停下那对骏足。
堆积到鼓起的沙土之中,看得到黝黑的石面。在月光的照射下,仿佛就像是墓碑般映照在约书亚的眼中。那是供奉给亡故神官的巨大墓石。
「没想到真的只要交给马就抵达了,那个女导师看起来没有这么逊啊。」
亚菲克有点不甘心地说着,接着把沙地踏出响声往入口前进,以下颚指指石门。察觉到是要自己把门打开,约书亚有点不甘愿地将手伸到门上。
「你是身分低微的一年级生,也没办法,但为什么连我都得单方面听从命令啊?」
「对那个人来说,这个世界上九成九左右的人都在自己之下啊。」
「那不就是大部分了?几乎就是所有人嘛。」
「可不可以别讲话讲那么大声?我从刚才开始头就痛死了,有够难过。」
「哎呀,真稀奇。」
稍稍睁大眼睛,艾雷米亚探头窥视他:
「你可别因为身体状况不好就无法战斗喔。如果发生那种事情,我会立刻拔腿就跑。」
一边抱怨着,艾雷米亚还是用布包住自己的口鼻,并且卷起斗篷的袖子靠近过来。
——没错没错。这种地方经常会有不好的空气淤积,所以还是盖住口鼻会比较好。艾雷米亚毕竟还是懂得这一点。
约书亚点个头后,突然又再次被格格不入的感觉缠上。
那么,不懂的人是谁?
因为很危险,所以好像有提醒过要注意这点……可是,是何时……对谁——在哪边?
依旧没有话语能回答自己的疑问……「大卫」的门就已经开启。
8
这座塔里非常安静。
然后,就是无比昏暗。
窗户位在抬头能看见的高度,但只有一扇。因此不管地板、墙壁还是天花板,到处都沉入黑暗之中。不,仔细一看那是绿色,无比深沉的暗绿色石头毫无空隙地堆叠,在月光下就化为漆黑照映在人类眼中。
「……这种气氛还挺不赖嘛,刚好跟我这种毫无信仰心的人合得来。」
对于艾雷米亚的感想,约书亚也老实点头赞同。虽然没有任何像「塔」的礼拜堂那样精致的装饰或雕刻,但纹理分明的绿色石头与庄严的寂静感,充分酝酿出让人敬畏的气息。
「拿这座塔来取名为大卫的是个什么样的家伙?能教导一下我这个行为不检的人吗?」
「他在创世六神官之中位居最重要的地位喔。因为是他的水妖从沙漠里找出绿洲的水源并且挖掘出来,以此为基础才能建筑『星绀之塔』。」
「哦~~」
「只不过,因为他似乎在几年后就病死了,所以要说他就只有这个逸闻轶事比较有象征性也的确没错。」
「哎呀,真令人同情。」
可是,亚菲克似乎与那种感伤无缘,他丢下两人就快步往内部走去。不知是什么时候召唤的,在他前方有个闪烁着火焰的火鼠身影,光芒跟娜塔露比起来弱了几分。在火光的照耀下,三人往塔的最深处前进。最前头的亚菲克眼中充满好奇心,艾雷米亚的手指则是一直摆在剑柄上。约书亚因为迟迟无法消退的头痛面露苦色,但即使如此也还是尽可能地保持警戒。
只不过,穿过两三道通往内部的门扉后,一行人就完全无路可走了。暗绿色的走廊突然中断,四周被粗犷的岩石所覆盖,仿佛像是突然被丢进洞窟里一样。
「怎么,到这里就结束了?真是座比外观还狭窄的塔。」
「不,怎么可能……这里头应该会有祭坛才对。」
约书亚用手抚摸着岩石的一部分,并低声说着。
「你看,只是沙土塞住了而已。在这前方应该还有房间。学长,麻烦你了。」
「嗯。」
亚菲克点点头。
但是不知为何并没有立刻行动。他盯着堆积的泥土,似乎在考虑某件事。
「学长?」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前方有房间?」
亚菲克那细长又锐利的双眼,朝着草率催促的约书亚看去。
「就算你问我为什么……」
「六神官的塔之中,只有『大卫』没有蓝图。这件事你知道吗?」
「知道,听说是在五百年间遗失的。」
「但是,为何你会知道在这前方有祭坛存在?」
「那是因为,这里跟其他座塔的构造没有太大差别,只要有看过其中一座的蓝图……」
「其中一座的蓝图?你是在说哪一座的蓝图?」
「哪一座……」
突如其来的追问令约书亚感到困惑。
「……记得是蒂艾尔借来蓝图,然后大家就一起看……」
「是哪座塔?『露丝』吗?『萨拉』吗?还是『约拿单』?」
「那个……记得是……我想想……」
约书亚虽然想要说明而开口,但都立刻变得没有把握。每当说一句话,原本明了的事物轮廓就会渐渐开始模糊,无法说出口来。
「从『星绀之塔』出来以后,你的举动就全都很怪异。你找我一起来时说了些什么话,你自己还记得吗?」
「我说了什么?」
「你说『我要去个被警告说很危险的未知场所。如果只有技术不纯熟的人可能会很危险,所以请陪我去』这样的话。可是,你刚才所做的可不是要前往『可能会很危险』、『没去过的未知场所』的人所该有的行为。」
「而且动作还特别干脆俐落呢。」
就连艾雷米亚也开始赞同暴虐王。
「约书亚·帕雷格,你的确是个劣等生。总之基础部分完全不稳固,被要求的学问连一半都没办法达成。旁门左道方面嘛,这倒是学得比想像中要快很多。」
亚菲克很严苛地断定:
「但是之前到沙漠的时候,你意外慎重又毫无多余的动作。从为骆驼装上马鞍开始,直到穿过绿洲的城墙回来为止,你的行为都非常有一致性也符合道理。但是像这样的你……」
亚菲克眯起眼睛开始谴责:
「却突然打开塔里也许很危险的门扉,说有道路通往从来没有见过的房间?这种不协调感也太强烈了。」
讲到这里他突然回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站在较为高处的艾雷米亚。
「喂,厨师。就我看来,你跟这家伙认识很久了吧?我所说的话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没有。」
艾雷米亚微微笑着,并恭敬地低下头。
「不愧是金钮扣的少爷,从头到尾都跟你所说的一样。」
「我是……」
虽然姑且先开口,却说不出下一句话来。
——这种不协调感也太强烈了。
没错,的确如此。
到这里的路上,已经陷入这种感觉几次了?明明是第一次发生的事情,却又好像不是。追溯着相似的道路,类似的话也好像听谁讲过,可是……
「又来了……」
约书亚按着额头大声呻吟。好痛,头盖骨好像被某种东西刺穿,甚至感觉脑髓像被搅乱了一般。尖锐的痛楚覆盖住思考,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话语整合归纳。
「喂,你没事吧?脸色整个铁青了耶。」
虽然想要回答担心自己的艾雷米亚,却无法顺利开口。好不容易做出反应而试着在脚上使力,却连这点也办不到,身体姿势缓缓失去平衡。似乎是想避免背部或头部直接倒地,于是几乎本能性地弯曲双腿。
但是——
应该要支撑住跪下的膝盖的地板——也就是地面,已经不存在于那边了。
9
哀号声响起。
一名青年与两名少年刚好三人份,响彻在昏暗狭窄的塔中。
「塔」里首屈一指的天才、大国的情报将校,顶尖的前杀手,虽然他们都各自拥有夸张的头衔,面对突然的崩塌也完全束手无策。
最能帮上忙的是小小的火鼠。它灵活跳跃着,同时将这场惨烈崩塌的周围景色照亮——有如怒涛般涌出的沙土、碎裂的暗绿色石柱,相同颜色的地板石材。
约书亚以视线追着这些东西,打算想办法进行护身。落下开始已经过了五六秒以上,滑落距离应该相当高才对。如果毫不抵抗地直接摔落地面,那就是手脚某处,不然更糟糕点就是背骨会因此骨折。
可是,这股努力因为激烈的水声而回归于无。背部所承受的是冰水的触感,斗篷一口气变重,成为一颗把自己拉入水底的沉重石头。
约书亚立刻将它脱下,用力扭转半身。大量的水从眼睛、嘴巴、耳朵灌进来。即使身体因为有如刀割的寒冷而紧缩,也总算是用指尖抓住坚硬的物体。深信那就是岸边而拼死拉近,再把自己的身体撑上去。突然进入肺里的空气也非常冰冷。
「学长、艾雷米亚……!」
水滴顺着红色的前发滴下。把水拭去几次后,约书亚环视周围。
无比洁白。
无比宽广。
然后也无比寒冷。
仔细一看自己握住的「岸边」,那也不是岩石或泥土,而是冻结成纯白色的其中一些冰块。水则是冰块的一些区块溶解,变成巨大的池塘或湖泊的部分。
——在这种地方泡在水里会冻死!
