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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Here Comes the Sun Parallel

*

面临三十大关,跟女友交往进入第三年,眼前必然会模糊地浮现未来预想图。

古川真也就正迎接着这样的时期。

「你们也差不多要定下来了吧?」

上司岩沼如此催促着。他是真也任职的枫出版社所发行的《小说Polaris》主编。一脸凶相的他很难让人联想到编辑这个职业,而且脸的面积又大,在公司里大家都叫他Big Face岩沼。最近,这个称号渐渐扩散到公司外,岩沼自己可不太服气。

「你快结婚啊。我还没有当过部下的媒人呢。」

「为了让主编当媒人而结婚,这很明显是本末倒置吧。」

「可是,跟我同时进公司的榊竟然在我面前炫耀,部下拜托他当媒人呢~。我部下里最有可能结婚的也就只有你了。」

还有我~还有我啊~,同事名取拉着真也袖子插进来对岩沼说:「这话我可不太同意。」

「主编凭什么说有可能结婚的部下只有古川一个人呢?」

「可是其他的人全都已经结婚了啊。」

「还有我啊!我也是单身,而且长得还比古川帅!」

听到名取这些主张,岩沼哼了一声,「可是……」

「只对平面人物有兴趣的男人,怎么可能有结婚希望呢。」

「太没礼貌了!谁说我只对平面人物有兴趣的!」

——高声反驳的名取桌上,摆满了买零食附送的美少女玩偶。听说他收集了全套原创美少女人偶,从航空公司空服员到地勤机师制服都有,而且制造商还是人偶界的老字号。还经过不知道什么什么造型师、又怎么怎么了(真也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不管名取说明了几次都记不住),里面好像还包含了隐藏版的透明空服员玩偶之类的。

真也唯一记得的,就是名取为了那个隐藏版,砸上几乎能买一整套全新西装的金额这件事。

「如果有个外貌像『钢弹王国』里的智慧女神号、个性像『星海的罗蕾莱』的帕美拉,声音又跟泽渡南一样的女孩子,嘴里叼着吐司跟我在街角偶然相遇,那我也愿意跟她交往啊!」

「我看你到死都会是处男吧。」

岩沼的眼神透露着同情。

「也就是说,如果大家不调动部门,目前有可能让我当上媒人的就只有你了。」

原本已经飘到遥远彼方的话题,绕了个像发夹弯般的惊险轨道,又回到原点。真也其实希望话题最好不要再绕回来。

「这种事催也没有用,要考虑的事很多的。」

「该不会你跟大场快分手了吧!?」

说什么不吉利的话!真也忍不住瞪着岩沼。

「我们交往很顺利,不劳您费心!」

真也的女友大场佳织现在隶属于电视杂志编辑部,不过到去年为止,他们两人都同样在《小说Polaris》编辑部。交往途中被岩沼发现,算是他们有生以来出的最大失策。要不了多久,消息就风传千里。万一两人中间分手了,这尴尬难堪的局面他打算怎么负责呢?

说曹操曹操到,佳织刚好经过这个楼层。

「古川在吗?」

岩沼和名取立刻开始亢奋鼓噪。呦~呦~,两人嘴里不断地放送着完全没必要的特殊音效服务。

「叫什么古川呢,真是见外,可以跟平常一样叫『真也~』啊。」

「主编,请不要站在别人后面擅自配音。」

其实岩沼庞大身躯站在纤瘦的真也背后,根本藏也藏不住。佳织对这个老部门也了若指掌,她假装没看到岩沼的捉弄,平静地带过。

「怎么了?」

来到走廊一问,佳织突然双手合掌一拍、向真也低下头,「对不起!」

「明天傍晚排了一场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已经好久没有一起吃晚餐的两人,约定好明天要一起用餐。

「那明天先取消吧?」

「唉,讨厌啦。」

佳织嘟起了脸颊。

「已经预约好的餐厅看来是吃不成了,等我开完会打电话给你,再随便找个地方吃吧。」

「知道了,那我先把预约取消。」

佳织好像单纯是为了说这件事而来,「那我先走了!」说罢她便朝气十足的离开。

「没问题吧?两人的甜蜜爱情没有蒙上阴影吧?」

回到办公室,岩沼又多事地担心,真也则难为情地回道:「托您的福,一丝阴影也没有。」

真也已经学到教训,被岩沼缠上时还不如正面还击,造成的伤口反而比较浅。

*

如果要认真讨论婚事,真也有件事一定得向佳织坦白才行。

真也与生俱来就有着特殊体质,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多余东西。

当他摸到某个物件,留在这物件的东西就会流入真也的意识当中。所谓留下来的东西,是指一个人的记忆或情感。

听说真也母亲那边的血缘就是这种家族,偶尔会诞生具有神秘力量的孩子。在真也之前是他的外婆,她也跟真也拥有同样的力量。

外婆严格禁止真也炫耀自己的力量。

既然能看到那也没办法,但是绝不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使用这种力量,否则就会招来不幸。

真也第一次了解外婆规定的禁忌真正意义是在他高中的时候。在那之前,外婆所说的话就像是家中管教方式的一部分,他很自然地遵守,从没想过禁忌的意义。

高中二年级的时候,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交了女朋友。两人因为喜欢同一位作家开始聊得来,后来真也主动告白,两人开始交往。

初期交往得很顺利,但过不了几个月,关系开始蒙上暗云。原因是女孩变心了。真也知道她对自己愈来愈心不在焉。

对方的心到底转移到谁身上?真也疯狂地想知道答案,焦急在心中宛如漩涡般盘旋。——就在这时候,一天,女孩戴着一只从没看过的新手表到学校。

「很适合你嘛,借我看。」

真也不经意地这么说,但女孩的表情却瞬间僵硬了。

他反射性地察觉到。

真也伸出手,硬是触摸了女孩的手表。这是他第一次自己主动因为想看而看。我就是要看、就是要偷窥、就是要揭穿——身体里的力量仿佛呼应着真也肤浅的情感,开始不受控制地暴走。借由触摸到的手表,真也一口气侵入了女孩想隐瞒的记忆。

或许是因为太高兴、开心到无法自持吧,点缀着记忆的情感雀跃地流动着。在脑中重现的景色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薄纱,那是一种朦胧的粉红色。

女孩和其他的男人在展示柜前挑选手表。好开心喔,谢谢你,我早就想要了,不过没想到手表这么贵,真对不起。男人的声音回答。这是你的生日礼物,别介意,可是……

那边你什么时候要分手?继续这样下去就不能一起替你过生日了。

我一直跟他保持距离,对他很冷淡,可是他就是没发现,我从两个月前就希望可以自然淡下来,不过古川那家伙真迟钝,糟透了。

「糟透了的是你吧!」

猛然变得凶暴尖锐的情绪逼他吐出这句话。

「既然你两个月前就已经没感觉,想分手你就直说啊。」

女孩的脸顿时变得铁青。

「你在说什么,干嘛突然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莫名其妙?有什么好莫名其妙的,都是你自己说过的话吧。」

女孩想用力挥掉他的手,但是他抓得更紧。——又一次。

「保持距离、对他冷淡、他就是没发现。从两个月前、想自然地消灭。古川那家伙、真迟钝、糟透了。」

真也重复着女孩的话,一字一句宛如要深深钻进脑髓般,女孩的脸已经完全失去血色。已经不是铁青、而是呈现雪白状态。

走开!她尖叫了一声。接着用几乎不像女孩的猛烈力气甩掉了真也的手。这就是所谓肾上腺素激发的力量吗?

「——恶心!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恶心!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了下来。真也这时才终于发现,整个教室的同学都在看着自己。

他也发现到,自己好像跳上了一层薄冰。

那个跟女孩一起选手表的男人,也是远处观望的同班同学之一。真也本来把那家伙当朋友。他满腔怒气。——但不得不忍住……

要是被发现自己一碰到东西就能看到附着的意念……——这时他终于了解外婆留下那禁忌的意义。

如果一个拥有神秘力量的人可能暴露别人的秘密,那么这个人一定会受到周围的嫌恶、排挤。大家一定会离他离得远远的,觉得他恶心。

现在,自己就正处于这种被同班同学疏远的状态。

既然已经跳上这层薄冰,该如何才能不踩破薄冰地返回原路呢?

「你一定没发现吧,我跟踪过你!」

情急之下编出的谎言实在太糟了。但是,他也只能说出这既糟糕又难堪又卑劣的谎言。

结果真也被冠上「跟踪狂」这个极不名誉的绰号,直到高中毕业为止,男同学都笑他娘娘腔,女同学则冷眼看待,觉得他「恶心」。

——绝不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使用这种力量,否则……

外婆的教诲这才深深地刻在骨子里。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不幸。——也为了不让别人陷入不幸。

虽然亲眼看到自己被背叛的光景,确实失去了理智。但在这之前,自己理应因为女孩的心渐渐远离而感到心痛,毕竟是曾经那么喜欢的女孩啊。

而自己却毫不留情地揭穿一切。为了伤害她、将她逼上绝路而使用了力量。大叫着恶心的她眼里充满恐惧。你在哪里看到的?为什么会知道?

他企图利用自己独有的方便超能力,单方面压迫自己曾经喜欢的女孩、想逼她屈服。他被藏在自己心中的暴力性给击垮了。

自己生来就比别人具有更多暴力性格——突然惊觉这个事实,让他毛骨悚然。要是不能好好地控制这种力量,他随时会露出狰狞面貌,将别人啃得粉碎。

要是为了自己使用这种能力而获得好处,从此食髓知味……会有什么下场他已经可以清楚想见。

为了不落入那种下场,唯一的方法就是告诫自己要公平。

既然看得到,那也无可奈何,但至少不能够为了自己的益处肆意使用这种力量。

那是真也第一次警觉,必须控制自己。

第二次则是出社会以后——正确来说,是认识佳织之后。

开始注意佳织这个人,是跟她一起在《Polaris》编辑部隔桌相邻的时期。

「古川啊,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佳织递过来一份作家用红字标注了意见的校样,询问真也的意见。那是一份年轻女作家的稿子,内容是家族故事的短篇连载。

这一期故事的主角应该是一家的长女,然而到了中段故事的走向却突然急转直下。

长女和意外邂逅的独居老人意气相投,就像家人一样亲密。老人的来日无多,最后由长女照顾老人直到最后一刻。老人死后,长女就像自己的祖父过世一样悲哀感叹——大致是这样的情节。

但是,这家人的祖父其实还活着,长女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老人之死如此感同身受,未免令人觉得不自然。虽然凭借作者的功力故事本身是成立的,但仍然无法否认当中牵强的部分。

一问之下,才知道女作家的祖父刚好过世,她似乎企图在文中寄托追悼之情。可是又不能突然写死这家的祖父,只好临时请出一位萍水相逢的老人,好串出合理的故事。

佳织在入稿前曾经要求女作家重写,但最后稿子并没有进行根本的改写。虽然佳织再三指出矛盾之处,可是作家本人执意不改。

「从系列整体看来,长女悲伤到这个程度不觉得有点格格不入吗?」

佳织的意见并没有错。但是,碰触到校样红字的真也判断,想说服作家是不可能的。

红字上留有女作家强烈的情感。除了失去祖父的悲伤之外,这些红字上也强烈凝集着对要求自己重写的佳织发出的怒气。

「故事本身是成立的,我想这次就过了也无妨。」

要想颠覆女作家的意思,佳织势必得经过一场令人疲惫不堪的奋战。而现在杂志的出版时程已经进入紧锣密鼓的最后阶段了。

「现在老师也不可能冷静下来,不如等到出书时再改写……」

「我不喜欢这种想法。」

佳织这句话好像甩了个巴掌在自己脸上,真也忍不住挺直了背脊。

「故事第一次问世时,就应该以最完美的面貌呈现。背后有什么状况跟读者一点关系都没有。」

接着,佳织甜美一笑。

「谢谢,我决定了。我知道可能会弄拧跟老师的关系,但还是想再坚持一次。」

真也觉得相当难为情,几乎无法好好看着佳织的笑脸。

虽然下定决心要公平看待自己的能力,不过一旦预见到前方的困难,却总是企图改走舒适的路。

看得到的东西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总是举着这面大旗,企图逃避。

如果,这个作家不是佳织负责,而是由自己负责。——想必自己一定会担心影响跟作家之间的关系,就这么接受了吧。

这一天,佳织提醒了自己有多么麻痹大意。

这一期杂志的完校一直拖到截稿前才惊险滑垒,但佳织总算说服女作家愿意改稿。

难道您愿意把祖父的死,在这么草率仓卒的工作中勉强写成故事吗?正因为看重祖父,更应该等到梳理好情绪之后,再仔细写下他的故事,不是吗?

