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树林豁然开朗,跑在前方的姐姐在我眼中像是被抛进微亮的蓝色天空当中一般。我追着她的背影,奔出了林木之间。
崎岖不平的阴暗斜坡好像一路延伸至渐次明亮的天空中,原来我们已经抵达突出于海面之上的悬崖。在黎明的微光之中,教堂的轮廓、装饰在建筑正面的圆柱、拱门、雕饰山墙以及壁龛中的圣像全都依稀可见。吹落至耳边的声音显然已经不是人的歌声或管风琴的乐音了。
姐姐以手臂抵着腹部,爬也似地往陡斜的上坡跑去。
「姐姐!不要太勉强自己,万一跌倒怎么办!」
通往教堂的上坡满是石块,在昏暗的天色下奔跑让我好几次都差点绊倒。应该还有其他被往来行人踏出来的平稳山路,但我们循着声音从发电厂的草原冲进树林,几乎是沿着直线距离一路拨开草木跑过来,所以也无暇寻找比较好走的路。
姐姐的背影几乎要被逐渐接近的教堂阴影压垮。浑厚的合唱自正前方倾注而下,只有我——只有我这个不相信什么狗屁奇迹的人有种被往后推挤回去的感觉。绝对不能让姐姐靠近教堂!如果让她一个人过去,她又会再次成为「老师」的。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抢回姐姐了。我要不留分毫地踩碎留在她心中的父亲,用自己填补所有空缺。姐姐曾经向那个男人所寻求的,在这宛如海市蜃楼的乐园中过着不受任何干扰的生活,现在就由我来代替那个男人给她。而充斥于这座岛上的,不管是病原菌也好,上帝的祝福也罢,我已经下定决心,直到弥漫于这座岛屿的毒素令我们死亡、腐烂至溶化成一泓潮水,我和姐姐将永远贪恋彼此。所以现在我也毫不犹豫地踢开石子追了上去。
教堂的门口亮着灯光。逆光之中,姐姐奔跑在数公尺前的背影和纷乱的长发浮现于我眼前。
小小的拱门下有个人影,是个身穿深色系宽松服装、一头金发且身材高姚的年轻男子,或许是这里的神父吧?教堂前的照明不只有男子手里的油灯,柱子上也吊着两盏灯,不知道是不是电灯。
「我正在等你们。」
神父边说边放下手中的油灯。教堂前面是一片宽广的泥土地,一路跑到这里的姐姐弯下腰扶着膝盖,显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紧跟在她身后而来,然后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多少年没见了呢?我一直觉得您还会再过来呢。」神父这么说道。
「通知我们老师已经过世的人……」姐姐硬撑着抬起头如此询问。
「就是我。」
神父微笑着点了点头。他看起来应该顶多才刚满三十岁,无论是那颜色近乎海边沙粒的头发或是皮膺,都显得相当年轻。虽然脸孔是欧洲人的模样,日语发音却丝毫不觉异样。不知他是年纪轻轻就掌管教会,或者目前仍是实习神父呢?
「里头会比较凉爽,请进吧!」神父笑吟吟地这么说,我则恶狠狠地瞪着他。姐姐拖着摇摇晃晃的脚步走向神父,神父一推开狭窄的门扉,猛烈喷出的强风便将姐姐的长发吹得漫天飞舞。
「入口之所以有两层,应该是为了保持密闭吧?」
在走进教堂后的短廊上,我开口询问走在姐姐前方的神父。附近的光源仅有神父手中的油灯,所以看不清那挑高的天花板,只觉得两旁画满基督教圣人和天使的墙壁好像要把我们挤扁一般,耳朵内侧也隐隐作痛。
「您很了解呢。」神父如此回答,姐姐则讶异地望着我。
行至走廊尽头的神父推开了另一扇更小的门,一阵冰凉的风吹起姐姐的长发拍打在我的脸庞上。橘红色的柔和光芒自门内流泻而出,吞没了油灯的火光。
正如神父所说,礼拜堂内部的冰凉直透心头。天花板的位置相当高,其别曲的弧度看起来就像一颗直立的炮弹。殿内的圆柱上全都包着紫色的绸缎,直至身高的三倍之处,上方并装饰着上百座烛台,全都点燃了烛火。正面深处的主祭坛中竖着八根似乎是大理石材质的细柱,支撑着高高的天篷,金漆涂饰的天使像立于天篷之上,分别凝视着四方。
祭坛的对面是一座高大的双扇门,姐姐一看到那扇门便僵立在原地。当仅仅三人的脚步声之一停下来时,我的脚步声也随之停止,只有神父一人穿过左右两侧并排的长椅走向祭坛。
那在户外如此喧嚣的诡异合唱声,在这礼拜堂里却只像是默默落进胃袋底部逐渐沉积的冻雨。
「歌声……」
姐姐将手掌抵在耳后,两眼泛泪地仰望悠远的天花板。
「请放心,歌声还没有停止,只是声音在堂内听起来不大一样罢了。现在还有一些时间,请往这边走。」
神父在祭坛前回头说道,姐姐立刻踏过紫红色长绒毛地毯奔向祭坛。歌声听起来不同并不只是因为所在位置的关系,我们的听觉也变得有点奇怪。同时,只觉得自己的脚步非常沉重,仿佛连续两天在惊滔骇浪中奋力游泳过后一样。姐姐和神父一同踏上平缓的宽敞阶梯走进天篷下方,穿过祭坛旁边走向内侧的那扇门。
「您曾经和令尊一起来过一次吧?那么关于这座教堂和这扇门的传说……」
「我已经知道了,不需要再说一遍。请快一点,歌声就要结束了!」
姐姐将手放在门上恳求神父。桃花心木制的门上没有任何装饰,就只是相当高大而已。或许是以强度和密闭性为优先考量的结果吧?
