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说是什么标志著帝都的秋天已经结束,那当然是最近的早庆战了。「早庆战的对手是谁和谁呀?」这种故意装糊涂的单口相声好像都已经流行开了。可见它是那么的有人气。今年轰动一时的事情,要算是雅吉哥哥的大学的参赛选手,愤怒地把从观众席上扔来的苹果又扔回观众席的事了。
神宫球场就在我们学校的旁边。如果工作日身处音乐教室附近,大概都能听见潮水般的怒骂声。不知是正赶巧还是不凑巧,比赛的那一天正好是星期天。我呆在家里,所以棒球比赛就完全与我不相干了。但是,与我同班的好朋友里也有喜欢棒球的。听说她就与家人一同去观看过天下闻名的早庆战。那个周末过后的星期一,她彷佛刚从冒险之旅中回来一样,神采飞扬地对我们讲述她看球赛的经历。
「那时确实是不得了啊。」
在输输赢赢的过程中,球场变成了兴奋的漩涡。比赛刚一结束,看台四周就到处有人跳进体育场内,然后立即演变成了一场大混乱。听说她爸爸那时一边连忙催促著「趁现在还没卷入骚乱快走」,一边带著她们急忙逃回家去了。
比赛当天的晚上,两所大学的人从赛场挪个地方,到银座或是新宿去狂欢。这其中,听说甚至有人被刀砍伤了,却不知是谁。
这是这场喧闹告一段落时发生的事情。让人觉得弥足珍贵的小阳春的阳光照耀著大地。午休时分,我被多日以来难得一见的阳光吸引著来到了学校的庭院里。
久违的阳光抚摸著我的肩膀和脸颊。我漫无目的地闲逛著。庭院里竖立著器械体操运动时使用的肋木。那儿有个人,正背靠在肋木的横木上,全神贯注地阅读著一本很小的书。
是清浦绫乃小姐。
她虽然是瓜子脸白皮肤,但稍稍上翘的眼角让人感觉到外柔内刚。
她梳著短发。我和她是同一年级,但绫乃小姐是秋季班的,所以她和我的班级不同。即便如此,我早就知道了她的大名。因为她在音乐会上的表现让我印象深刻。她擅长演奏筝。不,确切地说她大概早已超出了擅长的范畴了。
绫乃小姐在学校的大礼堂里多次演奏过筝。由于学校也不能每次都让同一个学生表演,所以她并非每次都表演。但是,每当高贵的客人观看我校演出的时候,就一定会有绫乃小姐的演奏。
演奏的曲目基本上都挑选《六段》或《千鸟》这些人们耳熟能详的曲目。也是些一听就能辨别出演奏优劣的曲目。在众多谨小慎微、确保不出错的演奏者中,绫乃小姐的演奏从来都不是用手指去追逐旋律。她的演奏,并不能简单地用强弱来形容。还真难以形容她的演奏。总而言之,她有一种让人震撼的力量。让人不禁想像她如果演奏其他曲目会是什么样的。
没错,她们家是从官家变成华族的家庭。确切地说,我认识的更多的是一些大名华族家庭的子女,所以即便我和她同班,大概也不太会说话吧。这样的区分,虽然不明显,但是在不知不觉中就存在著。官家华族的家庭不如大名华族的家庭那样优越和富裕。多数乘坐市营电车上学。
从这些细小的地方便生出了微妙的隔阂。
虽说如此,我还是挺想知道她在读什么。学校不允许带其他书籍来上学。但是,绝不可能到庭院里来读教科书的。从那本书的大小来看,应该是一本文库图书。一定是一开始读就停不下来的书,于是她就悄悄地拿到学校里来了。
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肋木的后面,将视线从一根一根犹如笔记本上的横线一般的横木的间隔中间快速地拋向她的书。
我一眼就看明白了。
如果是其他书,我肯定猜不到。但正巧在她翻开的页面上有一幅独特的插图。这本书是今年夏天出版的岩波文库中的一种。
2
银座,一直在施工中的高个子建筑物──教文馆大楼,在秋天来临的时候完工了。面向大街一侧的橱窗里画著一幅在富士山上插上了一把调羹的图案,夺人眼球。
进入崭新的大楼,令人感觉赏心悦目。从左侧的门进来的话,大理石的螺旋状楼梯显示出优美的曲线。从那儿走向地下一层是「富士冰淇淋」店。
另一方面,如果带著灰姑娘的心情,一步一步地往上走,二层是书籍卖场。高高的白色屋顶,窗户宽大而明亮。面向银座大街的玻璃窗的正中间,横写著「KYO BUN KWAN」,从里面看去,反著的字有如彩虹般画出一道弧线。
除了一般的书架和平台,也有圆锥形的柜子。那上面放著外国的杂志和报纸,顶部有一个天使风貌的小孩的雕像,高举著一只手,好像在说「哈」。总而言之,怎么说都确实像在银座,感觉颇为时尚。
我和家人一起去参观这座建筑物时选购的就是这本书。我不知道绫乃小姐在哪儿买的这本书──如果用我们学校的用语就变成了「绫乃殿下在何贵店选购的」。但是,我很明白一旦读起这本书来就停不下来的感觉。还真有点儿「嘿,志同道合!」的感觉。
既然知道了绫乃小姐是一伙儿的,我就很想和她聊几句了。这想法一旦出现,就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我从后面穿过肋木,从右边绕过去,接近了绫乃小姐。在银座一带,跟摩登女郎们套近乎的时尚男们大概也是这样悄悄地接近上去的吧。
一边想著「如果被毫不留情地骂回来就没面子了」,一边……「──您一切安好!」从我嘴里冒了出来。
学校里面的问候语,基本上就只有两种:「您一切安好!」和「实在不好意思!」这两句如同万能胶,功能多多。像「早上好」、「你好」,或是「谢谢」、「对不起」这些,一般用不上。
绫乃小姐彷佛被人从故事的世界中拉回了现实世界,惊讶地看著我。
她皮肤白皙,所以很适合穿深蓝色的校服。我没有给她怀疑的时间,马上接著说道:「──我是花村英子。突然打扰您,实在不好意思。」
「……啊?」
「刚才,我从您身后走过的时候,并没有想要看什么──」这世界上,撒谎是必要的。「但您的书还是一下子跃进了我的眼帘,是《长腿叔叔》吧!」
这是美国女作家简‧韦伯斯特的作品。绫乃小姐一声不吭。不,不如说她充满警惕更合适。那是当然的。被人偷看了书与被人偷看了心一样,不会感到舒服吧。
「──我也买了那本书。而且还很喜欢它呢。这样一来,就想要读一读韦伯斯特的其他作品了。我在教文馆的外国书籍柜台找过了,但是很遗憾没有找到。我对家兄说了句『真遗憾』,于是家兄从神保町的旧书店里帮我找到了一册原版的《当帕蒂进了大学》。听说这是韦伯斯特最初的作品。──与《长腿叔叔》一样,也是以那边的大学生活为舞台撰写的。我觉得这本书也挺好看的。怎么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借给您看──」
如果她觉得我是多此一举,反而不愿意接近的话,我也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开了。确实「原版书比较难懂」吧。但是,反过来说,她也可能会觉得「可以同时学习英语,一举两得」吧。我这可不是博爱,可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借的。不如说,我希望她能读一读吧。我能够找到一位喜欢同一本书的聊天物件,对我来说是件开心的事情。别说《长腿叔叔》,读过《帕蒂》的人,整个日本也没有几个吧。
绫乃小姐似乎有些被我的话吸引住了,「是一本没有翻译的书吗?」
「是的。」
「不知我能不能读懂?」
「──我有一个在文科的研究生院读书的哥哥。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问他呀。」
虽说是文科,其实是国文学,并非能帮得上什么忙。在英语的读解能力上,我想哥哥与我的水准差不了多少。因为我们兄妹俩小时候曾经一起在家庭教师海伦小姐那儿学习英语。但是,如果对同一学年的绫乃小姐自告奋勇说,「如果看不懂,我教你好了」,那会让她讨厌的。
讲述美国女大学生日常生活的书籍,大概不太会入得了她的眼。只是用横排印刷的英语文字来阅读这样的内容应该是具有吸引力的──我暗自期待。
所幸,绫乃小姐接纳了我的提议。她轻轻微笑著说:「读著这样的书籍,就会觉得离开父母过全寄宿制的生活也是挺开心的呢。」
于是约好,明天,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碰头,我把书交给她。
3
我走出学校正门,看到的光景一如既往,前来迎接的汽车排著队。
贝琪小姐打开了我家福特汽车的车门等著我。
这一来,我发现我还没对贝琪小姐说起过《长腿叔叔》的事情呢。万事通贝琪小姐一定早就知道这本书了吧,没想到果然如此。她说:「这本书以前也被翻译过的。以前的书名叫《长脚蚊子史密斯》。」
《长腿叔叔》这个书名,是原著书名的直译。但是,也不见得因为是直译就能让读者一目了然。这是个好书名。译者是远藤寿子。在美国,长腿叔叔是指长腿蜘蛛之类的。所以,以前翻译的版本的书名才会叫《长脚蚊子》吧。
问题是,书名《长腿叔叔》令人备感亲切,还是挺让人高兴的,《长脚蚊子史密斯》的话,似乎就不那么受人欢迎了。
「我碰上了新朋友,可以和她聊聊韦伯斯特的书了。」──我对贝琪小姐说。坐在驾驶座的贝琪小姐的制服帽稍稍摇了摇,「我觉得那是女学生们能很自然地拿在手里阅读的书呀……」
如果是《长腿叔叔》,那么谁都能毫不介意地「读读看,读读看」──贝琪小姐说的可能是这个意思。
「我是怕没准儿会被人笑话,所以很难和同学说呢。」我说。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贝琪小姐不解地问。
