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录入:壱级天灾
而到了最后,你所得到的爱其实等于你所付出的爱。
〈The End〉 Lennon & McCartney
1
关于那座奇妙岛屿的故事,我是从父亲口中得知的。当然,那时他偶尔还会回家看我,那年我十一岁。
「那座岛上四季如夏,周围是一整片雪白的沙滩和颜色有如昆虫血液的珊瑚礁。岛的尽头有座教堂,里面住着一位年龄和出生地都如谜一般的神父。他为我们举行婚礼,岛上的所有居民也都前来致上祝福。」
「举行婚礼?可是爸爸和妈妈不是不伦恋吗?」
父亲仰躺在房里的床舖,而我正跨坐在他的身上,只见他露出相当痛苦的表情。我披散着头发,发梢柔柔地撩拨着父亲的颈项。
「在日本的法律上是这样啦……」父亲冷淡地答道:「不过那里是座特别的岛屿,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
「为什么?」
「在那座岛上,无论两个人是何种关系都可以结婚。男同性恋也好,女同性恋也好,在那座岛上有很多人都是这样。当然不伦恋也是,即使结过婚另有老婆,或是两人间有血缘关系也无所谓……」
「这么说来……亲生父女也可以罗?」
父亲露出仿佛不小心舔到十圆硬币般的表情,点了点头。
「但是有一个条件——神父是这么说的。」
「什么条件?」
「两个人必须真心相爱。」
我将手伸至父亲的锁骨一带,细数着玻璃窗外的蝉鸣,感受两人汗水交融的感觉。怎么,又是爱吗?
「要怎样确认有没有达成那项条件呢?」
即使是像这样的肢体接触,都无法让我确认爸爸是否爱着我,那位神父又如何能够得知呢?
「反正他就是知道啦!因为上帝跟他同在啊。」
当时我对于上帝的印象,就是一只寻找松露的母猪——这是因为学校保健室的老师曾经这么告诉我。据说那种贵得要死的蕈类气味,就像公猪身上散发出的费洛蒙。那是人类闻不到的、爱的气息。
「我一点也不相信那种事,但你母亲倒是相信了。大概是因为对一直隐瞒众人的性爱关系感到不安,所以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同吧?」
「所以爸爸和妈妈在那里获得认同了吗?」
父亲移开了视线。
「我对你母亲根本没有特别的好恶感情,所以才会生出像你这样的小孩!」
明明一个月见不到一次面,父亲那天的态度依然非常冷淡,说得好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该出生于世上似的,让我难过得想哭。
父母从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就都不在身边,祖母以监护人的身分养育我,但总是对我冷嘲热讽。「竟然就这么扔下刚出生的你,真是个无药可救的女人!」祖母就这么日日夜夜地咒骂我的母亲,她大概也相当怨恨我吧,毕竟我这个孙女是人家在外偷生的。然而,祖母却从来没说过我父亲的坏话。或许她一直认为挚爱的儿子是无辜的,因为不幸牵扯上我和我母亲这两个女人,人生才会乱了调。
和这种思想扭曲的老太婆同住一个屋檐下,让我成长成一个标准的逃学儿童。就算偶尔去上学也只会出现在保健室和图书馆,否则就整天窝在房间里猛看借来的书打发时间。我不大清楚父亲平时在做些什么,尽管祖母坚称:「他一定是和正牌的妻子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啊!」但我知道母亲在哪里,也知道父亲偶尔会带着花束什么的去探望母亲,我早已不是会乖乖相信祖母拼命维护父亲言词的年纪了。偶尔父亲会回到老家,和我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而这就是我唯一的乐趣。父亲似乎从事作家之类的工作,总是告诉我一些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冷僻知识,或是虚幻到令人难以置信的亲身经历。
不过,关于他们在那奇妙的南海小岛上举行假的结婚典礼一事,我那天还是第一次听说。或许是因为我突然要求爸爸跟我做爱吧?刚好那天保健室的老师才很有耐心又仔细地教了我生小孩的方法,还告诉我:「如果你想要父亲的爱,要不要试着跟他发生性关系呢?要是怀孕的话,就会变成一辈子的羁绊喔!」所以我听从老师的话拜托父亲,结果当然被骂了一顿。我不甘心地回嘴:「爸爸和妈妈不也做过爱,为什么和我就不行?做过爱之后爸爸就会变得喜欢我了,不是吗?」
于是,父亲便告诉了我关于那座岛的事——
秤量爱的上帝之岛的故事。
「你搞清楚,不是有过性行为之后才会相爱。相反的,是由于两人相爱,因此做了才没关系。」
「可是,为什么做爱一定要彼此相爱呢?」
面对我的追问,父亲将双手伸到我的腋下,在起身的同时勉强将我抱起放在床边的地板上。光是看到他脸上那有如胃酸逆流时的表情,我就清楚地知道他正在思考该怎样才能让我闭嘴了。
「你知道堕胎吗?」
「保健室的老师有教。」
而且还是在说明如何生小孩之前就教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觉得那位老师真是亲切体贴。可惜就一位保健教师来说,他似乎太过于激进,在我刚升上六年级时就离职了。我早就在保健室的床上学会了大部分的知识,在那之后我就不再去学校,只是独自一人与希望束缚住父亲这样的爱情搏斗。
「你学过精子和卵子吗?生理期呢?自慰呢?」
「要做给你看吗?」
「不必了。」父亲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了下去。
当时父亲提到的问题大意是如此——每个月总会有染红卫生棉的「半个生命」被丢弃,而每天更有包在卫生纸中的数亿个「另外半个生命」被丢弃,但却没有人为此悲伤难过。然而,若是两者结合后的生命遭到抛弃,却会演变成宗教人士或政治家等大张挞伐的骚动。这到底是为什么?
「爸爸,你知道答案吗?」
我不懂究竟是为什么,但这世上真的有人知道答案吗?大家不都是没有被抛弃而且得以养育成人的生命吗?这问题就像在问小狗彩虹是什么颜色一样,实在愚蠢到不行。但,父亲却给了我答案。
「好像有人说过,那是因为爱的关系。」
「又是爱吗?」
这次我忍不住说了出来。我从出生的瞬间到现在一直在和这个无聊的字眼搏斗,已经觉得很厌烦了。
「不信你看看电视新闻吧!每次有鲸鱼或海豚被杀害的时候,总是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声疾呼,但那些鲸鱼和海豚每天残杀好几吨的浮游生物,有谁可怜那些浮游生物呢?」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父亲说的话。没有人知道浮游生物的可爱之处,我当然也不知道,所以它们只能默默地遭受杀戮。
「如果海豚专吃海天使(注:海天使,学名裸海蝶(Clione Limacina),为一种浮游性软体生物。外观呈透明状,两侧有形似翅膀状的器官,而身躯中央有红色的消化器官。)的话,大家也会责怪海豚吧?」
「或许吧?甚至可能因此而杀掉所有海豚。人类一旦爱上了什么,再怎么过分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爸爸,你说的爱或是相爱,怎么好像跟我知道的意思不大一样?」
我抬起头凝视着父亲问道:
「你说的爱就好像是被关进监牢,还是被刑求一样。」
「就是这么回事啊!」
就是这么回事吗?「爱」这个名词,对父亲来说就只有这么悲哀的意义吗?