听说女作家就是如此被说服的。

最后结局改成长女和祖父一起面对了一位熟识独居老人的死亡,一想到同年代的祖父总有一天也会面临死亡,不禁感伤落泪。

「你真了不起。」

听到真也的称赞,佳织羞涩地笑了。

「我还是觉得,如果要把自己的体验写成故事,不应该在还没仔细咀嚼的状态下就丢给读者。而且,我很喜欢那位老师,在我担任她责编这段期间,不希望她有这种虚情假意的工作态度。」

那天真也第一次邀佳织两人共进晚餐。过了不久,真也开口告白,两人开始正式交往。

不要做羞于面对佳织的工作,这个念头成为真也的力量来源。他再次告诉自己,就算与生俱来的能力让自己能预见困难,假使这些困难无法避免,那么就只能面对。

「为什么你会看上我呢?」

佳织好奇地偏着头,真也回答她。

「对我来说,你就像太阳一样。」

就算迷失了自己前进的方向,只要太阳上升就能找出方位,了解自己当下所在的位置,并且发现正确的路径。

对真也来说,佳织就是这样的存在。不过,听在佳织耳里,这些话或许只是甜言蜜语吧。

还有——

当自己有了和佳织结婚的念头,真也也认为向对方坦白自己的能力,是追求公平的必然条件。

自己拥有的这种力量,要多狰狞就能用得多狰狞,要多狡猾就能用得多狡猾。拥有自己心爱的人之前,不能不让对方知道这一点,但每当想要坦白,就会一阵胆怯。

「恶心!」

高中时那女孩尖锐的声音又在耳边苏醒。——要是对方知道自己的能力,难保不会有这种反应。

——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鼓起勇气。

「——对了。」

结果两人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小时,坐在晚餐桌前,真也喝了三杯红酒后终于启齿。

「岩沼主编他说……」

「嗯?」

「他说我们也是时候让他当媒人了。」

「啊?才不要呢!」

真也在吧台前瞬间被击沉。

「不要!你也答得太快了吧!」

「当然不要啊,为什么要请岩沼主编当媒人!媒人这种关系,会一辈子纠缠不休的耶!」

啊,原来是指这个啊。真也这才松了一口气。

「嗯,我也不想这样。如果以媒人不是岩沼主编的前提来谈,我也差不多想跟你讨论这件事了……」

佳织的表情开始出现些许紧张。

好,趁现在一口气说完吧。

「就是,那个……」

话突然结巴了。这一结巴就糟了,怎么也接不下去。而佳织也不时瞄着真也,似乎欲言又止。

「其实……」

——两人同时开口。你先吧、还是你先吧,互相推让一阵后,又同时开口,然后再次噤口不言。真不知道这两人默契算好还是不好。

最后两人沉默地开始猜拳。两次平手,第三次真也赢了,举手主张自己的发言权。

佳织也摆出手势催他先说,真也终于再次开口,「其实……」

「我一出生就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听到他的说明,佳织马上接着说:「就是所谓的读心术对吧?」看来事情好像很快就能摆平。

「现在我负责的作家正以这个题材在写系列作品,我帮忙做了不少调查,所以对这方面还满熟悉的。」

被称为「题材」倒是有点微妙。

「所以说,真也具有读心术,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这……」

下定了前所未有的决心终于坦白,倒没想到对方竟然用「怎么了」三个字轻松解决掉这件事。

「我有这种能力,你不会觉得很恶心什么的吗?」

「恶心?为什么?」

「我虽然尽量不自发性地使用这种力量,但偶尔还是会无法控制地看到。自己的记忆被人随意窥探,你不觉得恶心吗?」

「那你看过多少次我的记忆?」

佳织的反问让他不知如何回话。

「看过不少次,但是没什么太印象深刻的。」

老实说,真的记不太清楚。

「反而是往来的作家看得比较清楚。愈留下强烈感情,就能看得愈清楚。」

「也对,作家感情摆荡的幅度都很大呢。」

佳织似乎也很认同。

「总之呢,我们交往了三年,你也没从我身上看到什么大不了的记忆对吧?既然如此,往后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对方说得一派轻松,真也反而着急了起来。

「可是,我要是有心就可以正确窥探别人的记忆耶?这样你不觉得恶心吗?」

「我不懂你干嘛这么穷追不舍,你希望我觉得你恶心吗?」

「当然不是啊。」

但是,真也并不了解佳织为什么如此干脆地接受自己的力量。要多狰狞就能用得多狰狞,要多狡猾就能用得多狡猾——拥有这种力量对真也来说一直觉得很内疚。

你真蠢,佳织无奈地耸耸肩。

「我们都交往三年了,真也的个性我很清楚。而且,如果真的打什么坏主意也不会老实地跟我坦白了吧。」

真也突然觉得泫然欲泣。佳织竟然只凭「个性」两个字就决定相信,到底有多信任自己啊?

「这一个不重要啦,我才有事得向你交代呢。」

原来对佳织来说,这件事竟然「不重要」,之前那么严阵以待的自己,现在想想还真是滑稽。

「嗯,什么事?」

「其实我爸爸还活着。」

喔,这样啊……啊?——话还没说完,真也瞪大了眼睛。

「你不是说你小时候父亲就过世了吗?」

记得两人谈起彼此家人的时候,佳织确实这么说过。她很少提起父亲,说是一想起来就觉得难过,所以不太想说。

「对不起!」

佳织低下头,额头几乎快贴到桌面上。

「我告诉你那些事的时候,根本没想到后来会跟你交往……」

真也念大学时父亲因为交通意外而身亡,所以两人在交往之前就因为家庭环境类似,而有股亲近感。

「其实我爸妈在我小时候离婚了。跟真也交往之后,一直想该找时机告诉你真相……不过我竟然对一个真正失去父亲的人说这种谎,实在没脸坦白。」

无法坦白的理由也很像认真的佳织惯有的风格。正因为如此,真也更好奇她说谎的理由。

「为什么要说这种谎呢?」

这时佳织的眼神顿时变得冰冷无谓。

「因为他成天不事生产,这种父亲当作他死了还比较能维持我的心理健康。」

比起佳织说谎这件事,现在坦诚的理由更令人震惊。看来这故事背后似乎埋着一颗惊人的地雷。

「他是个什么样的父亲?」

真也小心翼翼地问,佳织撇起一边嘴角笑着说:

「如果我说他是个梦幻少女的男人版,你懂吗?」

「梦想也分成很多不同方向吧。」

「那他应该算是追寻遥不可及梦想的艺术家吧?不过是属于才能远远及不上自尊心高的那种。」

如此辛辣的毒舌评论,第三者光是听都觉得难堪。

「职业是没名气的剧作家。」

接下来佳织坦白的家庭内情,是个口味相当浓重的故事。

佳织父亲原本是热爱戏剧的青年,学生时期跟朋友一起创立了小剧团,他是驻团作家。创作作品时好时坏,有一回写出好作品,碰巧被一位剧作家看上,让他以见习身分在制作公司工作。

在那之后始终写不出什么名堂,到了三十岁时,制作公司正式向他宣告,无法再以剧作家的身分雇用,公司提议以助理导播的身分再次雇用,但父亲却回绝了这项提议,辞去工作。

不管在自己或他人眼中向来行事谨慎踏实的真也,听到佳织父亲追寻遥不可及的梦想、却在途中迷失方向的典型故事,光是想象就觉得危险得令人头晕目眩。

「那他辞掉工作后呢?」

「听了可别太吃惊。」佳织先打了一剂预防针。

「他竟然说要到美国去找写剧本的工作。」

竟然作起美国梦来了?真也边听边揉着自己的眉间。换个角度来看,他确实是个人物。通常就算太过相信自己的才能,在国内处处碰壁后,多半会回归现实。

「因为在制作公司工作,有些不上不下的人脉,所以刚好错失了回归现实的时间点吧。」

他只透过一条极细微不可靠的关系,请人介绍了美国的影像制作公司,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上面。

佳织的父亲原本希望全家一起赴美,但是旧债新帐让母亲终于忍无可忍,提议离婚,于是父亲一个人到美国去。那是距今二十年前,佳织十岁左右的事。

「我反而好奇,伯母为什么会跟伯父结婚。伯母看起来个性很沉稳啊?」

他们两人跟彼此的家人已经见过许多次。佳织的母亲辉子自己经营补习班,是一个在经济上充分自立、脚踏实地的女性。这种人为什么会跟没定性又爱作梦的父亲结婚呢?

这时佳织显得有些尴尬。——看到她的表情,真也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他们还是学生时就结婚了,因为我妈肚子里有了我。」

真蠢,如果没有和那自由惯了的父亲结婚,根本不会有佳织的出生。真也暗自咒骂自己的粗心。

现在道歉反而像是存心揭开伤疤,真也还在踌躇时,佳织自己又继续往下说。

「而这个不事生产的父亲,相隔二十年又要回日本来。他写了一封信,说想见我跟我妈。」

佳织的表情看来与其说生气,反而有更多畏惧。

「事到如今,真不晓得他在打什么主意。」

父亲赴美之后偶尔才会捎信回家,听说这是离婚之后他第一次回国。

「那他在那边过得怎么样?我是说……工作方面。」

「他好像真的找到写剧本的工作,信上写着工作的状况还不错。」

听说他赴美之后参加了连续剧的剧本团队,后来以此为起点,顺利地累积不少经历,现在正从事跟电影剧本相关的工作。

「不过我可不相信。在日本都不成气候了,怎么可能一到美国就突然成功呢。」

「说的也是,信上应该写得夸张了些吧。」

不过,这种在前妻面前的小小虚荣,又何妨宽容看待呢。

「你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下星期六。」

他从洛杉矶搭机,将会抵达成田机场。

「我妈那天补习班有课,所以我得去接机。」

这时佳织很不好意思地垂下眼。

「其实我这个说谎的家伙没资格拜托你,不过……」

听到这句开场白,真也马上知道佳织想拜托什么。

相隔二十年,要跟心中还留有芥蒂的父亲见面,不可能没有一丝不安。

「可以陪我一起去接他吗?」

「当然好。」

真也毫不犹豫地即刻答应。——就跟佳织用「那又怎么了?」轻松面对真也的能力一样,他也想让佳织安心。

「因为他是你父亲啊。既然都要结婚了,去跟他打个招呼也是当然的。」

啊!佳织好像还没答应求婚——话说完真也才想到这里,显得有点局促不安,不过佳织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着,然后轻轻点了头。

*

——但话虽如此……

真也在成田机场入境大厅,不安地仰望航班时刻表。

佳织父亲搭乘的洛杉矶班机到达标志已经点亮。

伯父的名字没写错吧——真也再次确认了写在欢迎牌上的名字。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体面的欢迎牌,只是在包包里现成纸张背面,用签字笔写上佳织在电话里说的名字而已。

「白石晴男」。这就是佳织父亲的名字。

「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没想到竟然是自己一个人迎接佳织的父亲。

本来说好配合班机抵达时间,两人在成田机场直接会合,但是佳织那边却发生了些意料之外的状况。

佳织所负责的电视资讯杂志《Television α》发生了点状况,所有编辑部成员都被召集。某间电视台开台纪念连续剧中领衔主演的演员引发刑事案件,连续剧宣告停播。因此已经入稿的节目表和专辑报导全得抽换,前往成田机场路上的佳织只得急忙返回东京。

对不起,你只要接到人,把他送到饭店就行了。佳织在电话那头这么道歉着。

只身迎接女友(有点问题)的父亲,让真也觉得心情沉重,但正因为他能了解佳织面临的处境,也无法对她抱怨。

真也面对从入境大门涌入的人潮,再次高举写在纸张背后的欢迎牌。

——但是,直到人潮变少还是没有疑似人物找上真也。

真也正觉得奇怪,环视了大厅一周,刚好看到有个男人似乎跟真也一样在等人。他身上穿着做工讲究的西装,大概五十多岁。

年龄上是符合的。真也走近他,怯生生地开口。

「请问……您该不会是?」

说话的同时他也拿起纸板,男人露出狐疑的眼神看过来。接着他从西装胸前口袋取出眼镜,眯起眼看着这张纸。尽管如此,好像还是看得很辛苦。真也开口询问。

「请问您是白石晴男先生吗?」

「是啊……你是?」

「是佳织小姐托我来接您的,我叫古川真也。」

真也不知该不该说明自己正在跟佳织交往,此时,白石晴男上下打量着真也。

「你跟佳织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我们是同公司的同事……」

「不要扯这么容易被看破的谎!」

没想到对方会劈头就骂,真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佳织会拜托单纯的同事来接她父亲吗?我看你应该是佳织的男友吧!对不对!」

对方语气粗鲁、咄咄逼人,尽管是女友的父亲,真也还是不禁冒出一股怒气。

「我又没说谎,是你中途打断我说话的吧!」

真也毅然回嘴。——虽然佳织现在不在场,但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大声宣告。

「我跟佳织小姐正以结婚为前提在交往!」

这时晴男脸色一变,整张脸皱在一起,就像随时都要哭出来。

「你有必要这么生气吗?二十年没见到我可爱的女儿,没想到她竟然交了一个能受托来迎接父亲的男友,身为父亲会大受打击也是当然的吧!」

明明是自己先挑起战火的,都这把年纪了,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过度震惊的真也已经哑然失语。

「而且你们结婚的约定,我还不是从女儿口中听到,竟然是由她男友告诉我!你懂不懂一个父亲可爱女儿被其他男人夺走的悲哀啊!?」

女儿既然这么可爱,怎么会丢着二十年都不管?真也硬把这些话吞了下去,说出来未免太意气用事了。

「不好意思,我还没有女儿,所以无法了解。」

「好,那将来等到你有了女儿,就会知道刚刚对我说的那些话有多过分,到时候你再后悔吧。」

「知道了,我会记住的。」

「敢从我身边把佳织抢走,就给我牢牢记住!」

同样身为编辑,真也相当能了解佳织得赶去处理入稿中的意外——尽管如此,此时他还是不禁暗恨起佳织。

这么古怪的父亲,一开始怎么不早说呢?

