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用过晚饭后,枇杷被放在志野器皿(注1)内呈上餐桌。
为了方便剥皮,尖尖的那一侧切掉了一部分,所以看起来就象是个尖端平坦的小巧橙色鸡蛋。听说哥伦布曾压碎水煮蛋的一端使它站立,桌上的枇杷看来就像那个样子。其实按照理论,让平坦的那一方朝下,会比较稳定。
不过,切开来的那一面露出了栗色的种子,就象是个正在玩捉迷藏的小孩,露出了一颗小脑袋瓜般。水嫩欲滴的断面上,位于圆形中央的种子成了焦点,形成一幅有趣的模样。那些枇杷切面朝上,整整齐齐地并排着。
另外,枇杷的橙色,与志野器皿的缤纷白色互相衬托,显得极为美丽。
这种时候,正是掌管蔚房之人展现自己实力的机会,也正是其取悦主人之处。然而,雅吉大哥丝毫没有欣赏的雅致,只是不断伸长了手拿取枇杷。简直就象是个吃水果的机器。
注1:志野器皿是指以「志野烧」烧制方式制作的陶器,在日本已有四百多年历史,外形朴实厚重,象是信手捏成。
「最近实在太闷热了。为了不输给这份热气,最好的方法就是摄取水分和维他命C。」
看来饭后甜点的枇杷,是大哥亲自指定的。我边优雅地吃着,边开口:
「天气炎热时,不就是要吃鳗鱼吗?」
「现代人要再科学一点才行。这样还是不行的话,就去避暑。」
「也就是一溜烟逃跑吧。」
虽然我如此应和,但自己也没有资格责备哥哥。很快就要放暑假了。一到土用(注2)之际,我就打算挥别帝都和鳗鱼,奔向轻井泽的怀抱。
在那里,我可以时而至瀑布边远足,时而去牧场参观。骑着脚踏车驰骋在白桦林当中也很好,而且光是想象就觉得身心舒畅。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去年夏天,抚过耳畔,具有透明感的凉风触感。
「就算是在东京,帝国剧场那一带,也是很棒的避暑胜地喔。听说这个月会有刘别谦(注3)的电影上映。但是那里的冷气开得太强了,甚至让人觉得冷。脚边冷飕飕的,简直就象是鞋尖踩进了看不见的浅滩一样。」
「这就是所谓的过犹不及吧。」
「嗯。任何事情,都要考虑到适度这个问题。」
「——既然要考虑适度,哥哥你也别再吃了吧?肚子也是身体的一部分唷。」
大哥含糊应了声后,终于停了手。我又说:
「说到电影,那些无声电影解说员遭到裁员,引发了不少纠纷呢。」
哑剧需要解说人员,所以不久之前,解说员都还是与演员并驾其驱的光鲜职业。但是如今,无声电影已逐渐没落、减少。
「嗯。毕竟现今是有声电影的全盛时期了。帝国剧场一开始就没有解说员,而邦乐座、大胜馆和电气馆(注4)——这些规模较大的场所,都已接二连三地解雇了他们。也就是不能把钱花在不必要的东西上吧。」
「在这种不景气的情况下遭到解雇,他们一定很苦恼吧。」
「可是,如今已无法挡住时代的趋势了。就连日本,往后也不会再拍无声电影了。一且看过《摩洛哥》和《巴黎屋檐下》等有声电影,观众就再也无法回去看默片了。就连《泰山》,也是因为可以听到男主角『啊呜啊呜啊——』的吶喊声,才会那般大受欢迎吧。」
注2:立秋前十八天,天气正热。
注3:恩斯特.刘别谦(Ernst Lubitsch,一八九二—一九四七),德国电影导演,对喜剧片的影响甚大。
注4:邦乐座是表演日本传统音乐的剧院。大胜馆是一九零八—一九七一年间曾存在过的日本电影院。电气馆则是一九零三—一九七六年间曾座落在东京浅草的电影院。
「但就算没有声音,卓别林还是很有趣啊。」
卓别林是最近曾来日访问,且大受欢迎的喜剧天王。从小时候起,我就经常见到这位留有小胡子的叔叔。依据每个府上的规定,都会将可以看和不可以看的电影区分开来。而卓别林的电影无论在哪个府上,大抵都会归到可以看的那一类。他往后也会拍有声的电影吧。可是,我并不认为他以往的作品就会因此失去价値。
大哥环抱着手臂说:
「嗯。卓别林的才能卓越出众,这点是有目共睹的。可是——也正因如此,他没能晚十年出生,眞叫人惋惜。」
「为什么?」
「好比说《城市之光》(注5),如果是以有声电影拍摄的话,就能一直流传至后世了吧。」
《城市之光》这齣电影,是贫穷绅士卓别林为了一名眼睛看不见的少女,费尽千辛万苦为她筹措手术费的有笑有泪故事。
「无声就不行吗?就象是日本画和西洋画一样,各自有其特别之处吧。也就是说,毛笔和画具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吧。」
「嗯,妳那种见解也是可行的。可是再过不久,解说员这个职业就会彻底消失。而且以后播放电影时,一旁也不会再附有乐团。现在还不打紧。可是再过几十年,缺少解说员和乐团的情况下,观众要怎么观看无声电影?也不会有电影院再上映了吧。」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感到苦恼。我以指尖轻敲着志野器皿的边缘,突发奇想:「既然如此,只要连同解说和音乐,一起录音下来不就好了吗?所谓的有声电影,也是这样制作出来的吧。这样子做的话,无论是《城市之光》还是其他电影,都可以在任何地方观看了吧。」
大哥大感出乎意料。
「——妳的想法还眞新颖啊。」
「可是,你不觉得很有道理吗?」
「之后再为画面加上声音吗——这个嘛,只要技术不断进步,是有可能做到的吧。」
「对吧?」
正当我有些志得意满之际,父亲透过下人呼唤我们前往。
注5:《城市之光》原文为《City Lights》,日本将电影译名译为《街灯》。
2
传话的内容是:两个人都到会客室来一趟。不知是来自静冈还是哪里的地方公司社长,傍晚时登门造访。父亲似乎是与他一同用餐,一边讨论公事。
来到会客室后,只见偌大的桌子上放置着出乎意料的物品。
父亲靠在长椅椅背上,抚着胡须说:「——是对方送来的东西。」
是那位社长带来的见面礼。是个鸟儿的标本。
标本的设计是让鸟儿停在树枝上。拥有优美弧度曲线的树干,在中途旁分错节。鸟儿正用牠带有熟透枇杷色泽的纤细爪子,勾住那附近的树枝。鸟喙也是相同的明亮橙色。鸟儿的大小约莫与鸽子差不多,整体呈黑色,但仔细一瞧,从身体直至尾羽的部分,散发出吉丁虫般的青绿色光彩。胸口部分的蓝彩较背部鲜艳。
「听说牠在森林里头振翅飞翔的时候,会依据光的照射角度,反射出更加美丽的光彩呢。你们都没看过吧。这可是非常罕见的鸟儿。」
父亲象是自己捕到了这只鸟般,骄傲地说道。
提及装饰在壁龛上的鸟类,一般都是雉鸡或日本山鸡吧。有川小姐的宅邸里,还装饰着张开翅膀的老鹰标本。
「那是当然的吧,就是因为罕见才会送来呀。」
大哥应道。
「嗯,是啊。不仅如此,牠还是种非常珍贵的鸟儿喔。听说是灵鸟。」
「叫什么名字?」
父亲象是要吊我们胃口一般,先顿了一拍后才回答。
「是三宝鸟喔。」(注6)
「哎呀,我有听过唷。」「声音吗?」
大哥调侃道。我不理会他。
「牠会发出『Bu•Po•So』的叫声。就是牠的啼叫声很尊贵吧?」
父亲颔首。
「嗯。虽说是现学现卖,但『佛』就是佛祖,『法』就是其教义,『僧』就是习得教义后再加以推广的僧侣。这些被称作三宝,自古至今一直备受敬仰。弘法大师在高野山修行时,就是听到了三宝鸟的叫声,深受感动:『啊啊,就连鸟儿也懂得鸣叫三宝之声。』听说当时还情不自禁地作了一首汉诗。」
注6:日文唸作Bupposo,汉字写作佛法僧。
「怎样的诗?」
「这点我就没再问了。不过,无论如何,这都是只了不起的鸟儿喔。」
「……将这样的灵鸟做成标本,眞的妥当吗?」
父亲将原本捻着胡须的手伸至颈后,搔了搔头。
「妳这么问,爸爸也不知怎么回答。嗯,不过佛祖殿下心胸宽大,应该不会为了这点事就降下天谴吧。」
自古至今,和歌当中就经常咏颂花鸟草木。与三宝鸟有关的歌,一定也为数不少吧。
我升上中年级以后,毎当远足或是体操会结束,就得开始写和歌。格式是五七五七七共三十一字的短歌,但写的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好比说挖芋头有多么有趣,或是跳舞跳得眞是优美等等。总之,和歌方面的教养是必须的。还有些小姐以一副什么都知晓的神情说——一旦决定了未婚夫,就要写和歌送给对方。姑且不论华族,在我看来,这种作风实在是难以理解。眞到了那时候,如果要在诗笺上写下「亲爱的夫君」之类的句子,我搞不好会浑身发痒到不由得跳起舞来呢。
不说这个,连在学校的老师当中,也有些是享有盛名的和歌诗人。
翌日上课时,老师提到了,古来风雅之士经常去聆听杜鹃的啼叫声。待老师的讲解告一段落,我试着提问:
「三宝鸟的叫声呢?他们都不会去听牠的叫声吗?.」
白发苍苍的老师眨了眨上眼皮松垮垮的双眼。
「喔……怎么会突然问起三宝鸟呢?」
「是的。因为我家昨天收到了三宝鸟的标本。」
顿时,教室里窃窃私语声此起彼落,「哎呀!」、「那是什么鸟儿呢?」老师抬手制止众人,然后颔首。
「那可眞是贵重的礼物哪。」
尔后老师向同学们说明由来,但我早已在家中听过了。接着他又介绍了几首古歌。说到诗歌,这位老师就象是一本会走动的大百科辞典呢。
「即便是现代,和歌诗人若山牧水也曾到凤来寺山上,听鸟儿的鸣叫声作和歌。另外,岛木赤彦也曾在木曾的深山中,如此咏唱。」
道毕后,老师在一排排的古歌旁,提起粉笔喀喀喀地振笔疾书。老师拥有一手好字,龙飞凤舞,但我们不太容易看懂。
佛法僧鸟啼叫时 溪流水声响 深山夜空中
我心头一跳。
一时眼花,我竟看成了「佛法僧鸟惊叫时」。
3
一放暑假,我就动身前往轻井泽。往年都是开车直接前往上野车站,但今年却不是如此。
七月一日起,御茶水及两国之间的电车正式开通。正式开通——虽只是这么简单一句话,但其实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毕竟市营电车已经在地面上驰骋,而且京滨线、山手线也已开通了。因此,这回竟是在三层楼高的地方开通了新的铁路。完全就是在空中飞翔的电车。倘若明治时代的人抬头看了,一定会吃惊得下巴险些掉下来吧。我顿时觉得,自己眞的是活在新时代里呢。
当时蔚为话题的,即是从秋叶原车站正门连向高架铁路月台的电动手扶梯。据说那座电扶梯长二十二公尺,共有一百五十阶,眞是无比惊人。
雅吉大哥早早就前往亲身体验,回来后直跟我讲解它的构造如何如何,眞教人厌烦。
在我提出了任性的要求之后,——行五人便搭着帕卡德前往秋叶原车站的御成街道口,然后搭上电动手扶梯。一行人包含母亲、我,还有阿芳他们,特别的是这次也将厨师前岛带往了轻井泽。反正忙碌于工作的爸爸,和忙于观赏戏剧的雅吉大哥,会在外头解决三餐吧。
从新铁路的挑高月台上,眺望早晨的东京街道,那种心情眞是说不出的愉快。然而在上野换车之后,随着时钟的指针与火车不断前进,日头也愈来愈毒辣。
「我们是往北边前进不是吗?」
前岛发起牢骚。
「是呀。」
「明明如此却愈变愈热,实在太没道理了吧。」
至于行李,昨天已先放进了贝琪的福特里,请她先行送去。开车一路驶至轻井泽不是件容易的事,听说过去就是因而开拓了东京前往轻井泽的道路。我之所以会提出任性的要求,就是希望贝琪也能一起去轻井泽。当然,我以「如此一来坐车途中,行李会比较简便」的论点来说服大家。然而,缠绕住整副身体的热气有如无形的行囊,却是怎么卸也卸不下。
到了高崎时,一行人皆气喘吁吁地再度一同瞪着天空。直到电车穿过了一次又一次隧道后,我们也褪下了一件又一件的薄衣,才终于觉得凉爽许多。
当我们抵达熊平车站,四周的景色已是群山环绕。这个站名还眞象是武侠小说里会出现的名字呢,就好像在那边的山谷,或是这边的森林里,会有熊出没吧。
由于此处是单线铁轨,上行火车与下行火车会在这里交错。在等待的期间里,清凉的风象是水流一般自车窗涌入。
到达轻井泽车站,便看见贝琪前来迎接我们。很可惜地,因为天色有些灰暗,无法清楚看见浅间山。母亲与我搭着福特,阿芳他们则是搭上出租车前往别墅。
负责管理别墅的门脇夫妇,由于经常整顿环境,草坪永远是那么干净整洁,庭院里的椅子也马上就能坐下。
总之,我们先在餐厅喝了杯茶后,便走向房间,整理运至房内的行李。杜鹃的啼声,从向东敞开的窗户传来。不只一只。似远若近,彷彿其中一方在佯装自己是回声。
我家别墅的东边,隔壁的再隔壁,其实是桐原候爵家的土地。但是那里占地极广,甚至有一万坪或两万坪,因此将这件事挂在嘴边说,会令人觉得相当愚蠢。
由于中间隔着白桦木与落叶松树林,因此从这里是看不见桐原家别墅的。
而且我与他们的关系又不如有川小姐那般熟稔,若要主动登门造访,地位又相差悬殊,令我觉得相当别扭,亦不敢行动。就连在学校里偶尔遇见道子小姐,彼此也仅是互相点头致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关于之前开枪射击那件事,也不晓得她有没有从胜久少爷或丽子小姐那儿听说呢。
4
没想到,我却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遇见了那位道子小姐。
从东京来到轻井泽,就象是从人界的夏之国度,忽然间闯进了异世界般,好一阵子我光只是信步闲晃,也觉得非常开心。无论是附近的树林还是小径,都觉得象是初来乍到般,非常新奇。但我毕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还不至于摘下成堆的野莓带回家,却吃也不吃。只是花草树木的红绿色彩,以及沙沙作响的树林,都让我看得目不暇给。
又过了两天,吃过早饭后,我出门散步。并没有特定要去哪里,就只是四处闲逛。
我与金发的少年少女擦身而过。他们很象是格林童话等故事里会出现的孩子。又走了一阵后,一辆车卷起了砂尘自前头驶来。为了避免沾上灰尘,我走进小路。
道径变得狭窄,脚边也略有潮湿之气,但木头的香气令人着迷。忽然,我听见喀沙喀沙的叶子摩擦作响声。仰起头后,我正巧与松鼠的目光对上。下一秒,枝头晃动,牠转身露出自己的大尾巴,飞也似地逃走了。眞是可爱。松鼠离去后,上方
只残留着水色的天空。上头挂着几抹白云,就象是羽毛沾上了白色颜料后,轻轻在天空上一撇那般。
绕过一个和缓的弯道后,只见前方站着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对方身材高大,头上戴着象是探险队在戴的帽子,还戴着黑框眼镜。
他朝我瞥来一眼,然后装作没看见似地交叉手臂。他面向弯道的前方,看来是在等着某人到来。
怎么办,该折返回去吗——我暗暗苦恼之际,从林道的另一头传来了极有规律的马蹄声。哒哒哒、哒哒哒,马蹄以这样的节奏踏在湿润的泥土上。不久后,马蹄声急遽变缓,成了哒、哒、哒、哒的声音后,一只栗色的马匹出现在落叶松树之间。
「哎呀……」
讶异的轻喃声从高处传来。那是身穿白色骑马服、驾驭着马匹的道子小姐。我吃惊地张着嘴巴。、
白衣男子见到道子小姐朝我发出惊叹声,因此再一次转头看向我。
……我正巧撞见了幽会的场景吗?
