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我遇见了一名勇者
那大概是我所知道的,最古老的记忆。
那是我连魔王都还没当上,只是个稍微有点怠惰的恶魔时期的事。
我遇见了一名勇者。那是一名有著一头银碧色秀发的勇者,她的实力以现在来说并不怎么强,但她有金刚石般的清澈勇气,以及蕴含锐利如刀的强韧意志的眼神,是我从前世至今所遇见过的最美的事物。
「银碧」瑟洁,这就是那名勇者的名字。
这是稍微比别人强一点点,稍微有点天赋,而又稍微有点勇气,这样的一名少女的名字。
这是明明连最低阶的恶魔都只能勉强打倒,还怀抱著莽撞的梦想孤身降临魔界的一名英雄的名字。
魔界的恶魔之强远超于人类。
因此以人类的年龄来说,还只有十五岁上下的少女孤身挑战魔界这样的举动毋须多加论述,自然是十分莽撞愚蠢的。而她第一个遇见的是我,应该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银碧色的头发因魔力处于激发态而倒竖。她手中握著一把像是将光具体化了一般的冰冷圣剑。
她背负著光芒,但那道光芒在魔界的黑暗面前显得实在渺小。
她的目标想必是魔王,所以她会遇上当时尚未成为魔王的我,应该只是一场偶然吧。
我和瑟洁的战斗极其激烈。
我就只是在原地疲倦地躺著,而一名孤高的勇者自己一个人挥舞著圣剑。如果是戏剧的话,这样的圣战大概会被人付之一笑。
勇者瑟洁。
她就只有意志及气势十分充足,但我们之间的力量差距很明显,她的攻击力只能对我造成一点点伤害,而这些伤也一下子就会消失了。我没有足以杀死瑟洁的攻击技能,也没有这个打算,而瑟洁当时的实力也只能稍微突破我的VIT。
这是一场称之为恶性循环都嫌愚蠢的,永无止尽的厮杀。这说不定还称不上是战斗。因为我并没有「勤奋」到会认真应付不会对我造成伤害的人。
但即使如此,那名少女面对这种不管怎么看都永远不会结束的状况,却还是丝毫不退让。她这样的存在方式非常符合勇者的身分,让我不禁觉得:啊啊,这里真的是异世界啊~
而同时我也觉得,我应该迟早会被这个刻苦努力,完成锻炼,使自己变强后的勇者杀掉吧。
这或许也不错。我在心里这么想著。
她现在确实还很弱,但若是放她走,下次应该会被她杀掉。她身上就是有一种会让人这么觉得的气魄。该说是灵魂的光辉吗?这确实压倒了我。
魔王这种东西,总有一天会被勇者消灭。
这点小事,就连前世几乎没玩过电视游戏的我也能明白。立场不同时,对幸褔的定义也会不同。而这应该就是幸福的结局吧。
反正我也不是自己乐意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我只是不想死所以才活著──
──而即使如此,若是为了这名勇者,我应该也能忍受。
我再次和她相遇是在五年后。因为我有在记时间,所以记得很清楚。
瑟洁成长了。
作为一个人类算是很强了,但和恶魔相较之下则不怎么强。原本只是连一个怠惰恶魔都杀不了,就只有勇气比较出色的渺小人类的瑟洁,现在已经能够一对一打败一年到头都在不断征战,宛如身处战国时代般的魔界将军级恶魔,成为人类范畴内最顶尖水准的──一把至高无上的剑。
如果以游戏方面的词语来形容,她应该算是个开了外挂的角色吧。
不对,这样的形容对她来说是一种侮辱。我不知道这当中她经历了多少锻炼。她一定再三重复了艰苦卓绝的修练,若换作是我这个懦弱的人,大概才几分钟就会叫苦了吧。在这五年当中她经历了多少冒险,是我这个只是不断睡觉的人无从得知的。
我知道的就只有两件事,就只有两项事实。
瑟洁已经成为了强大的勇者,甚至能和将军级恶魔打得不相上下。
而我,已经当上了魔王。
这个世间,这座世界,既残酷又虚幻,而又很无趣。
魔界是弱肉强食的。这代表我的怠惰超越了瑟洁的努力,就只是这样而已。
瑟洁那钻研到极致的斗志,以及过去只能对我造成些许伤害的刀刃,在我们再会的时候已经连我一根头发都伤不了了。差距已经扩大到让她伤害不了我了。
努力不一定有回报。
这种让人郁闷的前世法则,在异世界也是通用的。
我已经见识到结果,所以才敢这么说。
瑟洁在第一次交战时,就算几乎无法对我的身体造成伤害,也不应该撤退。她应该要在还能对我造成伤害的那段时间内竭尽一切可能杀了我。那就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而由于身为人类,所以无法从名为寿命的枷锁中逃脱的她,已经永远失去这个机会了。
一边流泪一边挥舞著剑的勇者的眼睛和我初次见到她时一样,极为美丽,而又很脆弱。我看著那宛如流星般闪耀的刀锋,稍微感到困意,接著便睡了。
当我醒来时,映入我眼帘的是勇者跪著泪如雨下的身影。
圣剑失去光辉,化为普通的铁棒随意插在地面。
瑟洁毫发无伤。这是当然的。因为我根本没碰她半根寒毛。
但是,不论受了多重的伤,就算少了一两条手脚也完全不叫苦地坚持战斗的勇者,现在就像是普通女孩子一样,抽抽噎噎地哭泣著。
丝毫没有浮现半点斗志的空洞眼神。这样的绝望,让憔悴这种形容词都显得太过浅薄。
就像是我弄坏了什么东西一般。
初次见面时,我感觉到的冲击,我感觉到的感情,应该是「恋爱」。应该是这样的,我已经不记得了,不过我觉得应该是这样吧。
但我不记得那位勇者最后怎样了。我只知道那颗被称为「银碧」瑟洁的人界希望之星的活跃,就在那一刻结束了。
我一直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是我转生之后所抱持的疑问之一。
为什么其他恶魔会抱持著像是燃烧黑色火焰般的灵魂光辉,去愤怒、索求、蔑视、侵犯、吞食、嫉妒呢?
为什么就不能单纯只是默默的睡觉呢?
如果只是想获得恶魔的力量──明明只要一直睡就可以了啊。
为什么要那么积极行动呢?