「我明白了。但还是得向和您一同前来的这位说明……」
「我也早就知道一切了。」
我迅速地跑到祭坛前方,瞪着神父这么回道。
「您是指知道上帝会在这里,以何种方式审判些什么吗?」
「我不是指那种事,我所知道的,就是这里根本没有上帝存在!」
姐姐看着我的眼神无比黯淡,仿佛就快被不安淹没,而神父的眼神却宛如夜色中的海洋般冷然。
「偶尔会有人如此主张呢。」
「我是真的已经知道一切,因为家父全都调查清楚了。这声音既不是歌声也不是管风琴音,只是风声而已吧?」
神父眼眸中的大海依旧平静无波。我咬着嘴唇,转头看向姐姐。「教堂的示意图上画得很清楚,礼拜堂的屋顶和尖塔的腹部刚好形成一个管状结构,复杂的形状有些类似喇叭。父亲在岛上调查之后发现了答案,也得知为什么船只航行时都避开岛的东侧。因为岛上到了一定的期间就会受强烈的东北向海风吹袭,设计这座教堂的某位耶稣会人士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在这种靠海边又地势险峻的地方盖教堂。其实这座教堂根本是一个巨大的乐器!」
「直树……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姐姐的声音在颤抖。是因为海风依然猛烈地吹过头上的管状结构,奏出虚假的赞美歌,抑或是我所说的话让她心生动摇?
「就是奇迹根本不存在的意思!吹起东北风的时候,礼拜堂内的空气就会稍微外泄,这就是原因所在。那个女人不是也说过吗?只要在听到歌声时前往教堂,就一定能开启那扇门。全都是因为空气的关系!」
「空气……?」
「没错!上帝根本不存在,也不会审判两人之间是否真心相爱。让那扇门无法开启的原因只不过是教堂内外的气压差!」
姐姐摩娑着黄铜制的朴素门把,神父则露出了比圣像更为空洞的眼神。然而为什么我只能站在离祭坛这么远的地方说话,却无法抬头挺胸地站在他们面前呢?
「我连开启那扇门的方法都知道了,『老师』把一切都记录在文件里。只要分别握住两侧的门把同时拉开就行了,对吧?那根本不是因为爱,只要两个人都相信能够拉开那道门并且同时施力,两扇门板之间便会出现缝隙而开启。而歌声响起的时候教堂内外的气压差会稍微变小,所以比较容易把门拉开。原理就是这么简单。之所以无法开启只是因为其中一个人认为打不开,跟什么奇迹啦、爱啦、上帝啦一点关系也没有。只要两人齐心就一定打得开,所以姐姐你之前来的时候也只是——」
我硬生生地吞回了到嘴边的话。
我现在……到底在说些什么?
神父的眼眸因为怜悯而略显湿润,让我明白自己刚才揭露的一切都是真相。
透过那扇门能够确认的事实——只有两人是否都相信能够开启门扉。
两人是否都对此深信不疑。
渐渐地,包围我们的无声音乐失去了密度,消散无踪。
「时间到了。风向已经改变,通风孔也开始关闭了。」
神父望着天花板喃喃说道,转身走向祭坛右手边深处的楼梯口。只听到他的脚步声沿着石阶逐渐远去。
「直树。」
姐姐呼唤我的名字。
「过来,我们一起拉开这扇门吧。」
我下意识地摇摇头。
我到底在干什么?到底为什么要揭露事实?即使证明了上帝不存在,也无法证明爱不存在。何况我现在根本就——
就已经证明了这座教堂的正当性。
这里的确是衡量爱的地方。
然而那未必是握着左右两侧门把的两个人对彼此的爱,即使只是强烈的信念也无妨。这就是我——同时也是父亲寻获的真相。
「拜托你,和我一起拉开这扇门。在通风孔关闭之前……」
我紧咬嘴唇,顽固地摇着头。
「我不要!我根本不想确认那种事!」
因为我心里很清楚。姐姐根本没有把我当成一回事,她眼里只有「老师」。一旦开启了那扇门,我就等于亲手证明了这个无奈的事实。
「我不要!这样就够了,不要再继续了。就算没通过这种无聊的仪式也无所谓。我们只是逃到这座岛上,只要没有人妨碍我们两个在一起就好了。我们也可以像那个医生一样,躲在岛上的某个角落生活啊!」
「不行,那样根本没有任何改变。我已经不想继续活在老师的阴影之下了。」
「我也不想啊!」
在我大吼的同时感到一阵头痛和耳鸣,或许是礼拜堂内的气压开始改变了吧?