我脑中浮出这个想法,正觉得有些困窘之际,道子小姐拉起马匹的缰绳,动作熟练地自马背上翩然跃下。黑色的骑马靴落在泥土上。
她收拢在帽子底下的头发,剪得比之前上学时要短了些许,整体很有避暑胜地的千金小姐气息。循着轻井泽的道路往下走,右手边有间知名的理发店。蓄着短胡子,又绑着蝴蝶形领结的老板专门替人剪发。大家都是去那里剪发的。像道子小姐这般身分崇高的人,也许还会直接请对方到家里呢。就连夏天结束后回到东京,也有些小姐剪发时,会特地请这位名人走一趟。那么只是请对方从街上来到别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道子小姐以不变的睏倦慵懒的目光注视着我,轻轻点头致意。我也回以:「日安。」
这一带已经是桐原家的土地了吧。如此看来,道子小姐会出现在此也不足为奇。
道子小姐指向白衣男性。
「我向妳介绍一下,这一位是由里冈子爵家的光辅少爷。」
「啊……」
男子脱下探险队的帽子点头行礼。是雅吉大哥说过的,被我们学校男子学院开除学籍的那个人。
「妳认识他吗?」
「有听大哥提起过他的事迹……似乎是位非常厉害的萨克斯风演奏家呢。」
道子小姐扬起微笑。
「眞是了不起呢,由里冈先生。看来您的名字已经威震四方了唷。」
哪里,您太夸大了——由里冈先生满脸喜色地谦虚回道。道子小姐先提起我父亲的公司之名后,才说:
「这一位是社长千金英子小姐。」
由里冈先生恍然大悟。
「既然如此,那就是花村的妹妹吧。和妳大哥联想不起来呢,眞是位美人。」
看来是位油嘴滑舌的人。
道子小姐伸长手,抚摸栗色马匹的脸颊,最后介绍道:「还有,牠是艾克路易。是我的朋友唷。」
小时候,我曾经骑过小马。但长大之后,母亲就叮嘱我「千万不能骑马」。因为她说:「万一腿形变差可就糟了。」但有不少贵族小姐都在骑马,我想这是母亲的观念错误吧。不过,因为我不擅长运动,便很干脆地遵从了。
再一次在近距离下观看之后,马这种生物眞的是大得吓人。简直像座红褐色的小山。从泥土色的前胸直至前脚上方,都浮现着鲜明骇人的血管。
「昨晚,我也有幸听到了由里冈先生广受好评的音乐呢。之后与他谈了一会儿天之后,他便说他还没骑过马呢。」
「哎呀……这种武人般的行为,我实在是感到棘手……」
「哎呀,就连我这样的小姑娘,都装模作样地在骑马了呢。想必任何人都不成问题的。」道子小姐天眞烂漫地反驳。
由里冈先生心情极佳地说:「因此呢,小姐便提议,『明天早上,让我骑骑她的马』。」
在轻井泽这里,四处都有出借马匹的店家。他居然为了这件事笑得这般高兴,就象是古人说的射人先射马呢。不不不,由里冈先生爱慕的女性,应该是姊姊丽子小姐才对吧……
「这是我平日惯乘的马。我也经常在这条小路上来回奔驰。来吧,由里冈先生,也让英子小姐看看你的英姿吧。」
道子小姐将马儿转了个方向。
我看向由里冈先生的脚边,发现他穿着貌似是为了郊游而准备的运动鞋。「哎呀,眞叫人紧张哪。」
由里冈先生战战兢兢地将手探向马鞍。这时,马匹忽然剧烈地用后脚蹬向泥地。
瞬间,道子小姐以细小却尖锐的嗓音怒斥:「——艾克路易!」
当时,我正巧看见了道子小姐的表情。虽然只出现于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她蹙起眉,嘴角上扬。令我觉得:这个人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吗?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手心和脚边上的由里冈先生,应当完全没发现吧。
道子小姐的右手反手握着鞭子,以同一手拉过艾克路易的缰绳,再将左手贴在牠的颈项上。光是如此,马匹就像冻结般|动也不动。道子小姐立即变成盈盈的笑脸,将脸庞贴在马儿的脸上磨蹭起来,温柔地小声耳语着什么。
看来她已经安抚住了马儿的情绪。
「来吧,请趁现在坐上来。」
由里冈先生动作僵硬地,好不容易才坐上马匹。
「哎呀,眞惊人,比起在下面看,还要来得更高呢。|想到要坐在马上移动,说实在话,眞叫人胆颤心惊啊。」
「您说这话,还眞象是个小孩子呢。」
道子小姐发出了山鸽啼叫般的咯咯笑声。
5
「请您先抓紧缰绳,双脚贴紧马鞍——那么,试着慢慢走几步吧。」
道子小姐将手抽离马匹的颈项。下一秒,艾克路易立即用力哼了声,然后象是从弹射器弹出的军用机,起脚狂奔。
「呀——」
我惊叫出声。由里冈先生应该是吓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吧。马儿身后,上下激烈摇晃的尾巴,跃进了我的眼帘。虽然在这种情况下不太恰当,但我不由得心想:马的尾巴原本就那么长吗?
由里冈先生拚命地攀住马鞍。出乎意料地,他竟能与之对抗好一阵子,但好景不常,约莫在马儿跑了十公尺后,他就被甩下马背。
艾克路易甩下背上的东西后,彷彿在说自己的任务已经达成般,停在前方稍远处,回过头来看向我们。牠的嘴巴大幅摇动,象是在笑一样。
「您没事吧?」
我们奔上前察看。由里冈先生倒在路边的草丛里,边发出呻吟声边扭动身子。似乎是身体哪处受到了强大的撞击。
道子小姐朝白花盛开的草根附近伸长手臂。虽然我并未注意到,但眼镜似乎是掉在那里了。
由里冈先生立即咬紧牙关,按捺下呻吟声。想必是因为有我们两位年轻姑娘正盯着他瞧的关系吧。
「……我、我没事……眞是让妳们见笑了。」
他勉强挤出笑容,但嘴形变得与艾克路易有几分相似。
道子小姐走上前弯腰察看后,由里冈先生勉为其难地坐起身。痛楚似乎正一点一滴褪去。他以左手接过道子小姐递出的眼镜。
道子小姐大感同情地致歉:
「眞是非常抱歉,是我太轻率了。竟然轻佻地建议您骑上女孩子骑的马,眞是太不应该了。」
由里冈先生依然感到疼痛地笑着,左右摇头。
「您的手没事吧?」
「嗯,好像是肩膀撞到了树根还是其他东西……」
眼镜仅是飞出去了,框架并未撞歪。由里冈先生以左手戴上眼镜。
「右手还能动吗?」
「嗯……」
应声后,萨克斯风的名演奏家将放在膝盖上的右手,一下握紧一下松开。「……手指还能动,应该没有骨折吧。而且已经不那么痛了。我想再过一个星期,应该就会复原吧。」
好几片变作茶色的落叶松树叶,沾黏在他右肩的衣服上。由里冈先生彷彿是只要拿下它们,受伤部位就会缓和许多般,以能够自由动弹的左手捏起叶子,再掸回地上。
「……若是如此,那就太好了。」
这时道子小姐哀伤地蹙起柳眉。「我有个不情之请。」
「嗯?」
「我勉强让您坐上了我的马匹,又害您受了伤——这件事若被他人知晓,可就糟糕了。」
「……哪、哪是什么勉强呢。不,眞要说的话,应该是我主动拜托妳的才对吧。」
由里冈先生举起左手忙不迭地猛摇。道子小姐左手拿着皮鞭,右手边抚着鞭子边说:
「能听到您这么说,我眞是松了一口气那么,您不会宣扬出去吧」
道子小姐以细若蚊蚋的嗓音表示,由里冈先生则挺胸毅然答道:
「——我明白了,请妳不必担心。哎呀,反而是我想拜托妳别告诉其他人呢。毕竟乘上小姐妳的爱马,身为男人的我却被甩了下来。要是被人知道了,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呢。」
他开朗似地哈哈大笑,但怎么看都象是在强打精神。
「谢谢您……然后还有这一位。」
道子小姐转头看向我。
「咦、嗯……」
「英子小姐,妳也愿意保密吧?」
当事者之间都已经达成协议,身为旁观者的我,也只能点头。
「他的帽子飞去哪儿了呢?」
我提出自己在意的问题后,道子小姐轻举起鞭子,指向一旁的草丛。我马上就见到一顶帽子正勾在草丛上。
我走进绿意当中,捡起后递给对方。由里冈先生随意地戴上。
「那么,我先失陪了。」
语毕后,他便转身背对我们迈开步伐。背影的其中一只手,正无力地垂挂在身旁。
「那位少爷在这附近拥有别墅吗?」
「——他似乎是住在饭店里。」
特地走来了这个地方,却负伤回去,眞是得不偿失。这一天眞是他的倒霉日呢。
艾克路易从方才起,就象是闲得发慌似地一直等着主人。道子小姐走至牠身旁,手握住马鞍,轻轻松松地坐至马背上。
我开口了。
「能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请说?」
「艾克路易这个名字,是有什么意涵吗?」
道子小姐坐在高处,天眞爽朗地微笑,边抚着栗色的鬃毛边回答我:
「——是松鼠的意思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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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松鼠非常聪明机灵。就连法国一位有名的首相还是大官,也以松鼠的图样制造徽章。不过,只要给牠核桃,牠就会开心得不得了。而在轻井泽的街上,也有贩卖核桃。
避暑胜地的最大乐趣之一,就是蹬着脚踏车,前往「街上」买东西。不仅是我,就连伯爵千金有川小姐,也能不带随从,自己走进商店里,自己出钱买东西。这是在其他地方做不到的事。轻井泽的街道上,可见一整排的横书招牌,而街上见到的都是华族贵族及外国人的身影——只有这个既是日本,又不象是日本的特别地方,才会出现这种景象。
有川八重子小姐一整个七月都在鎌仓的别墅度过。到了八月,她为了寻求高原的凉风,转移至此处。她抵达之后,我们立即一同骑着脚踏车,前往街上。
上午,是车潮汹涌的时期,而到了黄昏与这个时间,街上则是人来人往。
我按照预定买了核桃,八重子小姐则是买了可爱的瓶装果酱。两人——同牵着脚踏车,走在马路上时,正巧一名拿着手杖的青年绅士从小岛屋店内走出。小岛屋是卖玩具的店铺。绅士的左手上正抱着一綑烟火。
「哎呀,您好。」
绅士亲切地寒暄。他是以日出之姿急速窜起的新兴财阀,瓜生家的嫡长子豹太先生。由于这名字很奇特,我立马就记下了。至于他的厉害父亲,因为是在寅年出生,被取名为寅之助(注7)。想必是他父亲是基于「希望儿子能在商场这条道路上,如同勇猛威武的自己」这样的心愿,才会取豹太这个名字吧。不过,尽管豹太先生眼中有一抹精明干练之色,但外表看来仍是个都市少爷。
「前阵子眞是失礼了。」
我回礼致意:
「不不,您的舞跳得眞是好呢,尤其是探戈。」
由于前阵子我受邀前往瓜生家的舞会,两人之间才会出现这样的对话。
每个星期,新格兰饭店都有舞会举行。除此之外,每晚也都有别墅会举办舞会。桐原家的道子小姐也出席了瓜生家的舞会,当时她踩着不让人看出自己有多精湛,但又分毫不差的舞步。
「我向您介绍一下吧。」
我向后退,向他引见八重子小姐。
「当时还有十六厘米底片的放映会呢。」
豹太先生的兴趣,就是拍迷你电影。在舞会开始之前,大厅里还架设着放映机。如果在豹太家位于东京的宅邸,应该会将舞会会场设在其他地方吧。但因为是别墅,房间数量不够。
配合着年轻主人的兴趣,那里的窗子上皆挂上了黑色帘幕。放映会开始之际,外头还残留着些许夕阳的余晖。一行人就座后,黑色帘幕便悉数拉起。人工制造出的黑暗,更有电影院的感觉。可能就是为了制造这种效果吧。
注7:日文的寅与「虎」同音
「——不只是拍摄,就连画面的编排也很厉害呢。首先,一开始是白丝线般的瀑布。在黑暗当中,涮地浮现出汹涌扑下的水幕。那时大家都哗地拍手鼓掌呢。」豹太先生象是被我说中了心思般,扬起嘴角。
「英子小姐能够明白我这方面的用心,我眞是太高兴了。这种迷你电影,可说是完全取决于剪接编辑,可生亦可死呢。」
——以白丝线般的瀑布为开头,再以傍晚浅间山的远景作结尾。虽然技巧纯熟,但其实也颇为凡庸——当时我暗暗这么想。但毕竟我是游走于社交界之人,这种感想自是只字未提。出乎意料地,我也已经是个大人了呢。
「中途底片断掉了吧。那时候,竟然还能连接起来,眞叫我大吃一惊。」
「这是基本能力喔。放映时,需要有强烈的光,同时也会产生强烈的热。一旦底片勾住了,就会燃烧溶解。那是很常见的现象。若不立即衔接上底片,就无法举办放映会了。」
原来如此,我颔首。豹太先生又道:
「能够做到这件事的话,也就能进行剪接编辑,亦即懂得怎么排列拍好的底片。」
他讲解了一阵后,最后向八重子小姐说道:「下次也会邀请小姐您前来,届时请务必莅临赏光。」
这时——
「喂——喂!」
一道焦急的嗓音呼唤着豹太先生。
在不远的下方处,有位手持阳伞的和服女性,身旁则站着一名眉头紧皱,看来怒气冲冲的小女孩。小女孩正仰头看着豹太先生大喊。烟火是买给这孩子的吗?