恶魔的身体和顶多只有约百年寿命的人类不同,明明如果只是一直睡觉,似乎是可以存活几千几万年这样的漫长时间的。
而我是在很久以后才发现这是我误会了。
──堕落之王。
经过了数不清的岁月,我就这样在睡梦中将无数恶魔及勇者、甚至是天使应付过去。不久后,某个人开始用「堕落之王」这种无聊的名字称呼我,当这个名号流传开来,广为人知的时候,我才终于察觉到。
啊啊,这是他们的天性啊。
对他们来说,愤怒、索求、蔑视、侵犯、吞食、嫉妒是他们活著的存在意义,也是其存在的证明。
这很单纯。不是不睡,而是不能睡,因为要精炼其灵魂。
也就是说,他们打从一开始觉悟的程度就不同,所以我这个没有做好半点觉悟就当上怠惰魔王的人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就算理论上能明白,还是无法体会。
我什么也没在想。力量这种东西,根本就无所谓。我也不打算证明自己的存在。
从我转生前,还在日本过著和平的生活时,我就几乎没有欲求,也没有兴趣。除了最起码的生存活动以外的空隙皆由睡眠填补,只有这件事是我的心灵支柱。
不过以活在现代社会的年轻人来说,这应该是很常有的事。我的同事他们如果转生到这个世界,应该也都会和我一样,成为怠惰的恶魔吧。
我并没有目标,硬要说的话,怠惰就是我的目标。我和那些对渴望的尽头寻求力量的恶魔之间的感觉差异,应该就是我之所以能这么快达到魔王领域的原因。
我并不想和勇者交战,对征服世界或统一魔界也没有兴趣。
我就只是待在那里。这是个懒惰也能成为一种努力的世界。
这多么令人感到空虚呀。
我就只是一直睡,只是一直毫无意义地睡,而恶魔、人类及天使都在这样的我面前跪下了。这当中甚至有和我一样的怠惰恶魔。
堕落?不对,这对我来说只是生活方式。
该认真的时候我还是会认真的。只是一直不到该认真的时候。
他们求而不得的东西,对我来说只有垃圾以下的价值。
我只是闭著眼睛,自己的力量就不断增加。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我能使用的技能及能办到的事愈来愈多了。我的活动范围却与其成比例地不断缩小。透过技能的能力,我也不需要进食及排泄,甚至不需要呼吸。不过这也无所谓。
我的欲望就只有一个。从我转生前就一直没有变化。
──就只是,让我睡吧。
才一个星期的长期休假都会让人搞不清楚今天是星期几,至少我以前会这样。
很快我就觉得一个星期像是一天、一秒。只有时间不断流逝。周围的面孔不论敌我都变了。
我没有在记,所以不清楚,不过大概是过了八十年左右以后吧。
当我连睡觉都开始嫌麻烦的那一刻,我注意到了一样东西。不对,这个东西可能是这一刻才刚产生的。
我发现沉睡在自己体内的力量。
注意到一株像是从怠惰的技能树延伸出来,彷佛技能树被寄生了一般,连结在怠惰树上的新系统树。
「忧郁(melancholia)」
我注意到了这株执掌「冰冷的失望」及「忧虑」的怠惰附属树。
而没有意义的失败者们又如同尘埃一般不断掉落堆积起来。
这是个努力也好,锻炼也好,连感情都没有任何意义的黑暗世界。是一座勇者会输给魔王的残酷世界。
这就像是薄冰一般,既冰冷,又虚幻,同时也很美。
过去我的朋友说我能成为最强的「怠惰」。
那种称号,我完全不感兴趣。
第二话 我还不满足于这个世界
「我很……忧郁。」
空气发出细微的声音失去了温度,瞬间结冻。
好冷。就是一味的冷。像是热能不断从身体深处、内心深处不断被夺取一般。
不过与此同时,我所拥有的顽强性,并不会被这种程度的冻结打破。
这是一片白皑皑的世界。
所有事物都冻结凝固成白色,一尘不染的空气有如在高山巅峰般的清澈。
一名男子在我眼前被完全冻住了。
那是一名黑发,身材高挑的男人。就算从衣服上也能明显看得出来他拥有锻炼过的体魄及魔力。他睁大著静止了的眼睛当中,映照出达观与忧虑,同时还有强烈的欢喜。他嘴上露出扭曲的笑容。
我将脚从安乐椅上伸出,悄悄站了起来。咬紧牙根忍受那股从脚底上窜,过去从未感受过的刺痛般的冰冷。
怠惰的力量正在下降。怠惰甚至连站立都不允许。
不是不站,而是站不起来,动不了,这才是怠惰的真相。
不过对于我这个觉得力量根本无所谓的人来说,这种理论并不重要。
或许是因为力量的源头倾向忧郁那一边了吧,我的内心沉重万分。
我轻轻伸手碰触他脸上的表情。
这张脸我认识。这个男人从很久以前就待在我手下了。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但他的身影清晰地刻印在我脑海里。
不,不对,这已经不只是刻印的程度了。
我用指尖碰触那具冰冻的身体。我凭本能就能知道。
西洋棋的棋子。这是我对朋友过去给我的棋子赋予的灵魂。
棋子是黑色的国王(king)。我的记忆深处稍微有点印象。
我突然回想起朋友说过的话。
『你一定能──成为最强的「怠惰」。』
很强,的确很强,强到会被人弄碎魂核。
原来如此啊……
「……你满足了吗……」
「…………」
他是不论怎样的努力都不以为苦的恶魔。
尽管如此,他却一无所获,是个可悲的男子。
我在心里想著这名默默静止了时间的男人。
「……我还不满足于这个世界。」
在我获得「忧郁」的那一刻,右胸中出现了第二颗魂核,从中流出的力量扩散开来,快速传达到手指。
就这样维持原状凝固了的男人四周卷起了水流漩涡,化作了冰。
这是能制造出冰棺的「忧郁」的技能。
「冰之罪(freezing grave)」
我从那个被关进透明的冰块当中,已经完全化为一根冰柱的男人身边经过。
从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以来,还没有好好战斗过,也没有锻炼过。
明明如此,但为什么我却从未在这个普遍被认为是弱肉强食的魔界当中落败过?
我喜欢睡觉。
喜欢毫无意义地躺在床上,毫无作为地度过时间。
就算不做出任何行动也能进食,这非常棒,而别人会自动为我打扫这一点,我也挺满意的。
当我还在日本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待遇。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很喜欢「努力」这件事。与其说是喜欢,倒不如说是「相信」。
哦不,我是不会努力的喔?
