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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为逝去王女编织的狂想曲 三·为逝去王女编织的狂想曲

1

沙漠的地平线上,有了最初的光芒。

有如宝玉般的光辉在转眼间释放,接著就急速变得火红又明亮,将世界染上色彩。

众多修道生们都在东塔的修练场,亲眼见证名为今天的日子诞生的美丽模样。

虽然这么说——

「好……好想睡……」

「肚子饿了……」

「啊……差不多得做早晨的祈祷了……」

却没有任何人露出跟早晨相符的爽朗表情。

距离成果发表会只剩三天的这个日子,修道生们的疲劳已经几乎到达巅峰。

总之就是塔方那「就算世界明天就会毁灭,今天的修行也不能有所懈怠」这种严格的教育方针仍然毫不动摇。即使议长因为发表会的准备不如预期而前去苦苦哀求,还是只有「平常的修练半点都不能减少」和「但是发表会请毫无延迟地完成给大家看」这种黑上加黑的要求被提出来。

但是说起来,他们能够自由运用的时间就只修练后到晚餐间不到三十分钟,还有晚餐后到晚上的祈祷为止这依旧不满两个小时的时间。

无可奈何下,最近修道生只好牺牲他们唯一自由的时间……也就是挪用睡眠时间来努力练习圣剧。

而且因为宿舍规则禁止熬夜,所以除了早起以外就没有别的办法。通常五点起床的就提早到两三点起床,然后残酷地到一片漆黑的修练场集合。对平均年龄十五六岁,而且日夜都努力于肉体锻炼的这群人而言,可说是相当疲累。也因为这样,今天早上朗读组其中一人不小心打瞌睡后就饱受亚菲克的言语暴力,乐器班也有因为太过疲劳而出现把整个太鼓弄翻 的人。摩亚普虽然说这样的困难也是修行的一环,但就连闻名天下的劣等生约书亚都觉得这样会不会有点本末倒置了。

可是——再怎么说,会被迫演出这种闹剧的原因之一就在自己的身上,实在没有资格去责难啊。

自己反而想要去跟现场所有人道歉。

冒牌贝尔莉娜之所以会闯进塔里,是为了将约书亚当成诱饵,好把冰辉的艾丝提尔引出来。然后之所以会被这位冒牌贝尔莉娜盯上,也是因为跟他的义姊莉贝卡·帕雷格之间的因缘。

——真的是……不该让莉贝卡逃掉。

从去年的「见闻之旅」途中,蒂艾尔几乎被当成人质那时候开始就一直让她逃亡到现在。约书亚对于自己直到最后一刻还不断失败的窝囊程度著实火大。

而这份焦虑也反应在手部动作上。练习途中还被高年级生说「只有帕雷格的琵琶失常,去旁边重新复习一下」这样的话责备。

深深叹口气后,约书亚一个人离开音乐组。他在石制的观众席比较高的位置坐下,然后不由自主地眺望周围。

广大的修练场里,到处都有会不时闪闪发光的东西。那是水盘,里头装著飮用水跟长柄杓,让所有人都可以随时飮用。在这个逐渐转为乾燥期的季节,气温会随著黎明到来而不断上升,使得在户外活动的修道生们消耗体力。如果不多加注意摄取水分,绝对会有人因此倒下。

——不过,这就代表大家就是如此热衷。

在修练场焦黑崩塌的一块区域里,舞台已经制作完毕。虽然没有制作什么大规模的舞台布景,但取而代之的是在舞台最里头组装木架,然后在上头垂挂大型的布条。依照场面把红色或黑色的不同布条挂上或是抽起,让观众们享受视觉上的不同观感。

在那布条正下方,基列亚德、菈琪休还有议长正看著手上的书卷,好像在讨论什么事情。不善言语又词汇不足的基列亚德身边随时有菈琪休从旁协助,让性格温和的议长可以确实理解他想表达的内容。

设置在舞台旁边的是朗读者们的位子,可以清楚看见亚菲克正在破口大骂。原本不断胆怯受惊的朗读组成员,现在也渐渐习惯暴虐王那独特的哲学。也许是领悟到哭出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最近大家顶多停留在咬紧嘴唇的程度而已。

蒂艾尔与赛姆位于舞台上。金色的卷发确实很有那样的风格,于是基列亚德推荐她饰演剧中登场的一位女神,也就是光之露比缇尔这个角色。

赛姆是服装组。他大声宣扬「如果大小姐的服装要交给其他人负责,那我就去死」这种究极理论,然后也没有什么反对的声音,于是就编入这一组里头。当然,既然是以缝纫活动为主的小组,所以除了他以外都是女学生。但是赛姆本身手艺就很精巧,所以成果也不会逊色于其他人。

「大家都很努力呢……」

这么一来就会发现分心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心情上也变得更加愧疚。

就这样也没拿起琵琶地发呆一阵子之后——

躂。

约书亚的背后又传来脚步声。最近已经完全听习惯,但还真的很细微又安静,几乎感觉不到气息。

「……尼尔威学姊。」

约书亚一半惊讶一半佩服地转过头。跟预料的相同,身体紧张僵硬的奈拉跟在她身边,膨起尾巴的吉儿哈就出现在那边。

「难不成,连你也被叫来好好复习吗?」

他语带「那应该不可能吧?」这样的含意来询问她。毕竟奈拉的笛艺很完美,没有任何可以让人置喙的余地。虽然绝对不是亚菲克那样的超级天才,却让人体会到她是个任何事情都能掌握诀窍,获得平均以上成果的秀才。

不出所料,奈拉没有回答。就只是确实保持一定程度的距离,然后用琥珀色的瞳眸紧盯著自己。

目测这段距离后,约书亚微微皱起眉头。

昨晚听完艾雷米亚讲完后,他突然想到一些事。讨厌异性的奈拉会紧跟著约书亚的理由,还有绝对会保持一定程度以上距离的理由。

——这勉强是在我攻击范围的边缘内吧。

那是约书亚迎击敌人时,可以轻松打倒对手的范围,而奈拉必定会站在范围之中。当然,使用棍跟长枪这类长兵器或是长剑和短刀时,攻击距离都会有所改变,如果是最擅长的锁链暗器就会更加宽广。

两人沉默不语地面对面,这时从遥远后方的舞台那边传来喀咚的巨大声响。那道像是某种物体跟坚硬石头碰撞的声音,很明显是有谁把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而已。但是奈拉的肩膀却发生剧烈的颤抖,吉儿哈匆忙抱住她的膝盖。

「奈拉大人,请安心。什么都没发生,没有任何人来,那只是一点点噪音而已。」

首席神魔拚命安抚后,奈拉对吉儿哈点了几下头,但身体的紧张感却完全没有消除。

——她在害怕什么?没有任何人来是什么意思?

约书亚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开始思考。

奈拉的古怪行为是从休息日的隔天——也就是跟佩尔丝卡·涅·尼尔威接触的隔天开始发生的。

那时候,她们表姊妹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交谈,约书亚并没有询问。可是只要拿从艾雷米亚那边获得的情报对照,就可以想像出一些。

想让奈拉成为叛乱军首脑,打算绑架她的佩尔丝卡。

被塔方守护,平常几乎不跟外界接触的奈拉。

这种时机下,身为公主们的仇敌却要前来参加发表会的耶鲁·杰拉。

这种真是越想越不安稳。

「吉儿哈,我想你一定会说自己无法回答,所以请暂时别开口说话。」

约书亚用稍微严厉的语气说著,并重新面向她们主仆。蓝貂虽然暂时露出呲牙裂嘴的模样,但没有特别抵抗。在她旁的奈拉果然也什么都没说。

「学姊……虽然只是我的猜测……」

约书亚毫不顾虑地逼问:

「你最近之所以会紧跟著我,跟之前与你发生纠纷的那些人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奈拉依旧没有回答。

可是,她那白皙的脸孔立刻失去血色。

——果然如此。佩尔丝卡·涅·尼尔威企图在这场发表会上进行某种阴谋。

而且恐怕奈拉已经从她那边得知一切,才会感到害怕。害怕表姊的手下进入这座塔,又会再对自己做出什么事情。她就是担忧这件事吧。

「还有另外一件事——」

这次约书亚以温和许多的语气询问

「就是……你……并不打算立刻离开这座塔吧?至少也会再累积一年的修行,而且有好好成为神官的想法吧?」

毕竟也不能讲「应该没想过要接受表姊的邀请,跟那群人一起打倒革命政权吧」这种话。于是约书亚用这种表现来询问。

她没有立刻回答。

她用力移开视线,纤细的双肩也再次变得无力。宛如踌躇般的沉默短暂持续一阵子后,那颗纠结杂乱的黑色脑袋就这么点了 一下。

「那样就好。」

对于没有传来否定的回答而感到安心,约书亚微微松了口气。

「既然你如此希望,那就请随时到我身边。我会努力地尽我所能。」

危害耶鲁·杰拉就等同于反抗达尔塔斯,只有这点是现在的约书亚绝对办不到的事情。而且如果奈拉不打算参加叛乱,自己无论如何都想要帮助她。不管怎么说,自己是罪人……本来应该是远超过耶鲁的仇敌。

「……真的吗?」

约书亚对回应的声音反射性地点头,接著就睁大眼睛。

「真的吗?」

那是从奈拉嘴唇里所发出来的。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她本人的声音。虽然低沉又短暂,却柔和而清澈……是奈拉的音色。

约书亚将自己的左手抵在额头上,笔直地看著她。

「我发誓。」

这句回答也一样短暂。

但是,此为神官的绝对宣誓。即使用生命交换也要遵守约定的证明。只要额头上戴著这银冠,就觉对不能违背。

虽然奈拉只有先抬头默默看著约书亚一阵子,但不久后,就静静地点了点头。

2

早晨的祈祷后,约书亚立刻独自前往餐厅后头。艾雷米亚所担心的事情变得更可能发生,这是为了去告诉他,希望能赶紧筹备对策。

——如果有像基列亚德的亚维或是蒂艾尔的莉姆莉那样的神魔,就能轻松转达口信了。

想起依旧没办法找到娜塔露接班人的事实,心情就变得更加沉郁。就在踏著沉重的脚步,准备进入艾雷米亚的工作场所那一瞬间——

「劣等生,给我等一下。」

一道非常拘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回头一看,蒂艾尔高耸著肩膀,快步朝这边走过来。

「蒂艾尔,怎么了吗?不好好吃饭可不行喔。你的身体就算有正常吃也算不上健壮了,早餐更要确实摄取才行。」

「不要马上变成说教模式啦!要问怎么了的人是我才对啊!」

她边说边抓住约书亚的手肘附近。看到约书亚吃惊地低头看著自己,虽然有一瞬间露出踌躇,她还是就这样拉著约书亚走出去。

「要去哪里?」

「去没有人烟的地方。这样一来,难以启齿的事情也能说出口了吧?」

她一脸认真地往原本走来的道路,也就是已经没有人影的走廊前去。

——这是怎么回事?蒂艾尔不至于会跟我勒索吧?

现场气氛别说是勒索,甚至还像要动私刑了。当然,对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只要认真用力点就能够轻松把手甩开。可是看到蒂艾尔那无比紧绷的表情,约书亚就这样毫不抵抗地让她拉著走。

不久后,她在漫长走廊的中途把手放开。

「你在练习时间里跟那黑毛球金钮扣讲话对吧?而且气氛还颇为严肃。」

「啊,是没错……」

「『之前发生的纠纷』是什么意思?」

正当约书亚在内心思考该怎么掩饰时,她已经直接切入最具体的重点,让约书亚一下子无法出声。

「蒂艾尔,你怎么会知道?你应该一直都在舞台上啊。」

「我有莉姆莉在啊。」

面对约书亚略带指责的询问,蒂艾尔用更加严肃的声音回答。

「水妖只要用水作为媒介,就能移动到任何地方,你那附近也有供飮用的水盘吧?」

「这算是侵害隐私权吧?」

「因为最近的你很奇怪啊!却什么都不说!」

她一口气拉近距离,冲到皱起眉头的约书亚身边。彷佛就要这么揪住自己胸口的魄力,让约书亚感到有点畏缩。

「很奇怪?我应该没有那样啊……」

约书亚跟往常一样装出笑脸,然后把视线大幅度移开。不过蒂艾尔可不会让这样的约书亚逃跑。

「你以为可以靠那种笑脸骗过……不对,就因为是那种笑脸,才会让我觉得奇怪。你懂吗,现在的你,就是跟一年前左右是相同的表情。」

「相同的表情啊……」

「没错。就是『面对这家伙,只要随便笑一笑就好』的表情,从『见闻之旅』回来之后,明明就几乎没有看过了。」

她这句意外的话,让约书亚剎那间屏息。

——这么说来,那段旅行途中,曾经被这样讲过呢。

『我讨厌像你这样的人。』

『虽然你总是笑嘻嘻的,却完全无法理解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时候完全没有感到任何动摇。像这种任性少女的评价,根本就无所谓。就因为打从心里这么想,就算心里厌恶也还是继续装出笑脸。

可是,现在约书亚却立刻把视线转回来。虽然依旧摆出淡淡的微笑,但立刻在下个瞬间崩塌。被蒂艾尔原本应该要迎击他的那对碧眼,被那道……如此真挚的眼神。

「我知道像我这种……像我们这种的小孩很不可靠……而且,也没有吃过像你那样的苦头,又不是拥有什么很强的神魔……」

蒂艾尔紧紧抓住闪烁著金钮扣的肩布前端,似乎很痛苦地继续说:

「可是万一又……又发生跟你的姊姊或是冒牌贝尔莉娜老师有关系的事情……或是发生人命关天的事件时,也……也还是能稍微帮点忙……」

「不,跟她们完全没有关系!」

这句意外的话,让约书亚慌张地挥舞双手。然后把之前休假日那天跟奈拉在镇上遇到,还有发生纠纷于是出手帮忙的事情简略地告诉她。

「所以发生纠纷的不是我,而是尼尔威学姊那边,跟赤晶旅团之类的完全没有关系。」

「那就好……」

蒂艾尔先是微微低下头说:

「不对,这不好,半点也不好!」

接著又立刻抬高视线

「你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吗?竟然立下那种誓言!来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得去帮助那个学姊了!」

「这我知道啦,就是知道才立下誓言。」

「所以才问你为什么要立誓?」

蒂艾尔变得更加焦躁,并且逼近过来:

「就算不立誓也已经有这么多事情要忙了,根本没有必要连那种学姊的麻烦都一肩扛起啊。如果忘记的话,那我就告诉你,那个人可是对你做出无比卑鄙的行为喔!你再……再多表现点能够独当一面的冷漠无情如何?」

能独当一面的冷漠无情——又来了一个难以理解的概念,可是讲出口的蒂艾尔很认真。看来没办法隐混过去,约书亚就只有被这股气势压迫住。

「怎么又这样讲,我们不是随时都被教导,说神官最重要的是宽容吗?」

「宽容是很重要,可是你最近实在太是非不分了!」

蒂艾尔更加大声地怒吼:

「就算是面对那个暴虐王的时候,如果我们被讲些蛮不讲理的话,你还是会庇护我们或是责备回去,可是为什么只有对尼尔威学姊如此手下留情?结果还讲得好像是帮你生气的我不对一样……!」

但是跟言语的激烈程度比起来,她的表情却缺乏气势,反而更像充满哀伤……即使如此,她依旧笔直地抬头看著约书亚:

「如果是对老婆这样,那也没办法,因为是老婆嘛!那种事情连我也懂得分辨!可是那个女人不是吧?为什么你总是给她特别待遇?还做出绝对无法违背的约定……」

「那……那是有些原因……!」

「原因?什么原因?」

约书亚无法回答。

蒂艾尔是知道他过去的其中一人。不只如此,甚至因为约书亚与莉贝卡的对立而受牵连,结果就被神魔附身,遭到利用。

——跟她说没关系吗?