「那佳织今天为什么不能来呢?」

「正入稿的杂志发生一点状况,她来成田机场的途中被公司叫回去了。」

——结果现在头痛的是我。真也自己在心里补上这句。

「是喔,我记得她现在在电视杂志编辑部对吧?」

「对,没有错。」

「你知道吗,其实我以前也在日本电视界工作过。」

听过佳织辛辣的评论后,此时真也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是吗。他只含糊地点点头

「不过我在日本第一线工作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你们这一代的人应该不清楚吧。」

不妙,看来话题似乎要往尴尬的方向走。果然没错,晴男开始大提当年勇。

「虽然一般观众很少看过我的名字,不过我写的剧本又快又好,大家经常找我当救火队,像那出曾经红极一时的『远胜百亿颗星星』最后一集,点子就是我想的。」

真也听了都觉得替对方难堪,勉强在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不好意思,佳织已经全都告诉我了。我知道你是个始终没写出名堂的剧作家,所以被公司解约了。

「您要去饭店吧,我送您过去。」

真也半强硬地打断他的话题,催促他动身,但晴男却挥挥手,「还不用去饭店」。

「不过,你可以带我到出版社去吗?我想看看佳织工作的地方。」

「不,这不太方便……」

现在《Television α》编辑部一定因为重新入稿而一片慌乱。这种时候再带这位疯狂父亲去怎么得了呢。

「就算去了可能也没办法跟佳织说话,现在大家正忙得不可开交呢。」

真也试着解释,但晴男很坚持。

「我只想看看她工作的样子啊。我们都二十多年没见了,拜托你嘛。」

「但是,这又不是学校的教学观摩,您到公司去实在有点……」

「算我求你了!」

说着,晴男突然向真也跪倒。

「等、等等,伯父!您别这样,请站起来吧!」

「不!你不带我去公司我就在这里不动。」

路过的人纷纷投以不可思议的眼光,不晓得演的是哪出戏。看到真也竟然让一个年纪大到足以当他父亲的男人对自己下跪,路人对他的眼光都不太友善。如坐针毡的真也,只好在晴男的身边也跪了下来。

「请您谅解,这样会给佳织添麻烦的。」

「我只在旁边看,不会打扰她的。如果你不愿意带我去那就算了,反正出版社的住址我也查得到,不如我自己上门去拜访吧。」

说这些话根本等于是威胁了,与其让他擅自登门,还不如由真也跟着比较妥当。

「知道了,我带你去就是了!」

「真是太谢谢你了。」

晴男非常现实,马上爬起来露出灿烂笑脸。从没碰过这么可恶的长辈。真也随后站起身来,狠狠瞪着晴男。

*

位于新宿的枫出版公司分成本馆和新馆两栋建筑。

《Television α》编辑部在新馆,但真也却把晴男带到《Polaris》编辑部所在的本馆。这么一来,就算晴男趁自己不注意时随意乱晃,也不至于撞见人在另一栋建筑物的佳织。

「佳织人在这里吗?」

「她不在这里……现在《Television α》还在忙,等他们编辑部忙到一个段落,我再带您过去。」

真也一边安抚了他几句一边带晴男走进本馆大厅的会议隔间。今天是星期六,公司几乎没人上班,让不相干的人坐进来应该也不会打扰到别人。

真也泡好茶正要拿到晴男面前。

「这不是古川吗?」

岩沼刚好经过,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名取也跟他同行。

「假日你怎么还来公司呢?」

「您不也是?」

「刚刚在新馆有麻井老师的电视采访。」

麻井辰夫这位作家由岩沼和名取两人共同负责。

「老师受访还真少见。没有在摄影棚录影吗?」

「听说他们想拍摄老师跟出版社开会的画面。比起老旧的本馆,新馆拍起来在电视上比较好看,所以刚刚到那边的会议室去拍摄。」

「那古川你是跟谁来的?」

名取看着会议室隔间里的晴男小声地探问。

「其实,这不是工作。」

真也压低了声音。

「那是大场她父亲啦,说无论如何都要看一眼女儿的工作环境……」

「大场她父亲!」

名取单纯因为惊讶而提高音量,并没有恶意。

「大场她父亲不是过世了吗……」

真也用力嘘了一声想叫名取安静。但晴男的耳朵很尖,他正从会议隔间里走出来。

「刚刚您提到大场是吗?该不会各位都是佳织的同事吧……?」

真也用眼神告诉岩沼——一言难尽哪!

或许这表情比千言万语还管用,岩沼立刻弯起嘴角对晴男露出笑脸。不过却是他知名的僵硬笑脸,据说小孩子看了马上会吓哭。

「是的,大场佳织小姐我很熟,直到去年她都是我的部下,是位非常优秀的编辑。」

接着,岩沼若无其事地问道:

「您该不会是大场的父亲吧?」

漂亮!主编!真也在内心朝岩沼一拜。他半认真地想,如果自己是女人,这一刻很可能会坠入爱河。

「方便的话,可以跟我聊聊佳织的事吗?」

在晴男要求下,岩沼和名取被请进会议室隔间。

佳织在公司里告诉大家父亲已经过世了。在还来不及了解来龙去脉的情况下,岩沼愿意不戳破谎言,一边摸索一边和佳织理应死去的父亲对话,真也在内心有说不出的感谢。

而一旁的名取则是老实地不时露出狐疑的表情。可是他似乎也从对话中渐渐察觉到大致的状况。

「喔喔,所以您是为了从事剧本工作才到美国去的。」

明明是为了问佳织的事才把两人留下,但是晴男从中途开始聊的全是自己。可能也要归功于岩沼的善于倾听吧。

「那您在美国从事哪方面的工作?」

这次提问的是名取。他跟暧昧附和的岩沼不同,丢出相当具体的问题,因为他对晴男那些明显在自吹自擂的夸张内容,已经显得厌烦了。

「我用HAL这个名字参与电影的剧本制作。因为我本名叫晴男,而且我又很喜欢《二〇〇一年太空漫游》这部电影。」

真也胆颤心惊地在旁守着晴男。要是他太得意忘形,之后丢脸的可是佳织啊。

「我在日本多半是以代笔的方式工作,所以没留下挂名作品。毕竟这是个讲求资历的社会,在制作公司里只有畅销作品的剧作家能获得好待遇。就算我们故事写得再好,到头来点子都被畅销写手拿走,成为他们的功劳。像『远胜过百亿颗星星』最后一集的点子,其实就是我想的。」

又在说这些听了令人难以入耳的谎言。

「美国就没有这种问题了。完全是个讲求实力的社会。」

你怎么编得出这种谎?真也好想从旁勒住他的脖子。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班上也有爱说这类谎话的同学。我有一千张奇妙宝贝卡喔。好厉害喔!看到同学们这么惊讶,他愈来愈得意,一个接一个编出天真又夸张的谎言。

我还有一百张限量卡喔,最厉害的红恶魔龙有十张呢!当同学们围绕着他齐声惊叹时,他就仿佛是大家的英雄。

可是过不久后,就会有坏心眼的同学来浇冷水。真的吗?那拿来给我们看吧。既然有一百张限量卡,那给我一张嘛。

这么一来事情可就不妙了。于是他只好继续扯谎,借给朋友了、丢掉了,原本围绕在身边羡慕不已的朋友也慢慢散开,哼,原来他果然在扯谎。

「喔,HAL先生不就是《Double Trap》剧本的主要作家吗。」

没错——对那些天真谎言浇冷水就是像这样。名取冷静地操作手机,看样子似乎正在搜寻。

「那部电影虽然没什么浩大场面,不过非常卖座。现在光是日本的上映收入就已经突破一百三十亿日币了呢。这么卖座的作品,剧作家的收入大概会是多少呢?」

「这、这个嘛……我们的收入跟票房没关系的。而且酬劳方面我都全盘交给公司管理,不太清楚这些细节。」

借给朋友了、弄丢了、被爸妈没收了。这些都是为了掩饰谎言而轻易说出口的谎言。

「名取!」

你就忍着点吧。真也的声音里包含着这没说出来的请求,但名取似乎还不打算收手。

「那您只要告诉我公司付给您的费用就行了,我对美国剧本业界的薪资构造还满感兴趣的。」

「浑蛋!」

岩沼突然往名取的头击下一巴掌。

「哪有人初次见面就问这种隐私问题!这样太失礼了吧!」

「可、可是……」

「如果有人突然问你枫出版的编辑一年收入多少,这种没礼貌的问题你会回答吗?快向白石先生道歉!」

岩沼坚决的语气让名取也畏缩了起来。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好奇的……」

名取低下头向晴男道歉。该走了。岩沼领著名取准备离开。

「实在非常抱歉,伯父。那我们还有工作,就先失陪了。请您别放在心上。」

哪里,晴男还在嘴中含糊地嘟囔着,岩沼已经带著名取离开了会议室隔间。

「不好意思,我过去打声招呼。请您在这里等一下。」

说着,真也追在两人背后。穿过大厅,终于在电梯间追上了。

「主编。」

听到叫唤声的岩沼点点头,轻轻挥了手。

「——真的非常谢谢您。」

真也自然而然地深深低下头。

「别这样,干嘛呢。」岩沼苦笑着。

但另一方面,名取却显得很不甘愿。

「那个人到底怎么搞的啊?」

虽说刚刚是为了打圆场,但是他莫名其妙挨骂,也难怪要生气。

「我也是跟他第一次见面,看来是个有点令人头疼的父亲。我想大场她也吃了不少苦头吧……」

「我真是很同情大场,难怪她要告诉大家父亲已经过世了。」

「喂,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岩沼再次拍了名取的头。「可是……」名取噘着唇。

「——我最受不了那种长辈。」

名取的表情与其说生气,不如说是无奈。

「明明没什么实力,空有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像那种自我意识过剩、老是拿些让人不忍卒睹的稿子要我们出书的家伙,大概都是这种类型。」

编辑部频频会有希望当作家的人送来稿子。如果不是参加新人奖等比赛的作品,而是执拗塞过来坚持要编辑直接看稿子的人,往往没什么实力。这种时候的处理方式通常是向对方介绍比赛的征稿规定,打发了事,但是硬要送来稿子然后还打电话来纠缠「你还没有看吗?」的家伙也并不少见。

我拜读了您的大作,非常精采,我们马上出版吧!——不管应对多少次,每当面对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天真期待,对方的浅薄手法都让人生厌。