但只是相信的话,应该是我的自由吧。
「这个世界……真是一个无聊的世界……」
这个世界极为残酷。
地球也是挺残酷的,但这座魔界力量横行,所以更为惨忍。
我就是不喜欢这样。
不对,是无法容许这样。
无法容许为了讨伐魔王而不断进行严格锻炼并打磨自己的瑟洁,输给我这个什么也没做的人。
我有自觉到自己没资格说这番话。但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得不感叹。
被弄碎的怠惰魂核正在缓缓治愈。而我的头却彷佛随著治疗的进度而愈来愈沉重。
忧郁。非常非常忧郁。
冰冷的黑暗在抑郁的内心深处累积。
在我睡著的期间也能偶尔感觉得到这种情绪,这可能就是我之所以会获得「忧郁」的原因吧。
从以前开始,我去公司或去学校前就都会觉得很忧郁,所以搞不好那才是原因,但事到如今也已经没有办法确认真相为何了,所以无所谓了。
视线不知为何十分昏暗。
我穿过那扇被破开的冰之门。
在我踏出室外的那一瞬间,原本只是稍微降霜的地板瞬间完全结冻,发出一阵啪擦啪擦的声音不断向通道前方急速扩散出去。
扩散到整片领地的知觉十分令人心烦,不论过了多久我都无法习惯。
情绪的浊流不断震撼著灵魂,使我感到一阵晕眩,将手撑在墙上。白色的力量以我碰触到的地方为中心扩散出去。所有事物都不声不响地逐渐被永恒之冰覆盖。
过去,当我刚转生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曾经有个家伙告诉过我关于技能的知识。
老实说,我当时根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恶魔所拥有的力量当中,似乎有能够复制、夺取技能本身的力量,也有能使技能失效,或吞食、消灭技能这样的莫名其妙的力量。有那种只要被击中一次,一切就都结束了的力量。我觉得这太膨胀夸大了。
我当时心想,太夸张了。
太荒谬了。我还不想死。
应该每个人都不想死。毕竟死后的世界不一定比现在轻松。
我前世的时候也是,至少在我死前那一刻都还是这么想的,而我出生为一个恶魔,存活了一段漫长岁月,到了现在这个想法也没有改变。
所以我没有输。所以我还活著。我就只是毫无作为地击败了所有莫名其妙的力量。
背离时光,闭门不出,保护自己的怠惰牌,以及不分敌我地将人拖往时间静止的昏暗世界的忧郁牌。
对于这两张王牌,我只期望一件事。
──就让我孤独地入睡吧。寂静地、怠惰地入睡吧。
「这……雷西……大人?这到底……是……」
「嗯……」
从转角出现的身影,是愤怒的恶魔,莉婕•布拉德克洛斯。
她应该同时也是和我最截然不同的存在。她拥有挥洒有如烈火般闪耀的火焰的属性,愤怒。
是和我这个性格阴郁,喜欢躲在暗处的人无法相容的存在。
「为什么……雷西大人……在走路……」
「就算是我……也是会走路的。」
别看我这样,虽然几乎都是下午才去,不过我也是每天搭著摇晃的电车去上班的。
以为我站不起来……才很奇怪。说起来,恶魔的体能远超于人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当我还是人类时都能走路了,怎么可能我现在走不了。
不管怎样,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意义。
抬起头,莉婕和我视线相碰。执掌愤怒的她,视线中却蕴含著困惑。
她全身包覆著火焰盔甲。
她应该是藉由不可思议的愤怒力量,在这片极为寒冷的环境当中,勉强撑下来的吧。
我将目光移向左下角,一名金发碧眼的恶魔躲在阴影处窥视著我们。
我一步一步,静静向前移动。
只有三十公分左右的极近距离。莉婕一脸出神地抬头看著我。
「喂……莉婕小姐!危险──」
「咦……?」
被少女用力一推,我的手扑空了。
但取而代之的是,我的手碰到了金发碧眼的恶魔的头发。这是萝娜身边的女人,忘了她叫甚么名字了。
「为什么……您会动……您这是诈欺……嘻嘻……」
那名少女的身体瞬间就静止了。
泫然欲泣的眼眸,以及像是要努力挤出笑容般的扭曲嘴唇。她那结冻了的身影简直像人偶一般。
「……这样啊。」
我也是有可能想外出散步一下的……看心情而定。
而且她说诈欺?为什么是诈欺?
谁规定怠惰的恶魔就不能动了?
我绝不是想辩解,只是你们一定……对我有所误解。
莉婕连忙跑到结冻的恶魔身边,碰触她的肩膀。
「希萝!雷西大人……你……你为什么……要将同伴──」
她拚命地说。
我以脑中转动著的阴郁思绪进行思考。
同伴?这样啊,原来她是我的同伴啊,原来我还有同伴啊。
不过这对我来说似乎也已经没有意义了。
叹息瞬间转为冰之气息。
为什么?为何?这个道理很简单。
「因为我想好好睡上一觉啊。」
「啊!呃?想……睡觉?」
「……还有,这个……还满难控制的。」
「啊?这也太给人添麻烦了──」
我慢慢伸出手,就单纯只是手而已,而莉婕闪避不过这只手。
指尖触碰到莉婕的肩膀。她身上缠绕的火焰瞬间平息,就这样静止了。
莉婕的脸维持在一个呆愣的表情,令人难以想像她所执掌的是愤怒,再也不动了。
这明明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却觉得非常悲伤空虚,而同时我也感觉到我的忧郁技能正在成长。
这个世界是多么地无常啊。
这个世界是多么地脆弱啊。
这应该就是为什么我心中的忧郁技能树不论何时都在不断缓缓成长的原因吧。
抱持著人的感性、人类的自私存活至今的恶魔岁月。这份太过于自私的无药可救感情。
真是丑陋的感情。明明只是自甘堕落地活著的我,是没有权利厌世的。
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待著。
在这座堡垒当中,已经没有还在活动的恶魔了。但连那些已经化为冰柱的存在,我都嫌烦。
对了……我去登塔吧。
爬到这座堡垒最高的地方。
过去我应该曾经被某个人背上去过,大概是十年前左右吧。
前因后果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唯独还记得从塔顶看下去的风景。
毫无遮蔽,无限延伸的堡垒。遥远彼方划下了一道赤红的水平线。
我想现在要是看了,应该也会觉得很感伤吧。
第三话 明天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不知为何,眼泪流了下来。
人在遇到真的令人感动的事物时,应该就只能不断流泪了吧。
而就连这些泪水,也在从皮肤滑落的瞬间冻成珠状,就这样掉落在地板上。
穿透遥远黑色大地的极为巨大建筑物。那是一座极其坚固,以平滑的石头堆积而成的粗旷堡垒,即使是我这个完全不了解建筑领域的人,也能一眼看出这样的建筑物不是区区几年就能完工的。
魔界那和地球所见不同的蓝色月亮及红色天空,也迷人到令人害怕,极为美丽。
那简直就和幻想世界没有两样,而这里毫无疑问地是一座幻想世界。
塔顶建设成能瞭望周遭一带的形式。在刚才的战斗中,有一部分屋顶被破坏掉了,但这并不构成任何问题。
可透过设置在四方的巨大玻璃窗看见这整片土地,但我只要看一片窗户就够了。
「……唉。」
窗户玻璃接触到叹息后结冻,无声地裂开了。
没有任何生物气息的堡垒极为安静,而又极为虚无。
天空中落下白色的颗粒。
我就算不用手去接也知道那是什么。魔界是不会下雪的。
所以那对我而言,是从前世算起睽违了数十年的雪。
我看著这一幕就会回想起来。
「好想钻进暖炉桌啊……」
像是呼应我的情绪一般,玻璃完全结冻裂成碎屑。雪势愈加猛烈,化为暴风雪,在塔内积了一层雪。
……我并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啊。
我碰了碰雪。被那个男人粉碎的怠惰魂核已经几乎完全修复好了。
对于拥有怠惰技能的我来说,区区雪的冰冷我根本感觉不到。不过摸到的时候还是会有种冷冷的感觉,是受到我还在地球时的记忆影响吗?