「爱根本就和诅咒差不多。所以母亲会毫无条件地疼爱小孩,也是因为母性的本能而觉得婴儿看起来很可爱,否则刚出生就被抛弃的小孩一定更多。」
「我没有被抛弃啊。」
「你早就被抛弃了啦!爱这种事只会碍手碍脚的,所以早就抛弃了。是你还没有认清现实罢了!这就是为什么彼此没有好感就不能有性行为的原因。跟自己不喜欢的对象生下的小孩,虽然一开始还是会出于母性本能地疼爱有加,但迟早会发现那不过是一种诅咒,最后就会抛弃不管,就像你一样。」
「我没有被抛弃啦!不要随便就抛弃我嘛,我明明就在这里啊!」
我伸手压住父亲的大腿内侧,即使隔着一层长裤仍能感受到大腿根部的微微脉动。如果手心所感受到的这股温度只是身体的自然反应,那么太阳、星辰和海洋也全都是由机器运作的了。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给了我一本书。那是父亲给我唯一的一样东西,也是我和父亲最重要的羁袢。那就是这个围绕着爱之岛的故事。
然而,这份羁绊并不如我心中所想的那么坚强。在我满十二岁时,父亲又回到了我母亲的身边。他们的婚姻明明就如海市蜃楼般虚幻不真实,结果父亲最后还是逃不出名为爱的牢笼。人们常说婚姻是人生的坟墓,当我从坟墓中被带出来时,父亲却已化为燃烧殆尽的纯白灰烬了。
我实在不想再次离开父亲了。
但是要怎么样才能让父亲再次对我展露笑容?该怎么做才能让父亲属于我呢?
我从父亲说的那个故事中找到了答案。
在十四岁那年冬季将尽时,我和父亲一起踏上了旅程。我翻出所有的贴身衣物心、护照,连同那本对我和父亲而言极为重要的书,一起塞进运动背包里。
前往那座容许一切爱的岛屿。
去证明爱确实存在——抑或是根本不存在。
2
由于地球自转的关系,赤道一带便成了地球上转速最快的地方。那么根据相对论的说法,赤道附近国家的时间应该流动得比较慢才对。所以大富翁纷纷前往新加坡或马尔地夫,应该都是为了想要长生不老吧?——我曾经提出这样的论点,结果被理工科系毕业的编辑嘲笑了一番。
然而,像这样靠在小船前端的栏杆上,任凭头顶的炎炎艳阳和纯白甲板反射的剌眼阳光猛烈夹击,还是让我忍不住觉得这里的时间流逝得较为迟缓。
我环视周遭,看见两种仅浓淡略有不同的蓝色,漫天盖地地包夹住整个世界。两道白色的波痕往船身后方微微延伸,仿佛停滞在十一点三分就忘了前进的时钟指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太阳和我额上冒出的汗珠,似乎也自始至终保持静止。
那座没有名字的岛屿,现在还在不在呢?真希望它就此沉没算了。如果这艘船永远靠不了岸,永远漂荡在汪洋当中该有多好?一旦抵达目的地,答案便呼之欲出了。虽然,那是我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我想咲希应该也早就明白了吧?男人追寻答案本身,女人则追寻得到答案的过程。这句话究竟是谁说的呢?印象中这番话应该是为了说明男女对于性欲的追求各不相同,但说不定这其实只是我自己在小说里乱掰过的句子。
无论如何,我还是听从咲希的话跟着来了。远离陆地后,脑袋又持续暴露在耀眼的艳阳和浓郁的海风之中,不禁令我深深体会到自己早已疲惫至极的事实。尽管在小说中写过数百次「不伦之恋甘甜如蜜」之类的内容,但实际上这种感情不过是盐水罢了。一旦啜饮过后,喉咙只会更加干渴,让人忍不住一喝再喝。最后只能将头整个浸到退潮后的水洼里,然后逐渐变成干枯的木乃伊。虽然咲希的确带我脱离了那种窘境,却也使我至今依然离不开她。
因为我而怀了咲希的女人名叫美铃。我们相遇在某间出版社举办的派对之后第三次或第四次的续摊上,当时她是被带出场的倶乐部公关小姐。作家只分成两种,第一种是看到女人就开价码包养人家,而另一种则是不停下跪直到对方愿意跟自己上床为止。当时的我还没什么积蓄,所以当然是后者。不但一口气喝干整杯香槟还下跪磕头,就这样重复了五次左右才终于得手。
之后的几年,我就像被美铃包养的小白脸一样,每天在家敲打键盘赚取微薄的薪水。直到有办法在东京都外购置成屋时,又在作家朋友的介绍之下,认识了从事一般工作的结婚对象。
当我表明要和美铃分手时,她意外地没有哭闹也没有生气,只说想跟我去一个地方看看。据说在遥远的南方海上有座奇妙的小岛,无论是多么不该结合的两个人,在那里都能得到祝福。
我觉得这样的分手费实在很便宜,于是便开始着手安排旅行。
当时我们就像现在一样,搭着小船漂荡在大海之中,而就在航行途中,美铃告诉我她怀孕了——女人的导演功力有时高深得令人为之心惊。
回到日本之后,我和美铃的关系依旧藕断丝连。过了一年,美铃生下了咲希。咲希出落得比母亲更加标致,却完全没有遗传到那卑鄙的个性和演戏似的笑容与泪颜。唯一遗传自母亲的只有那对我单纯而无限的渴求,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长成如此令人恐惧的少女。我之所以偶尔会去探望咲希,其实并非出自于身为人父的责任感,而是垂涎她惊人的美貌。咲希的名字没有登记在我的户籍之下,也几乎没有人知道她是我的女儿。更别说她早已过了构成「与未成年性交罪」的年龄,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碍我的欲望了。
我从口袋里拿出被压得扁烂的香烟,叼住其中一根并将其点燃。
一阵生锈金属的摩擦声从背后传来,我回头一看,正好看见油漆斑驳得宛如结痂伤口的舱门开启。一位年轻神父自舱内走了出来,身上一袭漆黑的法袍仿佛要将所有阳光吸收殆尽。神父看来约莫只有一一十五、六岁,有着高挺的鼻梁和土耳其蓝的眼眸。所以当他以流畅的日语说出「您好」时,我不禁吃了一惊。
「原来这里还有其他乘客啊!我完全没注意到呢。」
我刻意地这么说,企图蒙混掉他令我感到讶异的真正原因。船身就这么点大,怎么可能会没发现到其他人呢?在港口时,印象中除了我们父女之外,还看到其他五、六名乘客搭上这艘船。
「我们快到了呢。已经看得见岛的轮廓了。」