不仅如此,当编辑诚实地给予忠告时,他们可一点都不想听。他们只希望自己获得赞赏、有华丽的出道机会,一听到批评就会表现得难以置信。

他们并不是想写书,也不是想进步,只是希望编辑这些专家能抚慰自己不断肥大的自我意识罢了。

「年轻人也就罢了,毕竟年轻气盛。但如果是像那种年纪足以当自己父亲的大人,看了真是让人受不了。」

真也突然想起名取最近被一个想出自己半生自传的大企业高层纠缠不休。真也也接过他几次电话,已经很久没碰到这种个性强烈的角色了。

「要是自己的爸爸在社会上这样丑态百出,一定很绝望,大场真是太可怜了。」

「……再怎么说,他都是大场的父亲。」

也不知为什么,名取听了表情有些扭曲。——好像输给了什么似的。

岩沼笑了笑,拍拍名取肩膀。

「你看,这就是大场不选择你,而选择古川的原因啊。」

什么?真也一时语塞。而名取则生气地说:「不要乱说啦!」

「我只是很气,为什么世界上没有像布莱恩舰长那种成熟的大人呢!」

连举例也要举个二次元世界的例子,不愧是名取。

「不要这样愤世嫉俗啦。不然你自己来当布莱恩舰长不就得了。」

岩沼拍拍名取背后,名取一边咳一边抱怨,「也太用力了吧!」结果真也并没有机会确认那句话到底是不是「乱说」。

面对离去两人的背影,真也无言地低头致意。

回到会议室隔间,晴男正驼背啜着茶。

他那弯得小小的背影,看来是那么不堪、那么可悲。

之后,真也看看时间差不多,便带晴男到《Television α》编辑部。

为了不打扰正忙到焦头烂额的编辑部工作人员,他让晴男从外面悄悄偷看。

晴男从胸口口袋拿出眼镜戴上,皱起眉,用力眯着眼。

「佳织在哪?」

「在后面,现在正在接电话。」

「她穿什么样的衣服?裤子?裙子?」

「她穿淡紫色的衬衫和白色的长裤。」

凭借服装的组合和颜色,晴男终于找到了佳织。在机场时也靠得非常近才能看见欢迎牌,看来视力非常差。

「眼镜的度数不够吗?」

「嗯,最近突然视力减弱了,就算重配眼镜度数也马上不够用。」

「虽然可惜,镜片还是勤快点重配比较好。用不合度数的眼镜,度数会更快加深的。」

「没关系。」

真也没再劝他,他瞥了一眼睛男的脚。那是双一看就知道是合成皮制的厚重皮鞋,而且已经相当破旧。跟他身上那套剪裁合身的高级西装比起来非常不相衬。仔细一看,衬衫用的也是漂白过的泛蓝白色布料,显得很廉价。

真也从机场开始一直帮忙提的行李箱也显得脏旧,处处都有松动脱落的痕迹。——看来他经济上应该不怎么宽裕。

身后突然有人叫住他,「这不是古川吗?」回头一看,原来是《Television α》的主编。

「怎么了?为什么会在这里?」

然后视线往晴男看了一眼,似是在问,「那位是谁?」真也正在犹豫,不知道该如何说明,但晴男已经抢先开口了。

「您好,我是大场佳织的父亲。佳织向来受您关照了。」

咦?主编露出狐疑的表情,但幸好他没有像名取那样直接地说出「他不是过世了吗?」的疑问。

真也也插进一句,「大场虽然那么说,但其实有很多内情。」暂时算交代了过去。

「今天本来是我们三个人要见面的。我们两人一起等大场下班,不过他说想看看大场工作的样子,所以我想让他在不打扰你们的前提下在旁边看……」

「唉呀,怎么不进来呢。」

「不用了,在这里就行了。」

虽然真也婉拒,不过主编还是不顾他的拒绝叫来了佳织,「大场小姐!」听到叫声回头的佳织,表情相当僵硬。

主编进入室内,紧接着走出来的佳织,跟主编错身而过的那个瞬间,顿时露出尖锐的不悦眼神。

「你干嘛带他来。」

这逼问的声音虽是朝着真也来,但真也很清楚。

其实她想责备的是父亲。不过,相隔二十年的芥蒂挡在中间,她还无法直接对他发泄怒气。佳织的眼光刻意错过父亲的脸,连看都不敢看,更别说对他生气了。

佳织虽然责怪真也,但其实也正依赖着他。

「抱歉。因为他说想看看你工作的样子。」

「胡说八道!」

佳织第一次正眼看着晴男,但马上又别过了眼神。

「回去吧,我还在工作。」

「对不起我突然跑来,可是……」

佳织没听他说完,马上又转身回到室内。

「……我是不是惹她生气啦?」

「你为什么觉得她不会生气呢,我不是早就告诉你,这样会给她添麻烦的吗?」

「可是,我就是很想看看工作时的佳织啊。」

晴男的肩头颓然落下。看到他这个样子,又觉得有点可怜。

「她现在很忙,别让她分心了。我们走吧。」

真也轻声催促晴男。

*

原本应该在傍晚时去大场家一趟的,因为那时佳织母亲辉子工作刚好结束。不过,绕了这趟无谓的远路,现在天都已经黑了。

大场母女住的公寓在石神井公园附近,真也去过好几次。

「……跟我分手之后,日子过得更好了嘛。」

晴男仰望着公寓轻声说道。听说他们离婚前也住在这附近,不过住的是老旧公寓。

真也无从评论,只好装作没听见,迳自走向大场母女家。

「真也,真对不起啊。这么麻烦您。」

真也已经事先传简讯大致向出来应门的辉子说明了今天的状况。

「等佳织回来,我们再叫寿司来吃吧。」

久违的一家重逢,本来想外出用餐,但是时间已经七点多,等佳织回来再出门就太晚了。

「请不用多费心,我看我就不打扰了。」

「别这么说。」

辉子笑着拍拍真也的肩膀。

「你代替佳织一个人照顾这奇怪的家伙,请你吃顿晚餐也是应该的。」

确实很辛苦,真也心里这么想,但嘴上可不能这么说,他只暧昧地笑了。

「你没给真也添麻烦吧?他对佳织来说是很重要的人,要是给他找麻烦之后有你瞧的。」

「我没有啊。」

晴男竟然可以毫不犹豫地如此回答,但真也还是忍下想揭穿的冲动。

「谁知道呢。」

冷笑的辉子看来跟佳织不一样,已经整理好心情准备来面对晴男。

辉子端出茶和蛋糕到客厅,先让两人填填肚子。

「什么,你跑到公司去了?那孩子一定会生气的。」

「果然不太好吗?」

晴男整个人又缩得小小的,就像个被母亲斥责的孩子一样。由此大致可以看出他们离婚前是对什么样的夫妻。——不听话的孩子和教训孩子的母亲。

如果他没有异想天开说要去美国,或许这种情况还会再持续下去吧。

「等她回来,你好好道歉就是了。」

「她会原谅我吗?佳织那孩子一气起来就没完没了啊。」

辉子换上严肃的表情。

「不要只是用嘴上道歉,只要你打从心里道歉,那孩子会懂的。」

要是真也不在场,辉子或许会对他更凶吧。晴男挺直了背脊,显得毕恭毕敬。

「在美国过得怎么样?」

「托你的福,还挺顺利的。」

晴男又开始说起那套在公司向岩沼和名取扯的空虚谎言。

美国和日本不同,是个讲求实力的社会。自己以HAL这个名字参与电影剧本的制作。代表作品《Double Trap》空前卖座,大家都对自己寄予厚望——

「我比在日本的时候过得好多了。你看,这身西装。」

晴男拉了拉西装的衣领。

「这是我在亚曼尼新买的。很适合我吧?」

「应该很贵吧?」

「我在那边经常参加名流聚集的宴会。通常我们就在那种场合谈公事,打点好自己的行头也是一种投资嘛。」

真也实在听不下去,稍微垂下眼睛。

「我看你该买好一点的衬衫吧,不能在小东西上省钱啊。」

听到辉子的回话,真也忍不住抬起眼。辉子脸上带着笑,但是眼睛并没有笑意。那眼神既像感伤、又像同情——也像在说教。

「这衬衫是我匆忙买的。我会小心的啦。」

趁晴男去洗手间时,辉子叹息般轻轻笑着。

「真是对不起啊。」

真也不知该如何回话,只是沉默摇摇头。

「其实他没恶意。他就是这样,根本没发现周围的人都受不了他了。」

晴男回座,又说起他那一套华丽绚烂的成功故事。

奇妙宝贝卡一千张、限量卡一百张、最厉害的红恶魔龙有十张。

这时没有浇冷水的坏心眼朋友。

只是拿出衬衫的事稍微戳了他一下而已,辉子一直微笑听他说。可能因为对方已是陌路人了吧。她再也不需要跟丈夫一起背负那些空虚谎言了。

就算对方没开口说要去美国,或许这对夫妻还是走不下去吧。

八点多,玄关响起钥匙转动的声音。

「回来啦,你爸爸和古川先生也来了。」

回应辉子招呼的,是粗暴的走路声。

走到客厅的佳织,叉腿站着、瞪着晴男。

「你为什么来公司!」

「对不起,我想看看你工作的样子。」

「胡说八道!」

佳织跟刚刚在公司一样,再次丢出这句话。

「你跟主编说了什么!」

「主编?」

「别装傻了,你不是跟主编说话了吗!」

晴男无助地望向真也。真也附耳告诉他:「就是那个跟你打招呼的女性。」

「我就觉得奇怪,你竟然会突然回日本!一定是听妈说我的工作跟电视有关吧!?」

「辉子是有写信告诉我这件事。」

「反正你一定是在美国混不下去了吧!?现在想回日本、在日本工作,所以想利用我的关系对吧!?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我记得她现在在电视杂志编辑部对吧?晴男在机场见到真也时,曾低声这么说过。

在那之后他才提出不合常理的要求,硬拗真也带他到佳织公司。

「原来如此」和「怎么可能」两种念头,在真也脑里忙碌地交错。

「那时候你是不是拜托主编给你工作!?」

真也最后决定采用「怎么可能」的想法,——因为他无法放着佳织不管。

「佳织,伯父没有拜托主编这种事,他只是跟刚好经过的主编打个招呼而已。」

「那只是他还没开口吧,他心里一定打着这个算盘!不然为什么硬要跑来公司!」

「我只是想看看你工作的样子而已!」

晴男的音量提高。

「我想看看在公司里的你!我没说谎!」

——这番宣言听来为何如此空虚。

奇妙宝贝卡一千张、限量卡一百张、最厉害的红恶魔龙卡有十张。

为了虚荣而特地张罗了一身西装,但衬衫和鞋子却来不及准备,都是便宜货,甚至没能更换不合度数的眼镜,

一身如此老套的打扮。一见人就大言不惭地漫天扯谎,用这同一张嘴大声说自己没说谎,到底要别人从哪里看出真相?

「你走!」

佳织怒吼着。晴男则像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瘪着嘴坚持「我没说谎」,不肯站起来。

这时佳织大步地走向真也。——不,不是真也,而是放在真也身边的行李箱。

「这是他的?」

真也听了点点头,佳织猛然提起行李。

「佳织!」

辉子企图阻止,但佳织不顾她的阻止走向玄关。接着她打开门,使尽全力将行李箱往外丢。用力摔到地上的破旧行李箱耐不住冲击,敞开了口,行李箱里的东西散满在走廊上。

「我叫你走!」

佳织如烈火般炙热的双眼,直直盯着追上前来的晴男。

「我又没有说谎。」

「我不想听!」

佳织大叫着,打开她斜背的肩包,取出一个边缘点缀着红蓝双色的信封。那是个已经开封的航空邮件。

「早知道我就不该相信你这种信!」

接着,她像丢行李箱一样,也把这封信狠狠丢出去。信静静飘落在玄关中。

佳织的眼眶已经溢满泪水。她跑到屋里,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样子。

其他三个人寸步不移地呆呆伫立在当场。谁也没说话。

最后,真也安静地穿上鞋。先捡起掉落在玄关的信。——这时……

我想见你。

碰触的信中流泄出一股迫切的心情。

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

真也回头看着这无尽循环心意的主人。晴男颓着肩,不堪地呆站在门框下。

真也将那封演奏着无止尽重播的信塞进上衣口袋。接着,他捡起散乱在走道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回行李箱。