「忘了他不行吗?他都已经是死人了!不管他当初对你是怎么想的,现在都无法确认了啊!」
「但门后的时间是静止的不是吗?一定可以见到老师的。」
「你还相信那种鬼话?我刚才不是已经证明这里根本没有上帝也没有奇迹了吗!时间是静止的?怎么可能有这种……」
姐姐转身往门的方向走去,扬起的长发扫落了我的话语。她双手分别抓着两边的门把,叉开双腿沉下腰。我仿佛能够听见她紧绷的双肘发出哀鸣。
「快住手!你一个人绝对打不开的!」
我几乎跳过了整个祭坛赶到姐姐身边,只见她的双臂都浮起了青筋。金属门把深深陷进姐姐的手指,血流被阻断的肌肤呈现一片死白。我只感到喉咙内侧一阵翻涌似的震动。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拜托你快点住手,你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啊!难道一条将来可能诞生的生命——镌刻着一半的你和一半的我的这条生命,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抛弃你独自留在乐园的死人吗?开什么玩笑!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从背后紧紧抱住姐姐,左臂将她扣在胸前,伸出的右手则握住了她紧抓住门把不放的右手。
就在这时,世界分成了两半。
逆旋的强风发出吼声包围住我们,一股强烈的力量冲击着我的背脊。黑暗在眼前张开大口,仿佛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请用力撑住!把门整个拉开!」
一只手臂随着声音一起伸了过来,抓住了左侧的门扉。打开了——门就要开启了。气压差引起的强风依然猛烈地冲击着我的背,几乎要将我们推倒在地板上。强风吹向门缝间的黑暗,似乎想要再次关上这扇门。我抓住右侧的门扉,心知单手的力量绝对不够,于是我放开姐姐以双手握住门把。我整个人向后倾斜,使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把门拉开。这时我才看见神父正站在另一侧,和我一样双手紧抓着门板。
就在我发现手中抵抗力消失的下一秒,开启的门扉再次往回撞上了墙壁。背后的风势渐弱,姐姐顺势踏进了门后的黑暗之中。
「姐姐!」
想要阻止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嗡嗡作响,令我倒抽了一口气。原来这扇门并非通往室外,而是连接一道令人胆颤心惊的陡哨下坡阶梯。
一股淡淡的海潮气息飘来,眼下遥远的彼端、楼梯的尽头隐约可见朦胧的亮光。姐姐的背影如梦似幻,仿佛朝向光源垂直坠落。
那扇门已经打开了。这个事实终于传到我的心臓,沉重的打击让我几乎要跪倒在地。那扇门为何而开呢?连如此空虚的自问都被交错的风声撕碎吹散。其实我很清楚,因为帮姐姐拉住门把的人正是我。所以门打开了,就这么简单。但是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去吧!」
神父轻轻地推了我一把。我早已无力反抗他的声音,只能任凭自己踏进黑暗,陷入绝望的深渊。
17
往下的阶梯到了尽头,我一脚踏进淡淡的光晕之中。脚下的触感由坚硬的石块转为柔软的草皮,海潮的气息随风传来,拨弄着我的发丝。
那是一座漂浮在海天之间的庭院。
略带褐色的草地无限延伸,几座埋没在草堆里的小巧石碑隔着一定的距离整齐排列,宛如蹲在地上排队等待吟诵下一句祷词的孩子们。
石碑后方的地面倏地消失,远方是仅有些微厚度的银色大海,以及染上一层深红色朝霞的无尽天空。
我环顾四周,才终于明白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这里是自悬崖中间延伸出的一片半月形草地。教堂内侧的那扇门连接着贯穿山崖建造而成的石阶,最后通往这个地方。
一步、两步——我在草地上缓缓迈开步伐。
每座石碑的高度都不超过我的膝盖,上面一一刻著名字和像是日期的数字。
是墓碑。
这里是墓园。
出生在世与各种事物相遇,磨损受伤,最后随着时间流逝被孤独吞没而消失——倘若这就是所谓的生命,那么时间在这个不存在任何生物的地方的确是静止的。
一座崭新的墓碑就落在我身边,上面正刻着我探寻已久的名字。不仅如此,墓碑前方的草堆中还埋着一样黑漆漆的物体。
我屈膝跪在草堆之中。
背后传来两道的脚步声。
「姐姐,那是……」
是直树的声音。脚步声分成两路,分别停在我的左右两侧。然而我却迟迟无法抬起视线,只是一直望着放在墓碑前的旧式小型文字处理机。
——这就是您不断追寻的……也是您所失去的一切。
神父的声音如此呢喃。