当正义感强烈的蒂艾尔知道约书亚过去的恶行时,她会怎么想?光是思考就令人恐惧。

可是——

她的碧眼紧盯著这里看,那是逼近内心的色彩。

「我果然……不值得信任?」

不只如此。

「而且无法帮上任何忙吗?」

蓝色瞳眸的边缘,被泪水所濡湿。

约书亚的内心被这情景所动摇。相遇后经过一年多以来,从来没看过蒂艾尔哭泣的模样。也许是因为对劣等生的好胜心,所以她至今只有在约书亚面前从来没哭泣过。

沉默在此降临,气氛除了沉重还是沉重。

「……那是七年前的事情……」

约书亚终于做出决断,他不得不如此决定。

「我对尼尔威这个国家的太守进行暗杀的工作。」

「尼尔威的太守?」

这个耳熟的字眼让蒂艾尔稍微感到疑惑,但她立刻理解其中含意。

「难道是那个黑毛球的……?」

「嗯,没错,就是她的父亲。」

约书亚努力保持平淡地说下去。

「那个人被我杀死了。虽说是工作,但我毫无疑问用这双手……」

对于约书亚的坦承,蒂艾尔无法立刻回答。她只是张大清澈的碧眼注视著这边。虽然约书亚已经抱定觉悟,要从她稍微张开的嘴中听到激烈的谴责。

「……这样啊……」

但是她只有这么反覆说著:

「是这样子啊……」

从这声低语的另一端,也就是远方的中央塔传来喧嚣声。差不多是用餐时间就要结束的时候,匆忙而慌张的气氛,彷佛从石制地板走廊的尽头涌进来。

「这里马上就要变得到处都是人,上午最初的修练也要开始,所以后续就等今晚再讲。」

约书亚用似乎已经死心的声音,以及带有苦涩的笑容回答:

「就到平常的小屋去说,也把大家都叫来。」

3

半夜。

暴虐王的房间里,有七道人影摇曳著。

就是约书亚与往常的成员,还有妻子。以及最近经常很忙碌,同时也是这个小屋的自称持有者也被招待而来。

约书亚并不清楚蒂艾尔跟其他四个人讲了些什么,但在蜡烛那摇晃的灯火照耀下,并排在一起的脸孔上都露出奇妙的表情。赛姆虽然跟平常一样在众人围成的圆圏中心摆好飮料跟热茶,但没有任何人伸手去拿。

「……过去在这块大陆的西北方,有个叫尼尔威的国家——」

他一个个看著五张脸孔并开始说起。自己跟赤晶旅团的关系,接著把跟奈拉·涅·尼尔威的因缘也全部说出来。

尽可能客观地说,也尽可能陈述事实。

因此话语也自然变得断断续续。只要稍微想把过去的自己美化,就很容易将尼尔威的太守,还有他们一族的所作所为过度夸饰。因此约书亚慎重再慎重地把话讲下去。

少年少女们都竖起耳朵聆听,但绝对不会无谓地插嘴,就只是静静等待他把话说完。

「……就是这样。」

于是也没有花上太多时间,约书亚就把话作出结尾。

「我必须达成学姊的愿望才行,因为夺走她国家与家族的原因都出在我身上……」

小屋里头充满沉默。

鸶翎用力握紧约书亚的手。那动作既像是要安慰他,也像是要给他带来勇气。可是约书亚就连妻子的这份温柔都无法回应……光是要屏住呼吸,让自己的眼神不要移开地坐著就已经用尽全力。

有关于约书亚的过去,四名同学几乎全部都知道了。在「见闻之旅」途中,所有人都跟他的义姊莉贝卡对峙过。接著,当约书亚只带著鸶翎就出奔后,他们逼问被留下来的艾雷米亚得知各种原因,还是前去迎接他们夫妇两人。

——即使如此,有没有亲眼目睹到实际的「牺牲者」,当然会有不同的看法。

亚菲克靠他那明晰的头脑与观察力,似乎已经察觉到大致上的情况。不过还没有把详细的内容告诉他,也不太想让他知道。

——毕竟他这个人讨厌不合条理的事,当然会将我定罪。就算被这么对待也没办法。

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没错,约书亚打从心底这么想。

但是,他也同样强烈地想著,要怎么扭转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即使自己很清楚这种想法有多么自私与愚蠢。

一时之间,现场只有窗户被风吹响的声音。

他们看著只是紧咬住唇的红发年长者。

「所以……」

跟平常一样,先开口的人是菈琪休。简单绑起的橘色头发先是摆动一下,接著大幅度地侧头。

「大叔,除了跟学姊长得很像的女人以外呢?长相你还记得吗?」

「咦,啊?」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约书亚也歪起头来:

「长相吗?是指那群歹徒的吗?」

「没错没错,就是那个。」

「还算记得……」

「OK,这样事情算是稍微简单点。那基列亚德,你照大叔说的特徵试著素描出来。」

「嗯。」

基列亚德边点头,边以俐落到不可思议的动作把石板与粉笔拿出来。

「素描好之后,就让我们的神魔记住那些人的长相吧。这样就算对方从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闯进来,也能立刻发现。」

「喔,赛姆,你这真是好主意!」

「比起这个,问题在于尼尔威学姊。总之先把她扣押下来就对了。还有,她没跟在劣等生身边的时间,也不能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那只啰唆的貂比想像中还没用。大叔,这种时候就把娜塔露叫出来如何?」

「啊,是。」

点头之后,约书亚才慌忙摇摇头:

「不对啦!你们有听我刚才说的吗?我把学姊的父亲……」

「听到啦,这我们很清楚。很不巧的,我们的脑袋就是比你好啊。」

菈琪休高高挑起眉毛,并连续讲出仅次于暴虐王的刻薄台词:

「刚才那些话就是讲说,大叔其实不是个会让人觉得脑袋不灵光的恶心烂好人,真是太棒了,这样对吧?」

「咦,我有讲过这种意思的话吗?」

预料之外的反应,让约书亚惊讶到差点翻白眼。

「虽然我们没跟大叔说过,也没有想过要说出来。」

菈琪休像是下定决心般继续说:

「当我们去凯菲斯迎接大叔跟你老婆前,其实已经对这些事情争论过很多次了。」

「然后就有了结论。」

「结论?」

基列亚德的简短话语,让约书亚的心脏微微剧烈跳动。孩子们互相看对方并点个头,接下来蒂艾尔就面向他:

「有权力制裁你的,只有因你而受害的本人跟遗族。我们完全没有那种权力,还有……」

「嗯,还有——」

蒂艾尔的话由菈琪休接著说下去,她很难得平静而且直接地说:

「总有一天,当那个『拥有权力的人』出现在你眼前时……我们会去拜托对方原谅大叔,不管要我们做什么都无所谓。」

「什么都无所谓……这……」

「嗯,不管是要下跪还是要赎罪,什么都好……我们大家已经这么决定了。」

「至少要饶你一命。」

连续听到这些意外的话,让约书亚的脑袋无法整理。失望与谴责——本来自己只有预料到那种反应。

「老实说,没想到会这么早就出现。原本以为是离开了『塔』,大家都到哪边去就任以后才会出现。」

「可以不用花交通费。」

「啊,原来如此,还有这种思考方式。不用等到大家分散到大陆各地之后,真是太好了。」

「不过虽然这是第一次,但可不一定是最后一次喔。」

「大叔先不管,我可不认为那个叫莉贝卡的大婶会到处留下证据啊。」

就这样七嘴八舌一阵子后,菈琪休又板起脸孔,抬头看著约书亚:

「所以你懂了吗?现在我们要想尽办法讨好尼尔威学姊!为了总有一天全部都被发现时,能够稍微加点分数!所以别在旁边讲些有的没有的来碍事喔!」

「碍事?」

菈琪休讲的话,让约书亚差点摔一跤。

「明明是当事人,却被说碍事?」

「没办法。」

「因为罪恶感跟一时冲动就立下绝对无法违背的誓言,处于这种状态的人,我也觉得很碍事。如果是平常的约书亚就算了。」

「怎……怎么会……」

原本已经抱定被骂成杀人犯的觉悟,没想到却因为这种三级跳理论而被说是碍事。

还不只如此——

「学长你也一样,如果做些多余的事,我们可不会默不作声喔,知道吗?」

就连保持沉默到令人觉得毛骨悚然的亚菲克,他们也开始跟他激烈争论起来。

「多余的事?」

亚菲克看似很不悦地板起脸,并且直接应战:

「是什么行为才会用『多余的事』来表现,你们先把这部分讲清楚。」

那种锐利的表述方式,今天的菈琪休他们完全不会害怕。

「擅自审判大叔,把他逮捕交给尼尔威学姊啊。」

「到处说『这里有个前杀手喔』这种的,也请你高抬贵手。」

「跟塔方告状也是。」

孩子们接二连三地开口解释,其尖锐程度和明确的解释,几乎可以称为波状攻击。这种模样让约书亚领悟到,这几个月以来,他们真的怀抱某种觉悟在面对自己。

另一方面——

「你们这些人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亚菲克脸上立刻冒出青筋,他严厉地指著约书亚大喊:

「就算想让这家伙的审判成立,也没有任何证据啊。至于尼尔威的话,既然国家的体制已经改变,那就已经没有能够审判的方法。再说,那时候这家伙是几岁?九岁?十岁?就算去对照最先进的国家法令,有罪的也不是这家伙,而是管理跟利用他的大人们,你们以为我会不知道这点吗?」

「…………」

所有人都暂时说f话来。

要理解亚菲克这远超出预料之外的发言内容,对于不是天才的他们而言,多少是需要些时间。

「咦咦咦?学长,问题在那边吗?」

最先大喊的菈琪休说:

「不是应该要更加对道义之类的部分进行检视吗?」

「应该更怎么说……充满温暖的人道主义,应该是我们的座右铭才对啊。」

「慈爱与调和……到哪里去了?」

因为自己的选择被猛力地束之高阁,让孩子们接二连三地问著。就连犯人约书亚自己也想问「好像哪里不太对吧?话说如果有证据,难道就会立刻被送去审判?」这种问题,但怎么想都是自找麻烦,所以还是闭上嘴。

「吵死了!」

对于有如雏鸟般喋喋不休,亚菲克大喝一声让他们停下来:

「总而言之,我对努力于无聊霸凌行为的暂定金钮扣,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都没有半点兴趣。因此,要讨那个愚蠢的期间限定首席女人欢心的企图也一点都不想参加,你们就随你们自己高兴就好!」

用这种形式高声表达自己的立场后,暴虐王就这样粗鲁地离开小屋。

在透明板子的另一头,约书亚瞠目结舌地看著亚菲克的背影消失在中庭那没有月光的黑暗当中。

——这代表持保留态度吗?还是说,他能接受菈琪休他们的主张?

虽然无法确定他的态度为何,总之至少确认那个亚菲克·尤哈斯不会成为敌人。

「糟糕,惹他生气了吗?」

「他生气是常有的事情吧?」

「震怒是他的日常。」

「他是位言出必行的人,那就照他所说,随我们的想法去做就好了吧?」

孩子们先对作出结论的赛姆点点头,接下来又慢慢开始说起来。

「那回到正题上吧。总之,这样听完事情的大略经过,尼尔威学姊应该不想跟国家的争端扯上关系对吧?毕竟是那种个性。」

「就算杀掉那个耶鲁什么的,毁掉现在的政权,她也绝对没办法担任太守吧?毕竟是那种个性。」

「大概……会过劳死吧。照那种个性。」

「所以只要我们好好干,请那个叫佩尔丝卡的人早点回去就好了!学姊应该是没办法啦,毕竟是那种个性。」

他们直白说著若让本人听到就会哭倒在地上的话,这态度让约书亚暂时无法接著说下去。于是孩子们趁机逐渐讨论到要把佩尔丝卡抓起来,好讨奈拉的欢心,并开始争论起来。

「等等,等一下!稍微等一下!」

约书亚终于回过神,并且插进对话中:

「对方可是颇为强悍的流氓跟叛军喔,还是手段最激烈的那种。我可不能把你们卷入危险之中啊!」

「「「「啊,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约书亚用严厉的声调主张,但少年少女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这种前所未有的默契,又让约书亚暂时被压下去。

「你都没发现吗?就因为老是说这种话,才会被叫成大叔啊。」

「劣等生,你只不过稍微年长一点就老是看轻别人!当然啦,也许我们是比不上一出生就跟生死为邻的人。可是如果是在这座塔里头,我们就还有胜算!」

「全都有心理准备了。」

「可是……」

「没问题的,约书亚。」

赛姆用笑容打断还想争辩的约书亚:

「你觉得我会眼睁睁看著大小姐遭遇危机吗?我会看清楚什么时候该抽身,好好努力。」

「…………」

如此强势的说服力,让约书亚不由得完全陷入沉默,相对地——

「噗,呵呵呵!」

在约书亚背后,一直握著他的手的鸶翎放声大笑:

「看来分出胜负了,吾之主君。」

她不断笑著,还用力拍打丈夫的肩膀:

「不管去到哪里,你的朋友还真是非比寻常。我们的想法是没办法轻易说服他们的。」

「鸶翎,就是这样!讲得好!」

菈琪休轻盈地跳过约书亚,紧抱住鸶翎:

「大叔家里还是老婆比较贤慧!这是好事!也是家庭圆满的秘诀!」

「就是说啊,就是说嘛。」

看来被称赞似乎让她很开心。雷凰少女用那纤细洁白的手抚摸这名少女的头发:

「你也是个聪明的孩子喔。来,要吃点心吗?」

「耶〜〜谢谢!」

「等等!那点心是我的吧?不要擅自给我吃掉!」

「我也要一个。」

「基列亚德,你不要嘴里说要一个,手上却抓一大把好吗?都说过那是大小姐的点心了!」

完全搞不懂这样是一下子变得和蔼还是转为险恶……也就是说,当现场变成跟平常没两样的气氛时,只有约书亚还是僵硬在原地。

不久后,孩子们都说想睡觉,就返回各自的房间了。

往透明板子的另一侧目送他们的背影后,约书亚无力地一屁股坐倒。

「总觉得……该怎么说……」

鸶翎以纤细手臂抱住讲不出话的他。像是要逗弄自己的手部动作与指尖,都让约书亚更加难以言语。

「虽然,我想大多数的神魔都是这样……但其实鸶翎也不太喜欢所谓的神官。」

妻子说的话,让约书亚听来略为苦涩。

这块大陆上,有著拥有不可思议力量并自由自在生活的五妖一百零八种生物们。捕捉他们并加以使役的神官,当然不可能受到欢迎。

鸶翎用自己的脸颊轻碰他那复杂的表情,然后低声说:

「但是与那群孩子们相遇后,我总觉得开始领悟『天地之官』这句话的意义了。」

「意义?」

「天与地。为相异而无法交会的世界搭起桥梁,并且联系之人……他们就是如此祈愿,也是为此而勤勉向学的吧。」

从那么年幼开始就如此努力。

用自己的双脚站立,以自己的脑袋思考,依靠自己的话语表达。

「很令人自豪的朋友是吧?鸶翎的约书亚,你说是不是?」

「嗯。」

妻子的话让他铭刻在心。

「嗯……真的。」

可是相反地,内心某处也依旧大喊著:真的可以接受他们的温柔吗?真的能像那样……被人原谅吗?