「在那书的序言里呀,写著『从这部作品中,随处可以清晰地看到英年早逝的韦伯斯特女士的人生观是多么的光明和向上』呢。」
「那又怎么了?」
「主人公是个从不知名的富豪那儿接受捐助的孤儿,不是吗?但是,她并没有迷失自己。既没有沉迷于奢侈,又没有被金钱的魔力所摆布。她是一个踏实而美好的女孩子。」
「确实如您所说。」贝琪小姐同意。
「有一个名门出身的少爷被这个女孩吸引。那少爷不像是有钱人,用上流阶层的夫人们的话来说是『脑子有点问题的家伙』。若只有这些还行,她们还说『查比斯少爷是社会主义者』呢。主人公居然自已也说:『大概我是个社会主义者吧。因为我是出生于无产阶级的。』」
在现代的日本,「主义者」和「犯罪者」几乎应该是同义词。而且,这和一般的小偷不同,是个让人能感觉到阴暗和恐惧的词语。然而,这样说「查比斯少爷」是因为「他不在游艇呀汽车呀,或是小马呀什么的这些优雅别致的东西上花钱,而是像个疯子一样的在各种改革事业上扔钱」。日本有不少在「玩乐」上花钱的华族先生。──这才是正常的花钱方法吧。
只不过,在当今的日本,公然说这些话的主人公定会被说成具有「战斗性」。而「战斗」的意思,有一些人根本就不感兴趣。
这样的大环境下,我们学校从外部看来还是较为自由的。大臣的千金公然将「如果和美国打仗的话,日本一定会输」挂在嘴边。即便如此,我对此也是有所思考的。
「这是我珍爱的书,我不希望简简单单地传阅。我不希望别人只抓住其中的一个词语,就像抓住什么标签一样,怒目圆睁地讨伐。」
然而最近,社会上一直说我国处在非常时期、非常时期,书里有这么一小节。作为一则大新闻,书里写著「美国和日本之间爆发了战争」。
《长腿叔叔》是二十年前写的书。作者大概是想举个不可能发生的例子吧。但确实让我们吃了一惊。
我继续说:「话说回来,这译著里每一句都不糊弄,确实翻译得很恰当呢。」
「是啊。如果连这本书都无法出版的话……」
说到这儿,贝琪小姐停了下来。她大概想接著说「日本就完蛋了」吧。取而代之的,贝琪小姐说了句有趣的。「那本书,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本侦探小说吧。」
「嗯……如果这么说,那倒也是。」
可以说是一本写得很不错的侦探小说呢。
「有关这一点,作者应该也是充分考虑过的。在开始的地方,不是列举过『我这也没读过,那也没读过』的?」
「是啊,是啊!」
所以书上的主人公就如饥似渴地开始读书。小说里还说主人公读到了一册《名利场》。我彷佛在街角遇上了老朋友般地高兴起来。现在,坐在我前面双手紧握方向盘的司机别宫小姐,之所以被我称作「贝琪小姐」,其实也源自那本小说。
《名利场》是英国作家威廉‧梅克比斯‧萨克雷的作品。在这本书里有一位兼备超群的行动能力和美貌的女性贝琪‧夏普。
任凭我想著这些,贝琪小姐继续说。
「确实,书里写著『也许你不相信,我连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名字都没听过』。而且,在最后的信里还写著『我绝对成不了名侦探』呢。」
「──是吗?」
「是的。鲜明的反差。像这些地方,韦伯斯特女士一定是带著一丝嘲讽写的吧。」
「……是这样啊。」
「如果要找与侦探小说的关联,其他地方也有啊。──以前,出来过江户川乱步的内容。」
「啊?」
当然,有点儿模仿爱德格‧爱伦‧坡,但是乱步的话,连名字都让我吃惊。那不是像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拿在手里读的书。但是去年,因为一件事,我从贝琪小姐那儿借了一本来读。觉得那里面有一种迄今为止没有接触到的魅力。
「与那位元作家的作品,也有著关联的。」贝琪小姐说。
我感到惊讶。简‧韦伯斯特和江户川乱步。这不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嘛。
4
越被禁止做的事情,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变得跃跃欲试。不能看的书也是如此。贝琪小姐告诉我的短篇小说《镜子地狱》就让我很在意。我决定反复请求贝琪小姐借给我两部我还没读过的江户川乱步的小说。
贝琪小姐如是说:「真是没办法。谁让我告诉了你呢。这是我的责任。我把盖子打开了,但又不让你看里面,这不是恶作剧嘛。」
我家的男性司机,都住在别栋的长屋里。这种时候就方便了,帮了我的大忙。我悄悄前往贝琪小姐的房间,用包装纸将书裹好,借了回来。
这本是与上一本一样由春阳堂出版的短篇小说集。
于是,读过《镜子地狱》,再重读一下《长腿叔叔》中的一小节,确实有意思。里面这样写著。
假设有一个用镜子做成的巨大的中空球体,而如果我们坐在这球体的中间,那么哪里映不出我们的脸呢?而且从哪一面能映出我们的背部呢?这个问题我们越想越不明白。你明白我们即便在空闲时,也在想著这些深奥的问题了吧!
原来如此,这便是乱步在写作《镜子地狱》时的中心「问题」了。确实,一旦思考起来,越想越不明白。这其中,让人感觉既奇妙又恐怖。
正因为知,将人与动物区分开来。如果这样,那么这个空洞不就立刻成为人类无法知的空间。东方和西方、现在和过去,虽然时间远隔,两位作家在同样的疑问面前停住了脚步。
韦伯斯特利用主人公的笔,写下了「深奥的哲学考察」。这些话,当然并非字面的意思。主人公停下来,微笑著写下来而已。然而,往往这样的微笑会牵动人心。
从这一点上来说,人类常常想出各种各样的事情。例如,「我们」的意思从小范围的家庭,到大范围的国家,甚至将整个世界包含其中。那么我们如何面对这其中映照出来的自己,这是极其困难的问题。
若将韦伯斯特和乱步放在大钟盘的两端,一端被阳光照耀得明亮,另一端则像沉入夜色。即,像昼和夜、白雪和黑墨、前门和后门。但是,在人们思考中的某一点上,这相反的两者会相互重叠。贝琪小姐说《长腿叔叔》具有侦探小说风格。没有火苗的地方就不会有烟雾──这样说虽然很俗气,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确实如此。
并非仅仅在形式上。在这种微妙的地方让人觉得相互重叠的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即乱步和韦伯斯特之间,也确实,具有相通的东西吧。
话说回来,绫乃小姐很热心地读完了我借给她的《帕蒂》。我虽然不可能知道她的英语成绩,但是关键在于她是否「想读」。有志者事竟成嘛。
我借给她的是五、六年前在纽约出的那一个版本。它曾经经过了哪些人的手才来到日本呢,我想这也是一个故事吧。
书中有好几处插图,让人备感亲切。然而,我们是日本人,但书中插图里画的都是些大个子的西洋人。我怎么看都觉得插图上的帕蒂比书里文字叙述的帕蒂要老成许多。
书中的帕蒂比起《长腿叔叔》中的朱丽莎,完全是个厚脸皮且轻浮的人。老实说,刚开始读的时候,我并不喜欢她。但是,有一个章节写她假装生病,成功地逃脱了准备不足的考试。这之后她在床上拚命学习。
当她胸有成竹地去参加补考时,帕蒂发现──她甚至可以去教其他学生了。但是,老师给她打的成绩,与其他学生相比却并不公平。
发现这个事实的帕蒂一分钟都没有犹豫,对老师说:「请给我零分。」
读到这儿,我感到「这女孩也是一个韦伯斯特式的女孩」,于是开始对她产生怜爱之情了。
5
总算到了一年的最后一个月。
我和绫乃小姐趁著休息时间聊过好几次。然而,这一点儿时间实在不够我们谈论小说的细节。于是我决定请她来我们家。
她一到我家,我就走进电话室,给绫乃小姐家打了个电话以免她们家担心。然后,我挥挥手,向雅吉哥哥的房间走去。
并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且也绝非因为那是一个令我颇为自豪的哥哥,才一定要绫乃小姐见见。我这样做其实另有目的。而且哥哥本人应该还没有回来。正因为如此才要偷看一下他的房间。
因为本人是淑女嘛,所以即便知道哥哥不在也还是轻轻地敲了敲门。
「……我进来了哦。」
打了声招呼,我首先走进房间。确认过他房间里没有什么东西让外人看见会使我这个妹妹脸上无光以后,便招呼绫乃小姐进来。
「能进去吗……」
「没关系。」
视线停在桌上。如同往常一样杂乱,书呀本子呀什么的堆在那儿。
仅从表面上看像是在文科的大学院读书的学生。
哥哥命令过:「不要碰任何东西。──别以为看著乱七八糟,这里头有只有我才知道的摆放顺序。」所以即便是打扫卫生的时候,这里也是碰不得的。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只有桌子的主人才明白。
然而今天,很少有地,桌子的正中间空出了一大块地方。即将日落的冬天的午后阳光从视窗照射进来。好像将南国的小鸟分割成了小片一样,桌上散布著彩色的小片。靠近跟前的地方,一片一片的颜色连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幅巨大的图画的边缘部分。
「这个,就是我们说过的吧。」
这是我们在来的路上,在汽车里说起过的话题。
「是啊。」