「没规矩,我还在说话呢。」
这名女孩明明看来都已经七、八岁了,却还相当傲慢无礼。豹太先生以不怎么严厉的语气斥责她,然后行了一礼后离去。
「是他的夫人和千金吗?」
我边望着他的背影边喃喃低语。
「不是唷。」
八重子小姐果决地予以否定。
「虽然装得成熟稳重,但那位少爷还是大学生吧。小女孩则是他的妹妹。」
「妳知道得眞清楚呢。」
「——一点点啦。」
八重子小姐笑得耐人寻味。
「他和妹妹,岁数相差很多呢。」
「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
这么说也是。
「这样一来,跟妹妹走在一起的就是家庭教师囉?」
「应该是吧。」
离去前以眼神向我们致意的女子,有着日本风的端正五官。
「如果是的话,似乎有点太漂亮了吧?」
八重子小姐刻意地偏过脑袋瓜子。
「不行吗?」
「因为,我听说贵族夫人们选择家庭教师的条件,就是学识、品格——还有,不能是美人呀。」
「哎呀,妳眞清楚呢。」
八重子小姐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
7
我顺路前往八重子小姐的别墅,恰巧冰淇淋刚刚做好,于是承蒙招待。冰淇淋浓稠绵密,眞是好吃。
之后,我们并肩坐在庭院的摇椅上,继续闲话家常。
形似英文字母A的支柱立于摇椅两侧,上头附有顶蓬,而吊在下方的,是很像会放在会客室里的松软长椅。|旦天候不好,就可以拉起顶蓬,因为轻井泽的名产,就是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与浓雾。要维护好这种摇椅很不容易吧。
八重子小姐频频地转动脑袋,确认四下有无他人。环绕住四周的,仅有白桦树林。
「怎么办,该不该说呢……」她摇动椅子。
「哎呀,怎么啦?」
「该怎么办呢……」
两个人一同缓缓地前后摇摆。
「反正最后都会抵达终点,现在只是在兜圈子罢了。妳想说的话,就说呀。」
「……妳要保密,不能对任何人说唷。」
八重子小姐将脸蛋凑了过来。
「听说呀,道子小姐将会与方才见到的瓜生家第二代少爷成婚唷。」
「哎呀……」
本科毕业的同时便结婚的千金小姐,并不少见。当然,她们之前便已订下婚约。可是,一听到眞有同班同学也是如此,还是让我有些吃惊。
「……我还以为道子小姐会和某位大名华族成亲呢。」
「我也是呀。不过,桐原侯爵有他自己的考量:侯爵家就由大哥继承,大姊会许配给皇族——抑或者是家世显赫的大名家吧。」
「我想也是呢……」
「——这样一来生下的孩子不是军人,就是许配给军人吧。」
「是啊。」
不管愿不愿意,皇族与大名华族男子,都得进入陆军士官学校或是海军学校就「所以,桐原侯爵似乎是在想——至少让其中一人待在不同的世界里,例如与商界联姻结盟。就连瓜生家,能够迎娶到桐原家的公主殿下,可是一大殊荣呢,而且也能巩固在政界及军界的关系。当然是皆大欢喜呀。」
道子小姐个人的想法又是如何呢?相比于不少人家仅是家世好,但生活并不富裕,能够成为日本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夫人,的确也是一种幸福吧。
八重子小姐的双眼莫名地熠熠生辉。
「妳认为,道子小姐看过偃息图(注8)了吗?」
虽然一头雾水,但那是在结婚之前必须先看过的事物,因此我心底隐约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是在哪儿学到这个词汇的呢?千金小姐也会口出令人费解的话语呢。
这时我想到了道子小姐,又想起了放在脚踏车前篮里的核桃,于是接着联想到艾克路易。
「小有妳也很常骑马吧?」
「是呀。」
「都是借来的马匹吗?」
「是啊。一次借两、三匹,再签订一个夏天的契约。因为想骑马远行时,若不能立即骑乘,可就麻烦了。」
「道子小姐的马儿呢?」
「啊,是艾克路易吧。」
注8:即春宫图。
八重子小姐主动说出那个名字。其实,这个名字我有些难以啓齿。因为八重子小姐的五官,隐约与松鼠有几分相似。
「那是她自己的马吧?」
「嗯。她还特地带着马伕,从东京带到这里来呢。」
有川家似乎经常得到桐原家的相关信息。
「这么说来还眞的是爱马呢,看来她非常喜欢牠。」
八重子小姐用力点了下头。
「——那匹凶悍的马儿,只让道子小姐坐在牠身上而已唷。这一点,想必也让她觉得很可爱吧。」
我啦口无言。可是同时又觉得「其实我也早已预料到了这种答案」。说不定就是因为牠到处横冲直撞,才会取名为艾克路易吧。
当晚,瓜生家别墅的方向升起了烟火。
白天见到的那名小女孩,印象已十分模糊。但豹太先生仰望着夜空,兴高采烈地四处走动的模样,却浮现在我的眼前。
8
为了逃开东京的酷热,弓原姑丈与姑姑也会来到这里。也许是因为检察官这个职业的关系,他无法取得太长的假期。他们来轻井泽,习惯住在我们家的别墅,每年也都进住固定的房间。
先前已问了列车到站的时间,因此我决定坐车前去迎接。
「妳觉得轻井泽这个地方如何?」
我询问贝琪。
「空气十分清新,是个舒适宜人的好地方呢。」
「妳被拉着到处跑来跑去,很辛苦吧?」
若是邻近地区,我们就会骑脚踏车往返,但想去高尔夫球场、牧场,或是想从山顶上向下眺望时,就会坐车。
贝琪心情极佳地答:
「怎么会呢。光是风景接二连三地自眼前飞逝而过,就有种凉风吹拂过体内的畅快感。鸟儿的鸣叫声也是各式各样,连耳朵也享受到了音乐的飨宴。」
「我啊,就是觉得这点可惜。」
贝琪歪过戴着制服帽的后脑勺。
「为什么呢?」
「我还以为能听到三宝鸟的叫声呢。」
「啊啊……三宝鸟每年都会啼叫吗?」
「我从未留意过,但大概至今都未曾听过吧。」
「那么,为何今年会特别期待听见呢?」
「这件事我还没跟妳说过吧。」
我说明了前阵子收到三宝鸟标本一事。
就在转述的期间,福特已来到了轻井泽车站前方。穿过剪票口走来的姑丈,微笑着朝我们挥了挥手。
在快要抵达别墅之际,车辆追过一名卖香菇的少年,松子姑姑像个孩子般开心地抬高音量。
「今年也见到了这孩子呢。」
少年戴着帽檐宽大的老旧草帽,穿着深蓝色的上衣与农家裤裙,背着偌大的竹笼。笼中的奶油色香菇已所剩不多。看来他今天的工作也差不多要结束了吧。
山中的名产不仅是香菇。姑姑忍不住将原本该是晚餐才会出现的玉米,当作是下午的点心。
城市之光
「奶油要涂得厚厚一层唷。」
「是。」
前岛也早已铭记在心。以玉米来说,比起精心调制的法国料理,这样的烹煮方式还要美味数倍。我也作伴,一同享用这股难以言喻的自然甜味。
接着,我们在阳台上飮茶,不久日头开始西下,林木之间像在宣告黄昏已降临一般,逐渐飘出浓雾。
姑丈站起身欣赏这阵白雾缭绕,点燃一支香菸。接着他衔着菸,走下庭院。赤红的小火光在浓雾中逐渐变得模糊,最后连同人影完全没入白色纱幕的另一端。
「虽说是每年都会出现的景色,但这里的雾,眞的就象是紧逼而来似地源源涌出呢。」
松子姑姑说道。
我起身追向姑丈的香菸光点。乳白色的细微水珠时而稠密、时而疏薄地聚集在一起,流经眼前。视野里全都是白雾,甚至看不见应该近在手边的枫树。
有股淡淡的菸草气味。因为我讨厌香菸,并不觉得是香味。
边看着脚下边往那儿走去后,我看见了红色光点。
「姑丈。」
「英子,怎么啦?」
姑丈以指尖挟住香菸,移往下方,转头看向我。
「有一点小疑惑罢了。」
「喔?」
「在浓雾中抽菸的话,味道会不一样吗?」
姑丈将视线转向指尖。
「妳为什么会有这种疑惑呢?」
「一旦起雾,无论是仙贝还是饼干,都会马上受潮变软。」
「嗯。」
「抽菸,就是在吸菸吧。这时若掺杂了浓雾,难道不觉得湿气很重吗?」
「喔喔。」
姑丈状似佩服地抬高音量。
「因为我不抽菸,所以不晓得,才会心生这个疑惑。一旦出现了找不出答案的问题,就会让人很在意吧?」
「是啊。」
姑丈应声后,又抽了一口。
「香菸会受潮吗?如果是抽菸的人,想必不会怀有这种疑问吧。因为早已知道了解答。」
我等着姑丈说出答案。姑丈接着说:「无论是在雾里,还是外头,都一样喔。」
「是吗?」
「是啊。」
姑丈颔首,又补充道:
「——不过,我认为在浓雾里抽菸,味道比较不好。」
「不是一样吗?」
这样一来答案不就互相矛盾了吗?