我顺着神父的话转头望向船头,眼前却只见宛如陈年手术伤痕般紧紧密合的地平线。面对眼前的景色,我缓缓吐出香烟的烟雾。
「神父,你是岛上教会的人吧?住在那种视野辽阔的地方,人的视力果然会变得比较好吗?」
「说不定真的是如此。我在岛上出生,一直在师父的照料下长大成人。我也还记得您以前曾经莅临过本岛呢。」
我讶异地凝视着年轻神父的脸庞。
和美铃一同造访那座岛屿时,掌理教会事务的是位肌肤晒成了红铜色、年近四十岁的神父。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就算现在由其他神父接管教会也不奇怪。然而眼前这位男子既年轻又充满现代感,一想到他竟然在那仿佛被时间遗忘的教堂里工作,不免令人觉得有些诡异。
「其实,有相当多的人都会再度来到这座小岛。」
神父走近我的身边,凝望着我视力无法所及的小岛形影之处。
「您第一次来的时候,门并没有开启对吧?」
「是啊。」
我伸出手臂靠在栏杆后方,任由温暖的海风拂过掌心,依稀想起了美铃。那家伙曾经在这艘船上开心地对我说:「无论两人是什么关系,上帝都会认可并给予祝福——只要真心相爱,无论两人是何种关系都无所谓。」
然而教堂里的那扇门却没有开启。
「来访这座岛的旅客,不是因为身边有人在岛上结婚了,就是曾经来过却没有获得认可。毕竟这里只是一座小岛,知道的人也寥寥可数。虽然英国的超自然现象杂志曾报导
过,宗教团体相关人士之间也偶有传言,但实际上亲身来访的人大多还是透过口耳相传,或者是本身曾经来过。」
神父说得没错。如果不是为了以此取代美铃的分手费,我也不会千里迢迢地跑来这种鬼地方。那扇传说若得到上帝认可就会开启的教堂门扉,我也根本毫不在乎。
「请问,那些再度来到岛上的人……呃……」我迟疑了一下。
「应该……都是带不同的对象回来吧?」
「是啊。」
神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至少我并不记得有相同的两个人再次莅临本岛。」
我试着在脑海中整理了几种可能的排列组合:
1·两个人真心相爱,门扉开启并获得祝福。上帝的存在并非谦言。
2·两个人真心相爱,但门扉并未开启。上帝的存在只是谎言。
3·两个人并非真心相爱,但门扉开启并获得祝福。上帝的存在只是谎言。
4·两个人并非真心相爱,门扉并未开启。上帝的存在并非谎言。
我得到的是第4种结果。再次造访这座小岛的人恐怕都跟我一样。那些得到第2或第3种结果的人还真是轻松愉快,只要哼笑一声就能将这座岛的故事抛诸脑后。得到第1种结果的人也毋须烦恼,反正怀疑只会让彼此都得不到幸福。唯有得到第4种结果的人会为了寻找答案而再次搭上这艘船——只是身边换了一个人。
就算明知如此,我还是跟着咲希再次来到这里了,只为了证明这件事。
我现在才发现自己落入了这可怕的陷阱之中。
「这次与您一同前来的那位……」年轻神父在我身旁小声询问道:「我刚才在船头附近看见她,那位娇小可爱的小姐是……」
「是我女儿。」
「哎呀,果然没错。」
「她和您之前带来的那位女士长得一模一样呢。」神父这么对我说。出乎意料地,我竟然没有生气的感觉。
一如当初对美铃那般,我对咲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恶情感。
我不爱她。
我们两人并不相爱。
所以答案只会是3或4。
既然如此,那扇门就一定得为我而开。我和女儿的婚姻必须获得认可——无论是因为当天天气很好,或是因为奉献金很多——理由多么无聊都无所谓,只要不是上帝的旨意就好。否则我又得怀抱着一个早就得到过的答案4回到日本,然后再次向另一个人提起这座岛的事。
真是烦死了。我该不会永远都在这个地方兜圈子吧?只为了证明爱的存在……或是证明爱根本不存在?
我已经不在乎究竟是真实还是谎言了,只要有个人能负责给我明确的回答就好。
船身微微地晃了一下,前方海面上浮现出宛如绿宝石的淡淡金绿色,应该是珊瑚礁吧?我将手上的香烟丢进海浪之间,再次望向前方。
「呐,神父。」
「是?」
「其实呢,我只是爱好女色,只是想上她们罢了。当时我也叫美铃去把孩子拿掉……就在十五年前的这艘船上。那家伙哭个不停,不过到了岛上,看见教堂的门没有打开,就突然变得老实了起来。因为她终于明白我对她的感觉不过只是性欲。关于这一点,我倒是很感谢这座岛的上帝喔!不过美铃并没有听我的话,反而坚持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说不定她当时就预料到会有今天——女儿向我复仇的这一天了吧?或许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把咲希悉心养育成如此的美人吧?当然啦,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罢了。因为老是写这类小说,变得连平常也只会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其实事实应该很简单,不过是我的外遇对象从公关小姐变成亲生女儿罢了。除了那青春水嫩的肉体,还因为是亲生女儿而多了一份悖德的快感,这让我也不禁变得胆怯了起来。不过话虽这么说,最后我还是顺着咲希的意思跟来了。如果教会认可我俩的婚姻,我就能贯彻和她上床的决心,只要把所有责任都推说是上帝的旨意,就不会有罪恶感了。就算没有获得认可,那家伙也会死心而不再缠着我——或者该说,她会认清我是个只有性欲的人,然后将一切做个了断。但这根本是白费力气,一点意义也没有。早在十五年前来到这里时,上帝就该替我了断这一切啊!我问你,你们家的上帝为什么只会认可或不认可?不认可的同时不是就该毫不客气地天打雷劈予以惩戒吗?还是一定要让这些人不断回到岛上,否则没人捐钱给教会就麻烦了?」
「我想您应该知道……」
年轻神父笑着打断了我的话,那笑容就像残留在海埔地上的盐结晶般剔透。
「我们教会并不接受捐献。」
「是啊……」
我再次抽出一根烟,正打算点燃又作罢,直接以手指折弯了香烟投进海里。我为什么老是说些毫无意义的话呢?