约书亚慌忙爬到冰层上头,用颤抖的指尖操控短剑召唤出娜塔露。
「哎呀,大哥,你怎么全身湿透了啊!这样会生病喔!娜塔露会使出全力燃烧,要加油啊啊啊!」
将手盖到纺炎之羊猛烈喷发的火焰上,约书亚重新确认四周。
视线大部分都被白色给覆盖。
冰块在脚下绵延不绝地延伸,厌倦于这过度的白色而抬头一看,只见数十萨斯高的地方微微开了一个黑色的洞穴。自己恐怕就是从那边滑落下来的吧。
「这个地方是怎么回事?」
「这里叫作冰湖喔,大部分都素像硬绷绷的板子。大哥你能够噗通地掉落在冰层比较薄的地方,运气真的很——」
娜塔露诙谐的话语在此中断。
大大的眼睛张得更开,纺炎之羊开始发抖。
「娜塔露?」
约书亚窥视火妖视线的前方。
一片雪白的视野中,有个人在那里。
不,是看起来像人的存在。
那个身影乍看之下是个女性,而且是位成熟美丽又文雅的丽人。头发长到能够覆盖膝盖后方,并且呈现淡淡的水蓝色。在这种寒冷之中还只穿着露出肩膀的单薄衣物,暴露出柔和的身体曲线。但是,她并非人类。
她直直地朝这边走过来。那瞳孔、那虹膜都跟人类有着明显的差异。
「神魔……」
还是非常高位阶的神魔。
无意识间说出的低语声传达到四周,让娜塔露发出小小的哀号声。
只是比这更加引起约书亚关心的,是倒在女性脚下的事物。红色肩布,色彩较淡的直发。
「……学长!」
「不可以啦!」
娜塔露紧贴到想要跑过去的约书亚脸上。
「就算素大哥,那个也绝对不可以!现在就赶快逃跑!不然的话,就要呼唤大姊出来!」
「可是学长他……」
「咱就说不行啦,不行……!」
娜塔露的制止声就此中断。
急速一直线飞来的长枪,切开那又红又蓬松的身体,把她从约书亚的头上弹飞。
「娜塔露!」
约书亚拼命把被打中后翻了一整圈的契约神魔救起,并抱到自己怀里。
转头以视线窥探背后,女性已经近在咫尺。毫无声响也没有气息,只有纯白的身影在约书亚眼前摇曳。
「……你是来做什么的?」
从近距离一看就很清楚,长长浏海下所能窥见的眼睛里充满更加让人感到危险的光芒。
「你知道这里是冰辉的艾丝提尔的住处才入侵而来的吗?」
这个耳熟的名字令约书亚的喉头发出低鸣。大大张开的绿色瞳眸里,就只鲜明映照出女性耀眼的身影。
「艾丝提尔……怎么会……」
创世六神官之一,大卫的水妖。
传承中记载的位阶,记得是第八位。当时此地还没有「星绀之塔」,因此也没有统御神官的法律。传说大卫就是最后一个操控个位数位阶神魔的人。
「真的非常抱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来到此地。我还有倒在那边的男性都是一样,还务必请您饶恕我们的无礼。」
抱住精疲力尽的娜塔露,约书亚深深低下头。看来是察觉到危险,他胸前的首饰也开始不停振动着。
「那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艾丝提尔回答的声音,有如冻结般无比冰冷。
「此地由我的妖力仔细谨慎地封印住。没有相当的意志力跟花费相当的劳力精神,任何人都无法踏进这里一步。」
「那种事,怎么可能会……」
「将六座塔以明星之形追溯一轮,选择在满月与新月之间绕行一圈。顺序是由妾身所定下,绝对不可逆向绕行。」
「六座塔……一轮……」
约书亚微微侧头,感到非常强烈的不协调感,同时又再次头痛起来。
「而且,那种不值一提的人是绝对不可能办到。必须拥有跟吾主同等的力量,并且保有跟吾主同等的生命力才行。」
锐利的虹膜里燃起敌意。
「也就是说,这代表你是自己想来才能够到达此地。」
「不是这样!」
虽然遭受头痛折磨,约书亚还是呻吟地说着:
「我不知道那种事情……只是一介修道生而已,还是个成绩很差的……」
「别说谎了。」
艾丝提尔冷漠地否定。
「你以为这点程度的事情,妾身会不知道吗?就是因为这样,人类才无法信任。」
她的手笔直伸过来。虽然那跟人类女性的手非常相似,但指甲的锐利程度非同小可。尖细的锥子……不对,可以跟弯刀的刀锋比拟。冰之神魔扬起单边眉毛,用炯炯有光的眼神低头看着约书亚。
「妾身讨厌人类,其中最为厌恶的就是神官。光是看到你额头上的破铜烂铁,还有身上的肩布就会想吐。」
难道,传说中的神官如此残酷地对待过这个神魔吗?
虽然是很不幸的事情,但还是有听说过这种稀有的例子。只要一旦定下契约,神魔就几乎不会对神官进行反抗。有些人会借机下达鲁莽的命令,或是不停胡乱使役神魔。就这样等到主人离开人世后,留下来的就是变得彻底厌恶人类的神魔。他们有时会化为灾害,给人类社会带来威胁。
为了不要招致这种悲剧出现,神官无论如何都必须清廉洁白,不管对人类或是对神魔也都要光明正大才行。为此才得进行常人无法忍受的修练,并且用严格的戒律规范自己……但是在没有「星绀之塔」的过去,也许这种道理还没有发展出来吧。
「你……刚才在想些傲慢无理的事情吧?就是些眨低妾身之主君的事情。」
仿佛看穿一切的苍蓝色眼睛,燃起熊熊怒火。
「妾身的大卫是个极为温柔的男人,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还要深爱着人类与神魔……」
这个像是在怀念的声色,让约书亚倒抽一口气。尤其是「妾身的大卫」这一段,跟经常听到妻子说「鸶翎的约书亚」时的声音非常相似。
「然而把大卫逼到绝境杀害掉的,不就是那些神官吗?不愧是那群人的末裔,即使经过数百年也无法改变那股愚蠢。」
「杀害?怎么会……」
创世的六神官。缔结了坚定友情的他们,携手合作建立起「星绀之塔」。记得传承中说大卫患了重病,不到三十岁就因而丧命……被杀害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
「他们无法原谅得到妾身的主君。宣称拥有高位阶神魔的主人,日后将成为祸害……」
女性的咽喉发出低鸣。像是要忍住泪水的声音与动作,都传达出她的话语并没有说谎。
但是一时之间还是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因为这对所有神官来说,都等同于是动摇了根本。
约书亚背部冷汗直流。指尖之所以发抖,也不只是因为寒冷。胸口的首饰更加剧烈振动,不停主张着自己的存在。把我放出来——鸶翎正呐喊着。
——如果是鸶翎,就能够打倒这个神魔。这点毫无疑问。
但是之后要怎么办?跟位阶六位的基纳提战斗,获得对方大部分的生命力以后,鸶翎还又将二十名左右的恶党生命力吞噬殆尽。即使如此,直到能够正常地保持人形为止也需要三天。要恢复成原本那样的状态更是一个多月以后——在经过从「见闻之旅」回来之后的这段时间才有办法做到。
——打倒艾丝提尔,夺取她的生命力,这样子足够吗?如果收支无法平衡,该怎么办?
可以感受到紧抱在怀里的娜塔露,其热度渐渐变弱。约书亚觉得这情况,就像是责备着还在空虚地进行计算的自己。
正当犹豫不决时——
「听从吾之引导。」
一旁响起清晰的声音。
艾丝提尔转头过去,与亚菲克描绘的召唤纹现出地妖,几乎是在同一时间。
10
「约书亚·帕雷格,快逃!」
亚菲克的疾呼与神魔的咆啸重叠。那是漆黑的巨大蜥蜴,两条分开的尾巴激烈地敲打冰层表面,背上生出来那像是薄膜的翅膀则翻搅着冷空气。
「我乃地妖十七位,剑峰的哥力亚特。要打倒闻名于此地的上位尊者(雷姆埃尔),虽然实在得费上一番功夫……但主命无关是非,还请您当我的对手。」
沉着又浑厚的男性声音,震耳欲聋地响彻。
「十七位……这可不是修道生所能操控的神魔啊……」
无力地低声说完,约书亚缓缓站起来。亚菲克看到后点点头,更进一步大喊:
「听从吾之引导!」
这次描绘了绿色的召唤纹。紧接在地妖之后,亚菲克把之前在市场见过的风狐也用上了。
艾丝提尔不屑地冷笑一声:
「人之子就是这样。明明知道力量的差距有多大,却要让为自己奋战的神魔留下令人惋惜的无谓伤口吗?」
「我从没想过要打倒你。」
亚菲克愤慨地反驳,并且对显现的风之神魔招手。风狐铁青着脸,并站到大神魔面前。
「帕雷格,我叫你快逃了吧!快点!」
亚菲克再次大喊。
「真是啰唆的小鬼。不用喊那么大声我也会把你们一起杀掉,给我乖乖认命吧。」
「谁会那么轻易地被你一起杀掉啊?我是神官……正确来说,要到一个月后才是。但即使如此,守护比自己弱的人还是我的义务。」
「那可真是……多么令人同情啊,无知还真是恐怖。」
艾丝提尔呵呵笑着,并踏出一步。她的指尖响起结冰的声响,激烈的冷气奔腾而来,让冰湖的水面接二连三产生出柱子。那是贯穿娜塔露的冰枪,它们锐利的枪尖一起朝向亚菲克。
漆黑的蜥蜴发出激烈咆啸并同时跳跃,风狐则挥动手臂。神魔们竭尽全力的努力奏效,逼退了大神魔最初的一击。
然而艾丝提尔那薄唇的笑容没有因此消失。冰之女踏着已经确信胜利的步伐,一步又一步地逼近亚菲克。
「学长……!」
约书亚摇摇晃晃地想要靠近,肩膀却被某种东西抓住拉回◦转头一看,艾雷米亚湿透的脸就近在眼前。
「你在干什么,快接受人家的好意逃跑啊?」
「但是……」
「他是赌上性命在争取时间,这你很清楚吧?」
那当然很清楚。
就是因为很清楚,约书亚才无法逃跑。
守护比自己弱的人是神官的义务——约书亚认为,亚菲克的这句话非常正确。
那么,现在这里的强者是谁?
到底是谁能够打倒愤怒的神魔,平息这场斗争?
两名勇敢的神魔不断被蜂拥而至的冰之武器贯穿,血花四溅且苦不堪言。亚菲克的脸庞严重扭曲,于是再度把左手抵到额头上。就像是反映出他的斗志,召唤纹发出光芒。但是,这也等同削减着他的性命。
——成为人民的支柱、人民的基石,那就是我们被赋予这股力量的理由。
过去从他那里听来的话语,依旧存在于约书亚的心中。虽然曾经反驳,也排斥过。可是,却从来没有怀疑过那崇高的理想有多么耀眼。
「大哥,不行……不行啊……」
「好啦,快逃吧!就说快逃了!」
娜塔露痛苦的呼吸声,还有艾雷米亚拼命催促自己的声音不绝于耳。那种事情自己也很清楚,但是约书亚的脚还是没有动作。
花了两年时间寻找上位神魔的亚菲克,把鸶翎的身影当成女神赞颂的他,如果看到显现的雷凰会有什么反应呢?