「是啊。味道,并不光只是凭舌头去感觉。像现在这样在雾中抽菸的话,就算吐出了烟雾,却一点也看不出来,马上就会融解在白雾里。」
「嗯」
「所以呢,相同的道理,如果是在黑暗当中抽菸,一点也没有自己在抽菸的感觉唷。不过,这毕竟是我个人的感觉。若问其他人,也许妳会得到不同的答案。」姑丈转动身体,询问我:
「露台的方向,是往这边走没错吧?」
厚重的雾流完全遮掩住了视线。我依据树根及石头的位置,指示出正确的方向,并站在前头。
「先前在户冢町的案件里,英子就曾经猜中犯人吧。」
若要回以肯定的答覆,也令人难为情,于是我缄默不语。姑丈又说:
「妳方才问我问题时,我也觉得那绝不是随口问问。我眞想让负责捜查的人员向英子好好学习呢。这世上,无论是怎样的事物,都象是从火车窗户向外眺望的风景,从我们面前眨眼即逝。能够从这样的风景中,涌出『哎呀,那是什么?』、『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这些困惑,其实是件超乎想象的困难之事喔。」
起雾后,四周突然变得极冷。当晚,美味的清汤率先温暖了我们的身子。草帽少年前来兜售的香菇,切成了一片片的薄片,漂浮在琥珀色的清汤上。
9
弓原姑丈每年都会受邀参加各处的午后或夜间派对。因为检察官此一职业,相当能引起人们的好奇心。我想,大家都想从高原上悠闲生活的窗子当中,窥看外头令人心惊胆跳的场景吧。
话虽如此,身为公务人员的姑丈,总不能生动逗趣地转述实际发生的案件。不过,弓原姑丈平日有在阅读侦探小说。想必他偶尔会从故事当中,挑选出说故事的主题吧。待满足了主人及宾客的好奇心,尽到了社交的义务后,再打道回府。
这样的邀请已是稀松平常。可是,就在姑丈抵达轻井泽的数天之后,在即将要用午饭之际,突然出现在庭院里的邀请使者,却不是寻常人物。
别墅并不是四周都以高耸的围墙围起。正当我走出前庭之际,传来了轻快的马蹄声。
一匹栗色马儿从山毛榉吃立的转角处现身。是艾克路易,牠正朝这里跑来。道子小姐象是正乘着规律拍打的波浪,身体前后摇晃,接着拉起缰绳,制止了茶色的律动。
「花村小姐。」
道子小姐轻打了声招呼,尔后直接坐在马上询问:
「——弓原先生今日下午有空吗?」
「嗯,应该是有。他还说——可能会坐在外头的椅子上看书呢。」
沙沙沙,林木的树叶摩挲作响。
「那太好了。我是以使者的身分前来。」
「——使者?」
我不由得重复她说的话。有不少大学生,都是利用暑假期间在轻井泽打工。他们会戴着方形学生帽、骑着脚踏车,托送各式各样的物品。姑且不论那些大学生,桐原侯爵家的千金小姐竟然成了使者——倘若老家那里代代侍奉的忠臣们听见了,
肯定会吃惊得晕厥过去吧。
「是的。待用过午饭之后,希望妳与弓原先生能够莅临赏光。」
「地点是?」
「瓜生家的别墅。」
呼!艾克路易哼了一声。
「为什么?」
我不由得不断提出无聊至极的问题。
「似乎是豹太先生,想再一次邀请众人欣赏他自制的电影。方才我从瓜生家别墅的前方经过,刚好和现在一样,豹太先生也站在庭院里。寒暄几句之后,就决定了这件事情。」
由于自己早已听有川小姐说过,不免觉得这样有些愚蠢。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只是未婚夫妻之间相会时,假借我们来掩人耳目吧。现在还不能两人单独看电影吧,所以才会邀请他人前往。
可是,会思考这些事情,这才是眞的无礼庸俗吧。正所谓——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好心会有好报。
「我知道了。」
之所以会指名姑丈,肯定是瓜生家的人想见见他吧。既然我已说了他有空,如今也无法婉拒。
「那太好了。那么,放映会于两点开始,请千万不要迟到唷——绝对。」
道子小姐严加叮嘱之后,象是辩解般又补充说道:
「当个使者四处乱跑,比单纯的驭马驰骋还要有趣呢。」
「扮家家酒」的话,任何事都会觉得好玩吧。
「您接下来还要去其他地方吗?」
没有下马,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如果要通知宾客放映会于两点开始,时间可是不太充裕。
「是呀,忙得不得了呢。」
道子小姐微微一笑,点头致意后,拉起左边的缰绳令马匹回头。
10
姑丈也问了姑姑要不要一起去。但姑姑似乎认为,倒不如睡在吊床上,摇摇晃晃地还比较轻松惬意。
「不管是瀑布还是浅间山,都不是看着眞正的风景。做什么要特地举办这种活动呢——」
她说得十分冷淡。
当贝琪开车送我们抵达瓜生家的别墅时,总觉得当下的气氛有丝古怪。
没有下人出来迎接。豹太先生出现时,动作也莫名僵硬。更怪异的是,那名卖香菇的少年也在场。少年站在一旁玻璃窗的下边,从草帽底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瞧。
豹太先生与初次见面的姑丈互相寒暄后,接着说明为何别墅会一片空荡荡。
「——其实大家都登山去了。」
姑丈表示明白。
「难得来轻井泽,不去走一趟的话就太可惜了。倘若躺在长椅上无所事事,那可眞是不像话。虽然不是登山,但我也会在树林里信步闲晃,还曾经碰巧看见雉鸡呢。眞是漂亮。」
在东京,姑丈甚至家里也摆了雉鸡的标本。瓜生先生勾起薄唇。
「不过,我们家的人,光是亲近花鸟风月还嫌不够呢。一行人临时起意,打算一边望着美景,一边吃饭。在马车上,还叠进了寿喜烧等多种炊煮工具。可是从半路上开始,就只能用扛的,可还眞是辛苦。不过,大伙儿还是兴冲冲地出发了。」
姑丈脱下猎帽,以手旋转:
「这么一来,你负责看家囖?」
「是的。其实,舍妹的家庭教师也表示不想去。她是位相当聪明的才女,比较擅长动脑——但爬山似乎就很棘手了,马上就会累得气喘吁吁。但独留一个女子在家中实在不妥,我也想整理一下底片,于是就留下来了。」
「这时,桐原家的二千金又正好出现吗?」
「是的。大伙儿都出门了之后,果然很无聊呢。于是我提议,不如再举办一次放映会,邀请大家前来吧。于是桐原小姐便非常爽快地接下了传递信息这项H作,转身又策马离开。」
我看向戴着草帽,彷彿正戴着香菇形雨伞的少年。少年突出自己有稜有角的下颚,接着又缓缓垂下头。他以与体形格格不入的低沉嗓音说了些什么,但不晓得是因为那是地方方言,还是声音太沉闷了,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应该是在打招呼吧。我回以「你好」。然后询问豹太先生。「……这孩子是?.」
「啊啊,既然要举办放映会,那就需要帮手,例如搬个机器什么的。恰巧这个孩子正好出现,我便临时雇用了他。当然,所有的香菇我也都买下了。离开之际,请带一些回去吧。」
接着,我们直接被带往了庭院的方向。如果是东京的瓜生宅邸,想必会引领我们前往豪华的会客室。然而别墅的房间数量太少。这个既能成为舞会会场,又能成为大厅的地方,如今早已放下了黑色帘幕。
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有川小姐也会一同出席。然而,从涂成淡蓝色的椅子上坐起身的人,却是萨克斯风的名演奏家由里冈先生。
豹太先生互相介绍过双方之后,向我们低头致歉:
「现在本应拿出飮品或是水果招待各位——奈何人手实在不足,眞是万分失礼。一等桐原小姐到了,我们就开始。放映会结束之后,我们再来喝杯茶吧。」
尔后,他带着少年走入屋内。
姑丈边拉着右耳垂,边仰望天际。原本蔚蓝的青空,忽然间象是罩上了一层薄纱一般,整个暗了下来。高原的天气眞是变幻莫测。
我若无其事地询问由里冈先生:
「您的肩膀……之前跌倒受伤的地方还好吗?」
「已经好很多了。从手肘处开始,已跟之前一样能自由活动。只不过,抬高手臂时,还是会有点疼痛。」
他做出了一个象是想模仿外国人耸肩,但又不够彻底的动作。斜斜下垂的手臂显得很长。
「现在能吹萨克斯风吗?」
「很遗憾地,没办法像原本吹得那么好。我想返回东京之际,应该就会痊愈了。」这番话里想必怀抱着期望吧。
「道子小姐是骑马到饭店通知您的吗?」
艾克路易疾奔的身影浮现至脑海中。「是啊,我吓了一大跳呢。她竟然亲自主动前来。」
由里冈先生倏地压低音量,补充道:
「……也许算是为了前阵子的事赔罪吧。」
如果有这层含意的话,邀请坠马事件的当事人与目击者二人,那就说得通了。
「——由里冈先生,能麻烦您一下吗?」
豹太先生探出头来。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吗?
被唤进屋里的由里冈先生过了片刻便又回来。不知为何带着嘻嘻的贼笑。接下来又是叫了姑丈。眞是奇怪。
我询问返回的姑丈:「怎么啦?是帮忙吗?」
但姑丈仅是不悦地说了句:「不,只是点无谓小事。」
四周的天色忽然急遽变暗。这时从别墅的后边方向,传来了马蹄声。
道子小姐将艾克路易拴在庭院里的白桦木之间。这样一来,全员似乎都到齐了。这场放映会的观众还眞少呢。
在豹太先生的邀请下,一行人走入屋内。由于今日不是舞会,因此屋内备有室内拖鞋。道子小姐先在屋外拭去骑马靴上的脏污后,再以一副早已习惯的神情,脱下看似极为合脚的马靴。
走进屋内后,大厅是一片昏暗。在放置着放映机的桌子上,还有一个小型台灯。橙色的亮光微弱地照亮屋内,有种置身于地下室的错觉。
豹太先生以莫名匆忙的语气道:
「总之,先开始放映吧。」
放映机的左侧,并排放着两张椅子。最靠墙壁的那张椅子,是椅背极高的英国风椅子。想必是为了不碍到后方的人,才会放在最外围吧。道子小姐则坐在不远处的旁边。由于有人轻轻点头致意,我才发现某人正坐在那张高背椅上。多半是那名家庭教师吧。
豹太先生坐在右手边的椅子上,操纵机器。
后列的三张椅子,则坐着我、姑丈,以及由里冈先生。
放映机上已装上了上下两卷胶卷,只要按下开关便可放映。灯光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忽然熄灭,放映随即开始。我本想既然特地邀请我们前来,应该是新作品吧,没想到自黑暗当中浮现而出的,仍是白丝线般的瀑布。
姑丈的话声响起。
「在这种深山之中拍摄,很辛苦吧。」
「说麻烦的确是麻烦,必须要带各式各样的设备前去才行。就连底片也要带很多,毕竟一卷只能拍三分钟。想拍出眼前这样的捕捉瞬间画面,重点就在于要拍摄多少,又要剪去多少。对了对了,摄影机的发条也是一大问题。每转一次,能够拍摄的时间都是有限。要是硬要拍到最后一刻,旋转的速度就会变慢。」
「转一次大约可拍摄多少时间呢?」
「嗯……大约是三十秒吧。不过,幸好平时不怎么需要拍摄超过三十秒的镜头。」
「喔。」
我顿时有种错觉,彷彿听见了豹太先生所架设的摄影机里,发条正发出了叽叽叽不断松开来的声响。同时,眼前的景象被吸进底片上头。
在昏暗的房间里,在框起的明亮画面当中,某天的身影被收录在其中的小牛,正讨喜地迈开步伐。这是牧场的场景,有如充满了阳光的另一个世界。
只是除此之外,从黑色帘幕的微小隙缝当中,也闪过了如同刀刃般刺进视觉里的现实亮光。是闪电。接着,是山崩般的雷鸣。
我不由得缩起身子。下一秒,瓜生别墅彷彿成了一辆忽然冲进水中的列车,雨声哗地将四周紧紧包围。
住在轻井泽的人早已习惯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但待在封闭的人工黑暗空间里倾听雨声,更让人静不下心、更加心浮气躁。
完全不知现实世界在下豪雨的小牛,悠悠哉哉地走着。多半是从远离镜头的地方出声呼唤小牛,小牛一骨碌地将脸庞转了过来。迟疑一阵之后,咚咚地走上前来。画面上的小牛脸庞逐渐放大。牠就像个训练有素的演员般,可爱地歪过脑袋。
这时画面一转,应该会映照出盛开在河畔的野蔷薇。记忆中是如此没错。但下一秒,我六神无主地发出悲鸣。
小牛的脸庞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盘起身躯的大批蛇群。紧接着,一阵足以撼动人身的巨声响彻整个房间。
发出尖叫声的人不只是我。象是为了逃离大特写的可怖画面般,道子小姐霍然起身,使得放映画面上出现了黑色人型,而蛇群便在道子小姐的白色背影上扭动。接着道子小姐移动至墙边,单手放在一旁的英国风椅子上。
「开灯吧。」
弓原姑丈没好气地开口。
「是……」
豹太先生以含糊不清的话声应道。此时画面早已变回了原本平静的牧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尽管雷阵雨的雨势惊人,但所幸没有造成停电。放映机停止后,电灯打开。
四周满溢着亮光,异样的空间也在转眼间变回极为普通的房间。
姑丈起身拉开黑色帘幕。除了人工的照明,现下又增加了外头昏暗的光线。大雨唰唰地打在窗上。
由里冈先生窘迫地站在自己椅子边,左手上提着象是厚盘子一样的东西。是铜锣。
在别墅生活时,有些人家会敲响铜锣,以示伙食已经煮好了。也有些人家,会将铜锣固定住,悬挂在屋檐下方。想必这个铜锣,也在瓜生别墅里尽到了这样的职责。只是,眼下这物品并不是用来通知我们汤品已煮好。
「刚才那是——你吗?」
虽然这样对年长的人很失礼,但我还是不由得用了质问的语气。毕竟我刚才发出了惨叫。在画面切换的同时,发出荒谬巨响的肯定就是这个铜锣。
「……啊、是。」
由里冈先生与方才的豹太先生差不多,回以含糊的应声。就象是个自以为有趣而做了恶作剧之后,却遭人冷眼看待的孩子。
他的右手拿着鼓槌。尽管右肩还未完全痊愈,但打响铜锣这么简单的动作,自然还是可以办到。纵然如此,他还眞是尽全力地敲打。那时,彷彿有人忽然从身后「哇!」地一声吓唬自己一样,我的心脏差点要停止跳动了。
「那个……那个……」
同样断断续续的话声,这回从前方传来。
道子小姐跪坐在地板上,摇动着坐在高椅背椅子上的人儿。不对,似乎是正搀扶住对方,以免对方倒下。头发与一截斜纹编织的和服肩头,从椅背上露出来。道子小姐的呼喊声半是在叫那个人,半是在呼唤我们。
「井关小姐。」
豹太先生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冲上前去,将双唇凑近对方耳边:
「怎么回事?妳还好吗?」
道子小姐将她交给豹太先生,自己则站起身,用双手弯起始终握着的鞭子,开口说道:
「她一直静静地在旁边观看。可是,刚才那阵巨响之后,她的模样突然变得很奇怪,双脚不断抽搐,还发出呻吟声……」
「那可糟了。」
豹太先生皱起眉,慌忙抱起失去意识的人。她的单脚上还勾着拖鞋。随着抱起的动作,拖鞋往下滑落,发出「当」的声响。
那位井关小姐,果然就是我曾在街上见过的家庭教师。豹太先生将她搬至长椅上,令她躺下。
姑丈不慌不忙地问:
「她还有呼吸吗?」
豹太先生以困惑的语气回答:「这、这个……我也不晓得……」
他拿出手帕擦拭井关小姐的额头。与其说是她流汗了,倒比较象是豹太先生虽然想做些什么,但一时间又想不到,只好先替她擦汗。
雷鸣轰隆作响,闪光刺入眼帘。道子小姐频频看向窗户,折弯手中的鞭子,然后焦急地说:
「各位,在这种情况下说这件事,眞是非常抱歉,但是马儿最讨厌下雨和打雷——」
不等豹太先生回应,姑丈便说:
「我想也是。这里看起来也没有可以代替马厩的适当场所,要是马匹失控可就麻烦了。」
我们家的福特则停在前院。而司机的工作,大多时候都是等待比开车还要来得多。我从一旁插嘴建议:
「让别宫送您回去吧。折返时,再从府上载来一位能够骑马回府的人——」道子小姐焦虑地打断:
「不,这段时间我会非常担心。马具一旦吸了水,就会不断变重,而且牠又很害怕闪电与落雷的声音。虽是无理要求,但我想尽快赶回去。」
姑丈想必是担心道子小姐柔弱的身子。
「——就算妳淋湿也不要紧吗?」
这时的道子小姐,将睏倦慵懒的细长双眼瞪得大大的。
「那是当然。我已经习惯在雨中骑马了唷,毕竟我是在轻井泽骑马呀。而且别墅也很近。」
仔细想来,远行途中遇到降雨,也是相当常见的事吧。只有天气,是不分身分地位,也不会对任何人客气。桐原家的千金小姐全身湿淋淋地返家,这在东京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在轻井泽却另当别论。
「既然如此,请快点回去吧。」
「眞是抱歉。一等我安置好马儿,会立即搭车过来。」
姑丈摇头。
「没有这个必要了吧。毕竟这件事与小姐无关。虽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如果传出了奇怪的谣言,那也令人头疼。就当作妳没有到过这里吧。」
姑丈有些勉为其难地挤出微笑:
「回去后,请记得喝杯温暖的飮品,然后好好休息吧。」
发生在东京的案件,有时也会与上流阶级的人有关。姑丈了解这种时候会有多么麻烦。因此请道子小姐回家,他反而还比较轻松吧。
道子小姐以大家闺秀的风范,温驯地接受了这个提议。
我一路送她直至门口。穿上靴子、戴上帽子的道子小姐,一打开大门,山的方向便传来了落雷巨响。雨声之中,可以听见艾克路易的嘶鸣与蹬着地面的马蹄声。
道子小姐转过头来朝我轻轻颔首致意后,重新面向屋外。接着扬起鞭子,划开眼前的银线。
尔后奔进雨中。
13
象是要追随道子小姐的脚步一般,弓原姑丈也走至屋外。手上拿着豹太先生所画的、前往医生住处的简略地图。
他撑起置于门口的油纸伞,走近黑色福特,对贝琪说了几句话。
雨滴猛烈地泼洒在纸伞上。雨水象是正搬运着透明的帘幕般,从庭院那里化作一条湍急的水流,流经眼前的小路。
在这里,即便是夏天,只要天气稍有变化,就会令人想加件外套。我看着外头的大雨,手臂也变得冷冷冰冰。
姑丈离开福特后,贝琪发动引擎,不晓得要去哪里。
「我已经吩咐她,开我们的车去找医生过来。」
回来后姑丈说明。
「她能得救吗?」
姑丈顿了一拍后说:
「似乎已经不行了。不过,还是得请专家前来诊查。」
我无法应声,带着沉重的心情,缄默不语地走进房内。就算我没来参加,这场放映会还是会照样举行。结果是一样的。可是——如此心想的同时,却又不禁思索,难道就没有其他种可能,可以避免这样的悲剧发生吗?