「真是抱歉,请你忘了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应该不能在这里回答我吧?等到我和我女儿抵达教堂时,你还得在里头操纵转盘或控制杆之类的,好让门扉开启或紧闭嘛。」这算不算是一种晕船的症状呢?除了这种废话之外我竟然什么都说不出口。然而神父只是摇了摇头。
「无论我如何说明,您都不会相信吧?因为人总是会使用言语来掩饰自己。」
「话是这么说没错,也因此我才能靠写小说混饭吃。」
之后,神父只是轻轻地将手覆上我紧紧抓着船舷栏杆的手背上,那冰冷的手指令我几乎打起寒颤。
「您所谓的性欲……」
神父面对着海面说道:
「又有谁能证明那不是爱呢?」
我紧紧捏住手中的第三根烟,连同整包香烟揉成一团丢进汪洋之中。
我不记得神父是什么时候回到舱内的,只记得回过神时眼前的地平线早已渲染上一整片绿色。
猛然回头,我才发现乘客们都已上了甲板,或许是因为目的地的岛屿就近在眼前了吧。年轻男女们的身后,隐约可见到在海风中纷飞的乌黑长发。一只被艳阳晒成奶茶色的纤细手臂自白色洋装延伸而出,颤巍巍地抓着船舷的栏杆。似乎还在晕船而略为铁青的面容却因此更显美艳,让我体会到一种有如冰块沿着背脊滑下的滋味。
这样的性欲……会是爱?
而我即将牵起那只手,一起踏上岛屿。
——为了确认这件事。
咲希摇摇晃晃地站在船舷,闪烁不定的视线八成正在搜寻我的身影。那家伙身上流动的血液,融合了我的性欲,以及美铃的疯狂。
如果这时候将她推落坠海……
那样的血液会扩散到什么程度?其中又会混杂多少既甘又苦的咸涩盐污?
我咽下带有相同滋味的口水,松开栏杆唤了声:「咲希!」
3
听到有人呼唤「咲希!」的声音,我紧抓着被艳阳晒得发烫的栏杆,环顾四周寻找声音的主人。此时一个看似国中生的娇小女孩从我面前飞奔而过,沿着漆成绿色的船舷跑向船头。
没想到船上竟然有那么小的女孩,究竟是跟谁一起来的呢?以她那样的年龄,又是不被认同的相爱对象……恐怕只有父亲了吧?
我的视线移至波光闪灿的海面上时,耳边传来了铿锵响亮的脚步声。「原来你在这里啊!」
我抬起头,正好看见直树从楼梯口探出头来。由于船身开始摇晃,他跌跌撞撞地爬上船舷甲板,猛然冲过来将身子俯靠在我身旁的栏杆上。明明已经一一十岁了,直树还是常有这种宛如小男孩般的举动,让我每每看着他都有种甜蜜的罪恶感。虽然我俩是姐弟,但生母并非同一人,我也只比他早六个月来到人世。如果说直树还是个小男孩,那或许我也仍是个小女孩吧?
若是只看直树的脸庞,更会觉得他一点都没有长大。我常常思考这是为什么,最后的结论总是「因为我一直在直树身上寻找老师的身影」。他们的共通,点在那稚气未脱的眼眸,只要凝视着那双眼眸,我心目中的直树和老师就永远都不会成长也不会变老。
但只要不经意地将视线往下移动,就会发现那已然是一副成年人的身躯。我只在老师给我看过的照片中见过小时候的直树,所以直到他第一次拥抱我时,我才发现自己的鼻子竟然只到他的下巴,当时还因此大吃一惊。
「你出来外面没问题吗?刚才不是还在晕船?而且还吐得很严重……」
直树把脸凑了过来。
「没关系。我没有晕船,这叫婚前忧郁症啦!」
直树将嘴巴噘成了へ形,转头望向满是泡沫的海面,喃喃自语说道:
「那明明就只是个玩笑……」
「才不是玩笑呢!我可是很认真地要获得认可喔。」
直树哼了一声。
「所以呢,在获得认可之前我都还是你姐姐,你可要乖乖称呼我为姐姐才行。」
「我知道了啦……姐姐。」
直树伸出手遮在眼睛上方,接着抬起头来仰望那深陷于一片蔚蓝当中的太阳。我也循着他的视线仰头凝望。约莫四个钟头前从建有机场的那座岛上乘船出发时,太阳好像就一直停在那个位置了。时间在这个地方真的没有停止吗?东京明明还是寒冬,老师的葬礼那天甚至还下了雪。
我会一直将那个人称为「老师」,都是因为母亲的关系。只有我和母亲两人组成的那个家,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师开始频繁地出现呢?我已经不太记得了。母亲说自己曾经是老师的学生,「所以你也要跟着叫老师喔!」年幼的我对此深信不疑,一直乖乖听从母亲的话。
「老师,你是教什么的呢?」 「这个嘛,以小学而言应该是数学吧。」 「老师,你喜欢小孩吗?」 「不,严格说起来我讨厌小孩。」 「老师,那你为什么常常来我们家呢?」 「因为我家的饭菜太难吃了。」老师对我总是爱理不理的,这时母亲注视我们的眼神就有如一潭满是苔藻的池水。「这孩子真的跟你一模一样呢!」唯有对着母亲说出这句话时,老师会流露出同样的眼神。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上了大学、开始和直树同居时,才终于明白那种眼神的意义。在床上凝视着直树的眼睛时,他眼里倒映出我的脸庞、我的眼眸当中,也有着相同的眼神——那是爱欲的神色。
在我升上中学,不太需要人照顾之后,母亲就跟着其他男人远走高飞了。跟母亲住在同一栋公寓的阿姨们会帮忙照顾我,而我尽管心不甘情不愿,还是每天乖乖去学校报到。我的生活开销大概一直都是老师帮我出的吧?从他偶尔来看我时的说话态度,不难发觉到这件事。那时他下意识地直呼了我的名字,一回过神来又连忙改正。
老师,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啊!
不行,那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行?反正妈妈不在了,我的家人就只剩下老师了。
我不是你的家人。
我没有那么笨,至少还知道老师你就是我的父亲。
你真傻。快忘掉那种想法吧!
你不承认吗?