——即使如此。
付出的牺牲必定很巨大。虽然非常忙碌,但塔里的生活既平稳又幸福。自从米莉艾姆过世以后,这是第一次获得能够安稳入眠的场所。也许自己会因此永远失去那个地方。
——即使如此,还是比见死不救要好多了。
自己已经跟为许多人带来死亡的那时候不同了。为了想成为跟以前不同的自己,所以才会努力到今天。
「鸶翎,抱歉。」
终于——
「拜托你了。」
约书亚的左手抓住首饰。从已经发紫的手指之间,溢出炫目的光芒。自己的胸口很炽热,隐藏在修道服底下的契约印发出强光……这就是信号。
压倒性的光辉,转眼间就变为优美的少女身形。
「嗯哼,就交给我吧!」
她发出宏亮的笑声,屹立在冰层之上。带有淡紫色的银发,圆润但又很纤细的肢体。即使是在昏暗的地下,依旧发出明亮光辉的雷凰少女,她大大挺起的胸膛,丰满地摇晃着。
娜塔露发出欢呼声,艾雷米亚沮丧地垂下肩膀,亚菲克则是整个人僵硬不动了。
但这一切鸶翎完全不予理会,堂堂地踏出一步。
「真受不了耶,我默默地看着,你就为所欲为了啊。那边的水妖!向吾之伴侣以及主君约书亚·帕雷格找麻烦的罪,可是绝对不轻喔!给我好好记住!」
「哎呀哎呀,还在想是谁呢……」
艾丝提尔眯起眼睛,重新面向突然显现的上位神魔。
「这不是闻名天下的雷凰大人吗?现在要怎么称呼您呢?」
「鸶翎。这是约书亚取的,是我非常喜欢的名字喔。」
雷凰少女摆出更加傲慢的态度,状况绝伦地高声大喊:
「吾乃火妖第四位的雷凰鸶翎!如果不想尝到苦头的话,就速速给我退下!」
看着极为盛气凌人的鸶翎,冰之神魔微微地笑了:
「通常,位阶的差距就等于力量的差距。第八位的妾身要挑战第四位的大人实为有勇无谋……但如果是现在的你,那就有胜算了。」
大水妖以可以说更加温和的声音继续说:
「雷凰鸶翎,你获得了人之子成为伴侣……但也因此弱化了对不对?」
这句话让约书亚倒抽一口气。
他第一次听到这种事。
11
鸶翎默默地回看着冰魔。
这股沉默对约书亚来说也很吃不消。位阶的差距就是力量的差距,因为自己也是这么想,才会认为只要依靠妻子就能平息这个事态。
「喂,你的老婆没问题吧?」
「怎么会!大姊加油啊!」
身边所涌现的动摇也很难受。
因为缔结了婚姻的契约,就只能获得跟人同等的寿命。约书亚年龄增长的话,鸶翎也会跟着增长。约书亚过世的话,鸶翎也会跟着死亡。只有这样的话,的确称得上是弱化……超过这个层面的意义,他从来没有想过。
可是——
「……那又如何?」
短暂的沉默之后,鸶翎再度笑了出来。那是完全无所畏惧,绝对强者的微笑:
「就算那样又如何呢?鸶翎绝不会输给区区你这种程度的家伙。」
雷凰艳丽的嘴角泄漏出笑容与充裕的态度,并继续说下去:
「冰辉的艾丝提尔……这个名子我也听说过。以强大的神官作为主人,在这块大陆上称霸的水妖。你的名字也不是与生俱来,而是从主人那边获得的对吧?」
冰魔没有回答。
光芒深深凝聚于尖细的双眼中。
「被如此深爱的主人舍弃,想必很悔恨吧?因此就很羡慕我了吗?」
「竟然说我被舍弃……!」
似乎难以忍受,艾丝提尔硬是打断雷凰接下来的话。愤怒覆盖全身,甚至令她开始发抖,轮廓也发出蓝白色的激烈光芒。
「我才……没有被舍弃!」
如此高亢吠叫的声音,已经不是从人形的口中发出,而是裹着淡蓝色的巨大冰狼。它的下颚露出利齿,朝着鸶翎突击。
「是这样吗?那么,你的主人是自己一个人死去的吗?」
「住口。」
「听说那名神官,是亲手将自己的首级砍下喔。」
「我叫你住口!」
巨狼因为愤怒而陷入苦闷,这个正确的指摘更加残酷地让艾丝提尔回想起过去。
约书亚——不,在场所有人都因为吃惊而忘记要呼吸。虽然不知道实际经过是如何,同时也不清楚为何这件事没有正确地传承下来……但是由此可知,恐怕神官大卫是自杀身亡。会需要自行斩下自己的首级,就是召唤出无法驾驭的强大神魔之时。这无非是神官为了将那神魔送还,所必须采取的最终手段。
「鸶翎是不会输的。」
鸶翎高声宣言。同时伴随着这句话,她也解放出自己真正的姿态。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约书亚。这是为此才定下的独一无二契约,所以我不会输给任何人。」
巨大的羽翼覆盖住黑暗的上空。有如雷鸣般的声响,形成一股压力响彻四周。
「而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一个人恬不知耻地活下来?你就那么吝惜生命……吝惜那副被称为永远的躯体吗?」
「才不是!这是那位大人所希望的!」
冰狼也再度猛烈吠吼:
「要妾身活下来!他是这么希望的!然后要我守护此地!要我好好照看那座『塔』!」
「但你却想要加害他的后进,想要危害我丈夫?这是何等矛盾,完全没有同情的余地。」
「吵死了!」
冰狼做出跳跃,清澈透明的利齿就像要刺进雷凰之翼里头。
「人类把那个人逼入绝境!要妾身创造绿洲,把我彻底利用之后,就说只要完成这个就没有必要了。不停讲着位阶太高,力量太过强大的话,责备那个人!」
「不可原谅!」艾丝提尔大声怒吼着。
「人类不管是谁,都去死吧!所有人都去死吧!」
这声诅咒化为下一次的攻击,笔直朝向鸶翎而去。雷凰锐利的嘴喙激烈挥下,打算挖开冰狼的咽喉。而冰狼以巨大的前脚将这道攻击拨开。闪闪发光的羽毛不断散落,渐渐覆盖住冰湖的表面。
「这……这到底是……」
亚菲克伫立在冻结的岸边,目瞪口呆地看着在眼前展开的死斗。
「为什么女神会……而且那个冰辉的艾丝提尔……那就是我要找的神魔……吗?」
有如喘气般低声呻吟后,他的头无力地倾斜。
「学长!」
慌忙奔跑过来的约书亚,袖子被伸过来的手指用力抓住。
「帕雷格,你这家伙……到底是……」
就在此时,亚菲克的话就中断了。激烈的喘息从他口中涌出,就连暴虐王也陷入自身的沉默里。这也无可奈何,同时使役三名神魔,面对强大的艾丝提尔。就算早在之前就失去意识倒地也完全不奇怪。
亚菲克的神魔发出哀号并蜂拥而至。
「还请您原谅,上位尊者。对您来说也许是个非常火大的对象,但对我们而言是个难得的主人啊。」
「我们也很清楚获得个位数位阶神魔的您,想必不希望被他人知道这件事,但是还请您至少饶恕一命。」
「拜托您!拜托您!」
风狐与黑蜥蜴和火鼠包围上来,而正当约书亚想要回答自己不会做那种事情的时候——
「那边的风狐!带着鸶翎的约书亚飞上去!」
大凰的钩爪深深刺入巨狼背部,同时大声怒吼。雷鸣也呼应着吼声,冰冷的空气也开始震动与沸腾。虽然高度高到人眼无法轻易辨识,但这里还是地底。岩石天花板覆盖着周围,让女性的声音在反弹下变得更加响亮。
「如果那么重视主人,就把那家伙也一起带走。动作快!」
「可……可是……」
「如果不想听从,我就把你们整族全部一只不留地烧个精光!」
「绝……绝对没有这回事,雷凰大人!」
芬娜慌慌张张地拉住约书亚的背部,并且温和地衔住亚菲克。艾雷米亚则抓住她的尾巴,飞舞在昏暗的空中。
眼前下方的白色世界里,两匹上位神魔正在交战。狼的利齿终于捕捉到雷凰的羽翼,让约书亚与娜塔露发出哀号。冰层似乎承受不住而碎裂后,冷水喷发而上成为水柱。这段期间,风狐只能摇摇晃晃地东逃西窜。
「喂!快点飞到地面上啊!待在这种地方参观怪兽大决战也没用吧!」
艾雷米亚破口大骂着。
「芬娜,抱歉,我可以将你的尾巴砍断,好把那家伙推下去吗?」
「请饶了我吧,上位尊者,我的尾巴也有血管跟神经通过啊。」
约书亚咂舌一声后往下看,只见视线前方的冰湖又再度碎裂。战斗怎么看都似乎朝着对艾丝提尔有利的方向发展。对她来说,这是已经熟悉的住处,对鸶翎来说则是敌阵,说起来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不可原谅,你这只妖鸟!我宰了你!」
「吵死人了,没出息的四脚兽……嘎咳!」
淡紫色的羽翼沉入深蓝色的水中。长长的脖子不停扭动挣扎,雷凰被拖进漂浮着冰块的湖里了。
——那样下去,就算是鸶翎也无法呼吸……!
「鸶翎!」
他的妻子回应了这声呼唤。
便用前所未见的激烈雷击来回应。
啪哩啪哩啪哩啪哩啪哩!
视野中的一切都染成纯白。大凰放出的雷击借由水面传导,在眼前四处奔驰着。覆盖在水上的冰层全都化为粉碎,被猛烈的强风吹袭的瞬间,白色的帷幕有如暴风雪般降下。
「芬娜,放我下去!」
「但是……」
「无所谓,放我下去!你想被我扭断尾巴吗?」
这句恐吓的话,让令人同情的风妖开始发抖,将身体靠到仅存的岸边。她的前脚都还没碰到地面,约书亚就迅速跳了下去。
「鸶翎!」
全身都非常疼痛,但是他的性命还在。这就是妻子还活着的证明,因为两人的生命是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
「鸶翎!」
「我在这里。」
背着羽翼的少女,降落到在水边大喊的约书亚身边。他拼命伸出手将她紧紧抱住后,鸶翎很开心地笑着:
「竟然把鸶翎拖到水中,那只狼看来很想寻死嘛。我的雷电无法跟水融合,可以比放到空中更简单地打倒在水中碰触之人啊。」
「这样啊……也是。」
安心地吸口气后,约书亚紧紧抱住她,这股温暖充满于胸中。看来体力消耗很多所以很疲劳了吧,笑容比平常虚弱许多。眼前能看到鸶翎的手脚上有无数道伤口,那是接纳约书亚的意志而战的痕迹。
「抱歉。」约书亚再度道歉时,视线前方突然有道黑色的影子穿过。
那拖着长长下摆的服装,不可能会看错——是「星绀之塔」导师的黑衣。
栗色的卷发蓬松地露出来,雪白的肌肤在冰冻的黑暗里更是无比炫目。
「贝尔莉娜老师?为什么……?」
12
就在比这稍微之前一点的时刻。
两名少女伫立凝视着城墙的另一头,也就是沙漠的尽头。一名是在夜晚看起来也很鲜艳的橘色头发,另一名则是会反射月光的金色卷发。是菈琪休与蒂艾尔。
「我说蒂艾尔啊,就算像这样看守着,大叔不到早上也不会回来喔。不管怎么说,那里都是『大卫』,很远喔。」
「你很啰唆耶,这我知道啦。」
菈琪休揉着似乎很想睡的眼睛边跟她说明,蒂艾尔也很严苛地反击。这些声音,似乎都被强风给遮蔽了。两人所在的位置是空中庭园,虽然当然比不上尖塔里的了望台,但在设施中也有着相当的高度,就连城墙的另一头也能看得很清楚。
只不过现在已经是深夜中的深夜,就算借助月光的力量,想要眺望深沉黑暗的地平线实在不可能。
「大叔他没事啦。」
菈琪休忍住呵欠,同时这么说。
「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跟鲁斯提拉的军人都跟去了耶,就连贝尔莉娜老师好像也借了什么很厉害的神魔给他了。而且啊,不管怎么说都还有那个鸶翎跟着。根本没有我们这些一年级小鬼登场的机会啊。」
「就是这样……才让人生气啊……」
蒂艾尔低声说的这句话被强风吹过,没有传到任何人耳中。她紧抿着唇,用那对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即使知道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见,但现在完全没有回到房间躺到床上睡觉的意愿。
「有件事我很在意。」
蒂艾尔抬起下颚,似乎很不高兴地继续说:
「你还记得那个雷凰说的话吗?」
「呃,她说什么?」
「就是『昨天跟前天,大家是不是有一起去到那座塔?』这个部分。」
「啊啊……」
菈琪休微微侧着头,开始思考着。
「嗯,是有说。她的确说过类似这样的话。」
「关于这点我一直在思考着……然后稍微有点线索。」
这句话似乎终于让菈琪休打算正襟危坐了。她绷紧表情,紧盯着蒂艾尔看。