两位男性站在长椅前。是豹太先生和由里冈先生。看样子,他们都对这桩突发事件感到错愕茫然。姑丈拉过方才成了观众席的椅子,围成一个圆圈。由里冈先生的椅子上放置着铜锣与鼓槌。我则拉来道子小姐曾坐过的椅子。
「这边请。」
「好的。」
我们各自就座。姑丈自然而然地成了主席,抑或者该说是司仪。「我想各位也都晓得,我在东京是担任检察官此一职务。这件事,基本上算是离奇死亡,也就是意外事故。不过,至少在形式上,还是得通报警察一声才行。警方那边,就由我出面说明吧。」
豹太先生满脸敬佩地点头。姑丈看向长椅上的女性。
「那位是」
豹太先生接话:
「她是井关,井关美和子。方才也说过了,是舍妹的家庭教师。为了不打扰到众人,于是请她在房间的角落里欣赏电影。」
豹太先生这时顿了一下后,像在辩解似般补充道:
「……我想,她一直待在别墅里头,会很无聊吧。」
「也就是好心反而害了她吗?」
姑丈玩弄着耳垂,回想起先前在庭院里说过的话。
「我记得你说过,她不擅长爬山吧。」
「是的。因为她英语发音很漂亮,我们才会雇用她。但运动方面,她似乎不是很拿手。」
「会气喘吁吁吧。」
「是的。」
「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但好比说—她至今,曾经有过心绞痛发作的病历吗?」
「这我就不晓得了本人或许认为病历会影响到录取,所以就隐瞒没说吧。至少来我家之后,并没有发生过晕倒的情形。那个……虽说每个人的身体状况都不同,但忽然受到惊吓之后,有人会发生这种事吗?」
「我不是医生,所以不方便断言。但如果是心脏不好的人士,的确有可能。」
「是吗……」
豹太先生举起手上的手帕正要擦拭额头时,多半是想起了方才手帕才贴在井关小姐的额头上,便又放回膝盖。
「竟然吓到了不该吓的人呢。」
「眞不知该怎么赔罪才好……」
姑丈的神色五味杂陈:
「不,倒是我,反而才该觉得羞愧。毕竟事前就已经接到通知了。回想起来,眞是有些孩子气。早知如此,当时应该要阻止才对。可是,人永远无法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就是豹太先生叫姑丈过去时的事。大概是跟姑丈说了「我打算稍微吓一吓小姐她们。我会在放映途中打响铜锣,请做好心理准备」——之类的话吧。倘若如此,我终于能明白,为何一开始被叫进去的由里冈先生,出来时会笑嘻嘻的了。
「我、我也是,如果不敲得那么用力就好了」
姑丈转向由里冈先生:「铜锣是预先放在你座位旁边的吧。」
「是的,就放在椅子下面。瓜生先生说这是为了『助兴』,我才会协助他……海顿(Franz Joseph Haydn)作有一首《惊愕交响曲》。就是突然以甚强的节奏,吓醒那些在演奏会上打瞌睡的贵妇人们,所以才叫『惊愕』。就和那个一样,我们只是想开点小玩笑……毕竟桐原小姐,无论面对何事总是冷静自持。所以我才想看看那位小姐吓得跳起来的模样不不,原本是心想,结束之后,就能藉此取笑她的」
看来我之所以受到邀请,就只是当个陪衬。
话虽如此,毕竟由里冈先生曾从艾克路易背上掉下来,糗态百出。他会想吓吓道子小姐——如果他是个孩子气的人的话——的确是相当自然的反应吧。
「你收到的指示,就是在切换到蛇的画面时敲响铜锣吧。」
「是的。」
「光是那副画面,就已经够『惊愕』的了。再加上敲铜锣,就做得太过火了。这样吧,就说她是『因为看了画面里的蛇而突然发病』,如何?」
豹太先生颔首。
「这种说法比较稳妥呢。那么就说她是『碰巧看到蛇』……」
我总觉得再这样下去,由里冈先生会愈来愈像个恶人。
「是『碰巧』吗?」
三人看向我。
「我记得之前,应该没有蛇的画面吧?」
姑丈静默地看向豹太先生。豹太先生慢呑呑地开口:「没错。桐原小姐之前就已看过了牧场的电影。所以我才在想,如果突然出现一个记忆中未曾有过的画面,她一定会吓一跳。」
「那么,你是故意加进那个画面的吧。」
「是的。」
姑丈本要取出菸草盒,大概是认为不太恰当,便又收了回去。
「你是在哪里拍到那个画面的?」
「我拿着放映机,到处物色有没有什么好的素材时,偶然间在矢崎川的河滩上看见了蛇群。我想有这么多蛇会聚集在一起也是难得,便将镜头对准牠们。」
我瞪向豹太先生。豹太先生的声音变得更是正经。
「——可是,冲洗完底片之后,我便发现这个画面毫无用途。毕竟旁人看了,也不会觉得高兴。」
「说得眞是没错。」
「我在想,下次又让客人观赏同样的影片,未免太过无趣。所以想到,可以做一个影像的惊喜箱。因为剪接底片,是件非常简单的作业。」
「从箱子里头,究竟会出现恶鬼还是蛇呢——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是的。」
统一证词——这样说也许不太好听,但总之,大人们就此说定了。对外一致宣称「画面里突然出现蛇群,井关小姐吓得失去意识」。虽然这说法不够完整,但也没有错。
这时姑丈又问:
「那个卖香菇的孩子呢?现在在哪儿?我记得他方才就在井关小姐的椅子边,移动底片罐吧——」
「准备结束之后,我就给他钱,让他从后门回去了。」
姑丈点点头。
「回去了啊。也就是说,他不知道这件事吧。」
「是的。」
即表示不需要封口,以免「传出奇怪的谣言」。
看向终于不再传来雨声的窗子,姑丈又说:
「对于去爬山的人们而言,还眞是灾难呢。」
我们也是——话语中似乎带有这种含意。
「我想他们应该有准备雨具吧……」
豹太先生答。
姑丈和由里冈先生,与死去的家庭教师素未谋面。但豹太先生应该与她交谈过,眞希望他能显露出更多的反省与哀伤之色。
商谈一阵之后,医生抵达了。姑丈要我坐着返回的车回去别墅,因为之后是大人们的工作。
大雨,已完全止息。
14
工作似乎告一段落的父亲,以及对酷热大感吃不消的大哥,终于都来到了轻井泽。
姑丈回到东京去了,与他们错身而过。虽然俗话说「不吐不快」,但关于放映会一事,姑丈临行前还嘱咐我:「可千万别多嘴。」
那是当然。要是一不小心对雅吉大哥说了,他肯定会追根究柢地询问来龙去脉吧。倘若最后还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臆测,那可就麻烦了。
当时情况太过惊慌失措,不及细想,一且冷静下来之后,我便发现,有几个地方不太对劲——
只要向某人转述,在过程中,自己的思维也许就会愈来愈清晰吧。既然如此,那个「某人」要找谁,当然是显而易见。
弓原姑丈称赞我有「发掘疑问的才能」。但是,我是在贝琪出现之后,才开始有了那些想法。
只要与贝琪交谈,彷彿是流动的雾凝聚成了有形体的云一般,原本只是感到「古怪」的「心情」,就会变作是明确的「疑惑」。就象是教导走路方式一样,也许在不知不觉间,贝琪啓发了我思考的方式。
贝琪正用冷水洗车。我请她陪我一起散步,她便穿着制服跟在我身后。
时间是傍晚时分。打横照来的日光,洒进落叶松树林里。树木在前方的道路上烙下一条条细长的影子,彷彿是斑马肚子上的横线。
头顶上方,树叶丛生的枝桠绵延不绝。反而使得穿过直线树干,洒落在脚边的阳光,显得特别明亮。
坐车从瓜生家别墅返回自家别墅时,我已向贝琪说明了事情的概略经过。接着,我试着提出心中升起的疑问。
「瓜生先生他呀,在街上遇见的时候,还特地对八重子小姐这么说呢。『下回放映会一定会邀请您参加。』因此,这次的放映会,即便道子小姐很特别必须先邀请,但接下来,应该是先通知有川伯爵家的千金八重子小姐,而不是我,这样比较自然吧?」
贝琪答:
「倘若他的目的是要对桐原小姐恶作剧,那便算不上不自然。」
「所以这意思是,虽然不能对有川小姐做出失礼之举,但如果是我,就很适合当个陪衬一起参加?」
「怎么会呢。小姐您是一位端庄稳重的人,想必是因此认定您不会为了一点小事,就吓得不断嚷嚷,才会邀请您吧。」
「唉呀,还眞是吹捧我呢。」
鸟儿发出啼叫,音色很象是长时间抖动着某个东西。见我朝鸟叫声的方向望去,贝琪说:
「是知更鸟呢。」
「杜鹃与知更的叫声虽然都很常听见,却都看不见牠们的身影呢。」
「和麻雀及乌鸦不同,很少有人亲眼见过吧。」
我再次迈开步伐。
「事后回想起来,对方会邀请姑丈,未免也太凑巧了。简直就象是为了请他处理善后,才会邀请的吧?如果是因为这样而邀请我,就说得通了。」
贝琪静默不语地跟在后方。
「当然,这样的假设太大胆了。因为这样一来,就表示瓜生先生早已预料到会发生这起意外。」
「是啊。」
「即便是让井关小姐观看可怕的画面,又敲响铜锣,谁也不能预见,这种意外一定会发生。就算知道井关小姐的心脏不好也一样唷,这是无法事先预料到的。」
「是的。」
「如此一来,虽然很毛骨悚然,但以这些为前提所能推测出的结论,就只有一个。」
「是的。」
贝琪彷彿知道我打算说出什么。
「像那样,不向任何人介绍,直接让井关小姐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太奇怪了。」
「是的。」
「井关小姐在我们进入屋内的时候,该不会早就已经——没了气息吧?任谁都会这么想吧。」
知更鸟再次高声啼叫。
15
「是吗?」
贝琪的反问,听来象是在装糊涂。我不予理会,继续说:
「可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贝琪神色自若,视线象是在追逐着鸟叫声,看向远方的树梢:
「为什么呢?」
「我问过姑丈了唷。我本是想不露痕迹,但他似乎早就知道我会出现这种疑问,所以相当具体地回答了我。就在姑丈走进屋内,瓜生先生告诉他铜锣一事时,听说在途中,瓜生先生与井关小姐说了几句话。」
这时贝琪头一回显露出兴趣。这是我还未告诉贝琪的新情报。「首先,姑丈走进屋内后,瓜生先生就站在门口旁边,然后悄声地告诉他恶作剧一事。当时,姑丈瞥了一眼椅子的方向。黑色帘幕已全数拉起,屋内非常昏暗,但还是可以见到斜纹编织和服的袖口。也因此看得出对方是位女性。姑丈甚至还想,『他其实想吓的是坐在那儿的人吧。』——瓜生先生在谈话途中说了句『抱歉』后,便走向那位女性,说了类似『妳就静静地坐在这里就好了』这样的话。井关小姐则回答:『我知道了。』」
——怎么样?我看向贝琪。她说:
「尽管如此,小姐您还是无法信服吧。」
「没错。」
「毕竟您还特地跟我说了这一番话呀。」
「妳有什么想法吗?」
嗯——贝琪思索一阵后:
「瓜生先生除了是位大富豪之外,还是位会去钻研兴趣的人呢。」
「是啊。」
「好比说,他有可能是事先将井关小姐回答的部分,录在收音机里。然后再一边播放,一边与她对话——这样的推想如何呢?」
「不无可能。只是,录音带的声音与现实中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不一样吧。姑丈也说,那确实是眞实人类的声音。」