我不承认。
那太好了。
如果你不是我父亲,就可以跟我结婚了啊!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对吧?说什么血浓于水,妈妈还不是抛下我离开了。无论你是不是我父亲都无所谓,只要永远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就是在那个时候,老师向我提起了小岛的故事。「我不知道你对结婚或爱情怀有什么无聊的憧憬,但如果那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不妨去让上帝为你见证。」
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艘船上,再次靠近自己曾经抛下老师离开的那座岛,只是身边的人换成了直树。
现在回想起来,我和老师会失败,或许正是因为否定了血缘。我认为绑手绑脚而切断的血缘关系,正是牵系住我和老师的绳索。结果我离开了岛屿在海上漂荡,最后被冲回日本,从此永远失去了老师。
也因为如此,为了不和直树分离,我必须确实地和他保持姐弟关系,也不能让他直呼我的名字。
「姐姐,你真的非常在意这些称谓耶!」
直树将手肘靠在我身旁的船舷栏杆上,突然迸出这句话。
「因为我们是罪犯——我要一直提醒自己这件事。」
「我们又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不是罪犯呢!」
「那你能回到日本,告诉大家我们的襴系吗?」
「我说不出口……但这本来就没必要告诉别人吧?忘记这件事不就好了?不过就是同一个父亲生的,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的凝视让直树闭上了嘴巴。只是这样的目光交会,就能让他明白我忘不了这件事。就算是初次见面的人,大多也都能看出我和直树是姐弟,若是忽略他脸上那令人想起老师的部分,剩下的就是我的面容了。
「我忘不了,也不能忘。」
「为什么?我们去那个奇怪的教会不就是为了获得认可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
我将身体拉回栏杆,转头望向船首。
「但是……就算在教会获得认可甚至接受祝福,也不过是一时的美梦罢了。」
「原来你也心里有数啊?我早就说过很多遍了,这样根本没有意义。」
「我早就知道了……」
明明身在艳阳高照的甲板上,我却感受到一丝寒意而抱起双臂。
「无论神父、岛上的居民或上帝给予了多少认同和祝福,我们回到日本之后还是只能活在谎言之中。」
「如果不想下船,我也可以陪你直接坐回日本啊!反正这趟旅程本来就很愚蠢。」我摇了摇头。
「岛上除了教会人员之外还住了很多人,我之前应该跟你说过吧?」
直树微微睁大了眼睛。
「如果神父认可两个人的婚姻,并且判断他们回到原来的住处后一定不会幸福,就会同意让他们在岛上定居。」
直树将嘴唇噘成一个不大自然的形状,从我身上移开了视线,只是愣愣地望着海与天空交界的地方。
「你一直都这么打算的吗?」
隔了许久,传来的却是这样的一句话。
「对不起。但如果一开始就这么说,你一定不会跟我一起来吧?」
直树并没有回答。
船前进的方向渐渐笼罩上一层朦胧的蓝色,直到能看出那就是小岛的影子,直树才终于开口:
「如果教堂的门扉没有开启,你打算怎么办?」
「你觉得不会开启吗?」
「谁知道?」直树拨了拨被海风吹乱的浏海。「应该不会开启吧?」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那种愚蠢的传言,上帝也不会守护不相信祂的人吧?」
「我以前来的时候曾经听神父说过,来到岛上的人,大部分都是女方相信而男方不相信,同性恋伴侣则几乎是双方都相信。」
「是吗?」
直树漫不经心的回答立刻被海风吹向小船后的远方,只在我耳中停留了一瞬间。
那么,我相信吗?
我当然不相信。早在好几年前和老师一起来到这座岛时,我就已经确定上帝根本不存在了。
即使如此……
「我不想回去。」
我的声音……也许并没有被直树听见。
「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我不想再过着处处被人责怪的日子了。」 「说不定,我也会成为那个责怪你的人呢……」
「嗯,就算如此……」
我也不想再回到没有老师的地方了。
我用力地抓住栏杆,手背上浮现出一条条的血管,而直树只是轻轻地将手覆在我的手上。他连手指的形状都和老师越来越像——不对,也许不是直树和老师相像,而是我不断地在他身上寻找老师的影子,连指尖都不肯遗漏。
终于,小船发出了响亮的汽笛声。
4
汽笛响起的时候,我和姐姐并肩靠在船舷的栏杆上。一艘小船缓缓经过栏杆正下方的海面,小船上肌肤黝黑的少年斜倚在后方的推进马达上,双腿直直地伸向随意堆放的鱼网。汽笛声结束的一瞬间,少年伸出手指推了推草帽,露出了和海水相同色泽的眼眸。
载着我们的船向右转了一个大弯,小船没多久就从我们眼前消失了踪影,只剩下带着咸味的浪花喷溅在我汗水涔涔的脸颊上。
陆地已经近在眼前了。
海水的颜色宛如融化的裴翠,一道青白色的三角形影子漂浮在海面上。小岛的轮廓是那么虚幻不实,仿佛是什么人在大海中央倒下的一堆细砂糖,任由海水由下而上渗透其中。船身划出了一个大大的圆弧,逐渐接近陆地,可以看见小岛周围的白色沙滩和茂密的木麻黄与椰子树。绿色和白色的交界处依稀可见点点黄色,应该是黄槿花吧?明明还是一月,花朵竟然开得如此美丽繁茂。
刚才因为我而陷入沉默的姐姐终于开口了。
「我们快进港了,先整理一下行李吧。」
我做了个连自己都不明白是点头还是摇头的动作回应,姐姐只说了:「我去把你的行李也拿上来喔。」然后便回到船舱。
我将手臂越过栏杆整个人瘫靠在上面,目光直盯着接近浅滩而逐渐变得透明的海面。
有时我脑海中会浮现这个想法——如果我们不是同父异母,而是同父同母的姐弟,现在又会变得如何呢?或许两人都会过着比现在还要更加轻松的日子吧?
而奇妙的是——我从未想过如果我们根本不是姐弟的话会变得如何。我和姐姐就像是两株交相缠绕的榆树,早已无法分开了。倘若我就这样留在船上,切断两人相依的身形,说不定会在这座岛屿和日本之间的海洋留下无法抹灭的绵长血迹。
我们还是高一一学生的那一年,母亲领养了姐姐。父亲早在两年多以前就搬出去住,只是持续汇钱让我们母子过着衣食无虞的生活。正因为父亲是这样的人,所以当出现了一个他和别的女人生下、和我同龄的女儿时,我并没有特别讶异。真正吓我一跳的反倒是母亲提议收养那个女儿,还要接她来家中照顾这件事。带着大包小包行李搬来我家的姐姐,显然也对此感到十分不解。「你就住这个房间吧。」当时母亲提议让姐姐使用的房间正是父亲以前的书房。「你一直都住在东京,可能不太习惯这种乡下小地方吧?我想尽量避免附近邻居用奇怪的眼光看你,所以对外都说你是来念高中寄宿在我家的侄女,你可要配合我的说词喔!」
母亲不仅接姐姐同住,甚至办了收养手续让她成为养女,并迁入了和我相同的户籍中,或许就是因为她早就看出我将来可能会和姐姐发生关系了吧?
