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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为逝去王女编织的狂想曲 二·回首观望,那道身影……

1

日子再度目不暇给地过去。

与奈拉·涅·尼尔威可说是冲击性的相遇之后过了大约一个星期。这天,约书亚与伙伴们也在一天的修行结束后,带著疲劳与空腹前往中央塔的餐厅。

「大叔大叔,快点快点!慢吞吞的话,『乐趣』就要被拿光喽。」

「我今天想要花茶。」

「我比较期待羊奶,就是用蜂蜜弄得有点甜甜的那种。」

降雨期差不多接近尾声,天气也越来越冷。宽广的餐厅里四处都摆著金属桶子,里头装满烧红的石头,然后上面再摆上大块石头制成的托盘。在现代来说,就是简易的火炉。托盘里盛有大量的热水,里面摆著一大堆菈琪休所说的「乐趣」。

那是放进水牛角里头经过加热的飮料。有牛奶或是果实榨出来的果汁,泡得很浓郁的茶或甘茶等,种类实为丰富与多变。此为这个季节才有的措施,修道生们会在餐前餐后去拿各自喜欢的飮料来温暖双手跟胃部。

「要说升上二年级什么最好,就是坐得比以前更靠近火炉了呢。」

菈琪休迅速取得想要的飮料之后,露出喜悦的笑容说著。

「去年该说是不成文规定或者是学长姊们视线的压力呢,总之就得坐到距离最远的地方才行。」

「还是一年级新生时,对这种长幼有序的规定最为愤忾的人,不就是菝琪休吗?」

「有吗?是这样吗?」

「也太现实了。」

「我好像看到社会的缩影。」

最年长者对有点得意忘形的最年幼少女吐槽,两名少年也各自搭腔,这段对话跟平常没两样。可是,应该要第一个开口说话的另一名少女却完全没有加入。约书亚感到奇妙而看过去,只见那一位——蒂艾尔正朝著食堂最中央附近投以严厉的视线。

看起来格外明亮也格外温暖的那个区域,有红色肩布的一群人聚集在那里。那排比去年的最高学年生要来得开朗许多的表情旁边,有两个孤立的人影。

一个是大家都很熟悉的暴虐王。他跟平常没两样,露出一脸周遭的吵杂都跟自己无关的表情,平淡地用餐。

然后另一个则是寂静的少女。但她这边是沮丧地低垂著纤瘦的肩膀,偶尔视线会茫然地游移不定,这副模样可说充满悲怆感。如果至少让首席神魔吉儿哈跟在身边就会好一点,但基本上,餐厅跟礼拜堂都有规定不能带神魔进入。

该说是明暗鲜明还是黑白分明呢?总之这前任首席与现任首席充满对照的模样,让约书亚怎么样都无法移开视线。

奈拉还是一样把乱蓬蓬的黑发随手绑在后脑构,不起眼的打扮连金钮扣的光芒都被埋没似的。可是她那将木匙放进嘴里,还有将肉切开的每一个举止都很优美又充满韵律感,让人赞赏她那良好的教养。

「那个人在自己的班级还真格格不入呢。」

「令人同情。」

「可是就算这样……」

表达同情的凹凸搭档身边,蒂艾尔很愤忾地用力皱起鼻头:

「劣等生,我果然还是无法接受。你应该好好教训她一顿,不然就是报告给导师们知道,给予该有的惩罚。」

「一点也没错,我也同意大小姐的想法。」

就连温和的赛姆也很难得地表达出厌恶,菈琪休跟基列亚德也对这句话毫无异议地点头。

抓到犯人的那个晚上,约书亚以「如果肯约定以后不再犯的话」这种条件,将奈拉无罪赦免了。孩子们对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每当远远看到奈拉就会开始发泄不满。

「霸凌这种事情是神官候补生绝对不能做的事,应该要再多教训她一下吧?」

「大叔,太天真。」

「身为被害者的我都说这样就好了,所以就是这样喽。」

约书亚露出笑容,却有点冷淡地对一行人说著:

「这件事就到此结束。」

听到这断然的语气,四人一起噤声,但他们的视线还是老实地看著远方的红肩布军团。

也因为这样,奈拉似乎觉得留在这里如坐针毡,于是迅速把餐点吃完并开始收拾餐具。途中她想到什么,拿起两罐飮料后又迈出脚步,往约书亚他们这边走来。

正当奈拉犹豫于是否该开口叫住对方的短暂瞬间——

约书亚那边先发现到她了。

奈拉的惊呼卡在喉头,手上的水牛角也因此滑落。装满热呼呼飮料的牛角笔直朝地板掉落。约书亚反射性地伸出手,将飞舞在空中的水牛角接住,确实接到的触感传回手指上。

但是—

「好烫!」

加热过的茶和果汁发出溅出的声响,整个洒到他的双手上。

「好烫!烫烫烫!」

「呜……啊……」

听到约书亚忍不住大叫,奈拉惊讶地抬头看并一口气跳起来。她就这样可说是华丽地向后跳跃,一口气拉开距离。

接著惨叫继续发生。

因为她这猛烈的回避动作,让好几名蓝色肩布的人受到波及。拿著托盘正要站起来的少年因此摔倒,他拿的餐具也掉落到隔壁的人身上。好几个人慌忙站起来,于是就绊倒打算从后头经过的人。然后——

当,啪唰!

装满热汤跟飮料的托盘,就这样直线朝地板掉落。

「好烫啊——!」

「好痛!」

「讨厌,被淋湿了!」

有如恶梦般的连锁反应,四处引发地狱般的惨叫。

「啊……啊啊啊……」

身为元凶的奈拉,双手互相紧握著不停发抖。但是她却毫发无伤,也完全没有被泼湿。

这人运气也太好了。正当约书亚佩服地看著她的瞬间——

「唔呃!」

她发出奇怪的叫声,动如脱兔般地跑走。

约书亚就这样半傻眼地看著奈拉离去的背影,但是看到他双手的伙伴们都鼓噪起来。

「呀啊!大叔,你的手都红了!」

「那种东西,快点放开啦!」

「可是这样地板就……」

「地板给我们清理就好,你快点把手放进水里吧!时间拖久了会起水泡还会脱皮喔!」

「好……好像很痛。」

被吵吵闹闹的四个人拖著,约书亚跑进餐厅旁边的厨房里头。他把双手伸进放在广大房间角落的水瓶里后,这次变得发起抖来。

「好……好冰!」

「不冰就没有意义了啊!」

「实际上是用流水来冲会更好……」

「那样子,召唤莉姆莉会不会比较好?」

「好主意。」

「喂喂喂,小朋友们给我等一下。」

正当蒂艾尔揭起左手打算召唤时,从背后传来的声音让她停止动作。

「麻烦别在这里召唤神魔好吗,你们把别人的职场当成什么啦?」

竖眉瞪眼的艾雷米亚手上拿著巨大的汤杓冲进来阻止。

「可是……」

「因为啊……」

「但是……」

「这个。」

四个人指著约书亚的手,异口同声地抗议。

「这点小伤,用我的药就能解决啦。小朋友们赶快去吃饭吧。「可是……」

「因为啊」

「但是……」

「这个。」

他们以完全不变的口吻重复说著,让约书亚露出苦笑。

「没问题,治疗就交给艾雷米亚。再过没几分钟就要结束用餐时间了,大家快去吃饭吧。」

在他的安抚之下,少年少女们乖乖地准备回到餐厅去。

可是——

「对了,如果可以,有谁可以重新拿两罐刚才的飮料到学姊的房间给她吗?」

当约书亚突然想到而对他们这么说的瞬间,四人一起用彷佛会发出声响的气势转过头来。

「大叔,要当烂好人也要有个限度吧!」

「不可能。」

「你是白痴吗?真的是真正的蠢蛋吗?」

「像这样处处退让,我实在不觉得是为学姊著想!」

「可……可是啊……」

面对各自不同的猛烈抗议,约书亚稍微有些退缩,但他还是继续晓以大义:

「我觉得另外一杯飮料应该是要给吉儿哈的。当拿到好吃的东西或是其他好东西时,我也总是会想要拿去给鸶翎,但我还是要尽量避免惊扰到学姊才行……」

听到约书亚这句到中途就变得吞吞吐吐的话,菈琪休用力皱起眉头。基列亚德虽然也大声咂舌,还是勉为其难地点头。

「我可不去喔!绝对,绝不!郑重拒绝!」

「我也一样,大小姐说得一点也没错。」

蒂艾尔生气地踏出巨大的脚步声离去,赛姆也慌张地从后头跟上。

「哎呀,看来你惹大家不高兴了。这下要怎么办啊?」

艾雷米亚斜眼看著整段对话,笑嘻嘻地说:

「不过,那些孩子们说的也有道理。你对那个尼尔威的女孩也太宽容了……」

他准确地接著说下去,并给予最后一击:

「就算你再怎么内疚也一样。」

2

艾雷米亚对忙进忙出的同僚们投以道歉的视线后,就把约书亚带到厨房更里头,也就是给厨师们用的休息室。

他从摆在柜子上的壶里挖出大量可疑的深绿色软膏,然后涂在约书亚已经开始红肿的双手上头。

「好……好刺痛!这真的是药吗?你该不会趁乱就把毒药涂在我身上吧?」

「啊,还有这招喔。就算是你这家伙,如果有毒物跑进伤口里,应该也会乖乖死掉吧?」

鲁斯提拉的间谍轻挑地笑著。约书亚板起脸看著他,接著叹口气。

「不过,对我来说……」

看到这又大又沉重的叹息,艾雷米亚稍微收起笑容说:

「看到你能这样像一个人类般烦恼,就让我稍微放心了呢。」

「放心?你那是什么理由啊?」

「因为如果是那个时候的你,那个女孩不管发生什么事也都不会在意吧?就是你潜伏进尼尔威的时候。呃……是六年前吗?」

「是七年前。」

尼尔威国。

那是存在于亚历斯泰尔大陆西北部,有著古老历史的都市国家之一。

「曾经存在过呢。」

已经是过去式了。

距离现在七年前,以当时的太守哈盖·涅·尼尔威被暗杀为契机而引发革命。国家在转眼间覆灭,涅·尼尔威一族也全数遭受放逐。

而最初的契机——就在接受暗杀委托,成为革命导火线的赤晶旅团之中,也就是担任暗杀执行者的旅团王牌,被称为「冻结血红」的约书亚·帕雷格身上。

「她应该不知道吧?没想到我就是杀害父亲的凶手。」

「谁知道呢。」

艾雷米亚的回答有些迟钝:

「根据我的调查,那个尼尔威女孩后来前去依靠母亲的远亲,住进东方的小镇里。然后在那边神殿的主任神官推荐下才来到『星绀之塔』。」

「是……这样吗……」

约书亚这边也只回了个含糊不清的回答,接著又低下头。

「执行那件工作时,你有记忆被谁看到过吗?」

「这个嘛……细微的部分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对当时的约书亚而言,自己是靠暗杀维生,这只是理所当然的日常一部分而已。而且当时约书亚还不知道有没有满十岁,是宠爱著还维持小鸟姿态的鸶翎,以及被两名义姊呵护过著每一天的时候。

「即使如此,你看到尼尔威的名字就立刻想起来了呢。」

「因为那是个在犯罪者之间很有名的国家。当我潜伏进去时,头目也不停吓唬我。记得是说『如果在那边被抓到,可不是被杀掉就算了。会被处以世界上最恐怖的审判,所以绝对要当心』这样的话。」

「世界上最恐怖的审判?」

「虽然被俗称为无辩护审判……不过,那个称得上审判吗?」

约书亚曾经拿来当成比喻的无辩护审判就是直接处刑。被认为是一百名从事不可告人职业的人里头,会有一百人感到恐惧。

将捆绑住的罪人系在路边,然后在旁边立起告示牌。上头会写著「此人犯下如此这般的罪状,若认为此人犯罪,即可投掷石头」这样的内容。

人民阅读完后觉得有罪的话,就会拿起石块对犯人投掷。如果不认为就只是路过而已。照这样反覆进行,如果经过三天后还有呼吸就会被释放。如果没有呼吸……这时候就已经有结果产生了。

这是残忍而且极度不公平又非常混水摸鱼的审判兼处刑。大陆各地的神官们全都齐声谴责,并强热烈要求废止。但是直到现在都还有地区采用这种方式,尼尔威也曾是其中最为知名的都市国家之一。

很讽刺地,正因为是如此野蛮的地方,在尼尔威从事活动的杀手数量稀少。直到革命军成为有一定程度的组织,并且让那名太守的头颅与躯干分离为止,需要花上满长一段时间。

「是为了抑制犯罪才采用那种方式吗?」

「这倒很难完全肯定。不管怎么说,在那个国家经商成功的商人就连一些小罪都不会去犯。如果稍微被暴露出来,一下子就舍最带去处刑并且连财产都遭受没收。可是,如果不对官吏行贿,又传闻说会遭受到另一种苦头。」