《电影旬报》的广告栏里,有著一幅广告语为「摩登游戏的最前沿」的智力拼图。虽说雅吉哥哥玩到一半便中途休息出门去了,但他还是四处宣传说是「一旦玩起来就停不下来」。拼完整后,是一张玛琳‧黛德丽的画像。
我也玩过面向儿童的拼图玩具。这个拼图则不同,按哥哥的话说是「将二百七十多个小片一个一个地捡出来,根据那独特的奇形怪状和色彩进行组合,在兴味盎然之中渐渐组合成一幅精美至极的图画。而且拼成的图案是将电影明星的极彩油画进行平版七色美术印刷之后上施油亮彩,是让入耳目一新的绚烂无比的豪华版画像」。还真是夸张。怎么听都像是我那不紧不慢的哥哥望眼欲穿想要弄到手的东西呢。
今天早晨,我正要出门上学的时候,哥哥睡眼朦胧地追了出来,对我说道:「──喂,我桌上放著一幅智力拼图哦。」
「哎呀,──你买回来了吗?」我回答。我和哥哥曾经看著那拼图的广告讨论过。拼图的图案有两种。还有一种是葛丽泰‧嘉宝的画像。虽然我问哥哥:「你买的是哪一种?」但实际上我不问也知道。雅吉哥哥是玛琳‧黛德丽的「粉丝」吗。
跟我想的一样,哥哥报出了那个主演《摩洛哥》的女明星的名字,并且继续说:「──才拼到一半,你别乱弄。我正在计时呢。」
「啊?」我歪了歪脑袋。
「──智力拼图是可以记录时间并互相比赛的。大家比赛能用多少时间完成。有人说六小时,有人说五小时。我正在认真地计时,想要比个好成绩呢。」
还真干劲十足呢。希望他尽量努力。完成之后再弄乱,大概他还会让朋友们也挑战一番吧。
「让你那聪明的妹妹也早点尝试一下嘛!」我一边想著,一边坐进了上学的汽车。这就是今晨的一幕。
这种情况之下,回家以后是无论如何也想到哥哥的房间里去瞧瞧的。
如果有朋友来,更是想让她也看看了。这大概是人之常情吧。
桌上的画像边缘的部分和在银幕上早已看熟的那凸出的面颊骨的部分已经被拼完整了。
「看著看著,不知怎么想要自己动手了……」
我不知不觉地自言自语。绫乃小姐微微一笑:「哎哟,一定是叫你不要动吧?」
「哥哥倒是这样说的,──但这儿有几百枚呢,我觉得即便拼上一片又怎样呢?」
「手指头尖有点儿痒痒的吧?」
「是啊是啊。」
「──不仅是有点儿痒痒的,还想看看这拼图的难度如何吧。」
这会儿如果有一个被摔成两半的盘子,一定想要把它拼在一起。把不完整的东西拼完整,这大概是人的本能吧。
但是,如果我自己站在雅吉哥哥的立场上,确实哪怕被碰了一下也觉得可惜。是的,如果现在动了那拼图,是不公平的。
我们对著桌上只出现了半张脸的玛琳‧黛德丽说了声再见,向我的房间走去。
6
面前放著红茶和点心,我们在长椅子上并排坐下。我们的话题自然而然地从智力拼图开始,一直说到玛琳‧黛德丽。
「托了哥哥是她的『粉丝』的福,还经常顺便带上我去呢。」
因为我是年轻的女孩子,所以一个人是不能去看电影的。名门华族的小姐里,除了上学的时间以外,别说是去看电影了,几乎不出门的也大有人在。在这一点上,我真得感谢哥哥。
一般这时,哥哥的鼻子彷佛伸长了一般。
──喂,英公。
即使这样叫我,我也不会反驳说「请叫我英子」。我会心怀感激地「哎、哎」地跟著去。
绫乃小姐似乎不那么拘谨了,说:「我没有哥哥,就没有这种机会呀。恋爱电影之类的都不行。我连《摩洛哥》都没看过呢。」
即便弹奏古筝的技术超一流,这方面似乎不太行。
「谁都说《摩洛哥》好,不是吗?但我还是喜欢《间谍X27》【校注:即电影《羞辱》(Dishonored),玛琳‧黛德丽主演,1931年上映,算是最早的类《色?戒》电影之一吧】。」
「……这个,我不知道。」
「相对于男人而言,这是部女人看过后更容易留在记忆中的电影。──故事的舞台,最初是奥地利。我记不太清了,好像应该是奥地利的维也纳一带吧,不管怎样,黛德丽在一条街上做娼妇……」
糟糕,一下子说出了口。太不文雅了吧。我心怦怦直跳。但是,已经蹦出口的话,即使用四头马车也追不回来了。当然,我更不可能在这时再追问上一句「娼妇,你知道意思吗?」于是只好咕咚地吞下一口红茶,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说下去。
「──有一个男性客人对她说『如果你愿意做间谍出卖国家,就给你很多钱』。黛德丽立刻叫来员警,把这个男人扭送给员警了。其实,这个男人是军队的政要──他正在寻找人才呢。男人的提议其实类似于石蕊试验一样,是一种考验。当然,她合格了。于是,这个男人对她说,『你有爱国之心的,不妨做间谍吧』。」
「女间谍吗?」
「是啊。黛德丽对这意外的提议一点都没有感到吃惊。她想『只要是为了国家』,就欣然答应了。看电影的人都觉得那情节是『顺理成章的』,都很信服。但是,我却感觉挺别扭的,我当时就觉得:『真的会那样吗?』我感到很怀疑呢。」
「为什么呢?」
「她呀,因为丈夫战死了,所以才做了那阴暗的行当。这样一想,就觉得她对待男人呀国家呀什么的,应该是带著冰冷的神情,冷笑又讽刺吧。她把那个军队的政要扭送给员警,其原因与其说是爱国之心,还不如说是因为她讨厌那种卑鄙的行为──讨厌背叛吧。」
绫乃小姐脱口而出:「就是说,因为有人想要用钱──连她的心都要一起买下吧。」
我「是啊……」地点点头。
她说「连她的心」,这说法很奇妙。看起来她比我预想的要明白许多。
于是我继续说。
「──那倒还不至于,如果做了女间谍,就必须要将男人玩弄于掌中,背叛男人。但是,这种背叛,对她来说根本就算不上是『背叛』。」
「哦。」原来如此,绫乃小姐赞同地点头。
「这样,她一次又一次地积累著战功。在这个过程中,她渐渐地对一个俄罗斯的间谍产生了爱意。于是,她放走了眼看就要被抓住的他,触犯了叛国罪,要被执行枪决呢。」
「哟!」
「她确实是不应该这样做的吧。不过,她如果不放走他,就等于背叛了自己。」
说到这儿,我继续在心里说。──如果是「国家」,便可以背叛。但如果是「自己」,却不能背叛。不然就是「卑鄙」了。
于是很偶然地,我忽然觉得这个女间谍与那个大叫著「请给我零分」的帕蒂内心的想法有些相似。这难道不是一种极其女性化的论调吗?这样一来,又让我觉得这是一种健康的论调了。
后来,她在走向刑场的时候,竟然选择穿上了她以往做娼妇时的衣服。这强烈的讽刺,是一种自我的申诉。
「那个女主角呀,经常反反覆覆地弹奏一曲钢琴曲,叫《多瑙河之波》【校注:多瑙河之波圆舞曲,作者伊万诺维奇,罗马尼亚著名影片《乔松的故事》(中译名《多瑙河之波》)将此曲作为主题曲,并取名为《结婚纪念日之歌》】。」
「那个女主角弹的……」
「有时惊涛骇浪,又有个性─一」
我刚刚说的话,用音乐语言来形容就是变得渐弱了。
绫乃小姐的瞳仁望向天空,手掌从膝盖上举了起来。然后,她的手指像被赋予了生命力一般,开始动起来。从手的姿势上看,一定是弹奏古筝时的动作。她像是将《多瑙河之波》的曲调移植到筝上,正在回想著它的旋律呢。
绫乃小姐中途停下了手指,用让人无法拒绝的口气说:「能借我钢琴用吗?」
7
在楼下的会客室,绫乃小姐让人预想不到的演奏会开始了。
由于没有人,会客室里很冷。绫乃小姐把手放到嘴前搓揉了好几次之后,伸展在钢琴键盘上。为了试音,她轻声地按动了几个音之后,手指停下片刻,再将手掌向上舒展,在键盘上弹奏起来。
这是值得一听的旋律,与我弹奏的曲调相比,简直让人难以相信是同一架钢琴。旋律奔流,溢满了整个房间。
当最后的音符逐渐走远,渐渐消失,绫乃小姐从原本略微前倾的姿势中恢复过来,彷佛附体的邪魔从她身上抽离了一般睁开眼睛。
她原来是闭著眼睛弹奏的。
「──怎么样?」
「真厉害……」
──这样的回答是我们在这种时候应该说的客套话。但是此刻,与其说「真厉害」,不如直接说「厉害」呀。
「玛琳‧黛德丽弹的也是这种感觉吧?」
「啊……」我听得入神,完全忘了此时的应答。
「嗯,──玛琳‧黛德丽更像是外行人弹琴的样子。」
电影里一定是有替身代替弹琴,然后再配上音乐的。说「玛琳‧黛德丽弹的」,没法简单地下定论。不管怎样,都让人有这种感觉。在我的耳朵里原本是很熟悉的音乐,绫乃小姐的手指却赋予了它新的生命。当然,我并不是说电影里弹的不好。电影里弹的钢琴也有它的必然性嘛。
绫乃小姐微微翘起嘴角,微笑著说:「那一定是因为我在你面前弹的缘故吧。」可惜并非如此。
「可我真的吃了一惊呢。你不仅擅长演奏筝,钢琴也弹得这样好啊。」
绫乃小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的老师虽然年轻,可是连小提琴也会拉呢。」
她的语气,比弹钢琴前更加自信满满了。她的两眼闪著光。但是,我不禁想,与其说老师「虽然年轻」,还不如说「正是因为年轻,才能够擅长西洋乐器,不是吗」。
「能演奏筝的人吧,有点那个,怎么说呢──」
「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只知道些古老的东西?」
我暖昧地点点头,算是回答。绫乃小姐说:「无缘无故地讨厌新东西的人哪儿都有啊。并不仅仅在演奏筝的世界里。确实有一些上一辈的人。──但是,宫城先生【校注:宫城道雄,みやぎみちお、(1894─1956),明治到昭和时期的作曲家、演奏家,十七弦的发明者】确实也经常听西洋音乐呀。他说他喜欢拉威尔、德彪西、斯特拉文斯基。而且古典音乐的修养也不会输给任何人噢。」
他一定是有名的宫城道雄。说起拉威尔等人,那不就是现代音乐吗?