三个人的生活开始没多久,母亲的意图便昭然若揭。姐姐带来的衣服,每天总会有一件被剪得破破碎碎地撒在她房间的地板上。「唉呀!这下得买新衣服才行了!」母亲总是笑着这么说,但买回来的新衣服仍然被整件剪成碎片。不仅仅是衣服,连棉被的下场也是如此。姐姐的房间就像几百只鹅惨遭屠杀后的现场一样,到处都是羽毛。最后连纸张类都难以幸免。教科书成了最显著的标的,所以姐姐只好将课本连同笔记本一起放在学校置物柜里,就算放学也不带回家。最恐怖的是,每当母亲亲手剪碎」本教科书之后,又会特地帮姐姐再买一本相同的。如果她只是动剪刀泄愤,我们或许还不会觉得那么可怕。之后,杂志和书本全都难逃厄运,照片最后也被翻了出来。看到一张姐姐和应该是她生母的女性合照的相片时,母亲喃喃地说:「长得真是一模一样呢。」、「一眼就能看出是谁跟谁生下的孩子喔。」她的眼神就像是看着第一个孙子出世的慈祥老婆婆般,然后拿出剪刀,当着姐姐的面将照片剪成三十几个细小的三角形。姐姐房间中能剪的东西几乎都遭殃了,唯一幸免于难的大概只剩下窗帘。母亲以令人害怕的程度,分毫不差地对外维持住她的良好形象。后来姐姐害怕得只好躲来我房间睡。每天深夜,还能透过墙壁听见母亲拿剪刀剪榻榻米的可怕声响。就算我们想报警或求助于社工人员恐怕也没用,毕竟姐姐并没有受到实际上的身体伤害。母亲的复仇就是这么隐忍而固执,仿佛认为如此对待姐姐就能将恨意传达给她的母亲——那个夺走自己丈夫的女人。就如同用放大镜让黑纸着火的实验一般,母亲丝毫不碰触身为透镜的姐姐,只是不断灌注浓密而平均的恶意,试图让憎恨透过她在某个地方聚焦。然而这份恶意在现实中就只是不断破坏榻榻米罢了。
「真是莫名其妙!老师他早就不再跟我妈妈在一起了啊!」
在我的房间里,姐姐紧抱着我边发抖边如此呢喃。
一定得逃出这个家才行——我这么想着。于是我舍弃了每天无所事事,只是边听音乐边盯着相机、钟表或吉他的目录发呆的无聊生活,开始念书准备考试。姐姐的模拟考成绩几乎确定能考上东京的国立大学,于是我也报考了同一间学校。前往东京参加复试时,我们一起找了一间公寓。母亲一直努力维持的表面形象这时终于帮了我们一把。附近邻居都大肆宣扬:「听说他们家的儿子考上了东京的国立大学,真不愧是大学教授的小孩!」让母亲不得不同意我们前往东京。父亲是大学教授、目前外派到美国任教,这些都是母亲拼命编织而成的谎言,如果继续将姐姐绑在身边实行复仇,这些谎言恐怕迟早会被戳穿,最后有如沙堆城堡般松散崩塌。
我和姐姐彼此皆满十八岁的那年春天,我们偷偷地在国分寺市一隅的公寓里开始了同居生活。
「好像又回到了跟妈妈住在一起的时候呢!直树的家实在太宽敞了,总让我觉得不太安心……」
姐姐开心地这么说道,同时打开了行李。
「我和妈妈一起住在公寓里的时候,老师经常会到我们家玩。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呢。」
或许是因为我的母亲从眼前消失的关系,姐姐开始经常提起「老师」的事情。然而,我却始终无法将她口中的「老师」和我的父亲联想在一起,所以我决定问问看。
「姐姐,你常提到的『老师』在哪里呢?」
于是,我听说了关于那座岛的故事。
一座漂浮在太平洋正中央的奇特小岛,容许一切爱恋的岛屿。
「只有我从那里回来,老师就留在岛上了。」
「我一直以为老爸他跟你母亲私奔了。」
我沙哑地挤出这句话。
「不是的,我妈妈和别的男人远走高飞了,所以我才以为可以占有老师。可是……」
「那你为什么……一个人回来了?」
如果你们就这样消失在那座岛上该有多好?
这样我就能一直过着仿佛住在果冻海洋里的生活,当中零星飘散着母亲疯狂的碎片。
「因为我们都没有找到……而教堂的门也没有开启。」
因为没有找到爱吗?
话说回来,那是只要去找就找得到的东西吗?难道隔了一道海洋它就会变得具体,冷静思考过后就能找到答案吗?但结果只是硬生生撕裂所有的一切,弄得骨肉分离、血溅四方不是吗?
「不过那都无所谓了。因为我现在拥有你了。」
姐姐边说边用双手捧住我的脸。「老师」和父亲在我心中重叠,让我再也无法移开视线,因为那容颜早已刻印在我俩的血液里了。那天夜里,姐姐以冰凉的手指描绘着我的脸颊,还不时在睡梦中叫着「老师」、「老师」,我第一次恨不得杀掉自己的父亲。
然而,这份憎恨立刻就被更为现实的恐惧给压得粉碎。母亲当然不可能就这样放过我们,她每天都会打两百多通电话过来,逼得我们干脆拔掉电话线。接下来就是一箱箱的宅配包裹,里头不是全新的羽绒外套就是全新的棉被,只是全都被剪成了碎片。
「她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们呢?」
深夜时分,姐姐在我怀里颤抖着喃喃问道。
「因为我把直树也夺走了吗?」
「怎么说夺走了呢?」
「当然夺走了!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了!」
身边都是只能用这种方式和人相处的可怜女人,即使被抛弃在远隔重洋的某座小岛上,他仍然被囚禁于这些女人之——我不禁打从心底同情起父亲来了。尽管如此,我也不过是从这些人之间黏稠的黑暗之中渗出的一颗小水滴罢了。
后来我和姐姐都尽量不回公寓,有时偷偷住在学校里,有时各自住在熟人的租屋处。我们知道母亲每周一固定会去看心理医生,所以一个星期只会回公寓一次,而每次回去都觉得大门上的抓痕似乎又变多了。
「我还是回家好了。」
不知经历了几次后的某个星期一,我对姐姐这么说道。当时我们面对面坐在床上,中间是被剪得破破烂烂的鞋子——真不该放在屋外晾干的。
「大学也不要念了。这么一来那个人应该就不会再死缠着你了吧?」
「不行!」
姐姐紧紧地抓住我的两只手腕,指尖都因为用力而泛白了。
「不要丢下我!」
从姐姐的眼中,我发现了漂浮着那座岛的海水颜色。
我这才发现,并不是姐姐抛弃了「老师」,而是「老师」丢下了姐姐,把自己封闭在那座扭曲的乐园里。
真是的,这些人都无药可救了。所以那天晚上我和姐姐发生了关系。无论是第一次的对象是同父异母的姐姐这项事实,或是姐姐如此细致而美好的肌虏,又或是我竟然能毫不迟疑地进入她的身体——这一切仿佛都在我出生之前就早已注定。后来我们每个星期都会进行如此诡异而甜美的交流,而且一定选在星期一。如果不这么做,姐姐和我说不定就会立刻失去彼此。这样的关系维持了两年,在我们二十岁那年的冬天突然画上句点。
父亲的讣闻从远方的小岛传了回来。
船身剧烈地晃了一下,让我的手肘猛然撞上栏杆。
几艘破旧的小渔船首尾相连在一起,相较之下我们乘坐的这艘船简直称得上是豪华邮轮了。港边不远处排列着几座凉亭和圆桌,几个晒得黝黑的人正对着我们挥手,同时将系船的绳索抛了过来。
「直树!」
一道呼唤我的声音传来。
「我一个人搬不了这么多行李啦!」
我转身背对栏杆外荡漾的大海。
我们到底要在这座宛如海市蜃楼的岛屿上寻找什么?父亲真的在这里遗留下了什么吗?或是悬崖上那看似棉花糖的教堂能够给我们一些有意义的答案?