在我这么想的那一瞬间,雪势又增强了。
厚厚的一层灰云旋转著,莫大数量的冰珠砸向地面。已经无法再从这里眺望到整座堡垒了。
这一点令我感到十分悲伤。
就在我这么想的那一刻,云又变得更加厚重,灰色完全染黑,整座世界像是降下了黑色帘幕一般被黑暗包覆住。
──这实在令我感到悲伤。
寒气逼人的锐利强风吹来,气温已经降到会将普通恶魔整个冻住的程度了。
全都是我的情绪造成的。
竟然有忧郁的技能树,创造这个世界的人是不是白痴啊?这根本是无限循环吧。
不管怎么想,这都不能算是什么渴望……这又控制不了。
力量已经恢复到万全的状态。怠惰和忧郁的力量交织在一起。
我开始连感叹都嫌麻烦了。
「……算了,这也无所谓。」
世间万物都是一样的麻烦,一切行动都没有意义。
事到如今就算我说什么、做什么,世界的法则也不可能改变。
既然如此,我就什么也不做。
可能是因为我很久没走动了,脚很沉重。
我当场坐了下来。
困意马上就袭上心头。这是从我还是人类的时期开始,就一直伴随在我身边的最好的朋友。
心好沉重,眼皮也好沉重。
我张开了嘴,小声说出一句话。
「……总觉得有点想睡了。」
意识被拖入安宁的泥泞当中。
我连回床上都嫌麻烦。况且被冰住的床也只是很硬而已。
我原地躺下,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已经没有还在活动的影子了,也没有气息。现在应该能好好睡觉吧。
我双手环胸闭上眼睛。
这是我十分熟悉的黑暗。但愿下次睁开眼睛时,安息与平稳能降临这片魔界。
在我正想怀抱著这种纯洁正直的纯粹想法进入梦乡时,突然听见奇怪的声音。
「……对世间万物都不感兴趣,只是存活了很久的堕落之王啊……雷西真是罪孽深重。」
「是!不过……为什么这个男人总是不把对友军的攻击设定(friendly fire)关掉呢……」
「因为他很懒。莉婕,我……有些话要和雷西说。你去确认其他人的情况,万一发现被冰冻住的人,就用你的愤怒拯救他们!」
「……是!遵命。」
两股力量当中,较小的那一方的气息逐渐远去。
但这无所谓。我的感觉捕捉到的不是眼前这股巨大的气息,而是堡垒中的无数气息。
那些让我感到十分厌烦的气息。
像是现在突然产生一般,突然冒出来的那股气息,应该是原本已经完全结冻了的。
是什么时候……不,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对我来说也无所谓。
……啊啊,我好忧郁。
为什么每次我要睡觉,都会有人来打扰啊?
明明我应该已经将所有东西都关进遥远深邃的地狱,宁静深远的冰之深渊了。
没办法,我只能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
接著我感到一阵愕然,慢慢环顾四周。
……怎么可能……
「……竟然是……早上……」
我闭上眼睛时明明应该是夜晚。至少不会是过几分钟左右就会变成早上的时间。这一点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一样,是共通的法则。
虽说魔界十分辽阔,但瞬间切换夜晚和早晨这种荒唐的把戏,应该也没多少人办得到。
「……喔~面对我竟然还能摆出这种态度……」
女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俯视著我。
那是一名身材修长的女恶魔。她有著一头留到后背的暗色火焰秀发,以及刺向天空的两根巨大的角。
大魔王卡侬。不用多说,她就是执掌破灭与愤怒的最强魔王。
这是我这个记性比别人差一点的人,也记住了的少数名字之一。
我不禁仰躺抬头看向那个身影。
「没想到……是你──」
「……唔……雷西,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明明我们好久没见面了……好吧,算了。对了,你关起来的世界被我解放了。」
「──你能让夜晚变成早上!……你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能力……」
竟然掌握了这么可怕的技能……
虽然我早上和晚上都在睡觉,但整体来说我还是偏夜猫族的,那不就是我的天敌了吗?