「哎哟,你在跟宫城先生学琴吗?」
绫乃小姐微笑著:「无论怎么说,宫城先生已经不『年轻』了呀。」
这倒是的。
「那么──」
「是一位叫川崎的老师。他父亲曾经和宫城先生一起活动,曾经被称为是『新日本音乐的斗士』。我原本是跟著老先生学琴的。──从六岁开始。」
据说这种学琴的事情,一般是从虚岁六岁六个月零六天开始。她也一定是这样吧。
绫乃小姐继续说:「但是,前不久老先生的身体不太好了,就换到了年轻先生的门下了,这年轻先生可是比他父亲更受好评的哦。」
当川崎家陷入困境的时候,说不定明里暗里受到了宫城道雄先生的帮助。绫乃小姐的口中显露的敬意说不定继承了她的老师的敬意吧。
「说起宫城先生,──你知道《春之海》吧。」
「是啊。」再怎么说,这首曲子我当然知道。这是去年备受关注的一首曲子。
来日本前被宣传成「小提琴女王」的法国演奏家卢奈‧休梅【校注:Renée Chemet(1887─1977)法国著名小提琴演奏家】女士听过这首曲子后立刻就喜欢上了它。休梅女士并不只是当了一回听众,而是「自己也想尝试一番」地热血沸腾了起来。她将一节声部改编成小提琴曲,最后在演奏会上与宫城道雄合奏了一番。
这样的合奏并不多见,因此成为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演奏的好评如潮。据说从Victor出版的两人合奏曲《春之海》不仅在日本,在美国和欧洲也颇为畅销。
宫城曾说:「我也觉得是因为和休梅一起合奏,才引来了大家的关注。合奏之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甚至连好评都没有。有人说『因为日本人崇拜西洋音乐的缘故,给曲子贴了金』,听起来简单。但其实,令大家『刮目相看』才是正确的说法。第一,曲子把休梅感动了。令她无论如何都想和我一起演奏的原因,在于这首曲子之中。所以,才有了这次合奏。」
「难道说──你去看了演奏会?」绫乃小姐问。
「是啊──在日比谷公会堂。」
还不如说不去看的人才令人奇怪呢。即便是门外汉,也知道「休梅告别演奏会」的消息。连报纸小说里都有那一晚的报导。对于弹筝世界的人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件大事。
「──我真羡慕你啊。」
说「那时」这个词,就是说只有一次的意思。不可能过后再补上。听了绫乃小姐的话,我不由得觉得她是放走了一条多么大的鱼呀。
「前半场是休梅的演奏。从居塞比‧塔蒂尼【校注:小提琴作曲家、演奏家,以《魔鬼的颤音》闻名】的短调开始。──那首曲子很有震撼力的。──休息之后,帷幕拉开,舞台上有一扇金碧辉煌的屏风。在屏风前,出现了穿著和服礼服的宫城先生和黑色礼服的休梅。休梅身材高大,而筝前的宫城先生身材玲垄瘦小。但是,曲子一开始演奏,两个人弹奏的曲调彷佛从身体中离开,浮在天空,欢乐地游玩。──让人有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他们是日本的音乐家和法国的音乐家啊。两地相隔著多少山峰、波浪呀。两地之间有海洋也有沙漠吧。遥不可及吧。若是年代再早些,大概互相之间都不知道还有对方的国家吧。──他们是不可能相会的两个人呀。即便如此,上天的神灵是怎样考虑的呢,宫城先生和休梅居然这样齐心协力,共同分享著一曲音乐。两个人在谁都无法干扰的、金碧辉煌的舞台上相互配合。──这样一想,我坐在座位上,忽然之间发起呆来了呢。」
8
《间谍X27》里,有一个留在记忆中的画面。回到我的房间,我们聊起了这个话题。
──进入了敌区的黛德丽把到手的绝密情报写成乐谱。音乐的高低和长短变成了展示内容的暗号。
经过一些迂回曲折的故事,乐谱本身被弄丢了。但是,她却牢牢地记住了那作为音乐的、前言不搭后语的曲调。黛德丽从危机中脱身,回到祖国。然后她在军队首脑的面前,演奏了那些奇怪的音乐,从而再现了那些编成乐谱的暗号。
「当然,从现实看,这其实挺困难的吧。」
我这样一说,绫乃小姐马上回答:「如果是懂音乐的人看了的话,马上就会感觉到『可疑』的。」
「是啊。但是,自从有声电影【校注:相对于无声电影而言,观众既能在银幕上看到画面,又能同时听到剧中人的对白、旁白,以及解说、音乐和音响的一种影片,产生于上世纪20年代,日本第一部有声电影是五所平之助导演的《夫人与老婆》(マダムと女房),1931年上映,至36年小津安二郎的首部有声片《独生子》(一人息子)上映,银幕被全面有声化】上映以后,花儿看上去很漂亮吧,暗号也能从画面中听到呢。」
这样说来,去年在学校,在我们班级里也流行用暗号交流。传达的内容本来就都是那些日常生活中的无聊的事。
但是,谜团放在眼前,设法解开的过程中充满著智慧,令人感觉奇妙:不管怎么说,秘密总令人趋之若鹜。外形出乎意料的东西里却暗藏著别的意思,这一点让人觉得颇为浪漫。
「帕蒂们也在学校做了各式各样的事情呢。」
──我总算回到了正题。绫乃小姐说:「我有些看不懂的地方。两年级学生悄悄地举办『植树仪式』,不是吗?」
「是啊是啊。」
种植属于班级的树,然后围著它唱歌。好像是学校里流传的习俗。但又不是白天堂堂正正进行的「仪式」。这一点挺奇怪的。
「到了晚上,避开人们的耳目举行这样的仪式吧。低学年的学生们则拼命寻找著在什么时候,在哪儿搞这个仪式。」
「好像《间谍X27》一样嘛。」
这样一说,我们俩回顾了一下这本小说,忽然发现那一章节里,不时地出现夏洛克‧福尔摩斯和华生的名字。正如贝琪小姐所说的,韦伯斯特也很喜欢侦探小说吧。
「──他们千方百计地避开那些不停地前来一探究竟的『间谍』的耳目举行种树仪式,挺有趣的吧。低年级学生反而拼命地想找出来。清楚地分成了进攻的一方和防守的一方。在这一点上,不是挺有些神秘兮兮的味道的吗?」
绫乃小姐说:「原来,是这样解释的呀。」她安下心来。
「也不能解释成别的呀,这是那个国家的学生的习惯嘛。」我说。
「像那样的寄宿学校的话,一定有各种各样的习惯吧。」
「一个地方一个样,百里不同俗嘛,对吧?」
「这在他们那儿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小说里也不会进行特别的说明。但对我们东洋人来说,就不明白了。我还以为我理解错了呢。」绫乃小姐说。
我忽然想到,
「──说起猜谜,那个,凯特‧菲利斯。」
「啊,凯特‧菲利斯。」
我们两人异口同声。和帕蒂同屋的朋友是德语研究会的秘书。在记录申请入会的人名的纸上,帕蒂丝毫没有多想就写上了偶然浮现在她脑海里的名字。从那时开始,根本就不存在的人,凯特,出场了。
「她编出了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人,这里挺有趣的。」绫乃小姐说。
帕蒂为了使这个谜一般的杜撰人物好像实际存在一样,细致周密地安排了一番。
「这位小姐,你会取个什么名字呢?」
「这位小姐」是「你」的意思。
「我?……噢,如果是我……」
绫乃小姐稍微思考了一会儿,说要借用我的铅笔和纸。然后,刷刷地写了下来──松风峰子。
「好像是宝冢的演员呢。」我说。
「是啊。」
「她是怎样的女孩子呢?」我问。
「是个高个子、跑得快的女孩。」
「像风一样吗?」我又问。
「是的。」
在这时,我们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松风峰子」日后会制造出多少麻烦。
「说起寄宿制,你看过《穿制服的处女》【校注:即《穿制服的女孩》(M?dchen in Uniform),列昂蒂内‧萨冈导演,1931年上映,为世界首部女同性恋电影】吗?」
这是今年上半年独占了人们热议的银幕话题的一部德国电影。像这样的电影一般会在几个电影院首映。但是对我来说,很难到浅草或新宿的电影院去。《穿制服的处女》在我所熟悉的帝国剧场也放映了。托了帝国剧场的福,那里的话比较容易跟著一起去看。电影院里来了许多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子。
然而,绫乃小姐对这部电影也仍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电影的背景是寄宿制的女校哦。即便这一点相同,美国和德国也像冬天和春天一般完全相反。电影里的学生们是立正不许动的。这和帕蒂的学校完全不一样嘛。──就单说学生们能和站在台上的老师自由地交流这一点,还是美国风格让人觉得更好呢。」
「但是,就是这个美国用暴力手段占领了夏威夷王国不是吗。我听说──流著血和泪的王国的人们来向日本求助的时候,日本也只能是无可奈何。」
听她这样说,我不禁想,建立国家这样的组织或是更小些的集团,这件事本身大概就已经背离了公正的轨道了。
如同在鱼缸里的金鱼,大概是看不见鱼缸里的水吧。自己身在怎样的水中呢──要做出这个判断,不远隔一段时间或距离,一般来说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是不被允许的。是谁不允许呢,就是我们所知的国家不允许。
经过了百年,经过了千年之后,人类的智慧是否能把这种国家的存在稍作改变呢?