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
我轻触开关,现在和过去发出令人焦躁的杂音交错在一起。
内建电池被我唤醒,液晶萤幕发出微弱的亮光。
接着浮现在我眼前的正是老师的故——那最后的残篇。
18
与渐趋寂静的歌声成反比,教堂的剪影在清晨群青色的天空下越来越清晰,轮廓边缘甚至透着些许白色。虽然天才刚亮,岛上的热气却已渗出地面,烘烤着快步爬上斜坡的我。而我也早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
但我还是不能停下脚步——因为教堂入口有灯光,灯光下还有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倚着柱子,任由缓缓改变方向的风吹散一头长发,一发现我便自灯光之中奔跑过来。只看见白色的洋装裙摆在逆光之中随风翻飞。
「老师!」
呼唤我的声音穿透了夹杂着歌声和管风琴声的风。是咲希。她真的追随我的脚步来到教堂了。
我好不容易爬上教堂入口前的宽广土地,咲希立刻冲了过来,而我却抓住她的肩膀一把推了回去。
「……你跑来干嘛?」
我忍不住说出相当过分的话。咲希泫然欲泣的脸庞皱了起来,我的表情恐怕也很难看吧?但我的话还没说完。
「你为什么还不明白?我都故意丢下你了,就是要你直接搭船回去的意思啊!」
「为什么?为什么要丢下我?既然要丢下我,又为什么要带我来?」
我一把推开咲希娇小的身躯,走向教堂入口。
「老师!」
我不顾咲希的呼唤,径自将手伸向教堂入口高瘦的门扉。拉开这扇门需要很大的力气,而门内如设计图所示,经过一段短廊后还有一扇门。这是为了保持密闭性的结构。我在咲希眼前关闭了教堂大门,户外的微光和她飞奔而至的身影全都被挡住,只剩我一个人置身于铺天盖地的黑暗中。
「老师!为什么?等等我啊!我想和你一起……」
我以肩膀用力顶开内侧的门。推门时的阻力相当大,想必是因为教堂内部的气压较高的关系。我从门缝中侧身滑进烛火通明的礼拜堂,小巧的门扉立刻被风压猛力关上。
「老师!快开门!」
咲希的声音传了进来,门扉出现一点点往内移动的迹象。手无缚鸡之力的咲希恐怕很难独自开启这扇门,这样正合我意。于是我趁机闩上了内侧的大门。
「老师!」
门闩和金属的摩擦声中夹杂着悲切的呼喊。我紧咬嘴唇,背对大门往前走去。
并排的长椅宛如停尸间里排列整齐的尸袋。我穿过其间,走向金碧辉煌的主祭坛。空气冰冷得令人直打寒颤,是因为和室外温差过大的关系吗?只觉得渗透衬衫的汗水仿佛冻成了盐的结晶,沙沙的感觉令人非常不适。
就在我走到天篷的正下方时,右手边深处传来了脚步声。狭窄的楼梯口出现了一位穿着深蓝色法袍的年轻白人神父。
「……您在歌声结束前赶到了呢!风向就快转变了。」
神父的声音极为冷淡,接着便望向我身后的礼拜堂入口。
「我回到港边时问过那个女孩。我告诉她:就算你和父亲在一起,恐怕也得不到幸福。你可以留在旅馆等候,或是直接搭船回日本可能比较好。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好像没有拜托你这样问她吧?」我耸了耸肩。「不过问了也好。但结果你最后还是把她带来了啊……」
「因为那孩子希望如此。」
「她只有我这个亲人,所以才会黏着我——不过如此罢了。因为连亲生母亲都抛弃了她,无依无靠的她才会仰慕我这种人渣。」
「所以您打算怎么办呢?」
神父的声音更冷淡了。
「无论上帝多么没用,没有其他信仰的我们还是会敬爱祂。上帝也是这么告诉我们的:除了我以外没有别的神。决定是否该爱的是爱人的一方,而非被爱的一方,所以信仰才具有力量。」
我仰望着天花板,轻轻叹了一口气说:
「你们囫囵吞枣曲解圣经的技术真是无人能敌。既然如此,你现在为什么不干脆打开门闩让咲希进来?」
「因为就算是您的愿望,我还是会尊重。」
我看着神父的眼眸,总觉得他眼里仿佛映着淡淡的朝霞。
「所以请您至少在这里说出真心话。您究竟失去了什么,又为了追求些什么而来到这个地方呢?」
「说了又能怎样?」
神父指着祭坛后方那座坚固的双扇门。我和美铃曾经一起碰触它却被拒绝,那早已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
「那扇门之后的时间是静止的。过去与现在交融并存,您所失去的一切也可以在那里找回来。」
我闭上了眼睛。当年和美铃在这座岛上所交谈的对话,我一句也想不起来。就连妻子和儿子的容颜,我也想不起来。我不曾失去任何事物,因为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拥有。