捡完东西后,真也回头看着晴男。

「我送您回饭店。」

晴男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我看今天是不可能跟她谈了。你先走吧。」

辉子也将手搭在晴男肩上。

「佳织那边我待会再安抚她。」

晴男微微点头,将脚踏进与西装不相衬的厚重鞋子里。

「您住哪间饭店?」

离开公寓,真也问道,晴男突然显得局促不安。

「好像是新宿的君悦饭店吧,还是世纪凯悦?奇怪,行程表塞哪去了?」

接着,他表现出四处在口袋翻找的样子。差劲的演技实在不堪入目。

「您别再说谎了,伯父。」

真也终于要宣告游戏结束。

「一个会住进那些高级饭店的人,为什么行李箱里需要放睡袋?」

刚刚捡起的东西里,有个已经老旧磨损的睡袋。

「那……那不是睡袋,那只是我用惯的寝具。」

「那要不要我一间一间打电话到饭店去问,有没有白石晴男的预约纪录呢?您刚说可能是君悦,或是世纪凯悦吧。还是我也去问问公园凯悦?」

晴男顿时无语。

「请您谅解。」

真也实在忍受不住,向晴男低下头。

「我们这一辈的人,看到与父亲年纪相当的长辈扯这些浅白的谎话,实在很难过。」

我最受不了那种长辈。——刚刚忿忿这么说的名取无奈的表情又在真也脑中苏醒。而配合演戏的岩沼心中必然也有万般慨叹。

他就像个宣称自己有一千张奇妙宝贝卡的浅薄谎言后,明天再也不敢上学的孩子一样。

就连旁人都看不下去,真难想象佳织的心情有多难受。

「您是佳织的父亲,请让我尊敬自己心爱女友的父亲。——拜托您……」

请别让佳织对您继续幻灭。

这句最想说的话,他终究没说出口。要是说了,晴男肯定会变得更固执。继续毫无意义地在不幸中逞强。

晴男的两边嘴角往下弯,瞪着真也。就像个谎言无意中被揭穿的孩子一样。

真也接下他谴责的眼神,再次深深低下头。

这段时间漫长得仿佛永远。

「……饭店的事我是说了谎。」

晴男呕气般抛出这句回答。

「我没订旅馆,本来以为能拜托辉子收留我过夜。」

至少他愿意承认这一点,真也觉得稍微安慰了些。

「那请到我家来吧,我过世父亲的房间还在。」

「这不会太麻烦你吗。」

「说麻烦一开始就已经麻烦了,何况是现在。」

真也半开玩笑地戳破事实,连晴男这时也显得有些畏缩。

「不过您是佳织的父亲。——是将来要成为我岳父的人。」

*

位于北千住的古川家,是去世父亲留下来的独栋建筑,现在真也和母亲及妹妹三个人住在这里。母亲孝枝是在医院工作的厨师,妹妹明日菜是研究所二年级生。

真也在电话中事先说明错过晚餐的经过,所以孝枝和明日菜已经备好了两人的晚餐在家中等候。

「唉呀,欢迎欢迎。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不过您住在这里的期间请尽管好好休息吧。」

面对前来迎接的孝枝,晴男惶恐地搔着头。

「不好意思,突然来打扰您。」

晴男预计停留一星期,搭乘星期天的飞机回美国。真也打电话回家,想让晴男这段期间留宿在家中,孝枝没多问,一口答应了真也的要求。

「哪里,您是佳织的父亲啊。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外人。」

「伯父,您也会参加哥哥的婚礼吧?」

明日菜打断众人的寒喧问道。这个问题对现在的晴男来说或许有点尖锐。

「这……我也不清楚。我……是个很不称职的父亲,可能不会出席吧。」

「啊~,可是……」

明日菜还想继续追问,但孝枝轻轻推了推她,让她安静。

「都是些现成的东西,请先用餐吧。我去准备洗澡水。」

今天的菜色是亲子井和汤。吃完后真也带他到预计留宿的房间。位在一楼后方的三坪房间是过世父亲的书房,这里所有称得上墙壁的墙面都摆满了书架。

晴男很客气地走进房间,好奇地打量着这大批书架。

「我父亲生前也是个编辑。」

真也说着,在房间一角放下晴男的行李箱。

「他是个好父亲吗?」

「嗯,算是吧。」

真也心想这也没什么好谦虚的,坦率地点点头。

「唉,反正我不是个好父亲。」

也不知道他现在又闹什么别扭,真也忍不住苦笑。

「总之,请先洗澡吧。」

趁晴男洗澡时,真也打了电话给辉子。现在他还没勇气跟佳织讨论晴男的事。

得知真也留晴男住在自己家时,电话那头的辉子显得慌张失措。

「真对不起,没想到会给您添这么大的麻烦。」

明天我去接他吧?辉子这么提议,但真也阻止了她。

「不要紧的,我家还有多的房间。」

「可是……」

「我知道您跟伯父之间的状况有点复杂。但为了佳织,我还是希望多多少少让他们的关系变好些。所以请让伯父留在这里吧。」

电话那一头的辉子仿佛松了一口气般,呵呵轻笑着。

「——看来佳织看男人的眼光比我好多了。」

「过奖过奖。」

真也其实觉得,跟晴男比起来大部分的男人应该都好多了吧?但他姑且把这个疑问放在一边。

「那我再找时间好好跟你致谢,也替我谢谢你母亲和妹妹啊。」

挂断电话,真也拿出上衣口袋里那封航空邮件。

收件人是佳织,寄件人是晴男。碰触到的瞬间,又来了……

我想见你。

又开始重复播放。

自从他知道暴露别人的秘密也是种暴力的那天开始,他一直克制自己使用这份力量。

但是,晴男信中的「我想见你」在真也手中却絮絮叨叨低语不停。就仿佛是……

——希望被人揭穿一样。

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

既然能看到那也没办法,但是……

祖母的禁忌再次重现脑中。

绝不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使用这种力量,否则就会招来不幸。

我……真也嘶哑地低声说道。

我现在不是为了自己。这样的想法算不算一种掩饰呢?

如果,这种力量能够拯救佳织的话……

真也紧握着不断重播「我想见你」的信。用力地、用力地、用力地——他集中精神。往里面走、再往里面、再往里面。

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在我的眼睛……

真也拨开了重播的声音,深埋在当中的情感跃然而出。

在我的眼睛失去光明之前。

写信时晴男的记忆、晴男的情感,从信上逆流,流进真也的心中。

还有……

为什么事到如今又回来?目的是什么?目前为止,明明一次也没回来过。

还有佳织接到信时的心情。

你真的想见我吗?还是只是想利用我而已?

彼此无法谅解的期待与不安交融。还有愤怒。

既然真的想见我,为什么以前都不回来?我都写了那么多信。——求求你,爸爸,快回来吧。

你再说谎,我也不生气了。

找到了!

真也在信中找到了正在哭泣的小佳织。

别跟丢了。一口气往回走吧。

真也觉得几乎要窒息。无法继续集中。明明还只差一点点——但是他的手却碰不到正在哭泣的佳织。

——过来!

真也在心中强烈呼唤,佳织终于发现了。她跑了过来。真也接住她。

别放手。别放开这个从那天起始终囚禁在悲伤中的小小灵魂。真也紧紧、紧紧、紧紧地抱着她。

于是,真也的意识就像进入睡眠般,沉沉往下坠。

*

满眼新绿的石神井公园。

小小的佳织让晴男牵手走着。

「你要搭船?还是要荡秋千?」

「我要荡秋千!」

这阵子佳织阳学会荡秋千。

「好,走吧!」

我们赛跑到树荫下的秋千吧。佳织拔腿就往前冲,险些要跌倒。晴男装出拼命的样子追着跑在前面的佳织。他夸张地摆着手腕,看来就像使尽全力在跑。

「啊~佳织跑得好快啊!爸爸输给你了!」

先到达荡秋千的佳织高兴地笑了。

「佳织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奥运选手!」

「真的吗?」

「是啊,当然是真的!你看,你才五岁就已经赢过爸爸。等你长大之后,一秒钟绕地球七圈半也不是梦啊。」

而且呢,晴男紧抱着佳织。

「你跑步的姿势很漂亮,就像髭羚一样呢。」

当时的佳织还不知道髭羚这种动物长什么样子,但是她知道父亲正在大力称赞她。

「等你上小学以后,一定会被选为运动会的接力选手。到时候爸爸去帮你录影。」

「等我上小学喔!」

说着,佳织坐在秋千上。

「爸爸,你快看我!」

她两手握紧铁链,用力一踢地面荡了出去。使劲荡了几下,速度愈来愈快。秋千跟天空的距离也愈来愈接近。

「喂,没问题吧?别摔下来啦。」

「没问题!」

因为有爸爸在看着我。——一个人的时候太害怕,才不敢荡这么高。

跟妈妈来时也不行。只要稍微荡高一点,妈妈辉子就会在一旁惨叫「快停下来!」

这种速度、这种高度,只有跟爸爸在一起时才能享受得到。

这时候没有其他孩子在旁边排队,佳织一直荡到筋疲力尽,才心满意足地从秋千上下来。

回程两人到商店街买东西。傍晚的商店街里,处处都可以遇到幼稚园朋友的妈妈们。

「啊,佳织,跟爸爸一起出门啊。」

「你们到哪里去玩了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

「我们在公园荡秋千!」

佳织活力十足地回答,相对地,晴男显得有些尴尬。

「买晚餐的材料吗?真是太太的好帮手呢。」

晴男搔搔头,仓皇地从妈妈们的包围中逃走。晴男和佳织离开后,妈妈们总是窸窸窣窣在背后谈论。

「看他一天到晚闲晃,不知道是做哪一行的。」

「听说好像没在工作呢。」

「真的吗?所以是个吃软饭的啊。」

「有那种先生他太太也真辛苦。」

「听说是学生时代先有后婚。孩子都有了,又有什么办法。」

「让太太在外面工作、自己在家里无所事事,不觉得难为情吗?」

「我看还是离婚比较好吧。」

等佳织上了小学,慢慢能察觉这些窸窸窣窣内容的意义。

「爸爸,你没有在工作吗?」

佳织问正在晒衣服的晴男。声音中带着点谴责的味道。

她在学校被班上的男孩子取笑了。——听说你爸没有在工作耶。

她没有问辉子,因为她明白如果辉子知道自己在学校被取笑,一定很难过。辉子在外公经营的小学生升学补习班里非常努力工作。回家时总是精疲力尽,她不想再让辉子操多余的心。

年纪虽还小,佳织已经是个懂得体谅辛苦工作母亲的聪明孩子了。

晴男晒衣服的手顿时僵住。接着他夸张地感叹,「你怎么会这么说呢。」

「听到佳织这么说,爸爸真难过。」

「可是,爸爸每天都在家里啊。你都没有去上班。」

「没有这回事,我偶尔也会去上班的。只是不需要每天去,爸爸的工作不用每天去公司。」

「那你在做什么工作?」

「爸爸是个剧作家。」

在佳织知道的职业当中,并没有剧作家这一项。

「剧作家是什么?」

「就是写连续剧或者舞台剧故事的人啊。」

晴男很骄傲地说。

「昨天你也看了『你和我的奇迹』吧?那些故事全都是剧作家写出来的喔。」

「好厉害喔!」

佳织瞪大了眼睛。

「『你和我的奇迹』是爸爸写的吗!?」

「啊?呃……嗯、是啊。」

晴男的眼神游移。他只是举个例,没想到女儿这么高兴,他也顺势点点头。

这个谎言后来深深伤害了佳织。

「我爸爸的工作是剧作家,剧作家就是写连续剧和卡通故事的人。我爸爸还写了『你和我的奇迹』的故事。」

在学校的作文课写父亲职业时,佳织写下了自己深信不疑的这些内容。

当然,班上同学都很惊讶,大家纷纷称赞,佳织的爸爸好厉害喔。而曾经取笑佳织爸爸没在工作的坏心眼男孩,则显得很难为情,开始躲避佳织。

我爸爸真的很厉害喔。佳织也觉得与有荣焉。

但是,风向很快就转变为凛冽的北风。

「你去帮我要『你和我的奇迹』里伊势崎的签名!」

「我也要相原沙纪的!」

佳织向晴男要求朋友们拜托的签名,但晴男却不答应。

「公司规定不可以向演员要签名。」

「这是爸爸的工作,就算有机会跟明星见面,也不能公私不分。」

佳织把晴男这套说词讲给朋友听,但大家都明显地表现出失望。

「佳织的爸爸真的在电视台里工作吗?」

大家渐渐在明里暗里都这么说。

「爸爸,你真的是剧作家吧?真的在电视台工作吧?」

佳织按捺着不安问道,而晴男则得意地说:「那当然啊。」

「不过,所谓剧作家其实是节目的幕后功臣,从来不会走到幕前。写出有趣的故事、做出好作品,这就是剧作家的使命。」

就在这时候,那个坏心眼男孩又来了记反击。

「我妈说,『你和我的奇迹』剧作家不是你爸爸,名字完全不一样。」

佳织无法马上反驳对方「那怎么可能」,因为她也渐渐无法完全相信晴男。

我回去问问爸爸,回家后她询问晴男。

「爸爸工作时没有使用本名。你知道什么是笔名吗?就像是工作时用的艺名。爸爸都用笔名在工作。」

「那『你和我的奇迹』真的是爸爸写的吧?」

「呃,『你和我的奇迹』那出戏我只是参与了一点点,现在已经换其他人写了。如果是比较早的集数,可能会出现爸爸的笔名吧。」

「那爸爸的笔名是什么?」

「这我不能告诉你,因为爸爸还有很多其他重要的工作,如果爸爸的笔名暴露了,就会有很多演艺线的记者跑来,可能会引起大骚动呢。」

佳织在学校愈说明晴男的借口,朋友们就变得愈冷淡。这些浅薄无比的借口,就算小孩子听了也知道,不过是为了圆谎而硬凑出来的更多谎言。

尽管如此,佳织还是认为爸爸不会说谎。不可能对我说谎。

而彻底粉粹佳织执着相信的心情,是她偷听到辉子和晴男半夜中争执的时候。

「你快点放弃剧作家的梦想吧。都写这么久还写不出名堂,我看是没希望的,快去找份安定的工作吧。」

「我有靠剧本赚钱啊。」

「那些钱跟学生打工赚的钱差不多吧。这种状态你到底打算再持续多久?」

在学校被坏心眼男同学再怎么取笑,佳织都能够坚持,但辉子的话却一点怀疑的余地都没有。啊——既然连妈妈都这么说,果然没错。

爸爸在说谎。

其实,她更早以前就知道了。因为……

佳织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奥运选手。

跑步的姿势很漂亮,就像髭羚一样。

上小学以后一定会被选为运动会的接力选手。

爸爸,其实我跑得一点也不快。接力赛被选上的是其他同学。赛跑时我是倒数第三名。

我一点都不像髭羚。

在那之候,晴男还是继续以剧作家的身分在佳织面前吹嘘。

「这礼拜是『远胜百亿颗星星』的最后一集吧,其实那一集的点子是爸爸想的喔。我们一起看吧,真期待呢。」

「骗人!」

那是佳织第一次回嘴。晴男露出很受伤的表情。看到他受伤的表情,佳织的情绪顿时沸腾。

一直以来,因为晴男的谎言而受伤的明明是佳织,为什么反倒是晴男露出被佳织伤害的表情呢?