即便如此,《穿制服的处女》可以说不但巧妙地抓住了我们谈话的内容,再加上我客观的想像力后让我忽然想起了那篇记录著宫城道雄和卢奈‧休梅合奏的新闻小说的一节。
我是去年读到它的。现在我还能想起它来,它当然在我心里留下了烙印。当然,迄今为止,我对谁都没有说起过。
我知道我的话好像跳过了三个段落一样,但我还是说了出来。
「哎,我在哪本小说里读到过,以前的罗马规定,不管犯了什么罪都是不能将处女处死的。」
那小说的作者是川端康成。绫乃小姐沉默著。
9
雅吉哥哥回来后,我跟他说了「松风峰子」的事。这是学国文学的人应该知道的。
「这还真像是奏筝的人想出来的名字,不是吗?」我说。
「『这是回荡群峰的风暴,抑或吹过松林的疾风』──」
这是广为人知的《平家物语‧小督》中的一节。深受天皇宠爱的小督,为了躲避权臣平清盛的迫害,藏身于嵯峨野的山林中。天皇派了一个叫仲国的人前去寻找。在一个月光皎洁的秋夜,仲国来到了广阔的嵯峨野。小督会在哪里呢?小督是弹琴的高手。──现在的人认为筝和琴是一回事,但《平家物语》中写的是「琴」这个字,也许小督弹的是和现在的筝不同的「琴」吧。总之,仲国觉得,在这样的夜晚,高雅之人定会弹琴抒怀,循著琴声也许就能找到小督。果然,当仲国来到一片松林附近时,他听到了美妙的乐曲。
──「这是回荡群峰的风暴,抑或吹过松林的疾风,还是所找之人的琴音?虽然一时难以确定,仲国赶紧催马向前。」这一部分特别有名,有很多乐曲都以这一段为歌词。不用说,取材于这一部分的筝曲也应该不少。
「还有啊──」
哥哥很神气地用手指蹭著鼻子说:「小督弹的曲子叫《想夫恋》吧?」
「是啊。」
「细细辨认那曲子,是一曲叫《想夫恋》的乐曲。──《平家物语》里就是这么说的。这一节读来真是令人感动。」
「可是啊,其实这是个天大的错误。」
「啊?」
「确实有一首叫『SOU─FU─LEN』的曲子。但是,据说原本是指『大臣家里的莲花』的意思。『LEN』的第一个字母L,并不是『Love』的L,而是莲花的L吶。」
然后,哥哥写了「相府莲」三个字给我看。我一听说,彷佛立即被人从浪漫的故事世界里拉回到了现实之中。
「这不是煞风景嘛。是谁这么说的?」
「吉田兼好。」
「这是──是那个兼好法师吗?」
「嗯,是那家伙。」
哥哥轻松地说。他站起来,拿来一本《徒然草》给我看,接著说:「──『想夫恋』这个曲名并非出自女人对男人的恋爱之心。」哥哥简直就像无事生非的大叔。「晋朝的王俭,是朝廷的大臣,这首《想夫恋》的曲子是他摆弄著他家种植著的他最钟爱的莲花时作的曲。」哥哥继续说。是这样啊,我摇摇头。
「你像一个万事通,到处显摆著自己什么都知道似的,这挺令人不快啊。」我不由得说。
哥哥继续说:「但是呢,听说有学者查了那个『王俭』,发现他不是晋朝而是南齐的大臣。就是说即便是兼好也弄错了。」
「讨──厌。」我真想对哥哥说上一句。
我回到房间,睡觉之前把这件事写成了一封信,放入鸠居堂的信封里。收件人则写上了清浦绫乃小姐,寄件人写上了松风峰子。
第二天早上,我提早出门,去了秋季班的教室。我已经知道了绫乃小姐课桌的位置。于是我把信放进了她的课桌。像这样形式的信件交流并不少见。有时,高年级的学姐们也会在惹人喜爱的低年级的学妹的课桌里悄悄地放入一封信。【校注:川端康成多部少女小说有之类似情节,如36年连载的《少女的港湾》】
中午休息的时候,绫乃小姐来了:「──峰子小姐。」她这样叫我。
「你的信,真有趣啊。」她虽然这样说,但我觉得,更有趣的是,不仅帕蒂能制造凯特‧菲里斯,我们制造的松风峰子这个人物也能粉墨登场呢。
她的好朋友们偶然听见她这样叫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她把「花村英子」叫成了「松风峰子」。看著那些懵懵懂懂的面部表情,就更有趣了。
自那以后,每当我们在走廊上碰面时,我和绫乃小姐无论谁先开口,都会把对方叫成「松风小姐」或者「峰子小姐」。
10
这一年的年底,皇太子殿下的诞生,使街上变得史无前例的热闹。
在殿下诞生日的二十三日和命名式的二十九日,我们学校也举行了奉贺仪式。白色墙壁的大讲堂里挤满了穿著五瓣花纹的紫藤和服和深褐色的袴的人。至于紫藤的浓淡可由各人自行决定。我穿的和服是略微深青色的。在奉贺仪式之后,校内举行了奉祝的游行。
城市里,到处装饰著金太郎、桃太郎、富士山等,或者凤凰等图案,五颜六色的花电车在街道上往来,到处是提著灯笼的游行的伫列,一直持续到深夜。
天亮了就是新年。
绫乃小姐带著我写下了「松风峰子」的名字的那个信封来找我了。封印被小心地、乾净地剥离掉了。绫乃小姐一边递给我,一边说:「我想把这封信一直保存下来留作纪念。能否请你在『清浦绫乃小姐』的旁边写上我在麻布的住址,──然后,请你在『松风峰子』的旁边再写上『这个人』的住址好吗?」
这样一来,看上去就像真的信一样了。就像是邮递员送来了一封「松风峰子」寄来的信一样了。──我想是这么一回事儿,所以我就按照她的要求写下了那些文字。
绫乃小姐又继续说道,这一次,她希望我们两个人一起举行一次我们曾说起过的「植树仪式」。
「地板上每间隔一段不是就有放置著福寿草的花盆嘛。因为已经过了正月新年,所以这些花盆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于是享受优惠,我接受了这些花盆。咱们俩一起把这些花移植到学校的角落里去吧。」
这是一个颇具魅力的提议。由于正值冬季,所以地面光秃秃的,并没有能够点缀些颜色的花朵。如果我们悄悄地种植上福寿草,那么地面上就会点亮黄色的灯光。
绫乃小姐把福寿草的根部包裹上吸过水的脱脂棉,用油纸卷好,再用报纸包上拿了过来。我负责用铁铲挖土。这铁铲是在我学习整理花坛时家里买给我的。大小正合适,带著走不会觉得碍事。
顺便说一句,听说在关西,大的叫铁铲,小的叫铁锨。这和关东正好相反。这也正是「奇乡异俗」的一个例子吧。
言归正传,就算是秘密的仪式,也不可能搞成像帕蒂的书里描述的那种夜晚举行的仪式。午休时间,在学校西面最靠里的角落,礼法教室旁边的假山的后面,只我们二人举行了「植树仪式」,没有外人进入。
虽说是中午,却正值寒冷的季节。这里那里,柔软的土地高拱出地面,银白色的霜闪著亮光。我们一边想著「在这样的季节种花,是不是有些勉强了」,一边寻找著一块能晒到太阳的好地方。由于东南面被假山挡住了,所以条件不太好。我们一直找到靠近中门的地方,终于把地点定了下来。
先挖出个小坑,把福寿草种了进去。用铁铲固定住根部的泥土。我尽量不弄脏自己的双手,而绫乃小姐则用手用力拧脱脂棉,将滴下来的水对准根部洒了一遍。她那被冷风吹过的双手变得通红,看著冰凉。
「植树仪式」完成之后,我们稍微离远些再看了看。花儿绿色的茎的上面,彷佛放著一只煮熟的鸡蛋的蛋黄一股。
绫乃小姐这样说道:「来到后院,看到这些花儿,就一定会想起我曾经在这儿呆过吧。」
我不禁觉得,她的话真有些老人叙旧的味道。然而,「我们俩种的花,不被人知地悄悄地在这角落里盛开著」,还真是快乐的想像呢。
11
从那以后,一个星期过去了。
今天星期四,虽然太阳出来了,照耀著帝都,但是清晨还是寒气逼人,据说远方的北方大陆下了大雪。我在学校并没有见到绫乃小姐。由于我们不在同一个班级,是偶然见不到面,还是她今天休息了,我不知道。即便知道,也因为在冬天,看著自己呼出的气体变成了白色,一定会想「她感冒了吗」。
第二天仍旧没有碰见绫乃小姐。然后,就在这天傍晚,绫乃小姐的妈妈,好像是突然来到我家拜访。她说,想和我见面。这不一般。「怎么回事啊」,连我妈妈也担心起来,陪著我一起来到客厅。然而,绫乃的妈妈说:「真是对不起……」
好像只是想要和我谈谈。
等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取出一封书信。
「这个,你看见过吗?」
啊,我吃了一惊,不需要递到我的手里,我就知道那是「松风峰子」的来信。