「我的人生不过是一连串的谎言,就连赖以维生的工作都是撰写虚假的性爱以换取金钱。老婆只在乎世人的眼光,还骗附近邻居说我是大学教授呢!这就是我对家庭唯一的记忆,而我也几乎都不回家。和咲希两人共处的那个家庭也是骗人的。我就是这样的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真心话可说呢?」
「当然有。」
神父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耻笑我,也没有责备我的意思。
作家从来不写真正重要的事。我明明已经这么说过了,但是却——
紧闭的眼睑内侧有股微微的热流。
失去的一切,想追回的一切。
「我没有任何想追回的事物。」
「但是您或许会成为某人想追回的一切。在那扇门之后,未来也是可以交换的。」
「原来如此……」
我睁开眼睛,蜡烛的火光剌得我不停眨眼。我绕向祭坛后方。
「我之前就说过了……咲希出落得美艳无比,我也的确对她怀有非分之想。」
神父点了点头。
「我听您说过了。」
「要我同意你的说法也可以,这或许就是爱情吧!但我并不想从她身上夺走些什么,我希望她将爱情倾注在某个能让她幸福的人身上。因为再怎么说,我毕竟都是她的父亲。正如你所说的,决定要不要喜欢一个人的权利在于当事人,不过我至少还有拒绝被爱的权利吧?」
神父凝望着我的嘴唇,静静地陷入沉思。
「确实如您所说。」
「只要让她知道我的确是爱她的,那就够了。」
「那么,您打算怎么做呢?」
「只能这么做了吧……」
我伸出双手,分别握住了左右两侧的门把。
19
「……骗人!根本不是这样!」
姐姐抓着文字处理机的两侧,紧盯着液晶萤幕喃喃自语。我跪坐在姐姐身后,跟着阅读那保存在文字处理机记忆体中的文章。遥远的下方传来海浪四溅的声音。
「不是这样的!我和老师一起进入了礼拜堂,两人一起拉动那扇门,却一直打不开,最后才放弃了。这些内容根本不是真的!」
姐姐的声音颤抖得令人心疼。那份悸动透过她的背脊传到我的胸膛——又或许,那是我自己的心跳。
这是,父亲的故事。
「的确,这是个虚构的故事。」
神父站在我们身旁,声音却仿佛从很高很高的地方降下来。
「根据事实描述的部分,恐怕只到修道院的段落吧?因为师父早已不在人世,这十年来只有我一个人独力管理教会,同时寻找可望继任神父一职的弟子。」
「既然如此……」
姐姐抬起头,眼里盈满了泪水。
「实际发生的情形正如您所知道的一切。那扇门并没有为你们而开,于是令尊将您送上船,自己却留在岛上。他再次来到这里,是在您离开岛上的五天后,而我也同意让他住在岛上。他住在过去教父住的小木屋中,持续不断地撰写小说。您看到的应该也是其中一篇吧。」
对了——父亲的小说在他留驻岛上的期间仍持续出版新刊,所以我和母亲才能衣食无虞。无论身在多远的地方,说谎的工作还是能照样继续。
一边持续说谎工作的父亲,同时写下了这样的内容。
他改写了真相。为了有一天将会回到这里的姐姐。
「……之后的故事,会如何发展呢?」
姐姐仰望神父,无力地指着液晶萤幕。
故事就这么中断了,停在衡量爱的门扉之前。
「也就是说……」
神父摊开双手。
「这就是故事的后续发展。您再次回到这里,和令尊重逢了。」
「他根本不在这里啊!」
我不假思索地出声反驳,起身瞪向神父。
「他根本不在这里不是吗?什么时间静止的地方?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谎言,这里不过是坟场而已,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忿忿地吐出这些话,接着便将手伸向文字处理机。也许我是想顺着这份激情把机器摔在地上或丢进海里,然而心中的怒火却从指尖消散,被海风、潮騒和永恒吸纳殆尽。结果,我只是将文件存档后,取出磁片。掌心大小的黑色外壳上残留着微微的温度,感觉就像是——父亲的体温。
神父露出微笑,一边扶着姐姐的手肘并一边抓住我的手臂。他轻轻地拉起我们,带领我们走向墓地更深处。神父的手冰凉、温柔却有力,让我无法挣脱。
在这片草地最接近海边的地方,一座墓碑孤零零地离群独立。陈旧的碑石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模糊的碑文也完全看不出内容。
墓碑前放着一本厚重的书册,外头包着一层皮革制的书衣。那是圣经。从书衣上的印刷可知是日语版的。
神父蹲在墓前,轻轻地拿起圣经放在膝上。他转身面对我们,翻开最后篇章的最后一页。〈启示录〉的结尾写着宛如诅咒的句子:「若有人在这预言上加添什么,神必将写在这书上的灾祸加于其身。」仿佛受到这句话的约束,之后便是空白页。然而在那空白的页面中,却留着密密麻麻的原子笔字迹,并延续到之后的好几页。
写在上面的是人名——这些字迹是来自许多国家、许许多多的人所留下的名字。尽管大部分的名字都晕染模糊,有些部分甚至因为纸张年代久远而破损,但所有的名字都依稀可辨。