「我的身体冒出记忆中没有的伤痕。如果只是单纯的撞伤的话还能够理解,但手指却红肿裂开了……虽然我一直想着这到底是什么伤,但是直到出发前看到艾雷米亚的手,才终于想到答案。」
「结果是什么?」
「是冻伤。我的皮肤非常脆弱,只要碰到冷水或冰块就总是会变成那样。」
「这个时期,塔里可没有冷水或冰块喔。就连绿洲的水要变冷也还要好一阵子。」
「所以很奇怪吧?而且因为我是旱鸭子,不管是哪个季节都不会靠近绿洲喔。」
「啊,对喔,是这样没错。蒂艾尔明明就是海边出身,却不会游泳呢。」
菈琪休语带作弄地说着,蒂艾尔用碧蓝的眼睛瞪了她一眼后继续说:
「塔里没有冷水也没有冰块,绿洲跟镇上也没有。那么,沙漠的话呢?夜晚的沙漠不管是降雨期还是干燥期都非常寒冷,如果每天都在那里头晃来晃去,应该就会产生些冻伤了吧?」
菈琪休没有立刻回答。
对于总是一心一意向蒂艾尔说的话顶嘴、嘲讽、抵抗的她来说,实在很稀奇。
「其实我也是耶。」
然后在大略检视完思考后,开口说:
「最近每天早上啊,我都感觉身体超级疲惫,简直就像是在恩惠坑道挖掘过后一样。还有,脚踝的内侧也有奇妙的伤痕。」
「奇妙?」
「好像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打到的瘀青。毕竟不是什么会经常受伤的部位,而且还双脚一起受伤,实在有点奇怪。虽然一直这么想……那伤痕,跟撞到马镫时的瘀青很像啊。骑着马或骆驼时,当我双脚晃来晃去,就很常受这种伤呢。」
此时,两名少女陷入沉默。用像是在忍受寒冷发颤般的表情,互相看着对方。
蒂艾尔发出沉重叹息后,视线忽然往四周巡视。顺着猛烈吹来的风,似乎听到某种声响。
在她视线的一角中,『塔』的大门附近似乎有什么东西点亮了,而且还急速变得又大又强烈。
「那是什么?是神魔的火对吧?」
蒂艾尔伸手指去,菈琪休也眯起眼睛窥探该处。
「嗯——总觉得像是只巨大火妖之类的?」
「为什么在这种时间会有火妖?」
「谁知道啊。嗯,咦?好像有人骑在上面?」
「人?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时间跑到『塔』里头来?」
正当两名少女各自转头的时候,庭园里又增加两个人影。一个相当巨大,一个还很瘦小。
「大小姐,我拿饮料来了喔。」
瘦小的赛姆拿着用水牛角当作盖子的东西晃着,高大的基列亚德则无言地拿出装着水果的笼子。
「哎呀,你们来得刚好。」
「基列亚德,你稍微让亚维往那道光飞去探查一下!」
少女们毫不客气地下达命令,让基列亚德颇不悦地吊起单边眉毛,但还是立刻就放弃抵抗了。如果只有单独一个人的话还能应付,可是一旦组成双打组合,就是连那个约书亚·帕雷格也不敢轻易拔刀相向的搭档。光靠自己一定无法抵抗。
他的神魔,苍燕的亚维逆着强风从空中庭园飞舞而起,过不到几分钟就回来了。
「似乎有使者从北方神殿到来了。」
「使者?在这种时间?」
「到底是多紧急的事情啊?」
「关于这点,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但好像是在说些有关贝尔莉娜·札菲露的遗体已经寻获的事情。」
「啊?」
现场所有人都一起喊出声音。
「这是说,老师她死掉了吗?」
「她刚才还很有精神地在吃饭耶。」
「比起这些,为什么会是北方的使者跑来传达这件事?而且还特地在这种大半夜里?」
忠勇的风之神魔开始发抖,还把身体靠到主人肩膀上,但还是拼命地进行报告。
骑乘火妖赶来「星绀之塔」的人,是一名北方神殿的骑士。表示那位贝尔莉娜接受「星绀之塔」的招聘后,于三个月前从北方神殿出发。可是在即将抵达塔所在的沙漠之前的城镇被某人杀害,遗体似乎被埋在沙漠中弃置。
「发现地点是平常谁也不会通过,偏离主要道路的位置。」
「碰巧因为沙尘暴将地面挖开,遗体才暴露出来。」
「其中一部分被野兽叼着走而因此被发现。」
亚维断断续续地说着。
……沉重的静默淤积在现场。
四名少年少女,每个人都清楚听见血气从自己脑袋里消去的声音。
「骗人……这样的话,每天都教导我们许多东西的那个贝尔莉娜老师是谁?」
「或者该问,是什么?」
「三个月前……刚好就是贝尔莉娜老师跟玛露妲老师交替的时期对不对?」
当各自都以发颤的嘴唇说出内心想到的话时,最先采取行动的是蒂艾尔。
「必须准备好神魔,而且得是速度很快的家伙。」
颤抖的嘴唇这么说着,她接着从怀里拿出短剑。那是修道生人人都持有的魔操用短剑。
「叫出那种神魔后要干什么?」
「那还用说,要去追劣等生啊。」
此时她终于毅然决然地抬起头,朝着冷风吹抚的沙漠投以强烈的视线。
「他骑着真实身分不明的某人所准备的神魔出去了对吧?听从那某人的命令,被某人叫去那座塔里,如果发生什么事情怎么办?」
「但……但是……」
像是被蒂艾尔的猛烈气势给压倒,三人各自开口说:
「还不知道实际的状况啊,现在只是亚维去听个一知半解的消息回来而已。」
「必须先确认。」
「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来不及,应该要有人去跟其他导师借个神魔之类的会比较好……」
「那你们就去那么做吧!」
蒂艾尔发出怒吼:
「那家伙可不是跟我们一样能够悠哉度日的人啊,你们还不懂吗?即使知道有人会想伺机加害于他,却还说出希望他回到塔里的人是谁?拜托他哪里都别去的人是谁?不就是我们吗?而我们……我……怎么可以袖手旁观呢!」
一口气站起来的蒂艾尔眼中淌出泪水。比起猛烈的怒气,这道泪水更让其他三人惊讶与畏惧。
「……听从吾之引导!」
挥下短剑,蒂艾尔大喊着:
「奉献给五妖一百零八位阶的神魔。我乃天地之官,识行世界构成之人。」
将手背流下的鲜血给予额头的银冠,压倒强风呼唤神秘。嘹亮的声音虽然依旧含着泪水,却非常高亢直率地响起。
「怎么会……就算说是脚程迅速的神魔……」
「大小姐还没有成功召唤过比莉姆莉要高位的神魔啊。」
菈琪休与赛姆的低语,基列亚德也点头同意。每个人脑中都很清楚蒂艾尔是正确的,却会被常识给阻扰。抵达徒步要花上半天的塔,根本想不到能够迅速抵达的方法。这次如果没办法获得比贝尔莉娜……比那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贝尔莉娜所准备的神魔还要强大的事物,就无法追上约书亚了吧。
「供奉其身。高揭其神圣的妖魔之力。」
在困惑的三个人面前,蒂艾尔继续进行魔操。以抵在额头的手掌为中心,描绘而出的是深蓝色的纹路。
「回应吾之祭品,回答吾之期望!」
她的声音,有人回应了。
青蓝色召唤纹的光芒更加闪耀,翡翠色的影子从中飞出。
乍看之下是只美丽的大鹿,他的背上却有着覆盖天空的翅膀。没像鸶翎的那么巨大也没有羽毛,是有如皮膜伸展开的东西,跟蝙蝠的翅膀相当酷似。
「我乃水妖二十四位,冻锐的佐安。」
令人感觉充满历练的男性声音询问着,红色的瞳孔低头看着一行人:
「小小的主人啊,你对我有何期望?」
13
另一方面,在地底下——
突然出现的贝尔莉娜让约书亚倍感困惑。
「老师,为什么你会……」
他的疑问没有持续到最后。
因为她的双手比视线还要更快地发出光芒,然后就跟描绘的召唤纹几乎同时——开朗的声音响起:
「我乃气妖十二位,心裂的巴尔特隆美奥。」
虽然是有如幼稚的孩童声,却蕴含着如水滴般的恶意:
「奉吾主之命,誓将个位数位阶的尊者们撕裂消灭。」
而且约书亚无法找出这道声音的来源,就连鸶翎似乎也是如此。他们的视线不停游移,想找出新出现的神魔身影。
下个刹那。
哔咿咿咿咿!
有如弓弦被拉断的声响垄罩四周。还紧抓着芬娜的艾雷米亚只能原地站着,亚菲克的身体大幅倾斜,鸶翎则像是要把约书亚覆盖住般飞扑过去。无法完全接住妻子的身体,约书亚也原地翻了个筋斗后倒地。
「鸶翎?」
柔软的身体突然无力地倒下。打算再次将她抱起时,约书亚大吃一惊。
鸶翎的眼睛用力地瞪大着。
那对有如紫水晶的瞳孔充满苦闷。惹人怜爱的嘴唇也维持大叫的模样张开着,可是却完全没有发出声音。仿佛就像在那个瞬间冻结,停止了所有活动一样。
——鸶翎,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不败的雷凰也变成这副模样,让约书亚全身冻结。声音哽在喉头里,抱着鸶翎的手指也不停发抖。
「哈哈哈哈哈!」
突然发出的大笑声响彻四周。连这道笑声的来源,约书亚也暂时无法判别。
「成功了……终于出其不意地奇袭成功了。这样子就赢了……是我赢了……!」
笑声就这么接近而来。没有错,这是贝尔莉娜的笑声。
这句话以及她的意图暂时还无法掌握,但约书亚在鸶翎的身体底下屏息以待。
黑衣女性就像在湖泊边缘滑行般行走,看不到脸也无从判别。但是,只有脚步声传入约书亚敏锐的耳朵里。
——为何或是为什么这么做,这类问题我也搞不懂。
自己的皮肤就贴在冰冷的大地上。靴子声伴随着微微的振动接近,约书亚利用这来测量。
——但是,导师……那个女人想要加害我们,这是事实。
眼睛在狭窄的视野中竭尽全力巡视。能够知道亚菲克倒地,也没办法感觉到哥力亚特的气息。
——那么,就先来回报这个事实吧。
能够动弹的只有黑衣女性,响彻四周的只有靴子的声音。
贝尔莉娜一步又一步地接近,就在她的脚步完全踏入自己攻击范围的那一瞬间。
约书亚从腰间拔出锁链飞射而出,它就像是活生生的生物般破空飞行,往贝尔莉娜的脖子缠去。
黑衣女性发出小小的尖叫,但也只惊慌失措了一下子而已。
「帕雷格同学,突然就来这招啊?我不是总跟你说,神官最重要的就是调和吗?老师好伤心喔。」
「少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约书亚用力拉紧锁链,同时瞪着对方。
「『出其不意地奇袭』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在等待鸶翎跟艾丝提尔交战后,精疲力尽的时机吗?」
「答对喽,帕雷格同学。」
女导师露出跟平常毫无差别的笑容:
「多亏有你,才能把这五百年来都躲藏着的艾丝提尔拖出来,也能给那个雷凰一个回礼。接下来嘛……」
可是,她的嘴角跟圆润的脸颊看起来都像是扭曲了一样。
「如果你能迅速投降的话,老师就别无所求了。」
啪叽。
约书亚的头又开始疼痛。仿佛头盖骨就要裂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爬出来一样。虽然差点就不禁把锁链放开,还是凭借着意志力支撑住自己。
——不对,要爬出来就快爬出来吧。
直到现在都还束缚着自己的大量不协调感,约书亚想要查出元凶……非查出不可。长年磨练而来的战斗直觉,迫使着约书亚这么做。
『将六座塔以明星之形追溯一轮,选择在满月与新月之间绕行一圏……』
这么说的人是冰辉的艾丝提尔。
这句话现在深深地与约书亚的内心融合。
「最初是『露丝』……接下来,其他座塔也各花一天一个个地……」
有白色的塔。
也有蓝色石头建成的塔。
有意外地整顿良好的塔,也有非常残破不堪的地方。
有明亮的夜晚,有在阴郁的夜空下,也曾经在毫无月光恩惠的夜晚驱策神马奔驰。
有菈琪休在,基列亚德与赛姆还有蒂艾尔也在。大家每晚都跟着约书亚巡回每座塔。
可是自己却遗忘了,直到现在。
「是老师吗?让我……遗忘这些事的……?」对于这个问题,贝尔莉娜依旧保持微笑。
「你是个位数位阶的神魔之主,所以果然会与强大的神魔相呼应。就跟飞虫会扑火一样,神魔会无意识地寻求有着强大又耀眼生命力的持有者。」
——她在说什么?