「这是我写的信……」
据说这封信在绫乃小姐的书桌上放著,连藏都没藏。但是,那封信并非是原有的样子。不仅贴上了邮票,还被敲上了邮戳。它实际上是被邮寄过了。
这真奇怪。这「松风峰子」应该是仅在我们的空想中存在的人物呀。
她是不可能从信中走出来,再奔向邮筒的。
我跟绫乃的妈妈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使用这个信封的,不是我。是别人。──绫乃小姐一定是把它给了别人了。她曾说过:『你想要给我传递资讯的时候,就放进这个信封里吧』。」
「是这样啊……」
绫乃妈妈眉间的皱纹更深了。然后她说:「……那么,这信封里面的东西,你知道吗?」
我将自己细细的手指伸入信封,取出几张纸片来。这上面,写著汉字。
首先是一张便笺,上面写著如下这些。
先安赤胜大胜佛胜,负胜
胜先,赤胜
先安
赤安友安
【校注:日本日历上注释的吉凶。即把日子分成6个不同含义的日子,周而回圈。日本语叫「历注」。其中大安为黄道吉日,佛灭为诸事不宜,友引意为不宜出殡;先胜曾经还写成「速喜」「即吉」,意为「先行即胜」,上午吉下午凶;先负还写成「小吉」「周吉」,与先胜相对。赤口由来是「阴阳道」中被称为「赤目日」的凶日。是六曜中唯一没有变过名称的。只有午时是吉时】
另外,一张从记事本的前页撕下的,写满了各个月份的预定活动的纸张,一同放在信封里。
那上面,在几个月的预定活动栏目里,都写入了两个汉字。最初是三月,一日的旁边写著「先胜」。这之后,二日的「友引」直到六日的「赤口」是看惯了的表述一周六天的词语。然后,在七日里写著奇妙的「先引」二字。
有记录的月份,按顺序是三、五月、八月、十月、十二月。也不知是不是误写,三月和十月的最后一天三十一日里,「友安」的后面还写上了「友安」,而且写出格子外了。
那上面的全部记录如下所示。
日期
3月 5月 8月 10月 12月
1 先胜 赤口 友引 赤灭 先胜
2 友引 先引 胜灭 先胜 大引
3 先负 大负 赤胜 先灭 先胜
4 佛灭 先胜 先灭 佛灭 大引
5 大安 友胜 先灭 先灭 大负
6 赤口 友灭 胜引 先负 友灭
7 先引 友安 赤安 大引 胜先
8 先灭 先胜 先灭 赤负 胜引
9 先灭 先安 赤灭 先灭 赤胜
10 先安 大灭 先胜 先口 佛负
11 先口 大口 先负 赤负 胜灭
12 友胜 赤胜 胜安 先灭 先灭
13 友胜 赤胜 胜口 引胜 胜口
14 友负 佛引 胜灭 赤安 友口
15 先负 佛灭 大胜 引灭 赤胜
16 友灭 赤引 大灭 赤灭 佛引
17 友安 先灭 友胜 大口 先安
18 友口 佛胜 大胜 友引 佛胜
19 友负 佛引 先引 友负 佛引
20 先负 佛负 胜口 先负 佛负
21 佛胜 赤负 引胜 佛胜 先负
22 佛引 大负 胜口 佛引 佛灭
23 佛负 友胜 友口 佛负 赤胜
24 友胜 大胜 胜先 友胜 先胜
25 先安 赤灭 佛胜 赤口 负胜
26 佛安 赤安 佛引 友安 引胜
27 先胜 先灭 佛负 佛安 大引
28 赤口 先负 引负 先安 先负
29 大胜 胜先 友安 引安 佛负
30 大引 胜引 友灭 引口 负引
31 友安 赤安 大引 友安 友口
友安 友安
以上这些,我不可能看得懂。
绫乃小姐的妈妈毫不掩饰她的失望,「从去年开始她就一直说──和麴町的『松风峰子』小姐很要好。我想那一定是学校的朋友。我觉得『大概没错』就把这封信直接交给我女儿了。──因为寄件人的位址是你家的位址,所以我想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吧……」
我确认了一下桌上的信。那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我脑子里先有了这个前提,再看著绫乃妈妈焦急的模样,忽然感觉我明白了什么。
「绫乃小姐,──她不会是离家出走了吧?」
「……没有。」
绫乃妈妈眼里含著泪,用渗透著苦涩的声音说:「……绫乃是我们清浦家继承家业的独生女儿。请你无论如何,帮我们保密一阵子……」
绫乃妈妈的回答是基本肯定的。
虽然我完全没有线索,我还是探出了身子说:「如果您同意,能让我把这些抄下来吗?我不会对别人说的。我说不定能想起什么线索来呢。」
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以前听人这么说过。绫乃妈妈点了点头。我准备好纸和笔,抄下了这些有如七拼八凑了年历工厂的活字模般的文字。
我和绫乃小姐也聊过一些有关暗号的话。因此,便笺上写著的一定是一种暗号,仅此一点我还比较肯定。
于是,直到上床睡觉,我不停地瞄著这些有如和尚念的经文般的文字,当然还是看不出什么来。像是抓著一朵云,说的就是我这感觉吧。
只不过,那次「植树式」的含义我算看出来了。绫乃小姐当时正下决心要丢掉现在的生活──这样解释比较合理。她是想在这校园里,在这从幼稚园到现在,她生活了十几年的校舍里留下一些纪念。她大概把自己和帕蒂的故事连在了一起。
那天夜里,我梦见了深黄色的福寿草。有人说「梦里没有颜色」。而我,从童年开始,就老是做一些有颜色的梦。这是无从争辩的事实。因为谁也无法跨入别人的梦乡,绝不可能。
12
这件事决不对任何人说──我这么保证过。但是,我不可能完全的「谁也不说」。理所当然,妈妈追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是母亲。她担心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规矩的事。这样一来,我就不可能一点也不透露了。
还有一个人。在这种时候总是能把我从迷雾中引向出口的,毫无疑问是贝琪小姐。在早晨上学的汽车里,我对她说起了那些令人不解的文字列。
「江户川乱步的书里,不是写著有『二钱铜货』的吗?」我说。
「是啊。」
「基本上就像那个样子。」
「──您是说?」贝琪小姐问。
「那里面也是用连在一起的汉字作暗号的呀。」
「──是『陀、无弥佛、南无弥佛』啊。」
汽车开到了赤阪离宫的前面。我让她稍稍停一下车,给她看了我抄下来的像是暗号般的东西。
「──这个『先安赤胜大胜佛胜,负胜,胜先,赤胜,先安,赤安友安』。我觉得这个一定是一封信。」我说。
「那我们假设就是这样。」贝琪小姐回答。
「──这样一来,后面的每个月的预定安排的那张纸里写著的,就应该是解开谜底的钥匙了。有如『跟著这个读下去』的指引。」
「是啊。」
「但是我就是停在这儿了呀。到底,为什么『三月』或是『五月』是钥匙呢,真不明白。比如『这些月份里共同的东西是什么』呀,我可是苦思冥想了好几种可能性呢……」
贝琪小姐回答了一声「嗯」,就把便笺还给了我。
「请问我可以开车了吗?」
松开剎车。福特汽车开始慢慢地移动。贝琪小姐紧握方向盘,一边注视著前方,一边说:「『这些月份』里共同的东西是什么呢?」
「是什么?」我问
「『二钱铜货』里,有『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所以考虑与『六』相关联的东西。」贝琪小姐说。
「是这样啊。」
是数字。
「例如,可以认为『三月或五月』的意思不是『二月或四月或六月』。」贝琪小姐又说。
「怎么回事……」我自言自语,再看一遍手里的便笺。
「……大月。」贝琪小姐说。
我想,「如果是数字的话……」我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
「『三十一』……」暗号的物件是语言。如果语言里说「三十一」,谁也不会想来想去。
会反射性地认为「三十一文字」的意思。如果这样,多出来的一个字,就是「多余字」的地方。
「……难道是和歌吗?」我不解。
「如果是的话,我们就前进一步了。」贝琪小姐说。