「那么,是瓜生先生具有八人艺的才能吗?」
「八人艺?」
「就是声调。是指一个人可演出男女皆有的八个人声音的技艺。」
若是去曲艺场,可以见到拥有这项才艺的人吗?在宴会的余兴节目上,我倒是曾看过说书、落语、魔术与杂耍。但是,却没听说过八人艺。
「我想就算他再怎么钻研兴趣,应该也不可能做得到吧。」
「这倒也是呢。」
我走上横跨溪流的小桥。水流激起了声响,湍急滚动。
我就象是一个面对迟迟说不出答案来的学生,心中感到焦急的老师。
「即便如此,『其实井关小姐早已死了,但她却能回话』这种情况,还可以想到另一个推论。」
「是吗?」
「没错。就是坐在椅子上的人,根本不是井关小姐。」
贝琪歪过头。
「这可眞是大胆的假说呢。您的意思是,瓜生先生藏着一位不为人知的秘密女性吗?」
「如果是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
我渡过桥后,又退回了几步,目光落在眼下的清澈水流。贝琪安静地跟在我身旁。
在高度约莫是一个大人身高的下方处,水流不断滚动。一只橙黄色的蝴蝶吸附似地停在潮湿的黑色岩石上,动也不动。乍看之下,象是在吸着岩石表面的河水。
16
「不对劲的地方,还有很多。象是道子小姐特地前来邀请我们,就是其中一件。还有,她骑着马前来参加放映会也是。无论是多么简略的邀请,桐原家的千金竟然会直接穿着骑马服进入屋内,实在是太奇怪了。一般都会换套衣服,再请司机开车送自己过来吧。」
贝琪颔首,表示同意。
「另外最奇怪的,就是艾克路易。」
「是桐原小姐的爱马吧。」
「没错。道子小姐当时眞的很担心待在雷雨中的艾克路易。这点我很能明白。可是正因为明白,才觉得奇怪。」
「小姐是指她开口表示担心的时机吧。」
「对。无论是打雷还是下雨,都在事件发生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既然担心艾克路易,那么在天气开始变坏之时——至少,在开始打雷时,就该回去了吧。那样子简直象是——」
「象是特意一直在等待铜锣响起,井关小姐倒下,是吗?」
「没错。还有呀,当时也是道子小姐说,井关小姐发出了呻吟声,双脚抽搐,十分痛苦。但实际情形谁也不晓得。混乱之中,道子小姐说得煞有其事,所以大家也就这么以为了。就连我,也以为自己眞的听到了呻吟声呢。可是,冷静回想——却无法确定眞的有听到。」
这时蝴蝶终于振翅飞离岩石。牠轻飘飘浮起,尔后消失在右手边的树林中。
贝琪谨愼地挑选说词:
「如此一来,小姐您是认为,桐原小姐出手协助了瓜生少爷吗?」
我背对着小桥的扶栏。
「我知道这个想法太荒谬了。侯爵家的道子小姐——那位道子小姐,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可是——如此思索之后,一切就很合乎逻辑了。」
「是怎么样合乎逻辑呢?」
「首先发生了某件事情,使井关小姐心脏病病发。瓜生先生有什么苦衷,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因此想要一个稳妥的理由,好让家人及妹妹,都不会对井关小姐的死起疑心。若能再有个对警方有影响力的证人,那就更好了。之后,他再请道子小姐『协助』他。」
「因此,桐原小姐才会邀请弓原姑爷。」
「没错。然后道子小姐选了由里冈先生负责敲响铜锣,便前去邀请他。自己则再早一步回到瓜生家别墅。接着将艾克路易拴在后门,换上斜纹编织的和服。再坐在椅子上,摆出能让人能看到自己袖口的姿势后,便呼唤弓原姑丈入内,再与瓜生先生做出交谈的模样。姑丈一离开,她又立刻换回骑马服。最后再象是刚刚抵达一般,从门口进来。」
「另一方面,瓜生先生再将斜纹编织的和服穿回井关小姐身上,让她坐在椅子上。然后呼唤一行人入内——是这么一回事吧。」
「是的。」
贝琪今日没有戴着白色手套。她交叉起自己美丽的手指,说:
「还眞是复杂呢。」
「是呀。可是这样一来,瓜生先生与道子小姐的行动,就全都说得通了。」贝琪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自己的指尖。
暮蝉开始鸣叫。
「是这么一回事吗……」
贝琪抬起头。
「别宫无从分辨。只是,小的并不认为,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
例如,冲关小姐的身形比道子小姐还要来得大些。还有她是束起发髻,跟道子小姐完全不同。就算仅是露出了袖口与肩头,也不可能让人轻易误认——是指这些疑点吗?
然而,贝琪一边以上方的拇指,摩挲着交叠在下方的大拇指,一边说:「这个嘛……有这些想法的人,是小姐您……可是,您眞的想去思索这些事情吗?」
这个问题,连我自己也很难找出答案。
原本有些昏暗的天空,在乌云滑开后,又恢复了明亮。尽管已近六时,却有种瞬间从黄昏变回白昼的错觉。
在光线的照耀下,西边森林的前方显得朦矓不清。
17
翌日夜晚,我们一家人外出前往万平饭店。穿过树林后,一行人于门廊下车。灯火通明的建筑物,彷彿是穿过童话森林之后抵达的宫殿。
由于是在饭店吃晚餐,虽不算正式,但我还是穿了一袭白色礼服。
享用了美味丰盛的大餐,却在饭后发生了出乎意料的状况。只见父亲站起身,出声向坐在隔壁桌,穿着深蓝色西装的青年攀谈。
接着一行人移动至阳台,准备一同喝茶。青年是与另一名年龄相仿的男子结伴同行。
远方的森林黑压压的,但灯光照亮的前庭里,覆盖着一片看似柔软的绿色青苔。
父亲率先开口:
「打扰两位眞是抱歉。其实是在不经意间听到两位的对话,由于听来非常有趣,才会不由得出声叨扰。」
接着双方彼此自我介绍。青年表明自己是农林省鸟兽调查室的约聘人员,方才正和同行者大肆畅谈野鸟。
既然会来这种地方,再加上他的穿着虽不算华美却也相当正式,想必不是普通人。果然不出所料,青年是川俣子爵家的公子。
父亲先提起一名喜爱鸟儿的有名华族之后,又说:
「身分崇高的人,似乎有很多都对鸟类有兴趣呢。」
川俣先生转动玳瑁镜框底下的讨喜双眼,谦逊回话。他的音色偏高。
「不不,请别说什么身分崇高之类的话。我只是个毛头小子罢了。——而且喜欢鸟儿的人,可是所在多有。还有爱鸟的同志打算一起出本杂志呢。」
「您来这里,是为了研究吗?」
「这也是其中之一,但说实在话,主要是放松歇息。」
「即便是我们这样的俗人,光是听着鸟叫声,心灵就能得到平静。不过,一听就能分辨出是何种鸟儿的,也就只有杜鹃而已——」
这时,我便说自己几乎每天都会听到杜鹃及知更鸟的叫声,却从未看过牠们。川俣先生于是热心地为我说明,甚至还画了图画。同行的人也化为听众,这里俨然成了川俣先生独秀的舞台。
「因为每种鸟的生态都不相同,有些鸟儿很难见上一面呢。知更鸟就如同这张画,非常美丽。倘若无论如何都想亲眼看上一眼,那么在东京的鸟类专卖店也可看到。但前提是得是规模相当大的店才有。」
雅吉大哥倏地将身子往前倾,然后问出我正心想「对方应该会说吧?」的问题。
「——价格大约是多少呢?」
「啊——是啊。虽然没有定论,但应该比一般的鹦哥贵吧。」
「原来如此,是这样子啊。」
「是的。可是,野生的鸟儿,果然还是会想在野外看呢。」
「就跟紫云英(注9)一样呢。」
大哥动作夸大地颔首。川俣先生又接着说:
「在鸟类专卖店里,价格最有趣的是九官鸟。雏鸟约是十多圆,但如果是成鸟,就会分成好几种等级。听说最贵的还高达两百圆呢。」
「哎呀,眞是惊人哪。」
川俣先生微微一笑:
「那么,各位认为,价差是以什么来决定的呢?」
「这个嘛……」
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我答:
「难不成是——看牠会说几句话?」
「答得眞好。两百圆的鸟,大约可说二十句话。也就是说,聪明的孩子比较値钱。」
我瞥向大哥,只见他露出不快的神情。
父亲边啜着红茶边开口:
「话说回来,关于三宝鸟,刚才好像听见两位说了些颇为奇妙的事——」
「啊啊,那种鸟现在可是蔚为话题喔。」
「好像听两位在说——三宝鸟其实不是三宝鸟?」
「是啊。眞是想知道,叫声为『佛法僧』的鸟儿,究竟是哪种鸟呢。转头一夜里在传出鸟啼声的那一带,见到了一只美丽的鸟儿,与啼叫声十分相称。
『就是牠、就是牠。』于是就演变成了现在这样。这就是三宝鸟。」
「喔喔,换言之,没有人实际见过牠啼叫时的模样囉。」
「是的。仅是在夜里,自深山中听见了『佛法僧』这样的啼声。比起方才说过的杜鹃和知更鸟,还要难寻觅。」
我啜了一口红茶后说:
「那如果在月夜里进入山中,悄悄地靠近传出鸟叫声的地方,这样如何?」
「我们也这样想过,却未能成功。声音的主人,早在不知不觉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眞是神秘兮兮哪。父亲说:
「其实前阵子,我们收到了三宝鸟的标本呢。听说是灵鸟。」
川俣先生笑道:
「灵鸟吗?所以当地人才会大发雷霆,怒骂说:『你们竟然说什么三宝鸟的叫声不是佛法僧,这种话可是会遭天讁的呀。』——可是,白天三宝鸟的叫声,就象是用贝壳的背面互相磨蹭一样,就只是『咔咔咔』而已。」
这番话眞叫人扫兴至极。
注9:一种豆科植物。
「如果说,一到夜晚,就会变作婉转灵妙的啼叫——这样也太奇怪了呢。」
看来认为「至今大家都搞错了,皆被三宝鸟的外表给迷惑了」的人们,的确才是对的呢。
「没错。首先,三宝鸟夜里应该都在歇息。左思右想,声音的主人都是另有其鸟。」
「那种鸟儿的眞面目,目前还不晓得吗?」
「是的,现在各地都有人展开调査,已开始争着谁能最先找到答案。不出数年,应该就能揭晓谜底吧。」
从男人梳着发髻的时代起,大家一直以为「这件事就是这样」的事情,自从进入文明时代后,错误的观念便一一受到改正。这也是时代的趋势吧。无论如何,叫声为「佛法僧」,却不曾现身在人类面前的神秘鸟儿,还眞是有趣。
回程时,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向贝琪说了方才听到的神秘鸟儿一事。
然而,贝琪也许是太过专心于夜路开车上,紧紧凝视着前方,仅是偶尔随声附和而已。眞没意思。
抵达别墅后,当我正要走进屋内,贝琪却小声叫住了我。我回过头后,贝琪悄声耳语:
「小姐,卖香菇的那名少年,那天之后就再也不见人影。」
然后行了一礼,又回到车子上。
「喂,英子,妳在干嘛呀?」
雅吉大哥站在门口呼唤我。我撩起礼服的下襬,边走向大门,边偏头思索。贝琪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突然说这句话呢?