4

「星绀之塔」里头最常看见的色彩,不管怎么说都是修道生们的白色。拖著长下襬的上衣与近乎黑色的暗灰色短袍。挂在上头的五色肩布摇曳著,为塔内增添色彩。

第二多的就是黑色。神官会依照地位而在腰布等地方有所区别,导师们则是每个人都披著黑色的短袍。

在这样单色的世界,神官们讴歌清贫的城塞里,今天充满各式各样的色彩。富贵之人所特有的宽敞长衣上有著金银的刺绣,身分高贵的女性们披挂著色彩艳丽的头纱,每个人的脚底都被讲究的皮革包覆,靴子声也比常人来得响亮。

「那边的图书馆建立时,我的曾祖父曾经捐赠了大笔金额的善款。似乎还在里头某处刻有我等一族的名字,真是令人期待啊。」

「我倒是想瞻仰美丽的神魔。虽然跟我们家族关系亲密的神官也有让我观赏过,不过很遗憾地,都没有外观亮丽的神魔。」

「哎呀,很好很好。看来年轻人们都很努力学习嘛!这样花大钱也值得了。」

众多贵人们来来往往,戒指与手镯的碰撞声也高声响起。他们周围有担任护卫的武人跟随,但塔里的惯例是不允许从外面携带任何武器进来,所以他们乍看之下都是赤手空拳,不过光是那身威武的体格就能发挥超乎预期的能力吧。

这样有如百花撩乱般的热闹场面,约书亚的友人们每一个都不知所措地观望著。

「唔哇,第一天就这样了。」

「想到从今天开始连续三天都是这种情况,感觉还真有点厌烦。」

「因为大批有钱人一起跑来,绿洲的高级旅店好像都高兴得笑到合不拢嘴。」

「不过,像这样把经济效益还原给当地,也是神殿重要的职责。似乎就是抓住这一点,壮丽或是奇特到超乎必要的建筑才会在大陆各地上建造喔。」

「但是,来太多了……」

基列亚德这短暂但正确无比的低语,让剩下所有人都一起点头同意。

成果发表的第一天——

修道生们这天的预定跟往常一样,没有任何跟活动相关的事情。贵人们被允许的,就只有眺望他们的日常生活。明天会有高年级生架设研究发表的会场,而那部圣剧则是在第三天的傍晚上演。不管怎么想,今天就跑来塔里,实在没什么好玩的。

「可以的话,真希望大家明天再来。」

蒂艾尔用力耸耸肩膀并低声说著

「除了修道生跟导师以外,进来多少人都不会显得突兀的时间拖越长,只金悬麻烦。」

「对对对。平常的话,光是一个外人跑进来就很显眼了。」

「容易……入侵……」

「光靠我们的神魔来监视,实在有点辛苦。」

她用独当一面的口吻说著,一行人也跟著表达赞同。总是待在他们身边的神魔们现在几乎都不在这里。包括约书亚的娜塔露在内,所有神魔都分散到塔里或是绿洲各地探查佩尔丝卡一党,努力想要逮捕他们。蒂艾尔甚至不只是派出从小时候就在一起的莉姆莉,就连「位阶太高而难以运用」,所以踌躇于使役的水妖佐安都拖出来派到镇上。

唯一的例外是菈琪休的卡坦,这是为了监控奈拉的动向,所以让他待在约书亚附近。可以入侵任何地方的烟雾猫也很适合欺骗位阶较高的疾貂。

——也因为这样,学姊的安危比我一个人守护时要来得安心许多。虽然大多都慢慢派出去狩猎我所看见的家伙了……

但最重要的佩尔丝卡的行纵完全无法掌握,这是艾雷米亚今天早上才一脸阴郁地传来的报告。他发出「如果我自己也有许多神出鬼没的神魔就好了」这种牢骚,这直接就等于是约书亚现在的心境。

——就这样在无法抓到佩尔丝卡公主的情况下迎接正式演出,那也太吃不消了。

当然,如果她放弃一切,放著奈拉不管,那样也算是令人满意的结果——但即使到现在,约书亚心中也充斥不会演变成这样的预感。虽然只见过那位女性一次,然而那眼神让人联想到自己的姊姊……也就是莉贝卡的眼神。

就在约书亚低著头仔细思考时,灿烂夺目的客人们也没有停止行进。

「那……那个……!」

基列亚德很难得地脸颊发红,指著走廊的尽头。黑色军服,缠绕白色饰布的红色帽子。有几名身穿鲁斯提拉军服的男性,踏出响亮的军靴声往这边走来。

「喔——!是鲁斯提拉的军人!还是一样超帅气!」

「这就代表,鲁斯提拉的太守大人也抵达了呢。那得快点向他打声招呼才行,毕竟『见闻之旅』途中一直受到他的照顾。」

「大小姐,您说得没错!」

因为在「见闻之旅」的归途上发生许多事,少年少女们受到鲁斯提拉许多关照。因此,他们往朝这边接近的团体投以热烈的眼神。

黑色军服组成的围墙里,有名披著奢华斗篷的男性。身高很高,黑发加上黑色瞳眸这些特徵都与达尔塔斯·露·鲁斯提拉一致。

「咦,奇怪?太守大人是长那样吗?」

「我想应该……不是。」

「要更年轻。」

「不对,要再更年长一点喔。」

「喂喂。」

约书亚放低音量,混杂著叹息在他们顶头上方小声说:

「那是替身。『星绀之塔』里实际跟达尔塔斯大人见过面的,顶多只有校长而已,本人不可能会毫不在乎地就跑来这种地方宣称『我就是本人』对吧?」

「咦?那达尔塔斯大人不会来吗?」

「如果是那样,该有多好……」

露出充满苦涩的表情,约书亚伸手指著军服队伍的最尾端。

那里有名又痩又高的男性。黑发,瞳眸颜色也是黑色。但以军人来说姿势不太标准,脚步也太虚浮。飒爽!庄严!勇猛果敢!这些鲁斯提拉军所标榜的形象,他没有一项合格。

「咦?等等,那个?真的假的?」

「这是对军服的亵渎。」

「听说无论是哪位男性,只要穿上军服就会增加三成的帅气程度,没想到也有降低三成的人存在啊……」

「至少改穿文官的装扮前来,应该还会比较好……」

约书亚完全不想责备互相陈述率直感想的他们。听说到今天为止,达尔塔斯经常把官方活动交给其他人负责,然后穿著部下的衣服在别的国家闲晃。不过,老实说那乔装实在很失败。

而且来到用惊讶与愕然眼神看著的一行人面前,他突然停下脚步。

「嗨,好久不见。」

「打招呼了!居然是由他来打招呼!」

「我跟你们认识的人是不同人喔,我叫达尔坎少尉。」

「都先说『好久不见』了,还讲这种话?」

「因为想说,就把我当成是艾雷米亚的远房亲戚好了。」

「那……那种设定真的有必要吗?」

「我对这里不熟悉,务必想请你们带路。」

「军务……要怎么办……」

达尔塔斯对不停诚实吐槽的孩子们展露微笑,同时小声说:

「我早就想穿一次军服看看了。在这边就可以把目击人数降到最低,而且我认为,好歹也是神官候补生的各位,应该恶意不会恶意地说三道四吧?」

「在您自己的宫殿里,不就可以随意穿到高兴了吗?」

面对按著额头小声指出这点的约书亚,他依旧无比认真回答:

「你在说什么傻话。如果不小心被宫女看见,可是会被流传到后世去啊。一个弄不好,还可能还会被创作成歌曲耶。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了。」

「这个嘛,的确没错。」

歌曲也能发挥出如同现代的新闻的功用。只要成为他人的话题,就有可能被散布到大陆各地,而且也经常发生被夸张地加油添醋的情况,所以这确实很恐怖。

有如疲惫般的沉默,一瞬间支配了现场。可是只有本人始终兴高采烈,他抓住约书亚的手就开始往前走。

「来来来,快点快点,这里的庭园很美丽吧?还有礼拜堂好像很值得一看是吗?」

「观光客!这个人根本是个观光客啊!」

「都是些糟糕的大人……」

菈琪休与基列亚德一边奚落一边跟在后头。

「虽然事到如今才这么想,但是赛姆,我们故乡是神殿就等于支配阶级这点真是太好了,在不是这样的国家当神官,似乎很辛苦……」

「大小姐,您说得没错。」

蒂艾尔与赛姆也小声发个牢騒后,更加往前进。

在这里头,只有达尔塔斯本人充满精神地不断往前走。约书亚慌忙窥探自己背后,那边果然有奈拉悄悄跟在后头的影子。

「那……那个,达尔塔斯大人,有个令人有些顾忌的对象跟在后头。」

约书亚悄悄说著,于是达尔塔斯的视线往背后瞄过去。

「你说尼尔威的奈拉公主?」

「您已经知道到这种程度了呢。」

「当然,毕竟是个必须视情况而有各种应变方式的对象。」

这句若无其事的话,让约书亚有种心脏被揪住的感觉。达尔塔斯虽然平常都很温和,但面对自己的政敌时会毫不留情。想到他说的「应对」内容就让人不寒而栗。

不过当上课的钟声从远处响起,奈拉的气息就突然消失,也许是回去上自己的修行课程。

「菈琪休,拜托喽。」

「好啊!去吧,卡坦!」

听到约书亚的低声呼喊,从菈琪休脚下就涌出一道烟尘。它立刻化为猫的型态,往奈拉刚才所在的位置跑去。

也不管约书亚略带不安地目送卡坦离去,达尔塔斯依旧显得很开朗:

「哦,透明板子的小屋。难道说就是那个?听说是你们秘密基地的地方。」

由于不停被他拖著走,现在终于来到平常聚集的中庭。

「达尔塔斯大人,我还有修行啊。还有,艾雷米亚连那种事情都有向你报告吗?」

「是啊。因为他是位非常优秀的谍报员呢,你们的动向大致上都会报告给我。」

「咦?之前贝尔莉娜老师的大活跃,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也没有阻止耶。」

「赤晶什么的把大小姐诱拐走那时候也是……」

听到菈琪休噘起嘴,还有赛姆也语带憎恶地这么说时,让约书亚有一瞬间觉得该帮忙辩护一下。但他立刻决定放弃,因为完全想不到自己有什么非得帮那轻浮家伙讲好话的理由。

而这位令人遗憾的鲁斯提拉军人之主也只是大方地笑了笑,接著就莽撞地走进小屋里。

「这里在降雨期虽然不错,但是乾燥期应该满热的吧。」

「我们大多都是夜晚才会集合。」

像这样闲话家常的时候,约书亚胸口上关著鸶翎的首饰开始喀哒喀哒地发出比平常要剧烈许多的震动与鸣响。那种激烈程度,就算从厚重的修道服外头都可以轻易得知。

「鸶翎又大发雷霆了呢,今天也不打算让我打声招呼吗?」

把这个首饰借给约书亚的,就是眼前这位冒牌军人。鸶翎对这件事抱持著「竟敢把这种能够关闭我的道具交给夫君!」这样非常根深蒂固的恨意,也完全不打算隐藏。

而达尔塔斯看起来不是很在意这点——到今天为止。

「不过,再怎么说也已经两年不见,差不多该让我拜谒尊容了吧?」

他边说边伸出手,连同约书亚的衣服一起抓住首饰。因为太过突然,让约书亚的反应慢了一拍,其他人也都无法应对。

可是,只有首饰不同。

它立刻直接又迅速地产生反应。瞬间发出强烈又炫目的光辉后,人影当场出现在原地。银色的长发,紫色瞳眸与柔和优美的肢体。是表情显得略为讶异的大神魔——火妖位阶四位的雷凰鸶翎。

「嗨,鸶翎。好久不见,看你健康平安真是再好不过了。」

「你……你这个家伙……!」

鸶翎的肩膀不停颤抖,接著对依旧还抓住约书亚胸口的达尔塔斯大喝一声:

「喂,还不把你的手放开!是谁允许你触摸我的夫君!」

「啊,抱歉。」

「再说啊,没人拜托就把我拉出来,真是失礼至极!你这个蠢货,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咦,因为就算跟约书亚询问,不管过多久你也都不肯见我啊。」

「所……所以你就这么做吗!」

「而且,这是怎么办到的?这东西除了我以外的人也能使用吗?」

阻挡下还想继续逼问的妻子,约书亚重新面向达尔塔斯。

「你在说什么啊?」

达尔塔斯有些讶异地耸耸肩:

「这可是我家传的贵重宝物喔。只是为了让你也能使用,才请我们家的神官调整而已,身为原本持有者的我能使用很正常吧。」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约书亚也只能默默垂下肩膀。

「真受不了你这个没用的家伙!永远都干不出好事来!下次你敢再对鸶翎的约书亚这么粗鲁,我一定会让你粉身碎骨!」

「鸶翎……」

鸶翎像是要庇护垂头丧气的丈夫般,不断以凶恶的口气大喊。妻子这不变的爱,让约书亚差点就要流下眼泪。

但是——

「不过啊!如果能听从我一两个愿望,也不是不能饶恕你这次的无理举动!」

为自己如此献身的爱妻,突然附加一句危险的话,让他感到不安。

「要我完成愿望?好啊,只要我办得到都可以。」

「达尔塔斯大人!你又这么轻易答应了!万一又被要求些不得了的东西该怎么办啊!」

约书亚非常慌张地责备喜欢轻易答应别人的太守。

过去鸶翎曾不断对达尔塔斯痛骂「因为你老是叫吾之主君读书,他完全都不跟我玩了,好无聊!」之类的话,就从他那边获得约书亚读书时用的房间所面对的整个宫殿中庭。

「在这里,就能将约书亚认真读书的身影看到高兴为止。」「种植在此的花朵,要摘多少都可以,而且在这边也能变回原本的姿态。」——像这样,达尔塔斯如同在给闹脾气的孩子点心或玩具,把种满名花还有用奢华的喷水来奏出声响的美丽庭园大方地赐给她。对于这份慷慨,身为丈夫的约书亚比起高兴还不如说感到恐惧,他十分担心尝到这种甜头的鸶翎 会不会要求更加夸张的东西。

——这根本就是那时候的重现啊!万一又提出什么不合理的要求该怎么办啊!

庭园之后是城堡吗?或者是整个村庄?大神魔的尺度,有时连身为丈夫的约书亚都无法衡量。

「你接下来三天都来当我的随从。」

但是,鸶翎的要求跟约书亚的预想有一些差距,现场所有人也都在迅速眨眼与缓缓眨眼间反覆著。

「你说随从是吗?」

只有一个人,达尔塔斯·露·鲁斯提拉没有感到惊询也不畏惧。他用温和的微笑确认鸶翎真正的意图。

「平常这座塔完全没有外人进入,所以鸶翎只能一直被关在你给的垃圾道具里头。可是接下来的三天里,客人就会像那样充满于各处不是吗?那么……」

「哦……原来如此。只要装扮成来自鲁斯提拉的客人之一,你也能自由活动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嗯!」

鸶翎很得意地挺起胸膛:

「乔装道具我这边有!之前就是用那些出去跟约书亚约会!」

「哦〜〜」

达尔塔斯的微笑一瞬间显得意味深远,让约书亚不断流下不安的汗水。

「不不不,你在说什么啊!那种事情,当然不行!」

「为什么?这是个好办法吧?」

「是啊,为什么?我也觉得是个好主意。」

在妻子之后,连太守也异口同声地表达疑惑:

「你也知道有人想取我的性命吧?如果鸶翎跟在身边,没有比这更安心的了。」

「你在说什么蠢话!万一她不小心释放雷击,整座塔都会被炸飞啊!」

「我会好好手下留情,只将一两个人烤熟就可以了吧?」

「把任何人烤熟都不行!而且,只要稍微使用些力量,就会演变成现场出现上位神魔的大騒动啊!这里可是神官的聚集地!是主要据点!」

「咦〜〜」

鸶翎暂时噘起嘴,抬头看著发出严厉斥责的约书亚,不久后就变得垂头丧气。

「……—以为这是能在特等席观赏戏剧的好机会……」

雷凰紧抓住头纱的一角,继续恳切地低声说:

「这两个星期,因为那场圣剧还有尼尔威的公主,约书亚都不肯理踩我……但我觉得这也是为夫君的荣誉著想,所以都忍下来了。可是想到自己只能在那种垃圾道具里头眺望丈夫盛装登场的模样,鸶翎我……鸶翔我就……!」

话语已经渐渐被泪水取代,纤细的肩膀也开始颤抖。

——糟了,这是最糟糕的情形。

如果鸶翎勃然大怒,那也是常有的事。不管是怒吼还是闹别扭,都可以当成可爱的反应而不用放在心上。

但如果开始哭泣就很困扰,打从心底真的只对这种情况感到困扰。虽然世界上也有把泪水当成女性的武器,然后经过计算或盘算后才哭泣的女人。但是鸶翎不同,不管喜怒哀乐都非常天真无邪,没有任何诡计在里头。

也因此,她的泪水可以轻易撼动约书亚的内心最深处。他不禁反射性地想要紧抱住鸶翎,但想到众人的目光才急忙停手。达尔塔斯、菈琪休、基列亚德都兴致勃勃地看著这边。蒂艾尔露出极度不悦的表情,赛姆则是很困扰地把脸别开。