「呜……呜哇……」

艾雷米亚惊讶地瞪大眼睛:

「这样子,国家当然会岁亡嘛。那种执掌权力之人被宰掉也是早晚的问题啦。而且这只是短短七年多之前的事情,还真是……我能生长在鲁斯提拉,实在太好了。」

虽然是非常正确的意见,但宰掉当权者的本人也只能露出苦笑听著。

「嗯,她的双亲跟祖先代代都很糟糕这点虽然是事实,但……」

约书亚的话语卡在喉咙里,然后就这么消失了。看到他低著头郁郁寡欢的模样,就连艾雷米亚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隔一小段时间后,他开始劝说:

「……不过,照我想像的话,奈拉公主大人应该不知道有关于你的事情。」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知道的话,就不会只是那么可爱的恶作剧了吧?想也知道比起棍子,一定会先拿刀割下你的首级。」

「原来如此……」

艾雷米亚这句颇有说服力的话让约书亚点点头,但表情依旧没有变得比较开朗。

「总之,今天你先把这个拿给老婆,然后叫她给你揉几下胸部来打起精神吧。」

塔的厨师在正打算反驳的约书亚手里塞了两个水牛角,里头传来果汁的浓烈香气。

「从这边拿出去也不太会引人注目。这是冷掉也很好喝的果汁,雷凰大人也会开心吧。」

「……谢谢。」

这次约书亚老实地道谢,然后站起身来。从远方传来的修道生享受餐点的声音,得快点回去那边才行。

「还有,虽然是这种时候——」

这话语似乎带有歉意,听起来却没有愧疚感,艾雷米亚对著约书亚的背影继续说:

「总觉得塔方有些奇怪的动作,小心点。」

「奇怪的动作是指……?」

「就是关于之前贝尔莉娜事件种种情形,上头正在找藉口应付塔的赞助者们。还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啊。」

「那个嘛……也难怪啦。」

塔与神殿的经营除了地方民众的善意以外,还是由众多为政者跟大富豪的捐赠所成立。他们以为「人类最高智慧的城塞」做出许多贡献,偶尔也会出手干预政事来展现权威。

而这座智慧的城塞竟眼睁睁允许危害和平的家伙侵入。身为导师候补的女神官被杀害,取代其身分者在塔里逗留好几个月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而且那名犯人的真实身分到现在都还无法查出来。从艾雷米亚这边得知所有事情经过的达尔塔斯先不论,其他赞助者们会抱持不信任感并大声叫嚷也是合情合理。

「然后啊,他们跑来我们家老大这边时所讲的是:『请不用担心,近期之内请务必见识一下我们塔内修道生的聪颖与健壮』这样的话。」

「很奇怪吧?」这么说且略显感到有趣的鲁斯提拉间谍轻轻耸肩。

的确很奇怪。

但是约书亚已经什么都不想讲,就这样回到自己房间。他趁手上的飮料还很温热的时候,把妻子从首饰里叫出来。

「这是艾雷米亚说要给你的。」

鸶翎暂时抬头盯著努力摆出笑容的约书亚看。

「鸶翎的约书亚,不想笑的时候就不用笑喔。至少在妻子面前时不需要。」

轻轻伸出的手梳著约书亚的红色浏海,并将递出的牛角也一起包覆住。

「待在那个垃圾道具里头时,对于外界的情况有时清楚有时又无法得知……但是今天,还满清楚的。」

温柔的斥责,终于让约书亚放松指尖的力气。牛角发出声响掉落在地板上,里头的果汁虽然溅起飞沫四散一地,但是两人都完全没有看向那边。

「总有一天……我知道这种日子总有一天会到来。」

他看著红肿溃烂的双手,低声说著。

不管奈拉的父亲是残忍的太守也好,是勤政爱民的为政者也罢,这些都跟那一天的约书亚没有关系。自己单纯只是被命令去杀,所以才会杀掉对方。要是不这么做,明天的……不,就连今晚的晚餐都没办法获得,也无法跟姊姊们一起生活。他单纯只是讨厌这样而已。

这其中没有正义。

憎恨、怨恨、愤怒也一样,然后当然也没有对尼尔威这个国家的留恋。行为与结果就只是单纯呈现,没有生物的感情也没有任何情感动摇。

以前会觉得这样就好,就是那么理所当然。

但是现在不同。

正因为不同,所以无法停止想像。

成为流浪之民的奈拉不可能没有尝到任何辛酸。之所谓会对异性那般恐惧,可能也是因为身为亡国的公主这种残酷的命运。

这么一想,约书亚觉得那种程度的霸凌根本算不上什么。

「我会遭受报应是应该,这应该是无法避免的事。」

约书亚至今所杀害的对象用双手也数不完。而他们的遗族也当然有好几倍到好几十倍的数量。总有一天会被其中的某人找到,并且遭受谴责。对方会哭著痛骂自己,喊著把家人还来。那一天终究会到来。

「那么,你已经作好觉悟了吗?」

「其实……我本来认为会是等我年纪更大一点,至少是离开这座塔之后的事情吧。」

实际上,当奈拉出现在眼前时,约书亚感到畏缩了,也体会到自己根本没有作好任何心理准备。

「……鸶翎完全记不得关于那个国家的事情呢。」

「我也是啊。」

从认识奈拉的那天开始,他回想了好几次,想要回想起有关尼尔威的记忆。

想必城墙一定很高吧。太守的宫殿也很豪奢,不管走到哪里必定都是明亮、豪华又宽广。相反地,城镇就是贫穷而死寂。人民像是屏息般生活著,也不会打从心底露出笑容。

可是这绝非什么稀有的景象。巡游在大陆之中,约书亚走过了许多像这样的国家。被姊姊们牵著这双手,背著对自己来说太大的琵琶……但这对奈拉而言并不能成为藉口。

「那么就这样忘掉呢?鲁斯提拉的流氓不也说过,那个女孩对你是一无所知。」

「不,鸶翎,不是这样的。」

不如说——

「完全不记得的人,罪孽才更深重……我想,一定是这样。」

没有任何根据。

也许一切都只是直觉。

即使如此……完全不记得夺走她的父亲,还有夺走她的故乡这些事情,有如把一切都埋没到忘却之中,这比任何行为都要恶劣。约书亚无法不这么想。

雷凰少女不再言语。

她包覆约书亚双手的指尖微微用力,以柔唇轻吻伤口。虽然短暂,但很甜蜜。

3

「啊,诸位……差不多是降雨期要结束的时候了……」

几天后,走进修练室的摩亚普突然开口这么说。

聚集在室内大约二十名的修道声生们,大家都惊讶地抬头看向恩师那惨白的脸孔。虽然不能说担任算术教学的人就会这样,但这位摩亚普不管好坏都非常奉行合理主义。他绝对不会说些多余的废话,或者说,就算并非多余的话也不会讲。朝会跟修练后的时间都只有业务联络跟最低限度的必须通知就结束。其他导师们经常讲的「身为神官者云云」之类的说教或训示,在换新学年之后就没有任何人听过了。

「下到令人厌烦的豪雨与没想到会如此炽热的太阳,一切都是神所给予的试练,同时也是恩惠……你们懂吗?」

而这样的摩亚普虽然无精打采,却还挺认真畅谈著。这种稀有事性议所有人更加混乱。

——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在修练室最后头,约书亚偷偷在内心叹了口气。从艾雷米亚那边被先行告知后,到今天已经过了四天,也差不多是塔方要发起具体行动的时候。但从过去的经验看来,这类事情几乎从来没有过令人愉快的发展。

就像要证实约书亚的这种不安,摩亚普导师开口说:

「接下来,鄙人我要转达给各位的事情,是成为优秀神官所需的试练。另外如果从不同面向来解释也能够成为恩惠,这点希望你们理解。」

乾脆讲「接下来的提案不会有好事发生,不过你们还是放弃抵抗吧!」来反映出其中的差异吧,像这样充满感情地述说,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蓝肩布的少年少女们困扰地交头接耳,并把视线聚集在青年导师身上。

「啊……这个嘛……」

看来是无法承受四十颗眼睛放出的真挚眼神,摩亚普先是一度沉默,接著又说:

「下个月要举办成果发表会这个活动……不过,我想对于二年级生的各位,应该不会很耳熟才是……」

这个成果发表会就跟字面上一样,是要将修道生平常的修行成果展现给他人看的活动。过去虽然会以五年一次的周期举办,但最近几年已经没有举行,可说是相隔许久。

「然后说到为什么要在今年举办……这个嘛,就是……为了塔与神殿的发展而捐赠高额献金的贵客们送来许多这样的意见……那个……」

摩亚普的回答含糊不清。

——这当然没办法直接讲出来。没想到塔的保安与营运能被质疑后,塔方为了消除这项负面形象会有这种企图。

这么一想,这名导师可以说用他的狼狈模样表现出诚意了。约书亚第一次对这名青年导师抱持近乎好感的心情,但当他进行下一项说明就全部烟消云散。

首先,这个成果发表虽然表明是以「日常的成果」为主旨,却不会只有平常进行的朗读或礼拜,还必须举办活动。

再来,这并不是以一班或一学年为单位。所有学年必须携手合作,对内外展现塔里的协调与团结。

然后,虽说这是最坏的消息……但基本上谁也没有拒绝的权力。

「只不过,为避免所有人都在进行同一件事的愚蠢行……更正,总之将交由一部分的人进行主导,在他们的指挥下完成更为优异的发表会……」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苦战的记忆在约书亚脑中苏醒。在沙漠里到处彻夜奔波,结果一切都化为泡影的那个毕业仪式(未遂)。

「这……这次也要用抽签来选出那个负责人吗?」

约书亚的询问里混杂著哀号,不过摩亚普用力摇摇头:

「刚才有说过,这是为了发表成果所举行的活动吧?所以会选出最优秀的人担任代表。」

只有这点,他很不可思议地讲得斩钉截铁。

约书亚很明显松了口气,班上的气氛也略为缓和。

但这代表的就是——

「蒂艾尔·嘉·迦南同学,还请你多加努力。」

这么一回事。

所有人都在转眼间冻结。

不管由谁来看,这职务很明显是个下下签。蒂艾尔大发雷霆地踢开椅子,接著站起来怒吼的模样已经在脑海中描绘而出。约书亚不禁屏息,基列亚德紧闭嘴唇,菈琪休觉得很有趣地耸耸肩,赛姆则已经泪眼汪汪。

尴尬的沉默持续一阵子。

结果却违背所有人的预料,蒂艾尔笔直地提高视线:

「我明白了,摩亚普导师,我绝对会回应您的期待。」

她以可说是灿烂的笑容这么样断言。

跟刚才完全不同的冲击在室内奔走。

感叹与惊愕的视线集中在她身上。

「咦?蒂艾尔,你说真的还假的?」

「平常的话,你都会说『开什么玩笑!』然后开始发脾气啊。」

「这就是成为首席后,从容不迫的态度?」

交头接耳的声音四面八方涌来,但她依旧不为所动。反而用瞧不起人的视线环视室内,再度笑著抬头看摩亚普:

「老师都说过要全权委托我办理了……这应该不会是要我一个人背负起所有工作的意思吧?而是指在我的指挥下让全班团结一致,可以想成是这样对不对?」

「就……就是这个意思,迦南同学。各学年的代表会议将在今天晚餐后举行,请你前往中央塔的圆桌之间参加。」

摩亚普打从心底放心似的越讲越起劲:

「与友人携手合作成就大事,鄙人我也认为这是身为神官所不可或缺的经验。」

就这样,他露出平常那种像是要抽筋的笑容,匆忙离开修练室,只留下露出笑容的蒂艾尔,以及充满困惑的同班同学

「蒂……蒂艾尔,你是认真的吗?」

菈琪休很难得地以战战兢兢地语气询问。

「嗯,那当然。既然是交给优秀的人负责,当然只能靠我好好努力了吧?」

她用力挺起有金钮扣在上面闪闪发光的肩膀与胸膛,并且大喊:

「更何况,既然可以要求这里任何人去办事情,就更不用说了。」

「咦?什么时候变成这种内容?」

「这也曲解过头了。」

「蒂艾尔,携手合作跟强制命令完全不同喔。你懂吗?」

「不愧是大小姐!」

跟情绪冷静并提出反驳的约书亚他们相反,赛姆一个人非常兴奋著:

「既然是大小姐要成就之事,我也不会有任何异议!赛姆我会奋勇作战!绝对会为您好好表现!」

虽然他又开始泪眼汪汪,但这次完全是感激落泪,高兴到彻底忘我的境界。蒂艾尔对他大大点个头,接著开口:

「那么,废话就不多说……」

她转向约书亚:

「劣等生,今天的会议,你也跟我一起来吧?」

「咦?」

没想到她会这么命令,让约书亚用力站起来:

「刚……刚刚老师才说过『聚集各学年最优秀的学生』这句话吧?」

「说过啊。」

「那我不就跟那边完全格格不入吗!」

「那种事情我很清楚啦……可是去那边会被高学年的人给包围啊。如果是你,应该跟现在的四年级或五年级差不多年纪对吧?」

「是那样啦。」

「直接说想要有人当挡箭牌不就好了?」

「才……才不是那样!」

蒂艾尔对笑嘻嘻的菈琪休发出怒吼后,立刻放低声调:

「虽然我也不是想卖人情给你,不过想想你是托谁的福才能够进级?稍微为我派上点用场也无所谓吧?」

不,你完全就是想卖人情给我,而且也是这么主张——

约书亚虽然这么想,但想到过去种种,也不可能开口拒绝。

4

「三个和尚没水喝」这种谚语,在这个大陆并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有著「多头的神魔,不代表比较聪明」这么一句话。

——虽然觉得这句话实际被多头神魔听到,对方应该会很生气……但该说还算准确,或是很能传达出其中的意涵呢……

眺望在眼前进行的会议,约书亚在内心悄然叹气。他前方有一脸正经的蒂艾尔坐著,身旁的赛姆则表现出「忤逆大小姐的家伙,都要毫无遗漏地杀掉」一般的表情,嘴巴也紧闭形成一条直线。

两边都颇有干劲也相当值得信赖,但越是如此就让约书亚越想早点回去。就算不是这样,大约一个月前,他才在同样是中央塔的圆桌之间看过导师群激烈争论。

「所以说,学长,我不是一开始就讲过了吗?导师们是说要让外头的人见识我们的能力啊!虽然讲得很拐弯抹角!」

「可是名称终究还是『成果发表会』吧?如果连平常没在进行的活动也举办,会不会有点小题大做?」

「如果只是让对方看修练的情况,那和一般的教学参观没两样,随便一些城镇或村子的学校也都有……」

「低年级的,讲具体一点啦。只是从旁边插嘴,谁都会啊。」

配戴金钮扣的五色修道生们以及他们的同行人员聚集在这房间里,已经过了大约三十分钟了。约书亚这样一路听下来,大致上都是类似前面这样的意见在冲突,会议本身可说是原地踏步。

——不过,毕竟不是跟自己进级有关的议论,总觉得让他们谈到高兴就好。

问题是蒂艾尔就处于这场议论的中心,而且圆桌的另一头有目前世界上约书亚最不想遇见的人物……也就是连奈拉·涅·尼尔威都在这里。

——当然啦,会在也是正常。虽说是暂定,毕竟是最高学年的首席。

她所坐的位置也算是圆桌里最上位的席次,但是那颗又黑又杂乱的头呆滞地低垂,然后一动也不动,所以空气就好像以那边为中心开始淤塞一样。有位同样是红色肩布像是次席的少女在奈拉旁边,就只有她开口发言。担任议长的紫色肩布——也就是四年级少年似乎也早就放弃向奈拉询问意见,完全不朝那边看一眼。

约书亚拚命缩起脖子,把视线从那边移开。

奈拉出现在这里虽然很理所当然,然而她的性格怎么看都无法承受这任务。约书亚也怀抱淡淡的期待,想说她会不会被免除这项职务。但是奈拉的同学、同年级生们可没有这么天真。

——话虽如此,若是亚菲克学长坐在那边也很麻烦……

前有奈拉,后有亚菲克。

无论进退似乎都不会有好下场。

虽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想像,约书亚的嘴角却露出略显扭曲的笑容。

「那边那位……呃,是叫约书亚·帕雷格吗?」

担任议长的少年并没有看漏这个情形。

「你有没有什么意见?既然难得来一趟了,都不出声也很无聊吧?」

对方很稳重地引导自己发言,这让约书亚暂时变得支吾其词。这位议长虽然年纪跟约书亚没有太大差别,流露出的气质就像是城镇神殿里被众多民众包围仰慕的神官。即使面对恶名昭彰的劣等生,也完全不会用高压的态度讲话。

对这点稍微感到安心之后,约书亚缓缓站起来。对略有不安地抬头看著自己的碧眼使个眼色后,他将手边的书卷拉过来。

「这个,我有找到过去举办的发表会资料。依照上面记载,最受欢迎的似乎是圣剧。」

「圣剧?」

「是指创世神话的戏剧吗?」

「那不是小孩子在地方神殿里表演的东西吗?」

「是……你说得没错……可是依照七年前举办的发表会纪录来看,上头的确这么写著。」

约书亚边说边把书卷摊开。品质颇佳的羊皮上所书写的文字确实是约书亚所说的内容,让这群菁英们一起困扰地皱眉。

「那份资料我也有看过,但想必是有哪边搞错吧。戏剧什么的,不觉得太荒谬了吗?」

「说得没错。」

约书亚先点点头。如果对著脑袋出类拔萃,而且还对此有自觉的人直接讲「不对」的话,那瞬间就会毫无意义地煽起对方的敌意。这点在蒂艾尔身上当然不用说,看到亚菲克或莉贝卡也能充分学习到这点。少数的例外,顶多就是那个达尔塔斯·露·鲁斯提拉而已吧。

「但既然是七年前……现任五年级中留级好几年的人应该就有在现场看过,如果去向他们进行确认,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只要进入越高学年,被要求的事项就会增加,修练内容也会越来越严苛,因此在同一个学年里留级好几次的人也会越来越多。现任五年级里头最知名的留级人物虽然是亚菲克·尤哈斯,但留级经验超过他的人其实并不稀奇。

担任议长的少年稍作思考后,认为应该要对约书亚的意见进行讨论。议长的提案获得多数赞成,原地踏步的会议在此先暂时散会。

本来约书亚以为接著会是「那么接著要进行调查,会议等明天再继续」这样的发展。但是在强调文武双全是理所当然的「星绀之塔」里头,对这群努力与才能都齐备的人来说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只不过二十分钟左右的休息时间,好几名留级生就被带来担任证人,证明约书亚所提出的资料没有错误。七年前的发表会上,除了修道生们的研究发表跟修行锻炼的实际演练,还有修道生们演出创世神话让观众们情绪沸腾。

「可是为什么要表现那种东西?对『星绀之塔』的修道生而言,与其说这样幼稚拙劣,不如说怎么到这年纪还要演这种东西?」

「谁知道呢。」

证人的回答很冷淡。

「只听说这是传统。」

「传统……传统啊……」

「拿出这个词来就没辙了呢。」

「连宗教关系人员都藐视传统的话,其他地方的人会觉得我们不得体吧。」

感到困惑的低语沿著圆桌扩展。

「不,这也是种想法。不如说事情反而变轻松了。」

议长很悠哉地说著,大家也用力点头。

「如果是创世神话的戏剧,我小时候曾经演过喔。」

「我也是。」

「那真的很简单啊。就算不把首席跟次习修道生这样叫来齐聚一堂,也能顺利完成吧。」

能轻松完成的气氛立刻充满现场。

不管是约书亚还是蒂艾尔都松了口气,这天的会议也就到此结束——但是不到几天,会议又开始停滞不前。

因为这个号称小时候曾经演过的创世神话,却没有任何人知道详细的内容,而且也找不到实际的剧本。

5

「当然不会有那种东西啊。」

对于约书亚与蒂艾尔的烦恼,菈琪休干脆地一句话断言。地点跟往常一样,是在傍晚的餐厅。他们正有如冬眠前的松鼠般将各种食物塞进嘴里,同时进行对话。

「那个大多是神殿里头喜好此道的人依照圣传重新编写,然后指导演技的神官跟表演的小孩子还会再擅自改编而成的东西喔。」

「那……那样不就变成主旨相同,但实际内容完全不一样吗?」

「是会不一样啊,有什么困扰吗?」

是不会有什么困扰。

只是现在会议约书亚跟五色金钮扣的菁英军团困扰而已。

「为什么要愁眉苦脸的?同样的事情,就找谁简单弄一弄就好啦。」

「我想……大概就是没有啊。」

蒂艾尔用疲劳的声调说著:

「没人有办法那样简单弄一弄就写好。」

「明明都是些首席成员?」

「就因为都是些首席,才没办法啊!」

菈琪休有如调侃般的语气,让蒂艾尔的声音变得很粗暴:

「我家的神殿也有演出圣剧。虽然有演,可是都叫我去好好念书,所以几乎没有接触。学长们之中的确有人演过圣剧,但我想不会有专门于剧本或是统筹的人。」

「为什么啊?」

「说起来,圣剧的目的是要让小孩子们透过自己表演来加深理解,不然就是为了让不识字的人们能简单了解圣传或是神话的内容。那样与其叫神官自己演,不如雇用演员还比较直截了当,还能改善地方的就业率。」

「也就是说,像你或是亚菲克学长这种年幼时就把整部圣传背起来的人,基本上就不需要做这种事了。」

这样讲的确很有道理,但那样不管再议论多久都不会有结果。学长里头虽然也有人挑战自己撰写剧本,但老是想弄成气势磅砖的戏曲,完全没有头绪该怎么完结。

「毕竟艺术的素养跟修道生的优秀程度并不是成正比,这点从亚菲克学长的例子就能清楚得知啦。」

「啊,可是……」

菈琪休在抱头苦恼的约书亚身旁双手一拍:

「大叔,虽然是伪装的身分,但你也算是旅行艺人吧?有演过圣剧吗?」

「那是要合情合理地潜入目标豪宅或城堡的艺人行业,主要都是娇艳的内容,所以不可能表演创世神话啊。况且就算演出那种内容,我也只是一脸得意地弹奏乐器而已。」

「再说啊……」

略显愤然的约书亚讲完之后,赛姆脸色发青地接著说:

「就算说剧本被从某处挖掘出来,有顺利完成好了……接下来还得将它背熟然后演出来。距离发表会时间不知道有没 有半个月!这根本不可能办到嘛!」

「两个星期啊,好拚命。我小时候虽然演过圣剧,但记得也是严格训练了一个月左右。」

「……其实不用背剧本也没关系。」

至今一直沉默不语的基列亚德低声说著:

「只要将朗读跟演员分开就好。」

像是听到意外的回答,所有人都抬头看著他那位于高人一等位置的脸庞。

「什么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请你再讲清楚一些吧。」

「就是说……」

将他在大家不停催促下,缓慢说明的内容整理起来——

就是选拔出几名负责朗读的人,依照台词或情况不同,可能连舞台指示都全部由他们朗读出来。

登上舞台的演员就配合朗读人员的台词演出,只要照预先决定好的动作表演,就能让戏剧进行下去。

「原来如此,这样就算不背台词也无所谓,而且演技能力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更何况塔里多的是擅长朗读的人。」

「可是,这样需要的人数会膨胀到一倍以上喔。演员跟朗读的人,也许还需要音乐跟道具相关的负责人。」

「那些没关系啦。基列亚德,你真行,真是好主意!」

蒂艾尔难得毫不保留地夸奖同班同学。

「人数不管要多少应该都能凑齐。因为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条件,不会有任何人抱怨!」

她双颊染上红晕并紧握拳头如此断言后,下定决心。看来似乎可以不用再看到会议无止境地原地踏步下去,让约书亚也松了口气。

「对了,基列亚德。既然如此,可以顺便请你撰写剧本吗?」

「喔,这提议不错!你对于诗歌方面都很擅长,应该很适合吧。」

「我也要拜托你。可以的话,最好是三十分钟左右就可以把剧情顺利演完的。」

即使三个人围著他拜托,基列亚德也没有立刻回答。经过一阵思考后,他附加条件回答:

「如果能让我挑选演员跟朗读者的话。」

就连蒂艾尔也没办法立刻回应这个要求。在一年级到五年级的选拔成员之中,她的发言地位绝对算不上高。从底下数来排名第二这种不上不下的学年首席,很难去跟四五年级对抗。

「……知道了。」

当约书亚看著事情发展,思考著要怎么拥护之前,虽然微小,但蒂艾尔确实点头了:

「我会去跟学长姊们进行提案。」

「蒂……蒂艾尔,真的可以吗?」

「只要用为了让一切能够成功这理由来说服,大家一定都能了解。但是基列亚德,相对地,对你的要求就会变得很高,你有心理准备了吧?」

「当然。」

他点点那黑色的头,淡淡地继续说:

「要做就要做出最好的。」

「喔喔,基列亚德好有干劲!真稀奇!」

「我们也会努力支援你!需要什么就尽管说吧!」

约书亚对他们的决心感到钦佩,并看著这些可靠的年轻同学们。

——还觉得他们都是群年纪轻还需要照顾的孩子们,成为二年级生后大家都变得好可靠。真是令我感动。

这种如果被艾雷米亚这些人听到,大概会被吐槽说「你是哪边来的老妈子啊?」的感慨,让约书亚在内心深处不断细细回味。

「然后,关于第一朗读人员……」

但是基列亚德下一句话让他的下巴差点掉下来。

「请务必找亚菲克·尤哈斯担任。」

6

就这样,在下次的首席会议里,基列亚德的提案可说是轻松通过。所有人都厌烦于议论,似乎也无法忍受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

基列亚德也一样,让菁英们感到棘手的剧本,他短短一天就写出来,内容的品质让那群喜好强辞夺理的成员立刻闭上嘴。

接下来就是默默选拔演员以及朗读人员,接著努力练习等待表演当天到来。但是……

「所以说!为什么我得负责说服学长啊!」

约书亚在惯例的中庭,装有透明板子的小屋里发出哀号。

突破第一个超级难关的重责大任,很理所当然地落在约书亚·帕雷格身上:

「没有其他适合人选嘛。毕竟啊,你可是被说成『跟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亲密到让他下定决心留级』这样的人呢。」

「菈琪休……」

「啊,对不起,我发誓今后再也不会拿这个梗出来讲,拜托你别笑得那么可怕!」

约书亚对发出惨叫然后逃到基列亚德背后的菈琪休叹口气,接著把视线转往成为挡箭牌的少年身上。

「基列亚德,真的非得那个人才行吗?其他还有许多擅长朗读的人喔。毕竟这座塔可是聚集许多从出生后就天天在神殿朗读圣典的人了。」

「嗯,不行。」

约书亚近乎恳求的这句话,被基列亚德简洁有力地一口回绝。 「没有其他人选。」

「不不不,绝对不可能。只要整座塔来举行个选拔,必定能发掘出新的人材。」

「劣等生,我们哪来那种时间?」

「约书亚,别那么不乾不脆,请你好好加油吧。」

蒂艾尔当然不用说,就连温和的赛姆都不悦地讲得如此直接,让约书亚沮丧地低垂肩膀。

不久后,某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也就是将这间小屋提供给他们,姑且可以说是亲切的亚菲克.尤哈斯。

「大叔,等一下,你在干嘛?鸶翎呢?你老婆怎么了?」

菈琪休很慌张地指著他的胸口。那边有鲁斯提拉的秘宝,无论任何大神魔都能够关闭起来的首饰在摇曳。

「咦!因为之前鸶翎不是才吃到他差点挂掉吗?听说学长之后还躺了快一个礼拜。」

「但是有没有鸶翎会让战况完全不同吧?来,快点叫出来!」

「咦?那是什么意思?这我可不能听过就算了!」

「别管了啦,叫你把雷凰放出来就给我放出来!你以为这是你自己一个人面对就能获胜的对手吗?」

「怎么会!身为丈夫可不能接受这个理由!」

「啊啊,真是的!基列亚德,把大叔压住!然后拿下首饰!」 「我是赢不过,可是……」

「说起来,那东西被设计成如果不是约书亚就没办法发动吧?来,快点快点!」

「呀啊!」

对于以大中小四个人混在一起缠上来的伙伴们,可没办法粗暴地把他们甩开。虽说如此,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妻子重要的床铺交出去。正当约书亚在纠缠混乱中奋力挣扎时——

「大半夜这样把人叫出来,是要练习武术套路吗?我觉得像你们这样的低能,应该还有其他堆积如山的事情要学习吧?」

比冰原冷风还要更加冷冽的声音,往所有人头顶灌注而下。

看到双手交抱在胸口,脸上写著不悦几个大字,低头望向自己的亚菲克,大家虽然立刻领悟到交涉的门槛已经提高好几倍,但为时已晚。

「呃……我想说不定你已经听说了,就是两周之后将举办塔里已经七年未举行的成果发表会……」

忍受不住有如恳求的四道视线,结果被迫最先开口说话的果然还是约书亚。

「哦,就是那个具体表现出无聊虚荣心的幼稚公开表演吧?真是受不了,发想再怎么浅薄也要有个限度,这哪里是神圣的学堂所该做的事情,可悲透顶!希望不要让之前的失败更加雪上加霜就好。」

您所说的真是一点也没错——约书亚差点就要这样全面同意他所说的话,但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忍住了。

「然后,关于这场发表会……」

约书亚戒慎恐惧地开口,将事情经过全部说明。性格正经的亚菲克跟平常一样,虽然把他的话全部听完——

「我已经不是首席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出所料,果然拒绝了。那速度快到简直就要超越光速。

「这点我们也很清楚,但想请你通融一下。」

「我拒绝。」

「请别这么说嘛。连续两年都在进行相同的修行实在很无聊,学长你不是这么说过吗?这一定可以让你打发一下时间。」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就算说不要,但你可没有拒绝的权力!」

蒂艾尔奋力地抬高下巴,傲然地重复说著:

「本……本小姐可是获得导师的全权委任,其他学年的代表也都一样。为了让这发表会顺利举行,不管是什么人员都能够外借。」

「你所说的导师,是指摩亚普·堤玛吗?」

「是……没错……」

「那个连我十三岁就解开的算式都解不开的超级没用低能导师所给予的全权委托,到底有什么意义可言?像你这种以为卖弄权力就有办法解决问题的天真小脑袋,如果这玩意儿能让你好好运用,那还真是太好了。」

「呜……呜呜呜呜……」

权威的根本被巨大柴刀给劈开,让蒂艾尔只能沉默以对。用充满敌意的碧眼抬头瞪视的态度,已经完全超出说服或请愿之人的范畴。在这种情势下,亚菲克的能庆也只有不断硬化。

「啊啊啊,不行了!蒂艾尔已经被讲到东倒西歪!大叔,老婆!快把你老婆叫出来!」

「不,可是……」

「难道你打算就这样让大小姐深陷危机之中,然后弃之不顾吗?我可不会允许那种事情,绝对不会允许!」

先不管菈琪休,注意到逼近而来的赛姆眼神已经改变之后,约书亚立刻就放弃抵抗。姑且不论单纯的战斗能力或是身为神官的力量,他很清楚这种人是认真生气起来最为恐怖的类型。

「……出来吧,鸶翎。」

他把手指放到首饰上,在叹气的同时低声说著。

光芒满溢在四周,小屋里充满鲜艳的色彩。被透明窗户反射的光芒中心里,显现出苗条的轮廓。

「喔喔,今晚也是大家齐聚一堂。连食物也一起来迎接我,真是值得赞美!那么要玩些什么呢?」

雷凰鸶翎以灿烂的笑容询问。

「不,不可以吃掉学长啦。还有,今天不是要玩……」

「就是在进行游玩的计画!现在正构想到一半喔!」

菈琪休以猛烈的气势打断有点想逃避现实的约书亚。

「吶,鸶翎,也许你已经知道一些了,但这次大叔跟蒂艾尔他们要演出戏剧喔。你应该很喜欢看吧?」

「什么?」

淡紫色的瞳眸开始发出闪烁的光芒:

「那真是不错!以前经常被带去观赏许多戏剧,但最近都没得看,让鸶翎觉得好无聊。所以,吾之主君要饰演什么角色?」

「虽然还没有决定,但是会弹奏乐器喔,而且会弹很多首。」 「那真是太棒了!真令人欣喜!」

「对吧对吧?而且撰写剧本的是基列亚德。他创作的诗,鸶翎你也很中意对吧?」

「哦,那边那个长得很高大的小鬼写的诗啊?那是满不错的,里头可说是充满像鸶翎这样典雅的大神魔才能理解的韵味呢。」

「对吧。」

菈琪休用满脸得意的表情点点头。既然是塔方办的活动,想必非常壮丽,也会有许多从塔外前来的客人,让场面变得十分热闹而且一字排开地观赏戏剧——的确很像是这位大神魔会抱持兴趣的情况。

「可是啊……」

讲到这边,菈琪休突然发出消沉的声调:

「要让这场戏剧成功,就需要那边的饲料……不对,需要亚菲克学长的朗读才行。」

竟然来这招!约书亚听完后瞪大双眼。

口才好又有行动能力是菈琪休的优点,不过才这么一下子,也真亏她能想出好像有那么一回事的理由来。

「那真是辛苦你了,小鬼。」

就这样,他的妻子顺著菈琪休的意图,对塔里最强的天才直接说:

「在此允许你为了雷凰鸶翎大人与吾之主君的荣誉尽一份心力,你就好好努力吧。」

以骄傲自大方面来说,这句话跟亚菲克可说是不分高下。但因为开心及喜悦而绽放出灿烂笑容这点就完不同。而且,她半点也没有思考过自己的命令会被拒绝。真的打从心底感到高兴,一眼就能看出她非常希望这部戏剧能够完成。因为这样才更令人感到棘手。

「我……」

亚菲克也顽强地开口说话。本来约书亚以为反驳的话语会如同枪林弹雨般落下……结果他就这样用一种可以看成是点头,也可以说是垂头丧气的角度低下头来。

暴虐王陷入沉默!

当一行人惊愕地看著这情景时,只有鸶翎兴高采烈的声音在四周回荡。妻子高兴的模样虽然惹人怜爱,但身为丈夫,是否该感到高兴呢……不知为何,约书亚实在无法释怀。

7

「第二幕开头的曲子是哪一首?就算讲说是『怜悯之诗』也有十七种啊。」

「抱歉——!在那边生火的话,会完全听不到信号了!」

「这里的台词是要像低语般读出来吗?还是要用哭泣的感觉?」

「喂〜〜那边的座位已经烧得差不多了,要不要乾脆弄垮比较快啊?然后就架个帐篷起来当作更衣室用。」

好几道熙熙攘攘的声音,朝著天空响起。

降雨期开始远离,五座塔的塔顶被沙漠的晴朗天空所衬托。接下来的空气会一天比一天乾燥,不久后,无情的灼热就会覆盖整片大地。不过这是还要再一阵子才会发生的情况,草木现在都还生气蓬勃,充满绿意,天空也带著些许云彩发出淡淡的光芒。

可是跟鲜艳的苍穹相比,位在底下的少年少女们更加开朗。有的人抱著乐器,有的人紧盯著石板讨论内容,有的人则拿著木工道具在石制阶梯跟观众席之间来回奔波。

其中格外热闹的,就是聚集在过去曾是观众那边的一群人。应该说,是里头的红色肩布少年。

「我说的话到底哪边难懂?只不过叫你们把写在上头的东西念出来吧?不是要你们全部背起来,也不是要你们体会其中含意进行讨论。就只是!念出来!为什么这样都办不到?给我好好说明一下。如果回答能让我接受,那我也会重新考虑其他方法……喂,为什么你们哭了起来?这样我完全搞不懂啊!」

单手拿著(写在石板上的)剧本,亚菲克·尤哈斯的猛烈斥责,毫不留情地灌注在朗读组的成员身上。

——真没想到,那位学长竟然会如此热心地率领朗读组。这种状况要怎么形容?因祸得福之类的吗?

看著依旧焦黑的柱子跟被烧毁崩塌的石头地板,约书亚微微叹口气。

讲到这几天的事情发展,根本超出他……不,超出众多执行委员的预料之外。

基列亚德·米雷巴与亚菲克·尤哈斯。

乍看之下只是毫无共通点的二年级生跟五年级生(第二次),实际上他们只有对于圣剧的想法意外地完全一致。

他们提出「既然要做,就要做出比过去发表会优秀数倍的东西」这样的意见。基列亚德是因为他的艺术家气质,亚菲克的情况则是基于他一心遵从自己的全力主义所造成的偏差。不过总而言之,两人都表现出「既然自己已经参加,那就不允许任何妥协」的态度,还贯彻到底。

原本应该负责主导的金钮扣集团当然困惑,也有稍作抵抗。可是基列亚德的感性完美到无懈可击,而能够驾驭亚菲克的人类,说起来几乎不存在于地表上。因为这样,当初本来应该只是「虽然知道是骗小孩子的东西,但只要遵循传统,简单演完就好」这种程度的圣剧,不知不觉间变成被要求成「如果给次世代的人知道,就会为那高门槛而哭泣的品质」这种等级。

但很不可思议地,原本一直想混水摸鱼时所无法涌现的点子,还有无法聚集的人员,等到被迫强制转换为认真模式的瞬间,就突然从各种地方自己跑出来。

提出「把魔操用在舞台效果上如何?」这个提案的是一部分的三年级生。圣剧里头有著诸神降下豪雨,以及火焰燃烧的场面。如果是普通的演剧,就会使用产生雨水跟火焰的道具,然后依靠演员的演技能力来表现出来。但这里有众多能操控神秘的术师,他们为尽早展现出平常修练的成果,于是热烈提议希望让神魔能在舞台演出派上用场。

「那太危险了。」

「如果把舞台烧掉弄坏该怎么办?」

当初,这类很常识性的看法占领了会议。

「那样的话,使用已经烧掉的地方就好。」

但基列亚德提出这意见来支援他们。

那种地方在哪里?