姐姐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楼梯口。
就算其他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不可抗力,但光是保有如此的美丽,无疑就是姐姐的罪过之一。或许她应该打破眼前所有的镜子与玻璃,过着与狼一般孤独的生活才对。
然而事到如今已经太迟了——因为我们即将踏进这座乐园。
5
直到船只入港后完全停止时,我才终于下定决心要抛弃咲希。
「我去办理登陆手续,你在这里等我。」
我这么说后,咲希露出疑惑的神色点了点头,在客舱中的长椅边上坐了下来。她应该不可能发现我打算抛下她,或许是因为我的态度冷淡而有点担心吧?
我再度爬上阶梯回到甲板,登上了码头。看到我一个人急急忙忙地朝陆地前进,同船的年轻男女都显得相当讶异,也许是因为他们在船上看见我跟咲希是一起的吧?不过我一点也不介意,径自走向码头上一座教堂风格的圆顶建筑,钻进了大门。一走进遮荫下便觉得凉爽许多,或许是因为现在仍是旱季吧?之前来的时候正值盛夏季节,连午后雷阵雨时的水滴都是温热的。
「Ouicameen!」
一踏进建筑物里面,柜台后方手肘拄着桌面的黝黑年轻男子便这么说道。大概是「欢迎光临」、「你好」或是「你是什么人」、「给我滚出去」之类的招呼语吧?这个岛上的语言大约是由八国语言混杂而成,而大部分的居民都用这种奇妙的语言沟通。柜台旁边还有一位正在阅读圣经的中年男子,听到声音之后也对我咧嘴一笑。我在建筑物内环顾四周,这里和记忆中的模样几乎毫无改变。水泥外露的穷酸墙壁,坏掉后一直没修好的日光灯,仿佛从百年前就生锈的架子上插着泛黄的导览手册,沙发的海绵暴露在外,连弹簧都弹了出来。这里似乎是港务管理局之类的地方,不过我甚至怀疑这座岛上的居民可能连自己有几根手指都管不好。
「跟你一起来的人还没下船吗?」
中年男子边问边靠了过来,这个人说话的腔调有如新加坡人说英语的腔调,但又再更加古怪一些。
「不,我是一个人来的。」
「你一个人前来寻找真实的爱吗?」
「不是啦!我只是来岛上观光而已。」
我在柜台的申请单上用力地写下名字和个人资料,几乎是丢到年轻男子的面前,然后便匆匆走出建筑——因为我看见船上那位白人神父正穿过码头往这里快步跑来。这一切都要怪那个家伙,竟然灌输我性欲可能是爱的观念,意思就是可能不是上帝弄错了,而是我自己弄错了。我自认为并不爱咲希,但这可能只是我自欺欺人——虽然这种说法愚蠢又可笑,疑虑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究竟要尽情地拥抱咲希,或是离开她从此不再往来?其实我只希望上帝替我决定这件事,并不需要祂认定这是否为爱情。若要和咲希上床,我甚至不想怜惜她那纤细的身躯,如果可能,我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但是我也知道性欲和爱情只隔着一层薄膜。剥掉那层膜的爱情不过是性欲罢了,我自己就曾在小说里写过很多次。运用这样的修辞是为了眨低爱情,神父却从相反的方向加以解读。这下万一教堂的门扉真的为我们而开,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咲希了。自己心里竟然萌生不想伤害咲希的念头,这实在让我觉得恶心。
总之我现在只想离开咲希身边,独自思考这件事。反正这座岛上很多人都会说日语,而且大家满脑子都是爱,丢下咲希一个人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如果她因为被丢下就放弃,直接搭乘原本的船返回日本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这么一来我不需要做任何决定就能得到结论了。
走出户外,阳光再次黏在我的后颈。我压低帽檐、将背包挂在肩上,踏上积满纯白尘埃的道路往小岛中心出发。
道路两旁是成排的面包树与合欢树(注:合欢树,别名为「爱情树」。此种树的叶片一到晚上便会闭合起来,花瓣形似绒球,下部白色上部为粉红色。),掉落在路边的树木果实招来了成群的苍蝇,越往前走海潮的芬芳就越遥远,取而代之的是椰子的青果味和阵阵腐臭。
几对男女和我擦身而过,其中有人穿着Calvin Klein的全新T恤,也有女子裹着一身看似印度传统沙丽的褴褛布料。路过的人纷纷以自己的方式向我打招呼,或是举起右手或是画十字或是双手合十,而我也机械式地一一回以相同的动作。
奇妙的是这座岛上一个老人也没有,之前和美铃一起来的时候也是如此。我们见到的人之中年纪最大的就是神父,但他看来也还不到五十岁。这么偏远的离岛上为什么没有老人呢?想着想着突然觉得有点寒意。或许时间流逝的速度在这里真的比较不一样。擦肩而过的路人总是有如见到熟人似地对我微笑,这也说不定是因为他们在二十年前就真的曾遇见我。结果只有我一个人马齿徒长,这些家伙也许贪食着乐园中取之不尽的爱,所以才能长生不老。
小岛的形状南北狭长,宽幅恐怕还不到5公里。港口位于岛的南端,周围聚集了大约上百户人家,也有几家店面。岛上的平地很少,整座岛几乎都被长满球果杜英、露兜树和榕树的山地占据。沿着斜坡抬头仰望,可以看见绿意之间的几处荒地和为数不多的旱田。
教堂位于岛的东边,静立在与海相望的高耸悬崖上。岛上没有什么景点,除了教堂就只剩沙滩和大海,所以大家都会前往教堂。咲希若不是待在旅馆里等我,应该就会到教堂去找我。基本上,跑来这种地方寻找爱根本是大错特错。如果神父的说法正确,那么银座和歌舞伎町就满地都是爱了。(注:银座和歌舞伎町皆为东京繁华区域,聚集许多声色场所。)
当我走到地面处处是干燥砂岩的滨海道路时,船上那位白人神父追了上来。撑着阳伞的修长身影绕到我面前挡住了去路。
「您打算丢下女儿自己离开吗!」
「丢下她也不至于死在这里吧?反正一定会有好心人帮忙照顾她,大不了直接搭船回日本也行。」
「您这样还算是人父吗?」
「我们只是有血缘关系罢了。」
神父这时的表情就像不小心生吞了一只青蛙一样。
「这里不就是伦理沦丧的乐园吗?拜托你不要对我说什么生了就有责任养育之类的大道理喔。而且不是我把咲希带来这里,提议来这里的人其实是她。」
「血缘不只是关系而已。血缘相连的话亲子的心也会相连,这应是上帝造物所导向的必然结果。」
「那么上帝创造我的时候恐怕在焊接还是哪里出了问题吧!」
「您似乎的确有连接某些事物就会短路的倾向。」
我在路边跌了一跤,顺势在一块砂岩上坐了下来。砂岩的形状宛如一只蹲踞猩猩的木乃伊,在烈日照射下烫得让我觉得屁股仿佛快要着火。
「运用言词连结根本毫无关系的事物,这就是我的谋生手段。要说两者之间会冒出什么,也就只是钱罢了。所以我从不写真正重要的事,因为那赚不了钱。」
「我一直认为小说家的工作就是撰写重要的事。」神父这么说道。由于白色阳伞反射出剌眼的阳光,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是耐着性子应和我的言论呢?还是白费力气试图开导我呢?