「呜哇——」

正当约书亚踌躇之时,他身旁的妻子终于真的开始哭了起来。除了这个把两周份量的情绪全部发泄出来的嚎啕大哭之外——

「偶尔出来一下也无所谓嘛,她都说会小心了。」

「心胸狭窄。」

「约书亚,这样未免太可怜了。」

局外人也接二连三讲出无心的话语。沉默不语的就只有蒂艾尔一个人,但看一眼就很清楚,她并不是在为约书亚著想。

「你啊,还记得以前跟我说过的话吗?就是『想要跟鸶翎一起带著笑容生活,才想成大神官』,『所以要在「星绀之塔」里好好努力』对吧?最近会不会有点本末倒置了呢?」

再加上,连达尔塔斯都讲出如此沉重的话。

真可谓孤立无援。

约书亚只剩下折服这条路可走了。

5

夜幕缓缓在五座塔之上,那是乾燥期傍晚没有半朵云彩的天空。太阳有如熟透的果实,笔直落下地被沙漠的尽头给吞没。

对约书亚和他的伙伴们而言,结果就在毫无进展的情况下迎接成果发表会——最后也是最盛大的重头戏,创世神话戏剧的开幕。

充斥在塔内的众多来宾与所有修道生和导师们都聚集到东塔的修练场……不,是这个已经可以称为「剧院」的地方,酝酿出几乎可以盖过夜风的热情。

由缓和的圆形所组成的观众席底下,设置了半圆形的石制舞台。那个半圆的左右两边已经有披挂五色肩布的修道生们就位。右边的每个人手上都拿著使用相同布料打开的书卷,左边的人则是抱著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乐器。

「我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演奏……」

「总……总觉得开始紧张了!」

「冷静点,等你到大神殿上任之后,可不会只有这种排场而已……大概吧。」

约书亚的周围也充满情绪略显高涨的声音。他自己虽然也有点无法平静地坐在那边,不过理由跟其他人大不相同。

持续聚集而来的客人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鲁斯提拉的成员。这群军人们穿著红色与黑色组成的时髦军服,配戴用小麦和盾牌为主题所染制而成的装饰。里头那位动作举止都威风堂堂的年轻太守虽然身高也很引人瞩目,但无论如何都比不上陪同在身旁的贵妇人。

丰满的体态配上光彩绚烂的轻薄礼服,让她的步伐显得婀娜多姿。珊瑚色的脚趾甲每走出一步,就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娇艳。上头镶有银与真珠的绢制头纱虽然轻轻覆盖住脸庞,但她的美貌就像月光穿透白云般让人看透。

当然,她的真实身分就是位阶第四位的大神魔雷凰鸶翎。

那身衣服恐怕是达尔塔斯紧急指示订购,然后由艾雷米亚所挑选。有如订制般合适,也非常能衬托出鸶翎的美貌。

对于平常就被妻子说「你是乌鸦吗?」并且喜好绚烂夺目的美丽事物的约书亚来说,这真是无比的眼福。可是如果只能从远方眺望,对丈夫而言,没有比这更让心情复杂的情况了。

——鸶翎今天也很开心,这虽然再好不过了……

鸶翎从远方的贵宾席找出约书亚,并拚命挥舞起手中的扇子。那种天真无邪又可爱的模样,使她更加聚集众人的目光。

「喂,帕雷格,那个美人是你认识的人吗?」

「你是出身于鲁斯提拉吗?」

「好好喔,之后介绍一下嘛!」

像这样,连乐队成员也开始鼓噪,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再怎么说也太显眼了吧!

虽然众人的视线集中到她一个人身上,是能成为非常有效的诱饵与标的物,但在各方面来说,都让约书亚更加坐立不安。

——就算是大神魔,突然被箭矢射到也会受伤啊!还有对于妻子的服装,我希望尽可能是我自己挑选……虽然那种价格的钱,就算把我倒过来甩也不会有就是了!

为了不让变得更加复杂的脸色被察觉,约书亚露出微微苦笑并稍稍面向妻子,接著立刻转移视线。他看向鲁斯提拉一行人的后头,有群看似过于沉静的男性。

前述的鲁斯提拉当然不用说,其他的贵人们无论是谁,都像在夸耀般把家纹佩挂在身上,整批人也会染成代表国家的色彩。可是那群仅仅数名的文官们却只穿著常见的长衣,挂上材质颇佳但配色却略显单调的短袍。

然而他们每个人身上都酝酿出令人无法大意的气氛。以大量的鲜血清洗国土,并且在这些尸体上建立起全新的未来——每一位都能透视出那种革命志士的风骨。

其中有名简单绑著头巾的人最让约书亚在意。年龄大约比达尔塔斯要大个五六岁,容貌很柔和,体格也没有很壮硕, 但是他环视四周的眼神十分锐利,带有千锤百炼的钢铁色彩。

——难道,那个人就是耶鲁·杰拉……?

约书亚内心的低语依旧还带有疑问。过去自己毁灭掉的一族末裔所存在的这个现场,他并没有老实出现在此地的理由。也许是像达尔塔斯那样,伪装身分然后穿著不同的服装。

不过,另一方面他又很确信。

——他就是耶鲁·杰拉。

正因为是下手杀害过众多为政者的约书亚,才会对这种权力者特有的独特气氛感到熟悉。而那名男子也同样具备这种气息。

自己不会逃也不会躲藏起来——

他缓缓翘起二郎腿,眺望石制舞台的侧脸上,甚至让人觉得刻有这样的气概。

——尼尔威学姊是怎么想的呢?

事到如今,约书亚却想著这件事。

他突然回想起自己病倒,然后被达尔塔斯捡到时的事情。过去的目标,米利艾姆的仇人。之所以没有命令身边的鸶翎消灭他,是因为连那种力气都没有了。就只是如此而已。

在那之后自己没想过要打倒达尔塔斯,是因为他那对著自己伸出来的手掌上,有著能够保护约书亚与鸶翎的各种事物,还有开拓未来所需要的手段。

但是奈拉与耶鲁之间并没有这一层联系。对奈拉来说,耶鲁就跟自己被赶出故乡的那时候相同。对耶鲁而言,奈拉也跟颠覆前政权的那一天没有差别。

然后两者间有佩尔丝卡这个人存在,她的存在会让事态变得更加复杂与混乱吧。

依照约书亚的证词,然后由基列亚德画出来的素描威力非常强大,藉此动手的艾雷米亚的手段也更加周到;菈琪休、蒂艾尔与赛姆他们的神魔也有莫大贡献。这几天之间,暴徒们在狭窄的绿洲里遭到狩猎,大部分都已经被逮捕。可以的话,很希望能在今天解决掉佩尔丝卡,可惜只有这件事还无法达成。

——不管怎么说,要单身潜入塔里是不可能的吧……

虽然「星绀之塔」才刚被质疑身为智慧城塞的营运能力,但在这种充满赞助者的状态下,实在不可能会粗心大意。警 备骑士比平常多上一倍,现役神官们那些平常总是守在主人身边的神魔,最近几天也显现姿态,尽力发出威吓。

也就是说,姑且算是有万全的准备,然而……

——没能把佩尔丝卡·涅·尼尔威逮捕。

这唯一的失态,让约书亚的内心产生騒动。

「真是丑陋的情景。」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心脏为之一震。

回头一看,亚菲克·尤哈斯露出比约书亚更不悦的表情,把书卷夹在腋下站在那边。分配给朗读组所有人的都是价格昂贵的布制剧本,但是他跟往常一样只需要看过一次,之后就像是装饰般随便对待。

「学长,你的位置不是在舞台右侧吗?」

「从我的位置没办法清楚看到鲁斯提拉或尼尔威那些家伙。」

亚菲克用紧盯猎物的眼神对观众们环视一圈。视线在途中停到鸶翎身上,虽然只是稍微趋缓了一下,约书亚却非常在意,只是没有能够责备的立场。

亚菲克的神魔之中,风狐、黑蜥蜴等已经配置在塔内各处。当初对于约书亚与他的同伴们的计画,亚菲克虽然先说 「我跟你们不同,忙得很」而打算无视,可是等到得知他们追捕佩尔丝卡·涅·尼尔威失败时——

他先是「就因为这样,才会说白痴跟无能不管聚集多少都没用」这样痛骂一顿,接著就毫不吝惜地让忠实的中位神魔们显现。只要亚菲克一声令下,所有神魔立刻会将敌人歼灭吧。

对约书亚来说,这是相当感激与值得信赖的帮手。

「魑魅魍魉的集团只顾著修饰门面然后蜂拥而至,就是这种情况吧。不对这些家伙们演出闹剧就无法生存下去,神殿的权威也不过如此。」

他不断想到什么就讲什么,让约书亚只能苦笑以对。

「权威虽然很重要,但光靠它可没办法填饱肚子啊。」

「那样至少也把俗世的麻烦事留在自己国家再过来。那些家伙竟然在神圣的塔内走廊上搞起政治角力,实在没有比这更令人厌烦。而且我特地认真发表的研究,居然连十分之一都记不进脑袋里头!」

「那真是令人同情……」

像是有某地的国家元首在亚菲克发表途中打瞌睡,然后别说是被痛骂一顿,对方甚至连脑袋都要被拿石板敲下去,结果就是导师与五年级生们拚命阻止他。这两天所创造出的暴虐王风格小插曲,约书亚也已经听说了。

「不过学长,如果只有这座塔能保持风平浪静,反而是件奇怪的事吧。」

指出细微的问题点后,约书亚往观众们头上的遥远彼端看去。虽然现在已经埋没于夜晚里而无法一眼望尽,但是在这前方有「星绀之塔」的广大庭园与城墙,并且还有住家的屋顶相连而去。

即使是绿意盎然的绿洲,只要走出城墙外头一步就已经是地狱。降雨期会从天空降下瀑布般的雨水,乾燥期会被灼热的阳光与热沙扰伤,诚然呈现出这个世界的真实稹样。约书亚甚至觉得这就像是先人的挖苦。

「能保持平稳的恐怕只有现在……只有我们还是见习生的时候了。」

光看表情就能够一目了然,亚菲克对于学弟这些讲得好像很有道理的话相当不满,但他只是哼了一声就立刻转身走人。

修道生们在约书亚周围抱著各式各样的乐器努力进行调音,管弦的声音有如涟漪般充满于四周。当音波逐渐形成一个浪涛时,也宣告开演时间已经接近。

——你才是惹出麻烦事的首脑吧……学长明明可以这样骂我啊。

虽然完全不温和也不亲切,也不是个有著神官高尚人格的人,但他崇尚条理跟忠于自己信念的性情真的帮了很大的忙。这让约书亚想对他的背影合掌一拜。

隔著舞台,看著亚菲克飞快回到右侧的前方后,约书亚也拿起琵琶。像是要确认般回头一看,就清楚看见奈拉以安静的步伐走进笛组里头。还是老样子,从那琥珀色的瞳眸中无法看出任何想法。她也没有看向耶鲁所在的位置,就在乐队的末席坐下。

这时候,篝火终于被熄灭。

喧嚣的观众席,也在被黑暗吞没后渐渐安静下来。

「哀伤濡湿天空,大地騒乱。

即使花朵绽放,光芒满溢,神仍然离去。

我等即使潸然泪下,仍只能继续歌颂。」

像是等不及寂静到来般,圣传从舞台右侧响起。

亚菲克·尤哈斯以那凛然但又略带忧愁的声音,吟诵起创世神话的第一段文章。约书亚也很清楚,观众们已经被那流畅又庄严的语调所吸引。

亚历斯泰尔的圣传是从此地丧失大神的绝望开始。他们的神话里,只有神魔被当成奇迹的象徵留下,对于将操控神魔之术教导给人类的诸神也充满仰慕与哀悼。

虽然时机已晚,约书亚觉得基列亚德将这最初一篇文章交给亚菲克的眼光实在很了不起。毕竟那位暴虐王跟多余的紧张感完全无缘,也能将长篇大幅的圣传一字一句,毫无错误地默记起来。所以在这样的黑暗中,他也能毫无问题的进行朗读。

「其为远古,遥久往昔。

天与地的狭间,光与影的交会处。

诸神由此现身。

似如永久之色,

阳炎尽头之名,

人们依旧无法知晓。」

不久后,

舞台上亮起火焰。

身穿太阳神服装的少年屹立在一旁。这次的火焰并不是篝火,而是摇曳红色翅膀的火蝶——虽然体型小但也确实是神魔。

像是被这道光辉呼唤,光点一个接著一个点亮。凉爽的蓝色光芒是水之神魔,深黄色是风之神魔或是气之神魔,鲜艳的紫色跟鸶翎的光芒有此一相似。

在舞台的角落发现隐约的水色光辉后,约书亚稍微露出微笑。好几次在近距离看到的那道光,是水妖莉姆莉所发出。在那道柔和的光芒之中,蒂艾尔苗条的身子穿著女神的服装,双手擎举著金色的锡杖站在那边。

看到那登堂入室的光之女神装扮,约书亚终于从内心发出笑容并且拿起琵琶。装上专用假指甲的手大幅挥舞,弹奏出最初的音符。

流丽的声音化为浪涛涌向舞台,为扮演诸神的少年少女们增添色彩。搭配朗读者口若悬河的声音,弹奏者们忽高时低地奏出音乐。寂静的狂热与陶醉逐渐支配现场。

但是……

弹奏完三曲左右,第一幕迎接后半的到来时。

约书亚敏锐的耳朵捕捉到异变。

——笛子的声音不够。

笛子的演奏者包含奈拉在内有六个人。其中大型直笛一名,中型直笛两名,剩下三人为横笛。里头的横笛声音少了一道。

因为不能全身一起向后转,约书亚只用眼睛窥探背后,这让他差点停下自己的演奏。

他立刻发现有一道笛音消失的理由。到处都找不到应该要坐在那边的奈拉·涅·尼尔威。

——骗人,难道……为什么?

无意义的疑问充斥在脑内,为了不让这股动摇传到手上,约书亚得竭尽全身所有力气才行。

总算将第四首曲子弹完后,舞台上所有的光芒立刻消失。这是第一幕的终演。

因为这是没有使用大规模舞台布幕的剧场,所以一切的场面转换都只能仰赖将光源转暗。就算周围变得一片漆黑,会惊讶的只有观众,修道生们都不会为此动摇。

朗读组为了顺畅地接续下一个台词而开始准备,音乐组将乐谱预备好,当然舞台上的演员们也为了下个场景而四处奔走。

所以就算此时舞台上传来小声的哀号与喀哒喀哒的噪音,两侧的修道生们也不会惊讶……直到下次光源点亮为止。

——得趁这机会找出学姊才行,首先要拜托菈琪休借用卡坦……

约书亚就这样抱著琵琶打算静悄悄地离开现场,但是周围涌现的哀号让他停下脚步并转头看去……接著动弹不得。

奈拉就在舞台上。

以过去从未见过的姿态。

6

浅色的轻薄罗纱,包覆著纤细娇嫩的身躯。缠绕在纤细腰身上的绢布光泽,在阴暗的舞台上流露出娇艳的美感。白皙平坦的小腹与修长的美腿暴露在外,金银的环圏微微发出响声。

平常任其纠结杂乱的黑发被高高地绑起,以红色羽毛跟相同颜色的宝石装饰。美丽却又带给人狞猛的印象,那副姿态就是太古女神的其中之一。

「战女神兀尔丝菈?」

「怎么会,应该还没轮到她登场吧?」

「而且那是谁?扮演兀尔丝菈的,记得是三年级的女生啊。」

在惊讶到开始喧嚣的音乐队之中,最为惊讶的就是约书亚本人。那个内向的奈拉,光是换上连鸶翎也会相形见绌的暴露装扮就已经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了。但更重要的,就是她右手握著的东西可说非比寻常。

长矛。

柄上刻有细腻的图案并且挂上绢制的饰缨,但是仔细硏磨过的刀刃光芒可是真正的利刃。前端充满足以在实战交锋的锐利锋芒。

约书亚倒吸一口气,开始目测舞台跟观众之间的距离。就算是女性无力的肩膀,要投掷到前方席次也能办到。更何况,对方再怎么说也是五年级的首席。在文武双全是理所当然的神官候补生中,她也是最为优秀的一名。