当我横躺在月光照耀的床铺上时,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尔后,赤彦那首和歌中,被我错唸的那一节清清楚楚地浮现至脑海。
——「佛法僧鸟惊叫时」。
18
鬼押出,是天下奇景之一。
天明三年(一七八三年),浅间山火山喷发,天空因火山灰而变得阴暗污浊,地面则因熔岩流而成了一片火海。听说当时爆发的模样,就象是个暴跳如雷的恶鬼,从火山口丢出岩石,又推出了火焰河流一般。
最后留下的遗迹,就是浅间山北面,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凉岩原。
如果是老人,便会畏惧地发着抖说:「所谓地狱,恐怕就是如此吧。」若是年轻人,则会想着:「尙未揭晓的月球及火星大地,就是长这副模样吧。」鬼押出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我邀请道子小姐前来此地。
从轻井泽过来此地,路途相当遥远。道子小姐若要来到鬼押出,大概会有负责护卫的人结伴同行。但我说:「我想出外踏青,和您单独聊聊。」所以,这方面她会想办法搪塞过去吧。抑或者,说不定她只会跟家里人说声「我要去花村小姐家的别墅」,就骑着单车出来了。
我手上拿着从别墅带来的午餐篮子,搭车北行。也有很少数的人,会骑着马远行至鬼押出。但是一般都是坐车。我曾来过好几次。有一次,还是中学生的大哥,像个猴子般活蹦乱跳地爬上层层堆栈的岩石上方。他当时的背影我还记忆犹新。
无论何时前来,在万籁俱寂的岩海里,从未见到过人影。因此,这里适合作为踏青的场所,也是个聊悄悄话的好地方。
来时,原本浅间山的山头被层层白云覆住,但现在已能见到裊裊生烟的顶端。白云滑向山的另一头,形成绝美的背景。
我从停好位置的福特里走出,踏在漆黑的砂地上。接着我们二人并肩,走到一处看来容易登上岩石区的地方。两人都是裤装。贝琪则是拿着篮子跟在后头。
岩石是泛着黑色光泽的安山岩。有时则会因光线照射的角度,显得雪白耀眼。多半是因为质地脆弱,很多安山岩都呈现出破碎或是剥离之感。碎裂岩石互相重叠的模样,看来也象是座煤炭小山。
在这种岩石地区,也生有低矮的树丛,让人感受到生命力的强劲。
我们以Z字形的路线往上走,攀上高处。正巧有块约莫两个榻榻米大小,形状又适合两人就座的岩石。
两人一同坐下。横扫而过的风十分凉爽,下方受到日晒的岩石却很温暖。
「眞是不可思议的风景。」
道子小姐再次感叹。
远方相连的群山,是幅稀松平常的高原风景。但群山前方,却是一片彷若是恶鬼造就而成的岩石荒海。假使只有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这里,恐怕会心生畏惧吧。
「在野外吃东西,感觉又更加美味呢。」
贝琪打开餐篮,又在平坦之处摊开餐巾,当作是临时餐桌。我拿起绿色瓶子,用里头的水简单地洗了洗指尖。
「请尽管享用吧,虽然只有饭团和三明治。」
「看起来眞好吃。」
道子小姐放柔细长的眼眸笑道。
「还有别宫那一份呢。」
「小的惶恐。」
郊游踏青之际,随行的下人也会一起吃饭。这样一来心情又更加放松,玩得也开心。至溪流边玩耍时,还会将水果浸在河水里冰鎭。很可惜地,在这里就没办法这样做了。
道子小姐入迷地注视着贝琪:
「这位小姐的英勇事迹,我已经听大哥说过了唷。」
贝琪不发一语,倒出热水瓶里的茶。
「司机兼女伴,甚至还负责担任护花使者呢。」
所谓女伴,是指负责监督的同行女子。除了轻井泽之外,一般良家妇女外出之际,都要有女伴一同随行。
「还有,也是家庭教师吧?」
「哎呀。教妳英语吗?」
道子小姐问。贝琪边请我们享用便当,边讨饶:
「小人的事情,就请两位高抬贵手吧。」
但道子小姐这次却单刀直入地对贝琪说:
「大哥似乎相当喜欢妳唷。」
贝琪没有答腔。道子小姐拿着火腿三明治,又说了奇怪的话。
「妳想不想成为某户伯爵家的养女呢?」
贝琪回头看向群山,答道:
「比起别宫,欣赏浅间及黑斑山等群山,应该会有趣得多吧。」
阵阵凉风抚过脸颊。
19
贝琪坐在斜对角的小岩石上,吃着饭团。
之后收拾整理,将东西收回篮子当中。
「我们要四处走走,妳就在车上等吧。」
「这里的地面崎崛不平,请两位务必小心——别宫偶尔会上来査看两位的位置。」
与道子小姐两人独处后,我们走向岩石之间的小径。沿路所见,有象是要塞般的小山,也有外形极像动物的岩石。弯下身子,视野里全都是带着黑色光泽的石块,绵延不绝。看看右边,再看看左边,风景都相同,彷彿闯入了八幡的不知薮(注10)似的。
注10不知薮:位在日本千叶县市川市八幡的竹薮,相传人一旦走进便再也出不来。
奇岩群形成了一个小型盆地,我们往下走至低洼地区,相对而坐。
「您一开始就打算让由里冈先生受伤吗?」
我开门见山。
道子小姐扬起微笑「眞要那么说的话,我想不是的。纵然结果相同。」
「那么,那究竟是——」
「那位少爷,是以特别的眼神看着我的姊姊吧。当然,我想妳也知道,无论如何,他们也绝无可能结为夫妻。——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就算不是优秀难驯的悍马,至少他也要能够驾驭我的艾克路易。我认为这是义务。」
这算是某种洁癖吗?
「若不是能够驯服焊马的男性,丽子小姐就看不上眼吗?」
「这个嘛,谁知道呢。」「那么,是道子小姐您自身如此认为囉?」
「我所乘坐的,是温驯可人的马儿艾克路易唷。牠决计称不上是什么悍马。就这层意义来说的话,眞正想驾驭焊马的人,是大哥才对吧。」
「您的大哥吗?」
「是的。」道子小姐边轻抚着身下的岩石边说:「哥哥喜欢妳的司机,是事实喔。」
这时,我终于明白方才道子小姐那番话的含意。「妳想不想成为伯爵家的养女呢?」意思即是指结婚。身分低下的女子,先成为某处富贵人家的养女,再嫁入豪门,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
可是,贝琪是司机,对方可是桐原家,这样的想法可说是极度地不切实际。大名华族的当家,都会受限于旧藩以来的各式各样传统及人脉。最重要的,是非常重视门当户对。而结婚也是家主的工作之一。
如果是地位较低的人家,或许还有可能吧。但是,桐原家可是在二百六十名大名当中,从前头数起还比较快的名门望族。家主绝不可能依循自己的喜好,迎娶身分相差悬殊的女子。这可是足以动摇一整个家族的大騒动。
假使对象是下人,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情妇」吧。与正妻不同,在他处张罗这名女子的生活。听说在服侍贵族的下人少女当中,也有人希冀着自己能当上情妇。因为这也算是飞上枝头当凤凰。
但我无法想象变成那样的贝琪。
「您与令兄谈论了别宫的事情吗?」
「是呀。」
「他怎么说?」
「他说:『若能与那样的女子一起生活,应该很有趣吧。』」
一瞬间,我也兴起了冲动,想看看胜久少爷与贝琪生下的孩子。
道子小姐又说:
「对了,我当时也用了悍马这个词汇唷。我说:『虽有听说过《驯悍记》(注11),但这一位竟然还会开枪,那可眞是匹不得了的悍马呢。』」
「然后呢?」
「大哥沉默不语了好一阵子,接着改变了话题。说:『……眞要说悍马的话,没有比时代这匹悍马更难驯的了。就连拿破仑,也被甩落在地。』」
名为时代的悍马——顿时它化作巨大的幻影,飞奔过鬼押出上方的青空。
20
我回到原本的话题。
「——可是,您又利用肩膀受了伤的由里冈先生去做那种事情,这样不太应该
吧。」
道子小姐并没有做出「不知妳在说什么」的表情。她只是缄默不语,别开目光,望着低矮的绿草。
「这种事情,由我来戳破,也许算是我多管闲事吧。可是,邀请我参加的人,
城市之光
是您唷。所以,我——定要说出自己无法释怀的事才行。以往几乎毎天都会出现的卖香菇少年,从那天起就不曾出现了。我想我应该没有记错,不过,他该不会正承受着莫大的压力吧。」
道子小姐将睏倦慵懒的双眼转向我。
「——作为一个当时在场的人,只有这件事,我一定要问清楚不可。这算是我的义务吧。」
道子小姐慢条斯理地开口:
「这妳不必操心。瓜生先生是担心他会说些无谓的谣言,因此将他送到东京去了。现在应该正在瓜生家,成了见习生吧。」
听她这么说,我松了口气。
「听说双亲一听到儿子能到东京去,高兴得手舞足蹈呢。虽然对于事情的来龙去脉,始终是胡里胡涂的。」
「我一开始也是胡里胡涂的呀。可是,事情实在太过古怪了。所以我才在想,难不成井关小姐从一开始,就已经没有气息了。」
「——可是,她确实有在妳姑丈的面前讲过话吧?」
注11:莎士比亚所写的喜剧之一。
「是的。所以我才会以为,是您打扮成了井关小姐的模样,坐在那里。」
「哎呀。」
「可是这样一来,我就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临时雇用卖香菇的少年。下将棋时,不会使用多余的棋子吧。相同的道理,如果需要男性帮忙准备,只要请由里冈先生出手就好了。当时的情况下,倘若除了瓜生先生与您之外,还有其他人待在现场,事情只会益发棘手吧。若还要特地在那之前替换身分,未免太奇怪了。那就表示,你们使用的是另一种方法。而这个方法,才会使你们当时必须雇用那个孩子。」
我一口气说完。又接着开口:
「可是,如果两位是想制造井关小姐还活着的假象,我想由您做她的替身会比较简单吧。为何是选择另一种方法呢?.」
道子小姐面不改色,反而像在解说。
「那个方法可是一点都不简单唷。首先,妳必须先脱下已逝女性的和服不可。对方是女性吧。既然如此,若让她的大体变得不成体统,眞是太不应该了——接着,姑且不论脱衣,在我换回骑马服之后,也必须再重新替她穿上和服才行。因为我想尽早到屋外去,所以这件事本想请瓜生先生负责。可是,对男性而言太难了吧。即便是我,替她穿上和服可能也要花上不少时间——最后,这才是最大的难题,即是去世之人的身体,过了好几个小时后就会变硬。我的奶奶过世时,我才知道为已逝者更衣是件很困难的事。所以,我想尽快让她坐在椅子上。至于引发骚动后要让她躺下的那张长椅,也事先放了坐垫,让它尽量变得象是椅子横倒后的模样,再让她躺下。假使当时,妳的姑丈详细调査了井关小姐的身体,并指出她已死一段时间的话,那可就糟了,但我又觉得就算他看出来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上流阶级居住的小鎭轻井泽,倘若侯爵家的千金牵扯进案件当中,些许的不自然可能都会直接被忽略吧——就是这么一回事。先不说姑丈,一般而言,这种情况确实是有可能。设想之周到眞是叫人大感吃惊。
我多少有些佩服:
「一般而言,一旦发现很难交换身分时,都无法再想到其他方法了吧?」
「是吗?我倒是马上就想到,只要让井关小姐出声说话就好了唷。而且那名卖香菇的少年,所戴的草帽相当大,正好可以遮住整张脸。不说这个了,倒是妳,眞亏妳能察觉得到呢。」
于是我说了三宝鸟一事。道子小姐感叹道:
「简直就象是上天早已准备好了寓言一样。的确,井关小姐是现出身影的三宝鸟,而我是只让人听见声音的佛法僧呢。」
我顺着自己的直觉说:
「所以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吧。」
「也只能这么做了吧。我从后门进入瓜生家的别墅,瓜生先生则买下那个孩子身上的衣服,再递给他下人的服装,让他到外面去。我则是迅速换穿上那身衣服,戴上草帽,坐在井关小姐旁边的椅子上,脸部朝下拨弄底片罐。」
马克•吐温(Mark Twain)所写的小说中,也有王子换穿上流浪少年脏污衣裳的情节(注12)。桐原侯爵家的千金套上贫穷少年的深蓝色和服,又穿上农家裤裙,然后蹲在地板上。听见这些话,眞有种奇妙的诡谲感。
「——然后就在妳姑丈的面前,瓜生先生朝我走来。他将手放在坐在椅上的井关小姐肩上,与她说话。一旁的我再配合他,继续做我的事同时回应他。」
与其说是八人艺,更象是由两人所表演的腹语术。
如果是卖香菇的少年,应该会用低沉的嗓音说乡下方言才对。现场没有其他女性。在这种情况下,姑丈当然会以为道子小姐的声音就是由井关小姐所发出。
漂浮至半空中,失去了主人的话语,果然相当骇人。
「——待妳的姑丈离开之后,我又迅速换装,前往大门口。」
至于少年的衣服,只要火速脱下揉成一团就好了吧。比起与死者互换身分,这个方法花费的时间,根本短得无法比拟。
21
天与地之间,彷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天空蔚蓝,四周静得叫人心慌。
「也许您不方便说出来,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询问后,道子小姐出乎意料地全盘托出。
「——那天我驾着艾克路易,经过瓜生家的别墅前方,恰巧听见了女人的尖叫声。我心想发生什么事了吗?凑近一看,只见庭院前那位家庭教师正与瓜生先生推挤成一团。我本想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就此离开,但那名女子却倒在地上。我不由得下马走近,发现瓜生先生完全慌了手脚。四周—该怎么说才好呢,总之就是散落着美女的艺术写眞。瓜生先生等到大家都去登山之际,让那位女子看了那些照片,然后,似乎是开口请求对方让自己拍摄艺术电影。」
这样的结果我曾隐隐约约思考过。但是眞正听见后,更让我有种难以言喻的厌恶之感。我绝不是在怀疑他拍摄所谓艺术电影的意图。瓜生先生是位热爱摄影的人。但是强迫一名心有不愿又柔弱的对象,实在不可饶恕。
注12:指《乞丐王子》。
亲眼见到未婚夫这一面的道子小姐,肯定是更加嫌恶吧。
「——结果,那名女子再也没有站起来过了。探向她的鼻息,也已经没了呼吸。瓜生先生则是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如果是我,——定会直接掉头就走,再也不跟他见面。」