我用手臂盖住眼睛,遮蔽阳光。
「慢……慢著慢著,你在说什么啊?」
单凭手臂当然档不住光线,我滚到墙边,面对墙壁阖上眼睛。
此时我终于能喘一口气,有余力思考了。
……不对,我冷静一想,好像之前她就有这种能力了。
不行,这种事太不重要了,我想不起来。
「不,没事……」
「不不不不,明明就有事!可恶,为什么雷西哥哥总是这样!」
原本寒冷的气温呼应著话语一口气上升。
稍微有一点点热。我将身体贴上墙壁,想尽可能躲在阴影里。
传来一阵有点令人怀念的卡侬急躁地用手杖敲打地板的声音。
我将额头紧靠在冰冷的墙面上,就这样问她。
「……所以呢?破灭卡侬……你找我有什么事?」
首先回应我的疑问的是地板碎裂的声音。
她到底在急躁些什么……
「你说……我找你有什么事?雷西,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什么也没做。」
我是怠惰,什么也不会做。
「可恶……啊啊,好吧好吧。雷西,你就是这种男人。我就特别告诉你,你到底做出了什么事吧。」
「不用,我没兴趣知道。」
「好了,给我安静听著!」
无数颗拳头大的火焰击中我的身体,不过我并没有受到伤害。
愤怒的恶魔还满常攻击我的,所以在我拥有的无数种抗性当中,对火属性的抗性是最高的。
「听好了?雷西哥哥。你──你把我给你的领地全部冻住了!……而且是用不会自然融化的永恒之冰冻的。」
「……这样啊。」
我的悲伤和绝望比山高、比天广、比海深。
仅是如此罢了。我并没有罪恶感,而且现在说这个也太迟了。
算了,我还是姑且道个歉吧。
「我不是故意的,所以原谅我吧。」
「……怎么可能原谅!你以为我花费了多少力量融化那些冻土?」
「……」
就算她这样问我,我也不可能知道啊。
想也没用,所以我放弃思考躺著滚来滚去。因为没有抱枕,手很寂寞。
卡侬用手杖刺穿我衣服的下襬,我不予理会继续滚,所以衣服的边角破了。
我呆愣著抬头看向大魔王大人。
她是拥有一头象徵烈火的通红头发,以及宛如鸽血红宝石般的深红眼瞳的破灭之王。
真的不知道这家伙是来找我做什么。
「卡侬。」
「……你暂时闭嘴。和你讲话会让我感到没力。」
「……你是我妹妹吗?」
「?……啊!」
卡侬的脸颊染成一片通红,这是要发怒的徵兆。
我应该是没有兄弟姊妹的,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不对,也许只是我忘了?这么说来,或许是有的。
在我还是人类的时候应该是没有……不行,算了,既然卡侬这么说,那应该就是这样吧,就当作是这样吧。
「雷……雷西……你现在心里想的,应该是错的。」
「……这样啊。」
那为什么叫我哥哥?
我闭上眼睛想思考这个问题,但又觉得麻烦,就不想了。这种事根本无所谓啊。
反正不管被人如何称呼,都不会对我造成影响,就随她高兴叫吧。
「咳。」
卡侬一脸尴尬地清了清喉咙,弯下腰让视线与我对上。
「雷西,我是来帮你善后的。不对,说起来,我是接到莉婕的报告,说哈德要处分你军队里的将军所以才来的……但没想到竟然整片领地都被冰雪封闭了,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过想这些也是麻烦,就先放著不管吧。
你为了这种无聊的原因跑来这里,这样的行为才出乎我意料呢。
大魔王是很闲吗?我也想要这样。
「为什么你要将领土、影寝殿和臣民用冰封闭住?为什么那个以往都全权托付给哈德•洛达的雷西哥哥,那位从不主动活动的雷西哥哥,事到如今会做出这种事情?」
「…………」
一切都无所谓了。好麻烦,懒得说话。
不过硬要说的话,将他们关进冰里的是我,但也不是我。
我主动冻住的只有莉婕和金发碧眼的恶魔,以及从以前就跟随在我左右的那个国王棋子的男人,这三个人而已。
其他那些家伙……只是受到忧郁的余波影响罢了。
只因为这样就冻住了。我只是待在那里,他们就承受不住了。
虽然我根本不在乎周围的人,但这项事实是多么地令人悲伤啊。
我在心中想著,没有说出口,接著卡侬又继续说了。和我相处久了的恶魔的特徵之一就是,他们会渐渐开始不等我回应。因为我在心里想著一段长长的台词,想著想著就嫌麻烦而不说了。
「雷西哥哥,我从父亲那里听说,之前你很照顾他,还说父亲的父亲,以及再更上一代的父亲都曾经受你照顾。我自己也有自觉,童年时期时常受到你的照顾。所以我希望尽可能不要处分哥哥。」
「谢谢?」
「不客──不……不对,我不是想要你道谢!毕竟军队是哥哥的,至于失去将军级恶魔后今后该怎么办,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而你用冰雪把人关起来的事,还有你用来达成这件事的那个我没印象的技能,现在也不重要。我想问的就只有一个问题,就只有一个非常单纯的问题──」
卡侬以认真的表情窥视著我的眼睛深处,像是里面有答案似的。
她应该是弄错了。我的眼中一定什么也没有,她找也是没用的。
「哥哥……你是想违抗我(卡侬)吗?」
听了这句话,我的记忆深处回想起一段鲜明的回忆。
破灭的卡侬。
她是过去曾经让我负伤过,拥有罕见攻击力的愤怒魔王。
她是不分敌我地将所有触怒她的人尽数化为灰烬的破灭之王。
而这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她的力量应该比当时更强了吧。
搞不好强到可以贯穿我的「怠惰」了。
真是……麻烦。
好忧郁……
「这……哥哥!」
卡侬慌张地抬起原本窥视著我的脸。
原本漂亮的亮泽秀发以及红宝石般的眼瞳,所有的一切都降下一层细细的冰霜。
「难道……你真的想违抗我吗?」
火焰飞舞,包覆住卡侬的身躯。摇曳的鲜红火焰浪潮当中隐约可见到惊愕的表情。
细小的冰瞬间就被融化消失。对付冰就要用火。也就是说现在这片土地的冰之所以融化,这片土地的时间之所以开始转动,就是因为这么一回事吧。
卡侬眉毛倒竖了一下,但很快又微微下降,像是在讲给自己听一般喃喃细语。
「不……不对。怠惰之王不可能做那么麻烦的事……没错,再怎么样,哥哥也不会做出那么主动的行为。」
她的这种想法很奇怪。每个人都说怠惰活动很奇怪。
这是不对的。虽然这样说很像在找藉口,但我之所以不动,是因为「动的好处」和「不动的好处」相较之下,后者比较有利。
所以要是敌人出现了,我也会战斗;如果就结果而言,我做出行动能避免麻烦的事的话,我也会行动。当我还在东京的时候,因为不工作会死,所以我不得已只好工作。
也就是说,一切都──依状况而定。
据我听闻,似乎很多怠惰的恶魔都是默默任人消灭。
他们是不是白痴啊?抵抗啊,你们是贝壳吗?