当然,就只有被约书亚和娜塔露烧得乱七八糟的东侧修练场了。

「那边还没有分配预算下来,目前打算先暂时放著不管。」

「要让宾客们进入那种地方,简直是岂有此理!」

「要演戏就去别的地方演。」

导师群如此拒绝了修道生们的要求,等到隔天由亚菲克前去说服他们之后才撤回前言。

要在户外演出戏剧的消息传开后,一群扛著木工道具的成员出现在圆桌之间。他们就是现代所谓以DIY为兴趣的一群人,在塔里整天修练的生活中无法发挥这项特技,似乎让他们相当郁闷。

同样地,喊著「让我们制作服装吧」,「让我们来画图吧」的这些人也都在不知不觉间冒出来说要帮忙。

最后,议长还被负责音乐的导师伊拉维叫去,表示「这是老夫我推荐的音乐队成员,希望你能参考一下」,然后交给他实为详细的名单。

如此这般,转眼间,对约书亚而言充满不祥与哀伤记忆的地点……也就是被他跟娜塔露烧得七零八落的那个修练场,现在已经搭起舞台准备好要开幕。

——当然啦,毕竟原本就很像斗技场,总之这里建造得很适合让观众进来观看活动。不过就算如此……

看著烧毁的建筑物里到处都是扭曲的柱子伤痕,内心就感到一阵疼痛。而且到现在都还没找到比娜塔露更低位神魔的现实,内心更是一阵悲戚。

可是跟这些比起来,

让约书亚的表情无法愉快起来的原因,就在这个现场里头。

当他慢吞吞地向前走,五色肩布的少年少女们正聚集在修练场的一个区域里。虽然年纪都大不相同,可是每个人手上都握有乐器。描绘出优美曲线的竖琴(里拉),用细长棒子敲响的木琴(山图尔),将陶器或圆形木框贴上皮革敲打的太鼓(达鲁布卡),还有就是约书亚最擅长的琵琶(巴尔巴持)……

这个即兴组成的乐团里,有名潇洒地手持横笛的少女。红色肩布配上闪烁的金钮扣,纠结的黑色头发与一直低垂的脖子看起来很不可靠,最高年级生的现任首席——也就是奈拉·涅·尼尔威。

「那个,学姊……你还好吧?」

听到这询问,奈拉的肩膀立刻猛烈地抖了一下。同时发出不知是哔还是咿的声音,接著整个人向后跳跃。她有如快被蒸煮前的虾子般挣扎逃脱,牵连到位在背后的两名修道生,摔倒在地。但是跟之前一样,本人依旧很有精神。

「那个!学姊,你听得见吗?」

虽然奈拉立刻拉开距离,约书亚还是不放弃地对她出声。

「如果在音乐组很辛苦,要不要我去拜托议长,把你调到女生比例最高的服装组呢?」

这是在宽广的修练场,以及活泼的喧闹之中。约书亚用丹田发出声音,这样可能才勉强能让她听到。好几个经过的人被吓一跳而回头,附近的人也对约书亚投以「很吵耶」的视线。但是不喊这么大声,奈拉大概也听不见。

「吵死了,你这红毛!」

突然传来令人想吐槽说哪边才吵的喊叫声,接著就看到一颗蓝色毛球飞过来。

「不过是一年级小鬼却想自居于主导地位,实在太嚣张了。这里最具权威的人是谁?你最好先养成回想起这个问题的习惯再开口吧。」

毛球……不,疾貂的吉儿哈在约书亚面前膨起尾巴,就这样飘浮在空中大声喊著。

「最具权威的当然是尼尔威学姊。」

约书亚边说边窥探周围:

「再说要负责主导也超出我的能力太多,如果有其他哪位愿意自我推荐,我还务必想要拜托对方呢。」

位在现场的都是由伊拉维所推荐,可说都是各个学年最擅长各种乐器的演奏者。有明显比约书亚年轻的,同时也有比他年长许多的人。其中最高学年里头,除了奈拉以外,当然还有其他好几个人。

「不,帕雷格,给你主导就好了。」

其中一名拿著竖琴的红肩布少年露出苦笑说:

「要听那只貂大吼大叫的话,光是在班上也早就听腻了。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我希望在这里可以专心弹琴。」

「我也有同感。就算不是那样,也还得记熟将近十首新曲子才行,可没空去跟金钮扣大人们进行讨论调整啊。」

其他五年级生们也跟著以困扰般的笑容与恳求般的语气这么说。最高年级生都是这种情况了,比他们更低年级当中,当然不会出现愿意代替约书亚率领乐队的人。

无可奈何之下,约书亚再次对奈拉询问:

「学姊,你觉得如何?继续留在这一组里头,真的没问题吗?」

约书亚继续大喊,想要寻求她做出否定的反应。

对大多数人而言,奈拉·涅·尼尔威其实是个很棘手的人物吧。再加上她跟约书亚之间过去的因缘,老实说真的很希望她到别组去。

奈拉在几萨斯前动也不动。她那看起来很靠不住的模样,彷佛要被扬起的沙尘与喧闹声所掩盖。

当他迷惘于是否该再度开口询问时,她在约书亚的视界里缓缓举起双手。

哔咻,哩噜啦啦……

过一会儿后,奈拉的横笛高声奏起。

她那纤细的指尖孕育出柔和的旋律。一开始是像走路般的速度,来,声音的波动就缓缓提高。

「骗人,这是……」

「好厉害。」

无法辨别是感动或是惊讶的喧嚣声,与奈拉吹奏的音乐渐渐重叠。

大幅度的抑扬顿挫,而且缓急交错的旋律毫无间断地持续。这首曲子在指法上出了名的困难,所以相当有名。若非毫不怠惰地累积精实的训练,实在无法顺利吹奏出来。

奈拉一个人平淡地,感觉很轻松地持续吹奏这首曲子。

不久后,周围的喧嚣停止,只有横笛的声音充满四周。所有人都竖耳倾听,沉迷于奈拉所编纺的音乐之中。

然后过了几分钟,这首大型乐曲终于结束。

奈拉单薄的嘴唇离开笛子。一阵有如留恋般的寂静之后,欢声猛然响起,掌声不断。

「约书亚·帕雷格,你觉得如何啊?」

吉儿哈以得意的模样大喊著:

「虽然没有吾主办不到的事情,但毕竟她生性沉默寡言,因此格外擅长吹奏笛子。不管怎么说,无论什么人都无法在她吹奏时要她开口说话。」

「那当然是……会这样没错。」

因为神魔这句不知是褒还是贬的发言而笑了 一下后,约书亚重新面向奈拉:

「……学姊,太完美了,实在令我感到佩服。」

这句赞美并非谎言。

自己虽然长年依靠音乐维生,但几乎没有见到过这种程度的名人。

——这样可没办法再希望她去别组了。

虽然混杂著些许放弃,约书亚是打从心底称赞奈拉。

其他人虽然也跟著不停赞扬,但她依旧缩起身子,将视线看向远方。

「看来问题也解决了,让我们开始第一次的练习吧。」

刚才抱著竖琴的五年级生站起来,其他人也大力点头。明白事情也没办法再有所改变,约书亚把琵琶拉来。

8

五道巨大的钟声重叠响起。

在「星绀之塔」前端摇曳的大钟,响彻在晴朗的绿洲上头。

人们在底下的生活比平常来得热闹。季节从降雨期往乾燥期过度的这段时期,许多商队会趁著这短暂但稳定的气候巡回在绿洲间。城镇因此变得更加有活力,宛如祭典般人声鼎沸。

约书亚在这里头快步前进,他只穿著朴素的便服再套上防尘的短袍而已。额头的银冠因为规则无法取下,所以为了遮掩就简单缠上头巾。也因此,他看起来比平常更加普通,可是脚步却一反常态地轻盈。

就这样,约书亚抵达距离塔里大约十五分钟路程的广场。用镶嵌画图案组成圆形的石板道路中央,有著美丽的喷水池。从涌泉直接引来的水高高喷起,在阳光反射下闪闪发光。每隔一个小时,设置在水盘里头的水钟就会报时,它会跟喷水池连动发出凉爽的声音。

被这美丽的光景与时钟的声响吸引,不知从何时开始,这里就成为绿洲里首屈一指的约会景点。今天也有许多看起来就像在等人的男女老幼聚集于此。

——这……这样感觉有点害羞啊。

约书亚也在水盘的边缘坐下,悄悄窥探四周。他以为在黎明前就从窗户离开房间的鸶翎一定会先到这边等待。

今天是一个月一次的休息日。原本约书亚大多都在塔里自己的房间跟鸶翎度过,但今天刻意选择外出。

这是因为昨天夜里,当他们结束圣剧的准备回来时,菈琪休突然在没有人烟的走廊上对他这么说:

「大叔啊,要窝在房间里头是没关系啦。但偶尔试试跟鸶翎一起出门如何?」

「虽然你说一起出门,但要怎么一起出门?」

「很简单啊,让鸶翎在夜里先离开塔里,等到早上,你们就在城镇里某处会合就好啦。因为你那颗头实在很显眼,所以会需要做些乔装就是了。」

「你……你是……」

约书亚惊讶地张大嘴,然后低头看著小小的友人说:

「你是天才吗!」

「不,很普通,这很普通吧。话说回来,为什么大叔你自己没有发现这招啊?」

跟平常一样像是捉弄人地说完后,菈琪休的声音跟表情突然一转:

「总之你们两人明天去好好玩吧。最近的鸶翎啊,应该会觉得满有疏离感的吧?」

「……没错。」

当约书亚与伙伴们被圣剧的准备进度逼迫时,鸶翎也绝对不会抱怨或诉苦。即使约书亚回到房间后倒头就睡,也只会静静地陪伴在旁边而不会像平常那样干扰。一开始提起这件事时,由于她已经不停讲过自己「很期待」了,所以约书亚认为,她也有心理准备觉得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再抱怨。

「就是太听话了啊,这样反而很危险喔。」

「可是基列亚德跟蒂艾尔说想要跟我商量些事情……果然还是留在塔里比较好吧……」

「别管那么多啦,那些家伙我随手帮忙应付。总之,关于鸶翎的事情,大叔你就好好想想办法吧。」

其他先不说,这件事只有大叔你才办得到喔——菈琪休的这个忠告,他特别铭记于心。

「菈琪休……」

他再度认真地询问:

「你果然……是个天才吧?」

「当然不是呀。我只是个夫妻间的煞车点踩错,害得家庭产生裂痕,然后思考稍微有点怪怪的神官的女儿。要讲给你听吗?马赫德家真实发生的恐怖故事。」

「不,这就免了。您的忠告我就真心真挚地收下,这今后也会成为我的精神食粮吧。」

经过这样的交谈后,约书亚就体验到在塔外跟妻子会合这鲜少会有的经验。

——与其说鲜少,不如说是第一次。

毕竟相遇时她只是只小鸟,不管到哪里都站在约书亚的肩膀上。之后获得少女的姿态就更加黏著他不放,而进入塔里就是在首饰里度过。也就是说,自从相遇以后不管到哪里做些什么,几乎都很理所当然地在一起。

往反射阳光的喷水池另一头,也就是广场的深处看去,他突然想到过去。

——说起来,遇见鸶翎的地方,也是在这种城镇的角落呢。

在热闹市最角落,有个只是把布铺在路肩,连店面都称不上的店里,摆著一排像是直接扔在外头的粗糙笼子。其 中有只一直盯著自己看的淡紫色小鸟。听到满脸胡子的店主自言自语表示「小鸟就是为了有清亮鸣啼与悠扬歌声才饲养,但这家伙却完全不会鸣叫。这样只会一直浪费饲料钱,今天如果卖不出去,乾脆直接处理掉好了」这样的话以后,约书亚慌忙把身上所有钱拿出来,不够的部分再哭著跟姊姊们借。

不会鸣叫根本就没什么。在南国的阳光底下,她的羽毛鲜艳美丽,娇小的三角形鸟喙闪烁银色的光辉。再加上照理说小鸟应该会害怕人类的小孩子,但这只小鸟即使被约书亚触摸也完全不会有厌恶的反应,反而很爱慕般停在他的肩膀与手指上。