「倘若是其他人,我也许会采取其他的行动吧。」
但如今两个家族之间已论及婚嫁,她很难这么做吧。
「可是,道子小姐没有那么做,还打算袒护瓜生先生……」道子小姐摇了摇头。
「绝非如此唷。」
「咦?」
「说明白一点,我觉得这个男人果然也是头劣马。而发生的这件事,就象是我捉住了劣马的尾巴。」
「所以,我才在想,要捉着他的尾巴,将这头劣马耍得团团转。」
「而且,我也希望那名女子的家属问及原因时,能够给他们一个更加恰当,也更能够信服的理由。即便是『不注意时就在房里晕倒了』这样的理由也无妨。如果那是眞的的话——可是,瓜生先生的内心感到歉疚。最重要的,是被我看见了眞相。所以我就跟他说,刚好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女人没了呼吸,那么无论怎么辩解,家人都会觉得古怪吧。纵然表面上接受了,但如同浓雾般的疑虑,还是会盘旋在家人及下人的心里。而且有人忽然猝死,也必须报警才行。届时瓜生先生就得待在警署里接受调査。被迫坐在硬梆梆的椅子上,被人怒吼,被人审问。」
「听见您这番话,头脑混乱的瓜生先生也只能一口答应——之后便老老实实地遵照道子小姐的计划行动吧。」
「没错。」
我吁了口气。
「的确,在看电影的途中,而且又是在检察官面前晕厥过去,任谁听了,都只会觉得是起普通的意外事故呢。」
道子小姐不疾不徐说道:
「——逝去的人,已经无法再复活。我要他答应我,至少对她的亲属,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就说都怪他给井关小姐看了蛇的电影。反正不论拿出多少钱,对瓜生家而言,都是不痛不痒吧。」
道子小姐仰头看向白云。
「妳还有事情想问我吗?」
「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
「即便如此,您还是打算与瓜生先生结婚吗?」
道子小姐的语调依旧不变。
「……这回的事,只是寻常的意外唷。没有任何可以拒绝的理由吧。」
「只要向父亲哭嚷着说不要,那样不就成了吗?」
间隔了一段时间后,道子小姐开口:
「……我呀,觉得自己也是匹劣马唷。所以根本不打算等到千里马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反而觉得,已经捉住尾巴的劣马,还比较容易操控。」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坦白说,其实我不讨厌由里冈先生喔——大概是把他当成一个会对他的迟钝动作感到烦躁,偶尔还会想将他摔到墙壁上的玩具吧。跟那样的由里冈先生比起来,我不认为瓜生先生有好到哪儿去。我也认为,瓜生先生是个满口谎言的人。可是,跟他结婚也无妨。因为若嫁进瓜生家,我便可以过着跟现在的桐原家相比,毫不逊色的生活——跟妳说唷,我呀,很喜欢画。画总是能打动我的心。一旦成了瓜生家的夫人,我就可以随心所欲购买自己喜欢的画。将来,我想用搜集来的画作,开—间小小的美术馆,创造出——个仅属于我的世界。」
接着她问了一个出人意表的问题。
「妳看过卓别林的《城市之光》吗?」
「有的。」
「之前在我们家的电影放映会上,播了这个片子呢。」
往昔天皇陛下甚至曾经亲临桐原府邸,因此宅邸中各式各样的迎宾设备皆非常完善。现在似乎也经常邀请身分高贵的大人,举办电影放映会。
道子小姐的神情,象是在回想当时的画面一般。
「在最后那一幕,双眼恢复光明的维吉妮亚.雀蕊儿,是身处在花店里吧。接着,为了她费尽千辛万苦,四处筹措医疗费用的卓别林正巧经过——浑身破破烂烂,落魄不堪的呢。由于先前维吉妮亚的眼睛看不见,因此她一直以为救了自己的,是位富有的青年绅士。她见到卓别林的模样后笑了。然后为了施舍钱财给他,执起了他的手。这时从握着的掌心触感,她才惊觉到救了自己的人,其实就是眼前的男子。」
「我也记得是如此没错。」
「解说员高声一呼,正是全剧最感人之处。可是,望着这一幕时,乐团的演奏,解说员的话声,全都从我的耳里消失了。我仅看见,发现眞相的维吉妮亚脸上,说不出的嫌恶与憎恨之色。」
忽然,有只蜻蜓轻快地飞过眼前。竟然能飞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呢。只见牠吸附似地停在黑色岩石上。
道子小姐接着说:
「——『你夺走了我的梦想,抹杀了我心目中的绅士。』她的神情看起来,彷彿是如此的深恶痛绝。其他观众皆单纯地用手帕压着自己的眼角。待众人回去后,我请人再放——次最后一幕让我观看。不须解说员——我们家的人也不感到讶异,心想『小姐,您竟是这般感动吗?』因为,那是『名场景』嘛。可是,看第二次时,维吉妮亚的神情已经截然不同了。她的表情已不如我一开始看见的那般惊恐。不仅如此,甚至还牵起卓别林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上。」
蜻蜓紧攀在岩石上,动也不动。
「——也就是说,我呀,是看到了自己的心唷。也就是表示,『我所作的美梦,眞相不过就是如此』,反过来说,也是表示『就算眞的有良人出现在面前,在我眼中也只会是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因此我能遇见的,全都是劣马。——而且在千里马的眼中看来,我也不过是匹劣马罢了。」
道子小姐轻站起身,背对向我。
也许是因这个动作而受到惊吓,蜻蜓向上飞离岩石。尔后牠停在固定一个点上,震动着透明的翅膀,最后象是被风运走一般,飞向远方。
重新面向我时,道子小姐已变回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桐原家千金。
「好了,我们走吧。」
从低洼处往上走后,便见到了贝琪的白色制服。道子小姐开朗地朝她挥手,接着向走近的贝琪说:「不好意思,能请妳清空方才的餐篮,然后拿过来吗?」
贝琪偏过脑袋瓜子。「怎么了吗?」
道子小姐轻快地说:
「——我在岩石之间看见了浅间葡萄唷。我们过去摘吧。」
22
我迟迟难以向贝琪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特别是关于井关小姐过世的原因——就像个只会写出错误答案的学生般,忸忸怩怩地不敢将考卷交给老师。
回到东京,驶至银座之际,我试着开口:
「这附近,也有贫穷人家居住吗?」
贝琪微歪过戴着制服帽的后脑勺。
「小姐,怎么了吗?」
「带我去看看。」
车辆驶向一丁目的方向。拐个弯,沿着河岸前进,最终停下。
在河川对岸的石墙上,并排着象是几层箱子堆栈起来般的房屋。每个箱子似乎就是一栋屋子。西下的夕阳余晖斜斜地打横照去。在朝向我们的方向,可以见到晾晒的衣物。外形象是人张开了手臂的那些衣服,看得出是衬衫或浴衣,但当中,也有着看似是好不容易才能挂在竹竿上的碎布。
外头愈亮,从窗户往内窥看的屋内就显得愈暗。彷彿有烹煮豆馅时的热气,正充斥在黑漆漆的屋内似的。
石墙上,在象是被削了一截般较为低矮的地方,有个赤裸着上半身的瘦骨嶙峋老人站在那里。他的皮肤也晒得黝黑。停在他眼前的一艘小船上,则站有一名戴着草帽的男子,两人朗声说话,时而哈哈大笑。
河面显得漆黑污浊。某个不明物体飘浮在水面上,有着头颅般的形状。
冷不防地,有个肥胖的女子从一旁的三楼窗子里探出头来,朝河川丢下了垃圾。接着,她似乎狠狠地朝我瞪了过来。我顿时有种错觉,对方其实是将垃圾丢向我。
「小姐,要走了吗?」
「嗯……」
车辆发动。我全盘说出了在轻井泽所发生的事。
「总觉得妳会生气,所以至今一直说不出口。」
「为什么别宫要生气呢?」
「因为——眞正该做的事,应该是让瓜生先生坦白说出眞相,再让他亲自到井关小姐的府上道歉才对吧。」
「可是,我做不到。我并不觉得瓜生先生会认罪,也不觉得井关小姐的家人知道了眞相后,会得到更多慰藉。就这方面看来,道子小姐也许是在她能力可及的范围内,做了一件好事吧。」
然后,对于方才见到的景象,我提出了疑问。
「那些人们,三餐是否都有温饱呢?」
「眞要说贫困的话,有很多人甚至没有眼前这样的住处。小姐应该也听说了吧,东北地方由于饥荒,人民过得相当凄苦。」
「我一直以为,每天三餐都有饭吃,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因此,一有不喜欢吃的,我就会剩下来。但是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连剩都无法剩吧。」
「很遗憾地,小姐说得没错。」
「倘若井关小姐不是瓜生家的下人,当然,所有的待遇都会不—样。一思及此,就觉得这世界上存有我们这样的人,也存有并非是我们这样的人,实在非常不公平。可是实际上,见到了方才那样的屋子,若有人要我『住在那里』,我一定会全身发抖,怎么样也做不到。」
「小姐——」
贝琪静静开口:
「『住在那种屋子里的人不可能会幸福』这种想法,不仅失礼,也是一种傲慢喔。」
这番话,象是有人正温柔地斥责着自己一般。贝琪又说:
「倘若小姐不介意的话,能否请您透过桐原小姐,询问井关小姐的墓地座落在何处呢?找—天,别宫与小姐一起去上个香吧。」
我对着贝琪的背影,用力点了下头。
23
即便感受到了秋意,不景气的情况依然一成不变。只是,也出现了一则令我感到非常有趣的新闻。
内容即是京都帝国大学的副教授夫人,成了一位一圆出租车司机。这是日本史上头一遭,也是眞实事件。报纸上头还刊载着夫人握着方向盘,笑容可掏的照片呢。
我马上拿着那篇报导给贝琪看。
贝琪表示:
「现在已经变成了女人也能当司机的时代了呢。」
听她这么说,我不禁笑了起来。
在季节已完全更迭之际,道子小姐难得地捎来邀请。内容是请我欣赏电影。
「我也邀请了由里冈先生唷。」
我肯定是不由得皱起了小脸吧。道子小姐摇了摇头:
「——这次我没有任何意图喔。就只是想请妳过来欣赏电影。片名是《城市之光》——其中的最后一幕唷。」
听闻星期日中午,桐原家会举办一场秋日电影放映会。在道子小姐的央求之下,也将《城市之光》编入了播放节目单当中。她打算在客人移动脚步,前往晚宴之后,我们几人留下欣赏卓别林与维吉妮亚•崔蕊儿的演出。
因此,在黄昏时刻,我登门造访了桐原宅邸。我在下人的引领下,来到了专门用以播放电影的特别建筑物前方。
室内广敞得犹如一座小型体育馆,正中央处备妥了一张椅子。
「一张?」
我不得不对这个数字感到疑惑。道子小姐穿着秋天的振袖。她指向眼前的荧幕,同时可以见到她长长袖子上的红叶。
「今天我和由里冈先生是制作人唷。观众的话,只有妳一人。」
我看向道子小姐手指的前方,只见眼前垂吊着象是应急用的白色帘幕。原本的荧幕,是工工整整地贴在墙壁上。刻意往前垂挂的帘幕显得无精打采,不甚可靠。既然会如此安排,应该是有某些用意吧。
「由里冈先生在那里——」
他正背靠着后方的墙面,拿着萨克斯风。
「解说员和乐圑都已经回去了唷。最后那一幕,刚才已让由里冈先生看过了。我请他在接下来的放映中,随心所欲地搭上曲子。」
由里冈先生想必是在构思乐曲吧,似乎完全没听见我们两人的对话。在灯光的照射下,可以看见他眉毛附近的骨头向外突起。双眼落在阴影里,却一点也不诡异或可怕,反而让人感受到了全神贯注之人的强韧。
道子小姐向我走近,悄声在耳边低语:
「——妳是第一次听由里冈先生吹奏萨克斯风吧?妳绝对会大吃一惊唷。只有在吹奏萨克斯风的时候,会让人不禁觉得,就连神也伸手推了这个吊儿郎当的男人一把呢。」
原来如此,由里冈先生是即兴曲的「作曲人」。
「道子小姐您呢?」
「我会在那里——」
旁边的地板放置着风扇,前头还夹有薄板。似乎已精准地调整好了位置。道子小姐请我就座后,便在风扇旁蹲下。
室内变暗之后,光线打在荧幕上,再逐渐扩展开来。
影片从日历的数字不断往前的场景开始。当画面当中出现了维吉妮亚时,后方倏地奏起了狂啸的乐声,彷彿刮起了小型龙卷风。
萨克斯风对我来说是全然陌生的乐器。我本以为会在女主角登场的时候,吹奏起优美动人的音乐,因此大吃一惊。
维吉妮亚见到身型挺拔的年轻美男子后,心头激荡不已,猜想着对方是否就是自己梦中的那个人。
总算,卓别林出场了。见到他浑身脏兮兮的,街上的少年们对他大肆嘲笑。音乐没有显露出哀伤,反而音调一转变得滑稽,像在对卓别林冷嘲热讽。
卓别林弯下身子,意欲拾起落在马路上的花朵。他的裤头因此显露在外,里面
的布跑了出来,坏心的少年用力一扯。卓别林这下子终于动怒了,追着少年们到处跑。
见到这幅情景,维吉妮亚觉得有趣,笑了出来。
——奇妙的是,当下由里冈先生的音乐,无论怎么反其道而行,或是理所当然地演奏符合的配乐,我都觉得不即不离。不,反而与眼前的悲伤喜剧,抑或者该说是滑稽悲剧,非常地契合。尽管他激动地吹奏着,我却又觉得四周彷彿悄然无声。
忽然间,卓别林将目光转向展示橱窗,发现到维吉妮亚。花瓣自手中接连纷飞飘落,有如一场白色的落雨。
此时道子小姐打开了风扇的开关。荧幕的下边缓缓地摇曳出波浪的弧度。维吉妮亚依然笑着,卓别林则出神地注视着她,只见两人的身影摇摇晃晃。
啊啊,原来如此。如同由里冈先生正吹着萨克斯风般,如今,道子小姐也是透过这种方式,在画着一幅巨大的画作。或许,道子小姐有着特别的美术才能也说不定。眼前这样不可思议的、《城市之光》世界的摇摆,只有道子小姐能够办到。而能够成为这幅画的「观众」,仅有我一人而已吧。
带有奇妙弧形的画面,最终没入黑暗当中。
萨克斯风的音色,也象是浓雾散开一般,逐渐远去。
这阵黑暗,沉痛地几乎要撕裂人的胸口,却又莫名甜美。一时半刻,我还想继续沉浸于其中,同时屛着气息,等待一秒之后即将亮起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