在痛楚的折磨下,约书亚还是凝视着女性。自己是上位尊者这件事,贝尔莉娜应该不可能会知道。
「为了让封印艾丝提尔的塔暴露出来,无论如何都非你不可。真是辛苦你了。」
贝尔莉娜温和地笑着,慰劳的话语听起来反而更加残酷。
「可以的话,真希望你能一直忘掉就好了。但先不论你自己,想要连位阶第四位的怪物都完全欺骗实在很困难……如果罗多瓦还在的话,结果也许又会有点不同了。」
耳熟的名子让约书亚不停眨眼。惑乱的罗多瓦,那是过去支配了蒂艾尔,接着附身到约书亚身上,甚至连鸶翎都被其操纵的神魔之名。最后被约书亚亲手斩杀。
约书亚发出呻吟,把额头上的汗水拭去后,稍微把手中的锁链拉紧:
「你是赤晶旅团的……莉贝卡的部下?那个破戒神官?」
「没错,我可是说过喔。这样还不知道吗?难道你真的是个劣等生?」
知道对手真实身分的瞬间,约书亚握着锁链的指头无言地使力。手腕大幅翻转,只要全力一拉就可以轻松地将这女人的脖子折断。
「又是突然就来这招?帕雷格同学啊,你们姊弟俩都一样比外表来得凶暴耶。」
但是,女性的首级不但没有掉落,还急速变质。
「很方便对吧?只要好好运用气的魔操,就能化身为任何人类的姿态。只要扭曲存在于人类周围的气,也能够欺骗对手的眼睛了。」
开朗又温和的声音开始嘶哑,变成无比低沉的声音。发出会触动神经的沙哑笑声,破戒神官把头一歪,发出嘎吱声响后,锁链就掉落在地上。
约书亚眯起眼睛,看着从黑衣里溢出的头发。
绯色。
是能够与他匹敌的完美深红色头发。可是……现在那让人觉得是血的颜色——破坏与毁灭的颜色。
「这是在挖苦我吗?红色的东西,我连自己的头都不想看到啊。」
「哎呀,真是的。难道你认为这世界上只有你的头发是红色的吗?」
面对板着一张脸瞪视过来的约书亚,贝尔莉娜露出得意微笑的嘴唇,看起来更加鲜红。
「好啦,差不多该回去了。还得帮艾斯提尔想个新名字才行。」
水面噗通一声地分开,有个女性的身体浮上来。无力的手脚,以及褪色的水蓝色头发。是因为雷击身负重伤的冰之神魔。仿佛就像是把毫无意志的物品以汲水用的水桶捞起来一样,她的身体轻飘飘地朝着地上前进。
不能把那个神魔交给她。憎恨人类的冰之魔物,那种东西如果交到莉贝卡手上,会引发多么凄惨的灾难……光是想像就感到畏惧。
约书亚拔出藏在袖子里的小刀。白刃切开冰冷的空气,朝着黑衣女性杀到。
平常的话,这可说是正确无比的投掷。但是,现在这弹道却被强风所遮盖,而且是突如其来的不自然强风。
约书亚反射性地退开。
伴随着微弱的破空声响,他肩布的下摆已经被彻底斩断。
「帕雷格同学,你从刚才开始就毫无限度地直接攻击耶。绝对不能先展开攻击,应该是神官的规则才是啊。」
讶异的贝尔莉娜手上,有着眼熟的某个神魔缠绕在上头。记得是第一次修练时,给大家看过的中位风妖。
本来这并不是会让约书亚害怕的对手,但只要综合起来使役,就能够发挥一定水准的威力——这么教导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名女子。
「同样都是神官的情况下,不管先攻击或是迎击应该都是自由发挥——」
虽然试着反驳,但接下来的话却无法顺利讲出来。头痛到就像要裂开,冷汗已经流遍额头与背部,这么一来就很容易阻碍到眼睛的视线。
「……真不傀是莉贝卡大人的弟弟。亏你能够撑得住巴尔特隆美奥的束缚。换作一般人,现在应该早就昏倒了。」
嘴角上扬地露出无比接近苦笑的笑容,曾经是贝尔莉娜的女性看着约书亚。接着迅速伸出那只手,这次闪烁着红色的怪异光芒。
「听从吾之引导。」
惯例的句子从她唇中流出。
即使是破戒神官,看来正确的圣言也不会改变。然后,由那结果所招致的事物也一样。
「我是气妖二十位,逍骏的希比鲁。」
阻挡在约书亚面前的是已经见惯的神魔。这是他乘坐在背上,将他诱导到这座塔来的独角骏马。
「哎呀哎呀,让您乘坐在我的背上,算来今晚是第六夜了。虽然这是第一次向您打招呼,但这一切都是主人的命令所致,在此恳求您的宽恕,上位尊者大人。」
一本正经打招呼的希比鲁大大张开他的嘴。跟马的嘴巴不同,他那连牙齿也都齐全的嘴巴里,似乎有什么像烟雾般在沸腾着。
不妙——此时约书亚诉诸于本能,往横向飞身闪躲。刚才他还蹲坐着的地点,也就是鸶翎旁边的冰块发出滋滋声后就陷没下去。被酸性固体喷到后,一瞬间就冒起烟雾。四周垄罩着令人厌恶的臭味,刺激着眼睛。
「我总是在想啊……」
肩膀不停上下摆动着喘气,约书亚发起牢骚:
「你们老是把我捧成上位尊者、上位者大人地喊,却都挺会无动于衷地想杀了我呢。」
「一切都依照主人的命令。」
很干脆地讲完后,希比鲁又再度张开嘴巴。躲开从中喷射而出的麻烦液体,约书亚又更往后退一步。
「希比鲁,要把他全身骨头弄碎或是用浓酸烧灼都无所谓,可是绝对不能让他死掉喔。」
黑衣女性高声笑着。
「魔操虽然可以治疗身体,但只有让尸体复活这件事办不到啊。」
像是表达了解之意,神魔那巨大的头部深深地点头。锐利的独角瞄准约书亚进行突刺。
身体很沉重,视线很模糊。
但是,约书亚还是在冰层上扭转身体,避开逍骏的一击。接着就这样迅速地探寻四周,手指往目标物伸去。
希比鲁的马蹄以红色的头颅为标的踩了下来。那是能矫健地跨越沙丘,还能将人类要走上大半天的距离用短短数小时就踏破的强韧大腿。那一脚踩下会有多大的破坏力,根本就不需要思考。
约书亚已经冻僵的手指,无法随心所欲地动弹。头痛也只有越来越激烈,痛到连胃部也开始抽痛起来。但即使如此,他还是紧抓住那东西用力一挥……那就是艾雷米亚掉在眼前的剑。
反击的白刃一闪而过。
这一剑将神马的脚斩断,使得鲜血四溅。巨大身躯因此倾斜,但依旧没有失去战斗意志。剩余三只脚猛烈蹴击地面,朝着约书亚突击。
但约书亚可不会呆呆等着对手攻击。他敏锐地冲进对方怀中,用比那根独角挥下还要快的速度,提剑猛力一刺。锐利的突刺深深插入神马粗壮的脖子里,温热的鲜血将四周染成血红。
「我应该说过红色的东西……就连自己的头都不想看到了吧……」
约书亚以极度不悦的语调小声说着,接着迅速翻转手。咚的一声,马的身体横倒在地面,然后就这么消失了。
全身沾满喷溅而出的鲜血,约书亚转动着眼睛。现在不管是动一根手指或是动一下眉毛都会引发剧痛。虽然还能靠着毅力站着,但这样下去不用多久就会失去意识了吧。
——巴尔特隆美奥在哪里?
以视线巡视,找寻气息,约书亚寻找着神魔的位置。
——不把那家伙排除掉,就都束手无策了。
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神魔,但直到现在都还干涉着约书亚、亚菲克以及他的神魔,甚至连个位数位阶的雷凰都被封住了。不过,恐怕光是那样就已经耗尽全力。只要能知道位置,就一定能打倒……要打倒给你看。
可是没有娜塔露的火焰,又是月光无法照到的地底,这个只有白色冰块特别醒目的地方,完全没有发现到类似的踪迹。
气之神魔真的很麻烦。
例如说,菈琪休的卡坦就有如烟雾。过去曾经对峙的罗多瓦,甚至连有没有实体都不太能确定。
咬紧牙关,同时与激烈的头痛对抗,约书亚不停寻找神魔的位置。
「没用的,帕雷格同学。」
女性嘲笑的声音,震耳欲聋地响起。
「已经到达极限了对吧?就这样失去意识吧。我会把你一起带走的,带到姊姊大人的身边去。」
女性的笑声更加强烈,并且伸出双手。只有手上所刻着的契约印光芒,还跟她依旧以贝尔莉娜·札菲露自称时完全没变。是鲜艳又美丽的光之纹路。
约书亚拼命想要排除这情况,指尖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撞到。虽然又轻又小,却有着坚硬石砾的触感。
咚隆。
比约书亚寻找来源更早一步,头上就已经开始发出声响。
咚隆隆隆隆隆隆!