『你的名字叫鸶翎喔,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某个国家的乐器的名字。』

当他这么说时,她那彷佛表达同意般振翅的聪颖,还有即使不将飞羽剪掉也不会离开自己身边的驯顺,都让约书亚无比喜爱。

——作梦也没想到,那时候的小鸟是大神魔的化身,而且之后还变成自己的老婆。

更不用说会有跟她像这样有如恋人般等待彼此的一天到来。

当约书亚仔细思考这此一事情时,旁边一名少女突然像是弹跳般站起来。她握住从广场尽头跑来的少年所伸出的手,接著踏出有如舞蹈般的脚步离去。

虽然是常见的情景,但自己跟鸶翎却从来没有过这种经验。至今以来,连一次都没有。重新想到这个事实,让约书亚的肩膀微微发抖。

——怎……怎么好像开始紧张了。

眼睛追著在水盘中摇曳的水钟看一阵子后,柔美的轮廓伴随著明朗的声音从人群中钻出。

「让你久等了,鸶翎的约书亚!」

正想呼喊鸶翎的时候,约书亚又把声音吞回去。

显眼的银色秀发被塞进头纱底下,平常总是大胆外露的胸口和大腿被以简朴布料重叠而成的上衣与裙子覆盖。这是任何国家,任何街角都很常见,极为普通的小镇姑娘装扮。可是这反而让她那端整的容貌更加显眼,聚集众人的目光。尤其关是年轻男性们的视线真的很老实,里头甚至还有也不管身边已经有对象,依旧紧盯著鸶翎看的人。

约书亚也一样连眨眼都觉得可惜,凝神注视著跑过来的鸶翎。

「如何?有担心吗?你有担心我吗?」

她以灿烂的笑容与天真无邪的态度,紧紧勾住约书亚的手。

「啊……嗯,我还以为你搞错时间跟地点了呢。」

一瞬间烦恼著该不该讲说「自己也才刚到」后,约书亚决定这么回答。

「喔喔,那真是太好了!」

不知为何,鸶翎变得很开心:

「菈琪休跟我说,初次约会时要让对方稍微担心一下才行。而且跟她借来的读物里头也还满多这种情况呢。」

她像是在说「如何,我很努力学习吧?」般地挺起胸膛,让约书亚只能露出苦笑:

「我们都让她从旁指点而帮呢。」

「嗯!她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我们如果有那样的女儿,将来也就放心了呢。」

「不,那可很难说。」

她是个聪明的好孩子这点虽然很认同,但毫无疑问地,她也惧怕著双亲的难堪出丑被全世界知道。

「好啦,鸶翎的约书亚,现在要去哪边呢?」

没有察觉到丈夫内心复杂的想法,鸶翎依旧天真无邪地微笑著。

「这已经决定了。」

约书亚重新振作起来,并迅速做出决定:

「服饰店。能试穿的店已经调查得一清二楚,轻飘飘又亮晶晶的衣服可以穿个开心!」

「你每次遇到这种问题都很坚定不移呢。」

「啊,可是如果你有其他想去的地方,当然也能以那边为优先。」

「不不不,只要去让约书亚开心的地方,鸶翎就很满足了。」

她露出欢笑,同时也更稍微用力勾住自己的手。

「约书亚能感到开心,就是鸶翎最开心的事情喔。如果两个人都能开开心心地,那就会更加开心了。」

「鸶翎……」

虽然是单纯明瞭的回答,却深深揪住约书亚的内心。虽然她说自己「坚定不移」,但反而鸶翎才是如此。她的态度一直都没有改变。虽然麻烦事堆积如山,但苦恼的人总是自己。

「……那么衣服先放一旁,先去吃饭吧。」

这句话很自然地从自己口中说出。

「前面有间贩卖各地点心零食的店,你应该很喜欢鲁斯提拉的烤饼乾吧?」

「喔喔,那还真是……可以吃掉一整桶吗?」

「呃,不……麻烦今天请以盘为单位。总有一天我会努力买下一整桶给你的。」

即使爱是无限,但钱包的内容物却很有限。怀抱著哀伤的心情,约书亚牵起妻子的手。鸶翎也不太在意,就这样依偎上去。传来的温热比平常更惹人怜爱。他们延伸在正午石板路上的影子融合为一,光是这样就令人感到欣喜。

「对了,可以玩那个吗?就是把点心放在汤匙上,然后说『嘴巴张开』的那招。」

「那个好像经常在玩不是吗?」

「在会被别人看见的地方玩才好啊!就像在对别人喊『怎么样啊!』一样,好有趣。」

「是这样吗?」

当他们像这样闲话家常,然后一起走进街角——

「噗啊!」

突然传出一声哀号,接著就看见蓝色毛球在石板路上大幅弹跳,然后消失在视界的尽头。

「……鸶翎,刚才的……」

「我……我什么都没看到喔。」

当约书亚以发抖的声音询问时,鸶翎用力拉住他的手。

「真的什么都没看到!不知哪来的貂摔倒的样子,鸶翎真的半点都没有看见!」

「是吗,没有看到啊……」

「没……没错,没有看到!真的没看到喔!」

「嗯,这样啊。」

就这样,他们脸上笑容所呈现出的模样,已经跟短短几分钟前完全不同。相互间说出口的话也完全没有抑扬顿挫,不管怎么看都很勉强。

「……真没办法。」

约书亚决定放弃抵抗,并且鞭策自己打算逃避的双腿,往蓝色猛兽消失的方向前进。

目标物就跌倒在短短几萨斯前的石板路角落里。平常那身艳丽的毛皮已经变得乱糟糟,就好像在黑市里贩卖的中古围巾一样。她的手脚微微颤抖,银色的胡须也随风摇曳。

「约书亚·帕雷格……!」

但是,蓝貂发出混杂哀号的叫声后跳了起来。野兽小小的四肢贴在约书亚脸上,接著更猛力大喊:

「你这红毛来得正好!快点到那边的巷子里!吾主她……吾主她啊啊啊!」

「好痛好痛!吉儿哈,不要伸出爪子啊!」

约书亚抓住貂的后颈,接著用力将她拉开。结果吉儿哈的爪子意外不费吹灰之力地就从约书亚脸上离开,就这样掉落在地上。

「到底怎么了?难道是突然被其他神魔袭击?」

「我的事情怎样都无所谓!详细说明之后再跟你讲!」

娇小的貂猛烈起身。虽然外表遍体鳞伤,但看来完全没有失去斗志。

「吾主……奈拉大人她陷入危机了!」

「陷入危机?在认为文武双全是理所当然的『星绀之塔』里当了好几年首席的人?」

「你说得没错,那位大人非常强悍。虽然出身于尊贵的家系,但从过去就有卑贱之辈……尤其是行为粗暴的男性络绎不绝地前来纠缠。因此苦心修练武艺,她的勇猛有如战士般强悍!」

「那样感觉就更不需要拜托我去救她啦。」

「就算是那位大人也会有感到棘手的对象啊,你这个红毛蠢蛋,简称为红蠢蛋!少在那废话连篇了,还不快去拯救吾主……唔呀!」

这只向别人求助却满嘴牢騒的貂,被鸶翎用指间抓起尾巴。

「那只毛球羊也好,最近的下位神魔在礼仪教养方面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已经生气到变成觉得哀伤了喔,知道吗?你到底是在对谁说话,还是说,你的眼睛跟脑袋都差劲到无法察觉我是谁吗?」

「那当然很清楚啊。所以那又怎么样,你这个位数超级神魔大人!」

吉儿哈用不知道是在骂人还是尊敬的语气怒吼著

「奈拉大人没有把我吉儿哈单纯当成神魔,而是把我称为朋友。而且还说,只有我是她终身不变的朋友!」

「朋友是吗……」

即使面对雷凰的低语,疾风之貂也毫不畏惧,反而以更加高亢的声音并且膨起尾巴,越说越激昂:

「神魔有神魔的规矩,不轻易忤逆上位尊者也是其中之一。但是吉儿哈我也是吾主的朋友。既然是朋友,那么违背规矩对上位者刀刃相向并且挺身奋战,这不也是理所当然吗!」

「吉儿哈……」

这段口齿犀利的斥责让约书亚无法言语,鸶翎也惊讶地耸耸肩:

「吾之主君,该怎么办?要我把这家伙踩扁成丢在路边的便宜地毯也无所谓喔。」

「但是吉儿哈所说的话,你也并非不能理解吧?」

约书亚这样向她问话后,鸶翎就把头转向另一边,但是没有传来否定的话语。

「什么都无所谓啦,你们快点好不好!现在哪是打情骂俏争吵的时候,给我去爆炸啦!」

吉儿哈在鸶翎的指尖下拚命大喊。

「……我说鸶翎的约书亚啊,真的不能把这家伙踩扁吗?」

「忍住,请你现在无论如何都要忍住。」

难得为了让鸶翎能散散心才出来约会,为什么突然就得强迫她忍耐呢?这情况让约书亚欲哭无泪。

「鸶翎,抱歉,我马上就把这问题解决,你可以再到刚才的喷水池那边等我一下吗?」

「我也要去!」

「不行啦,你被学姊看到的风险太大了。」

结果他先拚命安抚闹别扭的妻子,接著跟在疾貂的后头前去。现在的约书亚无法对奈拉·涅·尼尔威弃之不顾。

9

越是前进,道路就越狭窄。阳光被并排在左右的建筑物遮蔽,其恩惠完全无法进入。而且每往前走一步,就连空气也越来越潮湿与不流通。

就在这种的确很像恶党会聚集的区域,奈拉·涅·尼尔威就在里头。她低垂著杂乱纠结的黑色头颅,肩膀也不时颤抖著。

约书亚心想,跟她面对的一定是典型的小混混或是歹徒。明明奈拉本人看起来就是个行为可疑的家伙,却又无法隐藏自身教养良好家庭,这完全就是镇上流氓们最好的目标。

「你那样哭我怎么会懂!好好讲清楚如何!」

可是,这道口气严苛的声音是年轻女性所发出来。虽然因为光源不够充足,无法看清楚长相,但能看见丰满柔美的身材。可是最吸引约书亚目光的,是挂在那丰腴腰身上的弯刀。不管是巨大的刀刃也好,或是有仔细保养并长年使用的刀柄也好,绝对不像是百姓民女会挂来护身用的类型。

而且在她背后有几名全副武装的男性。每一个都散发出远超过小混混的风格,因此也就显得更不寻常。

「真是够了!少在那边废话!跟我走,你这胆小鬼!」

女性用比语气更粗暴的动作抓住奈拉的手,打算把她拖走。看到周围的男性也纷纷上前准备帮忙这种不讲理的对待时——

「这位小姐,请等一下。」

约书亚慌忙踏进那个区域:

「请问怎么了?是发生什么麻烦吗?」

两名女性都惊讶地回头看著满脸笑容的闯入者。

奈拉张大依旧充满泪水的双眼往这边窥视,看起来有些目瞪口呆。完全搞不懂,为什么约书亚会出现在这里——琥珀色的瞳眸像是这么说著。

另一名少女则露出更加危险的反应。她用力皱起眉头,整个人面向约书亚:

「你是什么人?不要随便跑来插嘴!」

腰间的剑在摇晃下发出巨大声响。

无可奈何下,约书亚把头上的头巾解开。红色的浏海底下能够看见银色头冠。看到这个,这块大陆上没有人会无法察觉对方的身分。

「你也是修道生吗……?」

女性有点扫兴般低声说著。像那样往上吊起的眉毛与眼角,让约书亚觉得似曾相识,于是稍微睁大眼睛盯著她看。

3跟预料的一样,还很年轻。黑发非常柔顺艳丽,被皮铠所包覆的肢体相当娇艳。如果不是已经看习惯鸶翎,也许视线就会被那丰满的胸口所吸引。

「哼……嗯……」

面对只顾著观察的约书亚,少女依旧盛气凌人地说:

「那就是在被攻击三次之前,这家伙什么都不能做吧?跟刚才的神魔一样,痛扁一顿后就丢出去吧。」

「请别讲那么恐怖的事情。在这个绿洲对修道生乱来,之后可是会很麻烦喔。」

约书亚保持著笑容,并委婉地威胁对方。如果这样就能让他们撤退当然最好,但看来对方比约书亚想像中还来得血气旺盛。少女对背后的男性们使了个锐利的视线,就看到男性们一个个拔刀出鞘。这让约书亚长叹一 口气,接著缓缓开口:

「那边里头的那一位……对,没错,就是穿蓝色衣服,身高最矮的人。你看起来是这里头武艺最高强的,不知道对不对?」

「……就算是又如何?」

被约书亚指名的男性回了个嘶哑的笑声。厚重的嗓音与架起用惯长枪的动作,都散发出强者从容不迫的态度。

「如果你对我出三招,可不可以这样子就算是攻击三次呢?毕竟要一次次去数也很麻烦,又很花时间。现在有人正在等我,真的很赶时间啊。」

「约……约书亚·帕雷格,你给我等一下!」

紧紧抓在他肩膀上的吉儿哈慌忙大喊:

「干嘛做无谓的挑衅啊?你这个红毛蠢蛋大人!」

「我没有打算挑衅啊,只是拜托缩短时间而已。因为想早点回去嘛。」

「但也不能这样讲啊。你看,对方很生气喔,他紧握长枪往这边走过来了喔!」

根本不需要吉儿哈实况,矮小男性更加板起没生气就很凶恶的脸孔,一口气冲来。

仔细研磨的枪尖朝著约书亚的咽喉直刺而来。这个第一击,约书亚当然躲开了。他以轻盈的垫步向后退了两步。

男性咂舌一声后继续追上去,这次似乎瞄准约书亚的身体。他水平挥舞枪刃,并更加往前踏进去。

不过这当然也被约书亚闪过,这次也往后退了两步。

「这家伙!」

男性越来越激动,接著更高举起长枪挥下。白刃从约书亚脸颊边擦过,让吉儿哈发出尖叫,并从他肩膀上滚落。

可是。

锵!