「爸爸你老是说谎,『你和我的奇迹』也是假的!为什么你一天到晚都要说谎呢!?我最讨厌爱说谎的爸爸了!」

「我没有说谎!」

晴男像孩子般不认输地坚持。为什么要坚持?为什么不道歉?为什么你没发现继续坚持只会把佳织伤得更深?

「不要再说谎了,一天到晚说谎的爸爸最好走得远远的!」

佳织尖锐地大叫,奔出家门。在这个便宜的两房公寓里,并没有属于自己的房间能躲,如果不想看到对方的脸,只能到外面去。

直到辉子回家前,她都坐在公寓的楼梯上,那一天,佳织吃了一顿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最难以下咽的晚餐。

过了不久之后,晴男开口说要到美国去找写剧本的工作。

「你说什么傻话!」

辉子已经彻底崩溃,对他大叫。

「在日本目前为止也做不出什么成绩,你以为到美国去就能怎么样吗!?」

「可是有个人很赏识我,他说要替我介绍美国的制作公司。」

「不负责任就是在说你这种人!制作公司不是愿意用助理导播的身分再雇用你吗!?这明明是件好事,可以获得稳定收入,为什么你要拒绝呢!?」

「因为我是剧作家啊,怎么能去当什么助理导播呢。」

「你不要老是追逐自己的梦想,偶尔也想想这个家吧!如果你坚持要去美国,那只好离婚了!」

最后,晴男不退让,辉子也没妥协。于是两人离婚,晴男只身赴美。

离开的那天,晴男温柔地摸着佳织的头。

「你等着。爸爸一定会变成有名的剧作家回来的。」

「我不要。」

佳织抽搐哭泣,紧抱着晴男。

「你不要去。你不要变成什么有名的剧作家,你待在家里嘛。」

「不。爸爸一定会在美国成功。爸爸没有对佳织说谎,为了你,我一定会变成当红的剧作家。」

这句话好像甩了佳织一记耳光。

爸爸要离开,——因为我说他说谎?是因为我叫他走得远远的?

佳织觉得很害怕,甚至不敢开口问。她只能目送着晴男离开。

晴男到美国之后,她写了很多很多信。

拜托爸爸快回来吧。

你再说谎我也不生气了。

爸爸不用当有名的剧作家,没关系的。

我只要爸爸待在家里就行了。

我不是髭羚,但是只要爸爸在我身边看着,我就能把秋千高高荡到天上。

晴男偶尔也会写信来,但他从没回应过佳织的恳求。他虽然信上写着一切顺利、我很努力。但是,这努力的期间却出乎意料地一拖再拖。

一开始每个月会写一封信,后来变成三个月一次、半年一次——最后,每年只写一封信来。

那是祝贺佳织生日的信,他再也没写上自己的近况。

反正一定处处碰壁吧。

这么爱逞强那就随他去吧。

就算你回来,我也不再是能荡秋千荡到天空的年纪了。

现在你不回来也无所谓了。

我会忘记你,今后也请你不要再干涉我的人生。

长大之后的佳织冰冷地这么说。——不过……

这些都是谎言吧?

那冰冷的声音听在真也耳里,充满了痛楚。

如果真的已经能冷眼看待父亲,为什么看到父亲到公司来会那么生气?

为什么会期待到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怀疑父亲,但同时又希望能洗清嫌疑,所以面对父亲可疑的行径,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你说你跟父亲已经没有关系,这才是最大的谎言。

因为,在那封信中,那天的你直到现在还在哭泣。

*

轻易地依附在不切实际梦想上的晴男,在美国尝到了教训。

虽然朋友帮他介绍了制作公司,但是往后就完全讲求个人实力。他提出加入剧本团队的期望,也参加了几次剧本竞赛,可是写出来的东西根本不堪用。

这些怀抱美国梦的人,个个都怀抱令人难以想象的自信,极其大胆。

而茫然闯进这群人当中的晴男,很明显地格格不入。

他的存款很快就见底,几乎想夹着尾巴逃回日本。

而这时让他继续坚持下去的——

佳织。

你等等。爸爸不会对你说谎的。

要是现在逃回去,那一切就真的只是谎言。

他确实为了让女儿开心地称赞他厉害,大言不惭地浮夸。尽管如此,自己是剧作家这件事并不假。只不过前面还得加上「默默无名」这个形容词。

既然如此,只要努力坚持下去、换掉这个形容词,一切就再也不是浮夸的谎言了。如果把这不名誉的形容词变成「当红」,就能粉刷掉那些曾经伤害佳织的谎言。

就算无法冠上「当红」两字,至少也要把「默默无名」给拿掉。

至少,要成为一个不需要加上形容词的剧作家。

他的心愿并没有实现。比赛屡战屡败。

这是个完全讲求实力的社会。美国真是一个稳若磐石的严酷国家。

在这个富饶的社会一角,甚至没让他有机会一个人巧妙扮演独角戏,高唱自己其实天赋异禀,只是缺少了机缘。

拜托爸爸快回来吧。

你再说谎我也不生气了。

爸爸不用当有名的剧作家,没关系的。

佳织从日本寄来的信,更把晴男逼入死角。

让一个这么小的女孩原谅我的谎言,灰头土脸地回国,也未免太不堪了。

不,佳织,爸爸没有对你说谎。我只不过是有点太早对你吹嘘未来的成功。

所以请不要用这种方式原谅我,请你对我生气,问我为什么成功的日子还没到来。

请你一定要相信,爸爸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他无法靠脚本为生。他一方面顽强地继续参赛,同时靠打工来赚取生活费。打扫、洗盘子、警卫。拿每天的日薪维系眼前的生活。

辉子打过电话,要求他至少偶尔回日本看看佳织。——回国的旅费从哪里来呢?就连电话,要是对方不主动打自己根本不敢打。国际电话的费用对晴男来说实在太昂贵了。

买信封信纸和邮票,已经让他荷包吃紧,而且只能偶尔买。

终于,靠打工维持生活也来到极限,幸好有当初介绍他到制作公司的朋友说情,让他以摄影助手的身分开始工作。说是助手,实际上只是打杂的。

生活过得稍微轻松了些,但是他的失败感却更加强烈。

早知如此,在日本当助理导播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不,不一样,至少我还没有放弃当脚本家。最好的证据就是我依然不断参加各项比赛。

他勤快地参加比赛,仿佛在重复说着什么借口。实际上每天则以助手的身分,在拍摄现场被大家呼来唤去。

谁来结束我这样的生活。谁来给我一个公然放弃梦想的理由。

或许上帝无意中听到他的心愿,心血来潮想替他实现。

在某个拍摄现场发生意外,片场的照明杆掉落,而站在下方的是某间大公司正极力栽培的女演员。

公司曾经半开玩笑地威胁晴男,要是女演员有什么意外,你就准备吊脖子吧。虽然不尽然是因为这句话,但当时晴男的身体确实不由自主地奔上前。他撞开女演员,代替她被压在灯杆下。

虽然伤势并没有太严重,但头部受到严重撞击,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

在医院睁开眼睛时,晴男的视力严重衰退。医生说,很有可能只是暂时性的,他还抱着一线希望,但做完精密检查后,连这丝希望也断绝了。

视力不可能恢复,而且也不确定今后还会恶化到什么地步。

最糟的状况,甚至可能失明。

还真是谢谢祢啊,该死的上帝。——我可从没说过,要用这种方式给我理由啊。

公司方面对意外事故感到有责任。晴男保护了女演员这个事实也带来几分正面的影响。

公司劝他取得针灸师的资格。要是能取得资格,就能在公司的员工休闲中心工作。

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就算逃回日本,现在也没有任何能依靠的人。

公司答应在他上针灸学校的期间跟以往一样支薪。不过学费等等则要自己处理,生活还是不轻松。

上针灸学校的期间,视力也渐渐恶化。再怎么重配,都赶不上视力的衰退。这样下去只是白花钱,后来他也放弃再更换镜片了。

该不会,真的就这样——失去光明了吧?

到头来自己的梦想无法实现、没能粉饰过去的谎言。回不了日本、回不了妻子身边——就连她们两人的脸,都再也看不到了吗?

他迫不及待写了信。在困顿的生活中,想尽办法存下回日本的旅费。

我想见你。

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

在我的眼睛失去光明之前。

——为什么?

为什么你宁可走到这步田地,还要买这些跟你不相称、穿来如此别扭的昂贵西装伪装自己呢?

为什么你害怕坦白原本的自己呢?

晴男滑稽的谎言让真也觉得可悲。

信上写的,正是晴男平时得意忘形的吹嘘,只有他自己不觉得空泛虚无。

为什么就不能坦白地写下心里如此哀凄思念的心情呢?

信上响起的重复演奏,不知不觉变成了二重唱。

一个难堪滑稽到极点、可悲父亲的声音。

一个担心因为自己的推拒将父亲逼到美国、可悲女儿的声音。

再这样下去,这些永远都传不到对方耳中。

——既然如此,那我……

我想挖出这些希望被人发掘的心愿、替他们实现。

我想让两个彼此思念的人,能够见上一面。

因为我深爱佳织。

而伯父,你是我深爱女人的父亲。

如果不能拯救人生中处于特别重要位置的这些人,那么我与生俱来具有这份能够揭露别人秘密的力量,不就一点意义也没有。

*

走向员工餐厅的佳织,一发现真也排在队伍中便急忙转身。

佳织听辉子说,上周末晴男被佳织从家里赶出去之后,真也收留他住在家里。听说,晴男停留日本期间根本没钱住饭店,本来打算赖在大场家。万一不成,他还带了睡袋打算露宿。

让上了年纪的父亲在外露宿,确实觉得过意不去。但要让他在家里待到回美国,根本想都别想。佳织心里其实很感谢真也愿意收留晴男。

但是,从星期一见面起,真也就开始拜托佳织跟晴男一起吃饭。

反正你们原本就计划一家三口一起吃饭吧?伯父这次回国也很期待能跟你们见面,吃顿饭无所谓吧……

我才不要,佳织非常坚持。星期六晴男硬是闯进公司的疑惑,在佳织的心里还没有厘清。——她还在怀疑,晴男是因为在美国混不下去,所以期待能透过自己找到跟电视相关的工作。以佳织的身分很容易就能打通关节找到写手的工作。

晴男信上总是写得很好听。工作顺利、一切都很好。因为日子太忙碌,所以二十年来都无法抽空回日本。

不过也是时候想见见你们了。其实我前阵子身体不太好,住院治疗,觉得有些寂寞。我想回趟日本,看看佳织和辉子。

然后我就能继续加油了。

看到晴男信上写着他身体不好,佳织心里有几分动摇。虽然她始终告诉自己,父亲等于死了,也对身边的人声称父亲过世了,但要是父亲真的不在了——自己或许还是会觉得难过吧。

但是在这同时,晴男过去说过的谎话又重现在脑中。那些只为了当下圆场而不断层叠、浅薄虚伪的自吹自擂,不知带给佳织多大的伤害。

说不定身体不好也只是见面的借口。假使真是如此,那么他不惜说谎也要见面的理由是什么?

如果他真的是因为混不下去,想利用当上编辑的女儿,才来接近自己呢?