「岛上一进入雨季,一天之内会降下五场狂风暴雨。」
神父低声呢喃。
「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下雨的时候会刮起强烈的西南风。所以这里从来不下雨。」
我抬起头望向神父,姐姐迟迟无法从圣经的页面上移开视线。
「只有……这么一点点吗?」
「是的,只有这么一点点的奇迹。」
只存在这个地方的永恒,让时间停止流逝的小小奇迹。
所以这本圣经和父亲遗留下的文字处理机,才能够不腐朽地在此等待我们到来。全都是因为这渺小却致命的小小奇迹。
「开启门扉来到这里的人全都在此留下了名字。据说这是教父使用过的圣经,从以前到现在一直放在这里。」
我再次低头看着圣经。姐姐的手指沿着字迹搜寻,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个名字。父亲的名字,还有一旁以相同笔迹留下的,姐姐的名字。
藤冈 学 藤冈 咲希
这两个名字仿佛在我的视野正中央晕染开来。
「我也……」
姐姐喃喃地说道:
「来到这里了。」
「是的。」
神父答道:
「您之前并不在这里,但是现在也来了。」
然后以现在的事实取代了父亲故事中的真相。
于是,父亲得到了姐姐。
我跪倒在草地上。如果不一直盯着姐姐的背影,我恐怕会无力地趴倒在地。明明,只是确认了早已明白的一切……
神父将手伸进袖中,取出了一枝笔。姐姐那被困惑濡湿的眼眸盯着笔瞧了好一阵子,才终于伸手接下。然而就在那只手落在书页上时,她却突然僵住了。
「很抱歉,教会的仪式就是这么简单。」神父开口了:「只要写下两个人的名字,就能将彼此紧紧相系。」
在这座时间静止的庭院中,成为永远的羁绊。
姐姐转头望向我。
「响,直树。」
我花了好长的时间才理解到姐姐呼唤的是我的名字,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明白她接下来的那句话——
「我们回东京吧!」
我凝视着姐姐的嘴唇,那双唇早已不再颤抖。
「回去之后又能怎样?」
「我也不知道。或许又得像之前那样躲躲藏藏地生活,也说不定会分隔两地。但还是必须回去。」
「为什么?你不是说要留在这座岛上生活吗?」
姐姐摇了摇头,仿佛想甩开落泪的预感。
「那样你一定会拼命配合我,过着我想和老师一起过的生活吧?」
「我说过了,就算如此也无所谓!」我的手指深深陷进姐姐的肩头,说:「就算咲希你心里只有那家伙也无所谓!我一定会努力配合的。我不想再回东京过着那种四处逃窜的日子了!」
来到这里之前,那必须不断逃离母亲以及父亲阴影的生活。为什么还要回去继续那样的生活?
「因为留在这里不一定能好好抚养小孩,何况双亲都不在身边……我们都还只是大学生啊。」
「那些根本不重要。就算我们一起曝尸荒野也无所谓!」
「留在这里和逃避又有什么不同?」
我正面对上了姐姐的视线,想说的话瞬间卡在咽喉。
「我也不想再逃避你了。至今我一直逼你做了很多过分的事,但我不想再逃避下去了。我们一起回东京,然后重新开始。回到我们初次相遇时的单纯心境……」
「你自己回去不就好了?」
我转开了视线。
「不管对方是谁,只要愿意陪在你身边就好,不是吗?这种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所以你自己回去就好了,反正你已经不是孤单一人,还有肚子里的宝宝陪你啊!你可以币他取老爸的名字,养育他长大然后侵犯他的身体,填补自己的寂寞。现在就在那本破圣经上写下他的名字嘛!他也是跟你一起来的人,干脆趁着他还没出生就跟他结婚啊!」
我不知道自己的话语是如何敲碎了姐姐的心,因为我一直面对大海大放厥词,始终不肯面对她。但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姐姐拿起了笔。
「……我可以照着直树所说的那样做吗?」
听到姐姐如此询问神父,让我几乎要瘫垮在地上。
「如果您希望如此的话。」
神父答道。
那你就写吧!拿起那与我无关的铁链末端,将诅咒栓在那孩子身上吧!
然而就在这时,姐姐再次叫住了我。
「直树,我会为这个孩子取你的名字。」
我猛然回头。
「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填补你不在我身边的空缺。」
「别这样!不要把我牵扯进去。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不要再跟我纠缠不清了!」
但我却在姐姐颤抖的嘴唇和即将沉没于大海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我和姐姐两个人。又有谁能够区分清楚,究竟是姐姐吸引我,抑或是我吸引姐姐呢?