枪尖没有碰到约书亚的身体,而是埋进背后的土墙。

「现在这是第三次了呢。」

约书亚露出灿烂的微笑,用力握紧男性的长枪。

「在这么狭窄的巷子里挥舞长兵器是很危险的喔。」

他扭转手腕,从男性手中把长枪夺下。对方逼近到眼前的脸孔露出些许胆怯。用眼角余光看出这点后,约书亚大动作举起手臂。

——真受不了!不过这点程度的本事!

那种焦躁很自然地传到手上。

——竟然跑来妨碍!别人!妨碍我的!

破风声响起,被夺走的长枪尾端撞进男性的心窝里,接著又朝著位在背后的另一名男性冲过去。

——第一次约会!

兵刃相向的对手比刚才的男性还要年轻许多。

「噫!」

对方完全无法应付一瞬间就缩短距离冲来,并挥下长枪的约书亚。长枪的枪尖朝著握住大剑的手部肌腱刺进去,接著约书亚用空著的左手把掉落的剑捞起来,用这把剑横砍发出怒吼冲进来的另一名男性的手,扭转身体再往另一人的膝盖窝横劈。

看著同伴们倒下的模样,少女陷入胆怯。

「撤……撤退!撤退!」

她发出几乎充满哀号的命令,开始逃跑。周围的男性也急忙拖住伤患,接二连三地离开了现场。

当最后一个人消失在巷子的尽头时,约书亚才终于把剑放下。仔细一看,奈拉坐倒在跟刚才相同的位置,睁大双眼看著这边。

「学姊,你有受伤吗?」

约书亚本来想要伸出手,但立刻放弃,因为奈拉又会整个人跳起来逃跑吧。在这种狭窄的巷子里头,这次她搞不好会撞到自己的背部或后脑杓。

但是她并没有逃跑。

满溢泪水的眼睛,抬头盯著约书亚看。

「吾主对你说『非常感谢你』。」

不知不觉间,吉儿哈已经回到奈拉膝盖上这个标准位置,似乎很得意地说著。

「身为后辈,尽一份心力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刚才那些人是谁?看起来不是被路边的不良分子给缠上。」

「关于这点实为难以奉告。」

蓝貂泰然自若地这么说著:

「只能跟你说,那是有许多复杂缘由的对象。」

「缘由啊……」

中了他的诱导把枪尖刺进墙壁里也好,还有用轻挑的脚步靠过来的模样也罢,那群人里头没有任何人的本领可以胜过约书亚。

就算这样。

——那可不是路边的小混混,而是有好好学习过武道,接受过一定程度训练的人才会有的剑术。

例如说,像是艾雷米亚那种隶属于正规军的人。

还有那个女孩。

丰满的肢体与胆大的程度都完全不同……只有给人纤细印象的眼角跟奈拉很相似。

约书亚疑惑地歪著头,视线朝那群人消失的方向看过去。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约书亚·帕雷格。」

吉儿哈这么说著。毫无表情的圆脸上,清楚地写著「严禁追问」四个大字。

「已经没事了,所以你请回吧。」

「完全不算没事吧?要是刚才那群人折返回来或是在哪边埋伏,你们要怎么办?我送你们回『塔』里吧。」

「可是那样子,在等你的那位大……」

「吉儿哈。」

约书亚对差点就要多嘴的蓝貂露出冷淡的笑容。使个眼神催促她之后,蓝貂匆忙化为少女的姿态。在忠实的首席神魔支撑下,奈拉才终于站起来。

守在搭著肩膀的主从后头,约书亚也走出狭窄的巷弄。

10

从二年级居住的南塔通往礼拜堂或餐厅所在的中央塔的道路,只能用漫长两字形容。尤其讲到连接两座塔的走廊那似乎永无止尽的长度,几乎就跟宫殿的长廊不相上下。每个修道生们都把这当成是另一种修行,每天过著拚命步行前进的日子。

就在休息日的隔天早上。

约书亚与伙伴们也一样匆忙走在那条走廊上。

「劣等生,你这样实在有点过分耶!昨天明明跟我约好要商量事情,居然自己跑出去!」

「蒂艾尔,这点我已经说明过很多次了吧?考虑到将来的情况,这样才是最好的方法。」

「但这样就把跟大小姐约好的事情爽约,实在是无法饶恕的大罪!我觉得就算因为虚言之罪而被丢进地狱的业火里也是合情合理!」

「我……不会讲到这种地步……」

而约书亚则默默守在口若悬河又脚步轻盈的四个人最后头。

「大叔?」

从他那过度沉默的模样里,菈琪休似乎感觉到什么。于是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问:

「怎么了吗?」

「……是不是有谁跟在我们后头?」

约书亚以低沉的声音回答。

「当然会有人跟著吧。二年级的人要去吃早餐的话,就只能通过这里啦。」

「可……可是……」

赛姆露出害怕的表情,对不以为然的蒂艾尔说:

「后面……没有任何人啊。」

这句话让四个人一起回头。菈琪休与蒂艾尔是一鼓作气,基列亚德与约书亚则是很慎重。虽然各自略有不同,但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著背后。

「真……真的没有半个人!」

「会不会是劣等生的错觉啊?」

「幻听。」

「是这样吗……我确实有听到脚步声啊。」

「约书亚会搞错这种事情,还真稀奇呢。」

一行人感到毛骨悚然地缩起脖子,接著将视线往各自的脸上与漫长走廊的尽头看去。果然还是没有人影。只有造型古板的柱子跟支撑它们的地板不断延伸出去。

就这样疑惑一会儿后,大家就又不约而同地一起往前走。这次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

这么一来。

哒哒哒哒……

确实能听见微微的脚步声。

这次少年少女们在完全相同的时机一起回头。

但是背后没有任何人的身影,只有被朝阳照亮的走廊不断延续。

「咦,等等……」

「怎么回事?」

大家互相看著彼此被不安所垄罩的脸孔,接著又继续向前走。没有人下达指示,但他们走路的速度一起约略加快。

结果……

哒哒哒哒哒哒……

背后的脚步声感觉也一起加速,可是就算转头看去,果然还是只有无人的景色向外扩展。

「呜……」

身材最高大,但总是表明「就算不怕神魔,幽灵还是很可怕」的基列亚德先深吸口气。

「呜哇啊啊啊!」

接著发出惨叫,开始奔跑。

「等我一下啦!」

菈琪休吊挂在基列亚德那比自己大一圏的背上,蒂艾尔与赛姆也拚命跟在后头。

约书亚留在原地,暂时交互看著他们远去的背影,以及自己的背后。

虽然「星绀之塔」也有好几个诡异的怪谈,但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早晨走廊上的幽灵可是没听说过也难以想像。

——万一有什么东西出现,我就必须阻止它。

若无其事地把手指搭到藏在腰带的暗器上,他一步步沿著过来的道路走回去。

那边还是一样没有人影,也没有气息,可是——

咻!

蓝貂从一根柱子后头露出圆脸窥探。她抖动鼻子跟胡须,紧盯著这边。

「吉儿哈?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这是早晨的打招呼,约书亚·帕雷格。」

「是……是这样吗?早安?」

虽然搞不太懂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跟这种情况下被迫跟神魔打招呼,约书亚还是姑且低头行个礼。

「不是要你跟我打招呼啦。你这红毛白痴,简称红白。」

可是,对方的反应实为凶猛。

「红白……这算是骂人的话吗?」

「那种事情无所谓啦。总而言之,这就是早晨的打招呼!」

在大声嚷嚷些支离破碎的这只貂的头上,突然又涌现另一张脸孔。翘得乱七八糟的黑发,红色肩布配上金钮扣,以及像是朝这边窥视的琥珀色瞳眸。

这位意外人物的出现,让约书亚不停地用力眨眼。

「尼尔威学姊?」

约书亚把已经抓在手上的暗器推回腰布里,同时往她那边踏出一步。

结果奈拉用彷佛会发出巨大声响的力道向后退。不过跟平常相比,这次的跳跃距离很短,还在声音跟手能够接触到的范围里。

「快进行!早晨的!打招呼!」

苍蓝神魔在约书亚与奈拉的正中间位置再度大喊。

「呃……尼尔威学姊,早安?」

虽然感到困惑而歪著头,约书亚还是试著向她打招呼,语尾有些含糊不清也无可奈何。实在没想到一大清早,就在理论上不会有五年级生出现的南塔遭遇这种惊悚风格的相遇。

——这么说来,这个人尾随我将近一个月,我却从来没有察觉到。

不愧是首席,实在很优秀。不过,这种能力对神官而言有无必要还真难以判断。要说的话,如果是艾雷米亚那边的职务应该就会受到重用。

也不知道是否看穿他的想法,奈拉也以跟约书亚完全相同的角度侧著头,接下来又深深地鞠个躬。

「以上!就是早晨的打招呼!」

吉儿哈用庄严的语气宣言,奈拉则又再次鞠躬。

——完……完全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早晨清爽的凉风吹过双方之间。约书亚困扰于不知该作何反应,暂时站在原地。

但当看到走廊旁边中庭里的树木,发现底下影子已经开始改变形状时,他才匆忙回头走去。毕竟用餐时间只有刚好三十分钟,各方面都很拥挤的早餐是最严苛的时段。

从自己身后传来奈拉阵阵的悠闲脚步声。

——她到底想做什么啊……

边前进边偶尔往后头窥探,不久后也来到走廊尽头的中央塔。跟毫无装饰的南塔不同,窗户上全部都装进彻底打磨的透明板子,柱子与天花板也雕刻美丽的花纹。在这种壮丽空间的其中一角,四名孩子就在那边等著他。

菈琪休正安抚著吓到腿软的基列亚德,蒂艾尔与赛姆则是互相紧紧搂住对方地往约书亚这边跑来。

「刚……刚才那个是什么?真的是幽灵?」

「不,是尼尔威学姊。」

「为什么是那个人?」

「不清楚耶……」

「或者该问,住在中央塔的人为什么会从走廊后方……从南塔那边过来?」

「不清楚耶……」

四个人露出可疑的表情看著不得要领的年长同学。

「算了,那个人也不是现在才开始那么奇怪。」

「害我……白白吓一跳……」

「真的是这样。好啦,去吃饭吧,也没时间了。」

「大小姐,您说得没错。」

但姑且能够接受后,大家就转身回头,约书亚也从后头跟上。

11

直到短短一个多月前为止,中央塔的餐厅还飘散著烤石头或木炭的薰香,冷冽的空气跟温暖的蒸气也交织在一起。现在窗外已经不再下雨,这个有如洞窟般的大厅,光是靠年轻人们聚在这里的体温就很温暖舒适。暖炉已经全部都收起来,也没有「乐趣」可拿了。

「这个也就算了……」

坐在餐桌上的蒂艾尔把头撇到一边,嘴角还发出抽搐:

「为什么会有红肩布金钮扣的人混在这里头吃饭啊!」

原来如此,因为奈拉就在这里。

她混在远离红肩布军团的蓝色群体之中,坐在约书亚他们桌子的一角,静静地喝汤。

「学姊,你有听到了吗?这里是二年级生的位置喔。既然你是最高学年而且又是首席,就请去坐在更加采光好,视野佳的位置吧。」

「…………」

奈拉没有任何回答。她转动号拍色的瞳眸,并稍微往约书亚看了一眼。

——咦?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看我这边?难道是要我翻译吗?