结果,晴男确实硬逼着真也闯进佳织的公司。佳织心想,果然没错。

果然不能相信那个说谎成性的父亲——

虽然母亲也试图说情,但佳织已经决心不再和回国的晴男见面。

她也这么告诉真也,可是真也迟迟不放弃,希望无论如何佳织都能见晴男一面。每次见到真也他就要提这件事,所以佳织最近在公司里总是躲着他。

距离晴男回美国还剩下四天。只要能躲到那时候就行了。

佳织以为真也没发现自己折回。

「——佳织!」

在公司里真也一向叫自己大场,这时却一不小心以名字相称。看来他一定很慌张地追在身后吧。

「干嘛?你不是买了餐券吗。回去吃吧?」

「不要紧,待会儿再吃。」

「对了,伯父的事……」

「我不是说过我不会见他吗!」

「可是……」

两人在角落悄声对话,而不耐烦的佳织声音渐渐粗暴。

「跟你没有关系吧,这是我们父女的问题!」

「怎么会没有关系!」

真也很少这样粗声说话。罕见的声音让佳织不禁缩起身子。看到佳织的反应,真也一惊,压低了声音。他很快说了声抱歉,然后又补上一个连接词「但是……」。

「——这是你父亲的事,怎么会跟我没有关系呢?」

我伤了他。因为自己伤了人而觉得颓丧。为什么会弄成这样,心里其实好想哭。

我只是在对那个任性自私的父亲闹脾气,为什么会伤了真也呢?要是那个浑蛋爸爸没回来就好了。佳织对晴男的怒气更加炙烈。

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呢?佳织耍着性子、固执地说。

「反正我再也不想受伤了啦!」

她丢下这句话逃离当场,冲进一部门刚好打开的电梯里,跑的力道太强,撞上了电梯里的人。抬头一看,原来是名取。门快关上时名取环视电梯间一圈。

「几楼?」

她根本没想到要去几楼。名取看佳织没说话,主动询问。

「我要去《Polaris》,你也去同一层吗?」

「嗯。」

电梯到了之后,两人一起走出电梯。「那我先走了。」佳织走向楼梯间,「大场啊,」名取叫住她。

「古川他绝对不会做对你没好处的事。」

「……古川跟你说了什么吗?」

名取摇摇头。

「你不想说的事那家伙不会说的。只是看到你们这样争吵,我大概也猜得到。」

像刚刚那样两人一见面就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也难怪会被旁人看出来。晴男先前惹的事,更助长了佳织心里的疑心暗鬼。

「你们两个吵架,我看了很难过。」

意外听到对方在替自己担心,佳织只是眨着眼,而名取已经快步地走向《Polaris》编辑部了。

为了不撞见真也,佳织隔了好一段时间,将近两点才回到员工餐厅。

餐厅的菜色唯一的优点就是便宜,一餐三百圆,今天的「本日套餐」只有一种,原本是蛋包饭,但是途中鸡蛋用完了,变成单纯的蕃茄炒饭。看来今天这三百圆是偏高了。

不知道真也有没有吃到蛋包饭——佳织找了个附近的座位正要坐下,却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喂~」。原来是岩沼。今天好像跟老部门的同事特别有缘。

「今天这要三百元也太贵了吧。」

佳织在发牢骚的岩沼对面坐下,「就是说啊。」一边拿汤匙舀起蕃茄炒饭。

「你最近跟古川闹得不太愉快啊?」

又来了,佳织不自觉地皱起了脸。

「名取和主编怎么都这样呢。我们交往的状况你就别管了吧。」

「那怎么行,我打定主意要当你们两个的媒人耶。」

「我可没说要拜托你。」

耳根子软的真也最后很有可能被岩沼说服,所以佳织先自己出手牵制。

岩沼若无其事地拉回话题。

「听说是因为你父亲的事吵架?」

佳织抬起头,岩沼对她挥挥手,「不是古川告诉我的喔。」

「不过,星期六我碰巧见到你父亲,然后隔了一个周末就看到你们吵架,我才猜想可能是因为这件事。」

听说岩沼和名取星期六跟闯进公司的晴男打过照面。

「真抱歉,我那厚脸皮的父亲真是给大家添麻烦了。」

「咳,看到你父亲,就猜想到你应该吃了不少苦头。」

「——其实我根本不想见他。」

或许因为岩沼已不再是自己直属上司,才能像这样吐露真心话吧。如果是同一个职场的上司,她是不会说这些的。

「可是,古川一直要我见他。主编你觉得呢?」

自己可能真的想听听别人的意见吧。在准备好要问之前,问句已经不由自主从嘴里跑出来了。

「你的心情我懂,古川的心情我也懂。」

岩沼边扒着蕃茄炒饭边回答。

「你父亲确实很让人头痛,所以我可以了解你对他的不满。但是,我也了解古川的心情,他希望如果可能,你就原谅你父亲。」

「为什么我应该原谅他呢?」

「因为要是他在你原谅之前过世,你一定会责备自己的。」

佳织觉得紧闭的眼睛仿佛突然睁开。

她一直很不谅解袒护晴男的真也,心里隐隐觉得他背叛了自己。

为什么你不站在我这边,而站在爸爸那边——

「真也之所以这么坚持,不是为了你父亲,而是为了你。」

可是。佳织无力地反驳。

「我怎么可能马上就原谅他。」

「像你这种小姑娘,我看是不可能的吧。」

哼哼。岩沼哼笑了几声。

「要你一时半刻就原谅你父亲,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在原谅他之前,还差一个步骤。」

「差一个步骤?」

「那就是放弃你父亲。」

岩沼好像非常理所当然地说着,佳织则是听得一头雾水,只能空眨着眼。岩沼促狭地对佳织使了个眼色。

「你其实有严重的恋父情结吧?」

天外飞来一笔让佳织不知该如何回应,顶多只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异议,但岩沼视若无睹地继续说。

「你会对你父亲感到这么生气,就表示你有十足的恋父情结。至于生气的原因,是因为他没有成为你理想中的父亲。因为他不是个令人尊敬、正经又帅气的父亲。」

一时之间佳织不知该如何反驳,她觉得岩沼仿佛说出了她的真心话。

「父母亲应该是体面的人,这只是孩子的幻想。」

佳织的胸口仿佛被狠狠剖开。——自己都三十岁了,原来还是长不大。

「父母亲也是人,既然是人就会迷惘、犯错,有时也很卑鄙。所以父母亲也会迷惘、犯错,也很卑鄙。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你死心吧。」

然后岩沼咧嘴一笑。

「想想你自己有一天为人父母的时候,这么想就轻松多了。」

「——我……」

佳织忍不住说出心里话。

「其实我只希望他为自己说过的那些谎,向我道歉。——只要他能跟我道歉……」

「如果他能为我这么做我就原谅他、要是他能如何如何我就原谅他,站在孩子的立场这些都是合理的主张。但遇到比你还幼稚的父母亲,又有什么办法呢。所以我劝你不如全部放弃了吧。等到你放弃,慢慢就会觉得『算了、无所谓了』。当你觉得『算了、无所谓了』,就表示能原谅他了。」

该不会……佳织突然想。

岩沼是不是也因为父母亲吃过苦头呢?

「……要是我父亲也像主编你这样就好了。」

「少来了。」

岩沼难为情地笑了笑,拿着空餐具起身离开。

*

「真也刚刚打过电话来喔。」

佳织洗完澡,听到辉子这么说。佳织现在不接手机,所以真也狂打家里的电话。

「真也这孩子真用心。」

他真的很爱你。母亲恶作剧似地偷瞄着佳织,佳织不好意思地垂下眼。

她觉得母亲似乎在迂回地说,自己根本没有注意到真也的付出。

「早知道我当初也跟真也这种人结婚就好了。」

「就是啊。」

佳织看着辉子噘起了嘴。

「为什么要跟爸爸这种人结婚呢?」

「是啊。不过如果我没跟你爸结婚,说不定就不会生下你了。」

辉子很平静地说。

「我怀了你的时候,其实有点慌。毕竟年纪还轻、还有很多想做的事,当时还是学生,要结婚可是件大事。老实说,我确实也考虑过不要生下来。」

突如其来在自己面前坦白的这些事实,让佳织顿时不知该怎么回话。

「可是你爸爸一听到我肚子里有了孩子,笑得仿佛两只眼睛要融化了一样。他还对我说,谢谢你。」

他真的很爱你。辉子再次低声说。——我又何尝不是……

我从来不觉得他不爱我。可是……

「那为什么他老是要说些伤人的谎言?」

不要说谎。不要再说谎伤害我。我从小心里殷切期盼的,就只有这件事啊。

离开客厅,佳织正要回自己房间时,辉子平静地在身后提醒。

「记得回电话给真也啊。」

他不是为了你父亲,而是为了你。——佳织再次回想起白天岩沼说的话。

她知道真也为自己着想。

但是,「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心意,对现在的佳织来说却显得无比沉重。

*

距离晴男星期天返美只剩下两天。

如果要找机会让他们一家见面,机会只剩今晚或者明天。不过,真也已经半放弃说服佳织了。

既然没办法好好见一面,至少也一起去送行吧。——真也在心中祈祷佳织能让步,送出了简讯。

外出开会的路上,没想到佳织竟然回了电话。真也慌忙走出电车接听电话。

「——喂,佳织?」

嗯。佳织别扭地回话。

「只要送行就行了吗?」

其实真也希望她能够好好跟晴男见一面,但是这时也不能期望太多了。

「就算只是送行,伯父也会很高兴的。」

「——喂,那我呢?」

听到佳织的问话,真也顿时一愣。

「我忍耐、妥协了这些去送机,他可能会高兴吧,但是我呢?你有想过什么才会让我高兴吗?」

「这……」

真也想不到该如何回复。虽然心中有很多想法,但是毕竟晴男回来的机会实在太少。他确实一直在要求佳织让步。

「你有跟我父亲说过一样的话吗?要是这么做,佳织可能会高兴喔。你跟他这么说过吗?」

真也一直觉得,如果有人要让步,那应该是佳织。因为晴男和佳织相比,佳织反而比较成熟。他压根就没有想过要让这个只会编织满嘴空话、幼稚谎言的晴男做出任何让步。

「……可是,趁你还愿意原谅他的时候原谅,你才不会后悔啊。」

「大家都这么说,都说真也是为我着想。我妈、岩沼主编、名取,大家都说因为你很替我着想,所以要我在我爸的事情上让步。」

那封信上,留着「我想见你」的二重唱,佳织确实也有想见父亲的心情。所以真也才以为佳织很快就会让步。

「其实我……」佳织轻声说。

「我自己也知道,我让步是最轻松省事的方法。」

轻松省事这几个字狠狠地砸上真也的脑门。

原来我只想轻松省事地解决佳织的事。他这才看清这个事实。

「我问你,我明明没做错任何事,为什么非得让步不可?我没办法放弃对父母的期待或许不够成熟,可是我又没做错任何事,为什么只要求我要成熟呢。到底有谁愿意站在我这边?」

对佳织来说,自己并没有站在她那一边。这个事实带给真也相当大的打击。

他原以为自己是替佳织着想的,没想到竟让佳织落得孤单一人。

自己擅自读取了留在信上的心意,自以为能实现佳织的愿望。——多傲慢的想法啊。

「——对不起!」

真也忍不住大喊,月台上往来的乘客都露出狐疑的表情回头看他。他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那么你希望怎么做呢?」

其实一开始就该这么问了。

「你希望你父亲怎么做?」

道歉。佳织的声音在电话那一头颤抖着。

「关于他说过的那些谎,哪怕一次也好,我要他道歉。——然后我才能原谅他。」

「知道了。我一定会想办法。」

最后又听到佳织传来一声抽泣,由电话那头先挂断了电话。

回到家中,客厅正是一场喧嚣热闹。

「我回来了。」

真也来到客厅,看到他们三个人正在看录影带。妹妹明日菜兴奋地对他说:「哥!」

「你看,这是伯父以前写的连续剧。现在租旧片只要一百圆,我就租来看了。」

电视上正在播放着影片标题。——『远胜百亿颗星星』。

绝望和愤怒在真也的身体里翻涌。他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都这个时候了,为什么你……!

「这部片子以前很红吧,我每个星期都会看呢。」

孝枝满脸微笑,晴男则恬不知耻地对她说「哪里哪里」。

「最后一集主角丧失记忆那一段,看了真叫人紧张。」

「是吧。其实那个点子是我想的,不过很遗憾没出现我的名字。」

奇妙宝贝卡一千张、限量卡一百张,最厉害的红恶魔龙卡有十张。

那些虚无的谎言以往让佳织那么难过,而现在他还要继续对真也的家人说这种谎吗?