不对,就连贝壳都会抵抗吧?
特别是,忧郁的技能当中有许多怠惰缺乏的攻击性技能。就像是要将其忧郁以及抑郁的绝望砸向他人一般。正好可以弥补怠惰技能的缺点。
我伸出手,碰触卡侬的指尖。
卡侬的动作因这个举动而静止了一下。
忧郁。
没错──就像这样。
「冰之罪。」
「咦……?」
卡侬发出一个呆呆的声音,接著就维持这个姿势被关进冰棺里了。
其表情有些惹人怜爱,看不出来她是以大魔王身分受到众人畏惧的人。
……说是大魔王,终究也不过是这种程度。
这实在令我感到悲伤。叹息脱口而出。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
「唉……好忧郁……」
「喂……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卡……卡侬大人!」
在门外朝这边窥视的莉婕连忙跑向冰棺。
她隔著透明度极高的冰碰触完全静止的卡侬,一脸抽搐地俯视著我。
「『怠惰』……雷西。怎么可能……你这是诈欺。她可是执掌破灭及火焰的卡侬大人……虽说是偷袭,但竟然只要一击!怠惰之王,为什么你还甘于待在排名第三的位置!」
「…………」
真麻烦。
我才不要地位这种东西。也不打算当大魔王,也不想要这个天下。只要能活下去,没有力量也可以。
──只要给我最深沉的安息。
心情十分低落。一切都无所谓了。
这是怠惰,同时也是忧郁。所谓的「无为」,即为真理,也是绝望。
这正是我执掌的渴望。
堕落与放弃,逃避和劣化,停止跟衰退,惰性及忧郁。
不知不觉中成长起来的忧郁魂核将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力量运转到全身各处。
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是因为我进行了战斗,而使得怠惰的力量变弱了吗?力量不均衡。算了,这也无所谓。
我主动使用忧郁的力量。
覆水难收。溢出的力量宛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将所有人吞噬,沉入绝望的地狱。
像是在呼应我的情绪,冰瞬间扩散出去,一下子就包覆住应该被卡侬融化了的堡垒。水分凝固,空气冷冷下沉。
莉婕急忙释放出的愤怒之焰包住我的身体,接著由于突破不了怠惰的抗性而消逝无踪,没有对我造成任何伤害。
但愿能给这座麻烦的世界多少带来一点安息,哪怕是短暂的安息。
我让拳头大小的白色光球显现在掌心。
这是我第一次使用这个技能,但我能清楚明白。从中传来的力量不是过去所能相提并论的。忧郁的技能所作用的对象物,甚至无法将自己排除在外。
就连我都会被关进永远不会融化的冰里吧。但也并不会死。这也是另一种安息的形式。
世界啊,堕落地停止吧。
光球散发强烈的银白色光芒,扩散而出。
好了,睡吧。
「『深沉绝望的白色世界(absolute requiem)』」
「喂……呀──」
正想施放火焰的莉婕就这样维持原本的姿势被力量吞噬,静止了。
从高高升起的光球落下来的银色箭矢像是流星一般扩散到整片天空。
箭矢飞散到远超过我的知觉范围的地方,以被箭矢刺中的地方为中心产生的寒气无声地镇压了其周遭一带,将该处变为白色世界。
没过多久,就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在活动了。
虽然我感觉不到领地外的部分,但影响应该不只限于我的势力范围内吧。
唯一出乎我意料的就是──
「……怠惰的抗性胜出一筹啊……」
──明明万物皆平等入眠了,却对我这个最重要的人无效。
算了,也可以吧。
那我也只是睡罢了。
不过是一个人孤独地、静静地睡罢了。
我准备阖眼,就在此时,我再次注意到,在我知觉范围内唯一一个活动的影子。
看来世界没有那么轻易放我去睡。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哥哥,我知道了!哥哥的目的是──」
「…………」
封住卡侬的冰静静地融解了。从脚下窜上来的强烈热气裹住她全身。那股热量甚至超越了我的忧郁。
虽然全身湿透了,但她的眼神当中却没有愤怒。卡侬的怒火只会朝向敌人。
她还没把我当成敌人啊。不过这也是事实。我没有敌人,但也没有同伴就是了。
我有点逃避现实地别开头。
不过真麻烦啊。
她破了我的冰之封印啊。
她能自己破除我的力量啊。
果然愤怒才是和忧郁及怠惰相对立的力量。我是不认为自己有和谁敌对,但愤怒对于我所执掌的渴望来说,应该可以说是一种天敌吧。
「哥哥你……只是想睡而已啊。」
她突然对我说话,眼中包含著怜悯,声音十分澄澈。
一切都无所谓。
而且她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哥哥哥哥的叫我,真吵啊。明明刚刚还否认了,她是已经不打算更正了吧。
「……哥哥……」
「现……现在这种事不重要吧!啊~真是的。为什么都做到这种地步了,还是看不见杀念和敌意啊!哥哥总是……会使我的愤怒减弱。」
「……这样啊。」
如果她真的这么觉得,那毫无疑问地,一定是因为我既没有杀念也没有敌意。
我至今不曾明确地以自己的意志杀害过其他人。我想,应该一定是这样的。
毕竟只是想怠惰度日的话,并不需要杀害他人。
完全振作起来的卡侬用手杖大力戳向地板。她身上没有半点伤,原本湿掉的衣服中的水分也已经消失了。
接著她欲言又止了一下,但很快就以清楚的声音下了通告。
她的声音充满了强烈的意志。就像是她所执掌的愤怒的火焰一般,明亮而充满能量,足以让人信服她身处于大魔王的地位。
不可思议的是,这一点,和过去的瑟洁拥有的东西很像。
「……雷西•斯洛特道兹……我以大魔王的身分宣告,你不配当魔王。虽说是恶魔,但竟然用冰雪封闭自己的领地,我无法容许这种荒唐至极的行径。」
「……这样啊。」
「作为惩罚……我要将哥哥的排名降到最后一名。」
「……这样啊。」
「领土我也要没收了,只给哥哥这座影寝殿。」
「……这样啊。」