地面发出激烈声响,沙土岩石有如瀑布般降注而下。平静的冰湖水面被沙粒打乱,激起的水花遮挡住视线。
慌忙四处查看的视线前方,只见在沙尘与水花的另一头凿开了一个巨大的洞穴。那比约书亚他们掉下来时还要大了几十倍。
从那洞口中,首先是声音跟着沙土后头传进来。
「大叔~~你没事吧啊啊啊啊~~?」
「还活着吗?」
「啊,艾雷米亚先生在那种地方!」
「什么啊,连老婆也倒在地上是怎么回事?」
少年少女们令人感到吵杂又怀念的大叫声,横扫着四周。仔细一看,有个像是皮膜的翅膀飞入视线里,翡翠色的鳞片也充满气势地闪闪发光
那是从未见过的神魔。跟鹿相似的轮廓,但有着如同蝙蝠般的翅膀。那个神魔看似无力又摇摇晃晃地降落,孩子们从他背上滚了下来。
就像跟随在他们后面一样,光芒照射而入,满溢在这空间。跟正中午的阳光不同,是非常虚幻又微弱的月光。
但是,这样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黑衣的背后布满了无比细微的丝线,能够看到它们微微放出的反光集中在其中一点。
在只有针头大小的空间里蠕动之物。
那是只奇妙的蜘蛛。
虽然远比在人类住家屋檐下筑巢捕食蚊虫的蜘蛛还要微小许多,但是只有着人类面孔的八脚神魔。
头痛依旧持续着。沙土毫无间歇地灌注而下,水面也有如呼应般狂暴,视线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可是,约书亚将浑身的力量与所有的意志集结在手指上,拔出小刀投掷。
白刃急速奔驰。
切开黑暗的弹道,将微小的神魔一刀两断。
吱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让人感到全身毛孔都一起悚然而立的尖叫,响彻在冻结的水面上。
就在短暂的瞬间过后。
「绝对要彻底毁了你!」
怒气达到沸点的鸶翎发出愤怒的怒吼。
舍弃人类的姿态,雷凰再度显现。围绕雷电的羽翼在地底大大张开,锐利的嘴喙也充满怨恨地震动。
14
「真的!真的是!有够火大!我再也不想听到莉贝卡·帕雷格这个名字了!既然是她的手下,我就连骨髓都一起烧毁粉碎!」
伴随着爆炸性的怒气,雷鸣也激烈地闪烁。迅速啄出的锐利嘴喙,虽然好几次都瞄准着黑衣女性挥舞而下,但都被迷蒙扬起的烟尘,自己发出的眩目光芒,还有不断飞舞碎散的水花所妨碍,而无法轻易达成目的。
「等等!会摇!会一直摇啊摇啊摇啊!」
「好冰。」
「我们可是熬夜骑着不习惯的神魔过来的啊!饶了我们吧!」
「大小姐,危险啊!痛痛痛!」
孩子们发出惨叫声地四处逃窜。
「鸶翎,已经够了!塔就要崩塌了啊!」
约书亚也一样还握着刀刃,拼命寻找攻击仇敌的机会,不过现在光是保护孩子们不受崩塌的高塔残骸击中就耗尽全力,最后还是迷失了黑衣女性的身影。
「这种东西本身就已经崩塌得七零八落了!没有还比较好,最好赶快消失!」
伴随着怒吼,鸶翎不停使出雷击,这已经到了顽固又不讲理的地步了。
孩子们骑乘而来的神魔所凿开的洞穴,在鸶翎的愤怒下变得更加宽敞,从那里有无数的碎石和岩块滑落下来。一开始应该是这个冰原天花板的东西,接下来就是像塔里建材的砖瓦或是装饰石材等,接二连三碎裂地掉进地下湖泊,猛烈地激起无数的水柱。闪耀的雷鸣在地底发出光辉后又消失,再度发出光辉后又再度消失,猛烈烧灼着一行人的视野。
「你要是闹太凶会肚子饿的!差不多该适可而止了!」
「是啊……」
举世无双的火妖终于露出能够接受的表情:
「这的确很重要,谁叫我等神魔就是那么偏食。」
点点头后,鸶翎缓缓地环视倒在地底的人影。
跨坐在瓦砾上挥手的菈琪休、基列亚德还有赛姆;虽然全身都破破烂烂了,还是傲然地抬起头的蒂艾尔;即使肩膀还在淌血,依旧轻薄笑着的艾雷米亚;看来依旧还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什么事情的亚菲克,还有他那群视线绝对不跟自己对上的神魔们……从这之中,鸶翎用嘴衔起的是个有水蓝色头发的女性……那是动也不动的冰辉的艾丝提尔。
你打算怎么做——约书亚完全来不及这么问,伸过来的钩爪便强硬地抓住他,就这么被带往高空。
「哇啊!鸶翎?」
大吃一惊的约书亚脚下,能看见「祈祷之塔」……不,是过去被这么称呼的场所遗迹。毫无起伏的荒野正中央,巨大的坑道突然裂开一个缺口。像是巨大墓碑的高塔,就这样像是被扯进去般分崩离析,在月光之中又深又暗地分隔而开。
「大叔!」
「喂,帕雷格!这是怎么回事,快给我说明!」
「什么嘛,我们都跑来救你了耶!」
「喂喂,你这家伙!难道想丢下我们不管吗?」
重叠在一起的叫声,也在转瞬间变得遥远。
闪耀的羽翼刮起一阵旋风。大凰以切断重力般的气势急速上升。她当成目标的天空,正缓缓结束夜晚。
约书亚此时才终于知道,自己这些人进行死斗的时间有多长。
因为猛烈刮起的强风而快要无法呼吸时,天空与大地的夹缝里亮起小小的光辉。一个、两个……全部总共五个。那是「星绀之塔」尖端熊熊燃烧的灯火。是为了让跨越夜晚沙漠的旅行者们也能远远望见,所以彻夜点亮的光芒。
在能够从遥远彼端了望灯火的岩山上,鸶翎收起了羽翼。她已经不再是能覆盖天际的雷凰姿态,而是变回约书亚熟悉的少女身影,朝着同样是女性姿态但表情扭曲的艾丝提尔走去。
「来,你看看吧。」
白皙的手指,迅速指着地平线。
「那道光,就是吾之夫君的学堂……也是你的主人留下的事物。」
「那就是……『星绀之塔』……」
「没错,然后也是你名字的由来。」
睁大眼睛并探出身子的水妖,因为鸶翎的话而显得更加惊讶。她侧着头轻轻勾起两边指头,沉醉地让视线注视着地平线的另一头。
「鸶翎我是个向夫君看齐,总是学习着人类语言的聪明大神魔喔。你的艾丝提尔,就是星星的意思吧?然后绀是水妖的颜色,也就是蓝色的其中一种。」
讲到这里,鸶翎突然歪头思考着:
「说不定是反过来?是名字被用来为那座塔取名?」
「你觉得呢?」被鸶翎这样一问,约书亚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为他的学校「星绀之塔」取名的人,的确被认为是创世六神官。但那是否发生于大卫还活着的时候,就不得而知了。更不用说就连大卫的死因其实也没有正确地传承下来,这彻底让人体会到历史有多么不可靠。
只不过,约书亚犹豫不决的样子也没有让艾丝提尔看在眼里。她就只是紧紧注视着在地平线上闪耀的五个灯火,似乎想拼命将其烙印在脑海中。
她的身体不停颤抖,跟人类完全不同形状的瞳眸也泪流不止。
约书亚原本以为那是因为感慨与感动造成,但突然看到艾丝提尔的脚边时,不禁惊讶得屏息。他跟鸶翎都有的影子,却只有艾丝提尔没有。不对,虽然有,但她那身礼服的前端却逐渐变淡跟变透明,颤抖到发出声响的牙齿与像是气喘般的呼吸都比刚才越来越严重。用人类来比喻的话,感觉就像是——濒死的重伤。
看到艾丝提尔这副模样,鸶翎静静抱住她。
「如果你希望的话……艾丝提尔,我现在就让你解脱。」
「鸶翎,这也……」
约书亚想要阻止妻子,于是抓住她那单薄的肩膀。但看到艾丝提尔眼中浮现的神情,就又让他无法说下去。因为那毫无疑问是——欢喜与感激的神色。
「竟然要你一个人活下去,你的大卫还真是残酷。五百年……想必你一直很哀伤吧?」
鸶翎的话让她点点头,深深地点头。
「但是,这无关对错。人类啊,就是即使自己死亡也会希望对方活下去的生物。终究是与我们不同。」
「不同……?」
这句话让艾丝提尔的双眼满溢泪水:
「不同吗?无论如何都是不同的吗?」
「是啊,不同。无论再怎么思念……不同的事物就是不同。」
仿佛铭刻于心的音色。美丽的侧脸,染上照射而来的朝阳。沙漠的地平线还以葡萄色沉睡着,被黑暗所融合的天与地正一分一秒地逐渐分离。在这耀眼的光芒当中,五座灯火更显得缥缈而无常。
「会不会被斥责呢……无法遵守命令的妾身,会不会被那个人讨厌呢……」
「无需担心,人世间的五百年非常漫长。那座塔里的孩子们已经可以守护自己的立场……正因为你的主人留下教诲,而你一直守护着那里,才能够成就这件事情。」
「见到主人后,就这样骄傲地向他夸耀吧。」鸶翎笑着回答,而艾丝提尔就像受到影响般也微微地笑了。那是像天真无邪的孩子一般,非常柔和又澄澈的笑容。
鸶翎的手指,将水蓝色的浏海分开。
对着显露出来的额头轻轻一吻。
「好好睡吧,大卫的艾丝提尔。」
寂静的声音为此拉下终幕。
在雷凰柔软的环抱中,被称为水妖第八位,冰辉的艾丝提尔的神魔逐渐瓦解。水滴化为光点落下,就像消逝在大地之中。
这个安稳的结局,约书亚只能无声地看着。他什么也说不出口,也什么都办不到。
「这真是不太美味呢……」
妻子纤细的肩膀无力地垂下:
「位阶如此接近的家伙,实在没什么机会整个吞噬殆尽。有股奇妙的咸味。」
细微的低语,飘散在黎明的风中。在明亮的阳光之中,夜晚已经完全被拂拭,月亮与星星都已在空中消逝。
约书亚紧抿着唇,从背后抱住鸶翎。
「抱歉,鸶翎……」
拥抱的力道比想像中要来得大,如果是普通人,说不定会因此受伤。
可是——
「你会跟我一起死。」
思慕之情无法用话语充分表达,无论如何都必须依靠手与身体的温暖。
「我可是求之不得啊,你完全没有必要道歉喔。」
鸶翎跟平常一样开朗。但是那副笑容,不知为何却让约书亚的内心一阵揪痛。
「嗯,但是……对不起。」
为此道歉是不对的。
但是带着活了数千年光阴的神魔一起踏上黄泉路,果然还是让人感到心痛。
事到如今,已经不知道何为真实。将自己首级斩下的男人,在最后一刻所祈求的愿望,是为了世界?还是为了自己?又或者是为了艾丝提尔?