姐姐紧握的笔尖终于触及页面。
当藤冈直树四个字刻在姐姐和父亲名字旁仅有的空白时,我只觉得自己被卷入一道扭曲变形的锁链,被困住、被拉扯,最后熔铸在其中。
被火纹身般的痛楚令我跪倒在地,是神父扶住了我的肩膀。
「这不是你的名字……」
姐姐伸出左手按着自己的下腹部,喃喃地说道。
「是这孩子的名字。所以……直树,我们来打赌吧?」
我在耳鸣声和海浪声中,缓缓地抬起头。
「……打赌?」
「如果生下的是男孩,我就为他取名为直树。然后照你所说的养育他长大、侵犯他的身体、贪恋他的爱,毁掉他的一切——好填补你不在我身边的寂寞。」
我紧紧咬住双唇,强忍住转开视线的冲动。
「如果是女孩,就由你替她取名字。」
姐姐伸出右手,笔从她的手中滑落至我的掌心。
如果是女孩,就由我命名。
「我……」
紧绷的声音中夹杂着奇妙的摩擦音。
「我也许会对那孩子做出比咲希你更过分的事。」
「也许吧?因为我们实在无药可救了。」
我握住冰冷的笔,再次感受姐姐留在笔身上的余温。
既然如此,我就用那将我们拖到这里紧紧相系,又将我们千刀万剐、烧焦成灰的可恶东西来为那孩子命名吧!
然后让那孩子自己选择吧——要用火焰烧灼溃烂的伤口,来终结这无穷无尽的枷锁?或是以绵延不断的鲜血来延续这个故事。
20
就在我走下幽暗阶梯,踏上柔软草地的那一刻,初生的光芒正好出现在我前方,让我忍不住举起手来遮住眼睛。天亮了——最初的一片阳光,从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海面上探出头来。
小小的墓碑散落在草丛各处,拉出了长长的影子。重获新生的清晨空气中猕漫着枯草和海潮的气息。
带我来到这里的并不是开着卡车载我来教堂的金发神父,而是留守教堂的年轻东方人神父,也就是一开始在港边照顾我的那个人。
「许多人在草丛里留下了各种物品。有些小东西会被草遮住,请小心别被绊倒喔!」
神父走到最接近阶梯的墓碑旁,停下来回头对我这么说。迎着海风摇曳的草搔着我的脚踩,让我怀着愉悦的心情轻轻地踏步向前。
时间静止的地方。
现在和过去交错重叠的地方。
我重新背好运动背包,吸进一大口崭新的永恒气息。在遥远的某一段过往中,父亲、母亲和祖父是否都曾像现在的我一样,沐浴在这样的光芒以及声音当中,享受着周围的芬芳呢?
「大家都在这里吗?」
我向神父提出疑问。
「爸爸、妈妈,还有『老师』他们……」
「你也称呼那个人『老师』啊?」神父笑了起来。「我也是这么称呼他的呢!不过他应该是你的祖父吧?」
「总觉得没有那种感觉。爸爸也是一直叫他『老师』,而且我又从来没有见过他。」
「你见到他了喔。现在,就在这里。」
听到神父这么说,我踮起脚尖环视四周的草地。
我一下子就找到祖父的墓了。因为它就在阶梯附近,一旁的文字处理机也相当醒目。陈旧的机器上覆盖着一层干燥的尘土,印字部分更厚厚地积了一层沙。我试着打开电源,液晶萤幕毫无意外地没有任何反应。
在这个地方,的确只有渺小的永恒。
「对了,你为什么连这里有文字处理机的事都知道呢?」
神父这么问我,似乎对我独力找到祖父的墓感到相当讶异。
「老师所写的小说应该只写到正要打开那扇门的地方就结束了。他在世的时候曾经让我看过那篇故事,也告诉了我没有下文。」
「『老师』还在世的时候?你认识他吗?」
「是的,那是我年纪还小时的事情。我常去小木屋玩耍,有时也会送食物去给老师。我之前也住在发电厂附近。」
「哦。」
既然如此,应该可以把那本书送给这个人吧?我打开运动背包,取出父亲给我的那本书。神父眼睛发亮地接受了它。
「在『老师』写的小说之后,爸爸又加上了他们的故事,最后出版了这本书。」
「真的要送给我吗?」
「我已经看过五百多遍了。」
而且,我已经来到这里了。父亲撰写这个故事的目的也算达到了吧?