——学姊,难道你……

约书亚感到全身的血液都逆流了。

琵琶摔落在地上,他凝视舞台并把眼睛睁大到甚至会疼痛的地步。

内心某处所恐惧的事情,感觉已经具体成形。不愿谈论任何事情的亡国公主,害怕异性,还被取名为静寂之人。但是,她的内心不可能保持平稳。

战斗女神在舞台上一动也不动,观众们在讶异之下也发出越来越大的吵杂声。约书亚像是要重新察看耶鲁的表情般跃起,但明亮的舞台与漆黑的观众呈明暗对比,让他无法看清楚。

奈拉迅速举起单手,往乐队这边使了个眼色。这是在催促他们演奏乐器的指示。

「没办法,上吧。」

一名五年级生拿起竖琴,战斗女神的勇壮乐曲里涌现出激烈的音调。

约书亚没有再次拿起琵琶。他就这样急忙站起来,接著冲进幕后,那边正混乱到有如戳到蜂窝一样。

「大叔啊啊啊啊,学姊她……!才想说尼尔威学姊怎么突然跑来,结果她就跑到舞台上了啦啊啊啊!」

「怎么办,亚菲克学长生气到像是现在就想把地妖丢进去啊!」

「把这个场景跟这个场景调换的话,勉强还可以……」

「比起这些,真正的女神到哪里去了?喂,劣等生,你有没有在哪边看到她?」

约书亚对一起围上来的伙伴们一个个点头后,就往扮演太阳神的少年走去。

「抱歉,这个借我一下!」

他迅速把对方的红色头纱与斗篷脱下来,然后披在自己身上,接著从蒂艾尔手中将锡杖抢走。虽然以武器来说,用黄金制成的这根锡杖不太可靠,但靠著自己的技术与腕力,还是可以稍微派上用场吧。

把右方的惊愕与左方的错愕丢在背后,约书亚也跃上舞台。

正面左边有怒火中烧的亚菲克,右边是露出拚命表情,勉强继续伴奏的音乐组。正面正中央是依旧穿著军服的达尔塔斯与盛装的鸶翎——然后他们正后方就是以耶鲁·杰拉为首的尼尔威一行人。

——这样下去会被轻易杀掉。

妻子绝对会保护达尔塔斯吧。但是雷击被封住的鸶翎有没有办法连耶鲁都一起援护,连他也不清楚。

约书亚眯起眼睛,回以一个视线。

前方有奈拉翩翩起舞的模样。优雅的脚步与果敢挥舞长矛的动作合而为一,可说是完美又卓越的舞蹈。由于这段过度激烈的舞蹈,世界终于因此毁灭,成为诸神离开此地原因之一的女神兀尔丝菈,她以那双手双足和眼神完全体现而出。

但是约书亚眼中看到别的事物,那是即将要朝自己的仇敌露出利牙的野兽身影。充满在她身上的凶险气息,甚至会让人怀疑自己至今所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跟莉贝卡很像。

约书亚直觉地这么想著。

双胞胎的姊姊被达尔塔斯诛杀,使她因此化为复仇的恶鬼。美丽的深绿色瞳眸虽然跟往常一样,寄宿其中的光芒与色彩却在不知不觉间已扭曲改变。

奈拉所走上的苦难之路以及被追杀逃亡的流浪日子,约书亚并不知情。失去国家,双亲亡故的痛苦,没经历这些事物的他也无从想像。但是,他很清楚这股让人辛酸的愤怒,因为约书亚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莉贝卡·帕雷格的愤怒与绝望。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视而不见。

已经不需要复仇的恶鬼了。

那只会招来新的灾厄。

约书亚又静静地踏出一步,毕竟不能呆呆站在舞台上。虽说如此,也无法突然揪住奈拉的后颈把她拖下舞台,那样会让塔的权威更加失坠。

——无论如何都要让「星绀之塔」保持下去。

不拘泥出身,只要有能力就会接纳并且磨练的最大教育机关。唯一会传授让五妖一百零八位神魔服从人类之技术的地点。他们的诸神虽然已经亡故,遗留下来的事物有时会成为人们的助力,有时又会化身为威胁,依旧在这块大陆上形成一种明确的模范。

突然间,逝去的大水妖面貌在脑海里闪过。主人亡故后,在五百年的漫长岁月里守护这座塔的冰辉的艾丝提尔。她与其主人的痛苦,对约书亚而言也是能切身感受的事物。绝对不能让这些白白浪费了。

穿著太阳神的服装,约书亚开始挥起黄金锡杖并跳起舞来。

舞蹈是义姊米莉艾姆的特技。不管是多么困难的曲子,她都能完美地展现舞艺,沐浴在喝采之中。眼前的奈拉几乎可以与之并驾齐驱,而自己跟她们比起来,也许有孔雀飞翔与麻雀翻筋斗这种程度的差距。

不过——

「愤怒的巨河,泪水的山谷中,

战女神双手执起长枪,

高声宣言……」

亚菲克从舞台右方传来的话语,为约书亚的脚步增添色彩。

「『毁灭乃命运,命运即为死亡。

末世仅为风的尽头,

无论何人都将等待黄泉的到来。

炼狱已近在眼前,断绝汝等命脉。』」

这并不是圣传,而是被称为交唱诗篇的诗歌之一,并没有写在基列亚德的剧本上。

不过由于是以战女神与太阳神的对话为主题,所以最适合现在舞台上的场面。

——不愧是学长,看来他打算靠即兴改编来硬撑到底。

虽然还是完全没有作诗作曲的才能,思维敏锐的程度依旧惊人。

脑袋里勉强浮现出他朗读诗句的后续,同时约书亚一步又一步地往奈拉逼近。

奈拉让轻薄的头纱有如鞭子般弯曲,扭转纤痩的身躯继续舞蹈。面对这种要掌握间距的动作,约书亚也迅速应战。他正确的节奏同时将锡杖突刺而出,先将奈拉的长矛制住。

手上传来抵抗。奈拉将全身力气灌注在手臂上,打算将约书亚的锡杖甩开。这个动作不但敏捷还很正确。

——不愧是能够连续五年守住首席宝座的人。

但在武器的操控上,还是约书亚的历练较长。面对轻率地就想压迫进来的奈拉,他会在适当的时机放松力气。一瞬间打破均衡,让她的长矛微微倾斜。

这样「微微」的程度,对约书亚来说就很足够了。他迅速翻转手腕,将长矛夺下。

奈拉的身体倾斜并向后跳了两三步后,嘴唇微微动起。

当知道这是在呼唤吉儿哈时,是舞台上出现另一个人影的时候。这样华丽的演出,让观众席沸腾起来。

面对敏捷的风妖挥下的长长钩爪,约书亚蹬足闪过。他巧妙操控长矛与锡杖,打算先将吉儿哈击退。但是完全进入攻击间距的瞬间,她就会解除人型变回貂,等到约书亚打算再次重整态势时又会变成人型加以攻击。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

只是用手上的长矛将吉儿哈斩杀对约书亚来说是很简单,但那样就等于杀害奈拉最要好的家臣与友人,这让他感到踌躇。

数著持续演奏的乐曲剩余的小节,约书亚继续与这对主仆对峙。在一切结束之前,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把奈拉从舞台上拉下来。

而且,似乎也有其他人这样焦急地想著。

有只蓝色的鸟从舞台侧面用箭矢般的速度飞来。他撞进相同颜色的貂的腹部里,将她撞倒在舞台上。

——亚维!

接著,桃色的鳞片在眼前闪烁。水妖莉姆莉释放出隐约光芒的剎那,吉儿哈与奈拉的脚下都被冻结住。

约书亚继续展现舞蹈,并且用力将战女神的面纱拉到身边。

刚才还不断随著旋律舞蹈的纤细身躯,连同脚边的冰块一起自己。她被拉过来抱住,距离接近到可以看见白皙的脖子猛力缩起。

「你到底想做什么?」

约书亚把混杂著焦躁的话语灌注到奈拉耳里,反正她也不会回答。不只如此,想必还会将约书亚推开并逃脱吧,于是约书亚使力将她的关节压制住。

「……已经……无所谓了。」

她这么小声说著。

「我果然……办不到。」

奈拉的四肢突然变得无力,同时瞳眸里也失去光芒。原本熊熊燃烧的怒火,有如被水浇熄地沉静下来。

奈拉就这样往自己的胸口倒下,约书亚急忙支撑住她。他翻起披在肩膀上的斗篷,有如要隐匿那细瘦的身体般搂住,接著就这样往舞台侧跑去。

从观众席看过去,那副模样也许就像是战女神的败北与太阳神的胜利。虽然知道不断演奏音乐的乐队修道生们,还有努力朗读诗歌的亚菲克他们那有如杀意的波动正追杀在自己后头,但既然这样,就只能期待他们的机智能撑到最后了。

抱著完全丧失战意的奈拉,约书亚直接离开修练场。菈琪休、基列亚德、蒂艾尔和赛姆虽然都想跟著自己出来,但是全部被他用眼神制止,要他们留下来。舞台还在继续上演,无论如何都要继续演下去。

只不过最在意的还是位在观众席的鸶翎。看到约书亚抱起暴露肌肤的奈拉离去,之后会有什么反应,光是想像就觉得恐怖。

可是跟那一切比起来,现在最重要的是奈拉。

「你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在无人的走廊途中,约书亚忍住想把她丢出去的冲动,缓缓将奈拉放到地面上。

「以为你跟在我后头是因为害怕俗世的纷扰,然后也不想被这些琐事烦恼……」

约书亚以既非叹息也不是斥责的语气激动说著。奈拉静静抬头看著他。这时,吉儿哈跑到她的膝盖上,递出石板。奈拉虽然做出想要拿起来的动作,但立刻又用力摇摇头,接著再度盯向约书亚看:

「那么,你肯帮我杀掉吗?杀掉我的仇敌……」

那是寂静的语调,也是风平浪静般的态度。

这让约书亚无法回答。

就连装傻回说「仇敌是在指谁」都办不到。

毕竟已经立下「自己能办到的事就会帮忙」这种誓约。不过杀人对神官而言是不被允许的行为——如果不是遭受三回攻击之后的话。

「……骗你的,已经无所谓了。」

面对表情僵硬又呆站著的学弟,她无力地笑了笑:

「自己办不到的事情就去求别人做……这种事我办不到。」

暴露在外又充满汗水的后颈,发出几下颤抖。

「不对,我想是不能去做。」

奈拉边说边孱弱无力地起身,接著用纤细的手把担心地贴在自己脚边的吉儿哈抱起。

「想要杀掉的对象就在观众中,那是杀害我父亲与哥哥的男人。」

奈拉缓缓说著。

约书亚当然说不出「我知道」或是「不,那男人只是被命令,动手杀害的人是我」这种话,只能静静点头。

奈拉的话就此中断,然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低著头。从两人放著不管的背后所传来的曲子音调又改变了。虽然琵琶少了一个人,笛子也少了 一个人,忧愁曲调的音乐声依然流畅。

奈拉倾听这段乐曲后,开口说:

「这座塔虽然只是为了逃亡才来的地方……但是待了五年,也许让我也受到不少影响。把武器指向赤手空拳的对象,真的让人感到很可怕,更不用说要让吉儿哈他们去袭击人……」

她缓缓抚摸苍蓝色的毛皮,并把脸埋进她的背上。忠实的神魔微微发出低鸣,就这样让她抚摸著。

「我没有仇敌……」

沉静的声音,深深冲击约书亚的内心。

「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

7

戏剧暂且在空前盛况下结束。

约书亚与奈拉也立刻换好衣服,回到乐队里,依照当初的预定把所有曲子都弹完。大家当然都有问题想询问奈拉,但毕竟这里都是神官候补生,没有人会搞错现场的优先顺序,全都肃穆地演奏,让音乐朝著五座塔的夜空响起。

完全不知情的观众们都陶醉于人与神魔交织而成的舞台。对于完美的朗读、演技与乐曲,他们毫不吝惜地给予大声喝采。那如雷贯耳的掌声与充满狂热的欢呼声,就连以旅行艺人身分在大陆各地周游的约书亚都认为这种热潮很少见。

——太好了,大家的努力总算有所回报了。

约书亚抱著琵琶,安心地吁了口气。

在「星绀之塔」的每一天虽然总是忙碌,但这两个星期可说格外浓缩又漫长。

——真是的,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会变得怎么样。

然后眺望远方,「星绀之塔」的校长出现在无人的舞台上。

「能在今天如此良辰吉时与各位共度,首先让我们把感谢奉献给诸神——」

确实像是年迈老神官会说出的厚重语调不断持续著。合乎礼仪的庄重姿态以及平稳的语气措辞,不愧是人类最强的智慧城塞之长。可是,这对疲劳至极的修道生们而言可说是最后的试练。毕竟这个人讲话都会讲很久,那种抑扬顿挫又很容易诱人入眠。对于过去曾因为在校长礼拜途中从椅子上摔下来出了个大洋相,使劣等生这名号闻名天下的约书亚来说,这搞不好会是恶梦的重现。

不过校长似乎是顾虑来到现场的宾客们,先是对修道生们进行短暂的慰劳后,接著发表为客人们送行的话语就结束 了。外表看起来像是只在信仰与神秘的道路上迈进,却又熟知政治的气氛与敏感之处,有时还会加以利用。这种不愧是大陆神官之长的态度,让约书亚混杂著苦笑并感叹。

无论如何——

可用一路狂奔来形容的这些日子,总算在此闭幕。

兴奋还没消散的观众们从圆形的临时剧场离开后,接著就跟平常一样,只有修道生们留下来。约书亚用眼神追寻人群中的鸶翎,他踌躇地目送红黑两色的军服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其实自己真的很想立刻冲上去跟她说话,但把奈拉放著不管就离去也不太好。

然后,不出所料——

「尼尔威,你这家伙!」

亚菲克一直线地冲过来,开始谴责她。

「你知道你的擅自行动害我们有多么辛苦吗?全四幕延长成全五幕,剧本的顺序交换,不即兴多朗读三篇诗篇就无法让前后连贯!连我都以为自己的脑袋要烧坏了!」

「学……学长,冷静点。以结果来说,尼尔威学姊的舞蹈也炒热圣剧的气氛了嘛。」

「吵死了,帕雷格!你也是同罪!这种女人从一开始就该直接绑起来,然后关进房间里头就好!」

「 咦咦咦咦咦!」

亚菲克眼神凶恶地不断怒吼,奈拉则是往他身上瞄一眼就把头转向别处,约书亚被夹在他们两人中间,感到无比困扰。

周围的人也都难以决定该露出什么表情似的听著这段对话。虽然也想对奈拉说些什么,可是亚菲克的怒火太过猛烈,让他们犹豫是否该跟他一起发言,于是只能远远地围观。

接著,当约书亚困惑于该怎么收拾这种情况时,脚下突然一个不稳。

地面微微震动。接著好像有什么重物掉落,像是崩塌的声音响彻现场。

「刚才是什么?」

「不……不清楚耶。」

「是从哪里传来的?」

音乐队成员为了找寻声音来源都先四处张望,奈拉也朝著修练场的另一头窥探。

隆隆隆隆隆隆!

声音持续响起,这次很明显更加强烈。

接著烟尘扶摇而上。

灰色的烟雾蒙蒙地往上喷发,五座塔之间的夜空也因此染上色彩。

「火……火灾?」

「不对。」

身为地妖术师的亚菲克沉吟般说著:

「那是沙土的烟尘——」

没等他讲完,约书亚就开始奔跑。朝著发出声响,烟尘扬起的方向冲去。

「是外面,从『星绀之塔』更加外围的地方传来的!」

观众们离开剧场后经过多久了?走出漫长的走廊,贵人们缓慢的脚步,热情依旧还未消散的表情以及发出兴奋声音的人群;而鸶翎在那里头,达尔塔斯也在其中。

每前进一步,越是往塔外跑去时,就越是能看清楚异常的状况。

「地妖术师呢?没有更多了吗?」

「镇上的诊疗所恐怕来不及,把伤患都往中央塔运送!」

「允许视情况拔刀,快点!」

警备骑士们不停怒吼并且四处奔走。导师以及在塔里工作的工友们,抱起满身是血的伤患把他们运走。

好不容易穿越过他们之后,约书亚终于来到「星绀之塔」正面大门的前方。

那是以耸立高塔的高度为基准,所建造的室内中庭与雕刻在其中的诸神象徵。这个清廉而且壮丽的设施,有著符合大陆唯一而且是最高学府的氛围。坐镇在前方的,是青铜制的巨大门扉。平常总是有如拒绝俗世强风吹入般紧紧关闭,今天看来却是稍微弯曲歪斜地开启著。

约书亚伸手抓住那扇门。背后虽然传来制止声,但他毫不在乎地用浑身力气打开。接著就这样冲过宽广的前庭,穿过塔的正门……在那边,他停下脚步。

五座塔外头,那理应是和平安宁的世界,现在已彻底改变。

8

仔细严加注意后,约书亚·帕雷格往这片惨状中踏出一步。

就算想快步前进,周围的视野根本无法用肉眼目视。从塔的正面到街道的城墙为止,是用石板铺成一直线的宽广道路。那是这个绿洲的主要干道,平常会有大量人潮来往。充满开朗喧嚣声的这条道路,现在已经被朦胧扬起的沙土烟尘给整个覆盖。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鸶翎呢?达尔塔斯大人怎么了?