想必是为了「一切」——约书亚这么思忖。即使这对被留下的那一方而言,是无比自私又残酷……但对他来说这就是一切了。
被紧紧抱住的鸶翎身上,布满了无数的红色伤口。在逐渐增强的阳光之下,这更让人感到心疼。
接下来,约书亚就再也没有开口了。即使如此,鸶翎似乎还是感受到了什么。
「你就是你喔。」
鸶翎温柔地解开约书亚从背后环抱的双手并注视着他,接着又再度把自己的手环抱到约书亚背上。银色的秀发贴近他的脸颊,鸶翎小声说:
「鸶翎的约书亚,只要这样就好了。」
互相重合的胸口上,传来对方的鼓动。
朝阳带来强风,热风招来沙尘。在有如帘幔般降下堆积的沙堆中,两人暂时都静静不动。
于是——
「话说回来啊……」
鸶翎在约书亚的怀中大大地眨眼:
「朝阳已经充满精神地升起了,就那样把你的同伴们丢在那边好吗?」
「当然不好。」
约书亚的脸上,转眼间就变得没有血色。慌张地朝着过来的方向看去,那是靠双脚要走上半天的距离,根本不可能看到任何东西。
「这真是一点也不好。如果就那样丢着不管,亚菲克学长跟蒂艾尔还有艾雷米亚……不,赛姆也很危险,那孩子超可怕。不对,比起这些最重要的是……」
将不安要素陈列出来后,才想起更令人不安的事情,让约书亚抱头苦闷。
「要怎么对那个不讲理的恶魔,说明你的事情才好……!」
「那当然只能趁早赶快毁灭他啦。」
「就算是那副德性,他好歹也被称为是人类的国宝耶。」
「那么,我们就要比想像中还快地一起殉情了呢。」
「不对,我不打算把这个变成是近未来发生的事,那是还要很久很久以后的预定!」
约书亚急忙起身,靠着妻子的羽翼返回过来的道路。
15
一年次修道生学年末结业测验日程
第一天:历史、语言学。
第二天:武术体术、医药学、神学。
第三天:神魔学、音乐、圣传解读。
第四天:文学教养、社会学、理科学。
第五天:算术、魔操。
再度确认挂在修练室墙壁上的日程表,约书亚·帕雷格又再次叹气。他眼睛下方浮现清晰的黑眼圏,脸颊也开始变得消瘦憔悴。
「测验总算要在今天结束了……」
「祈祷之塔」发生的骚动后,已经过了两个多星期。
战战兢兢地迎接学年末测验,核对这四天的答案以后,勉强可说是维持在不确定是否有保住七十分底线的危险边缘。虽然真的是废寝忘食地猛烈持续念书,所以身体相当疲劳,但只要问题最大的魔操不要出差错,就能杀出重围了。
「俗话说因祸得福。」
站在身边的菈琪休,用奇妙的成熟语气说着:
「这一个月以来的大叔,真的就是那种感觉耶。」
「意外的发展。」
基列亚德接着用一脸得意表情说的话,让约书亚只能用苦笑来回应。
让他烦恼无比又麻烦至极的「毕业前的仪式」,在他们回到绿洲前就决定中止了。原因当然是因为提案者的身分极为可疑,再加上又这么直接失踪的关系。冒牌贝尔莉娜到底是谁,其真实身分至今仍然没有彻底查清楚。塔方人员——尤其是当初兴高采烈地赞同她提案的导师群非常愤慨,在「大卫」的残骸中拼命搜寻的结果,只回收了一具女性的遗体。可是因为被大量的沙土与瓦砾损坏,无法判别任何特征。
其实那个人是暗杀集圃「赤晶旅团」的一员,还是罪不可赦的破戒神官……约书亚并没有这么报告。如果要说明在「大卫」所发生的一切,就非得把鸶翎的事情说出来才行了。虽然想把这部分模棱两可地报告上去,但被艾雷米亚以:「就跟你说半途而废是最糟糕的吧!要不就全部说出来,不然就是隐藏一切,只能是其中之一而已!」这么斥责之后也不得不妥协。
不管被问到什么,大家都只是重复说着:「进入『祈祷之塔』之后没多久,地板就崩塌,之后发生什么事情都不清楚。」「多亏朋友前来迎接才总算获救,老师的事情也完全不知道。」这样的回答。
导师之中虽然也有人以:「有看到冒牌札菲露所操纵的神魔吗?只要知道名字的话,也许就能在某种程度上锁定出对方是谁了。」这个问题猛烈质问,但所有人都没有把「巴尔特隆美奥」这个名字说出口……虽然这个「所有人」里头并没有包含最重要的其中一人。
「所以大叔,亚菲克学长怎么样了?还是没有醒过来吗?今天你也去探望了吧?」
菈琪休这么询问着。
「大概吧。」
约书亚的回答十分模糊。
「大概?」
「虽然有试着去治疗室探望,但总是被治疗师说现在谢绝会面就被赶走了……但是从这状况来看,应该还是没有恢复意识。」
「也对,如果已经恢复意识,怎么想都会第一个就跑到大叔这边破口大骂吧。」
「绝对不会默不作声。」
既然没有发生这些事,就代表亚菲克还卧病在床吧。
不过也多亏如此,才能逃过帮亚菲克创作大型乐曲的难题,让约书亚能够好好空出让自己用功念书的时间,这实在是非常讽刺的发展。
「五年级生的测验,是从上个礼拜就开始了吧?」
「因为科目比我们一年级多上许多,如果不持续考个一个礼拜以上就没办法结束。」
「这么说来,学长已经有好几科不及格了……」
「掉下首席宝座了。」
「还不只那样,搞不好连能不能毕业都很难说喔。」
就连不知何时跑过来的蒂艾尔也开始插嘴:
「如果是普通学校的话还会有补考吧,但这里基本上都是一击必杀。」
「会这样吗?毕竟这次情况特殊,学长的话,说不定就会用特例来进行处理。再怎么说,应该会想尽早实地运用那种等级的头脑吧?」
「劣等生,你有时间说那么悠闲的话吗?」
交织着焦躁与不安的语气,蒂艾尔继续说:
「那件事……那个金钮扣可是完全看得一清二楚喔。如果在跑来这里大骂之前就跑去跟塔方报告,困扰的人是你才对吧?」
「与其说困扰,一个弄不好可是会死的。」
约书亚很干脆地回答。
「不过没问题,学长无论如何都会先跑来逼问我,他就是这种人。」
「那接下来你要怎么办?有说服那个人的方法吗?」
「呃——这个嘛,那就是……嗯——」
被快要哭出来的赛姆一问,约书亚就变得支吾其词。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方法。如果能够想出能让那个亚菲克闭上嘴的方式,也不必那么辛苦了。
「虽然可能会被痛骂到让人想死,但也许只能泪流满面地缠着他道歉了。」
「这招没用吧,而且也不会是痛骂一顿就能解决的等级。」
「不然就下跪磕头,请他别说出去好了。」
「不可能。」
「但又不能因为这样就让他一辈子没办法开口说话。」
「虽然那是最直截了当的方法,但实在没办法推荐啊。」
「大……大小姐,那是当然啊。」
「就算你推荐,我也不干就是了。」
如果不是别人,而是被亚菲克弹劾的话也无可奈何——约书亚内心有这样的想法。他之所以到现在还卧病在床,原因就在于自己。
因为要去危险的场所,所以请帮帮我——亚菲克接受了约书亚的请求,跟着一起到了「祈祷之塔」,而且还为了帮助自己而勉强重复使出魔操,才精疲力尽地倒下。知道了自己奉为女神崇拜的鸶翎其真正身分所造成的冲击,应该也占了昏倒原因的一部分吧。
「喂,菈琪休!你不也是使用气妖吗?就跟冒牌老师一样,去把那个人的记忆修改一下啊!」
「少强人所难啦!虽然我已经能召唤出比卡坦要稍微上位点的神魔,但是那种高等技巧,没有十几位阶的等级不可能办到!」
「靠气势努力一下就可以啦,我还不是能召唤出佐安了!」
「白痴啊!」
跟往常一样开始的争吵,与开始上课的钟声重叠。视线与视线互相交战着,同时少女们也回到各自的座位上,约书亚看着她们又再次深呼吸一口气。
其实相同的提案也才刚从艾雷米亚那边接到而已。要从鲁斯提拉的大神殿派遣操使气妖的神官,这是达尔塔斯的建议。虽然不可能将塔里所有人的记忆半永久性地改写,不过让亚菲克一个人闭上嘴倒是可行。明知这是很不人道的事情,但让身边有个持有个位数位阶神魔的神官,是那位太守的毕生愿望,所以对于排除万难绝不会有所犹豫。
——别看那样子,艾雷米亚可是相当有责任感。
深信绝对安全的塔内,却允许了赤晶旅团的杀手侵入。应该是禁忌的鸶翎显现于世,还让约书亚进行战斗。对护卫兼监视者而言,不管哪件事都是无比的耻辱。虽然他很想立刻就从本国叫来一个小队的干练神官,但约书亚还是拜托他稍微等等。
——一切都等亚菲克学长醒来,好好向他道歉之后再说。
要尽最大的努力说明,不管要怎么办都得等到这之后再考虑……不这么做的话,就实在太对不起他了。这是自己将亚菲克卷入这场意料之外骚动的义务也是责任,更是对他赌上性命帮助自己所该尽到的礼数。
分心左思右想的约书亚,发现到负责这科目的导师摩亚普正不悦地盯着他。摇摇头之后,约书亚重新把精神集中在眼前的算式上。
于是,就在测验结束的钟声快要响起的时候——
「喂,红毛白痴在吗?」
修练室的门被砰咚一声打开,问题人物发出凶猛的脚步声突击而来。飘扬的红色肩布,与修剪得整齐的淡色头发。
「亚……亚菲克学长?」
呼喊声不禁变得高亢。到今天早上应该都还倒在治疗室里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不然看起来像别人吗?如果说你不只是脑袋还连眼睛都不好的话,那还真是令人同情到极点了。剩余的神官人生只能靠那健康的耳朵跟音乐的技术维生!只要四处高唱圣传,应该也不愁吃穿吧。」
面对接连不断的言语暴力,约书亚只能畏缩成一团。因为无法判断亚菲克到底是在生气或者只是跟平常一样,完全搞不懂他的态度。
「别多说了,跟我来一下。」
修长的手指伸来,抓住了约书亚的手。
「但……但是……」
「难道你觉得你有立场可以违抗我吗?」
「不觉得,虽然不这么觉得……」
「那就少给我拖拖拉拉的。只要你再对我说些无谓的话,我就把你的耳朵扯下来。难道你不只是脑袋跟眼睛,还想连耳朵都坏掉地度过人生?真是了不起的觉悟。」
「我没有那种觉悟,而且真的觉得很抱歉啊!」
在因为愤怒与哀伤还有谛观而僵直的摩亚普静静目送下,约书亚跟吓得嘴巴张到合不拢的菈琪休、基列亚德还有赛姆,以及看起来又显得很愤怒的蒂艾尔各自交换眼神后,就乖乖被拖走。看来也只能走一趟了。
「那个,虽然我应该没有立场说这种话,但是下一个测验就是我问题最大的魔操……不知是否可以麻烦您尽量长话短说呢?」
「这我知道。」
亚菲克意外直截了当地回答:
「所以我才在这个时候过来。」
就这样,他把约书亚拖到东塔外头才终于把手放开。这里是绿之回廊,也就是他们那不是很令人感激的邂逅发生的地点。那时绽放的花朵已经消失,萌芽出等待着降雨期的新绿。