「你吃过汉堡吗?」
我突然提出这个疑问。神父站在阳伞遮蔽下的淡淡阴影中,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微笑方式般,露出略显困惑的表情。
「我在圣路易斯留学的时候曾经看过汉堡店,倒是没有吃过……」
生长在这座岛上的人也会出外留学啊?我不禁感到有些意外。尽管这里煞有其事地设有教会和神父,却一点也不像是正统的基督教。姑且不论这件事,我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当年小说还不卖钱的时候我就常吃汉堡,因为汉堡店总是营业到半夜。我曾经在汉堡店里看到一张海报,上面画着汉堡肉的制作流程,内容说明牛只生长于多么优良的牧场,加工厂是多么干净,而冷冻运送的过程又是多么安全仔细。但是整个流程都没有提到屠宰场,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那只是一个故事。你明白了吗?所以小说家并不会写出真正重要的事。」
站在炽烈的阳光之下,神父一时之间闭上嘴巴陷入沉思,隔了许久才终于开口:
「之所以不写……就是因为知道那比其他一切更为重要吧?」
这位神父实在很擅长玩文字游戏,说不定比我还适合当作家,何况他的日语也很流利。然而我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对方也只是转头望向港边。民宅屋顶后方只见围绕
住小岛的耀眼白色和蓝色,以及两色交界处摇晃着的几抹船影。
「麻烦你转告咲希,我先去教堂了。我想独自思考一些事情,回去找她实在很麻烦。不放心的话你就帮我把她带来教堂吧!」
年轻神父苦着一张脸,最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优雅地行了一个礼之后又从原路离开了。在他转过一个大弯之后,神父的背影便从我眼前消失,我也站起身继续沿着海岸往前走。脚下的道路渐渐远离海边,进入斜坡上的树林。教堂位于小岛的东海岸,地处陡峭的悬崖无法由海岸前往,所以只能经由山路。周围的草木渐增,炎热的感觉也越来越浓厚,就像耳朵里被人注入了满满的蜂蜜一般。往来行人践踏出的狭窄山路两旁长满高大的蕨类,其间夹杂着颜色和形状都有如火焰的花朵,密密麻麻地盛开在垂落的树枝上。
走着走着,左手边出现了一条岔路。岔路的斜坡令人爬起来有些吃力,应该是通往小岛的正中央。记得和美铃一同前来的时候好像曾经走过这条岔路——那家伙当时并没有直接去教堂,说什么难得出门一趟,要享受一下度蜜月的感觉,顺便四处观光。「听说山上有座发电厂,我们上去看看吧!」美铃找了一堆理由拉着我到处跑,或许是害怕太快得知结果吧?我想,说不定她可能隐约预料到门并不会开启了。这也难怪,毕竟被爱的感觉不容易体会,但不被爱的感觉却能立即明了。这句话是谁说的呢?说不定又是我自己胡乱写的吧。
踏上举步维艰的上坡路,没多久便觉得脚和喉咙都痛了起来。我从背包中拿出水壶,无奈仍滋润不了干渴的喉咙,只好将水倒在脸颊和脖子上。然而水分不久之后就完全蒸发了,只觉得青草的气息比先前更为浓烈,包围在脑袋四周久久不散。不知道为什么,周遭的炎热和身上的汗水感觉都如此不真实。直到行至居民开垦出的山地旱田旁,我才终于想到原因——因为这里听不见蝉鸣。看来这座小岛不仅没有四季之分,跟一切喧嚣扰攘更是无缘。
就在山路再次没入林中之际,两个由山顶方向而来的人影出现眼前。这两位白人男子穿着款式相同的纯白高尔夫球衫搭配运动短裤,走在前面的约莫三十来岁,后面那位少年看起来还不到十五岁。两人的容貌总觉得似乎有些相像,或许是年纪相差许多的兄弟,也说不定是叔侄吧?
年长的一方以字正腔圆的优雅英语问我:「你一个人来吗?」脸上的笑容说明了他只是出于好奇,并没有责难的意思。
「当然是一个人来啊!十五年前我来过一次,不过上帝的门扉并没有为我开启。」我这么回答他,然后又说:「所以我记取上次的教训,这次就一个人来了。毕竟无论如何我都确信自己深爱着自己嘛!」
眼前的两人愣了一下,面面相觑。也许是因为我的发音太差,让他们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门扉……?」年少的一方怯生生地问道。
「你们还没去过教堂吗?」
「我们先去参观发电厂了。」年长的一方如此回答。
反正到了教堂之后神父也会向他们说明,不过我还是先讲了当时教堂之门没有开启的事。起初两人都露出不安的神情,不过他们听了上帝是借此测试两人是否真心相爱之后,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这样就可以轻易判别了。只要观察两人松了一口气的时间差就行了,如果相差超过一秒钟,就不要开门。这么说来,我说不定也能成为神父呢!
「祝你也能找到心中的真爱。」少年在道别的时候对我这么说道。他脸上的笑容无比灿烂,仿佛只要保持微笑就永远无须面对黑夜。我没好气地挥了挥手,很快地转身继续往上坡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