虽然连他自己都很想喊说「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来吐槽,但在心理上会有点顾忌。所以当蒂艾尔喊出来时,老实说真的觉得帮了个忙。

跟困惑的约书亚不同,蒂艾尔总是很简洁明快。

「你难道忘记自己最近曾经做过什么事了吗?说真的。我连你的脸都不想看到!」

尖锐的话语不断猛烈轰炸,对奈拉而言,这毫无疑问是被讲到最不愿意拿出来讲的事情。约书亚以为这样就分出胜负了——

「…………」

但她依旧只是往约书亚这边瞄了一眼而已。

那种寂静的举动,似乎反而会触怒他人。

「你也说些什么啊!」

蒂艾尔踢开椅子站起来。

「蒂艾尔,你等一下!冷静点!」

「劣等生,不要阻止我!这女人不过稍微优秀点又稍微年长点,竟然这么嚣张!」

「不是稍微而已,是非常优秀而且年长不少喔!学姊你也别再默不作声,能不能讲些什么啊?」

约书亚虽然拚命安抚位在自己左右的少女,但是蒂艾尔完全处于临战状态,奈拉也毫不动摇地保持沉默。现场气氛只有不断恶化。

「吉儿哈!吉儿哈,快出来啊!」

「大叔,餐厅禁止带神魔进来喔。」

「约书亚也真是的,明明一直嫌她很啰唆。」

「任性。」

「你们这些人,在这种场面还要指责我喔?」

结果用餐时间就在坐立难安的气氛里结束,一行人快步回到修练室里头。

——这尼尔威的公主大人也真是的,为什么这么反覆无常啊?

回到自己座位后,约书亚稍微叹口气。亚菲克也好,达尔塔斯也好,奈拉也好,这些脑袋聪明过头的人在想些什么,自己实在搞不懂。

不过如果只是稍微反覆无常,他应该还能轻松解决……可是奈拉的奇异行为并没有这样就停止。

这天的修练全部结束,摩亚普转达完两三件事情后,约书亚他们就急忙作好回去的准备。今天也得前往东边的修练场,努力进行发表准备。

正当打开修练室的门准备踏出去时——

「唔哇!」

通往走廊的地方有黑色物体在蠕动。看起来巨大毛球的物体,是人类的头发。不但乱蓬蓬还纠结在一起,像是要把神官必备的银冠埋起来了。

前头这样突然停止,让跟在后头的人来不及对应。

「呀啊!」

「哇!」

「呀啊!」

「噫!」

转眼间就发生少年少女的追撞事故。这股冲击与混乱立刻反弹到约书亚背上,让他差点就要站不稳。

——糟糕,这样下去会踩到!

虽然他立刻在腹部与双脚使力,努力在原地站稳撑住。但是孩子们就被他的背部撞飞,各自陷入摔倒在地板上的状况。

「好痛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叔!不要突然停下来啦!」

「好危险。」

「因……因为,你们看……J

面对涌现的嘘声,约书亚指著自己脚下。

人类首屈一指的教育机关里最高年级又是首席的少女,正抱膝坐在那边抬头往上看。

「等等!尼尔威学姊?」

「她在这里做什么?」

「这里是二年级生的塔吧?」

「…………」

奈拉没有回答语带责难询问她的学弟妹们,只有将拿在手上的横笛轻轻揭起。

「啊,练习是吗? 接下来的确是会练习啦。」

「咦,这是什么意思?来邀请人说一起过去的吗?」

「那还真是独特。」

「与其说独特……不如说很奇怪……」

比起生气,一行人更加显得困惑,于是视线就全部集中到约书亚身上。要他想想办法解决的那些眼神让约书亚不禁轻叹。可是自己也无法冷漠对待奈拉,绝对办不到。

「虽然搞不太懂,但是能提起干劲也是件好事。好好加油吧。」

「明明搞不懂却是这种态度?」

「反对含糊不清!」

「好诈……」

「你们很吵耶,神官所必要的是调和。」

「而且为了收拾这种情况,还开始讲此一蠢话了!」

「上次才说自己已经不想再听到冒牌贝尔莉娜老师的台词,明明还那么生气。」

「你们很啰唆耶。不管是从何种恶党口中说出的话,只要其中有正确的道理就该仔细倾听。圣传上头也是这么写的。」

「反对暴力性地利用宗教……」

奈拉那琥珀色瞳眸紧盯著吵吵闹闹的学弟妹们看。约书亚虽然侧头回应那对似乎想问些什么的眼神,却没有任何回应。

「吵死人了,你们这群小鬼们!」

相对地,苍蓝神魔从奈拉背后飞出来。接著她立刻变化为少女姿态,阻挡在主人前方。

「哇啊,出来了!」

「讲话很吵的貂。」

「笨蛋神魔。」

「你是位阶三十几左右吧?像这种完全人型状态,其实没办法长时间保持吧?」

「你这小丫头,要你多管闲事。我可是吾主忠诚的臣下也是一起同在的朋友,保持这个姿态是很重要的事。」

「说什么神魔是朋友……」

「哇啊……」

「好可怜。」

「喂喂,你们几个,我可不允许你们随便讲这种坏话喔。」

照这种道理,别说是朋友,拥有神魔妻子的自己到底算什么呢?四个人大概理解他的意思之后,就姑且闭上嘴不说话可是他们的眼神还是明显充斥不满。约书亚刻意无视这点,快步往东塔走去。

12

从那天开始,奈拉依旧持续有奇妙的举动。

别说是餐厅,有时甚至会跑进修练室里,混在蓝肩布的一行人里头;也曾经在南塔走廊的尽头被目击到那头黑色毛球。在修练场练习的时候,更是一直跟在约书亚后头不放。

说起来,她原本就是完全掌握住约书亚行动的超级跟踪狂兼霸凌主谋。要说这种情况是理所当然也的确没错,但这次完全不顾忌他人眼光,所以更加糟糕。

「先是暴虐的沉默王,然后连寂静的奈拉也沦陷了?」

「这么说来,二年级首席那女孩也总是跟在他后头呢。」

「难道约书亚·帕雷格其实是首席杀手?」

因为这样,像这样惊人的谣传瞬间席卷塔内。

——超级难以回应!蒂艾尔的确随时都跟自己在一起,但是尼尔威学姊的奇异举动就真的搞不懂,关于亚菲克学长更是毫无事实根据!真是有够会给人添麻烦!

约书亚很想随便抓个人来,然后这样大声主张。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对奈拉采取强硬的态度,然后也无法随便让这件事泄漏出去。

「既然这样!我觉得自己就只能全力埋首于眼前的事情而已啦!」

「嗯——」

从东塔的修练场回到位于南塔的自己房间之后,看著抱住红色头颅苦恼并发出怒吼的丈夫,妻子露出实为复杂的表情对他招手。

「虽然听不太懂,但真是辛苦呢。来,让我抱一下,所以过来吧。」

「…………」

默默地点个头后,约书亚就这样躺进鸶翎的胸口。平常的话,他明明就会勉强保持住双方的距离,现在却是这样的态度。看到这种非比寻常的疲累模样,鸶翎困扰地微微一笑。

「好乖好乖,那我们就顺势让夫妻的关系更上一层楼吧?如何?」

「快住手,不可以现在诱惑我。一个不小心,我真的会沦陷。」

「我不是说过吗,就算沦陷鸶翎也完全无所谓喔。」

「真的吗?那样就再也不能跟菈琪休借有趣的书,也没办法听到基列亚德的诗了喔?之前一起在城镇里散步,说不定也会变成最后一次。」

「这……这个嘛……嗯……唔……」

困扰到皱起眉头的表情,比过去更像是人类也更让人感到欣慰。也许是当不变乃一切基本的大神魔混入人类的生活之中时,久而久之也学习到人类的情感。对此一笑的约书亚,突然听到窗户响起喀哒的声响。

时间已经是大半夜,同时隔壁房间的赛姆或基列亚德也没有动静。舍监也早就结束巡察,这是不会有访客存在也不允许存在的时刻。

约书亚谨慎地打开窗户,窥探外头。

底下的中庭里有个眼熟的男影。扛著弓矢并叼著烟管的模样,比白天在餐厅那穿著围裙的样子要更像原本的他。 拔起插在自己房间窗板上的箭矢,约书亚本来想往他的额头丢过去,不过这种距离实在不觉得能空手丢中。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靠妻子的羽翼降落到中庭,直接把它还给艾雷米亚。

「真稀奇,你明明说过绝对不会踏进我的地盘啊。」

「是啊。因为对于搞谍报的人来说,这—是项不可动摇的规则。」

这句话让约书亚扬起眉毛。

那么,这代表发生非得打破这项规则的事件吗?

「之前你拜托我调查的女性来历已经完成了。」

「你说之前的……就是妨碍我们约会的那群人吗?」

鸶翎比约书亚更早显得干劲十足。

结果那一天,两人前往想去的那间店吃完点心后就没时间了。不但没有办法逛服饰店,甚至没什么时间一起走在镇上散步。所以鸶翎当然闹起别扭,也猛烈发怒。

「很好,快告诉我是哪来的家伙!我雷凰鸶翎大人会降下愤怒的雷击,把他们烤得恰到好处!」

「嗯,这真的想拜托你,务必请你把他们都烤成焦炭好吗?」

艾雷米亚没有责备发出怒吼的鸶翎,还一反常态地用认真的表情继续说下去:

「那个女孩的名字叫佩尔丝卡·涅·尼尔威。」

「涅·尼尔威?这么说来……」

「没错。跟你想的一样,是旧尼尔威太守一族的幸存者。对红肩布金钮扣的小姐来说,就是表姊妹。」

「也就是跟学姊相同,是亡国的公主之一呢。为什么你要敌视那样的人?」

「所谓亡国的公主或是王子大人这类的,总是很容易化为纷争的火种啊。这次似乎就是这样的情况。」

鲁斯提拉的间谍叹了口气,同时吐出一道紫烟。手工雕刻的银制烟管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为他的侧脸增添一股魅力,但是眼角的暗影却又浓又深。

「尼尔威革命的主谋,是叫耶鲁·杰拉的人。最近那家伙身边有许多非常可疑的传闻。」

就这样,他所说的内容就是——

尼尔威那残忍的太守,也就是奈拉的父亲被约书亚暗杀后,趁著混乱让革命成功的就是耶鲁所率领的现任尼尔威政权。但即使经过七年,他们依旧无法让内政安定下来。就这样,不知不觉间出现了以旧太守一族里头血统最高贵之人为首,宣言要让旧体制复辟的一群人。大多都是前贵族、军人、高级官僚等,净是些高官显贵。

「为首的就是那个叫佩尔丝卡的人吗?」

「没错没错。太守的长男……也就是尼尔威正式的继承人在革命中被杀害,其他的直系就只剩奈拉公主而已。但是这位公主人在『星绀之塔』里头,实在无法胜任,所以才会轮到她的表姊佩尔丝卡大小姐来担任。」

「所以呢?」

约书亚的声音里带有质问的色彩。

「就算尼尔威再度发生纷争,我想跟你也没有关系吧?」

「这个嘛,就是有啊。因为给予那个革命政府各方面协助的,就是鲁斯提拉。」

艾雷米亚边说边用烟管的前端画出亚历斯泰尔大陆的地图。

「你看,尼尔威跟鲁斯提拉之间,只有些吹口气就会飞走的小国家聚集在一起对吧?所以当那次革命发生时,难民就蜂拥而入地逃进鲁斯提拉境内。」

丰饶的谷仓地带,再加上又是政治安定的经济大国。然后更重要的就是有著以英明杰出而闻名天下的露·鲁斯提拉太守一族。亡国的人民们都认为,只要逃进那边就不会遭受恶劣的对待,实际上也的确如此。达尔塔斯给予他们住家与工作,用尽各种方式让难民们得以生存。

「可是那种事情如果持续发生个两三次,就算是鲁斯提拉也撑不住。所以为了让现在的革命政权能尽早安定下来,好把自己原本的国民带回去,我们家的老大也就帮了不少忙。」

在这种时候,尼尔威的旧一族开始策划阴谋。他们想要乘隙攻击至今依旧不稳定的革命政权,企图再次将国家收入自己手中。

「达尔塔斯大人并不欢迎这种事,是吗?」

「没错。实际上,这次甚至还想雇用杀手趁早解决掉。」

阴沉的笑容浮现在艾雷米亚端整的嘴角上。

「我可不干喔。」

「这我知道。我们也不打算再把你牵扯回这一边的纠纷里头,但是啊……」

吐出的紫烟再度于夜风中消散。约书亚以摇曳的眼神看著烟尘,靠在他身上的鸶翎带著略显不安的眼神抬头看丈夫。

「这下子,说不定对方往这边过来啊。」

「直接讲清楚吧,你这流氓。这样实在不像你的作风。」

听到鸶翎焦急的声音,约书亚在内心感受到不安正逐渐化为清晰的形体。

距离举行成果发表会只剩下几天了。「星绀之塔」从大陆各地招待赞助者前来这场虽然盛大,但是鲜少举办的修道生祭典。

「那个叫耶鲁的人,要来参加发表会对吧?」

「嗯。」

鲁斯提拉的间谍很忧郁地点点头:

「还有,我们家老大当然也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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