「学……学长……你都已经昏迷两周了,这样贸然出来四处跑没问题吗?」
卷起自己的袖子,约书亚低声叹个气。因为亚菲克的手指用尽全力抓住的关系,让手臂很痛。因为是跟状况绝伦时几乎一样的力道,就完美压出了手指的痕迹。
「我醒过来是三天前的事情。」
亚菲克直接说出令人无法听过就算了的事情。
约书亚张大眼睛。
「我……我每天……都有去治疗室探访啊。」
「直到体力恢复,同时让脑袋把这件事好好整理完毕之前,我不想见任何人。所以我请治疗师谢绝会面。」
说什么请,根本就是威胁对方吧。约书亚虽然这么想,但是没有说出口。
「既然那么早之前就醒来了,结果测验那边怎么处理?五年级有一半左右的科目从上礼拜就开始考了。」
「他们说可以进行补考,但是我拒绝了。」
「啊,这样啊。果然优秀的人待遇就是不一——咦?拒绝了?」
约书亚惊讶得瞪大眼睛,并重复说:
「拒绝了?」
「拒绝了,同样的话不要让我重复说两次。」
「为什么啊?就算是学长你,如果只考一半的测验科目也会因此掉出首席……不……不对,可能还会留级喔!」
「因为我就是打算留级,其他的测验也不会去考。不然只要一考就会不小心认真起来,说不定就会毕业了。」
明确的断定让约书亚哑口无言。柳叶形的眼睛里,深色的瞳孔转动。那都宣告着不会让约书亚逃跑。
「这三天思考下来所获得的结论,你先乖乖闭嘴听我说。」
做出这样的开场白后,亚菲克开口说着。
「一切都是用在那个冰原上听到的内容进行推理考察跟整合。」
此时,亚菲克突然停顿了一阵子。以他来说,持续这么漫长的沉默算很少见。
正当这股寂静让约书亚无法保持平静的时候,他终于开始说明:
「……虽然不清楚理由跟经过,但你跟女神……不,是跟上位神魔定下契约。而且还不是普通的那种,而是某种特殊的契约,是在正史里头都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类型。」
因为他说得没错,约书亚默默点头。
「那个冒牌导师知道这件事,所以为了将冰之神魔拖出来而利用你。虽然不太清楚那女人的身分,但绝对不是能在光天化日下活动的来历……然后,我想你也一样。」
这点也讲得没错,所以约书亚老实地点了点那红色的脑袋。
「哼,果然正确。是这样啊……」
亚菲克似乎觉得不太有趣地小声说着,接下来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约书亚。
「所以,你要怎么办?把我收拾掉不是比较好吗?」
「怎么可能呢。」
约书亚有点无力地露出笑容:
「我已经决定要成为神官了,绝对办不到那种事情。」
「我想也是。如果真的打算杀了我,只要把我丢进那个遗迹,将一切掩埋就能省下麻烦。不然就趁我昏迷时,把整个治疗室都炸毁也可以吧。」
就算万一得杀了你,我也不会用那种会引起骚动的手段——约书亚虽然很想这么说,但这句话也还是忍住了。比起这个,他更警戒于接下来该不会又是接连不断的话语连发,甚至还咬紧了牙关。
「几乎不会在人类面前显现的个位数位阶神魔就在附近,怎么可能眼睁睁放过。总之,先来个一年,我决定要在近距离进行研究。」
亚菲克这么说了。
抬头挺胸,堂堂正正,毫不犹豫地说出非常不得了的事情。
「决定……这……」
约书亚无法立刻听懂他说的话,只能暂时呆然地回看着对方。
「她不只是个神魔而已,还是我的妻子耶。」
「妻子?」
不禁大喊而出的话语,让亚菲克的眉毛开始抽动。
「你说神魔是你的妻子?」
糟糕。等到察觉时已经太晚了。约书亚头部的血气瞬间被吹跑,取而代之的是背部开始流下冷汗。
「虽然有想到是个特殊的契约,没想到特殊到这种地步……」
亚菲克静静思考的侧脸,远比暴风雨般的怒骂要来得恐怖。
然后——
「那么,这下就更要好好研究才行了。」
暴虐的王者斩钉截铁地说着……并且用看不太出来在想什么的表情盯着约书亚。
「研……研究是要研究些什么啊!」
「我不会去解剖也解剖不了,放心吧。」
「那是当然的吧——!」
约书亚紧握住拳头,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抓住他的衣领并撂倒在地。
「你有立场可以忤逆我吗?结果约好的大型乐曲也没作好就停在那边,再加上人品宽大又高尚的我还肯三缄其口地帮你隐瞒神官最大的禁忌,这样难道你还想违抗我?」
但是苦涩的事实接二连三被摆到眼前,也只能无力地保持沉默。
「……你真的没有其他意图?」
「何谓其他意图?将哪种企图作什么样的定义才能够用『其他意图』来表现,你先从这边论述给我听。」
「呜呜呜呜。」
——我家的鸶翎可不是你的女神,我要问你关于这部分是怎么想的啦!用你最自豪的脑袋好好察觉啊!
正当迷惘于是不是该这么怒吼的时侯,从头上传来巨大的钟声。是告知下堂测验开始的钟响。
「好啦,魔操测验开始了。要感谢我慈悲地在最大难关开始前帮你消除掉最担心的问题,然后好好努力吧。还有要记住,如果你把我教的东西白白浪费掉,我可饶不了你。」
背后传来亚菲克这搞不懂是声援还是痛骂还是恐吓的话语,约书亚无可奈何之下,跑向修练场。
「说什么好好努力……那个家伙!」
他脸上露出极为不悦的表情,可是随着每走一步,就渐渐变得缓和。
虽然很不甘心也实在不想认同,那个暴虐王讲的话大多都是正确的。
——我还能够待在这里。
约书亚急促的脚步一反常态地变得轻盈。内心也十分雀跃,变得海阔天空。
——待在这里也没问题。
就这样抵达修练场,今天的天空也很晴朗。干燥期万里无云的深蓝色天空,在人们的上方扩展而开。仿佛扩散而开的颜色,让他的心情获得完全的转换。
约书亚他们这失去两名导师的班级,以让负责体术的迪巴斯兼任的方式来主导测验进行。同学们带着严肃的表情,并排在他那巨大身躯的左右。
修道生们依照名字的顺序进出,命令各自的神魔完成课题。修道场干燥的土壤上,准备了许多标靶。操控火妖的修道生们要对这些标肥释放火焰,只要能够把它们烧光暂且就能够及格。限制时间内能够烧掉越多标靶的人评价就会越高。这样的测验内容,实在很像体育型的迪巴斯会有的风格。
「约书亚·帕雷格,上前。」
在导师严肃的声音督促下,约书亚向前踏出一步。就连拿在手上的短剑,感觉也比平常来得轻。
「听从吾之引导。」
发出的声音充满力量与意志。
经过亚菲克还有那个贝尔莉娜的战斗后,约书亚重新深刻体会到自己的无力。不管剑术再怎么优秀,如果不能学会灵活运用复数神魔的话,结果最后都只会让妻子受苦而已。就连想成为同伴的盾牌也做不到。
「奉献给五妖一百零八位阶的神魔。我乃天地之官,识行世界构成之人。」
进行中的正确圣言与复数的声援重叠,菈琪休、基列亚德、蒂艾尔和赛姆都拼命地挥手并且大喊。
——现在已经不再只有想要在测验中合格,或是不想留级这些想法了。
就只是单纯想要让自己变强。
与掌握的觉悟相符的力量,能够了解挥舞力量之意义的强悍——为了即使是自己这种人也肯寄予关爱的同伴们,为了不要再牵连他们,约书亚希望能够获得这样的力量。
「供奉其身。高揭其神圣的妖魔之力。回应吾之祭品,回答吾之期望。」
红色的召唤纹描绘在半空中。它发出鲜艳的光辉,显现出软绵绵的圆形影子。
「娜塔露,拜托喽。」
「好啊!就交给火妖四十四位的娜塔露来解决啦!」
有如摹写了约书亚的斗志般,纺炎之羊高声大喊。
那模样不是平常的半人半羊,而是以与生俱来的姿态出现,火焰之羊以脚蹄蹴击地面。从毛球般的头上长出来的角开始发光,光芒在其间凝聚得无比明亮。疾驰的火焰让最初的标靶染上火红。
「大叔,成功了!」
「下一个标靶也上吧。」
「约书亚,加油!」
「虽……虽然能做到这样让人不太甘心,但是留级的话也很困扰啊,唔唔唔。」
四面八方而来的声援让羊大力跳起,迸发出更加激烈的火焰。
「还可以再继续上喔!轰隆轰隆地上吧!」
火焰再次舞动奔驰。
那颗火球不只燃烧了下一个标靶,更将再下一个还有隔壁的,还又连同背后的事物也一起袭击。
「呀啊!连这边都起火了!」
「长凳烧起来啦!长凳!」
「好烫好烫好烫!」
旁观者们因为火势过度猛烈而四处逃窜。就连唯一的依靠迪巴斯导师,也因为火焰烧到黑衣上头而惊慌失措。
「娜塔露!你闹过头了!谁要你把整个修练场都烧掉的?」
「就算大哥那么说!」
「快灭掉,赶快把火给灭掉!」
「怎么灭啊?」
羊疑惑地歪着头询问:
「娜塔露素编纺火焰的羊啊,完全不清楚灭火的方法耶。」
「……………………」
说,得,也,是,喔。
约书亚内心兴起一股难以释怀的理解。
他的背后冒出仿佛连天空都会烧成焦黑的火住,不停烧着修练场的墙壁与柱子。
糟糕的是刚好还有强风吹来。这是由城墙的另一头,也就是从沙漠送来的干燥期强风。它为这些将周围吞噬殆尽的火焰带来力量。阵阵爆炸声响起,红色的魔物跨越修练场的墙壁,朝着另一边的走廊,还有走廊尽头所延续的东塔为目标开始延烧了。
——标靶虽确实烧掉了……但如果连额外的东西也一起烧掉,测验的结果会怎么算呢?
约书亚这么想着,因为事情太过突然,让他的脑筋完全打结。
「不对,这是比测验更严重的问题了吧!」
不过,他立刻回过神来,并转过头。虽然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也觉得不想再把他们卷进来了——但现在还是把年长者的志气跟男人的尊严拼命吞下肚,然后全力大喊:
「蒂艾尔!快帮帮我!把莉姆莉叫出来!」
「哎呀哎呀,真是的,喔呵呵呵!」
被火焰波及,于是退到遥远后方墙壁边的金发少女,眼神闪烁着光辉并挺起平坦的胸膛。
「劣等生也真是的,果然没有我就不行了呢!」
「不要再逞威风了,快点啦!不然真的要整个烧垮了!」
「延烧停不下来。」
「旁门左道终究只是邪道!就是不仔细听从我教导的内容,才会发生这种事情。」
「大小姐您说的一点也没错,但请快点灭火吧!要是延烧到塔去,我们就要没有睡觉的地方了!」
传遍四处的尖叫、喷发而上的火炷、弥漫的黑烟扶摇直上。跨越五百年漫长时光守护着修道生们的修练场,正随着时间流逝,逐渐被红莲火焰给吞噬。
而凶手约书亚·帕雷格的未来……或者说连测验结果也一样,依旧还无法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