前方渐渐看得见青山口的巨石了。向右转弯不远就是学校了。
「说不定看到了迷宫的出口。」我忽然想,并对这个想法一方面感到略微的兴奋,另一方面嘴上却说:「会是前进吗?和歌,可是比天上的星星的数量还多呢。」
「这倒确实如此……」贝琪小姐说,语气里没有一点儿担心。福特汽车慢慢地前行。贝琪小姐一边开车驶向正门,一边说:「和歌中用的连接词里,哪一种词汇用得最多,您知道吗?」
「……大概是『KERI』吧。」
「有道理。」贝琪小姐的制服帽稍稍向前倾了倾,像是在点头。
于是,到了学校门口了。
13
我家的园艺师里有个叫阿德的。他的名字好像是叫德二郎或德松什么的。
在我们学校里也有几个德川贵族家的千金小姐。听说她们也时常被朋友叫成「阿德」。这如果发生在江户时代那就真的不得了了。这么叫她们一定会被砍脑袋的。前几天我这样谘询了那位不是德川家的园艺师阿德。
「福寿草这种植物在现在这么冷的季节里移植,能存活吗?」
阿德的那张通红的布满皱纹的脸上下摇了摇说:「没问题。那是种顽强的植物。」
然而,他这样保证以后,又换了种语气说:「啊,但是,如果盆栽的话,根部是被切断的,──嗯,很难说。」他细心地补充道。
这天是星期六,半天就放学了。但是,这样一来我在回家前便想到学校的后院去看看那株花。真遗憾,名字里有福和寿的这株花,在冰冷的地面上失去了生气耷拉著。我祈祷这并不意味著绫乃小姐的前途凶险。
不如说,我倒希望那花儿已经代替绫乃小姐遭受过艰难险阻了。
我坐上回家的汽车,汽车一开动,我就开口道:「我明白了。」
「是吗?」
「如果发现与和歌有关的话,后面就一口气都知道了。结尾是『友安‧友安』,有两个呢。」
「是啊。」
「如果是和歌的活,两个汉字表示一个平假名。如果是『KERI』的话,『KE』和『RI』是两个不同的平假名。如果说结尾是两个相同的平假名,而且五首和歌中有两首都是这样的话,说明这是一种常见的说法。会是什么呢?我试著回想了一下百人一首,第一首是天智天皇的和歌。『AKINOTANO KARIHONOIHONO TOMAWOARAMI WAKAKOROMOTEHA TUYUNINURETUTU』【校注:百人一首第一首天智天皇的和歌,秋の田のかりほの庵の苫をあらみわが衣手は露にぬれつつ】。最后是『TUTU』。扳著指头一数,『TOMAWOARAMI』的地方有六个音节,正好多了一个音节。」
在这个晴朗和煦的冬日里,当我发现这种一致性时,我的心情就像今天的天空一样明朗舒畅。我继续说道:「──因为是『TUYUNINURETUTU』,所以倒数第七个音节也是『TU』。到底行不行呢?我试著看了看『三月』,倒数第七个是『佛安』。不是的。那么,『十月』呢?果然正好。倒数第七个是『友安』。」
「如果那就是天智天皇的和歌的话,那么一下子就能破解总计三十二个字了。」贝琪小姐说。
「是啊。如果把这些字试著代入进去的话,那么第一首『三月』就是『KIMIKATA大安HA先引NONONIITETE WAKA友灭TU友口WAKAKOROMOTENI YUKIHA大胜RITUTU』。这就证明了我们的思路是对的。这是光孝天皇的和歌。『KIMIKATAME HARUNONONIITETE WAKANATUMU WAKAKOROMOTENI YUKIHAFURITUTU』【校注:百人一首第十五首光孝天皇的和歌,君がため春の野に出でて若菜つむわが衣手に雪は降りつつ】。这样又确定了『大安』为『ME』,『先引』为『RU』,『友灭』为『NA』,『友口』为『MU』,『大胜』为『FU』。可以推测,所用的和歌都是百人一首里的。」
「这样的话,后面就简单了。」
「是啊。剩下的三首和歌应该就是『HARUSUKITE NATUKINIKERASISIROTAENO KOROMOHOSUTEFUAMANOKAKUYAMA』【校注:百人一首第二首持统天皇的和歌,春过ぎて夏来にけらし白妙の衣ほすてふ天の香久山】、『MIYOSINONO YAMANOAKIKASE SAYOFUKETE FURUSATOSAMUKU KOROMOUTUNARI』【校注:百人一首第九十四首参政雅经的和歌,み吉野の山の秋风小夜ふけてふるさと寒く衣打つなり】、『KIRIKIRISU NAKUYASIMOYONO SAMUSIRONI KOROMOKATASIKI HITORIKAMONEMU』【校注:百人一首第九十一首后京极摄政前太政大臣的和歌,きりぎりす鸣くや霜夜のさむしろに衣かたしきひとりかも寝む】。──把已知的字代入暗号,那就是『NISIFUKO HI KU SI NI MATU』呢。──『二十五日、九时等』。」
「精彩!」贝琪小姐表扬了我。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
「可是,这还是像好不容易去一趟百货商场,却碰上关门休息一样啊。」
「为什么呀?」
「这不还是白费劲吗?好像是被一个男人叫了出去。这是早就隐隐约约猜到的。事后即便知道了他们约定的时间,也还是没用啊。──会合地点大概事先早就商量好的吧。最后只是通知了实行的日期和时间。──去了哪里?对方是谁?关键问题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贝琪小姐说道:「果真如此吗?」
我吃了一惊。
「……不是吗?」
我发出了无助、沮丧的声音。仅凭这些资讯,还能有什么新发现呢?贝琪小姐若无其事地说道:「『佛胜‧佛引‧佛负,这种排列,在每首和歌中都出现了。这里可是有五件『衣』服呢。」
我赶忙又重看了一遍。的确,出现「KOROMO(衣)」的分别是「WAGAKOROMOTE」、「SIROTAENOKOROMO」、「KOROMOUTU」、「WAGAKOROMOTE」、「KOROMOKATASIKI」。我原来只想著这些都是百人一首里的和歌。可是,这里排列的这些和歌,确实是里面都有「KOROMO(衣)」这个词。这不可能是一种偶然。
「这,是什么呀?」
「《八重衣》。」
好像听说过。
「……是筝吧。」
有些筝曲,是以和歌为歌词,边弹边唱的,比如说有名的《千鸟》等乐曲就是如此。《八重衣》就是这样一首筝曲。
「是的。」
我想起来了。我曾经跟绫乃小姐说起过,《间谍X27》中用乐谱作暗号。
「──因为绫乃小姐是接收人,所以筝曲成为关键一点也不奇怪。」
「暗号是别人送来的。发送人和接收人都精通筝曲,这样想不是更合情理吗?──我们不能毫无根据地胡乱猜测,但是,如果是私奔的话,那么对方肯定是身分相距甚远的人,不会是华族。──学筝也不一定是老师上门来教的。如果说是从小就学的,那么也许老师就在附近。对方也许就是在那种地方认识的──这么想也不算牵强吧。」
应该说,不管是上老师家里学还是让老师上门教,肯定有以筝为缘认识的人。我不由得想起了绫乃小姐说起她的年轻老师时的眼神。
14
今天是星期六。就算清浦家还将绫乃小姐失踪的事保密著,这个周末也应该是最后的极限了。
保密,是为了清浦家的名誉和绫乃小姐的将来吧。
《间谍X27》中的黛德丽有著自身的想法。然后,她最终却被枪毙了。
即使不举新的例子,莎士比亚的《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怎么样?曾经一度掌握了罗马帝国霸权的马克‧安东尼,将罗马这个「公」和克莉奥佩特拉这个「私」放在天平之上,他选择了后者。他高呼「让罗马融化在台伯河里」,「生命的光荣存在于心心相印之中」,拥抱埃及女王。选择了爱情的英雄的末路是败北,是成为被嘲笑的对象。
通常,「公」总是嫉妒爱情这个「私」。这时,公的獠牙是最丑陋最尖利的,毫不留情。对于想走纯粹之路的绫乃小姐,作为旁观者我的立场竟然变得如此平凡,连自己都觉得可悲。无论如何,我希望绫乃小姐的将来是幸福的。我不希望她坠入毁灭的深渊。难道绫乃小姐和清浦家这两方面就不能互相走近一步,妥协一步吗?难道就没有更稳妥的道路吗?