它已经告诉我一切了。
接下来就是我的选择了。
我们在祖父的墓前做了简短的祈祷,神父便将那本书收进袖中,往看得见海的方向迈开脚步。我也起身跟在神父身后,走到靠近悬崖的地方。前方是一片广阔的大海,闪烁得仿佛将朝阳咬碎成数百万个光的碎片洒落其中。迎面而来的风吹动神父的长袍下摆和我的浏海,歌声再次自我们身后遥远的高处响起。
正如父亲补充的最后一章所述,靠近悬崖的地方的确有一座墓碑。只不过与其说是墓碑,还不如说是一块布满孔洞且凹凸不平的圆形石头。或许是受到海风侵蚀的关系吧?毕竟包覆这块墓地的永恒只能防止雨水侵袭。
套着皮质书衣的圣经就放在墓石前方的草地上。神父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拿起圣经放在膝上,转成让我容易阅读的方向并翻开了那一页。
我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那四个并列的同姓氏名字。直树——父亲的名字旁写着我的名字,只是字迹显得有些局促。
藤冈 爱
那是父亲的笔迹。
或许我只是为了确认这件事而来到这里。
所以当神父拿出笔递给我时,我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你不是想将父亲占为己有吗?」
神父这么问道。
「其实爸爸一直都羼于妈妈。虽然嘴巴上说一点也不想她,但好像从来都没忘记去帮妈妈扫墓。」
「就算对方爱着其他人,或是已经不在人世都没有关系。无论什么样的爱都能在这里得到容许,只要那是一份真爱。」
「我知道。但是,我的名字已经在上面了。」
「你可以亲手再写一次,这样你就能够从母亲手中夺回父亲,也能在这里和他永远相系了。」
我再一次用力地摇摇头。
「不必了。就算不那么做,我也明白了自己并非孤单一人。这样就够了。」
如果再奢求什么,我的名字说不定会成为一种诅咒。父亲和母亲是如此,或许祖父和祖母也都曾因为这个名字而痛苦不堪。
明明只要能够感觉到心爱的人确实存在就好了。
神父笑着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这就是你做的选择。」
神父收起笔,阖起圣经,却没有立刻放回草地上。他从怀中取出像是粉笔的东西,涂抹在圣经的封面和内页的边角。
「那是什么?」
「这是石蜡。」
我瞪大了眼睛,直盯着神父手中的物体。
「就算这里淋不到雨,纸张在这种潮湿的地方根本保存不了一个月。实际上第一个写下名字的页面早就已经破破烂烂了,得靠平日的悉心保养才能勉强维持现状啊!」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是多么渺小的奇迹,又是多么微不足道的永恒啊?然而或许就只是为了如此微渺的存在,才让我们出生在世又走向死亡。
完成保养工作后,神父将圣经放回草地,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尘埃。
「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回到日本,继续对抗脑袋不太正常的祖母。」
面对疯狂爱恋的儿子和疯狂憎恨的养女之间生下的孩子,祖母恐怕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却也不忍心抛弃。只好一再地加以欺凌,虽然不痛不痒却仿佛永无休止。但是母亲并没有逃避,所以我也决定继续面对。神父听到我的话之后笑了,我也回以笑容,然后提出了一个要求。
「在回去之前,可以请你窜我主持丧礼吗?」
这个请求让神父脸上出现了淡淡的阴郁。
「但是我目前只学过婚礼的仪式……」
「这样啊……那,该怎么办呢……」
「不过也不能让你自行处理……我明白了。」
我将运动背包放在草地上,取出护照。翻开个人资料页,印着「藤冈咲希」字样的旁边就是母亲微笑的脸庞。她真的很漂亮。虽然有一半可能是我在自夸。
「我觉得自己跟妈妈长得很像啊!原本想说只是打开让你看一下,应该还可以蒙混过去的呢。」
听到我不甘心的喃喃自语,神父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再过五年应该就会长得一模一样了吧!不过护照上还有发行年月日和有效期间,光凭这就被看穿啦!」
「也对喔……」
或许是我的表情看起来太过沮丧,神父摸了摸我的头。
我们穿过圣经和教父墓碑的旁边,走向悬崖。我奋力振臂将母亲的护照抛向海面,却无奈地被逆风阻挡。红色的四角形形成的翅膀,宛如濒死的蝴蝶,划出一道疲弱的弧线向下坠落。
还有一样东西——我在运动背包里不断翻找。整理行李时,我将那样东西连同所有的内衣、饼干点心、护照,还有对我而言最重要的那本书一起塞进了背包。那是一个小小的、以紫色绳子捆住的梧桐木盒。我打开盒盖,取出其中拳头大小的圆罐。
「你该不会……是从灵位里弄出来的吧?」神父瞪大了眼睛。
「是的。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带来。」
「令祖母没有生气吗?你这么乱来……」
「她应该很生气吧?不过没关系的。只要我继续忍耐下去,祖母迟早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
神父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我取下圆罐的盖子,将其中白色的灰烬全都倒进掌心。
「再等一下……」神父说道。
我不解地抬头望着神父。他的目光不在我身上,也不在海面或太阳,反而专注于背后高耸的教堂。
「再等一下就好。」
「等什么?」
就在我开口询问的瞬间,音乐忽然响起。悠扬的管风琴和音与交织其间的歌声——那不是在黑暗中引导我们前进的挽歌,而是更为高亢激昂却带着淡淡哀伤,宛如这颗星球的历史上所有死绝的海鸟齐声合鸣的赞美诗歌。
风向改变了,这次是往海的方向——
神父也再次望着海的方向。我追随着神父的视线回头,任由从地平线上探出半张脸的稚嫩太阳将光芒洒在我脸上。手中的灰烬——父亲的碎片自指缝漏下,随风飘散……
飘往海的方向。
即使灰烬留在掌心的粗糙感触完全被海风带走,我依然仔立在燃烧的大海与澄透的天空正中央。尽管渺小又微不足道,这令人怜爱的永恒之歌,仍在此刻温柔地包围住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