这些我本来就不需要,并没有什么好感慨的。
排名也好空间也好,给那些有著相称的意志的合适之人就好了。
卡侬刺出的手杖中无声地喷出金色火焰,化为一道风充盈横扫塔的上层。
并不热,但它融化了堡垒的冰,不断延烧地面扩散而出。这强大的力量正符合大魔王的身分。使我感觉到比前一阵子交战的魔王更强的实力。
卡侬的声音微微有些疲惫,但她没有显露在脸上,继续说道:
「没收的土地将赐给新当上魔王的哈德•洛达……傲慢独尊……我之前就觉得他不管什么时候当上魔王都不奇怪,不过还真是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啊。这表示那家伙的『傲慢』就是这么难驾驭吗……」
「……嗯……」
没错。她说的应该完全正确吧。虽然我不是很清楚。
算了,随她高兴。我会完全……容忍这一切。
「你就静静地睡吧,怠惰之王。」
「嗯。」
就这么办吧。
我当场静静阖上眼睛。在瞬间下沉的意识当中,似乎听见了伟大的大魔王的声音。
──明天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第四话 吾为
接著又是日常生活的开始。
「雷西大人,用餐时间到了。」
「嗯……」
吃萝娜做的餐点,让她打扫房间。
房间打扫完后让她铺床,这段期间我则在安乐椅上慢慢打盹。
心灵很平静,也几乎没有压力。
不用工作,之前会定期攻打过来的敌人也不来了。很轻松,很好。
如果有人对我说,这就是你理想的生活吗?我心中会闪现「应该还有别的地方能更轻松吧?」这样的疑问,但我觉得目前这样也是可以的。
「咦?呀……?雷……雷西大人……这是……」
不过,今天萝娜难得发出了尖叫。
她维持著撤掉被子的姿势,表情抽搐,身体僵硬。
应该不是我的忧郁造成的吧。
床上有一名身材娇小的少女,身上一丝不挂。
她抱著枕头安稳地睡著。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为……为什么米蒂雅……会在雷西大人的床上……」
「……不知道。」
不对,我勉强还记得她进被窝了,但我没兴趣,就没有理会她。
反正她也不会对我造成危害,也没有做什么,而床的宽度也十分充足。我没有理由拒绝。或者该说,我嫌麻烦。
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但要不要待在这里都随她高兴。只要不会对我造成影响,那就终究只是一点小事。
「米蒂雅?米蒂雅!喂……快起来!」
「嗯啊……」
那个被称为米蒂雅的女恶魔被萝娜怒气冲天地摇晃,懒洋洋地睁开眼睛。从来没见过萝娜这副模样。
米蒂雅双眼通红,不过这双眼睛十分沉淀混浊。
就算看到萝娜,她也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一脸想睡地揉著眼睛。
「……嗯……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啊!为、为、为什么你会在雷西大人房间里……」
「我是枕头,就这样。我困了。晚安。」
「啊?喂……给我起来~!」
这么说有点不好,不过她再次抱紧枕头准备入睡的模样,已经没有丝毫身为恶魔的尊严了。
她再度被大力抖动,但这次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我呆愣著看著这一幕。从她身上能感觉得到一种极为深沉宁静的气息。
那是我也很熟悉的气息。
也就是「怠惰」的力量。
而既然这是事实,那么那个叫什么米蒂雅的,应该是不会起来了吧。
怠惰在睡眠方面会有能力修正。不,不是增加抗性……
「萝娜,不用管她。」
「啊?您……您是认真的吗?」
「……嗯。」
我很了解怠惰恶魔的心情。
没必要勉强她起来吧。毕竟她也没有给人添麻烦。
萝娜交互看著我和米蒂雅一会儿,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她对我投以有点阴沉的湿润眼神。她很难得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明白了,雷西大人……但我还是觉得,不是男女关系的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不是很好……」
「这样啊。」
这个恶魔说的话还真有伦理观念。
不过我并不想反驳这句话。虽然我也不赞同,但对我而言这还挺不重要的。
赤裸的少女……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性欲了。虽然我本来性欲就不怎么强……
「我会将米蒂雅搬到其他房间的床上。可以吧?」
萝娜毫不容许反驳地宣言。虽然是以请示的姿态,但其实不是请示。
她应该并不是心怀怒意,但她难得说出这种充满意志的话,使我无可奈何地同意。
「……嗯。」
萝娜就这样像是抱著什么很大的东西一般,抱住一动也不动的米蒂雅,行了一礼后离开了房间。
女仆还真辛苦啊。
我在心里这么想著,在椅子上缩了缩身体。
这是卡侬送来的新椅子。直到最近都还在使用的那把椅子结冰后坏掉了,不过这一把也挺舒适的。善书者不择笔。怠惰之王,不挑堕落的手段。
这时门被打开了,又有新的恶魔进来。这也是日常生活范畴(routine work)中的一部分。
走进来的是执掌愤怒的恶魔,也是一位似乎在观察我的恶魔──莉婕•布拉德克洛斯。
我不知道观察我有什么好开心的,但她最近还挺安静的,所以我对她没有什么怨言。
如果她只是默默观察,那随时都可以观察我。
她注意到靠著椅背坐著的我,微微行了一礼。
「雷西大人,你醒著啊……」
「嗯。」
平常她总是精力充沛地四处活动,但现在她脸上却有明显的疲惫。
她就这样像是倒下去似的坐到桌子附设的椅子上,不发一语地瘫倒在那里。
「……你好像很累。」
「……是。要同时监视哈德•洛达和雷西大人两个人,实在是太费力了……」
原来如此,就相当于负责两笔案子吗?