「够了没!」

真也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机。

「你做什么,真也!」

孝枝谴责真也,但他不管,继续瞪着晴男。

「为什么你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这些空虚谎言!难道你就不想见佳织吗!?」

哥。明日菜抓着真也的手臂,但真也用力挥掉。

「全天下以为你那些浅薄谎言不会被看破的,就只有你自己。你说自己是剧作家,其实只是空有虚名,最后还不是被制作公司解约了!而且还不肯承认自己没天分,说什么要到美国东山再起这种蠢话!」

晴男不甘心地咬着唇,回瞪真也。根本就是小孩子闹脾气。他仿佛正跺着脚发怒,「为什么你不让我大谈自己的英雄事迹!」

「你知不知道,过去那些没凭没据的虚华谎言,把佳织伤得有多重?」

关于他说过的那些谎,哪怕一次也好,我要他道歉。——然后……

尽管以往被伤得那么重,为了父亲无谓的逞强,二十年来都不闻不问,佳织对父亲的要求也只有这件事。

明明只要这样佳织就愿意原谅你。佳织对你的爱这么深,深到只要你道歉她就愿意原谅你。

「佳织很怕见到你。她担心是不是又会被你的谎言伤害——但是她还是想见你,因为她希望能相信你!她只希望能从你口中听到一句抱歉!可是,你却……」

愤怒哽住真也的话语。他频频上下摆动肩膀喘着气。

「为什么你要对佳织结婚对象的家人说谎?难道你就不担心这会让佳织难以自处吗?」

「真也!」

孝枝大叫一声,打了真也一巴掌。

「我才要问问你是怎么回事!怎么可以这样对佳织的父亲说话!」

「——妈,你别说话!你什么都不懂。」

逞强说谎和和佳织见面,到底哪件事重要?

「明明只要他一句道歉,佳织就愿意原谅他的。」

「不过他真的说谎了吗?」

孝枝低声说,真也听了忍不住抬起头。

「当然是真的啊,他那些话……就好像小孩子吹牛自己有一千张奇妙宝贝卡一样。」

孝枝轻声笑了声。

「真的有这种孩子呢。硬说自己家里有一千台模型车什么的。可是……」

「可是?」

「像这种孩子,其实个性都很胆小的。」

——所以呢?真也狐疑地偏着头,孝枝轻轻一笑。

「这种孩子啊,虽然骗大家自己有一千张奇妙宝贝卡,不过如果手里连一张都没有,根本不敢扯这种谎。」

我才没有说谎。那顽固不认输、仿佛孩子般的表情。

「你到底想怎么样?存心让佳织的父亲丢脸吗?」

言外之意,指摘真也只是想借此发泄自己的烦躁,他顿时冷静了下来。

自己停止怒吼后,整个房子一片鸦雀无声。

——我……。晴男喃喃低声说。

「我才没有说谎。」

说完这句话他便站了起来。脚步声朝向玄关走去。

「伯父!」

明日菜追在他身后,两人离开家中。

孝枝拿起手边的茶壶开始泡茶,然后将茶杯送到真也面前。

「冷静一下吧。」

真也点点头,坐下拿起茶杯。

「——伯父他可能会失明。」

孝枝并没有问真也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他的视力现在还持续在恶化。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看佳织和伯母最后一眼,但……为什么要扯这么容易被拆穿的谎呢?」

难道是因为他手上确实握有几张卡的缘故?

「你要不要去接他?我想他应该在附近的公园吧。」

「你怎么知道?」

「自从他借住在我们家那天起,就经常到那里去。他是替我和明日菜设想,担心家里有外人我们会觉得不自在。」

白天家人出门上班、上学,晴男就留下来看家,等到孝枝和明日菜回家,他就谎称要散步紧接着出门。

「一直到你回来为止,他通常都在附近闲晃。不过,今天明日菜约他一起去录影带店,他们才一起出门了。」

看他若无其事大吹嘘那些可笑的谎言,本以为是个很厚脸皮的人。不过,说他胆小或许真的没错。既然如此,假如换个方式说话,或许能让他了解吧。

真也离开家门,暗自在心中祈求自己的话能够传到对方心中。

在附近的公园绕了一圈,发现两人并排坐在秋千上。

他正要走近就听到了晴男的声音,「真也他……」他下意识躲在附近的树丛后。

「真也他,是不是讨厌我了?」

从初次见面起就表现得放肆随性的这个人,没想到还会在意自己给别人的印象,真也只觉得有些无力。比起这些,他更希望晴男能多多留心其他该在意的地方。

「不要担心啦。我哥要是讨厌你,就不会对你生气了。」

不愧是兄妹,明日菜的评论非常精准到位。要是讨厌一个人,真也根本不会花力气在这个人身上。

「因为你是佳织姐的爸爸啊,对他来说当然很重要。因为觉得重要才会对你生气。我想他一定很希望伯父能跟佳织姐见面。」

荡秋千的微弱声音在空气中响起。

「——要是我像你们的爸爸那么称职,佳织是不是也愿意跟我见面呢?」

「其实我爸虽然人很温柔,但也算不上称职啦——」

「他当然很称职,我看得出来。」

晴男打断明日菜,如此断言。

「看真也就知道了。」

晴男出其不意地赞美真也。但比起高兴,真也心中有着更多的疑惑。

「你爸爸也是个编辑吧?儿子想跟父亲走上一样的路、成为编辑,这就足以表示他是个好爸爸了。」

「是吗?」

「当然是啊,我就是因为不想步我父亲的后尘,才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的。」

说到这个,真也想起佳织从没谈过父亲那边的亲戚。晴男开始对明日菜娓娓道来。

晴男父亲是个大企业的高层干部,生活上虽然衣食无虞,但在这个家中却没有爱。父亲在外有好几个情人,母亲也早就完全放弃,彻底呈现家庭内分居的状态。

为了不要成为这样的父亲,晴男选择了一条和自己父亲的人生刚好相反的道路。

「可是在世间的眼光看来,我老爸是大公司里的大人物。胆敢反抗他,当然会像我这样自甘堕落、变成一个落魄创意人。」

晴男自嘲般地哼声一笑。

「我也想要有个能让我追逐背影的父亲,这么一来,就不会被我女儿看不起了。我会像现在这么没用,都是因为我老爸。我真羡慕你们有那么好的爸爸。」

——真也觉得很悲哀,晴男果然是个既胆小又懦弱的人。

到了这把年纪,还想把自己人生的责任转嫁给自己的父母亲。甚至对比自己女儿年纪还小的明日菜诉苦。

明日菜听了似乎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其实,我爸也不是个什么称职的父亲啦,他……他只是个书虫,从来也不带我们出去玩。」

明日菜拼命寻找过世父亲的缺点。

「他很难相处、又容易生气,而且……而且喝了酒之后老爱发酒疯。」

话里混杂着牵强的谎言。其实父亲根本是个滴酒不沾的人。

「他喝了酒之后老是胡闹,给妈妈添了不少麻烦。」

真也忍不住仰天慨叹。——拜托你,快发现吧。

这孩子正为了激励你,拼命在说谎。她试着告诉你,虽然我爸爸是个没用的人,但是我还是一样喜欢他,所以一定没问题的。她为了把你拉往这个方向,正不停地贬损自己最爱的父亲。

如果不能拉这孩子一把,那你也不可能拯救得了佳织。

「他甚至还动手打过哥哥……」

「够了。」

晴男的声音听来简直像救命的钟声。

「真也说我老是讲些空虚的谎言,不过我看你的谎话也旗鼓相当嘛。看到你们兄妹两,就知道你们的父亲绝不是那种人。——真是那样的父亲,不可能养出这么好的儿子。」

谢谢。晴男平静地低声说着。

真也从灌木丛中走近两人。

「明日菜,你先回去吧。」

明日菜没回话,静静离开了。

「伯父。」

听到真也的叫声,晴男仍然像个别扭的孩子,低着头没抬起来。他还在闹脾气,反正我就是个爱说谎的骗子。

「我刚刚不应该指责你说谎,真对不起。」

晴男惊讶地抬起头。

「你没有说谎,对吧?」

如果连一张奇妙宝贝卡也没有,不可能谎称自己手中有卡片。

他就是这种类型。

「……我真的参加过『远胜百亿颗星星』的脚本会议。」

晴男悠悠地说道。

「我也参加过HAL剧本团队的公开征选。」

「够了。——您不用对我说这些。」

让晴男在自己女儿的结婚对象面前如此难堪,自己到底对这悲哀的父亲做了多残酷的事啊。

「真对不起,我太傲慢了。事情的真相,您只需要对佳织解释。」

「可是……」

晴男不安地仰望真也。

「要是我说出真相,佳织不会讨厌我吗?像我这种什么都没有,既乏味又无趣的父亲,她难道不会讨厌我吗?」

晴男露出孩子求助般的表情。

「——不要担心。」

真也紧抱住秋千上晴男的肩膀。

「要是说出真相,她一定会非常喜欢你,比以前还要更喜欢、更喜欢你的。」

她从小就一直等着你对她说出真相。

接着真也放开晴男的肩膀,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下佳织的号码,拨了电话。

——喂。

真也告诉接起电话的佳织「千万别挂电话」,然后将手机交给了晴男。

「是佳织。请把真相告诉她,再请求她跟你见面。」

晴男颤抖地接过手机,——他抓住真也的袖子,小声说「你别走」,但真也轻轻抽离被晴男抓住的袖子。

「不要紧的。」

这些对话只有父亲和女儿能听到。

其他没有任何人能参与。

「喂……」

晴男怯生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真也离开了公园。

真也回家后大约过了一小时,晴男也回来了。

他来到真也的房间将手机还给他,然后难为情地笑着,说了声谢谢。

「明天我们三个人约好要见面。」

「太好了,请你一定要好好地看看佳织和伯母。」

——这么一来即使失去光明后,也不会后悔。

真也没有资格干涉他这个秘密。只能在心中暗藏着这样的期待。

临睡前,佳织传来了一封简讯。一打开……

「我爱你」

短短一句话里包含了万般思绪。

*

星期六傍晚,晴男带着行李箱离开了古川家。

这天晚上他要住在大场家。

相隔二十年的这一家人,不知道会如何度过这个晚上。只希望他们能好好珍惜这段时间。

星期天的送机古川家也一起去。

两家人在成田机场会合,简单地用餐。

结婚典礼该怎么办?蜜月旅行呢?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幸福的计划。

佳织主动开口,「其实找岩沼主编当媒人也可以啦。」不知什么时候改变了心意。

出发的时间分秒逼近。

「对了,哥哥和佳织姐的结婚典礼伯父还会再回来吧?」

或许是因为舍不得,明日菜在出境大厅央求晴男。

晴男稍微看了佳织一眼,佳织貌似冷淡地说:「那就回来啊,不然明日菜会觉得寂寞的。」

到那时候,不知道晴男的眼里还有没有残留的光线?

佳织和辉子知不知道晴男眼睛可能失去光明?——答案在分手之际终于揭晓了。

「最后请让我再看一次你们的脸吧。」

听到晴男的请求,佳织冷静地靠近他,「我就这张脸,想看就看个够吧。」——距离异常接近。

晴男也将脸凑近佳织脸前——近到几乎两唇相接。

接着辉子也一样。

然后晴男看着真也。该不会我也要吧!真也不禁慌了起来。结果晴男自己先否决了,「我看你就不用了。」

「昨天佳织给我看了很多照片。女儿结婚的对象看看照片就够了。」

「就是啊,也省得我鸡皮疙瘩掉一地。」

真也还是不甘心地回嘴了。

这时,晴男对真也伸出手,真也也伸出手回应。晴男握手的力道强到几乎让人觉得痛。

「——谢谢。」

晴男笔直地注视着真也的眼睛。

「多亏了你。幸好佳织认识了你,谢谢。」

晴男的班机已经开始登机手续。他走向登机口。

「爸!」

被叫住后,晴男回头。

「——我很尊敬您。」

请让我尊敬自己心爱女友的父亲。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夜晚,真也曾经傲慢地对晴男这么说。

他强加在晴男身上的这个愿望,其实等于在说「我现在没办法尊敬你」。

晴男的脸剧烈扭曲,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

「不用跟我说这些多余的客套话啦。」

「是真的。」

「我是个一无是处的男人。既脆弱、又狡猾、爱说谎,真的很不中用。」

「这些我都不否认。」

尽管如此,您还是渡海来见佳织。

在这个世界上,你最想在佳织面前展现自己好的一面,可是你还是对她坦白了自己的脆弱、狡猾、谎言、不中用。

——这种承认自己脆弱的坚强……

「我很尊敬您。」

晴男的脸又严重地扭曲。说不定已经在哭了。

「——谢谢你把佳织带到这个世界上。」

真也深深地对他行了一礼。

晴男深呼吸了好几次,似乎想按捺涌上喉头的情绪。

接着,他对真也大吼了一声。

「我女儿就拜托你了啊!」

身影随后就被吸入登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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