土沙有如猛烈的火山灰喷发,越是往外走就越严重,而且还刺激著他的眼睛与喉咙,但约书亚还是拚命睁开眼睛往前走。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

又传来轰隆声响。

从正面突然刮起的强风,在剎那间将周围的烟尘吹散。这时就看见从塔的正门笔直延伸的道路尽头,绿洲的城墙——有如直冲天际般高耸的石壁就这样崩塌毁坏。彷佛像推倒沙子堆成的玩具般轻松、脆弱。

怎么可能——约书亚惊讶到连这么说都做不到。就算再怎么把眼睛睁大,发生在眼前的光景也不会改变。大量石头与砖瓦降注在绿洲之内,土沙扬起,附近的店家与住户都被压毁。这个傍晚刚结束,才要开始进入夜深之时,要让人们全部就寝还有点太早。激烈的崩塌声似乎与许多惨叫声重叠在一起。

——城墙……这个绿洲的城墙崩塌了?「星组之塔」开辟五百年来,一次都没有崩塌过的城墙?

自己的视觉所看见的情景无法仔细判别,自己的听觉所捕捉的声音也听不太清楚。自己这个以灵敏自负的五感,没想到会有如此无法依靠的一天到来。

「喂!你在发什么呆!」

当约书亚错愕到呆站不动时,他的头被艾雷米亚的怒吼与铁拳敲打。他的外观虽然只是脱下围裙的厨师风貌,却背著弓矢还握著两柄长剑。

「这下子可是有超大条的侵入路径被确保了,不管有谁在什么时候闯入都不奇怪啊!」

艾雷米亚将其中一柄剑递到约书亚胸前,用下巴指指它。

「侵入路径……难道,那个是某人刻意造成的吗?不是自己崩塌?」

「我怎么知道!可是那个『星绀之塔』会把可能擅自崩塌的东西放著不管吗?」

疑问被用疑问回答,约书亚只能低声沉吟。城墙的检查是不管哪个国家,那座城市都必须具备的事业。当然这个绿洲也一样……不,因为是处于更加严苛的自然环境,以及性质特殊的都市,检查就会更加彻底。要让施加过多重守护魔操, 还有本领高强的骑士与神官坚守的城墙崩塌,就算有好几名亚菲克等级的地妖术师也不知能否办到。

「虽然不知道是哪来的家伙用了什么方法!」

看著内心充满困惑的约书亚,艾雷米亚歪起嘴,靠近他大喊:

「可是还有没被抓到的敌人在这附近徘徊,只有这点可以确定!我们家老大很危险!知道的话就快点拿去!」

对怒吼的艾雷米亚点个头,约书亚用右手接下长剑后跟他一起跑出去。同时左手拔出魔操用的短剑,猛烈大喊:

「听从吾之引导(亚尼·拉达)」

即使在全力奔驰中,话语也没有变得断断续续,约书亚成功编妨出魔操:

「奉献给五妖一百零八位阶之神魔。我乃天地之官,识行世界构成之人。」

以抵在额头上的左手为中心,描绘出鲜红色的召唤纹。不久后,从那里头出现的是——

「好啊,娜塔露要振作起来啦!」

红色毛球伴随著疾呼跳出来。但幼女姿态的神魔被持续奔跑的主人留在原地,不过她立刻解除人类型态,踏响蹄声追了上去。

「咦咦?这素怎么回事?大哥你要去哪里?」

「因为城墙崩塌,事情很严重。趁著这场混乱,敌人……叫作佩尔丝卡·涅·尼尔威的人也许会闯进来。你回去塔里告诉尼尔威学姊这件事,并且保护她。还有,如果能拜托亚菲克学长尽快过来,就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约书亚这连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的语气,让平常总是喋喋不休的娜塔露也没有拒绝。她用力点头,接著就又跑又跳地回头往通向塔的道路前去。

——在哪边?

在这之间,约书亚也依旧左右移动视线,不断寻找追寻之人。

——鸶翎、达尔塔斯、耶鲁·杰拉。

「可恶!明明潜伏在绿洲里的家伙几乎都已经抓到,但这样子不就没意义了吗!竟然把城墙整个毁掉,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神魔吗?又是神魔术师吗?我受够了啦,好想回到正常战略与战术可以管用的职场啊!」

对于艾雷米亚这句不知算是诅咒还是哀怨的吶喊,追在后头的约书亚连擅长的苦笑都无法浮现。

不久后,来到道路尽头。

崩塌的城墙瓦砾到处堆积如山,就在旁边的大马路也被更加激烈的烟尘所覆盖。这里也到处充满惨叫与痛苦的呻吟。约书亚竖耳倾听,想探查里头有没有妻子与恩人的声音。

「咦?艾雷米亚与约书亚?」

然后,从混乱之中听到一道完全不合乎现场情况的悠闲声音。

「太守!」

在分不清是马厩还是什么的建筑背后,有黑红两色的鲁斯提拉军服,以及完全不适合那身服装的脸探出头来窥探。

「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艾雷米亚露出明显松口气的表情,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嗯,当城墙在眼前崩塌时还在想该怎么办才好,结果是鸶翎救了我。」

得给她更好的衣服跟庭院才行呢——达尔塔斯毫不做作地笑著这么说。

「那么,鸶翎到哪里去了?」

「她说很担心你,就早早回到塔里去了,而且……」

一边说著,达尔塔斯往自己背后瞄了一眼并放低声音。那边有穿著朴素短袍与白色头巾的男人——也就是耶鲁·杰拉和尼尔威的高官们。

「可不能在他们面前显现真实身分吧?所以……」

约书亚深深鞠躬,感谢他们两人的机智。

「话说回来真是太好了,你能跟尼尔威的人一起行动。」

「不管怎么说都是同盟国嘛,出了什么问题,最困扰的会是我——虽然想这么说……」

达尔塔斯搔搔头继续讲:

「不,真抱歉,实际上是相反。我和鸶翎跟我们家的人走散了,然后就受到尼尔威的人们帮忙。」

这么说来,没有看到其他军人和达尔塔斯替身的踪影。那边一定也因为找不到主人而正脸色发青吧。

「那么,我在塔的后方有准备隐匿处,太守大人请往那边去。我去寻找其他人——」

艾雷米亚的提案无法讲到最后。

正讲到一半时,突然被丢进来的东西打断。

约书亚的剑朝它一闪挥出。

被一刀两断掉落在地上的东西是——

黑色头发,黑色瞳眸,还有将它染成深红的鲜血……那是扮演达尔塔斯·露·鲁斯提拉替身的首级。

9

普通人看到被残忍割下的人头会发出尖叫,但现场的人都没有这种神经。

达尔塔斯低下头发出感叹,艾雷米亚不悦地皱起眉头,耶鲁厌烦地耸耸肩,约书亚则谨慎地窥探首级飞过来的方向。

金属碰撞的声音微微响起。接著,柔和的女性轮廓从那边现身。

那是个要说意外也行,要说在预料之中也行的人物。

就是佩尔丝卡·涅·尼尔威她本人。

「本来以为杀死目标了,没想到却是冒牌货。」

然而她不屑地讲出来的话,却让人搞不懂是什么意思。

「不过,真是太好了,这下子能够顺便报仇。没有比这更棒的发展,真是太好运了。」

「顺便?」

耶鲁露出「这个女人在讲些什么?」的表情,并站起来说:

「佩尔丝卡公主,你的仇敌应该是我才对,请别对其他人出手好吗?」

这种若无其事的语气让人感受到他胆识过人,不过对眼前的公主似乎不管用。佩尔丝卡很无趣地用鼻音耻笑一声,将拔出鞘的宽刃刀一挥。

大批男性从她背后涌出。

是有著强健的体格又装备铠甲、大剑的武人们。

约书亚和艾雷米亚稍微吃了一惊,并重新架起长剑。到刚才为止,周围都没有除了佩尔丝卡以外的人类气息。而且穿上那样的重装备,理所当然要有金属声或是军靴声,却连那些都没有发出。虽然周围的烟尘依然很严重,但明明没有传来任何会让经过训练的耳朵失去功能的爆炸声。

「那是什么,感觉真差。」

「艾雷米亚,你好好加油喔,我得躲过前三次的攻击才行。」

「你们神官的神魔就是为了这种时候存在的吧?那只小羊跑哪里去了?」

「我派她去办事,而且不能拿七岁小朋友当盾牌吧?」

「你这家伙是怎样,完全摆出一脸好人样!而且啊,难道拿我当盾牌就没关系吗?」

艾雷米亚很明显不悦,于是朝第一个人冲上去,顺著肩膀斜向砍下。鲜血飞溅而出,男子应声倒地——原本以为会是这样。

但却只响起金属断裂的尖锐拉扯声,接著从那边喷出沙子。男子摇晃两三次之后,就这样在原地崩解消失。

「这些家伙不是人类?」

「那真是刚好。」

约书亚发自内心说著,朝前方第一个人横劈,接下来又顺著刀势将另一人斩杀。

「因为我们的戒律只适用在人类身上。」

同时还用左手从腰间拔出锁链,藉此缠住眼前的敌人。艾雷米亚迅速朝那边攻击,将它化为沙尘。

就在间谍的利刃切开敌人之时,约书亚也瞄准下个猎物,他挥舞锁链与长剑缩短距离。一名以重击制伏,一名则用斩击打倒。虽然没有任何实际手感,看来自己的攻击确实能够将对手的某种东西切断。就像割断念珠的穿绳使珠子四散,它们只留下装备,七零八落地掉在地面。

踏在这些东西上,约书亚朝下一个敌人挥舞白刃。左手的锁链横扫,撕裂咽喉割下头颅。右手的长剑突刺,将敌人击倒在地。

不知道第几只烟消云散的时候——

从扬起的沙尘另一头传来人的气息。伴随著高喊的吆喝声,刀刃的尖端从约书亚眼前擦过。轻快闪过这一击后,他立刻用右手还击,却在即将命中前停手。

挥舞不适合女性手臂的宽刃刀,将沙尘烟雾切开的是佩尔丝卡本人。

「不让我攻击三次的话,你就不能反击了吧!」

第二波攻击与充满嘲笑的怒吼一起朝约书亚杀来。

「嗯,但只剩一次而已了喔。」

翻转身体闪开这波攻击后,约书亚又笑了起来:

「那么,请让我见识您的本领吧,佩尔丝卡公主。到目前为止,看来是奈拉学姊比你强上许多。」

「你说什么!」

神官见习生这明显的挑衅,让她完全踏入圏套。

「那种事情我很清楚!就是很清楚,才会去找那女孩!」

白皙脸颊染上红晕,佩尔丝卡盲目挥舞,使得大剑只有削过空中。

「尼尔威的直系只有奈拉而已!在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了!」

有如要吐出鲜血般的吼叫,让约书亚的内心为之牵动。这女孩也是因为自己的恶行,才会被迫拿起不适合的武器又全身沾满沙土。

另一方面,他的脑袋也正确运转,冷静地分析也不断浮现。

——我对这种做法有印象……

应对佩尔丝卡的攻击,将沙尘战士一个接一个砍倒的同时,约书亚在内心低声说著。

彷佛人手不足的话,就能用非人者补充来阻挡去路的土人偶们。这恐怕是气或地之魔操的应用。这绝对不是普通人……更不可能是这种连战斗都还不习惯的小丫头会想到的方法。

——再怎么说,普通人不可能有办法破坏这里的城墙,应该连破坏的想法都不会有。

例如说,没错……

除了知道这个绿洲已经丧失位阶第八位的大神魔加护的人以外。

「快杀!先杀掉鲁斯提拉太守!只有这家伙,只要将这家伙杀掉,之后都很好解决!」

似乎是放弃打倒约书亚了,佩尔丝卡激烈地下达号令。可是,一只又接著一只的沙袋战士们却倒地四散,回归大地。

不久后,周围重新转为宁静。

将达尔塔斯与耶鲁守护在背后,约书亚和艾雷米亚朝著最后一名……不,仅有一名的人类敌人,武装的公主看去。

少女那可形容为纤细的脸庞变得扭曲变形,彷佛就连咬牙切齿的声音都能听见,但是佩尔丝卡接著直—身。

「啊,你这家伙别给我逃跑!」

艾雷米亚虽然朝她的背影怒吼,他却不打算离开太守身边。无可奈何下,约书亚只好冲出去追击。

要是不小心让她逃跑,这个失败将会对往后造成影响,他最重视的人们也会受到牵连。那种事情在最近一年内不断重演。将种种后悔转变为执著,约书亚不停追著佩尔丝卡。

原本应该是豪门公主的她,脚步却很轻盈迅速。两者的距离迟迟无法缩短,当约书亚的手抓住佩尔丝卡的后颈时,已经是在崩塌城墙另一端的远处,那是逐渐开始远离绿洲的距离。

「等等!就算你想逃跑,但居然想靠那身轻装备就跑进沙漠!你有水吗?遮阳器具呢?没有的话,等到天一亮就会马上死掉喔!」

约书亚边斥责边把佩尔丝卡拖著走。

「少啰唆,放开我!」

「我不放手。」

「放手,快给我放手!我要取下鲁斯提拉太守的首级!无论如何都要!」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说到底,她这顽固的说词是最让约书亚无法理解的部分。

「那个人可是帮助尼尔威难民的恩人吧。如果是想杀死耶鲁·杰拉,倒是能够理解。」

「就算现在杀掉耶鲁·杰拉也没有意义。因为那家伙不是王族也不是太守,顶多就是换不同的首脑上台而已!」

这句话的确很正确,让约书亚稍微露出苦笑。

这举动似乎让佩尔丝卡的心情稍微好转,她变得更加多话:

「我想要以完美的形式取回政权,在这过程中一定能够打倒耶鲁。可是,为此就需要资金或武器,如果有神魔更好。 只要能取下鲁斯提拉太守的首级,就有人能够提供一切给我……」

「难道是莉贝卡·帕雷格?」

约书亚抢先讲出这句话:

「是赤晶旅团的头目吗?」

佩尔丝卡的表情立刻变得僵硬。

微微颤抖并抬头看著自己的那张脸,真的跟奈拉十分相似。这让约书亚更加郁闷。

「该不她教唆你破坏绿洲城墙的吧?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询问的话渗透出的情感里有太多事物交错重叠,因此连一个名字都无法流畅地告诉她。

佩尔丝卡没有回答。

她只是紧抿著,将视线投向沙漠的彼端。

「你这个人……对于自己国家灭亡或是亲兄弟被杀害,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吗?」

再度提出质问,但亡国的公主果然只是沉默以对。

约书亚暂时闭上眼。

可以的话,真不想说出口。

但无法不说出来了吧……不是其他人,必须是现在由自己说出口才行。

「暗杀尼尔威前太守的就是那个赤晶旅团,你可是在跟自己的仇敌合作喔。」

他下定决心说出口后,佩尔丝卡冷漠地抬头往上看: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

面对这种理所当然的质问,约书亚一时无法开口。

——有权力制裁你的,只有因你而受害的本人跟遗族。

蒂艾尔清澈的声音,有如铃铛声般在他的脑海里回响。对于人生里第一次获得的重要朋友们,自己不想违背这份高洁的心意,这个想法就是如此强烈。

「因为我就是执行者。」

约书亚竭尽全力喊道:

「我的名字是约书亚·帕雷格,莉贝卡是我的义姊。七年前,我人在赤晶旅团……暗杀了哈盖·涅·尼尔威前太守。」

佩尔丝卡瞪大双眼。那道笔直看来的瞳眸,在月光下带有琥珀色。约书亚斥责想从那对跟奈拉相似的双眸逃离的自己,继续说:

「所以你懂吗?你的所作所为有很严重的错误,佩尔丝卡公主。请你别再被莉贝卡所说的话给迷惑……」

「那又如何?」

这次是佩尔丝卡打断了约书亚的话。不只如此,她的声音与所说的话都如刀刃猛烈地刺进他的心脏里。

「那种事情我很清楚。就是清楚,我才会想要借助那些家伙的力量。暗杀集团不过是道具,要如何善加利用才最为重要。」

约书亚瞠目结舌地看著手中的猎物。

「怎么,惊讶吗?但是为政之人如果没有这点觉悟,可无法胜任。对于想要复兴灭亡的祖国就更不用说了。」

佩尔丝卡露出更加残酷的笑容,对约书亚投以视线。困惑的狩猎者与嘲笑对方的猎物,这种奇妙的构图在沙漠上描绘而出。月亮依旧高挂,将两人鲜明地映照而出。

这时,周围突然变暗。

抬头一看,只见风狐横越过月影,正往这边降落。她背上有亚菲克与奈拉,还有约书亚的同学们跟不知为何连鸶翎都乘坐在上头。

「吾主啊,这完全超过负载重量了,我的背骨非常疼痛呢。」

「你很吵喔,芬娜。如果要顶嘴,那跟你的契约就到此为止。」

「喔喔,没事真是太好了!如果你有什么万一,鸶翎我……鸶翎我就……!」

「大叔——!你没事吧——!」

「等等,那该不会就是那个公主吧?」

「 一点也没错,大小姐,跟通缉画一模一样!」

「有画得像就好。」

立刻变得热闹起来的气氛,让约书亚的嘴角缓和下来。

「奈拉,奈拉,你听我说!」

然而突然间,手中扣著的佩尔丝卡开始大喊:

「这家伙就是杀手,是他把叔父大人……把你的父亲杀死了!」

她使出拚命的力气扭转身体,继续大喊。

糟了——约书亚心里想著。

鸶翎以下的所有人似乎也这么想。就连亚菲克的表情也变得僵硬,屏息凝视著大吵大闹的佩尔丝卡。

「奈拉,请你帮助我!杀死这个家伙!」

她的声音依旧高亢,也变得有些悲壮。约书亚的手虽然还是用力压制住佩尔丝卡的身子,但现在塞住她的嘴也为时已晚。为什么会认为自己能说服这个女人?明明这世界上狡猾又难以应付的人才是多数。除了忙碌与留级以外就没有任何辛劳的幸福日子,也许让自己的某些方面变得迟钝了。

在脸色发白的约书亚与持续大喊的佩尔丝卡,还有僵硬住无法动弹的其他人之中……只有奈拉·涅·尼尔威有如清水般淡泊。

她将琥珀色的瞳眸朝向流泪大喊的表姊说:

「我知道。」

这样短短地答覆。

她的嘴角扬起小小的涟漪。

「约书亚·帕雷格做了什么,我全都知道。」

奈拉露出无法判断是微笑或冷笑的笑容,这么说著。

——因为那个夜晚,我有跟他相遇。

10

「你……知道……?」

约书亚断断续续的低语,几乎接近是喘息。他光是没把抓住佩尔丝卡的手放开就已经竭尽全力,连鸶翎伸手支撑住自己倾倒的身体都没有察觉。

「你在场吗?」

奈拉静静地点头。

纠结的黑发随著沙漠的风摇曳,露出秀雅的额头与银冠。底下的双眸……平常总是低著头的鲜艳瞳眸也映照出毫无动摇的色彩。

「最初是在宴会厅,有个能够完美弹奏琵琶的红发少年在,我就去找他说话。」

——你是从哪来的?在哪边学的琵琶?

对于她的询问,那孩子只回以暧昧的笑容。但吵著说想要听演奏后,不管什么曲子他都能完美弹奏出来。

当时才刚满十一岁的奈拉很早就被送出大厅,强迫回到自己房间。可是对那孩子的音乐难以忘怀,就躺在床上继续倾听远方传来的音乐。

然后,过了夜半之时——

自己突然发现。

音乐声不够。轻快的曲子虽然依旧热闹地传来,那名少年的琵琶声却不知不觉间从里头消失了。

接下来,立刻感觉到有人消除气息并降低脚步声缓缓走在走廊上。

「换作平常,我不会离开床铺,而是在那边一动也不动地待到早上。但是不知为何,那时候我却离开自己的房间。」

走出房间,偷偷追寻在那股气息后头……最后就看到了。

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倒在地板上的父亲。

还有往窗边消失的人影,从他头巾里露出的鲜红头发。

「——之后就如同大家所知道的,涅·尼尔威一族连一个月都撑不过……佩尔丝卡,是这样吧?」

表妹平淡的询问,让佩尔丝卡的表情大大扭曲。奈拉静静地看著她,然后低下头来。彷佛在说自己已经疲倦似的垂下肩膀。

「学姊……怎么会……」

约书亚无力地低语: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

「吾主也不是立刻就察觉到这件事。」

不知何时显现的吉儿哈接著说下去。像是目睹可悲事物的眼神,笔直地朝著约书亚而来。

「毕竟学年完全不同。虽然有耳闻红发的劣等生十分擅长琵琶的传闻,但也不是立刻就能跟那个夜晚的事件连结起来。 」

获得确信是在不久之前。

那是学年即将改变之前的事情。她偶然经过中央塔时听到美妙的琵琶声。整天从当时首席的亚菲克房间里传出来的音乐,当知道那是由谁弹奏时——奈拉就领悟了 一切。

「那是……学年末结业测验之前的事情是吗?」

那就是亚菲克请求约书亚「协助创作新神官祝祭仪式的曲子」那时候的事,距离现在大概刚好是四个月前。

奈拉点点头。

「那样的话……为何?」

这次的疑问是从佩尔丝卡口中说出:

「为什么要放过这家伙!既然知道是杀害父亲的仇敌,为什么不报仇雪恨!」

「我没有放过他。」

奈拉气馁地小声说:

「我有欺负他。」

「啊?」

「我欺负他很多次。」

「什么?」

把行李拿出去,打碎石板,将肩布藏起来……的确很多次。将棍子割伤这部分虽然有点踩到边线,依旧还是没有做过任何会夺走性命的事情。

「那算是报仇吗?」

奈拉又再度点点头:

「一开始获得确信时,还抱著总有一天要杀了你的想法……可是,从那之后我就一直看著你,也很清楚你受到周围的仰慕。」

年少的同学们总是围著你,当他们打闹吵架时,总是约书亚在安抚与劝导。自己害怕到连眼神都不敢对上的亚菲克·尤哈斯,却看到你能跟他对等争论。就算被骂说「劣等生」,「差点留级」,导师们也绝对不会弃约书亚于不顾。

「过去就先不论……但我想,你现在拥有活著的价值。」

然后,奈拉又补上一句。

——比父亲或是自己都更有价值……

「可是我稍微使点坏心眼,应该也没关系吧?」

就这样,她的嘴角稍微弯曲。本来以为她在笑,那表情却带著苦涩。

「你实在太奇怪了……奈拉……」

佩尔丝卡的表情更加扭曲,愤怒覆盖了端正的脸庞,连声音也变得沙哑。

「那样太奇怪了吧!为什么不更认真地复仇?你把一族的名誉当成什么了?为什么不为了夺回国家跟故乡而战!」

「我一点也不奇怪。」

奈拉的话语无比平静,没有任何扭曲与阴影。

「我没有仇敌,奈拉公主也已经不存在了。因为我要成为神官……要成为天地之官。」

所以我想原谅他。

我必须原谅他们——奈拉这么说著。

「操控神魔,超越人类,可是我想成为最接近人类的存在……我终于了解到这件事。」

今晚此时,亲自拿起武器将它朝向仇敌时,知晓了自己的内心。过去办不到的事情,现在的奈拉就能断言绝对可以办 到。她的眼神,看著远比过去更远大之处。

视野的尽头,崩塌的城墙另一边,喧嚣依旧持续。沙漠的风迅速将沙尘刮上月光映照的天空,掠过一行人之间。可是没有人开口说话,也没有人行动。大家光是注视著奈拉充满决心的表情就已经竭尽全力。

可是——

「开什么玩笑……」

佩尔丝卡在约书亚的手压制下用力扭动身子。

「什么神官,什么天地之官,不要笑死人了!你只是在害怕,只是个害怕挑起事端的胆小鬼而已!」

愤怒让她的肩膀不断发抖,同时亡国的公主也抬起头来。宛如要刺穿对方的目光里,并没有映出就在身边的约书亚或是鸶翎。

她只是不停瞪著奈拉,有如威吓般不停咬牙切齿。

这时,她的额头裂开。

应该说看起来像是裂开了。红黑色又在发光的某种东西,被镶在佩尔丝卡的额头上。那跟安装在神官银冠上的石头虽然很相似,但每当感受到她的心跳,那东西就开始侵蚀她的额头与脸庞,就像把挖出来的心脏埋进那边一样。

「帕雷格,放开那家伙!」

亚菲克的警告慢了 一步。

约书亚压制住佩尔丝卡的手突然传来剧痛。接著发出啪叽一声,就听到自己的肩膀脱臼的声音。

「呜!」

「约书亚!」

鸶翎发出大喊,并将他守在身后。虽然勉强打消发出电击的想法,还是伴随怒气往佩尔丝卡挥下铁拳。

「你这个蠢货!我可不会等你攻击三次喔!」

这发迅速又毫不犹豫的攻击,虽然看起来像是成功了,但是——

噗叽。

鸶翎的拳头被奇妙的弹力给挡下。

噗叽,呃叩,噗呃……!

发出刺耳的噪音后,佩尔丝卡的身体开始膨胀。就像是往内侧充填空气,然后一口气整个膨胀起来那样。

「这是什么?我可没看过这种神魔啊!」

鸶翎像是要庇护约书亚一般大喊。这段期间,眼前的异形也继续变化成更加丑恶可怖的姿态。刚才还握著剑的手指已经变得跟圆木差不多粗,描绘出圆滑曲线的身体线条也被肉块给埋没。

——这算神魔吗?这种东西?

五妖一百零八位,也就是数量超过五百种以上的神魔里,能够变化为人类姿态的不在少数。鸶翎或艾丝提尔就是首屈一指的例子,吉儿哈这种的属次之。如果算进娜塔露或是莉姆莉这种半人半妖,数量就更为倍增。

但由人类变化为神魔的例子,在这世界上是前所未见。

——那么……那个到底算是什么?

「帕雷格,快逃!」

约书亚呆然地站在那边,直到理智被亚菲克的怒吼唤醒为止。

「你在干什么?没办法跑吗?」

「你能帮我把肩膀推回去的话……」

亚菲克抓住无力说著的学弟的手,接著用近乎无情的准确度与速度,将脱臼的肩膀处置完毕。

约书亚忍不住哀号。

不过,那不是因为痛楚所发出。

周围的沙土被一口气卷起,被佩尔丝卡的……过去曾经是她的肉体吸收进去。样貌没有停止变化。超过基列亚德的身高,超越人类的体积,那东西持续巨大化到跟城墙差不多大小。

「芬娜!」

风狐在主人的命令下疾驰。锐利的爪子与尖牙虽然刺穿沙之巨人,但也只有一瞬间。四面八方涌来的沙尘掩埋破洞, 开始进行修复。

「这家伙是怎样?」

「马上就恢复原状了!」

「动力源恐怕是那个。」

约书亚用总算能够动弹的右手,指著巨人的头部。

「那个不知道是红色石头还是器官的东西不断扩散,让佩尔丝卡公主越变越奇怪。」

「很好,我懂了。」

亚菲克大大点个头,更进一步召其他神魔。他所拥有的神魔里位阶最高的虽然是地妖哥力亚特,但同样是土属性的情况下,看来颇为不利。巨大的黑蜥蜴用符合体型大小的下颚与牙齿瞄准巨人的额头,但在被立刻甩开与反击后,就只能不断后退。

约书亚往身旁的妻子瞄了一眼。这里离绿洲有一段距离,只要解放雷凰本来的姿态,瞬间就能让战况好转吧。

她用眼神表达同意。

只要约书亚希望,能够毁灭天地万物这句话就绝非虚伪。

——但是,正因为如此。

约书亚要选择这个手段,非得到最后一刻才行。

就在这样犹豫之时——

「你们几个,快退下!」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

「那家伙太危险了,回去塔内!」

转头一看,扛著长枪的迪巴斯正迅速往这边跑过来。

11

有著壮硕筋骨的体格,并穿著黑色短袍的导师在此登场,让一行人暂时松了口气。

在他背后,从崩塌的城墙另一端陆续有人影出现。大多是身穿黑色短袍或是白银铠甲的姿态,那是塔的导师群与警备骑士。

「太……太好了!老师他们来了!」

「这下子赢定了……」

「大家快逃吧!」

同伴们露出安心的表情,约书亚也牵起鸶翎的手开始后退。就连讨厌把任何事情交给他人处理的亚菲克,只有这次也没说出「竟然给我多管闲事」这种话来,他命令黑蜥蜴回来后,自己也开始后退。

「听好,校长命令要活捉它!

「绝对不能杀死!」

但是,迪巴斯来的号令让所有人一起陷入僵直。

「咦咦咦,不要杀它?」

「要……要怎么不杀?」

「说什么蠢话,你们疯了吗?」

「这感觉用绳子也绑不起来耶!」

导师群没有任何人理会修道生们的疑问或抗议。他们的惊愕被放到一边,骑士们举起武器,操控各式各样神魔的导师或正职神官则在他们后方组成队列。

忠实的神魔们虽然接二连三地露出利牙,拍击翅膀,以利爪挖刨,沙之巨人却连一动也不动。换作是人类就会被斩断筋肉,流出鲜血的攻击,它瞬间就能够修复。

必杀的一击以徒劳无功收场,到处都传来失望的声音。

「水妖术师,向前!」

但是,下一个响彻夜空的严肃命令声让所有人绷紧脸颊。

「校……校长……」

约书亚也感到惊讶,不停怀疑是自己看错。

平常不是在塔里深处沉稳坐镇,不然就是在大陆各地奔走,努力于外交调停的「星绀之塔」一家之长,现在第一次出现在前线。沉重的银冠被月光照亮,让人感觉充满历练的黑衣与长须在沙漠的强风吹抚下不断摇曳。那个身影,让神官们受到鼓舞与振奋。

他从黑色的长袖子里伸出充满皱纹的手指,指著沙之巨人:

「将它冻结起来!」

这个命令让蒂艾尔与亚菲克也都上前。领悟校长的意图之后,其他神官们也各自开始完成魔操。

半空中描绘出无数个召唤纹的光芒,盖过沙漠的黑暗。距离黎明还很遥远,周围的空气明明还很乾燥,确有压倒性数量的水与冰从这里诞生。雪风袭击巨人,冰砾也不断射向它。

巨人挥舞丑恶的手臂,晃动双脚。过去曾是佩尔丝卡的物体持续奋力抵抗。

但是水之神魔们执拗的攻击,让它的动作逐渐迟缓,黯淡的沙色表面也渐渐被冰覆盖。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

充满痛苦的咆哮震响四周。接著,有如人类溺水时的声响从它口中涌出。

「它很痛苦……」

鸶翎低声说著,约书亚也点点头。

佩尔丝卡·涅·尼尔威的意识还存在吗?身为人类的自觉与意志呢?就算想要询问,眼前的巨人正被水妖们的力量覆盖,不断被冻结起来。脚部已经无法动弹,手也大部分都被冰层吞没。肩膀消失,脖子埋没,最后连嘴巴也看不见了。

束手无策之下,约书亚他们只能静静看著这恐怖的光景。

但是,只有一个人。

只有一个采取不同行动的人存在。

咻。

从警备骑士之间的空隙里,飞来一支箭矢。

它将马上就要被冰封起来的巨人额头——那焦热溃烂的红色额头刺穿。

「什么?」

「是谁做这种蠢事!」

「把校长的命令当成什么了!」

以温和慈爱为准则的神官们也不禁愤怒、动摇。但是,他们已经没有空闲去找出原因。

轰嗡嗡嗡嗡嗡嗡嗡……!