正因为如此,在这个周末,我一定要找到绫乃小姐,不管怎样都要和她谈谈。
我一回到家,就向妈妈打听「叫川崎的教筝的老师」的住址。就算妈妈自己不知道,她的朋友中间肯定有喜欢日本音乐的。即便没有,希望自家的女儿学习筝,将来作为「嫁人的本钱」的家庭也不在少数。
仅仅挂出个门牌,上面写著「筝‧三味弦」的琴师,东京市内不胜枚举。然而,绫乃小姐这样说起过她的年轻老师──「父亲与宫城道雄关系密切,他甚至被称作新日本音乐的斗士」。显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如果绫乃小姐的评价不是太夸张的话,他一定颇有些名气。我与其去图书馆找,或是到报社打听,还不如这样做最简单。
「为什么要打听这个呀?」妈妈问我。
「我的朋友里有个『想学筝』的。她说杂志上登著那个川崎老师的照片,对他的评价很高呢。但是,她说『特地到杂志社去打听老师的住址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于是,我就想显摆一下『我妈妈什么都知道啊』,一不小心说出了口。」
我知道听上去是多么可疑。然而,从不怀疑别人的妈妈走进电话室,在帮我向某人打听「教筝的川崎先生」的事情了。当然,向绫乃小姐家打听无疑是最确切的,但是我在现阶段还不想让他们知道。
妈妈告诉我川崎先生的住址在麻布区。我吃过下午茶点小泡芙之后,说了声「去银座」就离开了家。我告诉贝琪小姐川崎先生的住址。
「果然与清浦家很近啊。」贝琪小姐说。
「附近住著有名的老师,所以才让自家的小姐去学的吧。正如贝琪小姐说的一样啊。」我说。
福特汽车从麴町出发穿过赤阪区进入麻布区。一眼就看见了目标。
那房子是比我想像中更气派的两层建筑。宽大的庭院围在建筑物周围。
汽车一直进入到了前庭。
我们在那鸦雀无声的玄关前站著。很快,一个书生穿过擦拭得乾乾净净的走廊,走了过来,正坐在我们前面。在我斜后方站著的贝琪小姐介绍我时,报上了经她稍作更改的我父亲的公司名称,听上去就像真实存在的某某商事,而我是那商事的千金小姐。我接著说:「我从朋友那儿听说这里的老师的事情后,一定想要跟随他学习筝才前来拜访的──」
大概不太会有像我这般年龄的小姐亲自前来求教的吧。但是,书生并不认为我是个乔装改扮别有用心的刺探,真诚地抬起头来说:「噢。但是,我们这里一天要来几十个人。大多数都是代课老师教的,这样如果让你们失望就不太好了……」
他的话音袅绕,声音洪亮。
「您这儿也上门来教学生吗?」我问。
「目前,老师的时间都已经排满了。」
「老师他,每天都在这里教学生吗?」我又问。
「原本是这样,但最近老师有些事情,每天傍晚前后都要出门。──今天也是如此,老师他已经在准备出门了。即便您在这里等著,也是没法见到老师的……」
听上去好像「你这有钱人不懂世间的规矩,上门来真是麻烦」的样子。
「真遗憾啊。」我说。
「哦。我们这里就是这样的情况。──那我就不奉陪了。」他向我们行了个礼,又补充说:「这里是大玄关。──如果您想学筝,下次还来这里的话,请从左手边进来。那儿是内玄关。」
我一边走回汽车,一边说:「就是说,『你们不是客人』的意思。」
「是这么回事啊。」贝琪小姐同意。
如果说这里──生意兴隆,则有些奇怪,但确实还是很有人气的。
「但是,刚才他说的『老师在准备出门』如果是真的的话,那我们可真是来对时间了。这难道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说。
贝琪小姐也点了点头。
15
我们把汽车停在了能看见川崎府邸门口的位置。
「假设,如果现实发生的事情正如我们所想像的那样。如果这样,那么『傍晚前后出门』──就应该是要去绫乃小姐呆的地方。」我说。
「应该是这样。」贝琪小姐赞同。
「为什么没有把她带到这个房子里来呢?」我不解。
「他父亲,不是说有病在身吗?而且,佣人呀弟子呀什么的,好像有许多人住在这里。基本上从他父亲一代开始就是忠臣嘛。避开这里不就是理所当然吗?」贝琪小姐说。
「是啊,还是年轻老师。──一定是在哪儿租了个公寓吧。」
近代风味的公寓是最近流行的。
「不会。大概应该是一栋独立的房子,与邻家之间相隔有一段距离吧。」
「为什么?」
「他肯定是想让她继续练习筝的呀。担心声音,还有,当然希望避开世间的视线。这两点加在一起,我想应该是郊外的一栋独立房子。」贝琪小姐说。
我恍然大悟。
「两个人弹奏筝,──然后,绫乃小姐如何打算的呀?」
「肯定是因为不被允许,所以她想先造成同居的事实──她也许是这么想的。但是,这其实很危险。」贝琪小姐说。
「是因为她是有身分的家庭出身吗?」
「并不仅仅是绫乃小姐的问题。她一定是已经准备好被责难的。但是,这之后,川崎先生是否能够继续坚持下去?」
「……」我无语。
「现在看上去好像很兴隆的样子。但是,学习筝的绝大多数是良家的子女。这其实就是挣钱的手段,吃饭的家伙。这样的事情如果被人知道了,会有什么结果呢?」
「啊……是啊。」
不管他父亲的名声有多好,不管年轻老师的实力有多强,一旦卷入与女性有关的丑闻,那么听说丑闻的家长谁都不会再将自己的女儿送来了吧。再说,这事件对华族家庭本身就是损伤啊。即便招收男学员,或是演奏会召集观众,都会难上加难。很有可能会直接被社会抹杀了。
一辆计程车开进川崎府邸。看来是来接人的。过了一会儿,接好乘客的计程车开了出来。书生一直送到门口。从那恭恭敬敬的样子判断,可以认为「他目送的一定是年轻老师」。
贝琪小姐故意间隔了一段时间后才开动了汽车。前方的计程车正向著白金台的方向开去。
「我们该怎么办呢?」我问。
「绫乃小姐回家,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如既往地过日子──这是一种解决办法。这是目前世间大多数人都认同的最好的解决办法吧。──但是,既然已经这样了,我想她回家之后,正式与川崎先生结婚才合情合理。」贝琪小姐回答。
「是吗,会顺利吗?」
「如果有像大臣这样从事要职的有身分的人在中间牵线的话,大概能办成吧。──清浦家那边,认川崎做养子后让他继承爵位。这样该办的手续都一步一步完成的话,宗秩寮也不会反对吧。」贝琪小姐说。
宫内省的宗秩寮是掌管和审议爵位继承事务的地方。
「但是,怎样才能找到这样一位从事要职的有身分的人呢?」
贝琪小姐这样说道:「小姐殿下。──用您刚才的语气,您难道不能拜托您的父亲成全此事吗?」
对啊,我恍然大悟。而贝琪小姐还是用她那沉著的口气继续说道:「──我说得太多了。请您原谅。」
「不。……是啊,应该这样啊。」
16
在我们前方疾驰的计程车,从省电车线路的目黑车站边经过,开过刚刚关闭的目黑赛马场,向著碑文谷方向开去。现在是冬天。一旦天空出现暮色,即刻便被厚重的夜色包裹。周围也寂静了下来。
「在市中心还可以,这里的话很容易被前面发现的呀。」我说。
秘密行动的时候总是会对周围的一切备加警戒。如果同样的车灯一直跟随在自己身后,肯定会觉察的。
「如果周围有其他的汽车就好了,我们的这辆福特汽车还是很好混入其中的……」贝琪小姐说。
东京市内最多的汽车就要数福特汽车了。人们都说扔块石头都能砸中福特汽车。换了爸爸的派克汽车就醒目了,这辆福特还是比较令人安心的。但是,天完全黑了。夜色之中,看见后面跟著既不靠近又不远离的车灯,一定会觉得奇怪的。
正在我们担心著的时候,年轻老师乘坐的计程车一下停住了。即使是在东京,到了这里,周围也全都是农田了。仅仅能远远地看见三三两两的居民家的灯火。
「糟糕,我们还是被发现了吧。」贝琪小姐说。
「失败了吗?」我问。
「不。在这里要叫计程车可就难了。说明他的目的地在步行的范围之内。──我先开上去超过他们。如果可以的话,请您注意那年轻老师朝哪个方向走的。」
我几乎都要把鼻子贴在车窗上了,仔细地关注著。我们的汽车超过那计程车后,开出去了相当一段路后向右边转了一个弯,再掉头回到了来时的路上。天空中出现了许多闪亮的星光。
「他下车后一直盯著我们的车呢,后来我们超过去了,他就往回走了。我在那回程的计程车的灯光里看见了他的身影。」我说。
「是吗?那么我们慢慢地往前开吧。小姐,不好意思,您能把车窗打开吗?」
「……但是,好冷啊。」我这样说,想打探一下贝琪小姐的意图。我将后座的厚厚的玻璃车窗摇了下来。在汽车行进的同时,慢慢的,彷佛从繁星闪烁的黑色天空中空降下来一样,传来轻微的音乐声。是弹奏筝的旋律。
农田的对过,我能看见一簇被低矮的树木围合著的寂寥的灯火。筝的声音正是从那儿,乘著冰冷的寒风传到这里的。
「啊……」
不需要我说什么,贝琪小姐静静地踩下了剎车。
一阵炸裂般的乐声之后,传来了年轻女性清澈悠长的歌声。
──勒住骏马侧耳听
玉指弹出想夫恋
她反覆吟唱著最后一句歌词:玉指弹出想夫恋