那还真是辛苦了。
「……我可以向你发牢骚吗?」
随你高兴。我不知道对我发牢骚有没有意义,但如果只是默默听你说,我还是能做到的。
不过反正我也只是当耳边风,说是听,其实也就是传入耳中而已。
「哈德•洛达真是个怪物。说不定更甚于雷西大人……而且他好会行动啊。明明才刚当上魔王没有多久,但只要有魔王踏入他的领土,哪怕只有一步,他也会尽数将其歼灭……明明人家只是多管闲事了一下,他就兀自闯入敌方大本营去把人家全部杀光了。」
「…………」
「而且好像还一直虎视眈眈地伺机想取得卡侬大人的项上人头……我完全没有时间放松啊。你知道有几位监察官被派到他身边吗?总共十位啊,十位!就算傲慢在特性上是最危险的……这也太异常了。可以明显看出卡侬大人是多么地忧虑……」
「…………」
「他还一直吵著要提升雷西大人的排名。」
「…………」
「他一下子就超越了排名在他之上的魔王,现在已经是排名第一了喔。」
「…………」
「虽然之前负责完全没有动作的雷西大人很没成就感,但太有成就感也很困扰……」
「…………」
哈德•洛达。国王棋子的男人好像是叫这个名字。事后我向莉婕确认,结果她用像是看见什么稀奇东西般的眼神告诉我了。
那个能成为王的男人,我连什么时候创造出他,为了什么而创造出他都不记得了。是被那个称呼我为「最强的怠惰」的男人怂恿而创造出来的吗……不对,不可能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虽然我不记得,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很确定。最重要的是,无论是偶然、奇迹或者无意之间,至少若不是凭自己的意志创造出来,应该无法达到那样的境界的。
不论如何,他都是一名很强大的恶魔。我印象中从未被人逼到那种局面过。或许只是我不记得了,但在我忘记以前,我想记住这件事。
而莉婕必须驾驭这样的恶魔,可想而知她会有多辛苦。
不过莉婕该不会算是中阶主管……看来不管在哪个世界,这个职位都很辛苦啊。我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但虽说如此,我能做的也只有毫无意义的同情而已。
不过,如果她希望,其实不用观察我也可以就是了。
反正又没有敌人,我就只是在睡觉。也不会有所行动。
莉婕可能是感觉到了我没说出口的想法,累了似的对我投以有些僵硬的笑容。
从莉婕身上感觉到的力量已经增强到无法和我记忆当中她最早期时的力量相提并论了。
「……不,我只是来这里休息的……」
「……这样啊。」
那就随你高兴吧。
只要不妨碍我睡眠,你想做什么我都不在意。
不,如果妨碍得了,那就来妨碍看看吧。
「……我姑且问一下,你那边有发生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
「这样啊……也是。」
莉婕像是放心了似的低下头。
我是骗她的。虽然是个小到不成问题的变化,但我确实发生了一种变化。
我是最近才发现的。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但应该是在我被剥夺领地,回归宁静生活以后吧。
其实,现在的我已经不是魔王了。
职阶「邪神(evil god)」
魔王的职阶变了,这就是我的新职阶。
我之前没想到「王」之后还有下一个阶段,但我觉得邪神已经不是职业了吧。虽然抱怨也没用,但这个世界的法则真的是有太多吐槽点了。
不过就算职阶变了,该做的事还是不会变的。
我就只是维持原样地存在在那里。过去是如此,而想必将来也是。
直到我将来被消灭的那一天为止。
我默默想著将来那一刻的事,而莉婕则像是要改变话题一般这么说道:
「……说起来,最近有个天界的刺客来魔界找碴,听说很强。」
「……?」
所以呢?
莉婕可能是察觉到我的思绪产生变化了吧,她摇了摇头。
甚至已经不用诉诸话语了。她有察觉一切的洞察能力。对我而言莉婕渐渐成为一种难得的存在。
「不……似乎是拥有足以消灭魔王级恶魔的可怕力量……而且还有翅膀能飞上天。机动力很高,就算是那个哈德,或许也抓不住。现在卡侬大人正在推敲对策,不过我想还是先让大家知道一下……」
「能杀死魔王的天使啊……」
这确实是很可怕的存在……或许吧。
何况一般普遍认为,天使的力量对恶魔来说是天敌。
魔界中充斥的魔力能给恶魔带来很高的能力修正,但即使如此,还是时常有恶魔会被消灭,那些家伙就是这么麻烦。
这也是就算天使会来攻打魔界,恶魔也很少去攻打天界的原因。
不过莉婕听了我的话后依旧趴在桌上摇头。
「不对,不是天使……不,姑且分类算是天使,但……你知道『女武神(valkyrie)』吗?」
不知道,也不觉得有听说过。
不对,或许前世稍微听说过,不过……我记得应该是幻想世界的用词吧。
莉婕看到我这样的态度,发出一口叹息。
「『女武神』是天使的一种,是死去的『英灵战士(einheriar)』变异而成的特殊天兵。和需要长年累月累积力量的我们以及一般天使相比,女武神诞生时就拥有庞大的战斗经验,所以很棘手……不过应该很少会有能打倒魔王的英灵就是了……」
喔~有这种东西啊。
那很好啊。
我对这个话题开始腻了,完全没有干劲,莉婕对我耸耸肩说道。
「『银碧之剑』瑟洁•色列娜德。她是现阶段已知的最强『女武神』。我想你还是稍微记一下。」
「……嗯。」
这个名字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原本想起身,但身体动不了,就放弃了。
但过去的情景一口气浮现在脑海当中。
──那大概是我所知道的,最古老的记忆。
我半愣著让视线在空中飘移。像是在寻求某种东西似的。
难以置信。为什么她还活著啊?
我受够了。在日本死人可是不会复生的,但这个世界会啊?
连死亡都是具有可逆性的。不对,这次的情况可能跟可逆这种模式不一样,不过不管怎么说,这真是幻想世界啊。
我又看了一下自己的职阶。
「邪神」
这大概是恶魔所能拥有的最高职阶。
我下意识地从嘴中泄漏出话语。
「勇者啊。」
「?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没事。」
勇者。勇者。瑟洁•色列娜德。
斩断恶魔的光之剑,过去的败者。
你会跨越那股深深印在你眼中的绝望,再度向我挑战吗?
不,你一定会向我挑战的。事到如今,你不来挑战,还有谁会来挑战我?
就算初次见面是一场偶然,但下次再见面时,肯定是命中注定。
嗯,好啊。
不论何时,我就一直等著你吧。这既是我擅长的领域,大概同时也是我作为一名魔王及最终敌人(last boss)该尽的义务。
你能打倒邪神吗?
让我看看你那英姿吧。
吾为。
我满足地闭上眼睛。很快就开始打盹了。
没错,我正是堕落之王。
就只是待在原处的无为之王。
同时也是使他人堕落,将万物尽数打入绝望地狱的恶意化身。
等我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转生到了异世界。
虽然这非我所求,但我睡著睡著不知不觉中就当上了魔王。
竟然可以不工作,这个世界真是太棒了。一定是我好人有好报。
怠惰的滋味宛如蜜。我对荣耀、勤奋、贞淑、名誉那种东西并不感兴趣。
不瞒你说,堕落之王──就是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