转眼之间,巨人就开始崩毁。厚重的冰层剥落,里头的沙子开始大量流出。那些沙子满溢而出开始涌向周围,简直就像是流沙形成的海洋。

「哇啊!」

「撤退,全体撤退!」

「快把城墙封起来!」

「能逃到空中的人就快到空中!」

大人们四处逃窜。有的逃进城墙里,有的往天空撤退。

「大家快逃!前辈们也快往这边!」

约书亚的声音让孩子们立刻作出反应。完全不会像平常那样喋喋不休,直接有如脱兔般开始逃跑。亚菲克也咂舌了一声就叫来风狐,接著抱起在旁边的菈琪休与赛姆,飞到空中。

只有奈拉没有动作。她静静地注视著眼前的瀑布,看著逐渐消失的表姊身影。

「奈拉大人,请你快逃吧——!」

在吉儿哈几乎要哭出来的恳求下,她才终于眨眨眼并缓缓移动脚步。约书亚对她的步伐感到焦急,同时也继续拨开灌注而来的沙子继续奔跑。

在沙尘的轰隆鸣响中,一行人最后几乎像在流沙中游泳般前进,最后一个个慌忙地逃进城墙里头。

「到……到这边应该就没事了吧?」

「就算崩塌了,我想沙子的量应该也没到能压毁城墙的程度……」

约书亚尽量冷静地回答气喘吁吁并窥探背后的蒂艾尔。沙子有如最后挣扎般持续喷发,那股轰隆声也还没有停止,不过暂时可以放心……他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就在此时,约书亚敏锐的耳朵……不,全身神经都捕捉到逼近而来的杀气。他立刻伸出双手,把位在左边的奈拉推倒。

有支箭矢从她头上一闪,穿越而过。

那是刚才打倒巨人,在夜晚也能分辨出来的白色箭矢。

「是谁?」

在鸶翎锐利的诘问下,有道人影迅速从阴影里走出来。

「耶鲁……先生?」

怀疑是自己看错,约书亚苦恼地说著。

白色头巾与朴素的短袍,这些都跟刚才完全没有改变。但是那粗犷的手上拿著强弓,箭矢尖端准确地朝著这边——朝著奈拉瞄准。

「耶鲁先生,你这样是想做什么?」

「打从一开始我就准备这么做了,就是为了这件事,我才千里迢迢来到这个沙漠里。」

他用意味深长的声音,冷静沉著地对面带怒容的约书亚说著。

「不管双亲多么罪孽深重,孩子都没有错——那时候我是这么想……可是,若因为没有把你们一并除掉,就得让国家再度陷入混乱,那么我……」

男人那布满伤痕,比实际年纪看来还要更加充满皱纹的手上发出拉紧弓弦的声响。

奈拉依旧坐倒在地,没有动作。

跟在旁边的吉儿哈也竖起全身的毛并膨起尾巴,但是对方也没有看向这边。

沙土降下。

巨人不断崩落,它的残骸涌向崩塌的城墙边。

可是,尼尔威的新旧支配者们连这种情况也毫不在乎。

——为什么我没有想到呢?

约书亚咬紧牙关。

自己随时想著奈拉或是佩尔丝卡会加害于他。但是,反过来的情形当然也有可能发生。他是委托工作给赤晶旅团,杀害太守的革命志士。如果那股意志与那份觉悟经过七年也没有减弱就更不用说了。

——我明明应该要对这个人更加警戒才对。

即使站在已经不打算隐藏杀意的男人面前,奈拉依旧如同水面般平静。

「……想杀的话,请随意。」

她没有移开视线,缓缓站起来:

「反正直到你射出三次箭矢为止,我什么也不能做。」

听到这句话,让耶鲁稍微眯起眼睛。那是神官的铁则,是有时还必须用性命交换的鲜血戒律,在这个大陆是人所皆知的事情。

又发出声响。

支撑住强弓的左手用力向外推出,搭在箭矢上的手指开始颤抖。只要稍微放开,尼尔威太守一族的最后一人就会消失在地表上。

约书亚有如弹射般跃出,将奈拉守在身后。而约书亚的胸前有鸶翎紧紧抱住,蒂艾尔几乎在同时张开双手跑到射线虽然慢了一拍,接著基列亚德也冲到约书亚前方。

「这女人明明能杀你却没那么做,光是这样,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吧!」

「虽然搞不太懂,但是快住手!不要欺负劣等生!」

「不允许单方面的行为。」

怒吼,恳求,威吓。

各自发出的喊叫与沙尘瀑布的巨响重叠。从天空传来亚菲克要大家快逃的大喊,可是没有任何人移动——就这样过了几秒。

耶鲁放下强弓。

留下似乎已经年老疲累的叹息后,他那不算宽广的背影,就这样消失在依旧混乱的城镇里头。

约书亚他们暂时都一动也不动。

亡国的公主前方依旧筑起人墙,也还是能听到背后持续轰隆作响的鸣声。

「噫……」

第一个回神的是这位公主本人。她自喉咙大声发出尖叫,把约书亚近在眼前的背部用双手推开。

「哇!」

「呀啊!」

「好痛!」

「呃噗!」

人墙立刻往前方倒塌,被压在最下面的基列亚德痛到发出呻吟。

「学……学姊,你突然这样是做什么啦?」

约书亚把眼前的妻子拉起来,同时回头一看。只见奈拉已经往后移动了好几萨斯以上。

「我不是说过,不要随便接近吾主了吗?你这忘东忘西的红毛!难道是健忘症吗?简称就是红健吗?」

吉儿哈在主人脚底下喊叫著,在她身边的奈拉则是不断缓缓后退,最后就朝向塔跑去。

「那……那家伙是怎么样啊……」

「我还以为学姊已经改变了。」

「难道,刚才那此一都只是在火灾现场会激发出来的力量之类的吗?」

轻抚疼痛的身体,约书亚他们目送逐渐远去的背影。

——的确,人没办法那么快就改变,也不会改变。

所以,约书亚看到的也许只是幻影。

跑走的途中,奈拉·涅·尼尔威的嘴角朝著约书亚露出一次既非苦笑也不是冷笑的微笑——这样的幻影。

12

隔天早晨。

约书亚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微微地喘了口气。

手脚无比沉重,身上到处都在疼痛,可是却迟迟无法入眠。身体明明很疲劳,脑袋某处却一直很清醒。

当沙之巨人回归尘土之后,修道生们就出动进行伤患的救援、搬运与治疗。发表会的余韵已经消失一空,体力耗尽的人一回到宿舍就直接躺平,日子也在混乱与含糊不清中改变。

再加上约书亚他们被拖到导师群面前,再三询问关于佩尔丝卡及沙之巨人的事情。本来约书亚还很害怕会不会又被拘禁个五小时,然后不断看著导师群进行争论。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没人能有那种闲暇,不一会儿就得回到现场处里善后——除了奈拉以外。

——看来只有学姊暂时不会被放出来了……

谣传她跟吉儿哈被分开,只有女性导师围著她确认各种事情。

正当总觉得还很遥远的黎明终于已经接近的时候,原本很安静的首饰突然开始剧烈震动,看来是醒来的妻子正吵著想出来吧。

——这么说来,已经有两天没在这里跟鸶翎度过了。

因为她得跟鲁斯提拉一行人一起行动,所以都住在达尔塔斯准备的旅店里。但明明是自己讲的提案,却还闹别扭说「约书亚不在好无聊」,让鲁斯提拉的成员感到困扰。这是由艾雷米亚所转述。

稍微迷惘一下后,约书亚决定听从妻子的希望。首饰发出光芒,显现出美丽的身影。

「鸶翎的约书亚,你睡不著吗?」

鸶翎将手指滑过约书亚的脸颊这么询问。

「一直都忙于练习还又发生那样的騒动,想必很疲累了吧?」

「是啊……看来就是因为这样才没办法睡著。」

趴在自己身上的柔软身躯,约书亚现在并没有推开。他轻轻闭起眼睛。

「想到学姊……想到奈拉·涅·尼尔威的事情,就实在无法入睡。」

她知道约书亚的所作所为。

知道以后,还是一直这么生活。

「虽然她说我才有活下来的价值……但真的是这样吗?」

像那样越是彻底地害怕异性就越辛苦的奈拉,当她知道约书亚跟自己身在同一座塔里后经过四个月。奈拉在这段期间,将所有怨恨与愤怒都容纳到心中。只因为自己要成为神官——仅仅是这么一个念头。

——这大概不是任何人都能办到的事。

例如,自己又是如何?

对达尔塔斯的仇恨与憎恶,我想应该已经消失。

可是对莉贝卡呢?对冒牌贝尔莉娜呢?

对她们的愤怒与怨恨,依旧还在内心某处纠缠不休。

「真是蠢问题。」

微微一笑之后,雷凰将脸埋进约书亚的胸口:

「明明知道就算问鸶翎这问题,答案也只会有一个。」

的确是这样。

她——不,神魔们的想法总是不会动摇。对于认定是主人的对象,直到跟对方死别的瞬间为止都绝对不会违背。这种有时会让人感到沉重的忠诚心,人类是否有接受的觉悟与价值……这也是偶尔会让约书亚烦恼的自问自答。

「只是啊,身为妻子,我有一句话想说。」

鸶翎鼓起腮帮子,身体快速伸过来。看来她真的有点生气,眼神比平常都要险恶。

「怎……怎么了?」

「不要随便就冲出去庇护别人!如果那个叫耶鲁的男人真的射出箭矢,你马上就会没命了喔!」

「啊啊……」

约书亚缓缓点头:

「是啊,是这样没错。抱歉,差点就把你也牵连进来了。」

「说什么牵连……」

鸶翎更加鼓起腮帮子:

「只要是你选择的事情结果,鸶翎就绝对不会认为是受到『牵连』喔。只要你认为那是必要的事情,不管何时都尽情去做吧。」

虽然鼓起脸颊,她还是语带柔和地继续说著。抚摸脸颊的手指,也移动到约书亚的嘴唇上,然后——

「但是只有『真的有必要』才行喔。不管怎么说,命只有一条。要好好思考后再使用。」

想说的都说完以后,鸶翎将自己的唇贴了上来。她那柔软又甘甜的嘴唇与在近距离颤抖的睫毛,约书亚暂时任由她囚禁自己的行动。仔细想想,就连亲吻也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了。

「我要订正一件事……」

把脸移开后,她用无比认真的表情喊著:

「虽然叫你尽情去做,但是只有一件事——外遇是绝对绝对不能允许的喔!」

「那当然。」

「你这样立刻回答最可疑!菈琪休借给我的书上也写说,人世间没有所谓的绝对!」

「这是什么挑毛病的说法啊?」

「那才不是挑毛病!比如说,你看……昨天圣剧突然闯进来的那场惊奇剧情!那是什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穿得那么透明的小女生!你觉得一个已婚人士可以做出那种不知羞耻的行为吗?」

「啊,果然是这种反应啊。」

跟预料中一模一样的反应,让约书亚微微一笑。

「你在笑什么!鸶翎是真的在生气耶!」

「嗯,嗯。」

「喂,你要认真听啦!不要把妻子当孩子们一样对待!」

「怎么可能会一样对待呢?」

约书亚将不断敲打自己胸膛的娇小拳头抓进手里,接著露出更加灿烂,打从心底的笑容:

「只是觉得,我的鸶翎就算生气起来也还是很可爱。」

血气立刻爬升到位阶第四位的大神魔脸颊上。有著成熟果实色彩的嘴唇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后就完全沉默。莫名竭尽全力的模样也更加可爱,让约书亚又再次笑了起来。这对他来说是终于到来,然后也是打从心底发出的笑容,不知妻子到底有没有注意到。

想要接吻的欲望再度涌起,这次他自己将鸶翎抱过来。首先将脸颊贴上去,享受她特有的甘甜芳香与光滑柔嫩的肌肤,接下来——

叩叩叩!

……就在这种时候,板窗又响起巨大响声。

「啊啊,真是的。」

「又是鲁斯提拉的流氓?」

夫妇暂时互相对望。彼此的脸上都写著「就这样无视他吧」或「等一下就会放弃了吧」这几个大字。他们就这么一起 点头,暂时隐藏气息。

叩叩叩叩!

声音继续响起,而且逐渐加大到搞不好会把南塔的所有人吵醒的程度。

「艾雷米亚,你够了喔!」

约书亚忍不住探头出去。

结果,就这么跟骑在风狐背上的亚菲克四目相交。

「约书亚·帕雷格,跟我走一趟。」

「学……学长,这种时间你在干嘛?」

「少说废话,跟我走!」

所谓漠视他人意见就是这么一回事吧,亚菲克粗暴地抓起约书亚的手,想硬把他拉出来。

「喂,你想绑架我的夫君吗?那边的风狐,给我停下来!站住别动!想要我把你们主仆都烧死吗?」

「上位尊者大人,还请您饶恕。一切都是职责所在。」

「喂,帕雷格,请她安静点,这样话讲不下去。」

「鸶……鸶翎,已经没事了。你冷静点。」

「咦~~」

在夜空里激烈争吵的同时,亚菲克也没让风狐的脚停下来。约书亚就这么被半吊挂著,跨越过塔内损坏大半的庭园, 以及依旧还有些动荡不安的城镇上空。

「不快点就会被先下手……不对,也许太迟了。因为在那之后,我也不禁累到睡著。」

然后,他们降落在毁坏的城墙外头,也就是沙之巨人崩毁的地点附近。

「果然晚了 一步吗……」

亚菲克从风狐的背上下来,大大叹了口气。

那边有个很深的洞穴。

彷佛像是被巨大的手给挖起来一样,不但漆黑,还像突然裂开般扩大开来。

大量且有如小山丘般的沙子全部消失,而且约书亚他们当时争吵地点的周围几十萨斯的沙地都被挖出又大又深的坑洞。

「这是怎么回事?在这种地方挖掘恩惠的坑道感觉也没意义啊。」

亚菲克没有立刻开口回答。

他很稀奇地在内心寻找答案,散发出正在整理所有线索的气氛。

「……老实说,我也还不是很清楚。但既然塔方会做到这种地步,就代表果然还是有什么东西存在吧。」

亚菲克用比平常更严峻的表情说著。

「我不认为是神魔搞的鬼,才让那个叫佩尔丝卡的女人改变姿态。就算能够改变外表来欺骗人,但能让人类的身体整个变化成怪物的神魔,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原来如此,约书亚点点头。他也有想过这一点,只是自己的知识不足,所以也怀疑说不定在某处会有那种神魔存在。既然亚菲克都这么断言,这种推测应该是正确的吧。

「这么一来,令人在意的就是石头。」

亚菲克指著自己的额头,眯起眼睛说:

「位在那个白痴女人的额头,然后被尼尔威的蠢蛋首脑用箭矢打碎的石头。塔的上层部也许就是为了回收那颗石头的碎片,才会把这里的沙土全部挖回去。」

先是附和一声后,约书亚又无比疑惑地歪起头:

「是要从那么大量的沙土里,找出那个小东西的碎片吗?这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现在还不知道。」

另外还有一件不明白的事情,亚菲克继续说著:

「五百年来谁都无法侵犯的城墙被攻陷。被害相当严重,甚至连绿洲的居民跟警备骑士都有人死亡。但是面对认为是犯人的对象,如果还保有人类姿态也就算了,可是对方已经变成难以应付的怪物,为什么校长还要下命将它『生擒』呢?」

就连随便一个挥舞刀刃的凶恶罪犯,想要活抓都比生擒要困难好几倍,更不用说在那种情况下,何况还无法保证不会产生新的牺牲者。

「可能是校长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应该不可能吧?」

「没错,绝对不可能。」

那是即使牺牲优秀的导师群也在所不惜的选择。约书亚听了为之颤抖,并且往脚下的洞穴看去。那里只看得见漆黑又深又宽广的大洞。

「『星绀之塔』的所作所为,基本上不会白费功夫。就算结果会绕上一大圏,也全部都是基于明确的意图或是意志而实行。」

既然这座塔会做到这种地步——

「一定有什么隐情,有什么超越我们想像的某种事物。」

那凛然的侧脸,被沙漠中升起的第一道曙光微微照亮。不断诞生出精辟演说的那张嘴,就连紧闭成一直线不再开口的模样也让人看得入迷。

约书亚这么注视著他,思考著成为佩尔丝卡后盾的人……他认为那就是自己的姊姊。

——莉贝卡·帕雷格……你要来了吗?

带著来路不明的力量,以及依旧充满愤怒的那种模样。

号称铜墙铁壁的城墙已被攻破,只能任由风沙吹抚。接受大水妖根源的恩惠与奇迹的五座塔,在耀眼的朝阳下,将那惨不忍睹的模样暴露给天下知道。

——如果她来的话……

那时候,自己该怎么行动呢?约书亚这么询问自己。

现在,还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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